竊玉 第四十七章 夜鬼

  「此刀大成之日,晴空血雨,月夜鬼啼。」

  「天地人魔,四者皆殺,戾氣之重,遠超你的想像。」

  「這門刀法,得了真傳的共有白、傅、葉、馬、丁五家。已有兩家毀掉刀譜,不再修煉。」

  「白家與馬家的孩子已經在練。」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要練這把刀嗎?」

  「你如果不練,為父還有別的武功可以教你,足夠你行走江湖。或者,聽你娘的,去讀聖賢書,考功名。」

  「但你如果練,就要記住,你練的不是刀法,而是這把刀。大成之日,化魔的也不是你,而是刀。」

  「這便是魔刀。」

  傅靈舟踏上兩步,握緊了腰間的刀。

  他彷彿聽到,他的刀在嘶號。

  他以胸膛為爐,憤怒為焰。這把黑沉沉的刀,便鍛造進了他的血肉之中。

  他閉上眼,腦中浮現出未婚妻淒慘的死狀。

  他睜開眼,魔刀,出鞘。

  聽到聲音衝出來的第一個對手,還沒把兵器拔出來,就看到自己的手臂飛了出去。

  然後,是另一條手臂。

  一刀一肢,五馬分屍。

  傅靈舟衝進了血雨之中。

  溫熱的漿液拍打在他冰涼的臉上,有一滴甚至落進他的眼中。

  但他沒有眨眼。

  視野蒙上了一層暗淡的紅。

  黑沉沉的刀劃過其中,顯得格外合襯。

  烏光一閃,一個人的下頜被整片切落,嘶啞的慘叫當就被血流淹沒。

  一個人飛縱而出,打來數點寒星。

  傅靈舟上前,揮刀,寒星與那人一起被劈成數片,灑落一地。

  尋常的刀,殺三五個人,便會遲鈍,卷刃,因為堅硬的骨頭而崩口。

  他的刀卻像是有妖靈附體,越是飲血,便越是鋒銳,煞氣難當。

  他曾以為,武乃人技,刀乃人器,即便人刀合一,主導一切的,也應當是人。

  可現在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刀彷彿有了自己的生命,噴吐著灰濛濛的死氣,撕咬著被吞噬進來的人,甩開猙獰刺目的血肉,灑下一片煉獄。

  不過幾息之間,唯一的出口外,就倒下了不知幾個死人。

  不知,是因為無法去數。

  大概只有等激戰……不,等屠殺結束,才能從人頭上清點出究竟死了多少。

  一個用雙劍的人飛身跳出來,卻一腳踩在同伴的腸子上,驚叫滑倒。

  下一霎,他的腸子就也噴湧出來,混在其中流了滿地。

  撲哧,卡嚓……令人耳根發麻的聲音一下接一下地響著。

  此行中並不是沒有高手,但面前壓倒性的氣勢和令人目眩的環境,竟成了那把妖異魔刀的加成,一個長槍出手法度森嚴招式精妙的行家,只過了三招,就被傅靈舟刀光反撩,自肋下砍入,肩頭劈出,斜斜切作兩段。

  畢叔通進去的雖晚,卻並沒有先衝出來。

  看到傅靈舟殺第一人的那一刀,他就彷彿看到了自己那連一招都沒接下的大哥。

  而且,這一刀已比那時還要可怕。

  可怕得多。

  虐殺唐蕊時的興奮,此刻終於在剝離了仇恨的面具後,亮出欺軟怕硬的醜惡。

  這時,他看到了被剩下幾人和非樹挾持走過來的玉若嫣。

  「玉若嫣!還我三弟命來!」

  畢叔通嘶吼一聲,拔出長劍,衝了過去。

  他知道今夜必死無疑。

  他決心要拉玉若嫣陪葬。

  砰!

