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極輕的腳步聲,恍如飛蛾振翅,一點點逼近藏身之處。
雍素錦靜靜地背靠著樹站定,心中默默計數。
三步,兩步,一步,是時候了!
她猛一旋身,掌中髮釵冷電般閃過,無聲無息刺入到來人頸側。
「呃……嘎……」那黑衣漢子的喉嚨裡發出艱難的氣音,抬手想要掙扎著將哨箭放出。
但雍素錦的纖秀手掌,已抹過他的肩頭,震碎他的肩骨,順勢奪下哨箭,抬起一塞,捅進了他的嘴裡。
腐泥之上,枯葉紛飛。
高大的身影倒下,一陣抽搐,便再也不動。
雍素錦扶著肋側,剛才發力那一下,牽扯到內傷,整片骨頭都在隱隱作痛。
一口腥澀含在嘴裡,她抿了抿唇,硬是嚥了下去,彎腰從屍身上搜出隨身零碎,揣進懷中,屏息往山林深處走去。
從認識南宮星那小子開始,就一直流年不利,先是王府的叛徒,那個姓單的老變態,害得她不得不自傷身軀,之後玉若嫣惹下大案,讓她不得不捨身犯險,被武烈那個深藏不漏的高手追得狼狽無比。
而現下,情形比當初躲武烈的時候還要危險。
她拼盡全力送走崔碧春求援,代價則是自己差點當場被俘,做了那賊禿的階下囚。
雍素錦從最初見面就不相信那個微嗔和尚。
一個真正的出家人,不該有那麼刻骨的恨意與如此明確的野心。
不過她那時以為,既然微嗔是天道的人,那目標應該也在唐門之中,不知道是哪位公子,就沒放在心上。
不曾想,微嗔所率的這一支,竟是為了她來的。
或者說,是為了玉若嫣。
她與玉若嫣的關係在天道高層之中已經不是秘密。
這讓她憤恨而惱火——我雍素錦,堂堂血釵,竟被你們看成了威脅姐姐的工具?
所以對方費盡心機找上來後,寥寥幾句,便當場談崩。
唐家堡周圍嚴出寬入,微嗔麾下的高手又大都身家清白,連日緩緩聚集,竟有了二十多人。
要不是微嗔始終有心拉攏,一直想要讓雍素錦轉投到他手下,她鋌而走險的脫身一擊,未必能夠奏效。
按著的肋骨,隱隱作痛的左腿,胸腹之間那一股熾烈的灼痛,三處傷,讓她的逃亡步履維艱。
可她依然不慌張。
因為慌張沒有任何價值。
她引開了那些高手,多少留下了幾分保全青柳和寧兒的希望。她選擇的方向是唐門所在的大山,為的就是給對方造成她去找南宮星求援的錯覺。
她已經把能做的都做到了極限。
剩下的,就是躲藏在這片廣闊荒蕪的後山中,聽天由命。
只不過,這個天,姓雍。
兩天,二十四個時辰,雍素錦沒有合眼片刻,只喝了些山溪水。她殺了五個追來的高手,那些散開來搜捕她的,都已成了她的獵物。
她從不是甘於被撕咬的小羊羔。
她坐在樹下,蜷起腿,髮釵上的血尚未乾涸,輕輕一滴,落在趾甲上,指肚微微一推,塗勻。
望著那鮮艷的色澤,她微笑站起,繼續往高處走去。
她是血釵。
血釵雍素錦。
其實,過去的事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雖然年紀小,但實在太過刻骨銘心,沒有那深埋腦海的恨意,她也不會成為如今令人聞風色變的女魔頭。
那一晚,姐姐擋住了她的眼睛。
但已經騰不出手,來堵住她的耳朵。
娘親絕望的哀求與痛苦的呻吟,時不時便會在她的夢中重現。
身為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彷彿天生便有著罪。
如果不能自保,下場就是那樣慘不忍睹。
她微微一笑,抬起髮釵,橫在舌尖,輕輕橫舔過去。
血的味道充滿了口腔,骯髒,噁心,讓她想吐。
但她反而含住了髮釵的前端,將最後一點殘血吮吸乾淨。
她一貫樂於逼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
那會讓她清楚地記住,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經歷過怎樣的事。
所以,其實,微嗔和尚的提議,並非沒有半點誘惑力。
她們雍氏一門的悲慘下場,罪過在誰?
