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外風雪驟停,寒意卻是更甚。
一個容顏極美的年輕女子走進了廟裡,手中捧著幾根不知哪來的香,香火裊裊淌去,溫暖平和。
她身後跟著一個頭戴斗笠的男子,襯托之下,那個男子看上去更像是雇從。
破廟外風雪狼藉,人仰馬翻,所有人都齊齊地盯著這一對男女,眼神之中充滿了畏懼。
在這之前,秦鍾洪知道自己與真正的大宗師有很大的差距,但是從未想過差距竟這般大,那個女子甚至沒有正眼看過自己一眼,自己便已經失去了再次出手的勇氣和力氣,而廟外的另一些人,有的直接被他們流露出的氣勢嚇得腿腳發軟,跪在地上,身子難以動彈。
就在他們又在想放幾句狠話的時候,那個男子不知何時回過了頭,斗笠之下是一雙冷酷得不像人的眼。
「滾。」
話雖如此,但他也沒給他們滾的機會。他對著空處隨意揮了幾拳,破廟之外便是一頓砰砰的聲響。
幾個身影瞬間有如沙袋一般倒飛出去,那些人都是入群中修為最高的那幾個。
等到破廟之外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女子才旁若無人地將那幾柱香火插入神像前早就荒廢了許久的香壇中,虔誠地拜了拜,她的動作極其平和柔美,挑不出絲毫瑕疵。男子也隨著她拜了一番,但是動作卻隨意了許多。
一直到他們把香燒完,鍾華才拉著小塘的手走到面前,認認真真地行了一個大禮。
「謝過前輩救命之恩。」
這句話有些俗套,卻最是真誠。
女子隨便坐在一張木凳上,望向了這對少年少女,笑道:「他們動用了這麼大的力量,居然只是為了抓你們兩個?你們來頭挺大呀。來,都給姐姐自報一下家門。」
鍾華和俞小塘對視了一眼,他們無法確認來者是什麼身份,只是覺得眼前兩人修為浩瀚如海,估計一隻手就能撂倒他們。
鍾華也不再猶豫,作揖道:「晚輩曾是摧雲城少城主鍾華,現在……被家裡斷絕關係了,以後應該便是個普通人了。」
女子點點頭,道:「嗯,來頭確實挺大的。你呢?」
俞小塘也老老實實道:「我叫俞小塘,是劍宗裴仙子的大徒弟。」
女子朱唇微啟,顯得有些吃驚:「難怪根骨這般不錯,我爺爺那一輩承過裴大劍仙師門的恩情,今天幫你解了圍,也算是還些恩情。」
俞小塘同樣吃驚,心想若是師祖在世可一定要好好謝謝他。
女子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直截了當道:「你們兩這幾天先住我們家吧,都說了救命之恩要來生做牛做馬,那讓你們做幾天僕人丫頭不介意吧?」
俞小塘和鍾華對視了一眼,有些沒有反應過來。
女子莞爾一笑:「介意也沒用,跟我走吧,現在我就是你們的主子了,你們可以喊我夕兒姐姐。至於這個人……」
她指著身邊的男子,歪著頭想了想:「你們叫他阿山吧。」
男子朝著他們笑了笑,「我叫湖山。江湖的湖。」
女子翻了個白眼,「知道你不是胡說八道的胡啦。帶他們走吧。正好缺人照顧安兒。」
男子笑了笑,看著俞小塘問道:「小丫頭,人心險惡,你們就不怕我們騙你們。」
俞小塘燦爛地笑道:「夕兒姐姐生的這麼好看一定是好人呀。」過了會她又補充道:「就像是我師父那樣。」
說話間,門外又傳來了陣陣有序的馬蹄聲,夕兒蹙了蹙眉頭,說了句真煩呀。
他們帶著受傷的少年少女走出破廟,望著列陣在前的鐵騎重兵,為首的還是皇城之中有名的高手,名叫高荒,是負責保護皇帝安危的幾個供奉之一。
他看著那座破廟,破罵道:「我早就說丐幫那些人靠不住了,如此大幫的幫主不過是個八境修者,以後乾脆收編入軍,送去北方邊境做炮灰算了。」
他騎馬而來,並不是因為馬行的較快,而是騎著大馬更顯得高大威猛。而傳聞中,這個皇宮高手平生所好,便是收集各種坐騎,這些坐騎中,甚至包括著絕世美女。
所以當他第一眼看到廟前那個女子之時,便有種見獵般的強烈心喜。他自認為見過的美女極多,但是從未有過和眼前這個女子一般,僅僅看了一眼,便覺得驚心動魄。
「沒想到今日還有這等福氣。也不知道這等女子騎久了,會不會也變成那種淫到骨子裡的蕩婦,那樣可就沒意思了啊。」高荒拉著馬在軍陣之前自言自語著。
忽然,那個女子主動望向了他。
她聲音清冷道:「我沒記錯的話,你好像叫什麼黃?大黃?」
「住嘴,你可知道高大將軍是什麼人!」身旁一個副將出言喝斷。
夕兒哦了一聲,像是終於想起來了,「你叫高荒是吧。」
高荒瞇起了眼睛,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子好生眼熟,但是一時間卻怎麼也想不起是誰。
夕兒轉過頭看了一眼少女,笑了笑,「別怕,你別看那些人這麼唬人,其實都是紙老虎,打不過妖族只能欺負欺負自己人。」
俞小塘用力點頭,「我們不怕的。」
接著她看了一眼身邊的男子,道:「開道去,要不然今晚上別上老娘的床了。」
名為湖山的男子嘿嘿一笑,抬了抬斗笠,目光冷冷地掃視四下,明明這個男子看上去憨厚老實,但是所有士兵都覺得,當他望向自己的時候,人人都覺得背脊生涼。
接著這個自稱夕兒姐姐的女子目光望向了高荒。
看似柔美的女子一晃之間便消失在了原地,那雪地之上猛然分出了一道筆直的雪線,如有人腳尖點雪滑過,速度快到匪夷所思。
軍陣最前方,轟然一聲巨響。一陣痛徹心扉的馬鳴長嘶響徹軍陣。
眾人回過神之後,只見那匹高將軍最心愛的戰馬倒在地上,伸長脖子高高長嘶,它蹄子折斷,淌著滾燙鮮血。而戰馬倒地的三丈開外,高荒一手捂著胸膛,一手做出拳狀,身子前傾,拱起了老虎一般的背脊。
而那個女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匹戰馬邊,衣裙貼著身子獵獵翻飛不止,她一手負後,一手緩緩收拳至腰間。
她看著半跪在地上隨時準備出手的高荒,笑意盈盈道:「聽說你喜歡收藏美女?你看我美嗎?」
高荒神色更冷,他摸了摸嘴角的鮮血,卻更加興奮起來,若是這等女子能被自己收服,那他高荒也死而無憾了!