  整扇雕花木窗隨著一聲巨響碎裂開來。

  渾身是血的傅靈舟破窗而入,猩紅雙目一斜,便盯住了畢叔通。

  瞬間,畢叔通的身體就因恐懼而僵硬。

  他覺得自己像是被貓盯住的老鼠,被狼盯住的羊。

  一股屈辱感湧上心頭,他握緊劍柄,用盡自己最大的力氣喊道:「你的女人是我殺的!老子殺她前還日了她的屁眼!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跳起,揮劍,以畢生功力,使出了最有把握的殺招。

  傅靈舟沒有退,那猩紅色的身影猱身反進,快如血電,剎那間便欺入到奇形長劍最畏懼的死角之中。

  噗。

  冰冷的刀鋒,帶著不知多少人的血漿,捅穿了畢叔通的小腹。

  「啊啊啊啊——!」畢叔通大叫著張開嘴,低頭向傅靈舟的脖子咬去。

  傅靈舟沉肩一頂,刀柄一轉,破腹而出,旋身斜斬,將過來助拳的幫手當胸劈開,跟著一腳踢出,用屍身暫時擋住剩下那幾人,踏足後縱,飛身落在畢叔通尚未倒下的身後。

  「我為何……不早將你們趕盡殺絕。」他咬牙一字字說道,每一個字吐出,便有一刀斬在畢叔通的身上。

  他故意避開了會當即致死的要害,眼看畢叔通將要倒下,一把搶過那柄長劍,怒吼一聲,從畢叔通臀後刺入,斜揚而起,狠狠一挑。

  噗滋一聲,劍尖自張大的嘴中冒出。

  一股刺鼻的腥臭,頓時瀰散開來。

  傅靈舟拎住畢叔通,用他的衣服擦掉刀上的血,走向剩下那些人。

  他沒有開口說話。

  他的刀,已足夠表達。

  非樹瞄了一眼身邊面色木然的玉若嫣,忽然伸手,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後,沉聲道:「都冷靜些,你們帶著玉若嫣走,我來攔住這把刀。」

  不料,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讓他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的一句話。

