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玉 第四章 虎穴

  洞中一片靜默,良久之後,洞外雨聲漸歇,洞口點點滴滴叮叮咚咚,頗為悅耳。

  唐青呆呆坐了半晌,此刻抬眼一望,心知時辰已經不早,長長歎了口氣,輕聲道:「南宮,我該回去了。」

  南宮星望著洞口那幾汪小小水潭,緩緩道:「他們是要用你當誘餌,來確定我已經到了。你這次回去,只怕又要遇到不測。」

  唐青微微一笑,「哪又能怎麼辦,那是唐門,我家,我的安身立命之所,你難道要我和你私奔麼?」她眼波流轉,帶著淡淡哀怨道,「就算我肯,你也不肯帶我走吧。我又不是傻子,難道聽不出來,唐昕可比我重要得多。」

  「是。」南宮星並不否認,「如果不找到阿昕,我的確不能離開。我這一趟事情還多……但我可以先把你送走。出了西南四州,我就能找到可靠的幫手,將你送去我一個姨娘那裡,她曾是名滿天下的神醫,我相信她一定有法子解開你心中的禁錮。把你丟掉的過往,一點不少的還給你。」

  唐青搖了搖頭,「我還不能完全信你。唐門正值多事之秋,門主特地叮囑,每一個弟子都要加倍提防,千萬小心。我這會兒心裡很亂,你……容我仔細想想。」

  南宮星將心一橫,道:「你要回去也行,但,我要跟你同往。」

  「你?」唐青蹙眉道,「你都說他們是要拿我當誘餌,那此刻必定已經知道你到了的事,你還要跟我上山?」

  「對。」南宮星望著唐青迷茫失措的雙眸,沉聲道,「你如今心思不穩,我不能任你獨回唐門承受風險。你若不聽我的,那就帶我一起回去。」

  「那……那我要怎麼說?」

  「就說是你的情人。」南宮星微微一笑,道,「你恰好也可看看,你身邊都有誰不會感到驚訝。不為此吃驚的,便是知情者。」

  唐青似乎有些心動,她雙掌交握,暗暗思忖片刻,輕聲道:「你……不打算易容改扮一下麼?」

  「不必,唐行濟見過我。再說,我跟你上去,等著我的自然知道是我,何必費那功夫。」

  唐青又想了會兒,忽而道:「不行,我不帶你上去。你說得天花亂墜,和抹了蜜似的,誰知道你是不是為了去找唐昕,說不定,你對玉捕頭還別有所圖。你讓開,我要回去了。我保證不說關於你的事,只說是我自己磨蹭,找地方避雨才耽擱了這許久。」

  「他們不會信的。」

  「不信又能如何?我一個唐門本家弟子,他們還能嫌我回來遲了一刀砍死不成?」唐青心煩意亂,起身就往外衝。

  南宮星伸臂一抄,擒鳳手稍一變招,就又拿住她丹田,這次另一手乾脆壓在雙乳間中庭穴上,運氣一催,震得她四肢酥軟,嬌哼一聲癱倒在他懷裡。

  他將唐青抱緊,一邊分出一股陰柔真氣在她心脈附近遊走,尋找是否有異常之處,一邊柔聲道:「明知那已經是龍潭虎穴,我怎麼可能放你回去涉險。你要是非使性子,我就只好把你五花大綁,找個地方先關起來了。」

