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明神女錄 第六十章 劍心之外,青蓮花開

  焰火炸開,瀰漫在整個視野裡。

  季嬋溪瞪大了眼,她漆黑的瞳仁裡倒影著無盡的流火。

  她驀然想起了小時候去承君城中觀看煙火,自己嬌小的身子在人群中推擠,洪潮的人群和巨大的黑暗裡,她緊緊抓著母親的手……然後煙火驟然在視野裡炸開,放大放大,不停地擴散,一直填滿了所有的目光。

  而在巨大到刺目的亮光裡,季嬋溪眼睜睜看著那個青色道衣的女子攔在前面,沖卷的氣浪捲起了她所有的裙帶和長髮。

  她像一隻展開羽翼的巨大青鳥,又像是狂風暴浪裡逆風而飛的蝴蝶。

  流火席捲。

  那些壁畫女子的豎瞳在火光耀眼的一瞬盡數點燃,然後蒼白,重新變作了一幅又一幅線條繁複的壁畫。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像是駐足禱告死亡。

  承平甚至不去看那一箭,浮嶼百年溫養出的符箭,人間哪有擋得住它的存在?

  林玄言渾身顫慄著,他目光死死地盯著眼前,盯著那一襲巨大的青色裙裳。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一瞬間,季嬋溪彷彿聽到了一聲心臟搏動的響聲。

  那心臟的跳動是那樣的清晰,彷彿就在耳畔膨脹,收縮。

  這就是死亡嗎?

  季嬋溪看著陸嘉靜的背影,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她曾聽冤魂說過,人死之前,最後的畫面會在視野裡停留很久很久……就是這樣嗎?

  但是那支死亡的利箭遲遲沒有到來。

  承平霍然轉身,目呲欲裂。

  他七竅儘是鮮血,寬大的衣袍之下,皮膚生了許多裂紋,其間流出碧藍色的漿液。那是天地壓迫下凝成實質流散的修為。

  那支金色的符箭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旋轉著,彷彿有什麼東西擋在面前,它正在竭力突破,卻無論如何也難以逾越。

  所有人都癡癡地望著這一幕,而那一處火光耀眼得像是小太陽,流火四散,向著周圍飛濺,唯獨落不到少年和少女的身上。

  林玄言的目光漸漸幽寂。

  季嬋溪再次聽到了那個蓬勃有力的心跳聲。

  她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一個巨大幽閉的空間裡,身前有一顆火紅的心臟,她能感受到那清晰的脈搏跳動,她與之俱在。

  那死神的一箭自始至終沒有到來。

  承平死死地盯著那裡,一直到煙火沉寂。他呆若焦木。

  光線漸漸流逝,已然被逼到各個角落的人們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名震天下的青裙女子,如同看著一尊神魔。

  她的身前懸著一面燒的通紅的圓狀物。

  那是什麼?是月輪?是盾甲?還是……

  站在正前方的承平可以最真切地看到它的樣子。

  那是一口……平底鍋?

  承平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如斷線的傀儡,虛無的靈魂蜷縮在巨大的衣袍裡,空空蕩蕩。

