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進入東川郡,道路就愈發崎嶇難行,等到了唐家堡,南宮星胯下坐騎早已筋疲力盡,他一下來,便低頭噴個響鼻,嘶嘶甩落一片白沫。
「莫慌,我這就帶你尋個吃草喝水的去處。」他摟過馬頭,在面上蹭了一蹭,牽起馬韁拾級而上。
唐家堡依山傍水,大江從旁奔騰而過,氣勢磅礡。與奔騰江水相對一側,民居屋舍則彷彿融入到了青翠山巒之中,由串串石階相連,房頂久經煙雨浸潤,生著淡淡苔色,一眼望去,竟有些分不清哪些是遮風擋雨之處,哪些是山間的綠葉華蓋。
官道至此告終,再向內去,儘是些馬兒上不去的陡峭台階,難怪此地高高挑著酒旗,開門迎賓的客棧足有三家之多。
南宮星掃了一眼,隨便選了一家,牽馬過去,摸出一塊碎銀,半串銅錢,丟給滿臉堆笑迎過來的小二,吩咐:「要好些的草料,且寄養著,費用銀子裡扣,制錢算你的打賞,收好。」
小二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接過馬韁連說兩聲好勒,就急忙唱名道:「遠方貴客一位,裡面請。」
跑堂夥計搭著毛巾快步迎來,陪笑為他撣了撣灰,便是一串例行恭問。
「不知要住多久,先押點散銀子扣著吧。」南宮星略一思忖,從懷中摸出小錠元寶,在襟口內暗運指力擰下一塊,遞給跑堂,「去上上戥子,有幾日算幾日。我若提前走了,再找零就是。」
想必最近來這邊的江湖豪客不在少數,跑堂伙記頗為謹慎地沒有如常寒暄多問,躬身點頭,就捧著銀錢往櫃上去了。
此地廳堂頗小,且未擺設桌椅,只在後面天井放著長凳矮桌,多半旅客就在房中吃喝。
跟著跑堂上樓,錯肩過去兩個勁裝漢子,南宮星與他們互望一眼,彼此心裡有數,微微一笑拱手抱拳,便算是寒暄。
此時到了此地的陌生人,大都心照不宣,不是為了玉捕頭,還能是為了什麼。只不過他心裡,還額外惦記著兩個女人就是。
進到房裡,讓跑堂的送盆熱水上來,南宮星解下包袱斗笠,往床上一丟,便走到窗邊,支起窗欞,側目往外看去。
雖說上了二樓,可外面那道街卻已比入門處高了一層,若是穿窗出去,如履平地,也難怪窗外還用刺籐細細紮了籬笆防賊。
其時尚早,街巷中還很冷清,只有幾個挑山的漢子早早夾著扁擔蹲在台階上吃喝,一身筋肉,看著倒比外家高手還要緊湊許多。
昔年四大世家,南宮、慕容、蕭三傢俱已泯滅江湖,所餘高手零落四海,早已不復當年聲勢。這一點,作為世家後人的南宮星自然清楚得很。
而唐門百餘年間屹立不倒,數次劫難都能順利挺過,魔教鼎盛之時未滅,改朝換代之時不損,江湖浩劫之後仍能迅速恢復元氣,冠絕蜀州。
眼前這唐家堡,雖在東川郡的編冊上不過是鄉村一處,稅賦徭役需受唐家鎮管轄,可實際規模丁戶,早已遠超唐家鎮本埠數倍。光是雄踞三座山頭的唐門,外姓弟子就有數百之眾。附近居民之中,有三成以上是唐氏本家,再算上唐門內系弟子,說是一方土皇帝也不為過。
但唐門與朝廷的關係非常不錯,不管是壓制了一方匪患也好,積極響應捐稅徭役也罷,能讓鎮南王世子將唐門當作最後一站落腳,既是恩寵,也是認同。
南宮星過來的路上,已將當日在暮劍閣後山穆紫裳提點的話反覆咀嚼過。她從種種跡象推測,天道此次捲土重來,幕後之人已非江湖草莽。
當時他還並不太信,可如今,世子已死,鎮南王雷霆震怒,唐門如臨大敵,可以說完美驗證了穆紫裳的猜想。
今後對朝廷相關人等,他不得不多加留意。
只是唐家堡這地方,南宮星想要多留意些朝廷人物,也頗為作難。
唐門統御地界百餘年,早已建立起水潑不進的嚴密網絡,朝廷勢力偏安一隅,如意樓也插不下腳,諾大的唐家堡中,連個隱秘據點都沒能建成。
