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玉 第四十二章 血玉

  所有人都停了手。

  裘貫、微嗔、南宮星、四大劍奴和那些天道門人,全都在這一刻停止了動作。

  誰也沒想到,一直指揮若定發號施令的羅傲,竟然如此輕易就成了無頭鬼。

  他們一樣也沒想到,崩裂脫落了玉若嫣外殼的雍素玉,會有如此攝人心魄的氣勢。

  雍素玉大步走來,劍鋒猩紅滴落,如花笑靨上,血漿順著滑嫩肌膚緩緩流淌。

  一股血滑過眉峰,將要落入她的眼中。

  她抬手一揩,指尖左右輕描,抹在眼角,斜斜上鉤,化作朱紅目尾,跟著將鼻樑上的一滴刮下,唇珠微抬,沿縫塗開,輕輕一抿,便是奪目妝容。

  諸人眼前的雍素玉,恍如九天仙子,出浴於血池地獄。

  被她微笑盯著的裘貫,只覺股股涼氣順著脊背上躥,渾身汗毛直立,摸出兩隻飛鏢夾在手中,一時竟不敢出手。

  轉眼間,雍素玉逼近到不足丈餘,南宮星則趁機挪去雍素錦身前,將她護在背後。

  四大劍奴與七星門殺手叮叮噹噹再次交鋒,斗在一處。

  裘貫的額頭已經冒出一層油光光的汗。

  而微嗔,卻好似失了魂一樣,仍喃喃道:「素玉,我是來帶你一起去為雍家,去為你娘報仇的啊!素錦那時還小,她記得並不真切,你難道……也把那些事情都忘了麼?」

  雍素玉仍望著裘貫,緩緩道:「魏叔叔,若我殺了裘貫之後你還沒走,你便是下一個。」

  最後一字出口的剎那,她的劍鋒電光般斜飛而起,毫不留情刺向裘貫的咽喉。

  「擋住她!」裘貫身形急退,飛鏢連射,高聲喝道。

  七星門的殺手並不理會,仍分出大半游鬥牽制四大劍奴,剩餘散開,扇形包抄南宮星所在,只是雍素玉落腳在必經之路上,讓他們略顯躊躇。

  剩餘幾個天道門人,則立刻出手,趕來相助巡查。

  雍素玉揮劍打落飛鏢,逕直向裘貫追去,眼裡猶如看不到其他攔路之人。

  南宮星聽著背後雍素錦越發沉重的喘息,望向微嗔不住顫抖的高大身影,緩緩道:「你還不走麼?她暫且不願對你出劍,你難道聽不出來?」

  微嗔黑黝黝的大掌緊握著打橫禪杖,手背青筋暴突,喃喃道:「不該如此的……本……不該如此的。」

  「魏將軍,我知道你是受了奸人蒙蔽,」南宮星匆忙勒緊傷口止血,柔聲道,「處心積慮打亂這太平盛世,導致黎民百姓受苦,絕非你本來目的。你當真願意與這些只求自己野心,不顧他人死活的所謂天道中人為伍麼?」

  微嗔扭頭,怒目圓瞪,厲聲道:「黎民百姓?我駐守邊疆捨生忘死,為的不就是黎民百姓!可朝廷一紙諭令,我便從忠心耿耿保家衛國的將軍變成了圖謀不軌的反賊!那些圍著囚車破口大罵,吐口水,扔爛菜葉子的,不就是你嘴裡的黎民百姓麼!他們根本連自己的腦子都沒有,不過是豬,是狗!我手握重兵,他們就會跪下給我磕頭,稱頌我是邊疆高牆,我成了階下囚,落井下石的也是他們!一堆隨風倒的野草,在意他們,能辦成什麼事?」

  雍素錦嗤笑一聲,道:「他說的倒也沒錯,可惜你肯定不愛聽。」

  南宮星歎道:「黎民百姓,意味著萬千生靈,他們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生活。你含冤入獄,那些整日勞作才能勉強生活的民眾,豈會知道背後發生了什麼。他們有多憤怒,恰恰證明了此前對你有多敬重。魏將軍,你已剃度出家,苦海無邊,為何不肯回頭是岸呢?」