  承平不知道這口平底鍋的來歷,他也沒有力氣去追根問底。

  他木訥地看著那個被灼燒得通紅的鐵鍋,如看著一面鏡子。

  鏡子裡是他許多年前的容顏。

  他喃喃道:「本座承平,天下承平。」

  那是他修道最初的夢想,他常掛嘴邊,道心深處卻早已遺棄。

  季嬋溪張了張口,她確認自己可以說話了,下意識地推了推林玄言。林玄言晃過了神。癡癡地看著陸嘉靜的背影。

  承平同樣癡癡地看著她,他本該還可以說很多話,諸如那些壁畫女子已經消散,而我們依舊有十數人。諸如離開北府的鑰匙只在我的手上。諸如我不叫李二瓜,我叫承平……

  但他什麼都不想說了,他站在生死的線上,側目回首,才發現原來這數十日自己活得就像是小丑。

  他如今只想安靜地站著,看著他們能將奇跡演繹到何種程度。

  季嬋溪摸了摸林玄言的身子,發現他如今無比滾燙。

  陸嘉靜回過頭,方才生死一瞬,她下意識地撲到林玄言的身前,於是那把號稱是漓江仙子佩劍,如今是一口平底鍋的東西驀然破開心湖,出現在了眼前。

  於是那支號稱可斬通聖的神箭就真的被擋住了。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喜歡嗎?」

  林玄言沒有開口,陸嘉靜卻聽到了他的發問。

  「喜歡。」她說。

  「其實我不是葉臨淵,我一直騙了你。」猶豫片刻,他還是說了。

  陸嘉靜回過神,青裙飄飄,蒼白的臉上是虛弱的微笑:「還記得在北域的時候嗎?你告訴我你是,我說我早就知道了。如今你告訴我不是,我也早就知道了。」

  「那你還喜歡嗎?」他顫聲問。

  「喜歡。」她柔聲道。

  季嬋溪抱著他滾燙的身軀,吃驚地發現整個過程裡他都沒有開口。

  而在那個巨大封閉的空間裡,像是有什麼升了起來,在無人能看到的地方糾結纏繞著。

  於是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個巨大的心跳聲。

  ……

  「在那之前,我從未有過真正的心跳。」

  彷彿有個聲音這樣說。

  ……

  兩條平行河流在流淌過無盡遠的距離之後,終於發生了微微地偏差,在延伸而去的某一刻交織在一起。

  他們再沒有去看週身的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修行者。

  他們身在自己的領域裡,妖魔鬼神,刀槍劍戟,皆不可入。

  他們站在光陰河流交匯的那段,視野廣闊地推開,在目力可及的地方,似乎有無數細沙堆成光影,在吞天而下的霞光中畫成不一樣的形狀。

  他們走進彼此的河流裡。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青裙赤足的女子凝立夜色,看著手中的紙條喃喃自語。

