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夜殺人賞雪,自古以來便是屬於風流人物的傳奇。但是修行者也知道,弓刀鐵甲在大雪之中會變得堅硬而寒冷,於是武士握刀會更加艱難,消磨更多的意志。
如今茅草棚凋敝毀壞,在狂暴的風雪之中猶如一座孤零零的海島。破碎零星的雪粒從較大的縫隙之間灰塵般噴薄而入,遍地生寒,碎雪飛快地吸附在縫隙之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積越厚。
可草屋依舊,季易天立在其中,穩定心神,一身磅礡法力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支撐著這座搖搖欲墜的孤島。
拍打孤島的海浪便是殺意。
如果殺意有溫度,那便是徹骨之寒,焚心之火。
季易天捕捉不到他,因為他甚至沒有用法力去抵禦風雪。
大雪天對於一個握劍之人的消磨是漫長的,他的雙手會漸漸凍僵,他的身體會漸漸冰冷,視線也會漸漸模糊。所以他難免會動。
他需要去振落劍上的雪,融去睫毛上的冰霜,鬆動僵硬的指節。
所以季易天冷靜下來之後反而不再著急,他知道那人為了隱匿氣息便不會流露修為去抵禦大雪,於是只要時間越久,那他下一劍的氣勢就會被大雪越削越弱。
季易天站在草棚之間,他身後吊著陰道主的屍體,空空蕩蕩彷彿只有一張紙的重量。
他只剩下一具屍體,胸口還一個用劍攪碎成的血洞,那裡已經沒有鮮血流出,連白森森的骨骼都有些泛黃。但是他的鬚髮卻開始飄舞。
那是季易天激盪出的法力驚起了他的鬚髮。
風雪驟然湍急,門咯吱作響,如稚童拙劣地拉著二胡。
季易天身子驟然發動,他的手在袖間抽刀般斬出,身形炸起,化作一道黑色急流,朝著某處猝然一擊。
那一處的風雪被道法撕裂開,亂飛的雪絮一刻蕩起,空氣被瞬間抽空,在茫茫大雪的遮蔽之間,他似乎看到了一點衣角。
一掌拍落,卻是落空。季易天並未驚訝,他這一掌本就是試探猜測,或者說是引蛇出洞。
於是蛇出來了。
空中真的出現了一條長蛇,那是風雪凝成的蛇,那也是一道雪劍。
雪劍刺向他的後背,直取他心臟的位置。季易天法力瞬間凝結於一點,然後爆開,那道雪劍在觸及到衣衫之前被頃刻震碎。
季易天擰身向後,雙手一上一下地擺出一個看似陰柔的架勢。
在架勢起勢之時,又有數十道雪劍透雪而來,每一道雪上都粘濡著純粹劍意。
季易天面無表情,袍袖揮動,如龍卷而去,數十道雪劍被他袖子纏起,震碎成白雪抖落。而他的袍袖甚至沒有被撕裂。
「這位兄弟,僅此而已?」季易天對著黑暗處詢問。
夜色不會回答,而暗處的那人不語,於是天地間也只有風聲嘯雪。
那些雪沒有一片能夠落在他的身上。
季易天冷笑道:「你以為你能隱匿所有氣機?因為你來了,所以必然留下痕跡,而我找到你不過時間問題。」
說話間,兩道若有若無的氣息自雙袖之間蕩出,揮筆寫墨一般鋪成而去。如漁民撒網,在觸水之後,網便一下散開。而這張網要更大更敏銳,而他想要捕獲的,只是一條隱匿淤泥中的魚。魚不死,網便不破。
就在季易天以為他要繼續隱匿之時,一道比夜色更漆黑的黑影在雪夜中奔襲而去。
季易天看不到他,卻能在神識之中感知到那道狂奔而來的影子。右袖高高鼓起,修為如泉湧而出。
而那道黑影越來越快,劍意已起,那一往無前的氣勢在接近季易天的三丈開外驟然拔高,那是黑影舉劍揮下所激起的波瀾。
這個姿勢不像是揮劍,更是持刀劈斬,乾淨利落。
劍意已經觸及他的眉目,可季易天依舊站在那方雪地之上,神識之中的力量在此刻收攏於一點,那同樣是劍意最精凝的一個點。季易天揮袖擊去,袖間是一道拳,拳意剛柔相濟,在觸及到那劍之時如龍鶴牽扯,竟將那劍硬生生打碎!