「小娘皮子,我看你等會還能不能笑出來!」
高荒爆喝一聲,一蹬雪地,一桿長槍自身後高速射出,向前疾掠,而他的身影甚至比槍更快,他伸手抓過飛速旋轉的長槍,大開大闔之間,將長槍掄成了一個十字。
軒轅夕兒看著當頭砸下的長槍,臉上笑意早已斂去,神色更冷,她不僅不躲不閃,竟然伸手要去抓住那桿槍。
那一刻高荒甚至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這娘們不躲不閃,要是這一槍把這幅好看的皮囊給弄壞了可就太遺憾了啊。
這個念頭不過一瞬,他也絕不可能為此去收槍。
他矯健的身子騰空而起,握槍掄下的動作如在身前劈斬出一輪新月。
許多官兵都側過頭,不忍心去看這血腥一幕。
軒轅夕兒厲喝一聲,她衣袖鼓滿大風,撕拉一聲,衣袖撕裂,但她不躲不避,一隻手死死地握住身前的某一處位置。
那個場面有點滑稽。
高荒手裡握著槍桿,而那女子手中握著槍頭的下端,他身子依舊懸在空中,不是用修為騰起的,而是被那女子握著那一頭硬生生地將自己撐了起來。
軒轅夕兒神色極冷,她握著槍的手滲出了些血,但她渾不在意,手臂一擰,轉動槍身,接著握著這一頭高高掄起,將槍重重砸下。那一頭的高荒被重重砸到地上,慘哼一聲,雙手卻牢牢地握著槍柄,竭力和那神秘女子抗衡。
軒轅夕兒提著槍,再次掄起砸下,掄起砸下,面無表情地重複著。而高荒握著槍柄,寧可被一遍遍砸到雪地裡也死活不願意鬆手。
最後軒轅夕兒像是玩膩了,直接橫向一抹,將他朝著軍陣之中掄去。
一陣驚呼聲響起,最前面的幾排士兵人仰馬翻,兵戟叮叮噹噹地掉了滿地。
而高荒的身子就那樣被她提著在陣前滾過,滾到最後之時,軒轅夕兒驟然發力,用力一甩,高荒終於握不住槍,身子向著後側方甩去,身上兵甲潰爛,重重地摔入了軍陣之中。
軒轅夕兒站在前方,單手提槍,風姿颯爽卓然。
高荒從地上艱難爬起,望著那個將自己空手奪槍的女子,忽然間像是想起了什麼,神色劇震。
他捂著自己血淋淋的胸口,語無倫次道:「是你!是你……你……竟然…
…郡主……」
軒轅夕兒淡淡地看著他:「既然認出,還不跪下。」
高荒再也沒有猶豫,倉皇跪倒,低著頭,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軒轅夕兒將槍隨意扔到地上,道:「自斷一臂,今日之事我便不再計較。否則,死。」
說完她不再多看高荒一眼,朝著那三人走去。而那一邊,湖山高高指著前面他硬生生錘打出來的一條道路,高高揚起拳頭,像是邀功。
女子莞爾笑笑,點點頭,像是在說,今天老娘讓你上床就是了。
……
林玄言掀開那張破舊的簾子,看著裡面迸濺的火星和打鐵的老人,沉默不語。
老鐵匠放下了手中的活,看著門口那個半身是血,逆光而立的少年,直截了當道:「我只答應了量力而行,沒有說過一定能做到。」
林玄言問:「來的人是誰?」
老鐵匠道:「是個高手,很高,恐怕和你當年比都不遑多讓。」
林玄言道:「可能是白折。」
老鐵匠沉吟片刻,道:「若真是他,那事情可就麻煩多了。」
林玄言道:「那那件事情呢?怎麼樣了?」
老鐵匠道:「你那兩個徒孫出事之後,我就請人暗中在查了,這是那個姓趙小子被關押的地方。」
林玄言接過一張羊皮紙,看了一眼。道了聲謝。
老鐵匠搖搖頭,「不必說謝,我們之間本就只是交易。」
林玄言道:「你在這裡打鐵許多年了吧。」
老鐵匠道:「八百四十二年。」
林玄言道:「那你就沒有野心麼?」
老鐵匠搖搖頭:「沒有。」
林玄言不解:「你好歹也是差點當上過皇帝的人,心中抱負應該不止那點。」
老鐵匠忽然揚起錘子,用力錘打了一記砧上燒紅的鐵,他抬起頭,容顏蒼老,銀髮覆面,瞳孔卻依舊閃著些許精光。
「那時候我就沒想過當皇帝。」老鐵匠說。
林玄言問:「那你那時候想做什麼?」
老鐵匠緩緩道:「做個王爺,平日裡閒的時候可以做做鐵匠,養養鳥。」
林玄言道:「那你的夢想實現了。」
老鐵匠沉重搖頭:「除了上次那把,我已經幾百年沒有鑄過劍了。」
林玄言明白他的意思,道:「那等你真正開爐鑄的第一把劍,一定天下無雙。」
老鐵匠道:「我打鐵八百餘年,世間再也沒有人比我更久,我現在甚至有信心再創造出一柄四仙劍那般的劍,但是那沒有意義。」
連林玄言都愣住了,傳言中天下曾經鑄出過四仙劍,那些劍來自不同的歷史,分別是白折的規矩,修羅王的古代,他的羨魚,和如今還藏在皇宮深處的淵然。
這些劍天生劍靈,各個橫絕百代。但是在他眼中卻依舊不能真正滿意。
林玄言道:「我明白了,你想要真正的天下無雙。」
老鐵匠道:「曾經有過一柄劍,凌駕於四仙劍之上。那柄劍不如何鋒利,材質也很一般。但是他卻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間第一把劍,所以被此方天地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這個故事很多人知道,那柄劍被稱為人間第一劍。之後所有的劍都是根據那一劍的形制製作的。
那柄劍名為「三尺。」
林玄言道:「你有多少信心?」
老鐵匠不說話。
林玄言又問:「那你不怕虛度光陰嗎?」
老鐵匠嘲弄道:「我已經虛度了這麼多年,還在乎什麼?」
他忽然死死地盯著他:「我一直在等一個用劍之人。但是一直等不到,於是我想一直打鐵,直到死為止,但是我發現,一年一年地過去,我就是無法死去。」
打鐵亦是修行,他的修為隨著打鐵水漲船高,甚至在不經意間邁過了許多修行者夢寐以求的門檻。於是他可以活很久很久。
「現在的我還差得很遠。」林玄言道:「但是我會盡力幫你完成你的夢想。
希望你可以活到那一天。」
老鐵匠點點頭:「希望不是遺願。」
林玄言向後退了一步,輕聲道:「十年後見。」
鐵匠鋪子的黑簾子重新垂下。林玄言走進雪夜裡。
他在腦海中計算了一遍救趙念的路線,覺得有些棘手,因為還有許多關節來不及細細打磨。
於是他決定先去做完另一件事情。
他知道,這個城中的某個陋巷中,住著一個所有人都覺得他已經死去了的故人。
……
袁老頭打開門的時候,雪色映在他的臉上,將那皺巴巴的皮膚照得更加蒼白。
他比一年前更老了。老得幾乎隨時可以駕鶴西去。
但是他還活著。
那日妖尊邵神韻與他在雲海上進行了一場曠世對決,那時候林玄言也在現場,但是以他當時的修為也無法看清雲海上的情形。但是他確認袁老頭還活著。
這不需要什麼精確的推算,只因為他入過通聖,所以他知道,那麼短的時間內,通聖之間或者可以分出勝負,但是無法分出生死。
這個冬夜,袁老頭推開門,依舊帶著曾經在大街小巷之間的和煦笑臉。
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少年,但是他能猜到他是誰,他微笑道:「你終於來了啊。」
林玄言反而有些吃驚,道:「老先生現在身體如何了?那日妖尊臨城,多虧老先生出手,那一劍之姿實乃軒轅風骨。」
袁老頭道:「我和她差了太多。而且想必你也能看出來,我的通聖有問題。」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的通聖有問題,因為入了通聖之後,肌膚會如嬰兒一般嶄新細膩,而他卻依舊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林玄言點點頭:「是因為你的孫女吧。」
袁老頭道:「果然還是瞞不過你啊。」
林玄言有些好奇:「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袁老頭道:「我一直在等你,因為我知道,只有你能找到我。」
林玄言道:「雖然我沒有見過你的孫女,但是想來應該生來便背負了大厄……先生為她分擔災禍,她知道先生的苦心麼。」
袁老頭道:「這丫頭自小便很叛逆,等她知道之後,我怕是已經死了。」
林玄言點點頭:「或許如此。」
袁老頭道:「進來說吧。外面不安全。」
屋內的陳設十分簡單,除了必備的日常用具之外,只有一個書架,一方茶盞,一張棋盤。
老人關上了門,老人也沒點燭火,兩人便摸黑坐下。
袁老頭道:「我也沒想到,你居然真的出關了。」
林玄言道:「我也想不到,我徒弟見了我都沒有認出來,你怎麼就認出來了。」
袁老頭道:「那日在試道大會上,我也沒有認出你,但是今天你能找到我,我便知道你是誰了。」
林玄言點點頭。
袁老頭繼續道:「你是有什麼問題想問但是又不敢問嗎?」
林玄言道:「語涵的兩個弟子出事了,一個已經被抓,另一個也已經出事,據說就在這座城中。」
袁老頭道:「她沒事,和一個男的在一起,那個男的據說是摧雲城的少城主。」
「鍾華?」林玄言啞然失笑,他回想起那日試道大會的場景,萬萬沒想到他們居然可以促成一段姻緣。
袁老頭道:「好像是這個名字。」
林玄言笑道:「小塘無事便好。那她現在在哪裡?」
袁老頭道:「被我孫女救下了。」
林玄言訝然道:「大郡主回來了麼?那你為什麼不去見她?」
袁老頭道:「我在暗處看看她就好了,她以為我已經死了,已經傷心過一次,可我確實時日無多了,我不想讓她再傷心一次。」
林玄言想了想:「但是知道你活著也能讓她開心一次。」
袁老頭沉默片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你今天來找我,是需要我做什麼。」
林玄言道:「請先生借我一劍。」
袁老頭道:「其實應該是我稱你先生的,若是當年沒有你的指點和送我那頂斗笠遮蔽天機,我一生可能都摸不到通聖的門檻,或者直接死在劫難之下。」
林玄言道:「如今來看,當年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袁先生,其實你可以當我是重頭開始,如今我才是晚輩。」
袁老頭道:「借一劍斬開皇城大陣嗎?」
林玄言點點頭:「正是。」
袁老頭道:「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如今的修為就算用盡,也斬不開的。」
林玄言道:「其實是兩劍。語涵也入通聖了,老先生不必出全力,只需要等到皇城劍光亮起之時幫襯一下便好。」
袁老頭點點頭:「原來你愛徒也步入通聖,恭喜。但是你還是要小心一些,如今皇城可說是風雲際會,來了很多棘手的人物。」
林玄言道:「有哪些人真正構得成威脅?」
袁老頭仔細想了很久,緩緩道:「要說真正能威脅到你們,除了那位通聖的大人物以外,恐怕只有一個人了,那是一個是刺客,名字很簡單,叫李代,擅長易容。據說,他是一個人妖。」
林玄言點頭道:「我會堤防的。謝過老先生了。希望老先生能多活久一些,這樣便能多見證一些事情。」
袁老頭盯著他,他聲音如枯老秋風吹拂滿院黃葉,可他蒼老的瞳孔裡卻是神采奕奕:「我活不了太久了,但是今天我很高興,因為你活著,你活著就好,就算整個劍道分崩離析,徹底消亡,只要你還活著,這天下劍道的精氣神便可覆水倒流,死灰復燃,枯木逢春……」
林玄言靜靜地聽著,聽著老人給他架構的海市蜃樓,不置可否。
袁老頭起身,對著他一揖到底。林玄言起身還禮。
深夜裡,一老一少兩人相對而揖。
夜深人靜,這一場對禮沒有看客,但是其間意義唯有他們自知。
……
得知小塘無事之後,他心中放鬆了許多。
只是他從沒想過,小塘最終會和鍾華結成道侶,一年前,少女那劍蒼山捧日驚艷四座,將鍾華的黑雲摧城撕得支離破碎,那時的風景依舊歷歷在目。
所以一個人算力再強大,也無法洞悉出每個人命運的軌跡。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小塘可以過得幸福就好。
他想著許多事情,接著來到了城外數里之外,一個窮山惡水間的荒村。這是他早就挑選好的場地,到時候從皇城出來,便可先在這裡暫避。
他重新確認了一邊荒村外的禁制都佈置妥當,又將受大雪影響的許多地方修繕了一番,在確認無誤之後,他便匆匆趕回皇城。
清暮宮是皇城三大主殿中的一座。
這一夜發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可是漫長的夜晚依舊還沒有過去。
清暮宮內沒有點燃一盞燈。
於是整座宮殿都像是一隻昏睡的眼。
林玄言如普通人一般悄無聲息地穿過皇城大陣,走入清暮宮籠罩的範圍裡。
那一身黑衣,像是夜色間穿行的亡靈。
回到清暮宮之後,他用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重新換回了一件白裳。
等他沐浴完畢的時候,陸嘉靜和裴語涵已經在他的書房等他了。
她們也一直沒有入睡。
等到林玄言回到書房看到她們的時候,微微有些錯愕。他用詢問的眼神望向了陸嘉靜,心想我不是讓你好好哄著語涵的嗎?