在滿腔忠誠為國報效卻不小心站錯位置的魏宸將軍麼?
在明目張膽羅織罪名大興朋黨之爭打壓異己的奸臣麼?
在無恥下流趁火打劫將她家女眷羞辱並販賣的牢頭麼?
不。
微嗔說的沒有錯。
一切悲劇的源頭,只不過是因為當朝天子生性多疑,昏庸無能而已。
她真正的仇人,正坐在金鑾殿上,笑擁六宮粉黛,喜看群臣俯首。
「你甘心麼?」
不甘心又如何?
雍素錦哼了一聲,撥開長草,將自己的身形小心翼翼藏入蚊蟲飛舞的凹坑中,閉上眼,決定小憩片刻。
微嗔的問題答案很明顯。
但她沒有興趣。
也許天下大亂之後,她很樂意殺進皇宮踩住那狗皇帝的胸口,拿狼牙棒捅進他屁眼裡讓他也體驗一下因他而受苦的人品嚐過的痛楚。
但如今世道安定,國泰民安,除了武林還有些許動盪,並未有什麼大風大浪出現。
她不願成為推波助瀾的手。
也許早上幾個月,她會被微嗔說動,成為天道走卒,奔波遊走,蟲蟻一樣啃噬八方安寧。
現下,她卻覺得,能讓黎民百姓在平平常常的日子中不需擔驚受怕的好好生活,比她個人的私仇,還是重要一些。
再說,能被她找到的小仇人,她也已經殺了個差不多,算起來第二該死的那個,已由碧姑娘代勞。
龍庭天子,對她而言太遠了,遠到,恨意會模糊不清。
當然,這些都是細枝末節。
她毫不猶豫拒絕微嗔的主要原因,是她生來不吃威脅這一套。更何況,言語間還透出要拿她威脅玉若嫣的意味。
若有機會,她定要在那和尚腦袋上捅出幾個血洞,算是替他開了戒疤。
閉目休憩片刻,雍素錦在心中盤點一番,覺得天道這個組織實在複雜得很。她碰過的幾路人馬,所思所想皆不相同,彼此之間並無多少交集溝通。如此看來,倒像是有個心思縝密的怪物,用各種手段網羅了理念不同的人,分別驅使。
想當王爺的和想謀反的都能同道為伍……嗯?她皺起眉,忽然想到,這兩個目的,硬要說的話,未必就矛盾衝突。
為了搶個鎮南王世子位子就能投身天道與江湖組織勾結的傢伙,誰敢保證沒有更大的野心?王爺的座椅,還能舒服得過龍椅?
想了一會兒,雍素錦搖了搖頭,決定不再深思,等見了面,把這些都念叨給南宮星,讓他去費這腦子吧。
想到這裡,她唇角又泛起一絲苦笑。
她還有機會見到他麼?