在照面的一瞬間,三兩道劍意流瀉而過,割去了他兩鬢的幾縷鬢髮。
在擊碎那道劍之後,季易天神色反而更加凝重。方才一瞬,他故意賣了許多破綻,就想在他出劍的一瞬間將陰陽絃線纏縛住他,或者至少拖慢他的身形。
但是那些章魚般的絃線卻落了個空,方才揮劍身前的人,彷彿是個幽靈。
而那一劍,依舊是道雪劍。
難道他今日來刺殺自己,甚至沒有帶上一把鐵劍?
風雪更盛。
一劍落空之後,高速移動的黑影借勢向著右側彈去,而他的氣息如魚入水,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既然無法捕獲,他自然也不會站在原地等待第二劍。
他足下一蓬雪花一般炸開,向著黑影倒退的方向擊去。
方纔那兩擊不過是不痛不癢的試探。
但是季易天已經不想再等,因為時間會帶來變故,他知道那人劍法詭異,但是在方纔的交手上來看,在純粹的修為方面他絕不是自己的對手。
在他身影掠起的瞬間,磅礡的法力爆炸般擴張開來,幾十丈內的大雪都被瞬間抽空,再也落不到此方天地。
沒有了雪,你如何凝雪成劍?
季易天的打法極其粗暴,既然捕捉不到對方的蹤影,他便自己創造一個牢籠。
這幾十丈的天地就是一口大缸,待到缸中水都煮沸,那其中的魚再狡猾也無法倖免。
可林玄言終究不是魚。
一劍憑空而至。季易天彈指破去。
接著是一道又一道的劍。那些劍都不是實質,只是劍意。紛紛擾擾,落如雨點。
季易天冷笑更甚,他不再理會,聚精會神地望向了某處,接著身子彈射而出,長袍獵獵作響間,他不管那些接踵而來的劍雨,仍由它們切割自己的衣衫,他只將自己的一拳鎖死在某處。
這一拳足夠快,足夠專注,於是他自然而然地擊到了實處。
黑暗中傳來一聲悶哼。
季易天冷笑更甚,自然不會再次放跑他,那些早已蘊藏在週身的拳意在一瞬間蓬勃而出,有的如水石相激,意味清冽,有的如鐵劍淬火,白氣蒸騰,有的如紫氣東來,雲興霞蔚。
萬千氣象加持著拳意,拳拳到肉,如花綻放,那是死亡的花蕾。
這一次林玄言避無可避,身前劍意凝起又破碎,最終依舊有七十六拳破開防禦,硬生生擊打在他的身上。
林玄言邊打邊退,一直退到了那方天地的極限。在身子要撞入大雪中之時,他手伸於胸前,作橫鞘撞。季易天的最後一拳於虛無的劍鞘相擊,他身子一震,向後退了三步,而林玄言倒滑出去,犁出一條雪路,足足三丈之後才止住頹勢。
「你究竟是誰?」季易天對著黑暗處沉默發問:「難不成你是那白折的關門弟子?」
黑暗處的少年依舊不答。
季易天道:「你覺得行刺我是很簡單的事情?身為劍修竟然一劍不帶,難道你師門沒有告訴你真劍假劍之別?」
他出言只是試探,若是對方真是白折首座的門生,那麼他可以考慮不下死手。
他站在原地,一邊調理著傷勢一邊將氣機死死地鎖在了那一處。他知道那人受了很重的傷,遠遠比自己要更重。
於是他給了他十息的時間,那是給他自報師門的時間。
十息之後,黑暗處依舊無聲。
季易天不再等待,陰陽兩氣如龍繞舞週身,拳間之上甚至有光明凝結。那點光明讓他更加顯眼,他把自己徹底暴露在明處,便是誘使那人出劍。
於是劍果然來了。
終究還是太過年輕了。季易天在心中冷笑。
那一劍劍意渾然,但在他面前卻像是隨手折花一般脆弱。他揚手撕去此劍,精神一震,第二劍又起,他正準備再撕去這一劍之時,他卻發現,那劍不是照著自己劈來的,而是反向劈去。
那人竟然選擇一劍劈開法陣,他身影自法陣的裂縫飛掠出去,遁入風雪之間。
「想逃?」季易天笑意猙獰。
心意一念間,法陣瞬間撤去,那些在半空中積累了許久的大雪如雪崩般坍塌,季易天身形同樣掠起,朝著那道黑影追擊而去。
既然是乘勝追擊,他便也不再藏私,身為陰陽閣閣主,他最著名的便是陰陽道術,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符印術同樣修至極高的地步,即使是天機閣的大符師,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每一片雪都是紙,他以念為筆,拖墨寫符。
念力波及之處,每一片雪花都成了紛紛揚揚的符紙。
它們不能致死,卻能拖住少年的步伐。
如潮的劍意自他身上噴薄,燃雪成灰。
而僅僅是幾息之間,相隔數十丈的身影一下拉近。
風雪帶著殺意撲面,刺得兩頰生疼。
在這場拉鋸戰中,兩人的身影時遠時近,那道黑影被無數符紙和拳頭轟中,卻靈活得像是泥鰍一般,避開了幾乎所有要害的打擊,許多勢在必得的打擊都會在觸及的一瞬被他艱難躲過,一路上雖然險象環生,他身上也添了許許多多的傷,但是他終究還是活著。
半柱香的時間裡,他們途徑了幾十里地,且追且戰,沿途的雪都被灼燒殆盡,露出了一道極長而筆直的黑色通道。
砰!