  「你……你偷偷捏我做啥?」

  非樹第一時間就發現玉若嫣被封住了穴道,把她奪下向後扯的那一下,他運功幫她將穴道衝開。

  他要做的,從來都不是殺她,而是救她。

  救她離開監牢,救她不死於宵小之手。

  為此,他寧願自墮地獄。

  可身後的女人,被衝開穴道後第一句說的,竟是那樣的話。

  宛如晴空霹靂,當頭劈下。

  這樣貌、身段都和玉若嫣幾乎不差分毫的女人,卻絕不是玉若嫣。

  那他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非樹愣住。

  傅靈舟殺了過來。

  他看起來已經有些疲倦,但眸子依然很亮,依然很紅。

  非樹本有自信將這個少年擋下至少二十招。

  可他忽然覺得自己很蠢。

  身後解開了穴道的那個「玉若嫣」哭了起來,嗚嗚的聲音像是一把鐵錘,一下一下砸著他的頭。

  他仰起頭,忽然大聲怒吼,轉身,抓住那個女人的脖子,把她那張作假的臉,狠狠砸在了旁邊的牆上。

  哭聲停了。

  但要命的刀光,也來了。

  非樹沒有扭身,沒有反抗,沒有躲避。

  他雙手抬起,合十,低下了頭。

  如同死亡本身的刀光,灰濛濛飄了過去。

  那顆發亮的腦袋,就這樣滾了下去。

  一腔熱血,盡數噴在了還在抽搐的「玉若嫣」身上。

  褚帝玄沒有看到最後。

  傅靈舟拔刀在手,出第一招時,他就屏住呼吸,穩穩踩住不會發出聲音的假山,向後退去。

  他知道自己上了個惡當,若有機會逃出生天,他一定要在每一個能被他抓住的姓唐女人身上找回這個場子。

  慘叫和刀砍斷筋肉的聲音一直在傳來。

  從第一刀褚帝玄就確認,他此刻已經不是傅靈舟的對手。

  天地人魔如意連環八式,已發揮出至少九重威力。

  銳利的刀鋒在極高的速度下,依然能準確切入骨頭的縫隙,以最小的損耗讓敵人的肢體分離。

  與其說是人在揮刀,不如說是那把刀在瘋狂的噬人。

  他靜靜退到最遠端的角落,躲進一片茂密的長草,移動向被屋角擋住的安全地帶。

  他的身軀很小,提氣後,動作比瘦削的貓兒還要輕。

  他的動作又很慢,踩著樹背靠牆一點點挪上去,絕不會比棉花掉進水裡的聲音更大。

  但他輕輕翻過牆頭,悄悄落地後,就看到了一排火把,幾盞燈籠,和目光冰冷,掌中握著陰陽透骨釘的唐門弟子。

  「夜闖唐門,殺!」

  領頭的俊秀青年單臂一揮,機簧之聲,登時如暴風驟雨般響起。

  褚帝玄怪叫一聲,抬手扯下外袍,運足內功單臂一甩,抖開盾牌般的屏障,身法運到極限,鷂鷹般飛掠而起,同時摸出一顆應急用的解毒丸,匆忙塞進口中。

  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踏上屋簷,他借力一縱,便撲向通往後山的陰暗小道。

  這時,他的小腿忽然一麻,似乎被一隻大蚊子狠狠叮了一口。

  恐怖的僵麻感,瞬間連著奇異的劇痛一起擴散開來。

  這絕不是尋常的毒針!

  褚帝玄滿頭冷汗,不得不將全部內力運往疼痛處壓制,踉踉蹌蹌在屋頂勉力奔跑。

  他現在根本不信屋裡那個玉若嫣會是真的。趁亂死一個假的,才是對唐門最有利,能把幾方都一起討好的最佳手段。

  可那已經毫無意義。

  他看著遠方的山道,眼前開始恍惚,那裡遙不可及,成為再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解毒丸和內力都無法壓制那恐怖的痛楚,他的五官轉眼就變得猙獰而扭曲。

  他蹲下,撕開褲管。

  他看到自己的腿,竟已變得焦黑如炭!

  果然是大……大搜魂針麼?

  褚帝玄想要站起,可身上的肌肉,已經不再聽從他的指揮。

  痛楚如同鋸子一樣切割著他身體的每一處,他想慘叫,卻連喉嚨都已經在痙攣。

  喀喀……一串氣音從他的口中冒出,接著,他從屋頂滾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先前那個青年走過來,袖中圓筒精光閃動。

  「拖下去埋了,記得拖遠點,別臭了咱們唐家的地。」

  褚帝玄被拖走的時候,圓瞪的雙眼依然望著後山的方向。

  很多人都以為唐門的後山入夜就會是一片漆黑,僅有月光照亮。

  但實際進來幾天,深入到更加人跡罕至的地方後,南宮星才知道,並非如此。

  在峰頂,能比較容易看到越過山脊後的星點微光,足夠說明,的確有唐家棄掉的荒民住在這邊,苟延殘喘靠山為生。

  只不過如果沒有唐醉晚帶路,他絕對找不到此地。

  這是一次被唐門和三公子默許的逃亡。

  他們偷走了一個玉若嫣,留下了一個「玉若嫣」。

  感覺到唐門似乎有將此事用特殊方式了斷的傾向,南宮星本還不願讓霍瑤瑤去給目標改扮。可最後唐門帶來的材料,卻是之前聲稱已經死了的蘇木。

  看來,有什麼計劃,早在南宮星去見三公子之前就已經討論完畢。

  既然唐門誰也沒有少,那麼玉若嫣自然就不是假的。那個不是假的死了,後山這個真的,自然就再也不是待罪之身。

  只是南宮星心中隱隱覺得不對,想不通到底三公子是為了什麼。

  此時夜深林靜,周圍並無外人,他便索性開口問問玉若嫣,對此有沒有什麼猜測。

  玉若嫣雖然已經去了易容,但臉色仍不太好,一路過來數日,始終有些失魂落魄的味道。聽南宮星說罷,她沉默片刻,道:「興許,還是為了那些失竊的銀兩吧。唯一有些證據的,就是我。我既然已死,那麼死人,就不能再說話了。」