  「你……」唐青氣哼哼扭開臉,猶豫片刻,道,「你就不怕我帶你上山,轉臉就把你賣掉麼?」

  「他們這會兒就已經知道我來了,哪裡還輪得到你去賣。」

  「唐門最近嚴控生人出入,你要是用唐月依兒子的身份,絕對不行。」

  「不打緊,你可以說我是癡情劍駱嚴的弟子。我這個師父昔年在江湖中名望還算不錯,也有些江湖老友。至於名字,你只說我叫孟凡即可。」

  「孟凡?這人是誰?我怎麼從沒聽過?」

  南宮星淡淡道:「那是碎夢槍孟飛的獨生兒子,江湖中有些消息靈通的人多少有所耳聞。不過他們不知道,真正的孟凡無心學武,苦讀寒窗,一心考取功名,是個文弱書生。」

  唐青好歹也是唐門情報一系的弟子,當即皺眉道:「可癡情劍當年對上碎夢槍的幾次,不都是敗多勝少麼,孟飛的兒子,怎麼會拜駱嚴為師?」

  南宮星正色道:「因為不必走到哪裡都要背一桿長槍。孟世伯當年也算是面如冠玉劍眉入鬢,可紅顏知己遠不如我師父和柳悲歌那麼多,就是吃了兵器的大虧。昔年王大小姐用一桿霸王槍,出門在外還要兩個人抬,你說,還要怎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知道他是存心逗自己,唐青撲哧一笑,還是擔心道:「這……能瞞過去麼?」

  「瞞不過去。」南宮星淡淡道,「但最早瞞不過去的人,恰好也就是我要找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唐青蹙眉閉目,輕聲道:「你容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她正思索著,外面山林中突然遠遠傳來高聲呼喚,悠長沉厚,一聲連著一聲,「青兒,你在哪兒?」

  唐青面上一喜,道:「是我同門……還有我爹,南宮,這下你可不必擔心了吧?既然我已經知道不對,這次回去,我就跟在我爹身邊,暫且什麼都不去管,安安分分躲著。你……就別跟我一起上山了。」

  南宮星知道她神智曾經遭創,性情都有了些許變化,再加上本就是個心機頗深的女人,這麼輕易就將他帶上山去,必定不情不願。

  可就這麼放她回去,自己又頗感不安。

  別的不說,那個邪門高手若是再找上她呢?

  正思忖間,呼喊唐青的聲音越發近了,唐青目光閃爍,看南宮星沉思不語,突然開口高聲應道:「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南宮星皺眉搖了搖頭,只得叮囑道:「既然如此,那你回去之後千萬多加小心,等我一有機會上山,便去找你。」

  唐青瞄他幾眼,貝齒輕咬朱唇,猶豫再三,輕聲道:「南宮,我回去後,會跟我爹住在丁字莊二進西院,這陣子告病深居簡出,什麼任務也不管了。我……就信你這一次。後會有期。」

  說罷,她蓮足交錯,飛身閃出洞口,幾個起落,就應著找來的人去得遠了。

  南宮星當然不能放心。

  唐青和唐昕境況其實頗為相似,都不是父親嫡女,在唐門這種世家,庶出的女兒若非天賦過人或是極為勤奮刻苦,最後就不過是用來籠絡佳婿的道具罷了。

  但她二人都已失貞,這最後的價值,怕是也蕩然無存。

  更不要說唐昕還下落不明,吉凶未卜,他再在外圍遊走等待,萬一錯過了救人的好時機,豈不是要追悔莫及。

  他定了定神,閃身出洞,辨認一下方向,錯開唐青離開的路,往山下村子集市那邊回去。

  當初為了不讓雍素錦情急之下惹出禍端,南宮星隨口找了個由頭把她安排去了塘東鎮,還加了個崔碧春壓著,如今想想,倒是少了一雙有力臂膀。

  看天色已經不早,就算欲圖拜會,也不是合適時機。南宮星買了些東西回到客棧,看了看這次沒人再悄悄入內,吁了口氣,叫上跑堂要了些餐點,便點起油燈,盤算著明日該怎麼上山。

  假借孟凡的身份依舊是最可行的辦法,他買了一把豬鬃毛刷,叫的米飯留出一些剩下,修修剪剪,皺眉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算是弄了兩撇鬍子,擋在唇上。