陰陽交征之間,季易天的身影從交叉處遁出,一拳悄無聲息地轟打在他的後背上,黑影被一拳擊中,發出一聲悶哼,掠動的身子結結實實地向前砸去。
前方是一片早已乾枯的稀疏樹林。
那黑影身受重傷,一下撞進密林間,遁逃起來。而季易天在靠近樹林的時候心中生出了許多警覺。
季易天神色陰寒,心想此人的身體究竟還是血肉麼?為何受了如此多的傷依舊可以保持這種速度?
他靜靜地看著那片樹林,林間樹葉早已凋盡,枝頭壓滿白雪,在他神識中一覽無遺。如果沒有其他高手刻意隱蔽,那麼其間就是真的沒有其他人了。
那裡面會不會設伏呢?
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自己本就是陣法符菉的大宗師,若是他以此設伏,難道不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況且這一戰他也打得酣暢淋漓,哪有退去之意。
他縱身衝入密林之中。
而林玄言不閃不避,就靜立在樹林的入口,與他正面對了一拳。
一拳之後,林玄言身影再次倒飛出去。重重砸到一根乾枯的樹幹上。那一擊力量巨大,樹幹被硬生生鑿得凹陷進去。
「到此為止了。」季易天看著那個黑衣蒙面的少年,看著他想要將自己的身體從樹幹中拔出的樣子,覺得有些可憐和可笑。
年紀輕輕便能與自己交戰至此,他確實也值得尊重。但是這些尊重不妨礙自己殺死他。
七十二片雪花化作符菉凝於拳間,這一拳將出未出,壓迫感卻已強大到令人窒息。
一拳遞出,向著他迎面打去。
就在他覺得必勝之際,他忽然看到陷入樹幹中的少年抬起頭,漆黑的夜裡,他的神色冷得沒有溫度。
那一刻,有種極其危險的徵兆在心底升騰而起,他不知道這種危險來自哪裡,但是出去本能,這一拳甚至還未遞完,他便開始瘋狂後退。在立定之後,他望向數丈之外的那個少年,他一身黑衣被方纔的拳罡打得破碎不堪,但是季易天卻絲毫沒有覺得喜悅。
因為在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在他方纔所站立的位置,懸著一把劍。
劍上滾著一粒血珠。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裡有一個細微的傷口。那是自己的血。若是方才自己慢了一點……
這是哪來的劍?