  南宮星對銀子並不看重,對這理由自然也不太相信,皺眉道:「我知道百萬官銀不是個小數目,可武達怎麼說也是王爺之子,又要成為王府碩果僅存的公子爺,需要如此費神麼?」

  玉若嫣搖了搖頭,淡淡道:「若是世子,自然不需要這些銀子。若是他,沒這些銀子幫忙,他怎麼有本事勾結天道,驅策七星門?」

  這場偷梁換柱,扣上了所有佈局的最後一環。

  玉若嫣之前改變主意並不想走,大概就是猜到了這一手。

  畢竟真的殺她滅口,可能還會有同伴為她出頭,遞交證據。

  如今這樣打著救她的旗號將她偷偷放掉,做成假死,玉若嫣自然只有銷聲匿跡,否則,就會將禍水引到竊走了她的如意樓頭上。

  整件事的脈絡,似乎已經清楚起來。南宮星以目前掌握的信息從頭梳理了一遍,推測道:「這麼看,設法挪用軍餉的,的確就是長期在邊防廝混的三公子。

  他取得財力支持後,勾結天道聯絡七星門,開始佈局謀劃,借江湖勢力暗殺大哥。「「文曲備下重重陷阱,成功施術,殺世子於最無防備之際,並以此陷害已在追查銀兩下落的玉捕頭。案發後,三公子挑唆二公子懷疑四公子,牽一髮而動全身,四位公子不得不齊齊出發,趕來在唐門分個高下。」

  「此時羅傲這個棋子已經得手,將馮破暗殺,執掌公門,及時配合文曲佈局,應對我出現後引發的變故。」

  「二公子錯判四公子為罪魁禍首,又有羅傲從中作梗,急於給四公子治罪,遭到三公子當眾反戈一擊。五公子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配合三公子做戲扣下藥物,讓病痛擊倒二公子。之後三公子掌控局面,下毒將二公子廢掉。」

  「文曲急於脫身,不得不數次引發騷亂,羅傲配合拖延時間,總算在四公子離去前,讓那封作假的王妃家書抵達。遊船爆炸,四公子下落不明。五公子難脫嫌疑,只能動身離去。」

  「到此,玉捕頭即便證據不足,也該猜出銀兩是三公子挪用,他便賣出這個人情,偷梁換柱,讓玉捕頭脫身,免於親手殺死世子之罪,也就再無機會將證據交給王爺。」

  南宮星緩緩說罷,皺眉道:「可這其中……至少還有一個問題不對勁。三公子哪裡有機會冒寫王妃家書?這一步計劃,他當真能一早就準備好?」

  唐昕從暗火中取出已經熟透的兔肉,撕下一條遞給他,道:「咱們又不知道王府裡是什麼情況,三公子要是連天道都能收買勾結,王妃身邊伺候的人,難道就買不通了?你別因為那傢伙正氣凜然說了一堆,就苦思冥想覺得這兒也不對那兒也不對。王侯府裡兄弟這麼多,還能平安長大的都是人精,別說你看不出來,玉捕頭都看不出來。她一直還覺得四公子最不對勁呢。」

  霍瑤瑤撇撇嘴,笑道:「要是武瑾主謀,趁機死遁,最後被武達摘了桃子,不得氣得在病榻上吐血啊。嘖嘖,也不知道輕羅顧不顧得上擦。」

  玉若嫣輕輕一歎,道:「我看人,本也不是十拿九穩,否則,查案還找什麼證據。可我也覺得,三公子此次的計劃,做得太順了。順得……反常。」

  「謀定而後動,應變及時。」唐昕頗為感慨道,「能有這種心機城府,哪兒還有失敗受挫的道理。他要真坐上鎮南王的位子,保不準還是西南邊疆之福。就是把咱們耍得團團轉,真叫人心裡不舒服。」

  南宮星沉吟片刻,忽然道:「玉捕頭,你覺得……文曲死了麼?」

  玉若嫣搖了搖頭,「不管是誰主使,也絕不敢將文曲這麼滅口。否則,七星門其他六個門主,必定會找來要個說法。」

  霍瑤瑤一個哆嗦,道:「一個文曲就夠受的了,來六個,天啊……」

  「可惜,死無對證,再也揪不住她了。」南宮星長歎一聲,將兔肉吃進口中,食不知味。

  其實稍一思索,就知道文曲金蟬脫殼實在是太過容易。三公子嫁禍雍素錦逼得南宮星不得不暫離唐門,而只要有個半日空閒,以文曲的手段,做出個易容的替身都很難被人識破,更何況她都不需要易容,只要真弄爛一個身段相若的姑娘臉龐,將她催心成自認紫萍的狀況,便能輕鬆逃之夭夭。