若是天道已如穆紫裳所說滲透進來,那此次南宮星悄悄登門,說是獨闖龍潭也不為過。
念及此處,南宮星心底隱隱浮現些許亢奮,他畢竟還是少年心性,又有七分承自父母的傲氣,越是難辦的差事,他就越是積極。
觀窗片刻,跑堂送來新燒的熱水,南宮星簡單洗了把臉,稍稍解乏,便拿起斗笠,帶好鑰匙,往門頂輕輕掖了一根頭髮提防有人探他住處,便匆匆離開客棧,往街上去了。
唐門的三座山頭,沒有一處好上。門主唐遠書坐鎮的中堂自不必說,東西兩堂也分別有唐遠圖、唐遠明這樣的一流高手掌管。
不過選哪裡入手,南宮星心裡到早已有了主意。
從唐家堡往西北走出十餘里,沿山路向上,是唐遠明負責監管的西堂所在,其下各支中,便有主司情報搜集的唐家高手。
唐昕在那一個分支中可以排到第三座次,已經是小一輩中的佼佼者,唐青的歸屬也在那座山頭,有這兩個必定要找的熟面孔幫忙,總比徑直往完全陌生的地界瞎闖要好。
更何況,他那個心急火燎來救兒媳婦的親娘,八成也已經到了這邊。
就是不知為何,唐月依明明應該早就到了,卻沒有半點暗記留給南宮星。他在唐家堡山腳村落兜兜轉轉溜躂了一個多時辰,竟什麼都沒找見。
心底隱隱有點擔憂,他那娘親即便年過三旬,一樣還是清麗出塵,絲毫不負昔年修羅仙子之名,就算到了這邊其實是回了娘家,可早就被唐門視為叛徒的情形下,當真能平平安安麼?
若是因為他的事讓母親受了損害,那才叫萬死難辭其咎。
來回探聽一番,南宮星大致瞭解了當下唐家堡的局勢。
東堂雖然主管外姓弟子,但自從世子喪命,就閉門謝客,不再招納新徒,戒備森嚴連隻鳥也不願放進去。
中堂進駐了許多六扇門的好手,暫由六部總捕頭馮破指揮調動。那是個熟人,可南宮星一時間找不到途徑與他聯絡,貿然傳信進去,怕是要先把身份暴露。
西堂仍是他心中首選,那邊在案子發生之後便全力開動,三代高手頻繁出入,對內協助調查,對外聯絡唐門同道舊友,尋找將玉若嫣這個燙手山芋送出去的法子。
只要有進有出,就比大門緊閉要好得多。
探聽半日,南宮星買了些粗布衣服,逕直回到客棧。
果不其然,門頂縫中的髮絲已經不見。他皺眉先聽了聽屋裡動靜,確認沒有氣息之聲,才打開鎖頭,緩緩推門進去。
屋內放的東西都還在遠處,包袱結也看似原封未動。
但南宮星解開一瞄,就知道已有人悄悄進來翻看過他的行李,幾根被他故意夾在層疊縫隙間的髮絲,此刻都不在原處。
唐門還沒多少人認得他的臉,這種查探想必是對生人的例行事項。
他輕輕撫摸著被翻過的替換衣衫,暗暗思忖,也不知來的人裡,會不會就有唐昕的部下。
簡單吃些東西,南宮星仍將房間佈置妥當,換好那身不值錢的粗布衫子,對著水盆照了照,將髮冠取下換上木簪,伸手在窗台上蹭些浮灰,往頭頸抹了幾道,這才微微一笑,出門往臨江碼頭那邊去了。
不論是什麼武林高手,水總要喝,飯總要吃,整日修習苦練,菜蛋魚肉哪一樣也不可怠慢,由碼頭延出二里多遠的集市,便是整個唐家堡口腹之慾的源頭。
可到了那邊,南宮星才感到幾分無奈。他想到的主意,果然別人也想得到。
信步兜了一圈,挨個攤販看過去,十個裡頭倒有三四個一看就不是尋常農商,他走到近江那邊,甚至還看到一個殺魚用刀不順,乾脆一掌拍下,將魚經脈震斷的愣頭青。
和這些人混在一起,要能順利進入唐門才是怪事。
南宮星只得暗自長歎一聲,轉身另謀他路。
不料這一轉身,卻叫他看到了希望。
遠遠走來一隊挑山的漢子,精壯結實,身邊跟著幾個勁裝短打的好手,一看便是唐門弟子。
這些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們後面不遠,還跟著一個身段婀娜,相貌柔弱嬌美的年輕女子——唐青!