  兩人交談之間,雍素玉已經將攔阻的天道門人一氣殺穿。

  她的劍招一如既往簡單高效,只是比起皂衣官服的時候,明顯狠辣了許多。

  如果一個人總是能制服對手,那她決心殺人的時候,只會更加可怕。

  穿心、斷喉、切腹、斬腰……她沒有固定的招式,也沒有一心要盯的要害,她那把尋尋長長的三尺青鋒,會走最短的距離,去找任何一個可能致命的地方。

  不過幾息,裘貫的面前,就已沒了任何阻礙。

  劍刃微鈍,雍素玉足尖一挑,從屍身旁撩起一把新劍,右臂一甩,原本佩劍變成了暗器,封向裘貫去路。

  裘貫身形雖然看著肉墩墩的,但輕功著實不弱,靈活一閃,劍鋒擦著耳畔釘入樹幹,微微搖晃。

  他臉色難看至極,雙手一抖,兩柄藍汪汪的短劍從袖中落下,側身交叉一擋,抬腿在身後樹上一蹬,衝回到微嗔附近,怒道:「和尚!你在發什麼愣!」

  那邊七星門一眾殺手再次合兵一處,正仰仗地利全力牽制四大劍奴,天道門人已損失殆盡,裘貫知道若是南宮星緩過氣來出手,他和微嗔聯手也幾乎沒有勝算,必須在南宮星敢丟下雍素錦出手之前把雍素玉擊敗才行。

  他韜光養晦多年,湖林城中出手一戰狼狽萬分,中毒一場連帶著實力都大大受損,這次的戰局若再拿不出一個像樣結果,地位將岌岌可危。

  「天道」無親。

  無能者,就不配擁有權力。

  裘貫縮身一讓,轉眼間將微嗔暴露在雍素玉緊隨而至的劍鋒所指範圍之內,雙手短劍一轉,刺向南宮星。

  南宮星早就在凝神戒備,自然不會被他這般偷襲得手,一招落日神拳轟出,噹的一聲把短劍震斷一把,順勢搶上一步,壓制剩餘那柄短劍的招數。

  他並不怕毒,裘貫的短劍招數也遠不如手上精妙,三招未過,就又被打斷另一柄。但裘貫似乎在等著這個結果,甩手打出一支飛鏢,同時單腳踢起,將那淬毒劍鋒一腳蹬向雍素錦。

  雍素錦雙手撐地坐在地上,勉強抬腳用木屐一擋,腳趾一縮,讓那截劍鋒帶著鞋子飛出丈餘,掉落到崖下奔騰江水之中。

  當、當、當……微嗔手中禪杖被劍鋒砍得火花四射,他心思顯然還混沌不清,只是一味被動防守。而見到雍素錦又被偷襲,雍素玉目光越發冷冽,瞳仁幾乎凝成兩顆冰珠,先前還有所保留的劍路霎時再也不離微嗔週身各處要害。