  那麼一張貨真價實的爛臉,稍作手腳,便分辨不出身份。更何況那一日在三公子處見的女子渾渾噩噩,直到要被處死前才喊了幾句,一個照面便沒了命,說是刻意毀掉線索,也不為過。

  唐昕心思細膩,補充道:「其實,天道還從中得了極大的好處。三公子先把五公子假模假樣托給你,又默許咱們對玉若嫣偷梁換柱,將來只要有點什麼風吹草動,三公子隨便一個嫁禍,咱們如意樓在西南一帶豈不是要處處受制?」

  她此次離家已經絕了再回來的念頭,說起如意樓的稱謂,自然便換了更親切的。

  南宮星沉吟道:「這裡其實我也有些不解。天道這個組織龐大複雜,此次出動不少人手,死傷眾多,最後為的……難道就是阻礙一下西南州郡如意樓各分舵的發展?可咱們本就不是公開活動的門派,這點影響,到不了傷筋動骨的地步。

  他們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圖謀?「唐昕猜測道:「莫非是要讓唐門出什麼亂子?」

  南宮星皺眉道:「唐門的確像是有要內部爭鬥的苗頭,我看唐炫兄匆匆離去,八成就是對此厭惡之極所致。但以唐門掌事的架構和提拔方式,天道幾乎不可能將其掌控在自己手中。」

  玉若嫣淡淡道:「小星,鎮南王府被捲入,三公子與其有所勾結,你認為天道這次東山再起,單單只是為了武林稱雄麼?」

  前朝將亡之際,義軍四起,烽煙背後的確有大量江湖門派參與其中,四大世家六大劍派聲名到達頂峰是在討伐神龍道之後,但這些江湖豪強建立根基,卻大都和新朝入住中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南宮星對那段歷史略有耳聞,眉心緊鎖,道:「難不成天道如今的主子,真打算披龍袍登大寶,聽人山呼萬歲麼?」

  玉若嫣緩緩道:「如今距前朝覆滅也就幾十年光陰,堪堪不足三代人,許多長者都還活著,真要有人起了異心,也不足為奇。」

  霍瑤瑤小聲道:「這個我知道,別看現在日子都過得和和氣氣,其實下頭不少人,對如今的狀況,都嘀咕得狠著呢。現在的皇家又是改姓龍,又是分封漢人王侯,又提拔中原書生當大官,可下頭老百姓心裡,他們還是外族人,是入主中原的敵寇。現今國泰民安還都這樣呢,要是有個風吹草動,我看出亂子的可能性不小。」

  「改朝換代,哪次不是腥風血雨,一塌糊塗。一將功成萬骨枯,爬上去的人倒是不在乎。」南宮星搖了搖頭,「天道要是存著這樣的想法,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蕭落華自號北堂無心,也不曾沒心沒肺到這個地步。我還真好奇,天道如今的統領之人,究竟是誰。」

  霍瑤瑤撇撇嘴,嘟囔道:「人家的老大是誰……主子您就別關心了,還是多考慮考慮自己吧。都喊您少主少主的,如意樓將來一大攤子還等你當統領呢。你這倒好,出門歷練半年,直接涉險兩次,要麼被圍攻,要麼跳陷坑,你這麼上刀山下火海,回頭有個三長兩短,天道豈不是不戰而勝?」

  南宮星皺眉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什麼傻話,我師父還年富力強,好好坐著樓主位子呢。我這少主的名號,不過是叫得好聽罷了。真當太子爺一樣金貴,連江湖險惡都看不明白,將來能做成什麼,不如守著你們找處大宅子,養花種草帶孩子去算了。」