南宮星心中一喜,正要上前相認,略一思忖,又將斗笠緩緩壓了下來,閃身往旁邊一蹲,悄悄觀察,看她身邊是否還有唐行濟在。
那是已經確定了的天道暗樁,而且認得南宮星,被他見到,多少會惹來些許麻煩。
念及此處,南宮星心下又有些生疑,唐青當初是被唐行濟設計制住,突兀帶走的,照說回了唐門,有幫手在側,唐青應該更加難以脫身才對。怎麼現下看來,她行動自由,好似還管著什麼差事。
這……是如何脫困的呢?
南宮星心下生疑,蹲在魚販子身邊,聞著腥味耐心等了一會兒,看唐青身邊的確沒有其他相熟的臉,這才定了定神,起身繞了個圈子,看那些挑夫已經在彎腰裝貨,把斗笠微微一抬,裝作冒失樣子,快步走去在唐青的肩側重重一撞,同時傳音入密道:「阿青,是我。」
唐青哎呀一聲閃了個趔趄,滿臉怒容道:「哪裡來的莽漢,走路不長眼麼?什麼你啊我啊的,我認得你麼?」
南宮星知道唐青這人心思縝密,才會用這種辦法和她相認,若是她身邊情況不對,自然會裝作不認識的樣子。
可他一邊裝著坐倒在地上,一邊卻發現情況似乎不太對勁。
唐青望著他的眼神,竟然極為陌生。
只有慍怒,沒有分毫見到舊情人的懷念。
南宮星心裡一震,口中連聲道歉,裝模作樣爬了幾步站起,匆匆走遠數丈,暗暗扭臉望過去打量情況。
兩個唐門弟子湊了過去,唐青指著他這邊低聲說了兩句,嗔怒不已。
唯恐把麻煩惹上身,南宮星皺眉加快腳步,溜之大吉。
可他心裡怎麼也想不出個頭緒。
難不成,唐青和他同父異母的那兩個妹妹一樣,其實是雙胞胎麼?
可沒聽唐昕提過啊。
這一下如墮五里霧中,別說有個玉若嫣等著南宮星去救,就是沒有,他也得把唐青的事情好好調查一番才行。
看唐青他們還要在碼頭這邊停留片刻,南宮星先找了一處成衣鋪子,將外衫換掉,跟著把斗笠換了油紙傘,靜靜站定簷下,等著唐青他們回來。
過不多時,挑山漢子們排成一列,黑黝黝的筋肉架著一條條扁擔向西走去。
南宮星觀察了一下唐青的位置,依舊跟在最後,當即微微一笑,把紙傘低垂遮住小半面目,信步跟了過去。
他天生風流種子,對親熱過的女子體態身影可以說是瞭如指掌,有那個自信,就算真是一胎雙胞的女子,觀察一陣也能從中挑出被他疼愛過的那個來。
這麼跟著走了一陣,卻越看越是心驚。
那怎麼看,都只會是唐青。除稍瘦幾分之外,並沒什麼太大變化。
若是再跟下去,恐怕會惹人懷疑,南宮星走到一個岔口,望著唐青遠去背影,不得不忍痛拐向一旁。
同時,他心底也更加擔憂。
唐青如此怪異,那唐昕呢?唐昕如今又是怎樣?