  「素玉……你乾脆殺了我吧!」微嗔勉力支撐,越發抵擋不住,忽然雙手一抬,將禪杖丟入崖下江水之中,挺起胸膛,面如死灰,再也不去閃避。

  雍素玉雙足一點,從他身側閃過,提氣稍縱,飛起一腳向後蹬在微嗔背脊,將壯碩高大的和尚沿著山坡狠狠踢了下去,旋即頭也不回直撲裘貫而去。

  「死禿驢!」裘貫臉色大變,怒罵一句,擰身躲開劍尖。

  可南宮星與雍素玉前後夾擊,使得又都是殺招,裘貫即便是巔峰狀態,也未必能抵擋得住,只覺左肩一陣徹骨寒意,已被大搜魂手緊緊擰住,半身經脈酸麻難耐。

  旋即,寒光一閃,劍尖直取喉頭而來,裘貫拼盡全力一扭身子,右肩仍被貫穿而過,血光四濺。

  他面目扭曲,神情越發猙獰,肩頭一鎖,擰腰就要把雍素玉的長劍撅斷。

  她自是不會給他這個機會,身形一轉,迅速將長劍抽離。

  南宮星死死捏住裘貫左肩,一拳打向他的額角。陰陽隔心訣最神妙的地方就在可以同時驅使兩種真氣,雖說消耗會多出數倍,但對手也往往猝不及防。

  這種距離被落日神拳打中頭面,饒是鋼筋鐵骨也要噴出腦漿子來。

  裘貫聽出風聲不對,左身酸麻右肩被刺,只得一聲暴喝,那原本看起來粗短的脖子忽然靈活了許多,猛地向旁一扭。

  儘管如此,他額角依然被拳風帶到,一個趔趄幾乎倒下,頭暈目眩。

  與此同時,四大劍奴出招合璧,終於在纏鬥遊走中再次找到良機,毒龍脫縛,猙獰出淵,數聲慘叫響起,殺手當即一傷二死,緊密陣型被硬生生撕開一個豁口。

  微嗔滾下山坡,就未再回來,看來,已將裘貫這個巡查棄之不顧。

  可裘貫仍有後招。

  他趔趄那一下時,雙手便在腰間一抹。

  嗤的一聲輕響,南宮星嗅到一股火引被擦燃的味道。

  「後退!他身上有炸藥!」南宮星一拳下到半途,急忙高聲提醒,運力想把裘貫拋出,可對方渾身真力下壓,事出突然難以撼動。

  他只得飛身後撤,抱住雍素錦便往旁一滾,雖離崖邊近了些,但離倒地的裘貫總歸遠了不少。

  雍素玉也知道裘貫曾有軍中霹靂震天雷相助,儘管霹靂震天雷個頭較大不便隨身攜帶,但拆出火藥另作他用又不是什麼難事。

  她心念急轉,也向後跳開。

  不料裘貫獰笑一聲,雙手一張,左右竟各抓著一個丸藥大小的黑球,上面一條細細引線眼看就要燒完。

  那是與霹靂震天雷出於同源,經霹靂堂澹台家發明製作貢獻軍中的霹靂掌心雷。

  大小所致,威力與霹靂震天雷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但在裘貫這種暗器行家手中,也絕對不能小看。

  裘貫挺身站起,雙手一分,兩顆霹靂掌心雷激射而出,分別打向雍家姐妹兩人。

  他時間拿捏得極準,按照距離先後出手,兩顆霹靂掌心雷的火引都在飛到目標附近時燃入殼內,無法切斷也來不及出手打飛。

  南宮星擰身一撲,毫不猶豫將雍素錦壓在身下。

  轟!

  兩顆霹靂堂火器同時炸開,碎片四射。

  霹靂掌心雷形貌較小,爆炸自然也比霹靂震天雷差了數倍。雍素玉向後一躍,長劍弧光兜起,便將尖銳碎片盡數打落。

  可南宮星要護著已經虛弱不堪的雍素錦,只能強運一口真氣,鼓起衣衫將打過來的碎片硬生生接下。

  所幸氣浪力量不強,打入肌體的那些也只是刺痛一陣,並未造成太大傷害。

  但火光之中,裘貫已經飛身撲了過來。

  受傷不輕的他彷彿在做最後一搏,左臂一橫,緊緊勒住南宮星脖子,雙腳一蹬帶著他往後飛起,同時右手垂在身側一甩腕子,又將一顆霹靂掌心雷打向雍素錦。

  南宮星不得不一拳打出,靠陽剛真氣將那顆黑球震飛,炸響在斷崖之外。

  雍素錦不甘心爛肉一樣癱在這裡等人來救,雙手一撐咬牙站起。

  雍素玉眉梢唇角的血色都已乾涸,似褐如紫,她冷面殺來的神情,竟透出一股妖邪的味道。

  裘貫趁著南宮星全力出手震飛暗器,大喝一聲,勒著南宮星猛一轉身,像是把他當作肉盾一樣,豎在雍素玉面前。

  南宮星氣貫雙臂,正要全力將裘貫掙開,後頸汗毛忽然直豎,一股難以形容的惡寒湧上心頭。

  因為轉身過來的裘貫,在他背後高聲喊出了兩個字。

  「蝴蝶!」

  南宮星根本不及細想,雙手向後反握抓住裘貫的腰,強行帶著他向旁歪倒。

  可被觸發了心劫的雍素玉,在眼中已看不到南宮星的情況下,劍鋒竟又快出了一截。

  噗的一聲,那森冷青鋒,穿過了他的左腹,將他和裘貫一起,刺了一個對穿。

  「老夫這條命,能換一個如意樓少樓主,不賠!」裘貫嘶聲笑道,全身氣力都勒在左臂,死死控住南宮星不能與他分開,又高聲道,「來殺我吧,雍素玉!蝴蝶!」

  長劍雙手一握,轉眼便要橫斬,將南宮星和裘貫一起砍成兩截。

  「蝴蝶!」

  千鈞一髮之際,又一聲暗號喊了出來。

  是雍素錦。

  雍素玉眼神一滯,猛地將劍拔出,一個箭步刺向雍素錦。

  雍素錦淒然一笑,本已不打算躲避,只是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那柄原本指向心窩的長劍,便只是穿過了她的左肩。