  唐昕略顯惆悵道:「真要能那樣啊,我倒是沒意見。一想到臨走前家裡那刀光劍影的氣氛,我心窩都是涼的……」

  這時林木微動,兩位劍奴撥開枝葉走來,拱手道:「姑爺,崔姑娘和唐姑娘找到一處住過人的地方,今晚就在那邊歇腳吧。」

  南宮星頷首起身,問道:「又是唐遠秋的住處麼?」

  「嗯,是的。但夫人此刻不在裡面。」

  南宮星雙眼一亮,道:「此刻?」

  「崔姑娘仔細查探過,幾日前,住處還有女子留宿過,按道理,除了唐夫人應該不會有別人了。但……」

  「但什麼?」南宮星心中一緊,急忙追問。

  「但屋中有交手過的痕跡,牆上還有暗器未被帶走。院子後的山谷太深,看不清是否有屍首扔在下面。」

  說話間眾人都已起身趕路,玉若嫣用劍鞘撥開火堆,澆水熄滅,默默跟在後方。

  火光消失後,夜色轉眼就吞沒了他們的身影。

  踩在這種荒無人跡的山坡上,即使身邊有人,也會有一種發自心底的惶恐傳來。

  追兵,奔逃,她邁出的每一腳,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噩夢中。

  並非舊夢。

  舊夢中,她徑直落下,眼中的妹妹迅速變小,離她遠去。

  如今,上下相反,越來越小的仍是妹妹,但消失不見的,已不再是她。

  這個秋天越來越冷,她失去了托身之處,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失去了未來的目標,失去了一切。

  如果唐門真的用了李代桃僵的手段,她甚至就要失去自己的身份,不再是玉若嫣。

  她當然可以再用回本來的名字,安心去當如意樓的雍素玉,把她妹妹欠下的人情,親手還上。

  可只要一想到那個名字,她的心就在劇烈的抽痛,猶如萬針攛刺。

  原本她自以為是個堅定不移的人。公門同僚不乏有人背地裡對此非議,說她像塊美而硬的石頭。

  但這次,不知是否文曲的手段所致,她一直無法定下心意。此前想要讓南宮星將自己竊出囚牢,霍瑤瑤真扮成丫鬟到了,她卻又擔心三公子借此完成陰謀最後一環,等意識到唐門打算李代桃僵,她心中不願,可又已別無選擇。

  她不喜歡這種總是被無形的手推著前進的滋味。

  她是天下第一女神捕,進京面聖過的二等紫衣衛,如今野心家蠢蠢欲動,她卻要隱姓埋名,避世求存。

  當年人頭滾滾落地,監牢哀號不絕,腥風血雨,才換來朋黨作鳥獸散,朝廷歲月安穩的大好局面。

  望著龍椅上那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時,玉若嫣也曾想要撲上去,伸出雙手掐死他,怒吼一聲昏君。

  可之後呢?

  不外乎又是一場人頭滾滾的腥風血雨。

  王爺從小將她視若己出,當作一個兒子似的撫養教導,就像是早已看出,她那雙黑眸後藏著的深沉恨意。

  王爺要保護的安寧世道,芸芸眾生,她自然也要盡力保護。

  即使武達是王爺的親生兒子,若要陷王爺於不義,也一定要付出代價。

  她一步踩下,將一塊尖銳石頭按入泥中,道:「小星,等離開此地之後,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是你將我救出來的。」

  霍瑤瑤一愣,扭頭搶著道:「喂,你這人模樣俊得很,怎麼不長良心的啊?

  我們幾個這可是給朝廷重犯偷梁換柱,冒著進天牢的罪給你偷出來的,這麼大的功勞,怎麼就不能提啦?「唐昕已經很順手地拍了她腦袋一下,「發什麼蠢,你都說是進天牢的罪了,還敢滿世界表功?」

  霍瑤瑤一撅嘴,「江湖人哪個不是罪犯,名氣越大罪越深。我坑蒙拐騙的小賊,就出不了名,易個容連混衙門的都騙不過。」

  她精心給自己和唐昕改了丫鬟裝扮,連著帶去的蘇木一起,辦事之前先叫玉若嫣認了認。

  結果除了蘇木出乎意料沒認出來其實沒易容,另外兩個都猜中了。

  易容是她的看家本領,自然耿耿於懷。

  南宮星將火把交給劍奴,自己後退到玉若嫣身邊,沉聲道:「玉捕頭……」

  「我已不是捕頭,此後……也都不會再是捕頭。這個稱呼,不必再提。」

  「好吧,若嫣。」南宮星順水推舟換了早就想一直用下去的稱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願意武達如此逍遙法外,竊據世子之位。你打算洗乾淨與我們的關係,帶著證據捨身檢舉,將他想要的結果毀掉,給五公子創造一個可能的扭轉之機。」