總之,要先活下去。
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山林中。
淺眠片刻,雍素錦被一聲輕響驚醒。
胸腹間的內傷好轉了些,微嗔的內功剛猛有餘後續乏力,她盤腿略一活血,鬆了口氣,輕手輕腳離開藏身之處,往聽到的聲音那邊包抄過去。
只有一個源頭,那麼仗著對附近地勢熟悉先發制人,才是最佳選擇。
運力緩緩蹬住樹幹,屐齒一身輕響,她已如離弦之箭飛射而出。
然而,那並非來襲的追兵,而是一隻正在啄葉做窩的紅肚子山雞。
她順手一釵,擰斷雞脖子,此時飢渴交加,哪裡還顧得許多,紅唇一就,便在傷口上飲了一氣山雞血。
上次躲進林子裡,還有餘裕生火烤烤,這次來敵眾多,咬得比武烈還緊,她不敢輕慢,便拎著山雞一邊拔毛,一邊聽聲辨位繼續往荒山深處摸索過去。
等差不多拔光一片,她雙手一撕,將山雞皮直接扯去,掏掉內臟,撕下結實肉條,塞進嘴裡,帶著血絲大嚼。
為了活下去,她肯做許多一般人不肯做的事,但不肯做許多一般人肯做的事。
吃了小半隻生雞,她口中已經滿是腥臭的血味。
她丟掉剩下的殘軀,扶著樹,看著自己沾滿血的手,想著自己一定也沾滿血的臉,喉頭一緊,險些嘔吐出來。
不過她不捨得。
這些吃下去的肉,能給她力量,和活下去的營養。
她把已經到喉頭的酸水硬是嚥了回去,邁開步子,繼續沿山移動。
從一開始,她逃亡的目標就是唐門所佔山頭後面的廣闊山林。
當時她只有兩個選擇,上山,或者下江。
江水湍急,她水性又不算太好,貿然下去,不知道要被帶去何處。
而鑽山這種事,她從在東南那邊躲避公門追捕時,就已輕車熟路。
就是不知道她假作往唐門內衝去的虛晃一槍,到底有了幾分作用。
在山下,雍素錦聽人說唐門後山裡有不少人隱居。她還說這麼亂跑亂闖一番,興許能遇到個世外高人,也算一段奇遇。
可惜兩天過去,見到的,都是敵人。
她知道,崔碧春八成能順利求援,所以她也在努力往唐門中堂所在山後繞去。無奈這片山脈實在是連綿起伏,廣闊荒蕪。她又要躲避追擊,幾次變向之後,越走越高,距離南宮星所在的位置,反倒又遠了一些。
她每次變向都留了如意樓內的暗記,當前也只能希望南宮星動作較快,能順著記號一路追來……呸呸呸,我這麼指望他做甚!雍素錦惱火地皺眉拍了自己腦袋一下,滿臉不甘。
但走過一棵枯樹時,還是停下腳步,用髮釵飛快劃了幾道。
如此又逃了一天有餘,雍素錦再次遇到了追兵。
但讓她有些驚訝的是,那並非天道微嗔麾下的高手,而是穿著公門皂服的捕快。
耳邊聽到遠處還有響動,她暗道一身不好,將包紮在肋下的布條緊了一緊,忍著那股刺痛,悄悄靈貓般摸過去,探身而出一掌橫斬在那個捕快喉頭,旋即將他腰帶一提,快步往安靜的方向離去。
消耗不少力氣把那俘虜拎出數里,爬上一個陡坡,看一眼崖下翻騰江水,雍素錦冷哼一聲,扯下他腰帶綁住他的胳膊,正反幾個耳光將他抽醒,跟著一腳把他踢下崖邊,繞樹拽住腰帶,道:「你們這些官差為何也來搜山了?是來找我的麼?」
那捕快年紀不大,一眼望見下方怪石嶙峋,江水滾滾,頓時面如土色,冷汗涔涔,叫道:「你……你先拉我上去!有話……有話好說!」
雍素錦冷冷道:「你答得我滿意,我才拉你上來,否則,就下去順江漂吧。反正江湖傳說中掉崖落水不死人,保不準還能把你送進什麼山洞,學出一身奇功呢。」
「我不想學……我不想學,拉我上去……拉我上去!」那捕快趕忙答道,「我們是來找你的,我們領了鎮南王府的命令,要……要來抓你歸案。」
「歸案?還是五公子那兩個侍衛的事麼?」雍素錦微微皺眉,略感不解。
那捕快急忙搖頭道:「不是,是……是你兩天前逃入唐門,將三公子刺傷臥床的事。羅頭兒……受了三公子的嚴令,率人進山,要……要將你活捉。」
「三公子?我根本就沒見過他!」雍素錦心頭火起,素手微鬆,腰帶頓時向下滑了一截,「說,是什麼人陷害我!」
捕快嚇得大喊大叫,忙道:「小的不知道啊!好多人說你往唐門這邊逃了,三公子跟著就受了傷,說是光腳的女人幹的,這地方方圓幾百里沒第二個跟您一樣不愛穿鞋襪的了啊。雍姑娘,雍姑娘,您要覺得自己是被冤枉的,您跟我回去,玉捕頭說不信是你幹的,南宮少俠也在據理力爭,您回去露個面,好歹也是幫他們的忙了對吧?」
「你嘴巴倒是利索,干跑腿的真是可惜了,不如學學讀寫,去當個文書。」雍素錦哼了一聲,手臂運力,將他緩緩拉起。
不料,那腰帶布料本就不太結實,在崖壁尖角上一磨,竟從中開裂,嘶拉一聲,斷成了兩截!