  「蝴——」

  裘貫仍想大叫,但這雍素錦豁出性命掙來的機會南宮星豈肯錯過,額上青筋暴起,怒喝一聲向後砸出頭槌,把裘貫的暗號後半截撞回肚中。

  此時雍素玉的心劫仍未過去,拔劍就要再刺。

  南宮星顧不得追擊裘貫,急忙飛身過去從背後將雍素玉緊緊一摟。

  那知道心劫下的雍素玉殺意極其堅定,飛起一腳就踢在了雍素錦胸口。

  雍素錦悶哼一聲倒飛出去,半個身子懸在崖外,只剩雙手緊緊摳著巖縫。

  南宮星正要搶去救人,背後勁風突來,只得回身出招格擋。

  幸好雍素玉此刻恢復了神智,臉色一變,丟開長劍毫不猶豫縱身撲上,雙手齊出抓住雍素錦的纖細胳膊。

  此時此刻,相隔十餘年,曾經的噩夢,於眼前重演。

  只可惜,情形比那時還糟。

  裘貫眼見七星門殺手就要擋不住四大劍奴,怒號中扯開上衫,帶著特殊指套的手掌一拂,嗤嗤連響,剩餘十幾個霹靂掌心雷盡數被他用無形鏢手法打出,直飛雍素玉後心。

  為此,他甚至沒有去躲南宮星的落日神拳。

  砰——!

  裘貫肋骨碎裂,一口鮮血狂噴而出。

  轟——!

  一起爆開的霹靂掌心雷將正要運力拉上妹妹的雍素玉,也一起炸出了崖邊。

  南宮星此時恨不得自己長著三頭六臂十八條腿,狠狠一咬牙,忍痛縱身衝去,總算趕在姐妹兩個一起墜崖去賭江湖傳奇之前緊緊握住了雍素玉的腳踝。

  衝力將他拉出一段,急忙雙腳釘入石縫,才堪堪勾住。

  可這時重傷的裘貫緊跟著撲了過來,面目猙獰抓住南宮星的腳就往上抬。他急忙反踢,將裘貫蹬開,反衝之下,三人又一起滑落尺餘。

  雍素玉望著面色蒼白急需治傷的妹妹,雙臂運力將她拉起,扭頭對南宮星道:「救她上去,我掉過崖,死不了!」

  「誰要你多事!」雍素錦右手猛地一掙,跟著猛地挺身一口咬在雍素玉掌背。

  劇痛與下墜之力混在一起,雍素玉竟硬是忍了下來,不肯撒手。

  雍素錦張開嘴,瞪著她,忽然一笑。

  「我欠你的,我今日就是要還。」

  朱紅唇角,姐姐的血緩緩流下,流過妹妹的面頰。

  雍素錦大聲喊出了兩個字。

  但卻並不是姐姐。

  而是蝴蝶。

  要命的,蝴蝶。

  撕裂一樣的痛楚貫穿了雍素玉的腦海。

  像一隻眼看著幼崽被獵人割喉的母獸,她發出淒厲到恍如鬼哭的慘嚎,可她的手,還是不受控制地放開。

  放開了她此生最後一個親人。

  直墜百丈深淵。

  悲憤充斥在南宮星的心頭,可他並不能失去理智。

  裘貫仍在晃晃悠悠走來,而心劫一旦過去,雍素玉勢必要悲痛發狂。

  三人絕不能都折在這裡!