  指望相識的見到認不出來不太可能,但若只是見過畫像或聽人描述,一時半刻應該不至於識破。

  癡情劍弟子的名號在暮劍閣用過一次,他深思熟慮一番,決定就以孟飛兒子的身份下拜帖。

  萬一真要考校碎夢槍這絕學,就說自己無心習武,僅練了些內功。

  要說這易容改扮,還真是門手藝,躺在床上還沒多久,南宮星就覺得唇上一陣陣發癢發緊,看來是薄薄那層漿糊已經乾透。

  這麼粘上幾天,怕不是要起上一排疙瘩。

  適應片刻,南宮星剛要揮手滅掉燈火安眠,耳中就捕捉到窗外一絲不尋常的響動。

  這客棧如此靠近外圍,若是為了玉若嫣而來的高手,可不會把主意打到這邊。他唇角微勾,輕輕一翻下床,留著燈火不滅,閃身躲到窗台下,屏息等待。

  不料來人竟頗為大方,卡卡兩聲切斷外面的刺籐,咚咚在窗上敲了兩下。

  如意樓沒有這種送信法子,必定不是自己人。南宮星略一思忖,裝出滿是倦意的口吻,問道:「什麼人?為何不走房門?」

  答話的是個女子,聲音不算悅耳,頗為陰沉,「客棧大門太過引人注目,我有要事相告,不便叫別人發現。」

  唯恐他動作太慢,她馬上又催促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先放我進去說話。」

  大半夜送上門一個姑娘,可沒有關著窗子不給進的道理,南宮星起身將窗閂一抽,後退兩步,道:「請。」

  那女子開窗跳入,反手就將窗閂插回原處,跟著毫不猶豫一掌揮出,拍滅了桌上油燈。

  陰雨無月,屋內登時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南宮星都只來得及看出那是個身段婀娜年紀不會太老的女人。

  不過他在漆黑屋中一樣可以行動自如,微微有光即可見物,心中不慌,手掌一拂,找到椅子坐了下去,笑道:「怎麼,是長得太醜,不願叫我看見麼?」

  那女子搖頭道:「我是不願讓你想得太多,男人總愛自作多情,你萬一將我當作來色誘你的,反倒不好。」

  南宮星哦了一聲,道:「我喜歡有自信的女人,帶點傲氣更好,姑娘要是真來色誘我,在下求之不得。」

  「哼,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惜,我就是長得再好看,你也碰不得。」

  「為何?姑娘莫非是天生石女,不近男色麼?」南宮星嘴裡調笑,心神卻已經集中在附近狀況之上,若有異動,先出手把她拿下再說。

  「我正常得很,也挺喜歡你這樣的男人。可惜,我母親叫唐茹芳,我雖叫唐歡,卻從小知道,我本該姓的並不是唐。」

  南宮星心中一震,暗叫一聲不好。

  雖說他南宮家天生人丁稀落,不易有後,可他爹風流成性,撒種極廣,在唐門鬧那一場不光拐走了修羅仙子,還壞了不知多少漂亮女弟子的貞潔。

  夜路走多了總要見鬼,水路走多了,那懷上個閨女似乎也並不奇怪。

  不過這種事不能全憑一張嘴,他稍一定神,笑道:「唐歡姑娘,在下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深夜到訪,就是為了向我表明血脈傳承麼?那你本該姓什麼?」

  唐歡冷冷道:「我本該和你一樣姓南宮。別裝傻了,南宮星。」

  南宮星拿出火折,甩手丟到桌上,笑道:「我家可沒有連臉都不敢讓看一眼的姐妹。」

  唐歡不知道丟來的是什麼東西,還往窗邊退了半步,抽抽鼻子一嗅,才道:「我又不打算和你相認。擺出身份,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並無惡意罷了。」