他心中一陣驚懼。隨後有些釋然,冷冷道:「你不惜不停受傷,最後誘我來此,應該就是為了這一擊吧。你確實不錯,但是你還是失敗了。」
失敗了就可以去死了。
言罷,他渾身的氣息都調動了起來,樹枝上的雪被瞬間捲去,露出死灰色的枝幹,周圍的世界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撫過,樹木斷裂的聲音在週遭不停響起,大團大團的雪冰雹般砸落,季易天一手結握拳,一手結符,朝著林玄言轟然擊去。
林玄言背部儘是鮮血,可他平靜地站了起來,身形一晃,向著周圍極速掠去,竟比先前逃亡之時還要更快。
季易天也料到他先前藏拙,並未太過驚奇,他催動法力,以比他更快的速度追擊過去。
兩道身影在漆黑如墨的夜色裡兔起鶻落,剎那交錯又剎那分開,週遭的林木被充沛的力量橫掃而過,無數枝幹都被攔腰折斷,碎雪簌簌而下,他們身影越來越快,時不時有火浪洶湧,劍光激越。而滿地的厚雪也一陣狼藉,如被地牛翻身一般露出了黑色的泥土。
寒風呼嘯,天地逐漸安靜。
這一場戰鬥中,幾乎半座荒林都被夷為平地。
季易天在和他錯開之後飛快結了一個千鈞符,向他墜去,林玄言避之不及,身子沾到符之後如被千斤壓頂,身形驟然一墜。
季易天的耐心已經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他定了定心神,隨手向著虛空一握,遠處的林玄言再次慘哼一聲,噴吐鮮血。
季易天看著自己的手,也有些吃驚,方纔他心有靈犀地一握,竟然真正突破了空間的阻礙,重傷了對方,這是通往大道的徵兆啊,他心中開始狂喜。
這些年,因為受制於天賦,他對自己晉入通聖越來越絕望,不曾想在今夜竟有如此領悟?
他望向眼前那個此刻被自己視為磨刀石的少年,神色添了許多熾熱。
季易天感慨道:「再給你十年,我今晚或許就死了,實在可惜。」
林玄言第一次說話,他的聲音有些虛弱:「你見到了大道的門檻麼?」
季易天微笑道:「怎麼?出乎你意料了?後悔了?」
林玄言也笑了起來,「見一見大道再死,你或許可以安心許多。」
季易天道:「我覺得我猜到你是誰了。」
林玄言道:「又如何?」
季易天道:「那我今夜便不殺你了。想必你今夜殺我是和你師父有關吧,這樣最好,待我廢去你武功,打斷你雙腿,將來在你面前,日日夜夜地肏你那個母狗師父,這番場景,你能想像麼?」
林玄言沒有說話。
季易天以為他很憤怒,冷笑道:「你那師父真是人間尤物,奶大臀翹,以前揪著她奶子操她的時候,那叫床也是聲聲入魂,浪得不行,比最下賤的妓女都不如,她也就在你們這些徒弟面前裝的高冷一些,實際上呢?我動動手指就能把她弄得跪下求饒。」
季易天繪聲繪色地說著,說話間他感受著林玄言傳達來的情緒,在這種對決之中,任何大情緒的波動都有可能賣出破綻,成為喪命的導火索。
可是他沒有想到,林玄言平靜地立著,撕去了自己的蒙面。
他笑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調教了她這麼久,可是她的心依舊不在你那裡,你還真是一個廢物啊。」
季易天怒火上湧,但他很快壓了下去,冷笑道:「無能小兒逞口舌之快。將來我將那賤奴兒剝光了衣服,在你面前掰開小穴讓我下屬一個一個上的時候,你可別求我。」
他又道:「說來你和你師父也真像,嘴上功夫都很厲害,她也常說自己絕不屈服什麼的,可是最後呢,還不是被我挑逗得欲仙欲死,跪著哭著要我揉她的大奶子,掰開她的腿操她的小嫩穴?哪有先前一點半點的尊嚴。你不會真以為你那婊子師父還是什麼聖潔高貴不可侵犯的女劍仙吧?」
林玄言靜靜地聽他說完,然後問:「你說完了?」
季易天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接著方纔的時間,他以最快的速度換氣調息,將精氣神再次拔到高峰,想要一擊必殺。
他冷笑道:「你聽不下去了?」
林玄言靜靜地看著他,道:「你看看你的四周。」
「這種騙小孩子的……」季易天忽然不說話了。
周圍一陣明亮,如浮著千萬盞花燈。
這是哪裡來的光?一道又一道,寒芒逼仄,銳利照人。
這是劍光。
季易天向著四周望去,瞳孔驟縮,只覺得一股寒意自脊髓鑽入身體,所有血液都像是在這一刻凝結。
他的周圍懸滿了劍,密密麻麻,劍刃發著寒光,像是黑夜間許許多多半寐著的眼。
那是劍的海,也是林玄言的劍域。
他竟然在這裡藏了這麼多劍?
但即使如此,他又如何能同時操控這麼多劍?