  他噙著眼淚猛一運力,拼著自己向前滑出一尺,總算將雍素玉拋上了斷崖,飛過裘貫頭頂,滾落在地。

  「南宮少樓主,黃泉路上等等我。」裘貫獰笑著邁前一步,起腳就要去踢南宮星的足底。

  只要再將他踢出半尺,那除非他身負左腳踩右腳能騰空的神話輕功,否則便必定墜崖落下,隨著雍素錦而去。

  但這一腳還沒踢出,裘貫的人就已被向後扯飛,破麻袋一樣狠狠摔在地上。

  「天道!」雪白的拳頭,狠狠落在他的鼻樑。

  「天道!」一掌落下,擊斷了他另一側的肋骨。

  「天道天道天道……」

  一連聲的怒吼中,拳掌雨點般砸下,避開了所有要害,打得裘貫筋斷骨折。

  望著雍素玉滿是血污的臉,裘貫自知再也無力回天,開口道:「蝴……」

  「閉嘴!」雍素玉厲聲喝道,纖細五指狠狠刺下,逕直插入裘貫口中,運力一掐,竟硬生生將他舌頭撕了下來。

  痛號聲中,她染成猩紅的素手並指戳下,挖出裘貫的左眼,一拍塞進他嘴裡,捏緊下頜逼他混著鮮血吞了下去。

  南宮星爬到了安全地帶,四大劍奴也已經將七星門殺手屠戮殆盡。

  五雙眼睛看著騎在裘貫身上雍素玉,卻都一時無語。

  眼前的休要說是個美人,彷彿,都已不能再算是人。

  猩紅滿面,青絲飛散,瞳仁如血,正將第二顆眼球塞進裘貫嘴裡的她,更像是煉獄深處爬出的修羅惡鬼,令觸目者心悸。

  南宮星終於明白,為何文曲的心劫能夠得手,為何玉若嫣會一直對自己心中的陰暗抱有深沉的恐懼。

  她比雍素錦年長幾歲,她所看到的,所記住的,遠比妹妹要多。

  雍素錦所背負的,便足以讓她成為行事狠辣乖僻,性格陰森彆扭的妖女。

  那雍素玉所背負的呢?

  覆蓋在無邊泥沼上的,有鎮南王府的救命之恩,有對唯一親人妹妹的牽掛期盼。

  而這兩樣,都在這山上,被徹底掀開,丟棄。

  裘貫死有餘辜,南宮星自然不會慈悲為懷為他求個痛快。他扭身探頭望一眼崖下江水,確認已看不到雍素錦那矯健如豹的身影後,黯然將眼角淚珠拭去,轉過頭對仍在給垂死之人製造痛楚的雍素玉道:「玉捕頭,咱們……該走了。」

  雍素玉置若罔聞,捏開裘貫的嘴,手上石頭砸下,打落數枚白花花的牙。

  「素玉!」南宮星沉聲道,「天道有令要殺你們姐妹,如今已經完成了一半,你想讓他們如願以償麼!」

  雍素玉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但僅僅一霎,便又重重砸下,將裘貫滿是血沫的嘴打得皮開肉綻。

  這時,四大劍奴霍然轉身,其中一個朗聲道:「姑爺,又有人上來了。」

  方纔激鬥七星門多名殺手,四大劍奴身上都負了些傷。南宮星左肩皮開肉綻,左腹被穿出一個血洞,即便已經封住經脈止血,一樣臉色蒼白實力大打折扣。

  只有雍素玉,還有一戰之力。

  南宮星過去幾步,沉聲問道:「什麼人上來了?」

  其中一個劍奴飛身躍上枝頭,張望一眼,臉色瞬間一片鐵青,「回姑爺的話,是鎮南王麾下的府兵。」

  「難道又是七星門?」南宮星覺得頭皮一陣發麻,惱火道,「他們到底安插了多少人手進來!」

  「不是,姑爺,不是七星門。」高處劍奴面色凝重,緩緩道,「是王府親兵,有校尉帶著,弓弩齊全,看不清有多少,恐怕……至少幾百。」

  南宮星扭頭看向雍素玉,「你聽到了麼?又有衝著你來的人到了!你妹妹用自己換了一朵銀芙蓉,你想讓她的苦心付諸東流麼!」

  雍素玉緩緩站起,望著氣息早已只出不進的裘貫快被砸扁的腦袋,一腳將他踢下斷崖,邁開兩步撿起長劍,望著左手背上還在流血的齒痕,眼中沒有一滴淚落下,「我不會死在這兒,害死素錦的人,我還要一個個揪出來,殺得乾乾淨淨,來祭她在天之靈。」