  「最大的阻礙不就是你?天天壞我心境。」

  「你這話還是說給你那徒兒聽吧,她聽過之後應該會歡天喜地的。」

  「對了,你說好送我的劍呢?」

  長河間花燈漂浮,氾濫著五光十色,無形的水聲在耳畔淙淙逝去,帶走繁花般的顏色。

  「我的名字是師父取的,陸嘉靜,嘉是美好之意,靜是馨寧之意,很尋常的名字,只是他老人家希望我修行路上嘉好平靜。」

  「如果我和你徒弟一起掉進河裡,你先救誰?」

  「你果然還是更喜歡她一點嗎?」

  雪簷青瓦,萬家燈火星星點點,美好馨寧。漫天碎雪倒捲,逆流而上。深夜,黃昏,白日,正午,清晨,朝陽初升。

  所以一切都在向前追溯,他走在她的一生裡,終於不再是過客。

  「打不過能跑吧?總之別死了。」

  「我在老井城等你。」

  「我們明明可以走的,你為什麼要故意留下?」

  「姐姐今天心情好,就懶得和你計較了。」

  廟裡鐘聲響起,雪樹依次離開,女子在雪地裡提裙回望,長髮深青。

  他伸出了手,卻接不到一片雪。

  漫天大雪倒捲著飛向天空,厚重的積雪轉瞬間被抽的乾乾淨淨。

  林葉蒼黃,暮秋時節。有人影馭劍倒行。

  「你既然這麼捨不得她,你來找我做什麼?」

  「你們師徒兩人都一個德行,道貌岸然,仗勢欺人!」

  「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聲音幽幽飄散。

  「我哪有酸你,等你和你未婚妻見面時候,我一樣祝福你。」

  「希望以後還能再見到蘇姑娘啊……」

  「小情人剛走就想她了?」

  「那你愛我嗎?」

  「當然愛呀。」林玄言輕聲回應,他的身子不停地下墜下墜,視野卻無端地向上推開。

  在無窮無盡的視野裡,有星河,有月輝,有廣袤無垠的荒原和麥田,有拔地而起的崇山和峻嶺,有並肩倒行的身影,也有沖天而起的雨幕。

  「你抱我。」

  「天底下最好的靈丹妙藥或許可以治好我的身體,但是道心破碎,沒什麼能治的。」

  「我心境開裂,道心崩碎,和廢人已經沒什麼兩樣了。如今只欠一死。」

  「我早就知道了……」

  「真是笨蛋啊……」

  心湖之間,漣漪怔怔,青裙女子慘笑著望著自己,他們的目光隔著時空相接,她呢喃細語,卻振聾發聵。

  「我一直在等你啊,一年又一年,雖然後來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執念還是喜歡,我已經不是當年的陸嘉靜了,你也不是那一年的你了,但是再見到你,我依舊很開心,你呢?」

  我也很開心啊……

  青蓮如泉,向上噴湧,盛開又凋謝。

  長劍破空而去,將一具骷髏釘死在牆裡,少年彎腰,將衣袍蓋在她赤裸的嬌軀上。

  不要怕……不要怕……

  話語消散耳畔,巨大的宮殿巍峨而綿延,像是野獸蟄伏山野,夜色濃郁得像是深淵,它已經張開了巨口,吞噬盡所有仰望的目光。

  「你先出去,我要穿衣服!」

  「我先睡一會……北域妖怪眾多,殺機重重,別分心了。」、「他很好看,也很無趣……」

  「我從你身上看到了一位故人的影子。」

  「醒了?」

  少年驀然睜開了眼,耳畔沒有水聲,他也未身在雨夜,在那條逆流的長河,他依舊不停地漂浮,形形色色的花燈飄過身側,他茫然回看,四顧無人,耳畔卻依舊漂浮著女子的聲音。

  「劍道的衰亡我並不關心。本宮是王朝傳承的宮主,自然要為王朝殫精竭慮。」

  「本宮是自願如此,既是為了自己的大道之行,也是為了軒轅王朝的眾生子民。若是能換王朝千秋太平,嘉靜女子之軀並不足惜。」

  「王公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人群散開。所有的景色都倒退而去,他順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走到了她的面前。

  試道廣場上空無一人,他伸出了手,只抓住了一個虛無的剪影,裙袂在巨大的廣場上空空蕩蕩地漂浮轉動,風聲從天而降,不辨春秋。

  女子的聲音清冷而單薄,縈繞耳畔,潮濕陰暗的氣息撲面而來。

  「承平你不得好死……」

  「再打我三千鞭子我也不會求饒……」

  「我一生所愛,只是一人。一生求道,從一而終。」

  「除非你把我關一輩子!」

  ……

  「他會回來的,我一直在等他,只是……我發現我好像沒那麼喜歡他了。」

  「我只想修道,讀書,聽雨聽雪,看城樓花開,看風吹簾子,一個人。」

  「清暮宮可真是清冷。」

  「我喜歡這裡,我留下。」

  ……

  「她是誰?你喜歡她?」

  「十年算的上很久了吧?好久不見。」

  ……

  「我偷秘籍養你呀。」

  ……

  「我叫陸嘉靜,你叫什麼?」

  ……

  少女紮著鞭子,清稚的模樣,無涯峰頂,雲海之間,花開如雪。

  「我叫葉……」林玄言下意識地開口。

  少女期待地望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林玄言看著他,輕聲道:「我叫林玄言。」

  有聲音驟然席捲著,流雲亂絮,肆意飄舞。

  在河流的盡頭,是女孩的哭聲和人們的笑聲。

  他眼眶溫熱,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下。

  在這漫長的年歲裡,在這條幾乎看不到盡頭的長河間,他看盡了她的一生。

  花燈散去,陸嘉靜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面前。

  她在另一條河流間望著自己,同樣淚流滿面。

  那時他們還未相遇。

  他們都在哭,卻也從未如此高興過。

  ……

  事實上,陸嘉靜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他看到了一個大袖飄搖的男子,腰間配著一柄古劍,劍長三尺。