「你一個人怎麼可能操控如此多的劍?你這不過是故弄玄虛,如何騙的了我?」
季易天放聲狂笑,朝著林玄言狂暴進攻而去。
林玄言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輕聲歎息。
那些幽靈般的劍如受召喚,原本朝下的劍尖紛紛變動,齊齊指向了季易天。
林玄言負手而立,神念一動,劍便如龍而來。
季易天的攻勢被突如其來的劍龍打斷,在磅礡的劍意之下被迫連連後退,他又驚又懼,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一個人究竟要如何強大,才能同時御劍三千?
「這些劍不是我刻意準備的,但是戰場是我刻意挑選的,因為這本就是葬劍之地。」林玄言緩緩說道。
季易天轉攻為守,抵禦著劍龍一波又一波的攻勢,他依舊不解:「你怎麼可能操控這麼多劍?你要是有這麼雄渾的修為,我早就死了。」
林玄言輕聲道:「我不需要操控他們,因為我本來就是天下劍之共主。」
季易天像是聽到了這輩子最好笑的笑話,放聲狂笑,兩道黑白波紋自週身盪開,他並指身前,向前一斬,劍龍受阻一滯,他藉著千載難逢的機會破開縫隙向著林玄言擊去。
林玄言沉默地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具屍體。
季易天再次落空,他憤怒,不解,更想不明白,連身後追擊而來的劍龍都不記得了。
林玄言出現在了他的身後,宛如妖魔。
一柄劍頂在了他的心口處。
季易天渾身顫抖,他有太多太多問題,最後只問了一個自己最想知道的:「你什麼時候開始計劃想要殺我?」
林玄言平靜道:「在我像這樣把劍送進陰道主身體的時候。」
一劍透過心臟,千萬劍接踵而至,荒原上的慘叫無人能夠聽到,季易天氣海破碎,洶湧的修為海浪如雪浪翻湧,那些修為攪碎了無數劍,卻還是有更多劍刺入他的身軀。
他精氣飛速流逝,神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槁,轉眼間蒼顏白髮。
季易天艱難轉過身,獰笑著看著他:「你以為你很聰明?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你知道下來的人是誰麼?那個鐵匠根本幫不了你那兩個師弟師妹,我死了,他們也不用活!」
林玄言靜靜地聽完,他手伸入劍海之中,隨手去過一把,橫向抹去,一劍割掉了他的頭顱。
……
從早晨開始,鍾華便察覺到了破廟中的異樣,每過一段時間便會有乞丐走出去,過來許久也不見回來,然後又有乞丐若無其事地走出去,就這樣一個又一個,不像是有事外出,更像是想離開又不想引起他們的注意。
最後留下的是那個別著八個袋子的大長老,他一直盯著鍾華。
破廟之中只剩下他們三個人,俞小塘反應再慢也知道了事情不對勁,他看了一眼鍾華,詢問意見。
鍾華若有若無地看了那個長老一眼,他鬆開了俞小塘的手,在她的掌心輕輕地寫了一個字,俞小塘手指微動,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俞小塘隨著鍾華朝著那個丐幫長老走去。
鍾華蹲下身子,從懷中摸出了一塊玉牌,遞給了他:「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如果知道,這塊玉牌的價值你應該也知道。」
老乞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怕我沒命拿。」
鍾華道:「你是官府的人?」
老乞丐想了想,伸出了三根手指。
鍾華遞給了他一張銀票。老乞丐接過銀票,看也沒看,直接塞進了口袋中,他緩緩道:「官府為了治理我們丐幫,自然要安插許許多多的眼線,平日裡還好,一旦亂世開始,朝廷害怕我們謀亂,自然需要第一手資料,這本就是難以避免的。
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與朝堂相安無事,所以即使有朝廷的眼線,我們雖心知肚明,也裝作不知道。」