  「藏頭縮尾,不敢見人,往往就是惡意的證明。」

  「我是不願引來麻煩。」唐歡氣得跺了下腳,「你這人也忒不識好歹。」

  聽出她城府不深,南宮星稍感安心,口中卻依舊笑道:「在下就是這麼個不識好歹的性子,我爹傳下來的,你不該陌生才對。」

  唐歡深吸口氣,從自己懷裡摸出了什麼,甩手一晃擦亮,重新點燃了油燈。

  這臉一看,南宮星就有了七分確定,真是他爹留下的種,那眉眼五官,和他爹那邊自己的兩個妹妹頗為神似。

  她母親應該是個玲瓏香墜兒型的美人,看她身段和形貌氣質,好似比唐青還要年幼一些。

  不過算算當初他爹作祟的時間,這肯定是個姐姐沒跑——畢竟他爹禍亂唐門一番拐走他娘之後,就沒再回去過了。

  唐歡略顯氣惱,乾脆往桌邊一坐,蹙眉道:「你娘那般精明能幹,怎麼就沒教好你這獨生兒子,如此地界,你還任性妄為。」

  「莫說我還沒信你是我姐,就算你真的是了,」南宮星悠然道,「我又憑什麼聽你的?你生在唐門長在唐門,還跟了唐姓,萬一是來找機會殺我,也不奇怪吧。」

  唐歡冷哼一聲,帶著幾分艷羨道:「你有那麼好的爹娘師父,我可沒本事殺你。」

  「好了,唐歡姐姐。」他刻意在姐姐二字上略略加重,笑道,「相信你來,不會就是為了教訓我這個初次謀面的弟弟吧?」

  「我來是……」

  南宮星不等她說完,就打斷道:「你還是先說說,你為何會來吧。我不記得洩露過自己的行蹤。」

  唐歡的眉心紓解了幾分,微微一笑,道:「看來你倒不全是個只靠父母庇蔭的公子哥兒。」

  南宮星淡淡道:「我若是,為何要到這裡來?」

  「這裡有玉若嫣。」

  「監牢裡的一個再美,總好不過懷裡的三五個。」他語帶譏誚道,「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唐門早就有人在等著你。」唐歡略一遲疑,道,「有等著算計你的,也有等著幫你的。只是,前者似乎比後者多得多。」

  「我如何知道,你是前者還是後者?」

  「你不必知道,我又不打算做什麼,我只是來傳話。你愛信不信。」唐歡性子頗強,秀眉斜挑,道,「我心裡敬重你娘,才來幫這個忙,你願意狗咬呂洞賓,我樂得無事一身輕。」

  「可你還是沒說,你為何知道我來了。」南宮星面色一寒,冷冷道,「今晚就知道我在這兒的,別的不論,至少,必定瞭解唐青的事。在下沒說錯吧?」

  唐歡呵呵一笑,道:「你當只要是知道唐青事情的,就都是算計你的黑手麼?唐青的異狀,西堂半個山頭的人都知道。我費了那麼大功夫打探,怎麼會一點都不清楚內情。」

  「那你都知道什麼?」南宮星等的就是這個,「唐青當初回來的時候,到底怎麼了?」

  唐歡似乎頗為惱火,不知不覺兩人之間就成了南宮星在主導,她扭開頭乾脆不去看他,不過嘴裡還是說道:「人人都知道的是,唐青回來的時候昏迷不醒,唐行濟說她重病了一場,高燒不退,似乎傷了神智。在家裡休養了兩日兩夜,才算睜眼。可她醒來後,將自己出去辦過差事的經歷忘得乾乾淨淨,東問西問,最後竟以為自己一直留在山上。大家看她可憐,就都沒有說穿,隨她去了。」

  她手掌一縮,緊握成拳,帶著一股憤慨道:「當然也有人會覺得不對勁,她爹找了幾個郎中,可都沒什麼用。直到一個前輩高人親自出手,才算是摸清了背後的大概緣由。」

  「什麼緣由?」

  「唐青腦後被人施以針石邪術,強行破了心神,歷經了什麼可怕折磨後,便再不願想起會讓她痛苦的回憶。這麼一來,就不必對唐青殺人滅口,免得招來疑心。」唐歡語調一轉,道,「那位前輩起先以為只是這樣,等後來唐青康復,回堂裡出力不久,就被指派了奇怪任務,我們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唐青,還能多個這種用處。她地位不高,和玉若嫣全無接觸,對玉捕頭有什麼打算的,不會找她下手。那麼,只要哪天她出了事,就必定是你到了。」