陸嘉靜攤了攤手,道:「你家寶貝徒弟又不是傻子。我這演技哪裡瞞得住她?」
林玄言無奈地看著裴語涵。
裴語涵第一句話沒有問你為什麼要瞞著我,而是問:「你沒事吧?」
林玄言道:「受了點傷。沒有大礙。」
裴語涵低下頭,細聲細氣地說道:「師父,謝謝你。」
林玄言問:「你不怪我麼,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便瞞著你去做這麼危險的事情,不生氣麼?」
裴語涵道:「因為你是我師父,所以你做什麼我都相信你的。」
林玄言抱住了她:「這些年你為我受了太多苦了。我自然要為你做些什麼。」
「這些苦都是身體上的,算不得什麼的。」裴語涵雙肩微微顫抖:「師父不嫌棄我就很好了。」
裴語涵哽咽道:「不過師父呀,以後你做這些事情,一定要告訴我呀。不然……不然我就欺負死你這個小情人。」
裴語涵伏在他的肩膀上,眼眶中氤氳著淚水。
陸嘉靜在一邊聽著,嬌軀微震,一臉無辜的神色。
林玄言看了一眼陸嘉靜,眼中都是笑意,陸嘉靜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們師徒果然狼狽為奸,你徒弟揚言要欺負我,你竟然都不幫我說句話?
林玄言輕輕拍著裴語涵的粉背,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道:「我替你殺了他,算是幫你除去了許多芥蒂,以後除非涉及到自己生死,切不可委曲求全了,語涵,你要記住,天底下沒有誰比你自己更重要了,不管是我還是其他人。」
裴語涵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問:「那師父啊,萬一有人拿我威脅你……」
林玄言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不許插嘴,要不然就打你屁股。」
裴語涵哦了一聲。覺得好生羞人,低低地說了聲:「師父,我知道了。」
「嗯,好,這才乖呀。」林玄言將她擁在懷裡,緊緊擁著。
陸嘉靜在一邊看著,總覺得自己有些多餘,她便也張開了胳膊,湊了過去,擁住了他們,於是三個人便溫暖地依偎在一起,聽著彼此的心跳。
三人一夜未眠,促膝長談到了天亮。林玄言將大部分的事情和接下來的計劃一一告訴了她們。
明日他們出城之後盡量選偏僻小道避開白折,若是避不開,便由林玄言和裴語涵一同拖住他,陸嘉靜去救出趙念,成功之後放出一束劍氣煙火告知他們,然後陸嘉靜直接將趙念安頓在事先準備好的房屋,接著陸嘉靜來與他們會合。一同逃離。
當然前提是他們兩人能夠抵禦白折的苦劍。
但是裴語涵和林玄言卻有信心,雖然現在林玄言現在修為差的很遠,但是他們相信,只要師徒聯手,任何人他們都可以一戰。哪怕對方是修為深不可測的浮嶼首座。
而他們的目的也並未是戰勝他。
因為白折太講規矩。
幾百年前,白折還未登上浮嶼之時,便喜歡挑戰天下劍修,他有個規矩,只要在他劍下走過三十招,他便不再為難。
一招便是一劍。
若是其他人,這可能會被當成笑話,因為劍修之戰,有時兩劍在瞬息之間便要碰撞數十下。
但是白折不同,他的劍太重,太苦。所以每一劍皆是千鈞。
……
層雲之間透出天光,在極遙遠的地方泛起一道白線,然後晨光轉瞬間灑滿天地,比世間最快的劍更快無數倍。
天亮的時候,大雪也已經停了,皇城之中看起來一片馨寧祥和。
但是在那些修為高深的人眼中,才能看到一層淡淡的光籠罩在三座主殿,那層光壁上隱約透著各色的符菉,符菉的筆畫晦澀而深奧,那是自上古便開始傳承的筆法。
林玄言問:「語涵,這一劍準備得怎麼樣了?」
羨魚橫在身前,裴語涵情緒已然穩定,心境如七月湖水,波瀾不驚。
「隨時可以出劍。」
林玄言看著天色,點點頭:「可以了。」
……
皇城的上空爆起了一道極細極長的白線。
那道光自清暮宮而來,直抵天穹。
皇城大陣上的符菉亮起了光,那些原本無法看見的字符如今塗滿了金光,有序地浮在空中,不停顫動。
那一劍極其緩慢,衝霄而起的劍意充盈著電光,璀璨地塗滿天際。
明明還是早晨,承君城上空卻佈滿了雲霞。
這道劍切割著皇城大陣,聲勢浩大,卻依舊無法斬破大陣。
就在這時,另一道劍隨之亮起。
這道劍來自另一座毗鄰的城池。
那一劍遠遠不及此間浩大美麗,淳樸無華,彷彿一觸及大陣便會碎成齏粉。
但是這一劍騰起之時,皇城之中一個獨眼老人睜開了眼,他坐在一張七葉蓮華石座上,乾裂的嘴唇不停顫抖。若是仔細看,便可看到他的下半身甚至已經石化,和蓮座連為一體。
而他身邊還有一個人,白髮覆面,遮住了容貌,看不清年齡,他的身體被幾根巨大的鐵鏈穿骨肉而過,牢牢地深入地面,他麻衣如雪,極其寬大,而身子裡的骨架卻極小,看上去像是一個侏儒。
蓮座老人開口,聲音沙啞:「他竟敢?」
麻衣侏儒頭也不曾抬:「陣可破,人不可放。那位已至城外。」
聽到那一位,蓮座老人也露出了尊重的神色,他皺眉道:「要是他攔不住?」
麻衣侏儒道:「那就沒人能夠攔住了。」
蓮座老人道:「還是因為你受了傷,不然大陣如何會如此脆弱。」
麻衣侏儒道:「你是說那天我不該出手?」
蓮座老人搖頭道:「她修為如何與我們何干,只要皇城還在,上面坐的是誰,與我們何干?哪怕是個女妖。」
他們不說到底過是皇城的兩條蛆蟲,汲取王家氣運,順便幫王家守守城門。
但他們對此渾然不在意。
因為這兩條蛆蟲有些大。大到通聖。它們會越來越大,直到皇家也滿足不了它們,然後它們破繭成蝶,飛昇天外。
皇城大陣裂開了一道縫。
在那道劍光才起之時,軒轅夕兒才剛起床,她慵懶地伸展了一下胳膊,剛想差遣俞小塘給自己去買份早點。
在這道劍光亮起的時候,她愣住了,她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在確認了那道劍光的方向之後,她提著裙子狂奔出門,朝著那個方向飛快跑去。湖山也望見了劍光,錯愕之後他也朝著門外飛快跑去。
……
在兩個老怪物的視線中自然不會去理會軒轅夕兒的軌跡,他們所有的精力都看著那向著城外飛出的身影,流光一般。
在對他們離去的方向確認過之後,老怪物閉上了眼,繼續陷入漫長的沉睡,直到下一次需要的時候醒來。
他們無須擔心什麼。因為城外已經有人在等待他們了。
林玄言選擇的路徑是一條開闊的山路,周圍皆是茫茫的枯林雪原,唯有走獸鳥禽偶爾在雪地間踩下的足印。
他們要前往老井城。
而在僅僅出城三里地之後,便有一記尖銳的聲音在耳畔刺啦地滑過。
接著一大蓬雪花在頭頂炸起,前方的空氣變得黏稠難行,隨著那聲音響起,前方彷彿是豎起了一個無形的屏障,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林玄言抬眼望去。
遠處有一塊天然形成的漆黑磨刀石。
它裸露在風雪裡,在茫茫白色之中顯得格外扎眼。
一個面容普通,五官稜角分明的男子立在上頭磨劍,他磨得極其認真,專心致志地按著一柄刻滿古文的青銅色長劍,每一次磨劍都發出尖銳鏗鏘的鳴響,他磨劍的動作井然有序,劍聲卻越發激越,崖石之上一道道劍氣破空而去,斬得漫天流雲細碎。
他們望見了崖石上披頭散髮,神色枯槁的男子,雖然早有預料,卻依舊如臨大敵。
「他就是白折。」林玄言說。
這是一句廢話,林玄言卻說得很認真。
林玄言繼續說:「他的劍叫做規矩,他的道是刑罰,他成道之路是苦修。都說浮嶼首座離開浮嶼之後會弱許多,但是沒想到,即使來到人族皇城,他依舊拿得出這份精氣神。極難對付。」
陸嘉靜說道:「他披頭散髮,衣冠不整,如此放浪形骸,劍叫什麼規矩。」