  玉若嫣緩緩道:「不錯,本該如此,五公子……多少還有些赤子之心。而且他與天道,八成並無勾結。此次受了如意樓的恩惠,他來做這個世子,你們在西南便可通行無阻。」

  「你明明知道,這根本做不到。又何必欺騙自己呢。」南宮星歎了口氣,「唐門中發生的事,王府親隨無數雙眼睛看著,無數雙耳朵聽著,唐門弟子也沒理由會幫我隱瞞,只要你現身,三公子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我,將如意樓指證成陰謀瓦解鎮南王府的幕後黑手。文曲與他是同謀,並借假死脫身,保不準走之前就留下了和如意樓有關的證據,將我們栽贓成花錢請動七星門的人。他如今是王爺身邊最後一個能幹的兒子,你這樣硬磚砸硬瓦,不會有結果的。」

  看玉若嫣眼神掙扎複雜,他柔聲道:「是人就有長處短處,我是走江湖鋤強扶弱的,你是查案追兇懲惡除奸的,咱們兩個綁起來,權謀爭鬥也比不上這些公子的腳趾頭。何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長呢?」

  玉若嫣心神不寧,思緒凌亂,沉聲道:「那依你說,就放任武達從此掌控西南,與天道狼狽為奸麼?」

  「咱們不擅長的事,並不代表別人不擅長。」南宮星淡淡道,「證據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親自拿去的效果既然不好,咱們找個效果好的便是。」

  「武烈?」玉若嫣搖頭道,「他自身難保,武達若不失位,他不敢回西南露面的。二公子若是不被廢掉得那麼徹底,倒是個好人選。」

  唐昕也歎了口氣,道:「這位三公子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連玉……玉姐姐都放了,豈會想不到這些,還能給咱們留下可用的人?」

  「能。」南宮星緩緩道,「這場爭鬥中,還有個真正要命的人活著。要不是她還活著,三公子恐怕也不會這麼著慌回鎮南王府。」

  玉若嫣神情一凜,「輕羅?」

  「不錯,輕羅跟著四公子已有不少時日,若是四公子死了,她拿到證據,稍加推測,就不會放過三公子。若是四公子未死而是隱匿起來伺機而動,這些證據,就更是扳倒三公子的利器。只不過……」南宮星的眼中閃過一絲擔憂,「若四公子真是假死,他來做這個世子,只怕要比三公子可怕得多。」

  玉若嫣沉默片刻,道:「小星,你不是也在欺騙自己麼。」

  「哦?」

  「這些證據,只有我知道內容,知道關鍵的東西藏在什麼地方。」她幽幽道,「我交給輕羅,不過是迴避了自身的風險,如意樓從此……一樣會在西南舉步維艱。他們為了找我,只會對你們更加凶殘。」

  「無妨。」南宮星淡淡道,「我收了素錦的銀芙蓉,就要為她把事情辦成。

  我此次來,是為了救阿青、阿昕和你。我已成功了。天道在西南佈局良久,我懷疑此地八成就是他們東山再起的根基,有沒有你,我們在這邊都會舉步維艱。有了你,多一個強援,反而更好。「玉若嫣沉默片刻,輕聲道:「目前的我,還不能去如意樓幫忙。」

  「如果是素錦的事,有我們的人力幫忙,會尋找更快吧?」南宮星深知玉若嫣這樣的人才即使拋開相貌不談,也是如意樓應當全力爭取的目標,更何況,那相貌本也難以拋開不談。

  「不是素錦,是我自己的問題。」玉若嫣深吸口氣,緩緩道,「我被文曲乘隙而入,下了心劫,帶著這樣一個枷鎖,根本無法成為你們的助力,只會是一個沒用的包袱,一個隨時可能被天道利用的累贅。」