雍素錦面色一變,單腳鉤住樹根,一個撲身便伸手去抓。
她冒著極大風險向下一抄,卻只抓住他驚叫聲中揮上來的手臂指尖一點,那上面滿是嚇出的冷汗,根本無處著力,哧溜一下,便即滑脫。
淒厲慘叫聲中,那捕快徑直墜下,身子在突起山巖上重重一撞,噴出一片血霧,跌進江水,滾滾東去,轉眼不見蹤影。
雍素錦趴在崖邊,眼前彷彿又見到了當年姐姐跌落下去的模樣,腦中一陣刀割斧鑿般的劇痛,急忙向後猛撤,靠在樹上緊握心房大口喘息,一時間氣血翻湧,心緒竟怎樣也平復不下來。
命裡注定,她就是躲不過這橫水山崖麼?
知道剛才的慘叫會將更多對手引來,雍素錦不敢久留,最後向崖下望了一眼,淒然一笑,轉身展開輕功,斜掠而出,隱入茂密樹冠,悄悄離開。
她向著唐門所在虛晃一招,是為了讓微嗔那幫人誤以為她要徑直去跟南宮星會合,好爭取一點拉開距離的時間。
當時她要真沿哪個方向去了,多半早就已經被追上圍攻,都沒有機會隱入山林。
她怎麼也料不到,竟有人會隨機應變,在這件事上做手腳。
那什麼三公子,她根本見也不曾見過,要是跟武烈長得有幾分相像,興許還能猜出身份。再說,玉若嫣暫且平安無事,她好端端節外生枝作甚!
這當中必定有什麼陰謀。
她咬了咬牙,心想南宮星這次怕是碰上了硬茬,佈局縝密應變急速,以玉若嫣的身份,在計劃中竟也不過是個棋子而已。
一股涼意從背脊升起,她站直張望一眼,判斷一下方向,決定轉往山下。
她要穿過後山這一片茫茫荒林,從唐家堡周圍駐軍包圍不到的地方離開,去通知如意樓,此間事情,南宮星獨木難撐,怕是解決不了。
打定主意,雍素錦快速起落,縱躍於林梢之間。
不料才行出一里有餘,地勢剛剛轉低,斜前十餘丈外就忽然飛上天空一支哨箭,伴著一聲高呼:「找到了!在這兒!」
嘁!
雍素錦怒上心頭,正要飛身過去取那人性命,卻聽嗖嗖連響,數支弩箭破空而來。
她旋身後翻,運力踩斷樹枝向下墜去,同時摸出先前搜身拿來的短劍,撥開險些射中她左肩的一箭。
屈身落地,她毫不猶豫轉頭便跑,左閃右挪,將粗大樹幹當作背後的掩護。
「妖女!乖乖束手就擒!」
隨著一聲大喝,數支飛鏢劈面打來,勢大力沉彼此照應,一望便是暗器高手所發。
雍素錦識得這手法,擰腰揮劍打落前面幾支掩護,一腳將暗藏在後面的致命一發踢飛,嬌笑道:「喲,裘老爺子,別來無恙啊。」
無形鏢裘貫從林木間閃出,沉聲道:「血釵,如意樓顧不上護著你這種聲名狼藉的妖女,老夫再給你一個機會,考慮一下微嗔大師的提議。你這一身雍家傳下的好本事,可莫要明珠暗投,埋沒在此啊。」
雍素錦咯咯嬌笑道:「老匹夫,你家底殷實,要徒弟有徒弟,要田產有田產,那死賊禿是想造反,你還敢和他一道?這要是敗露,可是要誅九族的啊。」
「休得胡言!」噹啷一響,手持禪杖的微嗔撥開礙事荊棘,大步邁出,沉聲道,「我幾時與你說過謀逆之事。你出身雍家心懷憤恨,我只是給你一個一個消解仇怨的機會。這機會,如意樓絕給不了你。」
