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玉 第三十五章 死局

  唐遠明略一思忖,冷靜道:「門主那邊知道消息了麼?」

  唐行博沉聲道:「門主已經帶了幾位長老,匆忙趕過去了。」

  唐遠明略鬆口氣,道:「好,那我就還守在這裡,門主既然已經過去,此事一定能妥善處理,不必著慌。」

  唐行博一拱手,道:「是,弟子明白。」

  南宮星在桌邊揚聲問道:「行博兄,具體是什麼情形?遠圖掌事為何會和羅大人交上手?」

  唐行博瞄一眼唐遠明,得到首肯,才開口道:「具體我也沒有目睹,根據隨行弟子所說,遠圖掌事堅信遠秋師伯之死有公門內鬼從中裡應外合,便去找羅大人商談對策,可羅大人堅稱此事是隨行親兵那邊出了岔子,與公門捕快衙役毫無干係。遠圖掌事據理力爭,府兵都是近些日子才來,絕無可能知道遠秋師伯的行蹤。羅大人則說公門內也無人知曉。遠圖掌事提醒,說當初為了辦案,馮大人曾仔細搜集過唐門所有一流高手的起居動向。羅大人便說那資料只有他一人看過,莫非是要懷疑他麼?之後兩人言辭針鋒相對,越說越僵,遠圖掌事突然暴起,說懷疑的便是他羅傲,接著大打出手。咱們跟去的總不能叫自家吃虧,於是……羅大人便受傷中毒,正在被公子帶來的大夫診治。」

  唐遠明哼了一聲,冷冷道:「如此說來,打得好,可惜還能被郎中救一救,也不知道是不是遠圖投鼠忌器留手了。」

  南宮星精神一振,道:「原來羅傲手裡還有那種資料?」

  唐遠秋之死讓他一直深陷迷霧之中不可自拔,那位舉足輕重的閒雲野鶴並不好殺,費這般大的功夫將其伏擊誅滅,背後必定有個極其重要的理由,那是疑雲之一。

  而如何能設下伏擊,順利圍殺得手,便是疑雲之二。

  前一個百思不得其解,後一個,卻把矛頭直接指向了唐門內部。

  唐遠秋為人低調,甚至可以說是自我放逐,在唐門想要找他,最快就是通過唐醉晚,其次便是同一輩的那些高手,連著那批給他幫忙打理農務的丫鬟,就是唐門中有能力佈局的全部人物。

  這批人中,丫鬟們可以最先排除,她們剛剛遭了大難,只怕還不知道唐遠秋過來前山為他們出頭,如何能提前算計。

  算上調動人手佈局的時間,有條件指揮安排的,必定是唐遠秋與羅傲衝突時在場的人。

  所以南宮星一直在懷疑唐門高層之中埋伏著要命的內鬼。

  而聽了方纔的消息,他才知道,原來羅傲一樣有下手的能力。

  那位捕頭未必親自出手,但他若是天道一份子,上面便必定還有頭目,只要把信息上報,唐遠秋便難逃一死。

  如此推斷的話,第一個疑雲便也勉強有了解釋——羅傲被唐遠秋一番大鬧,徹底傷了顏面,若是睚眥必報之輩,為此起了殺心並不過分。

  可牽扯到羅傲,唐門要想直接誅殺,難度可就大了。

  像唐遠圖那樣直接出手,頂多算是下策。

  至於中策上策該是什麼,南宮星此刻一時也想不出。

  他突然覺得,四位公子之中若不盡快找出一個清白無辜的當作依靠,此事便要漸漸走入死局之中,無從轉圜,難以騰挪。

  最好的狀況,便是二公子與天道毫無瓜葛。按玉若嫣的描述,武平對大哥最為敬愛,他倆血緣上也最為親近,即便從王府內的暗潮角力來分析,武平也該是世子一派。

  但二公子再怎麼體弱多病,也不至於虛到坐不穩鎮南王的位子,他作為同母嫡子,真的就甘心屈居人下?莫要忘記,武承死後,若是沒有大的變故,他順位拿下世子寶座,簡直順理成章。此案最大的受益人,恰恰是他。