他本還打算在山腳客棧住下,耐心觀望幾天,仔細搜集情報,現下看來,事情不等人,怕是由不得他慢慢來了。
如意樓中,西三堂的情況已經有異,此處又是唐門地界,南宮星精熟的兩種暗記都不便使用,沉吟半晌,他決定暫且不去通知他人,孤身冒險一試。
走到無人之處,他將紙傘收起,豎在牆邊,輕輕一躍,貓腰跳上屋頂,趁著煙雨濛濛頗能遮掩身形,展開輕功幾個起落,就已鑽入村邊山中。
有了樹木遮擋,他更是不需顧忌,提氣疾奔,向著唐門西堂所在的山頭就趕了過去。
估摸要接近警哨暗樁所在的地界時,南宮星屏息凝神,四下探了一圈,找準了上山最好走的那道石階,尋了一個隱秘苔巖,弓腰縮背,靜靜躲在了後面。
不多時,遠處傳來嘹亮的山歌,那一列精壯的挑山漢子,粗豪高唱,一步步邁了上來。
南宮星居高臨下,從草木縫隙間數了一數,跟著的唐門弟子共有五個,只要沒有一流高手在內,並非不能應付。
可沒想到,他數到最後,卻不見唐青。
目標不在,南宮星只好把這些人全都放了過去。
唐門三座山頭彼此之間都有通路,要是唐青先去了別處,再往西堂回來,走的就不是這條山道。南宮星思忖片刻,無可奈何,等在這裡或是往別處去找,都有可能撲空。
唐青喜愛梳妝打扮,莫非……她趁著下山辦事的機會,去逛那個小市集了麼?
別無選擇,南宮星只能押寶一處,為了省些力氣,乾脆就等在了這條山道旁側。
平心靜氣,冥思凝神,留意著週遭響動,他一等,就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沒有來。
唐青依舊沒有出現。
南宮星心頭略感沮喪,但繼續荒廢時光也毫無意義,便起身拍了拍肩頭背後的水珠,暗歎口氣,踏入山道石階,快步下行。
哪知道,繞過一個緩彎,耳中卻聽到下方遠遠傳來輕柔悅耳的鼻音正哼著小曲款款逼近,他精神一振,聽出正是唐青,當即足下一頓,騰空而起,在山林樹幹踏足借力,飛鳥般掠了下去。
那果然是唐青。
她手裡拎著一個小布包,眉飛色舞哼著西南山間小調,嬌柔婉轉,頗有幾分誘人之意,足下輕快,神態悠閒,心情似乎極為不錯。
山間四下無人,再沒有更好的機會。南宮星毫不猶豫飛身而至,逕直落在了唐青面前。
唐青面色一變,小調驟停,當即左足後錯,右掌前伸,拉開架勢全身戒備,嬌喝一聲:「什麼人?」
這一聲喝罷,她定睛一看,秀眉微蹙,警惕道:「又是你,看來碼頭那邊,你果然是故意撞過來的。說,你到底是誰?」
南宮星心中百味陳雜,疑雲密佈,不解道:「阿青,是我啊,你……你不認得我了?」
他有意不提自己名字,只因心中已在擔憂,唐青唐昕這姐妹兩個,回到唐門後是不是已經遇上什麼神秘變故。
唐青嬌笑道:「小哥哥模樣倒是頗討人喜歡,怎麼,我該認識你麼?」
南宮星眉心緊鎖,向後退開半步免得唐青出手,柔聲道:「你我在湖林城中的事,莫非你都忘了?」
唐青咯咯笑了兩聲,左手已經垂下到隱藏的皮囊旁側,口中道:「你怕不是得了失心瘋吧,本姑娘何時去過湖林城?唐門大小事務忙成這樣,我倒是想偷閒出去玩上一圈,誰肯給我機會啊。」
說著,她面上一寒,柳眉倒豎,喝道:「你到底是何人!在這裡等著攔我,是要圖謀什麼?」
見南宮星沒有要答話的意思,唐青冷哼一聲,纖纖玉手微微一抬,數縷寒芒就向著他胸膛激射而出。
可惜,天下再沒有比南宮星更不懼唐門手段的人。
他腹中農皇珠可解百毒,絕學大搜魂手不畏各式暗器,莫說是一個唐青,就是唐門門主唐遠書親臨,只靠暗器也休想傷得到他。
袖子一拂,幾根飛針都已被他收去,他抬手一看,淬煉的儘是致命劇毒,竟沒有半分手下留情。