「你反覆提醒我此事罪魁禍首就是當今皇上,不是為了謀反,難道還是為了幫我扎個草人暗地裡咒他?」雍素錦背靠大樹,耳聽八方,心中暗道糟糕,周圍四處都有人聲,頗有點插翅難飛的味道,「賊和尚,我先前敬你是家中故交長輩,對你手下留情,你要再不識相,可別怪我下殺手了!」
微嗔濃眉緊鎖,緩緩道:「素錦,我並不願強迫你做什麼,可……為了救你姐姐,此事已經不能再耽擱了。就先委屈你在我手上耽擱些時日吧!」
「喲,又抬出我那不存在的姐姐了?老和尚,有癔症就趕緊去治,晚了,可要發瘋的。」嘴上一直針對微嗔,雍素錦的視線卻更多落在裘貫的身上。
裘貫身為天道巡查,比掌旗的微嗔高出一級,武功也更勝一籌,最關鍵的是,這人和她家並無交情,恐怕也不會下手留有餘地給她可趁之機。
這時,旁邊忽然傳來了大聲呼號喝問,像是兩撥並不相識的人,碰到了一起。
雍素錦眼前一亮,突然高聲道:「朝廷欽犯,逆賊魏宸在此!還不速來緝拿!」
在衙門辦差,手上功夫又不錯的,首要便是先將花紅榜上懸賞最重的犯人牢牢記住。
雍素錦雖也有高額賞金,但她從出山便算在江湖邪道之中,六扇門更願意交給隱龍山莊去安排緝拿。
而魏宸,則實打實是個御筆朱批過的朝廷欽犯。
能將這樣的人緝拿歸案,所得遠不止是賞銀那麼簡單。
對一心報效朝廷的高手來說,發財本就比不上陞官。
轉眼間,就有將信將疑的聲音一邊喝問一邊逼近。
裘貫怒喝一聲,甩手打出數支飛鏢,圓滾滾的身子靈動一彈,緊隨鏢後疾撲而來。
雍素錦知道自己以當前狀態硬拚裘貫,一換一都極為勉強,毫不猶豫起腳將剛才就故意挑住的大片塵泥枯葉向前一撒,丟出短劍打落飛鏢,擰腰便閃入方才背靠的大樹之後。
一門心思只躲不打,她有信心和任何對手周旋上一時半刻。
聽到勁風破空,她果斷單腳一蹬,側縱而出。
那柄沉重禪杖果然打橫掃來,將那棵樹打得皮裂木碎。
雍素錦仗著地利,左閃右躲,向著聽起來像六扇門的方向疾衝。
兩害相權,落進公門狗腿子手裡,自然好過被天道帶走,來要挾玉若嫣。
「朝廷欽犯在哪兒!」隨著一聲喝問,一個勁裝捕快縱身殺出,腰刀出鞘,作勢要來攔她。
她旋身一躲,指向身後,「那和尚便是魏宸!快叫人來,你不是他對手。」
說話間,微嗔飛身而至,禪杖怒砸而下,直取那捕快頭頂。
雍素錦豈會讓他得手,飛起一腳將禪杖踢開,順勢蹬得那捕快後退幾步,斥道:「還不叫人!等死麼!」
那捕快這才一聲忽哨,遠遠示警。
至少山林之中必定要有一場混戰,雍素錦強提一口氣在胸中,拚命甩開裘貫纏上來的擒拿手,一邊後退一邊笑道:「老淫賊,幹嘛對我動手動腳的,要不要臉!」
裘貫自然不會被這種言語騷擾。
但那捕快正氣凜然,雙手握著腰刀便向裘貫斬去,叫道:「老淫賊住手!」
應對間左肘中了一爪,雍素錦氣息一滯,聽得四方腳步逼近,往哪邊逃都危險無比,索性暗暗咬牙,往唯一一個較安靜的方向退了過去。