鍾華點點頭,「那好,第二個問題。你屬於一個什麼樣的地位?」
老乞丐道:「這個問題不要錢,因為我只不過是一個長老,只是腰間袋子多了點罷了。」
鍾華沒有深究,道:「第三個問題,我們的行蹤是不是已經暴露了,你們是直接把信息上達官府嗎?」
老乞丐伸出五根手指,鍾華如約給錢之後,老乞丐道:「你找一個人找不到的時候會很著急,而找到了之後,尤其是確認對方是甕中之鱉之後,反而不會那麼急了。他們不會直接把消息傳達給官府,因為自己動手抓住你們遠比把消息賣給官府來的值錢。」
鍾華再問:「你告訴我這些會對你們的行動有影響嗎?」
老乞丐搖頭道:「沒有影響。」
鍾華點點頭,又取出一把錢往老乞丐手上塞。老乞丐伸手去接。
就在錢要遞到老乞丐手上的時候,他手忽地一揚,銀票漫天亂飛,老乞丐瞪眼一愣,他正要有所動作,俞小塘的劍已經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寒芒切膚,彷彿下一刻便會割破血脈,取其性命。
老乞丐看著他,有些不解:「鍾少爺這是什麼意思?」
鍾華道:「這個破廟裡,我不知道你地位如何,但是你武功是最高的。」
老乞丐沉默不語,等他繼續說話。
鍾華道:「其實你們的分工很簡單,先分工疏散,然後由你來看住我們,等到你走出去,你們一眾人等便會包圍過來,所幸我們也很警覺,所以你們動作不敢太大,而在你要走的時候,我便來問了你幾個問題。」
老乞丐道:「你不怕我騙你?」
鍾華道:「不怕,因為你說的本來就沒有實話。」
老乞丐神色一變,很是疑惑:「為什麼這麼說?」
鍾華道:「因為你開的價太便宜了。」
老乞丐想了想,不再說話。
鍾華繼續道:「你開價的時候太考慮我了,你害怕我現在沒錢,給不起你出的價格,所以你明知道我是誰,但是出價還是這般低。」
老乞丐道:「嗯,我確實是怕你給不起錢。」
「我猜到了你可能是誰。」鍾華直接道:「你是丐幫幫主秦洪鐘吧。」
老乞丐認真地看著他,「你小子確實不錯,那我更不明白了,你這樣不錯的小子怎麼會做出這麼衝動的事情?」
鍾華沒有理會他的提問,直截了當道:「既然你承認了,那就好辦了。小塘,打暈他。」
眼前的事情有些複雜,俞小塘的小腦袋尚且有些轉不過來,她也沒有多想,哦了一聲,一記手刀朝著老乞丐劈下。
異變陡生,一道灰煙忽然從地上炸起,鍾華心中一稟,下意識地後退了數步,俞小塘眼前一悶,她沒有反應過來,在黑煙中不停咳嗦。
「小塘?」眼前一片迷糊,鍾華疾聲呼喊她的名字。
黑煙之中,兩掌向著小塘拍了過去,小塘手中握著那把袖珍小劍,下意識地揮劍格擋,滾滾煙塵中,兩人開始互換招式。老乞丐秦洪鐘身為一幫之主自然有一身出色武學,如今有心算無心,本以為可以一下把這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拿下,不曾想兩人對換了十來招,俞小塘依舊沒有敗。
俞小塘一瞬間雖然很是驚恐,但是這些天她本就極度緊張,遇到緊急情況時應該用哪些劍術去抵禦,這些早就在她腦海中演繹了無數遍,所以等她穩固心神之後悍然反擊,那劍術細膩狠辣,一片交鋒之後秦洪鐘竟然沒有佔到什麼便宜。
鍾華聽見黑煙之間傳來的打鬥,急中生智,大聲喊道:「小塘我來助你。」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摸清楚他們打鬥的方位。
秦洪鐘聽見了鍾華大喊,他向後退了一些,一個少女就這般難對付,兩個人同時聯手,他倒還真沒有多少把握。雖然自己獨自一人將兩人擒獲收穫極高,但是為了最穩妥的起見,他還是決定先退一步,然後令那些早已召集起的人手一起行動。
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能因為自己的托大將他們放走。
鍾華隱約之中看到了黑煙裡竄出去了一個影子,便大喊道:「那老乞丐跑了,小塘,追!」
俞小塘迎合了一聲,一劍破開黑煙,正要追擊。鍾華連忙跑了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走。」
「誒?你不是……」