  次佳人選,便是四公子武瑾。武瑾久居王府之外,遠離權斗漩渦,且母親娘家靠山頗大,唯一有可能對世子之位不屑一顧的,便是他。

  可作為鎮南王續絃後妻的獨子,武瑾在外一樣頗受榮寵,世子之位最有力的競爭者便是他,此次出現在唐門,他身邊不僅帶了一個驚世駭俗的高手輕羅,還一改此前低調淡然的作風,積極主動參與進來,豈能不令人心中起疑。

  三公子武達南宮星還沒機會當面拜見,關鍵此人和五公子的問題一樣,便是庶子奪權極難,即便他們兩個裡真有清白的那個,想要依仗他來解決唐門此刻的困境,並不比自尋出路容易多少。

  霍瑤瑤還在細細盤問蘇木,唯恐過於武斷漏了什麼重要信息。南宮星等唐遠明回來,與唐昕一道坐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依你們之見,四位公子中,選擇誰比較可靠?」發問之後,他靜靜端詳著兩人的表情,等待一個不同出發點的答案。

  唐遠明沉吟片刻,緩緩道:「其他事件我不太清楚,但若遠秋的死也是幾位公子中的某人指使的話,最不可能的,便是四公子。」

  「哦?為何?」

  「四公子若想伏擊遠秋,根本不必將嫌疑惹去府兵那邊,他身邊那位輕羅出手,已經非常足夠。」唐遠明口氣略有不甘,想來是不願承認那年輕婦人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手段,「而且,四公子想要在府兵中安插這麼多殺手,比其他幾位公子都要困難。」

  的確,武瑾長期遠離鎮南王府,比起一直跟隨大哥的二公子和早早就在王府擔任實職的武達、武烈,劣勢極大。

  唐昕蹙眉道:「既然咱們考量的是王府公子的情況,我看,不如把玉若嫣請來,與她商議。鎮南王府的事,咱們總不可能比她還要清楚。王府相關的人等之中,也再沒誰比她還要清白無辜。」

  南宮點了點頭,但口中道:「這些可以明日再議,不論如何,今晚最緊急的事情,是將這四個丫鬟全部審過。」

  唐遠明略一沉吟,道:「蘇木、蘇葉這姐妹二人已經嫌疑頗重,我看,不如就將玉捕頭請來,她對著這二人,興許能想起其他該問的事。」

  「也得要她肯來才行,」南宮星歎了口氣,帶著幾分疑慮道,「你們難道沒發現,四位公子齊聚山頭之後,玉捕頭就不見了此前的積極麼?我上次邀她,她婉拒的時候連借口都懶得找一個。我到此刻,也沒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時,霍瑤瑤一臉興奮從屏風後探頭出來,擺擺手道:「這個審完了。」

  「怎麼樣,後頭還有沒有什麼新收穫?」

  「有,她說了許多地方,我挨個抄在紙上……啊,我字不好看,會寫的也不多,你們可別笑我。」霍瑤瑤把寫滿歪七扭八字跡的紙往南宮星面前一遞,「她說她曾幫著妹妹往這些地方藏了許多神秘兮兮的東西。」

  南宮星看了一眼,心中又篤定了幾分,先不說蘇葉是不是文曲,至少這個蘇木,肯定是有意無意當了幫兇。她報上的這些地方,的確都曾搜出包括亂心燈在內的各種工具。

  唐遠明立刻叫來幾個弟子,將還在昏迷狀態中的蘇木帶下去嚴加看管,並將此間情況通知門主。

  蘇葉還是端端正正坐在外面,看姐姐被帶走,眼中流露出一絲惶恐和不解,但沒有開口,也沒有動,像只認命的小羊羔。

  最後一位,自然也沒必要換去裡面,霍瑤瑤收拾東西準備到外面進行,掀開門簾瞄一眼外頭,忍不住又縮回來,看著南宮星小聲道:「主人,這……這個八成就是文曲了,你說……我……能是她對手嗎?」

  南宮星微笑道:「她文曲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十八個眼的怪物,你有亂心燈在手,又何必這麼怕她。」