  可傳令兵高聲呼喊的聲音此起彼伏,凝神傾聽,不難發現,陡峭山坡下,已被包圍得水洩不通。

  「有把握突圍出去麼?」南宮星將撕下的布堵入傷口,咬牙問道。

  「我自己走。你與王府的事無關,他們不會為難你。」雍素玉望著樹木間已經出現的重重人影,「這些兵卒武功差勁得很,攔不住我。」

  「那區區本公子,加上一個四嫂,總攔得住你了吧?」

  帶著一絲笑意,武烈從樹影中緩緩走出,背後站著的,赫然便是換了一身勁裝,身段更顯婀娜的輕羅。

  以當前的狀況,別說後面還有數百親兵強弓勁弩蓄勢待發,就是武烈加上輕羅兩個,南宮星和雍素玉兩人也勝算不大。

  除非四大劍奴合擊一舉奏功,先將那兩人中的一個殺傷離場。

  四大劍奴彼此互望一眼,毫不猶豫跳下並肩而立,四柄長劍齊齊抬起,指住武烈——想來他們也看得出,單靠那一招奪命神劍,能拿下輕羅的把握不大。

  武烈環視一圈,看到羅傲的屍身後,眼中笑意更濃,但表情卻轉為嚴肅,沉聲道:「玉若嫣,這些人,都是你們殺的?」

  她緊握劍柄,搖頭道:「不,都是我殺的。」

  「那這四位老兄劍上的血,難不成是自己吐上去的?」武烈挑了挑眉,道,「玉若嫣,你即便待罪,王府上下依然將你視為公門統領,部下見了你,哪個不得稱一句玉捕頭。你忽然大開殺戒,所為何事啊?」

  南宮星搶在前面道:「羅傲原形畢露,假借搜索素錦之名,突然下令和我們交手,那些親兵八成都是七星門的殺手假扮,五公子不妨挑開他們衣服看看,有沒有記號。玉捕頭也是不得不反擊。」

  武烈擺擺手,幾個親兵立刻過去蹲下撕開衣衫,仔細檢查胸腹。

  他瞄一眼輕而易舉發現的七星痕跡,看缺了的疤痕,這次來的既有文曲、也有武曲的部下,「原來如此……那,雍素錦呢?她刺殺三哥這事兒,我覺得挺蹊蹺,別藏著她了,咱們一道回去,該對質對質,該找證據找證據,鎮南王府決不錯殺無辜。放心,她殺了我兩個侍衛這件事,我也不會趁機報復。我就是想看看,到底三哥是不是在撒謊。」

  輕羅在旁冷哼一聲,道:「你好好看看,這鬼地方還有哪兒藏得下人?」

  武烈眉心一皺,提高聲音問道:「雍素錦呢?她逃了?」

  南宮星看身邊的持劍女郎臉色轉眼陰雲密佈,忙將她手臂一拉,沉痛道:「實不相瞞,素錦她……遭到羅傲率人突然襲擊,一時不敵,重傷墜崖……已經……不知所蹤,九死一生。」

  武烈臉色微變,緩緩道:「羅傲啊羅傲,你可真是條好狗。死無對證,就是你的打算麼?」

  南宮星感覺尚有轉圜餘地,忙道:「不止如此,他還糾集一群高手想要將玉捕頭置於死地,對此,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言談之間,每次說出玉捕頭三字,都會在手上暗暗加力,捏她一下,權作提醒。

  此時此地,雍素玉的生機,絕不如玉若嫣大。

  武烈挪開步子,刻意遠離輕羅一段,微笑道:「我興許知道為何。按說,玉若嫣也應該知道是為何。」

  玉若嫣抬起眼,目光雖然依舊冷冽,但眸子比剛才已經冷靜了幾分,只是握劍的手,仍因為忍耐克制而微微顫抖,「我搜集到的證據,還無法判明最上層的主使究竟是誰,這樣急著對我下手,豈非不打自招?」

  武烈歎道:「可羅傲被你殺了,他背後是誰,又成了說不清的事。可以是三哥,自然也可以是四哥,說不定,還可以是我。上百萬兩銀子的去向,按常理推測也知道,背後一定有我們兄弟中的某人,最早,可是連大哥也在你調查的範圍裡吧?」