  南宮星略一沉吟,緩緩道:「我不信文曲的心劫能永遠揮之不去。那既然和你的心傷有關,假以時日,你心中創痛漸漸痊癒,也許……就能好轉。」

  「素錦墜崖,你覺得,我心中的創痛,還會痊癒麼?」玉若嫣淒然一笑,道,「這心劫只會隨著我的恨意與無奈,越來越強,強到將我徹底變成另一個人。」

  她踏上一步,決然道:「告訴我吧,你始終不肯詳細說明的法子。你既然能將唐青自盡的心劫磨滅,我一樣是女人,有何不可?我知道你與她關係非同一般,你的法子,也需要那種非同一般的關係。不過,我本也不準備再嫁給什麼人,只要能解掉這心劫,你隨便做什麼,我都能忍耐。」

  霍瑤瑤在前頭嘟囔道:「那麼舒服的事兒,忍耐……我反正都是忍耐著別尿了。」

  唐昕拍她腦門一下,蹙眉壓低聲音道:「她和咱們可不一樣。她和雍素錦呆過一個地方,還親眼見過自己的娘……唉,反正咱們覺得是郎情妾意的歡喜事兒,在她看保不準就是上刑。再說……她看上去可不怎麼喜歡小星。」

  「她整天繃著個臉,看上去喜歡誰啊……我看她連自己都不喜歡。」霍瑤瑤撇撇嘴,「浪費了那麼好的皮囊,回頭看我照著易容,勾搭主子去。」

  「你個小騷狐狸……」唐昕忍不住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笑罵道。

  南宮星躊躇片刻,沒有直接答應。當初他的確提過唐青解決心劫的法子,要說沒想過在玉若嫣身上試試,那是自欺欺人。

  但在他的預想中,那應該等到玉若嫣如唐青一樣情意萌動,對他心有所屬的時候。

  而不是她此刻滿心仇恨陰鬱,宛如受傷雌獸,逃亡在荒山裡的糟糕情形。

  正思忖該如何回答的時候,前面豁然開朗,傳來了唐醉晚欣喜呼喚,「星哥哥,你總算來了,我熬了湯,快都喝些吧,山裡挺冷的。」

  唐遠秋的秘密住處,明顯比容易找到的那些粗陋許多,木板搭成的房屋不過能遮風擋雨,存些食糧柴火而已。

  三間小屋只有一張板床,但翻出的粗布單子展開舖在乾草上,足夠他們全部睡進屋裡,好好休息一夜。

  南宮星先跟崔碧春去看了看屋內打鬥的痕跡。

  幸好,從殘餘沒帶走的暗器來看,唐月依離開得不算匆忙,沒專門把暗器起出,不過是因為不值錢,不好弄,懶得費事,而不是顧不上。

  也找不到什麼血跡,對手多半是被毒殺,丟進了後面山谷。

  看了一下暗器嵌入的力度,南宮星推測,母親的功力應該已經恢復到了四成左右的水準。只要不是被輕羅那樣的怪物盯上,憑借密林山勢,脫身問題不大。

  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崔碧春等他看完,又低聲報告說:「探查路上,我們還發現了一具被野獸撕咬過的女屍,唐醉晚辨認,說極有可能是一位叫紫芙的婢女。她下身赤裸,帶有污痕,我想,應該是被此地山中的荒民蹂躪過,慌張逃走後,死於野獸襲擊。」

  南宮星默然無語,他已經知道紫芙並非文曲,但他也沒想到,流落後山的所謂荒民們,竟連這樣一個臉面被毀渾渾噩噩的弱女子也不願放過。

  「主子,來喝湯吧,放了蘑菇,可香吶。」

  聽著霍瑤瑤的叫喚,南宮星輕聲一歎,走出門口。

  火光頗亮,湯汁頗香,連古板嚴肅的四位劍奴,臉上也露出幾分鬆弛,坐在了靠近火堆的地方。

  可玉若嫣沒有過來。

  她靜靜地站在閃動火光照耀的邊緣,面孔隱沒在枝葉的陰影中,看不真切。

  山風吹拂,裙擺微揚,黑髮略飄,那修長健美的身軀,卻一直沒有動彈半分。

  彷彿,變成了一抹即將融入夜色的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