  「亂心燈終究是人家的壓箱底寶貝啊,我拿著玉淨瓶去砸觀音菩薩,那豈不是要被反手打的飛過南海去?」霍瑤瑤縮了縮脖子,「你們可得在旁邊看好我,要是有什麼不對勁,趕緊幫忙。」

  「放心,我們都在。」南宮星輕輕拍了拍她頭,跟著,突然心中觸電般閃過一道弧光,映亮了一條模模糊糊的黑影。

  似乎,有什麼要命的問題被他不小心忽略掉了,但此時強行梳理,卻又無論如何抓不到那點飄渺的頭緒。

  看來,有些人不可或缺。

  南宮星看向唐遠明,沉聲道:「掌事,我看咱們處理這次得到的情報,的確需要讓玉捕頭幫忙出一分力,你這就找位女弟子,幫忙把她叫來吧。我請不動她,但換成掌事您來開口,興許會有不同。」

  唐遠明略一頷首,出門安排。

  唐昕心裡對玉若嫣始終有些芥蒂,湊近兩步,頗為不服道:「有什麼事,還非她不可?」

  南宮星望著正小心翼翼給蘇葉頭上安箱子的霍瑤瑤,輕聲道:「阿昕,讓你憑直覺判斷,她就是文曲嗎?」

  唐昕眉心半蹙,道:「我可不隨便用直覺,不講證據,不考慮前因後果,那咱們費這麼大力氣搜集情報還有什麼意義。」

  「可有時候,辦事需要點野獸一樣的直覺。」南宮星淡淡道,「這個我不擅長,你也不擅長。素錦擅長,卻不在山上。當下最合適的人選,就是玉若嫣。」

  「你覺得蘇葉是被文曲陷害的?」唐昕思忖片刻,緩緩道,「可文曲曾用過的身份必定就在這三個跟玉若嫣直接相關的丫鬟之中,不是她,就是另外兩個。」

  「我只是覺得,文曲費盡心機做了如此多的防範,真的會如此輕易就被咱們攻破到最後一關?」

  唐昕忍不住一笑,「真要如此,那反而簡單了,咱們直接逆向操作,這一通審完,將最沒有嫌疑的捉起來,所謂化不可能為可能。如此計算,紫芙應該就是文曲了吧。」

  南宮星皺眉道:「可紫芙並不在伺候玉若嫣的三人之列。」

  「所以她最不可能,文曲這麼神通廣大,不就該躲在絕無可能的人身份裡,才符合你的直覺判斷麼?」

  意識到自己被暗暗嘲弄了一番,南宮星苦笑搖頭道:「所以我才說我不擅長這個。」

  說著說著,霍瑤瑤那邊已經開始,屋中安靜下來,燈火閃耀,聽她在鬆弛下來的蘇葉耳邊不住喃喃輕吟,一聲聲一句句透著攝人心魄的力量,在隨光晃動的影子前,透出一股詭異的味道。

  小聲盤問片刻,霍瑤瑤臉上露出幾分困惑,退開位子,一溜小跑過來南宮星身邊,抬頭道:「主子主子,情況不對啊。」

  「說。」

  「這個蘇葉,亂心燈的效果……好像不太管用誒。」

  「什麼?」南宮星眼前一亮,心裡終於捕捉到了方才霍瑤瑤提醒了他的那個線頭。

  文曲使用亂心燈的場合,大都不可能如霍瑤瑤一樣先給自己用上防護,那麼,她本人一定有不被亂心燈迷惑的法子,否則,她一個不留神,就跟目標一起陷入到迷迷糊糊的境地,共同虛度一段光陰,滿肚子陰謀詭計,自然就只剩下一個悶屁。

  「我說,亂心燈對她好像沒生效。」霍瑤瑤的聲音壓得更低,聽起來還有點害怕,「我加了兩次呢。」

  南宮星望一眼正呆呆躺在桌上的蘇葉,將霍瑤瑤一挽,拽入內室,沉聲道:「你怎麼發現的?」

  「因為我攝心問話的手法失敗了啊。」她撇下唇角,很不甘心道,「我有一套題,是專門測試目標是否中招的,之前的五個都管用了,唯獨這個,看著有點楞,其實心裡清醒著呢,根本沒被我制住。我往下問,她還真一字一句答,答得有模有樣的,要不是我備著驗證在前,保不準要被她糊弄過去。」