林玄言道:「所以我很怕他不講規矩。」
陸嘉靜道:「打不過能跑吧?」
林玄言道:「不知道。」
陸嘉靜道:「總之別死了,我在老井城等你們。」
林玄言道:「你也小心。」
陸嘉靜點點頭,按照先前的計劃,身形一閃,朝著側方的荒原掠去。
白折沒有去理會忽然離開的陸嘉靜。他也沒有抬起頭去看誰一眼。
只是在裴語涵出現在荒原上的時候,他磨劍的動作便在不經意間改變了方向,劍柄朝後,劍尖對準了她。
裴語涵感受著雪原上擴散而來的,宛如實質的威壓,那些威壓在觸及在她之時被一股無形的氣流紛紛振碎,水浪般向兩邊排開。
林玄言退到了她的身後。
劍鋒摩擦皮革的聲音在耳畔輕輕響起,林玄言抽出了一柄乾淨的長劍站在她的身後,在無邊的雪原上顯得極其渺小。
白折依舊在磨劍,劍聲如濁浪撲面,一勢更高過一勢。
林玄言閉上眼睛,感受著磨劍聲中的嘈雜律動,忽然眉頭緊蹙。
劍聲陡然尖銳。
隨著他的下一次動作,雪原上忽然出現了一道細細的線,似有無形劍氣貼著雪面而來。
與此同時,裴語涵身影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現之時已在數十丈外,她揮劍如寫一撇,斬斷一道無形劍芒。
耳畔劍聲嘶鳴,她恍若未聞。白折獨立高台,那些劍氣就像是看不見的鐵箭,而每一次磨劍的動作,都像是張弓搭箭,磨劍聲便是滿弓後的振弦之鳴。
裴語涵的身影在雪原上消失又出現,如一葉雪白孤舟逆流而上,每次出現都有數百道劍影被斬碎。
她離白折越來越近。
雪原上那處漆黑崖石便是燈塔。裴語涵雪狼般的身影在百丈之外蹦躍閃動。
白折磨劍的速度越來越快,劍下的那塊磨刀石承受不住磅礡劍意,開始細碎地開裂。
白折猛然抬頭,枯槁而烏黑的長髮間是一雙死灰般的眼。
劍光亮起,裴語涵破開劍浪,下一刻便來到了白折的面前,劈開了一道璀璨弧線。
異變陡生,在劍光亮起的一刻,劍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濁浪排空般牆立而起,瞬間洗去了這一劍的光華。白折的身影同時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裴語涵腦海中閃過數十種應對方法,但是每一種都會陷入被動。
而林玄言的聲音在此刻響起:「十三,九。」
裴語涵聽得懂,劍光再起,朝著某一處斬落。
漫天劍氣如水幕倒捲,一記沉重的鈍器擊鳴振開大水,巨大的磨劍石被劍浪切得支離破碎。
崖石撕裂,裴語涵的身影被劍氣振飛,她揮劍左右格擋飛濺的碎石,身影飄然而去,一襲長袍被風扯得翻飛作響。
在劍浪退潮之時,一道比先前更充盈數倍的劍氣號角破空般亮起。
遍地皆是殺意。荒原上的大雪以白折為圓心開始牽扯轉動,浩蕩如同揚沙。
「劍名規矩。此劍雪走。」
白折嘶啞的嗓音也似磨劍之鳴。
在話音消散只留一縷餘音之時,藉著餘音將消未消的間隙,一道森然劍氣寒芒徹骨而來。
巨大的劍浪裹挾著殺意逼仄而來,裴語涵盯著這道劍光,雙手握劍,正於身前,她一劍斬出,毫無花哨,卻又紫電青霜,流火狂狼的諸多異象隨著劍刃滾出。
兩劍十字向交之際,裴語涵身影沖天而起,如孤鶴盤旋。
白折靜立原地,劍尖遙指裴語涵的方位,細微地震動變幻著。
這一刻,白折彷彿雪原上的一塊礁石,他的身邊皆是自身流瀉出的劍氣狂狼。
而空中的裴語涵在身影拔到一定高度之後倏然折返,如流星砸落。
她恍然之間想起了那一年,月海海嘯,她在那座小城鎮便劈開了那一劍「撥雲開浪。」
如今她面對的不是真實的浪潮,殺意卻遠盛當年。
天上流雲如沸水一般滾滾騰鳴。林玄言的聲音在雪原上傳來。
「四六,三五。」
那不是白折的位置,但是裴語涵沒有任何猶豫。白雲開裂,她的身影倏然出現,天穹之上亮起了一道驚艷弧光。
一劍從天而落。裴語涵星辰隕墜般的身影快成一道影子。
雪白厚重的劍氣化作滔滔浪潮,兩者相觸之時,爆出了穿雲裂石的巨大身影。
雪浪吞沒了裴語涵的身影,而同時那浩瀚磅礡的劍潮竟然在那一刻被硬生生地分開。雪白的劍浪向著兩側衝刷,週遭的山石瞬間被衝擊斷碎,碾成無數細沙。
白折古銅色的眉目出現在劍光之中。
兩劍再次相撞。
那一刻,裴語涵甚至生出了一種撞擊山嶽的感覺。
白折握劍的手臂同樣被壓下了三寸。
「劍起!」
白折一聲爆喝。
劍氣如大風忽起,朝著裴語涵迎面而去,裴語涵髮帶斷裂,失去了束縛的長髮向後飄舞。
羨魚在這一刻振動了數百次,卻依舊卸不去那一劍的餘威。裴語涵想要抽劍離去,卻發現兩劍緊緊相連,如同深陷泥沼,無法脫身。
正當她想要震碎劍氣強行脫身之時,林玄言堅定的聲音再次響起。
「白鶴振羽,清虛自遠,劍迴環以相輕。」
那是《青山白羽賦》的劍訣。裴語涵聽懂了,劍便脫身而出。
那不是捨劍而退,因為劍在離手的一瞬間不再是劍,而是化作了點點光華,她爆喝一聲,駢指身前,爆出一道華美的孤光。劍意化作星星點點,那些深陷沼澤的劍意都化作了游魚,掙脫束縛朝著白折的眉眼刺去。
白折甚至不揮劍格擋,意念一動,雪浪撲向羨魚的劍光,像是要將其吞沒,而他身形拔地而起,青銅古劍斬破劍光徑直朝著裴語涵刺去。
裴語涵手中沒有了劍,她神色不變,輕吐一訣,那些羨魚化作的點點劍光倏然一閃,竟然折返回來,帶著白折的劍意反撲向他的後背。
白折神色一沉,在一瞬間轉化成一個背劍姿態。
那些劍光在劍身上紛紛振碎。
裴語涵伸手向虛一握,那些靈妙劍意星星點點,飄至身前,重新化作羨魚的模樣。隨著劍重新入手,許多沉重劍光再次撲面而來,裴語涵長劍幻化清影萬千,她修長的身影在恢弘劍光中轉動,一邊卸力一邊飄然後退,如鳳凰慾火為衣,展翅躍舞。
裴語涵的身影重新落在雪原上,面色蒼白,開始不停咳嗦。她兩邊的袍袖都被劍氣攪碎,露出了雪白的胳膊,那天蠶絲織成的柔韌長袍上也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裂痕。
嘩得一聲,裴語涵揚起手,直接扯去外罩的大袍,隨意揚棄在雪地上。她內襯僅僅一件幹練的短袖的斜襟襯衣,她先前踏了一步,立成劍姿。眉目間的柔美被逼人的英氣替代,整個人都像是斜插在雪原上,一柄鋒銳出鞘的絕世名劍。
白折站在那頭,屹然不動。青銅古劍上泛著濃稠的蒼黃,如流淌著融化的古銅。
他深深第看了一眼在裴語涵身後的林玄言,他想不明白,那個少年不過化境,如何能看透那幾次他出劍的軌跡。
想不通便不再多想,況且他也已經太多年沒有這般酣暢淋漓地戰上一場了。
他撕去自己的上衣,露出古銅一般的肌膚,那種銅色是真正的銅色,彷彿他整個人都是一座用銅水澆築成的羅漢神像。
裴語涵悚然動容。她這才發現,原來他的手臂上綁著許多沉重的鐵鏈。
白折斬斷手上纏繞的鐵鏈,鐵鏈墜落,一下子陷入雪地裡。他緩緩轉動手腕,骨頭之間暴起一串聲響。
青銅色的古劍金光更盛,彷彿為之雀躍。
白折沙啞的聲音傳來:「小姑娘,你不愧是那人的首徒,劍確實不錯,只是可惜你的劍太漂亮了。」
你的劍太過靈巧優雅,所以你不可以贏。這便是他的意思。
林玄言抿著嘴唇,看著裴語涵衣角紛飛的清美背影,神色沉重。
白折身側的如海劍光忽然泯滅。而一道肅殺的劍意在此刻卻陡然升騰而起。
它無形無影,就像是極地凜冬令人窒息的寒冷,無處不在。
那一刻裴語涵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彷彿天地間所有的律動都消失地無影無蹤,所有目力所及的視線中,只剩下了白折緩緩拔劍的動作,他拔劍的動作太慢太慢,而那道驚人的劍意卻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極速攀升!