  南宮星和唐青的關係其實知道的人並不太多,不難猜到,唐歡口中那位前輩高人想必就是他娘,修羅仙子唐月依。如此看來,他娘動作倒快,竟跟著唐青前後腳躲進唐門裡了。

  不過這種事情,他身邊也只有娘親做得到,畢竟唐門這三座山頭,他娘管過其中兩個,即便後來被打成叛徒,小輩中必定還有不少如唐歡這樣聽聞事跡敬佩仰慕的,而且地形熟悉知根知底,連農皇珠都能竊走,只是藏身其中,不算難事。

  南宮星略一沉吟,道:「如此看來,你動作倒快,佈局守株待兔的,都不如你來得早。」

  「因為唐青回去之後,沒說遇到了你,只說突然遭逢來路不明的高手襲擊,費了一番功夫才設法脫身。她告訴她爹,說那是個花白鬍子的老頭。」

  「你都不信,他們又怎麼會信?」

  唐歡有些煩躁,氣沖沖道:「這我怎麼知道,總之如今是我先一步到了,難道不是好事麼?」

  南宮星也不爭執,淡淡道:「好事壞事,要看你準備傳的是什麼話。」

  「是你娘要告訴你的話。」唐歡顯然心生去意,不悅道,「她讓你趕快收拾包袱,回家跟你新娶的大小老婆生娃娃去,這邊的兩個她來想辦法救,她說唐門如今的情況詭異得很,深不見底,叫你切莫來趟這混水。」

  南宮星微微一笑,道:「那你便也幫我傳話回去,就說四個字即可。」

  「哪四個?」

  「恕難從命。」

  「你……」唐歡霍然起身,怒道,「你果然是個不知天高地厚不識好歹的小混蛋。那你就在這兒等著送命吧,我要走了,後會有期。」

  「慢,請先留步。」南宮星沉聲道,「我娘說要想辦法救兩個,可你至今為止,還只說了一個人的狀況。唐昕呢?她現下怎樣?」

  唐歡冷哼一聲,道:「這我可不知道。唐青與唐行濟一起回來,你娘是悄悄上山。可唐昕,至今還未回唐門報道呢。唐行博已經差人去查,看她是不是死在路上了。」

  南宮星心中一凜,唐行博這名字他聽唐昕提過一句,算是同一條線上恰好壓她一頭的上級,為人老成持重,頗得同輩信賴。唐歡要是所說不假,唐昕就是從湖林一別之後,至今還沒在唐門露面。

  看唐青的狀況也知道唐門如今危機四伏,唐昕下落不明,若不是半途出事,就是提前發覺情形不對,悄悄躲了起來。

  南宮星無心再談,一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恕不遠送。」

  「你好自為之。」唐歡掀開窗子,縱身躍出,足音輕響,轉眼去得遠了。

  他坐在椅子上,指尖緩緩捻著唇上的兩撇假鬍子,緩緩道:「她走了,閣下還不進來,是要等到油盡燈枯,才肯露面麼?」

  「你是怎麼察覺的?」房門打開,一個高大身影無聲無息邁入,陰鷙雙眼冷電般一掃,頗為不服道,「我很確定,我沒發出任何聲音。」

  「是人,就會有聲音。」南宮星笑道,「你至多只能讓氣息之聲幾不可聞,可你難道還能讓心脈不跳,血脈不通?再說,另一頭剛才跑堂的上了樓梯又馬上匆匆下去,若不是外面有人,想必就是撞鬼了吧。那我試試又有何妨?」