唐青臉色一片煞白,連著向後退下數個台階,顫聲道:「你、你為何會……會我唐門的大搜魂手?」
大搜魂手是為了配合唐門三絕之一的大搜魂針而創下的精妙手法,唐青都還不曾入門,自然大吃一驚。
南宮星卻是心中一酸,苦笑道:「你為何會如此吃驚,那時在湖林城,你明明已經知道。」
「你、你這人奇奇怪怪的,到底要說什麼?」唐青的神情顯得有些痛苦,不知不覺,就抬手按住了額角,「我……我沒去過湖林……」
莫非,唐門之中竟不知何時潛入了一位攝心移魂的絕世高手麼?
南宮星略一思忖,柔聲道:「阿青,那你姐姐唐昕呢?她如今身在何處?最近與你見得多麼?」
「哼,」唐青略帶怒容,憤憤道,「提她作什麼?我與她有什麼好見?哦……原來你是她找來的,嫌我在她後面追得緊,這是終於要撕破臉了麼!」
南宮星的心頓時就沉了下去。
她既然這麼說,可見唐昕也出事了。否則,就是看著他的面子,唐昕也不該對她坐視不理放任如此異常的情況發生。
「唐行濟呢?」他腦中急轉,匆忙開口搬出這個應該是幫兇的名字,柔聲道,「我和他也認識,阿青,我對你真的沒有敵意。你我曾經……是舊相識,」他壓下老相好這個此刻不會有什麼效果的詞,轉而道,「我這次過來唐門這邊辦事,就說看看你們幾個老友,可不曾想,你竟認不出我了。」
「呵呵,你這話說得倒跟真的一樣。我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還能連自己朋友都不認得?」
南宮星心知此事必定不能善罷甘休,索性將心一橫,笑道:「阿青,你我可並非一般的朋友。你肚臍旁二指不到的地方,有顆黑痣,我沒說錯吧?」
唐青冷哼一聲,「放浪登徒子,本姑娘哪裡有閒情逸致沒事看自己的肚臍眼兒,我看,你是存心來羞辱我麼。」
「你若不信,這就去旁邊林中彎腰看看。」南宮星在空中虛畫了一招大搜魂手,淡淡道,「阿青,我功夫比你好得多,若想對你用強,早已把你劫走了。」
唐青將信將疑地退後幾步,突然轉身,繞到了一棵樹後。
不多時,她驚叫一聲,閃身出來,滿面迷茫望著他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你……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你此刻胸前必定束了白布,勒得頗緊,興許,叫你氣息都不太順暢。」
唐青橫臂當胸,櫻唇顫動,「這……這……」
「我知道,只因我將你全身上下都看過摸過,仔細品嚐過。」南宮星索性更直接些,「你連自己的男人,也一點都想不起來了麼?」
「胡說!」唐青嬌叱一聲,怒道,「我、我縱然平常行為有些不檢之處,可那皆是別有所圖,我這身子,可還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的。」
南宮星心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邁上一步,道:「你若不信,隨我來,咱們找個無人的去處,好好談談。唐門中已經不安全了。」
唐青怔愣片刻,忽的莞爾一笑,面上一片嫣紅,嬌柔道:「你說得對,你知道我這許多事,想來……是我哪個舊相識。小妹可能是病了一場,記不得了,你可莫要見怪才好。走,我這便隨你找個地方,咱們仔細聊聊。」
說著,她便款款走近,羞答答伸手來拉南宮星的胳膊。