那邊是先前她曾害死了一個捕快的臨江懸崖。
真被逼到絕路,從那兒跳下去,也算是還了當年她欠下的,本以為一生都還不清的債。
至於姐姐……她已用銀芙蓉將姐姐委託給了如意樓,即便鎮南王府再也呆不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吧。
娘,錦兒……可能要來見你了。
背後掌風襲來,雍素錦淒然一笑,將頭上最後一支未鈍髮釵取下,回手刺出。
山風吹來,她沒了束縛的烏黑長髮隨風飄散,蒼白容顏在萬千青絲中閃現,美艷淒絕。
「雍素錦!」一聲清脆怒喝,陡然從另一側空曠山道傳來,「我來拿你回去歸案,過來!」
喝聲中,一柄飛刀恍如冷電,破空而來,將追擊雍素錦的黑衣漢子打了個措手不及,穿頸而過。
雍素錦轉過視線,秀目圓瞪,怒道:「你來做什麼!誰要你這嫌犯多事!」
羅傲踩著一塊突起山巖,居高臨下望著一臉殺氣的玉若嫣,冷笑道:「玉捕頭,你出手好凌厲啊,問也不問,便將人就地正法了麼。」
「輪不到你管。」玉若嫣原本絕美的容顏此刻竟因殺氣而顯得近乎猙獰,若是這一刻將她與雍素錦的容貌仔細比較,只怕十有七八能猜出她們確為姐妹。
羅傲冷冷道:「玉捕頭,那是江洋大盜血釵雍素錦,你如此暴怒,倒是為何啊?」
玉若嫣甩手又是一柄飛刀丟出,將一個追過去的漢子遠遠擊殺,美目橫瞥,眸中殺機四射,咬牙道:「羅傲,你莫要逼我。」
羅傲飛身躍上遠處一棵大樹,哼了一聲,道:「如今情勢未明,你便出手殺了兩人,我問你一句,便是逼你麼?難怪你幾次三番為南宮星開脫,玉捕頭,你該不是早已暗中投了如意樓吧?」
「素玉!」微嗔甩脫纏鬥捕快,大踏步衝出林木之間,望著玉若嫣的身姿容顏,一雙通紅眼睛竟隱隱含淚,「我是你魏叔叔!魏宸啊!你快來勸你妹妹,與我一起殺下山,咱們的深仇大恨,也該要有個說法了!」
「你這瞎了眼的禿驢!」雍素錦嬌叱一聲,飛身出手刺向微嗔咽喉,「好好看清楚,這裡哪有什麼素玉!」
羅傲冷笑道:「對哦,玉捕頭,那個大和尚,是在找誰啊?素玉……這名字,我好像在哪兒聽過。」
雍素錦連連出招,一副不要命的瘋狀,微嗔不願當著玉若嫣的面與她全力交手,一時間狼狽萬分,肩頭手臂先後被刺,血霧噴湧。
雍素錦嘶聲叫道:「姓玉的!你不要過來!我是江洋大盜,邪派女妖,你敢來,我一釵刺死你!」
玉若嫣雙拳緊握,右掌中的劍柄吱吱輕響,眸中怒火盛極,陡然一暗,轉為一股極深沉的陰鬱。
羅傲雙目微瞇,突的打了個冷戰,轉頭高聲下令道:「諸人聽令!三公子遇襲一案為當務之急!速來圍捕雍素錦,否則從重發落!」
這一聲號令讓不少正在激鬥的捕快身形一滯,停頓下來。
裘貫二指一捏,將一柄飛鏢橫在掌中,趁機出手,轉眼抹過三個攔路捕快的咽喉,血霧中縱身一躍,掠過微嗔頭頂,直取雍素錦天靈。
雍素錦躲避不及,左臂橫攔。
霎時間,血光四濺。
嗆——
寒光一閃,玉若嫣的劍已出鞘。
羅傲冷冷道:「玉捕頭,你是要抓捕,還是要包庇兇犯?」