  「你剛才是在詐我?」

  南宮星悠然笑道:「她走了,我來上這麼一句,外面無人,總不會有誰笑話我,若是有人,豈不是會被我嚇上一跳,露了破綻。這種一箭雙鵰的法子,何樂不為?」

  「不愧是月依的兒子,後生可畏。」那人不往裡走,只在門口站著,暗處讓他雙目顯得更加明亮,「唐門這一代年輕人裡,能及得上的,寥寥無幾。」

  「我倒是認得一個比我還厲害些的,可惜,貌似成了唐門棄徒。」

  南宮星說的,自然就是原名唐行安,後打出唐門闖蕩江湖,自稱浮華公子的唐炫。此人武功劍走偏鋒,千機百變,算是南宮星最不願意結仇的對手之一。

  唐門惹下了這麼大的事,那位身在江湖心在唐門的浮華公子,想必也早到了吧。

  那人默然片刻,緩緩道:「行安願意走自己的路,唐門無福,怨不得誰。」

  話音未落,他突然向後錯了一步,踏出門外,不見肩頭如何動作,就聽一聲輕響,數道寒絲激射而出,丈餘之外,頓時傳來一聲悶哼,也不知是哪個好奇的房客,就這麼成了倒霉鬼。

  這一看便有數十年火候的暗器手法,的確遠非唐門小輩可比。

  南宮星歎了口氣,微笑道:「閣下是唐遠圖,還是唐遠明?」

  那人跨立門框,淡淡道:「唐遠明。算起來,你還該叫我一聲堂舅。」

  「這攀親帶故就還是算了吧。不然唐門裡滿地都是我的親戚,我可消受不起。」南宮星嘴裡語調依舊輕鬆,但經脈中已將真氣迅速化為至陰,大搜魂手隨時可以發動,「你貴為西堂掌事,三更半夜總不會是來找我閒聊的吧?」

  「我並不知道此地住的是你。」唐遠明從暗處盯著南宮星的雙手,沉聲道,「唐門中有些人近期行蹤詭秘,唐歡深夜離家,湊巧被我知道,我便跟來看看。她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我這個做堂舅的,總不好不聞不問。」

  「現下你知道了,為何還不走?」

  「南宮星,我要知道,你為何而來。」

  「救人。」

  「何人?」

  「唐青、唐昕,和另一個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人。」

  唐遠明輕笑一聲,譏誚道:「那兩個丫頭就是我唐門的人,怎麼談得上救。至於剩下那個,你還是早點打消了念頭,回月依膝下盡孝吧。」

  「那兩個丫頭都是你唐門的人,結果一個受了邪術催心,記憶混亂不堪,另一個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可不覺得,唐門如今有多安全。另外那個,我也不急,反正她想來短時間內也出不去蜀州,我可以慢慢找機會。」

  「那樣找來的機會,算不上救她。」唐遠明緩緩道,「南宮星,我知道你們如意樓打的是什麼主意。玉若嫣這樣的人才,誰都想要。」

  「那也未必,起碼這次害她的人,就是想要她死。」

  「想要她不死,單單把人偷走,無濟於事。」

  聽出了唐遠明話裡的暗示,南宮星眼前一亮,笑道:「我自然也知道,將案子的隱情查出來,才是救她的法子,可她的人我都見不到,想這一步,未免太早。」

  「玉若嫣對罪行供認不諱,入獄之後,便不再多說一個字,你見她,也沒有什麼用處。」

  「若有供狀,不急著見她亦可。」南宮星語速放緩,肅容道,「但事發之地,相關之人,總要順次檢查盤問才好。唐門如今戒備森嚴,我可不敢貿然進去。」

  「唐門戒備森嚴,針對的是陌生人,而不是客人。」

  「我又不是客人。」

  「唐遠明邀請的人,當然就是客人。」

  南宮星笑道:「你當真要請我去?唐門裡如今怕是已經有不少好手歸了天道吧,我這顆石子丟進去,掀起的風浪,你禁得住麼?」

  「唐門百餘年根基,什麼風浪也禁得住。」唐遠明淡淡道,「水裡的魚藏得太深,你這樣的石子,該丟就要丟。否則,等他們攪渾了水,咬死了人,吃光了草,佔了家裡的水塘,就晚了。」