  玉若嫣沒有否認,只是靜靜站著。

  武烈搖了搖頭,道:「你對我那父王,可真是赤膽忠心,他一個暗示,你就連自己未婚夫都肯徹查。看來你答應嫁他,就是因為父王開了口吧?」

  玉若嫣依然不語,覺得沒有必要回答。她寧願把這寶貴的喘息之機,用來多回復一下體力。

  武烈忽而一笑,道:「那要是老頭子開口說讓你嫁我,你肯麼?」

  輕羅不耐煩道:「少問些廢話,趕快捉人回去,我不想離開太久。」

  武烈斜瞄一眼,輕描淡寫道:「你何必這麼著急,四哥武功就算不如你,估計也比我強出一截,不練武的哥哥看不出來,我難道還會看走眼?除非唐門圍攻,不然光靠三哥留著的那點手下,可殺不了他。」

  輕羅淡淡道:「州同何等尊貴,我豈會讓他跟那些宵小之輩動手。你若還沒廢話完,我可不等了。」

  南宮星到此時才徹底明白,為何玉若嫣一直處於風暴中心不得脫身。

  原來她其實秘密接下了鎮南王的命令,在暗中調查那被挪用下落不明的百萬銀兩。

  她手上已經有了不少證據,但還不足以找出最後的黑手。

  那麼,一旦讓她繼續查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如此看來,就算世子之死換成其他人動手,聞訊趕來調查的玉若嫣也一樣會被漩渦捲入,成為目標之一。

  武烈朗聲道:「玉若嫣,咱們也算是彼此看著長大的,我不願為難你,我不妨把話挑明,你手裡那些證據,和我沒有半點關係,你交給我,我就能替你接著查下去,幫你報仇。」

  報仇二字他咬得極重,顯然是在提醒,雍素錦的死,正是軍餉案背後主使為了讓玉若嫣無法繼續查下去而使用的手段。

  玉若嫣面頰緊繃,咬牙道:「和你有沒有關,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但你至少可以和在我身上壓一下賭注。」武烈雙目炯炯,緩緩道,「四哥久不在王府,嫌疑最輕,但份量也不夠,我和三哥,你若不選一個相信,你別說案子查不下去,你的人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

  「那我豈不是應該交給輕羅?」玉若嫣淡淡道,「我不是非要下注在你身上。」

  輕羅心中不耐,足尖一點,飄然欺近,「有話回去再說吧!」

  「護住玉捕頭!」南宮星捂著傷口高聲下令。

  四大劍奴劍鋒一轉,風聲驟起,無形壓力猶如一道高牆,向著輕羅便沉重壓去。

  玉若嫣神情略顯不甘,但她知道輕羅武功已經高到超出常人理解的程度,自己單打獨鬥絕非敵手,只得壓下不悅,上前夾攻,出劍封向輕羅身側退路。

  武烈厲聲喝道:「你們真要鬧到不可收拾麼!」

  輕羅腳下微頓,雙掌交叉一拂,竟不閃不避,硬靠內力劈出一片罡風,將劍奴合力一擊生生打偏,旋即抬腿一踢,也不見有什麼精妙招式,啪的一聲,就將玉若嫣的劍踩到地面,牢牢壓住,冷笑道:「就憑這幾個強弩之末,也配和我鬧到不可收拾?若不服氣,休息好了再來找我。這會兒,先跟我回去州同那邊交差吧。」