俞小塘正要反問,鍾華拍了拍她的腦袋,氣道:「讓你追你還真追呀,我不過是嚇嚇他,他此去定是去搬救兵了,我們現在逃說不定還有機會。」
一邊說著,鍾華一邊拉著手往一條看上去很偏僻的小路跑去。俞小塘沒頭沒腦地哦了一聲,只是跟著他竄逃而去。
大雪撲面,天氣很是惡劣。
而那張抓捕他們的大網早已布下,如今蛇已出洞,而城中又佈滿了眼線,所有一舉一動都難以逃脫他們的追蹤。
在一個破巷口,鍾華和小塘被秦洪鐘堵截,鍾華和他對換了一掌,他的內力遠遠不及老乞丐渾厚,一掌之後右臂便幾乎麻的不能動彈,所幸俞小塘劍術足夠高強,硬生生地帶著鍾華殺出了那十幾個人的小包圍圈。
秦洪鐘同樣受了許多傷,而那些傷大多數是俞小塘留下的。
這個小姑娘的幾劍太過狠辣,即使是他也必須避其鋒芒。他不禁暗想到:那裴語涵真有神通,竟然可以教出這般徒弟,若是劍宗不覆滅,那之後他們尋仇,自己怕是反倒要滅門了。
想到這裡,他對身後幾個親信道:「告訴下面的人,再次遇到他們之後,不需要任何留手,不計代價抓住或者殺死他們。」
那親信遲疑道:「那鍾華……」
秦洪鐘冷冷道:「反正這也是那告示上的指令,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到時候鍾華要是不幸死了,便由那個鐘老城主一個人後悔去吧。」
……
俞小塘帶著鍾華從那家客棧出來,碰了一鼻子灰。
雖然早有預料,但是鍾華依舊覺得有些傷感。那個掌櫃說自己不揭發他已經是忍得極辛苦了,街上隨處可見的告示上,他們的身價已經高的極其離譜。那個掌櫃說,你快逃吧,你要是多站一會兒,我也害怕我忍不住,更別說躲在這裡呢,我還有一家十幾口人,實在賭不起啊。走進一條蕭條巷子的時候,天還在下雪。
俞小塘扶著受傷的鍾華,看著大雪,越看越覺得傷心。
鍾華輕聲道:「我們這算是舉世皆敵了麼?」
俞小塘嗯了一聲。
鍾華撣落了些許肩上的雪,輕聲問道:「你聽說過霸王自刎的故事麼?」
「嗯?什麼故事呀。」俞小塘問。
鍾華緩緩說:「就說是,很久以前,有一個大修行者,舉世無敵,世人都稱之為霸王,只是運氣英雄不自由,很多大修行者覺得他們威脅到了自己,於是建立了一個聯盟,決定合力剷除掉霸王,於是他們展開了一場震鑠古今的戰鬥,霸王雖然舉世無敵,但是終究敵不過他們人多勢眾,他和他最心愛的妃子被逼迫到一條江邊,四面忽然響起了歌聲,窮途末路的他們兩人也合歌一曲,雙雙自盡,他們的屍骨化作了山,永遠綿延在一起……」
俞小塘靜靜地聽著,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你為什麼現在要講這個。」
鍾華微笑著說:「別哭啦,這只是故事而已。」
俞小塘哽咽道:「你可不許自盡了,你自殺了我才不會陪你的。」
鍾華笑了笑:「我不是舉世無雙的霸王,連那些人都打不過,保護不住你,哪有寫的成那悲壯的故事呢?我只是忽然想起這個故事,於是想講給你聽。」
俞小塘道:「你不是霸王,我也不是你的妃子,那是書中的故事,不是我們的。」
絮絮碎碎的雪裡,俞小塘彷彿也聽到了歌聲縹緲地傳來,若隱若現地迴盪在每一條巷子裡,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巷便是羌管幽笛,隨著寒風吹奏著一曲又一曲的故事,那些故事揉碎在這個平凡的冬季裡,有一個屬於他們。
那是書中的故事,但你已經是我的霸王了。俞小塘在心底這樣想。
鍾華忽然說:「如果我們能順利出去,那以後我就帶你去看看那兩座山峰吧。」
俞小塘擠出了一絲笑容,疲倦而真誠,她的眼角尚有晶瑩淚花。
她說好。
鍾華忽然用左手攬住了她,俞小塘嗯了一聲,她還未反應過來,鍾華便已經攬住了她的腰,吻上了她的嘴唇,俞小塘也踮起腳尖,回應他的擁吻。
冰天雪地裡,少年和少女忘情地吻著,一直到身後傳來喧囂的聲音,鍾華才鬆開了手。
「我們再逃逃吧,我想再和你多待一會。」他說。
「我們逃去哪裡呀。」她問。
「我們出來的那座破廟,如果那裡沒人的話,我們就去那裡。」
「嗯,都聽你的好了。」
……
破廟裡煙塵已經散去,依舊是他們離去時候的模樣。