裴語涵心神大震,她發現自己的視線被白折懾入,天地黑白,她只能看到他!
目光再也無法抽離,即使閉上眼睛,也是白折緩慢抽劍的動作。而她的身形受到他拔劍的牽引,一舉一動都變得緩慢無比。
那青銅長劍沒有劍鞘,所以抽劍的動作永遠不會停止!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這一劍的劍意不停攀升,直到巔峰之後斬出驚天一劍!
「以微觀之!」
裴語涵耳畔忽然響起了一聲厲喝,她神智剎那清明,藉著這短暫的機會,她閉上了眼,精神遁入了一種冥冥渺渺的境地,在她神識的投影之上,有每一塊崖石細小的紋路,有每一片雪花綻放的稜角,有每一片白雲微妙的變幻,天地萬物事無鉅細,唯獨沒有白折的劍。
這種狀態持續不過剎那。
裴語涵手腕微顫,她閉著眼,本能一般地向前一步,接著身子筆直地奔襲而去。在白折那驚天一劍還未成型之前後發先至,直取他的心口。
「好!」白折瞳孔中爆出異彩,他爆喝一聲,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斬出一劍。
那一劍雖不是真正的巔峰一劍,卻也足以蕩平萬物。
裴語涵一往無前的身形受阻,她用力踏足,將身子牢牢扎根在地上,一道道絢麗劍光自她劍鋒斬出,有的如清泉縹碧,吞吐不定。有的如大江橫陳,水光接天。有的如暮色紫煙,悲愴宛然。劍身振鳴之間,抖落成萬千異象。
如果說白折是一座屹然不動的山嶽,那裴語涵便是硬生生地用一劍又一劍斬碎崖石,緩慢搬山。
劍聲碰撞的聲音響徹天地。
林玄言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處站場,如今以他的實力遠遠無法加入到那場戰鬥之中。但是好在他的境界給了他一雙「慧眼。」
裴語涵初入通聖不久,還欠缺許多戰鬥的經驗。而這些恰好是他所擅長的。
接下來的幾劍險象環生,林玄言用極快的語速報出了只有他們能聽懂的方位,裴語涵根據他的指使出招斬劍,雖然漸落下風,但是依舊可以找到間隙出劍反擊。
一劍餘威漸漸化去。白折絲毫不給裴語涵喘息的機會,他嘴唇扇動間,一劍已至。
「天地雪走!」
在那一劍將裴語涵震飛之際白折的話語才傳播到她的耳中,這一劍力量極大,硬生生將裴語涵推出了數十丈遠,劍光過出,兩邊的積雪也像是附庸了生命,朝著裴語涵翻捲而去,如海獸張開血腥的獠牙。
裴語涵不停地回劍封擋著身前繚亂的劍意和砸落的雪塊。
「青黃。」
「方圓。」
「天命。」
白折爆喝三聲,三道劍以不同的軌跡湧來,如黑雲壓頂,千山疊浪,而那劍意太凶太烈,周圍覆雪的山巒都紛紛塌陷,轟隆隆的聲音雷鳴般翻滾在耳畔,震得耳膜生疼。
林玄言能夠看清這三劍的方向,但是他無法出言提醒。
因為那一刻週遭的空氣都像是被凝成了實質,他身體像是背負了千斤之重,血氣上浮,連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
林玄言全身法力噴薄,抵抗著白折劍氣精純的壓迫。
林玄言已是如此,那身處其間的裴語涵承受何等壓力更可想而知。
她知道自己和白折雖同為通聖,但是差距很大,只是沒想到竟然是這般巨大!
裴語涵抹去了唇角的鮮血,她身形受到劍意威壓,不進反退,艱難揮劍,灑下點點星火。而那天外飛仙般砸落的三劍更是強悍萬分,裴語涵封劍格擋,而那劍意濺開,流火般燎燃了她的衣角,冒出許多縷青煙。
她傷勢更重,右手虎口震得麻木,倉促間只好換成左手持劍。
片刻喘息後,她再次不停出劍斬落劍光,衣衫已然被侵蝕成青一塊灰一塊,她披頭散髮,看著好生狼狽。
她知道林玄言就在自己的身後看著自己。曾經許多許多次,他們的位置交換,她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一劍破萬法的背影,目光中儘是景仰和愛慕。
師父有難,弟子服其勞。
這次換我保護你了。
裴語涵抵禦著白折斬出的劍海,那海水很苦很澀,其間更是山崩海嘯,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可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艱難微笑。羨魚如有感應,蕩漾出五色劍光。
白折看著她,面無表情。
他對自己斬出的劍極其滿意,這便如同閉口禪一般,時間積累得越久,所出的第一劍便越發不可阻擋,白折的劍積蓄了百年,所以他所斬之劍每一道都承和了天人之意,其間威力唯有承受者最為清楚。
他曾立下過規矩,除非死戰。不然他只出三十劍。
此刻劍過二十,但他確信這個白衣女子無法撐過那三十劍。
雜念一消,白折再斬一劍。
他依舊保持著握劍的樣子,可是青銅古劍已經不在他的手中。
而他與裴語涵之間,似有山巒拔地而起,化作蒼茫一劍!