  話音未落,她纖長五指凌空一抓,探向玉若嫣後頸。

  玉若嫣毫不猶豫棄劍後仰,雙足飛起踢向輕羅足踝。

  四大劍奴臉色已有些發青,此前連番激戰損耗不可說不大,但南宮星的命令在身,仍硬提一口真氣,移形換位,全力施展出奪命之劍中煞氣最盛的那一招。

  不久前才將殺手默契配合一擊破滅的毒龍,再次於四把長劍結成的陣勢中猙獰衝出。

  輕羅雙足一頓,真氣澎湃,將玉若嫣踢來的腳生生震回,垂手一握,本被她踩著的長劍旋轉彈起,落入掌心。

  「這還有點樣子。」她唇角微翹,修長嬌軀忽然一晃,好似化作了煙塵幽影,飄渺無形,口中說出六個字,人已向後退了六步。

  區區六步,遠不到會讓四大劍奴全力一擊強弩之末的程度,但這個距離下,一招之威的確已到達鼎盛極限。

  萬事萬物,盛極必衰。

  而就在劍威自巔峰滑落轉變的那一瞬間,輕羅足跟踏下,彭的一聲,碎石飛射,掌中長劍揮出。

  和玉若嫣一樣,輕羅的劍法也是無形無跡,隨心所欲的殺人術,並無複雜招式變化。

  但那簡簡單單的一劍,精準無比直指毒龍唯一逆鱗。

  毒龍狂怒,飛沙走石。

  輕羅的劍未停,瞬息之間,便搶在毒牙咬緊之前,洞穿了那咽喉一樣的破綻。

  作為陣眼的劍奴悶哼一聲,右臂血光飛濺。

  旋即,噹的一聲脆響,輕羅手中劍鋒一抖,斷成三截,散射而出。

  剩下三個劍奴還怔於初次被正面強行破陣的震驚中,幾乎同時被斷劍割過肩頭,痛哼一聲向後退開。

  四把幾乎從不離手的長劍,先後掉在地上。

  輕羅身形優美如舞踮腳一轉,剩餘那把劍柄甩手打出。

  玉若嫣雙臂交叉,護在面前。不想那劍柄電光般飛來,竟然還能在即將擊中時忽而一沉,斜下避過她的胳膊,結結實實打在巨闕穴上。

  一股陰柔渾厚的內力冰錐般刺入臟腑,胸腹間一陣劇痛,她臉色一白,單膝跪倒,一時間竟直不起身。

  輕羅信步走過玉若嫣身旁,看著強撐起架勢的南宮星,淡淡道:「你要出手,那再好不過,我一早就想殺你,只差個由頭罷了。」

  冷汗,自南宮星的額角垂下。

  他從未如此刻這般後悔,自己來的時候,意氣風發,有些輕視唐門此次事件的嚴重性。

  他也終於發現,以他目前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將這麼可怕的漩渦消解無形。

  他哪怕只是按照銀芙蓉的要求,將玉若嫣偷出去,偷到安全的地方,如今也難如登天。甚至,連委託的人,都已不在。

  想到已隨著滾滾江水遠去的雍素錦,南宮星心頭一陣悲涼,緩緩放下雙臂,歎了口氣。

  他不能死在這兒。

  活著,才有報仇的機會。

  「我現下不是你的對手。」他苦澀一笑,道,「多謝你,讓我又有了苦練武功的動力。」

  輕羅冷笑道:「你是在提醒我,莫要放走你,給自己養一個對頭麼?」

  南宮星歎道:「我與四公子無怨無仇,不知為何你對我如此敵視?」

  輕羅冷冷道:「因為你是個麻煩精,我最討厭的,就是麻煩。」

  「可我恰恰最喜歡麻煩。」武烈朗聲笑道,輕輕巧巧落在南宮星身側,將他肩頭一攬,道,「玉捕頭說得有理,這些證據交給四嫂,的確更好。反正我問心無愧,就這麼定了。四嫂,你可得提醒四哥,盡快將證據整理好,好好捋一捋,看看到底是誰,動了咱們王府的根基。」

  玉若嫣捂著胸腹緩緩站起,目光投向崖邊,痛楚之色一閃而過,「這銀子,恐怕已經落到天道的手中。否則,他們不會這麼處心積慮來對付我。我只會把證據交給我相信沒有嫌疑的人。」

  南宮星皺眉道:「所以,你並不相信四公子?」

  玉若嫣冷冷道:「我其實已經交了出去,那人,絕不會和天道有牽扯,也一定能查出,到底誰是幕後搗鬼的真兇。」

  武烈眉心一皺,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聽到幾聲輕響,數支弩箭嗖嗖飛來。

  輕羅抬手一揮,盡數打落,怒道:「何人如此大膽!」

  領著府兵包圍過來的校尉之一大步上前,朗聲道:「三公子有命,後山逃犯同黨眾多,若不肯就範,格殺勿論。還請五公子與輕羅姑娘,暫且迴避,免得弓弩無眼,錯傷二位貴體!」

  最後一字剛喊出口,一排張弓搭箭的府兵便壓了上來。

  在他們的背後,倒下了一片穿著同樣兵甲的士卒。

  武烈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輕羅卻笑了起來。

  她一步邁出,抬手一抓,丈餘外兩柄劍奴的兵器被吸來落在她掌中。

  她丟給玉若嫣一柄,淡淡道:「還殺得動麼?」

  一股恨意浮現在目光中,玉若嫣一口真氣壓下胸腹間的滯澀,咬牙道:「走。」

  錚錚——!

  弓弦齊響。

  箭如飛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