破廟中供奉著高大老人的塑像,塑像上的漆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不知多少年沒有承受過香火的塑像自然也孕育不出真正的靈神。
所以沒有人能保佑他們了。
但是鍾華還是對著那個神像雙手合十,拜了一拜。
他說:「你知道這個老人是哪一尊神嗎?」
俞小塘搖搖頭。
鍾華微笑道:「這是月老,據說他擁有人間所有人的名冊,掌管著人間的姻緣。」
俞小塘若有所思道:「那為什麼沒有人供奉他呀,這麼破破爛爛的。」
鍾華說道:「因為愛情不像是金銀財寶,不像是高官俸祿,它只能出現在人們口口相傳的故事裡,而上一個關於愛情的偉大故事,還是千年之前的那位霸王。
小塘,你看啊,愛情這麼奢侈而無用的東西,已經在王朝的歷史上失傳了千年了。
今天我們也寫完這個可以代代相傳的故事,好嘛?」
俞小塘總覺得他說的哪裡不太對,但是一時間也指不出來,於是乖乖地說了聲好。
人間岑寂。
忽然間,身後傳來了人叫喊的聲音:「找到他們了,他們在廟裡。竟敢回來自投羅網!」
「聽說那個男的受了重傷,我們快追過去!」
「住手,就算他們受傷也不是我們現在能對付的,快去通知秦幫主,要是晚了官兵就來了,咱們就白忙活了!」
鍾華看了一眼身後,對小塘柔聲說:「你等等我,我去殺了他們。」
俞小塘扯住了他的袖子,搖搖頭,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別理他們了,我們做我們的事情吧。」
鍾華微愣,輕笑道:「什麼事情呀。」
俞小塘說:「你不是告訴我,這是掌管姻緣的神明嗎?」
鍾華點點頭。
俞小塘笑了起來,蒼白的容顏帶著和煦的微光,她牽起了鍾華的手,笑著說:「鍾華,我們成親吧。」
她拉著他走到了那座破舊不堪的神像面前,神像因為掉漆掉得太厲害,那本該掛著微笑的臉看上去花花的,如今天光慘淡,甚至有些陰森森地可怕,那神像靜靜地看著這兩個年輕人,彷彿無聲地訴說著眾生皆苦的故事。
外面越來越喧嘩,但那不是屬於他們的聲音。
於是在臘月隆冬,他們就這般跪在了這破廟裡,外面是呼嘯的風雪和人們的吵鬧,沒有高堂更沒有洞房,他們對著神像拜了又拜,成了親,把心交給了彼此。
但是他們並不孤單,因為這大雪,草木,酒旗,神像都是見證。
王朝的一千四百五十年,一場大雪,好大一場雪。
在更加久遠的未來,某一處的兩座山峰已經成為了傳說中的聖地,而那個天才輩出的江湖裡,無論是誰都會心悅誠服地說著一句話「天下劍術出小塘。」人們也喜歡回憶起這場大雪,在觥籌交錯的酒桌上,在茶餘飯後的閒談裡,在傳奇話本的書頁上,在那些夢想仗劍江湖的少俠女俠們的心間,也在這一年漂泊無依的大雪裡。
他們自然不知道他們會成為故事的主角,被千古傳誦。那些將破廟圍的水洩不通的人,自然也不知道他們將會是故事裡跳不過橫樑的小丑。
而此刻,少年只是簡單地牽著少女的手,背過身去,露出了虛弱而欣慰的笑容。
少女立在他的身側,手中握著那柄袖珍的單薄小劍,那是一年前,小師弟送給她的禮物。
風雪圍廟,他們再也走不了了。
於是在窮途末路的時候,和所有傳奇該有的色彩一樣,那空無一人的長街盡頭忽然出現了一對夫婦。
那個女子披著貂皮的絨衣,如畫的眉目舒展,望向了破廟的方向,對著身邊的男子說道:「現在的年輕人,好像還不錯。如果有人這麼對我,我或許也嫁了。」
男子也不覺得尷尬,只是笑道:「我們要幫幫他們嗎?」
女子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幫他們做什麼呀,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命運,我們也不是給人排憂解難的菩薩。」
男子笑著問她:「那我們去其他地方逛逛?」
容顏清美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衣袖,柔聲道:「既然見到了廟,那就進去燒柱香吧,廟外人太多了,看著有些煩,我喜歡清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