這一劍不分生死,卻足可定勝負。
林玄言沉默地看著這一劍,任何方位都沒有意義,這一劍太過霸道。規矩便是霸道。
這一劍之後,他知道語涵會敗,甚至會受重傷。
所以他想拿出一些壓箱底的東西直接帶她走。
但是下一刻,他再也無法平靜。
因為他無法靠近她,裴語涵就像是一隻刺蝟,她的刺便是劍氣。
林玄言很快明白過來,知道出言阻止已晚,只好靜靜地看著她遞出那一劍。
這一劍是他一年來第二次看到。第一次是在試道大會上,俞小塘在最後關頭捧出了此劍。
魔宗之劍,蒼山捧日。
林玄言的瞳孔通紅,那是劍光的映照。
連白折也變了臉色,他橫亙出的劍山如也被大日朗照,如火如荼。
裴語涵站在原地,一身白衣同樣被映照得通紅。
羨魚燃燒了起來,如一塊還未來得及淬火打煉的通紅烙鐵,一輪大日自劍身捧出,週遭的雪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然後蒸發,連空氣都為之扭曲,握劍而立的白衣女子眉目如血,宛然是揮舞鐮刀的妖魔。
林玄言輕輕歎息,這一劍或許可以破除白折的劍山,但是一劍之後便沒有第二劍了。他已經做好了隨時帶走裴語涵的準備。
但是再次出乎他預料的是,裴語涵竟然拖著劍直接朝著白折崩去。
大日如來,天地不可安生。
白折的劍山如被火焰舔舐而過,離析塌陷,彷彿末日來臨,山川河流荒原雲天皆響徹著無休無止的悲鳴。
白折看著來劍,眼中滿是狂熱之意。
他不閃不避,哪怕拼著身受重傷也要硬接這一劍,他已經百年沒有經歷過受傷的滋味了。
兩道身影撞在一起,石破天驚。
強烈的爆炸氣浪在那一刻噴薄而出,週遭一切都被瞬間掀開,即使是林玄言也連退了數步去避其鋒芒。
他死死地盯著那裡,他能看見劍光的海潮中,有兩個若隱若現的影子。
接著不知道是不是幻聽,他的耳畔竟然聽到了七下劍與劍敲擊的聲響。那不像是戰鬥意義上的碰擊,又不知道如何形容。
等到浪潮退去。滿地的破石碎土之間,兩個人踉蹌對立。相隔不過三丈。
他們身上甚至沒有血,因為那本質上是一種神魂的交鋒。而這種損傷更大過了肉體。
裴語涵提著劍,艱難地站著,搖搖欲墜。
「三十劍了。」她說。
方纔兩劍相撞,裴語涵放棄了有可能重傷對手的機會,在他的劍上敲擊了七下,湊滿了三十劍。這樣做很是耍賴,但是她知道以白折的性格只能默認。
規矩便是規矩,劍修所做,便是無愧於心和劍。
果不其然,白折在沉默片刻之後便轉身離開。
「人間有你等女子,實在不易。」
白折的聲音像是烏鴉一般沙啞而難聽,卻在風雪中久久不散。
他的轉身便是離開。
白折的身影在轉身之後便瞬息消失在了荒原上,不知所蹤。
唯有滿地的殘血斷崖訴說著他來過的痕跡。
林玄言終於微微放鬆,朝著裴語涵的方向走去。
走到途中的時候,林玄言的手忽然伸入袖中,流光出袖,他對著土地的某一處猝然擲出一柄飛刀。
雪原深處響起了一聲極悶的慘叫,那聲慘叫來自雪原下方。他直接被釘死在了雪原裡。
裴語涵順著慘叫聲回頭,看著林玄言,有些吃驚。
林玄言道:「是個擅長蟬伏的高手,來刺殺我們的,他可能幾天前便已經隱蔽在這裡了,只是或許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發現。」
這個人有可能是袁先生說的李代麼?如果真是,那未免太瞧不起他了。
他也懶得去翻開泥土看這個刺客的身份,逕直朝著裴語涵走去,遲則生變,他相信那些人既然能請來白折,便一定有後手。
果不其然,在林玄言準備接過羨魚,帶著裴語涵御劍離開之際,雪原四周出現了許許多多的人影。
為首的一人身穿黃袍,他身材早已不像以前那般胖,看上去甚至能和英俊沾一點邊。
他便是三皇子。他遙遙地看著裴語涵,笑道:「裴仙子好久不見。」
裴語涵懶得理會他,只是對著林玄言說了句:「走吧。」
三皇子哈哈大笑,瞇起了眼睛:「你當我真是來你們道別的?你們走得掉嗎?」
他帶來了許多人,這些人中不乏許多高手,其中很多都在妖尊臨城那日出現在試道大會的廣場上。
林玄言看著他們,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三皇子道:「你們或許是駱駝,但我也不是什麼爛馬。」
林玄言道:「你成不成太子和你是怎麼樣的人沒什麼關係。百年之前,王朝繁榮鼎盛,而如今在你們這些人的推波助瀾下,皇族甚至成了浮嶼的附庸,你不覺得羞愧和可笑?」
三皇子笑道:「自古勝者為王,敗者才會用尊嚴和得失粉飾自己。」
林玄言道:「你會失敗的。」
三皇子沒有理會,看了他們一眼,笑問道:「陸嘉靜陸大宮主呢?」
林玄言瞇起了眼,笑而不答。
三皇子道:「我倒是還挺羨慕你的,想必你也享受過她的身體了吧,而我也就操過她的後面,操爛了也就那種感覺,爽歸爽,但是終究不及正面啊。不過還好,今天你們被抓了,她一定會來找你們,人我可以慢慢抓,這個世界上恐怕還沒人同時有福嘗試裴仙子和陸宮主的滋味吧?」
林玄言道:「廢話真多。」
三皇子笑道:「那你來殺我。」
裴語涵聽著他們的對話,有些不解。因為她此刻就算再虛弱,收拾這些臭魚爛蝦應該還算勉強。更況且這裡還有他。
他扶著裴語涵坐在一塊碎巖上,輕聲道:「等等我。」
劍光出鞘。
劍出鞘的瞬間林玄言也消失在了原地,他化作一道虹光朝著三皇子疾掠而去。
三皇子面色微變,但是轉而平靜。
人生太過大起大落,他無比懷念著曾經可以隨意玩弄陸嘉靜身體的日子,而如今再摸摸她的小手都成了奢望。但是她始終相信,這種日子可以終結,他放棄了皇族的尊嚴成為了浮嶼的棋子,便應該有所回報。這些回報中,便應該包括著絕世的美人。
在林玄言進攻的瞬間,便有許多高手從明處,暗處穿插而來,鐵桶般包圍住林玄言,開始纏鬥。林玄言昨晚受了不輕的傷,但是他的劍卻比昨晚更快。
劍光如織,穿梭其間。
他絲毫沒有手下留情,轉眼之間人人帶傷。他的劍法以傷換命的打法,而這些傷比起昨晚根本不痛不癢。
他不擔心裴語涵的安危,因為如果有蠢人去找她麻煩,那便是找死。
皇族供奉趙端山做了第一個蠢人,他也是初入化境的高手,也知道先前白折首座已經與她戰上一場,她此刻應該虛弱不堪,而自己在皇宮之內養精蓄銳七日,渾身拳意已然攀至巔峰,他甚至堅信他接下來的一拳,是此生最強一拳。
當日在皇城面前,他被邵神韻瞬息擊敗,這一直被他當做畢身的恥辱。而如今他終於有機會擊敗一個通聖高手,他如何能夠不狂熱。
雪地起耀起了一道拳光,潛伏在人群中的趙端山終於悍然出拳,這一拳一經遞出他便極其滿意,其拳意之渾厚,力道之狠辣讓他自己都有些生畏。
裴語涵有所覺,然後揮劍。
荒原上響起一聲慘叫。趙端山倒飛出去,右拳血肉模糊。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為什麼她如此虛弱還是可以輕易擊敗自己。
「她剛剛對自己的一劍一定用完了最後力氣!接下來一拳她拿什麼擋?」如此思怵之後,趙端山左手又出一拳。
嗆然一劍,趙端山再次被震飛,身形倒地,左手皮開肉綻,甚至露出了森森的骨骼。
「為什麼?」趙端山目呲欲裂,死活不得其解。
裴語涵憐憫道:「化境鳳毛麟角,但是加起來總還是有許多人,而放眼整個天下,通聖也屈指可數。你明白了麼?這就是鴻溝。」
她隨手再斬一劍,趙端山身體倒飛出去,砸落雪地上,不知生死。
林玄言同樣殺的興起,轉眼之間便是滿地死傷。那些替三皇子阻攔著的死士越殺越稀薄,再過片刻,他的劍或許可以直取他的性命。
忽然,他的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師弟!」
那是趙念的聲音。
一個渾身是傷的男子被兩個人從一個黑布袋中押出來,在扯去蒙面之後,趙念第一眼便看到了林玄言,下意識地出聲呼喊。
林玄言身影一滯,他出劍挑開了幾個人的圍攻,身形後撤,向著趙念的方向掠去。
「你敢過來我就殺了他。」一個黑衣人淡淡道。
一柄薄刃貼在趙念脖頸的脈搏處,輕輕壓下,似乎隨時都可以切斷它。
趙念渾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看起來悲慘至極,他疾呼道:「不用管我,殺了那個狗皇子,我死也瞑目!」
林玄言停在了趙念身前兩丈處,他能感受到關押趙念的兩人身手十分不凡,他沒有信心在那之前快過他們。
於是他看向了三皇子,問:「放人的條件是什麼?」
三皇子道:「我們談不了任何條件,因為我需要你們去做個交代,所以我必須抓你們,而你如果繼續出劍,我馬上殺了他。」
林玄言道:「他死了,你也會死。」
「你殺不掉我。」三皇子輕輕歎息。
三皇子向側方走了兩步,但是地上依舊殘留著他的影子,林玄言這才看清,那不是影子,而是一個人。
一個矮小老人從影子中走出,笑意猙獰:「老奴見過太子。」
林玄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陰七,沒想到你還活著,幾百年過去了,你的境界還是這樣。」
陰七道:「但是攔住你夠了。」
林玄言沒有反駁。
他只是有些不解,陰七活了這麼多年,絕對不傻,就算攔得住他,難道還能攔得住語涵?
耳畔再次傳來趙念的疾呼:「師弟,你帶著師父走就好,別……啊!」
他身後被重重一擊,口吐鮮血重重砸到地上,一柄劍刺住了他的背部,那是心口的位置,劍還刺入了幾分。
「住手!」裴語涵憤然大喝。
三皇子瞇起眼,看著裴語涵,道:「女劍仙大人,你有什麼指教?心疼你這個二徒弟了?我看他又蠢又笨,論天賦和姿容都比不過你另外兩個啊。」
裴語涵死死地盯著他,握著劍彷彿隨時可以脫手而出。
陰七道:「放下劍,不然我馬上殺了他。」
放下劍任人宰割麼?裴語涵或許會這麼做,但是他不會。能救下趙念自然最後,如果實在不行,便只能用更多人去祭奠他。
林玄言在心中輕輕道:小徒孫,我會懷念你的。
就在這時,遙遠的天空外,亮起了一束煙花。
那道煙花在場的許多人都沒有看到,因為那是裴語涵以劍氣做成的煙花。
林玄言向那一處瞟了一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於是他也怔了片刻。
事先他們約定過,他和裴語涵擋住白折,陸嘉靜去老井城救出趙念,成功之後放出那道劍氣煙花做為提示。
他知道陸嘉靜不會說謊。可是趙念就在這裡,那陸嘉靜救出的是誰?