「我……」
玉若嫣才說出一個字,就忽然聽到山林中一聲清嘯,原本陰雲密佈的臉上頓時見到一絲晴光。
微嗔面色一變,揮杖橫封住雍素錦旋身一腿,道:「裘貫!去攔著那小子!」
雍素錦心思機敏,她知道微嗔不捨得真傷她性命,便將大和尚當成了一個可以繞的樹幹,一門心思貼身纏鬥,哪怕被禪杖掃到受些鈍傷也在所不惜。
裘貫見崖邊地勢險峻施展不開,強行擒拿反有一起墜下的風險,便怒喝一聲騰身而起,在微嗔揮來禪杖上一踏借力,飛身撲向林間殺來的援兵——南宮星。
南宮星知道情勢緊迫,人在半空就已下令四大劍奴迎敵,手中不再有半分留情,一身雄渾內力轉為至陽剛猛,左掌伏龍九式,右臂落日神拳,一聲暴喝,便將兩個攔路的立斃眼前。
公門高手驚疑不定,紛紛向後退去。
羅傲沉聲道:「南宮星縱容包庇屬下刺殺三公子,可能是此案主謀,諸位出力,將他拿下,帶回交給三公子審問!」
但他的命令,這次卻失去了作用。
三公子下令拿的是雍素錦,而不是南宮星。四公子和五公子還都與他關係不錯,言語間多有維護,這要是拿人不當,動手選錯了目標,保不準就要丟了前程。
更何況南宮星來勢洶洶殺氣騰騰,出手就格殺兩人,捕快就是想做捕頭,也要先保住小命才有機會。
玉若嫣望著微嗔手中虎虎生風的禪杖,和雍素錦左支右絀愈發無力的身影,向前踏上兩步,高聲道:「逆賊魏宸,乃是朝廷欽犯,先將他拿下,再論其他!」
微嗔禪杖遞出,聞言渾身一震,扭頭悲憤道:「素玉!我是你魏叔叔啊!你娘的仇,你全家的仇,你難道全忘了嗎!君王昏庸,你不來替天行道,還在等什麼!」
裘貫橫臂格開南宮星一招落日神拳,被震得連退數步,怒道:「閉嘴!你在瞎嚷嚷什麼!」
看出微嗔心神已亂,雍素錦咬牙急攻,寒光閃閃的鐵釵連刺喉頭,口中道:「瞎眼禿驢,早叫你別亂認親,裝什麼熟!」
林木茂密之處雖然對四大劍奴聯手出擊頗為不利,但他們四個吃住練武皆在一起,即便環境不利,應付微嗔這些部下也能立於不敗之地,轉眼間劍氣縱橫,四周樹木轟然倒伏,更是清出一片空曠,劍招威力倍增。
羅傲臉色陰沉,但並未有後續動作,不時側耳傾聽,似乎還在等待什麼援兵。
南宮星連出數拳,眼見裘貫擒拿招數精妙,指縫間還夾著飛鏢頗難應付,虛晃一擊後撤兩步,長吸口氣,一身內力瞬間由陽轉陰,雙腕一沉,掌風飄渺靈幻,劈向裘貫胸膛。
裘貫屈指成爪,反手鉤拿,不料這一掌竟如煙氣無形一般,與他內息相觸便似風拂飄開,無聲無息擊中寸許之外,打得他氣息滯澀,通體冰涼,後退兩步險些一個踉蹌跌倒。
「好厲害的孤煙掌!」他匆忙調勻內息,甩手三隻飛鏢先擋住南宮星追擊氣勢,忽然高聲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這一聲話音未落,那些聚成一團的捕快之中,驟然寒光閃耀,手起刀落,約莫三成左右的皂衣高手,竟將其他同僚轉瞬間偷襲斃於刀下!