  「你難道不是那些魚之一?」

  「我是西堂掌事,我兄長是唐門門主,這水塘本就是我家的,我為何要做魚?」

  「不虧是我的堂舅,這一手如意算盤打得好響。」南宮星撫掌一笑,道,「天道的魚聞到如意樓的味道,必定要圍過來咬,我這石子,其實算是香餌吧?」

  「石子也好,香餌也罷,能解決了那些魚,就是好辦法。」唐遠明嗤笑一聲,道,「更何況,南宮熙的兒子,我若不來請,也會自己想辦法上去。若是客人,心裡知道禮數,總不至於對家中女眷太過失禮,若是偷摸上去的,誰知道你又要睡過幾個閨房才肯罷休。」

  南宮星面上微微發熱,笑道:「說得好,那,不管是不是龍潭虎穴,這個客人,我做就是。」

  唐遠明頗為滿意,微笑道:「你之前可曾準備過要用的假身份?」

  「孟凡。碎夢槍孟飛之子。」

  「在白家你抬出駱嚴,到這裡要用孟飛,下次再去什麼地方,是要冒充柳悲歌的忘年交麼?」

  一想起柳悲歌,南宮星胸腹之間就隱隱作痛,苦笑道:「他的忘年交,我可冒充不起。」

  「你明日攜帖拜山,去西堂找我。在唐門中,你就叫孟凡。」

  南宮星眉稍一挑,笑道:「去幫唐門捉魚,我有什麼好處?」

  「不是已經有兩個表妹被你這好表哥笑納了麼。」唐遠明似笑非笑道,「你若是順利查清了案子,還玉若嫣清白,如意樓才是得了最大好處。我為你鋪平康莊大道,你就不打算給我些好處麼?」

  「你膝下的表妹,我保證不去招惹。如何?」

  「我只有兩個兒子,都不愛習武。我兄長的掌上明珠,年方七歲,想來,你也不至於如此喪心病狂。」唐遠明一拱手,「若無他事,告辭。」

  「告辭,明日再見,在下已是孟凡。」

  唐遠明退出屋外,微微一笑,道:「但你切莫再戴這兩撇假鬍子。」

  「為何?我這易容術,不夠火候麼?」

  「我唐門的人,自小練的就是眼力。易容高手一樣討不了好去。更何況,你這鬍子,連瞎子也騙不過去。」

  話音未落,門外那身影微微一晃,似乎帶起了一絲風聲,便消失不見。

  單是這手身法,少說也下了三十年苦功。

  南宮星運起情絲纏綿手,陰柔內力翻腕一吐,縮臂內收,將房門遙遙關住,掌心一壓,落下門閂,跟著拂袖滅掉燈火,在黑暗中默默思索起來。

  唐遠明、唐遠書、唐遠圖三人皆是唐門大權在握的一方統領,而且南宮星自小就聽母親說起過唐門之事,連上另一位不擔要務的閒雲野鶴唐遠秋,可以說是唐門這一代中的四根頂樑柱。

  要說他們四個裡出了叛徒,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且,唐門那一代高手都經歷過天道與狼魂的糾纏血戰,捲入其中也算是受害頗深,讓他們投靠天道,就和主動來幫如意樓一樣,怕是要吃錯了藥才行。

  這一莊,值得將賭注押上一押。

  堂堂正正經唐遠明的手進到唐門裡,調查唐青、唐昕,乃至玉若嫣的事情就都容易了許多。他暗暗決定,一旦有了頭緒,就先捎信給自己娘親,請她先走。

  運功一夜,南宮星一早離開客棧,行李留下,多存了幾分銀子,保著房間留待他用,找地方借過文房四寶,端端正正寫好拜帖一封,便踏著濕潤石階,逕直上了唐門西堂。

  想必唐遠明提前有過交待,南宮星以孟凡之名寫下的拜帖遞給門外護衛弟子,那人才瞥一眼,就轉身道:「請跟我來。」

  穿過厚重的石拱外門,沿著石階又上了幾層,途經兩片莊園,卻過門不入,直到已過山腰,才轉入一片平緩地帶。

  前方開山劈石,造出了一片廣闊空間,道口一座紅漆牌樓,信步入內,便可見到數座建築分散錯落,一眼能看出用途的有作坊、迎客堂、倉庫,一旁有大片空地沉下數尺,擺著草人標靶,各色兵器,約莫二十多個年輕弟子正在其中苦練,拳掌暗器均有幾分火候。