又或者說……
「小心!」裴語涵疾聲大喊。
已經來不及了,林玄言抽劍下意識朝著身後刺去。
一柄劍捅入了他的小腹上側,而他的劍同樣刺入了身後的人的胸口。那人正是趙念!
「趙念」心口插著一柄劍,鮮血泊泊流出,但他渾然不在意。臉上笑意陰冷至極。
匕首插入的位置是林玄言的氣海,在插入的那一刻,陰七與另一個皇族高手便圍住了他,瞬間以氣機將林玄言鎖住。
林玄言看著「趙念」,沒有問出你是誰這種愚蠢的問題。
「你是李代?」林玄言確認了一下。
事先袁先生便要曾出言提醒,要他堤防一個叫李代的刺客。
可他終於還是鬆懈了。
李代咧嘴笑道:「你居然知道我?」
林玄言道:「那有沒有一個叫桃僵的?」
李代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你現在氣海被刺,無法調動修為御劍,竟還有心情與我開玩笑?」
林玄言手在袖中不停顫抖,他再強大也終究只是人,終究需要氣海。
李代不愧是最專業的殺手,境界極高的裴語涵站在數十丈開外,在察覺到異動之後竟然也來不及出劍阻止。
林玄言沒有了戰力,剩下的一人就最好辦了。
三皇子望向了裴語涵,滿臉笑意,因為他知道裴語涵足夠心軟,無論她境界高到怎麼樣的地方,她都經不起威脅,百年前是如此,百年後亦是。
三皇子走出人群的護衛,走到裴語涵的面前。命令道:「放下劍。」
裴語涵看著被兩人鎖死,命懸一線的林玄言,握劍的手不停顫抖。
林玄言竭力出聲:「別忘了我昨晚和你說的!」
昨晚他與她說,以後發生什麼事,一定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切不可委曲求全。
但是她又怎麼能真的做到?
師父,對不起。
雪原上的泥土被方纔那場通聖之戰犁得鬆軟,劍落地無聲。
三皇子看著她放下了劍,滿意地笑笑,接著對著身邊一個黃袍男子道:「封住她的氣海竅穴。」
林玄言大聲道:「別犯蠢,你要是不能出劍了,我們就徹底沒機會了,他們殺不死我的!」
陰七冷哼一聲,正想劈一記手刀打暈他。三皇子卻搖了搖頭:「繼續讓他說。」
林玄言牙關顫抖,他拚命想調動自己的氣海,但是氣海流瀉的速度反而越來越快,他的身體越發地虛肉蒼白。
裴語涵看著他,渾身顫抖,眼眶中盈滿了淚水。
一個黃袍男子走到她的面前,握著一柄匕首的刀鞘,刺向了裴語涵的氣海。
裴語涵下意識地反擊,用兩根手指夾住了刀鞘。
耳畔響起了林玄言的慘哼聲,陰七將一柄三叉戟插入一截到他的背後。
「鬆手。」黃袍男子命令道。
裴語涵雙指顫抖,林玄言說的道理她當然懂,她也知道如果自己放棄了,那他們真的沒有機會了,但是她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自己面前死去?如果他死了,就算她將這些人殺的乾乾淨淨,可還有什麼意義?
三皇子道:「今日我不會殺你們,我要將你們交給浮嶼的那位,到時候說不定你們還有翻身的機會,但是如果你再猶豫一下,我便只能提著你徒弟的首級去見他了。」
裴語涵擋著刀鞘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她望向林玄言的時候,已是滿臉清淚。
林玄言艱難道:「別信他們的鬼話,殺了他們,我不會死的,相信我啊!」
陰七將手上的兵器再推一寸,林玄言噴出一口鮮血。
裴語涵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掙扎,手指一鬆,仍由刀鞘刺向自己的氣海。
刀鞘不比刀刃,這種封印只能持續半個時辰,但是也足夠了。
三皇子走到裴語涵面前,看著眼前這個暫時喪失戰鬥力的女劍仙,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下巴,輕薄抬起:「裴仙子真是師徒情深,感人肺腑呀。」
裴語涵冷冷地看著他,卻又無法反抗。
三皇子道:「我早就聽說過你的一些傳言,聽說你早就是那季易天的禁臠了?
唉,他那樣的人,怎麼配當裴仙子的主人呢?等你們與浮嶼的恩怨結束,我爭取把你討要回來,封你一個妃子如何?這可比做季易天的大奶母狗要強多了啊。」
裴語涵冷冷道:「住嘴!」
三皇子負手身後,摸了摸她的臉頰,手順著臉頰向下,輕輕撫過她的脖子,道:「你們現在處境這樣了,再硬氣有什麼用啊?那個陸嘉靜是你們的好姐妹吧?
她以前也是硬氣的很,自信到居然敢一個人上了浮嶼,我把她換回來的時候,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嘖嘖……之後她可是對我感激涕零,我揪著她的大奶子操她的屁眼,她可是一句反抗的話都不敢說啊。」
裴語涵渾身顫慄,陸嘉靜的事情她知道一部分,但是她沒想到她的身體居然也曾被眼前這個人日日玩弄。
三皇子捏了捏她的香肩:「怎麼?心痛了?」
他的手順著香肩滑下,從襯衣的袖口處伸入衣中,反覆撫摸著她的吊帶,那令人沉醉的酥胸就在隨著他撥動吊帶也一顫一顫的,在場的其餘人雖然皆是定力很高的高手,但是看到自己心中高高在上的仙子被人肆意撫摸,胸口那對神聖玉峰更是被撥動得不停晃動,看的那些人一個個呼吸沉重,血脈膨脹。
三皇子道:「怎麼樣?要不要當著諸位大俠和你徒弟的面,把你剝光衣服就地操一頓,讓大家看看這位劍法天下無雙的女劍仙到底怎麼樣的淫娃蕩婦。」
裴語涵望向了林玄言,陰七踩著林玄言的背部,一柄叉子自他的後背捅入,隨時都可以扎進他的心臟。林玄言低著頭,沉默不語,也看不清神色,只有鮮血自口角不停滴落。
裴語涵更加心如刀絞:「放開他,我隨你怎麼樣。」
三皇子大笑道:「大家快看啊,女劍仙大人主動開口求歡了。」
「你……」裴語涵秀眉緊蹙,雙唇已經毫無血色。
三皇子用力扯了一下她的吊帶,那襯衣中的衣帶自肩頭滑下,雖然看不見衣衫內的景象,但是可以想像失去束縛之後那豐挺的乳房彈出,與大家的視線只隔了一件衣衫。
有人起哄道:「太子殿下,你不如將她就地正法算了,這次兄弟們死了這麼多人,讓我們飽飽眼福也好呀。」
三皇子笑道:「那要不要也飽飽口服呀。」
那人連忙搖手:「這哪裡敢,不過要是太子殿下以後玩膩了,給兄弟們享享福也未嘗不可呀。」
三皇子哈哈笑道,對著裴語涵道:「你看,我這麼多下屬想看你出醜,你該怎麼辦?」
裴語涵抿嘴不語。
三皇子手從她的衣衫內伸出,直接摸到了她的襠下,裴語涵穿著白色的長褲,雙腿下意識地夾緊了一些,三皇子在她大腿內側不停撫摸,笑道:「裴大劍仙,快喊兩句我是賤貨,用你的大肉棒操死我,給大家聽聽你是有多淫蕩。」
裴語涵看著林玄言,她如何能夠當著他的面說出這種話。
三皇子捏著她的乳尖扯了又扯,裴語涵的襯衣極其綿軟,所以即使隔著衣衫,那手感已然極好,他捏著她的乳頭,道:「你現在能做的只能順從我,我現在揪著你的奶子亂扯也沒見你反抗,怎麼?喊兩句話就不行了?還是不想讓你寶貝徒弟聽見啊?」
「還是那句話。」三皇子語氣一厲:「快喊,要不然就再往你那徒弟身上捅幾刀。」
裴語涵閉上眼睛,清淚滑下,她顫抖道:「我……我是賤貨……」
「不許喊!」林玄言竭力嘶喊。「閉嘴!」
師父對不起……她在心中默默說道,她對著三皇子,對著那些饒有興致看戲的人,顫抖著喊道:「我是賤貨,用你們的……你們的……」
「不許……不許說!」林玄言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陰七用力踹了一腳他,又是一聲悶悶的慘哼。
「用你們的大肉棒……操死我。」裴語涵心痛不已,她聲嘶力竭般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三皇子快意大笑,緊緊地抓住她的雙乳,揉面般不停揉捏擠壓,指間儘是飽滿而柔軟的觸感,他愛不釋手,似乎要將那對豐挺玉峰用力捏爆一般。
他彷彿已經可以看見自己美好的未來,可以看見裴語涵和陸嘉靜同時跪在自己的床榻上,為自己小口小口地舔著肉棒。聽說那賦雪宮的郡主也回來了,若是能將自己那目中無人的皇姐也一併拿下,到時候三美同床,捏她們的奶子,打她們的屁股,想肏哪裡就哪裡,人間哪裡還有更美味的事情?