跟著馬不停蹄,那些剩餘好手不再掩飾,直撲南宮星背後空門。
玉若嫣望向羅傲,緩緩道:「羅捕頭,這便是你精挑細選帶來的好部下?」
羅傲淡淡道:「這裡並沒有我的舊部,你指望我如何看出誰有問題?我看到有幾個是你和馮破的老熟人,玉捕頭,你不該有個說法麼?」
交談之間,林中又有十幾個穿著府兵親隨衣裝的高手殺出,目光凌厲直取南宮星,看出招的路數,應該是七星門的部下。
援兵突至,裘貫硬接數招孤煙掌,吃痛不輕,急忙向後退開,將戰陣交給援手,擰腰提縱,仍撲向雍素錦。
雍素錦遍體鱗傷,已是強弩之末,搖搖欲墜,抬手格擋,反被裘貫拿住腕脈,卸掉了最後一支髮釵。
看裘貫一掌向自己腦門拍來,她淒然一笑,閉目待死。
「不許殺她!」一聲怒喝,卻是微嗔的禪杖從旁橫掃過來,打了裘貫一個猝不及防。
「你這和尚是不是瘋了!」裘貫怒吼,不得不變招應付突然倒戈的微嗔,「雍家姐妹,收服不成便要除掉,這是尊主之令,你是要抗命麼!」
「我說了我能做到,她們與我的恨,殊途同歸!我們才是一條路上的!」微嗔雙目赤紅,竟有些失去理智,揮舞禪杖將裘貫逼向崖邊,口中怒喝連連,「連她們都殺,還怎麼算是替天行道!」
「天道無親!蠢貨!」
「常與善人!你當我沒讀過老子麼!」
巡查與掌旗斗在一起,照說部下該幫上級,可掌旗作為一線指揮,遠比身份神秘的巡查有威信,微嗔麾下的高手不覺有些猶豫,出手也失了果決。
四大劍奴趁機發力,威勢十足的奪命劍招恍如毒龍出淵,霎時間就將數名對手的性命吞噬。
南宮星受了一些輕傷,那些殺手攻守配合默契,人數眾多,時不時還有暗器助陣,應該是擺出了當時圍殺唐遠秋的架勢。他左衝右突,仍接連掛綵。
要不是四大劍奴及時脫身趕來夾擊,他只怕要在這泥沼一樣的陣勢中越陷越深。
羅傲望著戰局,仍站定在高處,八風不動,緩緩道:「玉捕頭,惡徒們已經打成這樣,依你之見,咱們該當如何啊?」
玉若嫣眼中寒光一閃,凝望著委頓在地唇角不住溢出血絲的雍素錦,冷冷道:「羅傲,事已至此,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吧?他們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能叫你如此圖謀不軌,知法犯法?」
羅傲冷笑道:「知法犯法的,不是玉捕頭你麼?我羅傲自忖問心無愧,區區幾個江湖匪類,也配驅策我?」
「小星!」
雍素錦忽然一聲驚叫,原來裘貫和微嗔交手之中,忽然互換一個眼色,下一招,禪杖力凝千鈞,猛然橫掃,裘貫原地一跳,雙足踩在杖身,身軀猶如一個碩大的暗器,直飛南宮星後心!
與此同時,圍攻殺手默契無比分進合擊,瞬間南宮星面前十餘道寒光打來,逼得他只能全力施展大搜魂手,將兵刃撥開暗器打回。
可反傷對方三人同時,背後裘貫那夾著飛鏢的一掌,還是結結實實印在了他的肩頭。
若非拚力在最後關頭一閃,這一掌就已割開了他的後頸。
玉若嫣緩緩舉起了劍。
羅傲凝視著她,沉聲道:「玉捕頭,你要參與到江湖械鬥之中麼?」
雍素錦擦去唇角血痕,看向玉若嫣,大喊:「與你何干!你這六扇門的狗腿子,在旁看著就是!這裡都是兇犯惡徒,你有本事,就把我們全殺了啊!」
玉若嫣眼中陰鬱終於化作一片黑雲,霎時讓她雙眸猶如點墨,深不見底。
她唇角忽然泛起一絲攝人心魄的冷笑,向著激鬥眾人快步走去。
羅傲飛身跳下,運力凝神,沉聲道:「玉捕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認錯人了。」
她忽然回頭,露出一個令人失神的絕美笑顏。
就連自認定力十足的羅傲,也禁不住有了一剎那的恍惚。
所有認識玉若嫣的人,都不會相信,平日不苟言笑的清冷美人,竟也有如此令人魂蕩神搖的一面。
但馬上,羅傲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渾身一緊,怒吼,出手。
可冰冷的劍鋒,已經洞穿了他的咽喉。
「我是雍素玉,雍素錦的姐姐。下次,莫要再喊錯了。」
朱唇輕啟,可聽這話的人,已永遠沒有下次。
寒光一轉,一顆大好頭顱在噴湧紅光中彈跳而起,咕嚕嚕滾落在地上。
猩紅染在玉白嬌顏之上,那傾國笑容,卻沒有半分消減。
那雙黑漆漆的眸子,旋即鎖住了裘貫的身影。
令人汗毛倒豎的殺氣,霎時間,鋪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