  南宮星心中估計,眼前所見,就已經差不多抵得上暮劍閣的體量,而這卻不過只是唐門三座山頭之一而已。

  百年世家,根基牢固,名不虛傳。

  一路進到迎客堂中,那弟子恭恭敬敬請南宮星坐下,道聲稍等,便匆匆退了出去。

  照說最近唐門正是熱鬧時候,這迎客堂中不該如此冷清,不過這座山頭只怕也沒誰願意拜訪,南宮星倒也樂得清靜。

  既已獨闖虎穴,自然還是老虎少些的洞好。

  須臾之間,就有俏生生的女弟子快步過來上茶,訓練有素,不多言語,一句問安,一句稍等,就又退了出去。

  南宮星連面貌都還沒看仔細,最後就只記住了那薄薄勁裝裡隨著步點微微扭動的緊湊翹臀。

  仗著農皇珠在身,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姑且算是探探環境。若是有毒,那他自此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沒毒,還是頗名貴的蒙頂雀舌,貢茶。

  他細細品了一會兒,不料還沒等到唐遠明,先等來了另一個不速之客——唐行濟。

  這青年看起來老實本分,中等個子樣貌頗為秀氣,可當初唐青離開湖林,就是被他劫持帶走,若是唐昕出事,必定也與他脫不開干係。

  唐行濟邁過門檻,面無表情一步步走到南宮星面前,雙手抱拳,淡淡道:「南宮兄,許久不見,你何時改了姓名?」

  如此距離,南宮星有自信三招之內就將他拿下。

  但他神情自若好整以暇,想必是有備而來。

  南宮星略一思忖,微笑道:「唐行濟,你的堂姐堂妹,對你也算信賴有加,可結果呢,如今一個心智受挫迷迷糊糊,一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到底是什麼豐功偉業,能叫你連姊妹親情都不顧,如此喪心病狂呢?」

  唐行濟緩緩坐在南宮星下首,唇角微翹,眼中卻無笑意,輕聲道:「兩個女人要回自己的家,你該到手的都已得了,那到底是什麼豐功偉業,能叫你連自身安危都不顧,跑來闖唐門呢?莫非你不知道,唐月依是唐門叛徒,叛徒之子,一樣要死麼?」

  南宮星也不答話,轉而道:「唐門基業根深蒂固,稱雄蜀州多年,歷經浩劫不倒,聲勢早已在敗落峨嵋之上不知幾許,讚一句武林豪強絕不為過。天道當年就覬覦唐門基業,謀而不得,只佔了幾分便宜,如今,卻想不到吃裡扒外的蠢貨,竟還能春風吹又生。」

  唐行濟冷笑道:「南宮兄果然定力超群,還是說,我那堂姐是死是活,在你心理本就無足輕重,遠比不上那下了獄,你還沒吃到嘴裡的玉若嫣呢?」

  「你這等鬼迷心竅的叛徒,若是肯說,不必我問,若不肯說,我問也是白費功夫。」南宮星淡淡道,「你這班人催破阿青心智,就已經犯了我的大忌,若是阿昕也有個好歹,我不管天道此次給了你們多少後援,埋了幾個暗樁,我保證叫你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哼哼哼……」唐行濟發出一串低沉的笑聲,宛如夜鬼嘶鳴,「你既然敢來,那我就等著看,到底死無葬身之地的會是誰。我……等著看呢。」

  聽出他語調中似乎有些不對,南宮星一轉頭就要出手。

  可已經來不及了。

  唐行濟七竅之中,竟已有慘碧色的血流了下來。

  他啞聲長笑,冤魂號哭般嘶聲道:「南宮兄,我倒要看看,你再找誰去問我堂姐的下落。哈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

  他的人,也跟著倒下。

  一道影子被門口的陽光拉長,蓋在了屍體身上。

  唐遠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