可惜南宮星對她幾乎瞭如指掌,知道她越是以色惑人,就越是要加倍提防。他當即垂手一抄,閃電般捏住她纖細手腕,向上一抬,屈指彈飛了她指尖那根藍汪汪的細針,歎道:「阿青,你這些手段我都清楚得很,不要再白費功夫了。」
唐青看著他握住自己的手,面上神情突然因痛苦而扭曲,她猛吸口氣,長聲高叫:「來——」
只喊出一字,南宮星的掌心就已捂到了她的嘴上。
她雙眼一亮,口中喀的一聲輕響,竟是用後槽牙咬下了什麼小小機關。
掌心一陣刺痛,南宮星知道自己已經中招,但他卻並未放手,也懶得運功逼住那似是麻毒的藥性,逕自交給農皇珠去消解,口中柔聲道:「阿青,你傷不了我的。」
看她愕然張口,瞠目不語,南宮星緩緩放開手,拔下上面那顆小小毒釘,丟到一邊,柔聲道:「肯跟我走一趟了麼?」
「那……你要帶我去哪兒?」她低下頭,楚楚可憐地問道。
「就在這山中找個靜謐之處,我想知道你這段時間到底遇上了什麼事。你為何會把那麼重要的一段經歷忘得乾乾淨淨?」南宮星心中焦急,扭頭打量一下,往高處走接近唐門,肯定是大大不便,只有往低處去,尋個不受細雨侵擾的地方。
不料他視線才一從唐青身上轉開,她就猛地抽身而退,雙腿一蹬,嬌小身軀宛如穿花蝴蝶,帶著裙擺獵獵飛縱而出,尖聲叫道:「來人啊——救我!」
南宮星心頭終於怒起,擰身一躍,出掌劈向唐青肩頭。
江湖女子大都擅長輕身擒拿之類的小巧靈便功夫,唐青自然也不例外,反手打出數枚暗器同時,皓腕一曲,便要去鎖南宮星脈門。
天下武功,凡有一類中的絕學已被掌握,其他相似武功,大都能較為輕易的融會貫通。南宮星自幼浸淫於孤煙掌和大搜魂手之中,拳掌擒拿早已登峰造極,又有陰陽隔心訣神功加持,父親的兩門同種功夫,自然是手到擒來。
伏龍九式狠辣霸道,捨己殺人,南宮星當然不肯用在唐青身上。
而擒鳳手,當年南宮熙創下就是為了憐香惜玉,在不傷人命的情形下將美人制服,自然再合適不過。
兩人手臂剛一相觸,南宮星瞬間化掌為爪,虛抓唐青酥胸。
少女本能,唐青頓時縮胸弓腰,面色一變。
南宮星武功本就比她高出不止一截,擒鳳手後招又早將女子應變料盡,順勢一抬,就輕鬆扣住了唐青髮辮。
他運力作勢一扯,唐青愛惜一頭秀髮,當即驚慌失措前撲,拳掌腿腳急忙往他身上招呼。
但南宮星要的就只是她出力這一下。
他電光火石間長吸口氣,胸腹內收側身一閃,腳下同時一勾,便讓唐青一身輕功失了根基,驚叫前摔。
猿臂輕舒,南宮星斜身一攬,右臂已將唐青纖腰環住,掌心一股真氣噴薄而出,恰好死死壓住她丹田真氣。
無從提氣,四肢酸軟,唐青昂首就要再次高聲求救,但南宮星左掌一蓋,將她下頜連著櫻唇一起托起覆住。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聽到山上似乎有巡邏弟子正在趕來,帶著唐青轉身便走,轉眼間,就消失在了細雨濛濛的密林之間。
唐門西堂所在的山峰並不險峻,地脈雖不太廣,坡度卻十分平緩,南宮星提氣疾奔,不費什麼力氣,就遠遠逃出數里。
帶她回客棧太過冒險,眼見雨勢漸急,枝葉茂密處都擋不住垂落水珠,他四下找了一通,總算尋到一處山洞,顧不得裡面一股野獸糞便味道刺鼻得緊,掏出火折子一晃,點燃一團乾草丟了進去。
火光中,幾隻小獸嘰嘰叫著跑了出來,四散無蹤。
南宮星聽了片刻裡面動靜,確認再無他物,這才夾著唐青快步走進洞內。
說是山洞,裡面並不很深,不過是個側豎起來的半大石坑,四處長滿青苔,唐青剛被放下,腳邊就遊走一條色彩斑斕的巨大蜈蚣,所幸她毒蟲見得多了,倒也沒有幾分驚慌,只是皺眉盯著南宮星,雙手抓住襟口,顫聲道:「你可知道,我唐門有種奇毒,名叫落紅殺。你要是輕薄我,壞了我的名節,因此沒了性命,可莫怪我沒提醒過。」