  她看見那柄劍穿行血間,刺破心臟,斬落頭顱,瀰漫的血霧裡,大雨降下,男子的手指緩緩抹過長劍,洗淨血水。

  那是一個古老的時代,荊棘草莽,荒林叢生,空氣中都像是吹著蒼古的風,男女粗繒大布,語焉不詳。粗糙的城樓坍塌,石碑上的律法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地消亡,光陰倒流,從皇帝分封到帝王禪讓,一直到刀耕火種,茹毛飲血。

  那把劍隨著他走遍了世間。

  山巔,雲海,星光耀目,在荒老廣袤的土地上,有一個聲音第一次響起。

  「劍長三尺,第一尺,開闢蒼莽,第二尺,釐定規矩,第三尺,使民相睦。

  吾平生唯一願也……」

  這個聲音會在之後的千百年如震雷般傳遍神州的每一個地方,然後影響後世萬年。

  人們開始書寫,在陶器上,在龜甲上,在獸骨上,刻下「聖人有言……」

  然後視線繼續推進,推進。

  她站在世界最寥廓的宇宙裡,星辰在眼畔生滅,那些不知何時便誕生的星石寂寞懸浮,數不勝數,有的璀璨爆炸,有的一生孤寂。

  在視野的中央。

  一顆拖著長長焰尾的隕石離開地表,向著無垠的宇宙飛去。

  天地寂寥,星石晦暗無光。

  在極致的嚴寒和寂寞裡,那顆飛行的隕焰是唯一的溫度,即使在巨大的背景下,它顯得那樣地渺小。她想去抱擁它,哪怕被灼燒得一乾二淨。

  它一直飛一直飛,在冷寂的星河裡劃下筆直的光焰,倒流向無窮的源頭。

  在這場不知未來的無端跋涉裡,你到底走了多久,穿行過多麼無量的距離,跨越了多少的星辰遍佈的海洋,我們才終於有幸在此間相遇啊……

  ……

  視野驟然收縮,一直凝成了一個點。

  她望向河流那一側的林玄言,清澈的目光裡,淚水止不住地淌下。

  那一刻,她也聽到了心跳聲,巨大的,唯一的心跳聲。

  ……

  那是隕鐵凝就的心臟。

  ……

  他對著她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靜兒?」

  「嗯。」

  「我想與你偕老。」

  「好。」

  明明像是隔著很遠的距離,兩個人的十指卻相扣了在一起。

  ……

  北府之中無人能看到這一幕。

  但是他們卻感到似乎有什麼東西降臨了,無形的威壓如大風過境吹得百草低伏,似有蒼天在上,眾人只敢生出跪拜的念頭。

  林玄言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握住了女子的手,目光溫柔。

  劍意無由而生,如燭火上辟啪炸出的燈花。

  所有的長明燈在這一刻熄滅。

  陸嘉靜的身後,一個雪白縹緲的幻影擁住了她,那是林玄言的模樣。

  他站在她的身後,將她擁入懷裡,輕輕撫摸過她的背脊,如為她梳發。

  在他們所看不到的地方,在北府上空的那片南海外,雲霄翻滾,雷鳴大作,怒浪滔天。

  滿天厚重的層雲裡,陡然分開了一條極細的線。

  一線如眼,俯瞰山河萬丈。

  蒼天一線間,有什麼東西筆直墜了下來。

  北府的規則破碎,那些被壓制的境界都倒流回了體內,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來如此啊……」承平看著他們,最後笑了笑,雲淡風輕。

  你連天地都能斬破,又何況區區一座北府。

  她手心虛握,林玄言的幻象也溫柔地覆上了她的手。

  一柄青銅色的長劍以一往無前之勢自天穹貫下,然後溫柔地落在了她的掌間。

  她握住了劍,劍長三尺。

  風無端而生,寬大的裙裳揚起,她橫劍胸前,深青色的長髮舒捲飄散。

  在她的心湖深處,有種子破殼,根莖綿延直上,開成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蓮。

  林玄言巨大的影子抱擁著她,他的眸子裡映著萬丈長河的光。

  他的嗓音柔和響起,像是說與整個世界,也像是只說給她聽:「靜兒,從今往後,我終於有幸可以佩在你腰間了……」

  青蓮花開,劍氣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