他不怕這些高傲的美人女神不聽話,她們再高傲又怎麼樣,調教個三年不也各個服服帖帖?三年不夠就五年十年,他有的是時間。
而且調教的過程是那般的美妙啊……
他捏著裴語涵的玉峰,滿腦子都是美好而荒淫的未來,他對著身後的人道:「差不多了,把狗鏈子拿來,我給裴仙子用上,待會我將她衣服剝光,牽著鏈子帶她爬回去。」
裴語涵此刻腦子一片空白,她已經不在乎三皇子在說什麼,也不在乎自己的未來會是怎麼樣。
昨天還計劃清晰滿心大志,如今便淪為了他們的階下囚。
但是如果能和師父死在一起……不行,師父不能死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死……
三皇子已經開始解她衣衫的扣子,隨著扣子一顆顆解開,雪白的肌膚便一點點裸露在旁人的視野裡。
忽然之間,一聲慘叫聲撕裂響起,三皇子身子同時劇震。
那是陰七的聲音。
一柄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匕首插進了他的胸口,與此同時,林玄言身子一擰,以一個怪異的姿勢騰起,他的背部硬生生頂動那柄夜叉,不惜讓那它更刺進體內幾分,放鬆警惕的陰七被他猝不及防地頂翻在地。
幾道流光從他的袖口飛出,砰砰地格擋開幾人的進攻,他身子向後滑去,一路上滴滿鮮血。
他伸手向後,拔出了此在自己背後的夜叉,握劍般提在手中,他的腰間依舊淌著血,那裡隱約有灼灼白光,那是氣海流失的徵兆。
裴語涵很快明白過來,那柄忽然而來的匕首,是來自之前他釘死在雪原中的那個刺客的身上。
只是他不是已經很難運行修為了麼,如何馭的這柄匕首?
林玄言渾身是血,終於得到喘息的機會之後,他將袖間所有藏著的匕首一柄擲出,在身前列成一個單薄劍陣。
三皇子很快冷靜下來,陰七捂著自己的傷口,看著林玄言冷笑道:「你果然還是有些手段,但是這有什麼用?你師父已經不能戰鬥,你也不過是強弩之末。」
林玄言閉著嘴唇,捂著自己腰間的傷口,想要強行止住傷勢。
「呵,浪費時間。」三皇子冷冷道:「抓住他,讓我看看他還有什麼手段。」
所有高手都圍了上去,形成一個半圓形的包圍狀。
裴語涵看的心急如焚,但是此刻她已經無法出手,而林玄言的身體狀態她也再清楚不過,他將來面臨的,不過是再次落敗。
林玄言看著那些滿臉嘲弄笑意的人,他的目光漸漸平靜。
他艱難地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桿,像一柄不屈不折的劍。
但是沒有人會覺得他可憐,更沒有人憐憫同情他,只是覺得這一幕有些可笑。
運去英雄不自由。英雄遲暮果然悲壯,卻也只是悲壯。
陰七大致恢復了傷勢,他走在所有前面,運起陰毒一掌,拍向他那單薄的劍陣,惡狠狠道:「去死吧。」
林玄言看著他們,他知道沒有人能來救他們,可他神色卻平靜極了。
他輕聲道:「這一劍本來是來留給他的,沒想到卻提前用來殺你們了。」
陰七一掌拍落了五把匕首,滿掌叮叮噹噹的聲響。
他看著林玄言冷笑道:「你還在這裡唬人?唬得住誰?我就站在這裡讓你出劍,你殺得掉我?」
林玄言平靜地看著他,陰七在一瞬間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眼前站著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眉目清秀的少年,而是一團風火,一輪烈陽,一道裂開烏雲的雷鳴閃電,一道貫穿寰宇的天地霞虹,是世間萬象,也是無限可能……
接著他聽到林玄言口中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四個字。
「萬劍生靈。」
萬劍?哪裡來的萬劍?天地岑寂,不聞聲響。
那些高手冷笑更甚,他們看著林玄言,像是在看一隻隨時可以捏死卻又在垂死掙扎的可笑螻蟻。
但是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在雪原三里之外的皇城裡,在千千萬萬戶的人家裡,發生著詭異的一幕。
一個皇城御用的廚子正在嫻熟的切菜,忽然菜刀一震,一下子劃破了手,廚子吸允著自己受傷的手指,滿心不解,心想自己這是怎麼了,太不小心了吧?切菜還能切到手指?正當他想要再次拿起那柄菜刀的時候,菜刀忽然脫手而出,飛了出去。
一個剛剛新婚的女子,按照傳統在過了三日之後要為婆婆做一頓飯,她在灶頭上,拿著鐵做的菜鏟,不太嫻熟地掂炒著菜,思考著這菜譜上的些許少許到底是多少的量,忽然間,菜鏟子脫手而出,摔到了地上,她啊了一聲,馬上開始責怪自己的笨手笨腳,她彎腰去撿的時候,那菜鏟子竟然直接朝著屋外飛去,新婚婦人還未反應過來,卻看見那還盛著紅綠小菜的大鐵鍋也飛了出去。
皇宮內,四皇子軒轅安被廢黜太子,他悶悶不樂,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飯了,用絕食來代表自己的抗議,今天,小婢偷偷給自己端了一碗羊湯,飢腸轆轆的他終於忍不住,拿起鐵勺子舀了一口,剛剛送到嘴邊,那勺子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扯走,向著皇宮外飛去,羊湯灑了滿地。
這樣的場景在承君中不停發生,一戶戶人家不停地訝然尖叫,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以為是邪神顯靈。
叮叮噹噹的聲音裡,越來越多的鍋碗瓢盆從大門,窗戶,甚至煙囪飛出,它們來自從大街小巷,民房樓閣,深宮大院,它們此刻懸在空中,如群蝗振翅,嗡嗡顫鳴。似在追憶曾經殺人飲血的崢嶸歲月。
那些沉寂的劍魂被一一喚醒,魚貫而出般齊齊飛向皇宮上空。
時隔多年,它們終於憶起,自己曾經也是劍。
自劍宗肅清之後,它們便被重鑄成其他模樣,或者是燎燃薪火的鍋釜,或者是殺牛宰羊的菜刀,或者雜陳五味的小小湯勺。
百年來漁米炊煙,它們在那一次抽劍之後,再沒歸鞘。
它們自皇城上空掠去,飛往三里之外的雪原,它們不是千萬把劍,也沒有萬劍破空的絕世氣勢,看著甚至有些可笑。
千萬個鍋碗瓢盆來到了雪原的上空,如遷徙而過的候鳥。
灰濛濛的雲層下再次飄起了雪。
不知是神明賜福還是蒼天垂淚。
它們齊齊顫動,有的如蟬鳴清亮,有的似海獸啼哭。
戰慄的風雪裡,林玄言聽著它們如怨如訴的低鳴,也傾聽著他們的心意,最後柔聲道:「我都知道了。」
他的聲音那樣低,卻穿風透雪,迴盪在它們的心間。
話語縹緲,天地悲嘯。
所有鐵器如被大風吹斜的蘆葦,不再顫鳴,而是眾星捧月地般朝向林玄言。
那是萬臣俯首。
這一日,承君城外的荒原上,林玄言長髮散亂,白衣帶血,而他頭頂之上,大雪飄搖,萬劍生靈!
裴語涵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幕,淚水決堤般湧出,不自覺間便淚流滿面,可她從未如此高興過。
所有人都震驚無語,他們這震撼人心的一幕,雙唇顫動,這個人氣海不是已經被破了嗎?他如何能夠馭劍千萬……而且這些根本就不是劍啊!
林玄言自然不會浪費時間和他們解釋,昨夜在殺季易天時他便說過,他馭劍無需修為,因為他便是萬劍之主。
念頭稍動,那些「劍」便猶如千千萬萬懸停空中的海鷗,忽然密密麻麻地俯衝而下,殺向眾人。
混亂的人流中慘叫聲此起彼伏,林玄言毫無阻礙地穿過人潮,一道道劍意在他耳畔呼嘯而過,它們都是沉睡了百年的古老魂魄。
三皇子再也無法自持平靜,他肝膽欲裂,從地上拾起一把匕首,想要抓住裴語涵作為威脅。
林玄言已然走到了他的面前,那些皇家高手自顧不暇,哪裡還能分心再來保護他。
「你放過我,我以後……啊!」三皇子慘叫一身,他身子被一腳踢開。
林玄言走到裴語涵面前,看著她蒼白如紙滿是淚水的俏臉,默不作聲地攬起她的胳膊,一把抱起了她,裴語涵比他還稍高一些,抱起來有些吃力,裴語涵低著頭摟抱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自己能走的。」
林玄言沒有理會,繼續抱著她。走過三皇子身側的時候,他漠然地看了一眼驚恐的三皇子,與昨夜如出一轍般伸入那道千軍萬馬般的劍海洪流裡,隨手取過一柄菜刀,一刀斬下,三皇子一聲慘叫,他捂著右臂的血口,痛的嘶啞咧嘴滿地打滾,再也放不出一句狠話。
「你還有用,留你這條命十年。十年之後,我自會來取。」
三皇子的耳畔,林玄言死神般的聲音響起,他捂著自己被斬斷的右手,模糊的視線裡,林玄言抱著裴語涵向著遠處走去,隱隱約約之間,三皇子聽見那裡傳來了「啪啪啪」的清脆聲響。
那是……打屁股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