南宮星守住洞口,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緩緩道:「落紅殺,我不光知道,還中過兩次。」
「一派胡言!」唐青怒極反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落紅殺無藥可解,不送到唐門動用蒸經洗脈的手段,必死無疑,你莫非是個孤魂野鬼,找我來續上輩子的緣分不成?」
「我還活著。」南宮星淡淡道,「你若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自然知道是什麼原因。唐昕能猜到的,你不比她差,自然也能。」
唐青皺眉低頭,抓起一塊石頭將折回來的蜈蚣砸成兩段,帶上一副薄薄手套,捏住蜈蚣還在抽動的腦袋,掰下毒牙,順手裝進腰側口袋。
她盯著另一段扭動的蜈蚣看了片刻,緩緩抬頭,道:「你……身上有農皇珠?」
南宮星點了點頭,「不錯。」
「你……你是……嗚……嗚唔……啊啊——啊啊啊——」唐青說著說著,突然臉色一變,口中發出一串淒厲哀號,雙手緊緊抱住頭顱兩側,痛苦得渾身顫抖,一串慘叫之後,顫聲道,「不對……我不認得你……我……我……不認得你……我不該認得你……我不該認得你的……我沒有離開過山上……一次……都沒有……去過……湖林……」
眼見她雙眼漸漸發直,南宮星大驚失色,一個箭步過去,趕在她面頰用力之前捏住兩側,伸出手指就到她口中去掏,果然,從一側臼齒後縫摳出了一個小小丹丸。
他心中惱火,甩手將那毒藥遠遠丟出,握住唐青雙腕,把她往懷中一摟,另一手壓住後心,將一股柔和內力送入,為她鎮定心神,柔聲道:「阿青,先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是南宮星,你現下認得了,不必再想了,將心思放空,意念澄明,快。」
唐青臉色煞白,口唇不住顫動,過了半晌,才一點點平靜下來,輕聲道:「南宮星,你和我……是在湖林城認識的麼?」
「是。」
「就在不久之前麼?」
「是。」
「你……肯說給我聽聽麼?」
「可以。」
南宮星將她抱緊,從她隨著唐行濟趕去湖林城,到他和唐昕設下圈套,借她之手使連環計,並叫她也認清唐門中的情形有異的種種經過。
唐青瞪大眼睛聽著,聽完之後,銀牙暗咬,突然將裙擺扯高,一口氣掀到腰上,將手伸進了襯褲之中。
她往深處摸去,勾起二指,狠心便是一刺。
「果然……我已……不是什麼處子之軀了……」她在自己的裡面動了動,苦澀一笑,收手回來,呆然道,「那……我到底是中了什麼邪?為何……我什麼都不記得。」
「阿青,」南宮星知道成功在望,柔聲道,「你不要慌,你仔細想想,我說的那段時間,如今在你的記憶中,是什麼樣子?」
「按我能想起來的……我閉關修煉了一陣探江指,和百花撩亂的暗器手法,之後,山上到了一批獅團錦,門主指示,給幾位喜好蜀州綢緞的武林豪俠分出一些送去,我安排人手,忙了一陣。」
南宮星撫著她的後頸,問道:「那你想想,你日常工作負責搜集情報,對湖林城的武林大事,可有什麼印象?暮劍閣、峨眉派都在此次爭鬥中損失慘重,對唐門來說,算是個大好消息,你毫不知情麼?」
「我……」唐青抬指揉了揉額角,喃喃道,「對啊……為何,為何這麼大的事情,就沒人對我說過一星半點呢。我……我怎麼……也想不起去問呢?」
「看來你隨唐行濟回唐門之後,必定遭受了什麼非常手段。」南宮星皺眉道,「阿青,你可否讓我仔細檢查一下?」
唐青虛弱一笑,有氣無力道:「我打不過你,也算計不過你,完全不是你的對手,連毒也毒不死你,還不是只能任你搓扁揉圓。再說,你連我肚臍邊的小痣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我關係若如你所說……我還有什麼可羞恥的。」
南宮星吁了口氣,為了緩解她本能緊張,一邊撥開她頭髮檢查頭腦四周,一邊問道:「最近唐昕是否也有什麼異常之處?」
「我不清楚。我這陣子……渾渾噩噩的,而且,也沒怎麼見她。我不喜歡她,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也不妨礙我不喜歡她。」唐青主動拉開腰帶,敞開內襯領口,將雪白細膩的後頸盡數亮給他看,喃喃道,「可……你說你娘追了過來,我卻沒聽到唐門最近哪裡有唐月依的消息啊。照說,那麼一個厲害的叛徒回山,我們應該如臨大敵才是。但大家一門心思防範的,都是要來找玉捕頭尋仇的盜匪惡徒,我一點風聲也不曾聽聞。」
這南宮星倒不太意外,他那娘親跟了他爹之後,結識一幫非比尋常的怪物,性子也跟著變化不少,做事喜歡劍走偏鋒,詭秘難測,說不定,這會兒已在唐門中找到了合適的地方藏身,靜觀其變。
不過由此可見,至少他娘應該還不知道唐家這兩姐妹遭遇的事情,否則,以她的性子,早就按捺不住去找罪魁禍首,不可能還如此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將唐青髮辮拆開,披散下來,南宮星十指微曲,將她頭皮一寸寸細細摸索,問道:「那,最近有什麼關於你的異常之處麼?」
唐青低眉垂目想了一會兒,道:「這麼說……的確有件事,讓我始終想不明白。」
「什麼事?」
「玉捕頭在唐門惹了大事,門中上下全都忙成一團,偏偏……卻給我派了個每日兩次,下山監督食材的活。這種差事,隨便什麼外門弟子都能去做,怎麼落到了我的身上?」唐青語調似乎有些不悅,但更多還是疑惑,「最近更是叮囑我,下山忙完,不必急著回來,四下轉轉,買些零碎東西,逛逛市集,總之要比別人晚至少半個時辰回山。我問緣由,卻沒人肯說,只叫我照做。要不是我聽他們的轉來轉去落了單,也不不至於叫你……這麼輕易就捉了來。」
南宮星心裡突的一震,連手都是一僵。
原來,唐青那莫名其妙的行蹤,就是要將她當作誘餌,放給他吃。
如此一來,別的事情姑且不論,只要唐青哪天行蹤失常,到了時間不曾回來,唐門中那些知根知底的,自然就有八成把握,知道是他南宮星到了。
沒想到,這互相算計,如今就已起了頭。
心裡剛剛暗歎口氣,南宮星就在玉枕與天柱兩個穴道之間摸到了一串細小傷痕。
他雖然和父親一般的性子,不肯學點穴功夫,但認穴解穴一樣是一流好手,撥開髮絲湊近細細一看,心疼道:「阿青,你……自己摸摸。」
唐青反伸手臂,讓他抓住指尖,緩緩按在那一片頭皮上,當即心裡就是一驚。
她暗器中最熟的就是飛針,哪能認不出這種舊傷,「我……我這是何時被人刺的?」
南宮星皺眉望向洞外,雨絲更密,景物愈發難以分辨。
他終於可以確認,一位不知什麼來頭的旁門左道高手,已經悄無聲息潛入唐門。
玉若嫣的驚天變故,多半就是此人所為。
玉若嫣人在大牢,安全暫且無虞,可唐昕的人在哪兒?
她是否……也中了一樣的鬼蜮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