  唐昕探頭觀察片刻,皺眉道:「可看她的樣子,像是中了亂心燈啊,你看,眼神都直楞了。」

  「哎呀,那個有什麼難的。」霍瑤瑤一抬臉,「你看我,看我的眼睛。」

  眾人一起看過去,霍瑤瑤那雙靈動黑眸還真是轉臉功夫就變得茫然無措,渙散無神。

  「這……這是怎麼弄的?」唐昕忍不住問。

  「簡單得很,」霍瑤瑤一眨眼睛恢復如初,指著剛才看的方向道,「我就想像隔牆一百丈外有只八丈長的大怪牛,瞪大眼睛看那隻牛,一隻眼睛看牛角,一隻眼睛看牛尾。」

  果然,隨著她口裡說的訣竅,她那雙眼睛很快就又變成了恍惚失神的模樣。

  真不愧是靠這種偏門手段闖蕩江湖的。

  「走,去看看,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在裝。」唐遠明臉色陰沉,大步走到桌邊,低頭看著緩緩眨眼的蘇葉,「霍姑娘,你來。」

  霍瑤瑤知道到了證明自己說法的時候,點點頭,對著蘇葉柔聲道:「蘇妹妹,你這會兒身上暖洋洋的,舒舒服服,想不想再睡會兒呀?」

  蘇葉緩緩點了點頭,帶著微笑道:「嗯。」

  「那你歇著,我再問問開頭那幾句話,你別怕周圍有人,他們都是來幫你的。」霍瑤瑤說罷,攤開左手掌心衝上,低頭望著柔聲連問了數句。

  那都是些沒什麼要緊的閒事,大都圍繞著蘇葉本人的身量,比如身子多高,多重,裁衣服要量幾尺的腰,做兜兒要用多寬的布。

  蘇葉雙眼迷濛,口中對答如流,說得頗為精細,樣樣不差。

  唐昕看完,不解道:「這……有何不妥麼?我瞧她答得挺不錯啊。女兒家還能記不住這些?」

  「可這是浮在上頭的記憶,」霍瑤瑤退到外圍,低聲道,「要是把人腦子裡的事兒看成一個大水潭,最表面就是最容易看到的,最深處就是最不容易挖出來,保不準連本人清醒時候都未必想得起來的。」

  她抬手比劃了一下,「而我用的法子,在人心神脆弱神志不清的時候下手,可以將這一個大水潭上下顛倒一番。」

  唐昕滿臉驚異,疑惑不解。

  南宮星在旁輕聲道:「所以,就是藏得越深的事情在此時反而越容易想起,對麼?」

  「對對對,」霍瑤瑤雞啄米一樣點了幾下頭,「就是這個道理,反過來也是一樣,平時越容易的,越是掛在嘴邊隨時可以說的事兒,到了這會兒反而應該想一想,回憶一下才能講出來。比如之前那幾個,我第一句通常是問名字,除了馮鶯那個名字不正常的,其他人裡最快的,也要迷瞪一下才能答出來。」

  南宮星眉心緊鎖,盯著蘇葉道:「所以,她這是裝的?」

  「我看九成九是。」霍瑤瑤膽怯道,「這人可真厲害,裝被迷的樣子裝得真像。要不是我做事情謹慎,保不準就被騙了。」

  唐遠明沉聲道:「可要怎麼才能揭破呢?她表現出的模樣,與中亂心燈並無二致,她就這麼裝樣子,咱們能有什麼辦法?霍姑娘,你問沒問最要緊的那段?」

  霍瑤瑤忙道:「問了問了,她說的……反正跟她姐姐不一樣,她嘴裡的事,一切正常,就是幫著紫萍給玉捕頭梳妝打扮,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這就詭異得很了,紫萍明明說那段時間的記憶特別模糊,我用手法都挖不出來,可見她要無辜,這裡也該是模模糊糊不清不楚才合理。但她說的條理分明,細節都記得很準,又和蘇木說的完全不一回事。」

  唐遠明思忖片刻,緩緩道:「先將亂心燈繼續給她熏上,過會兒玉捕頭到了,此間情形對她說明,咱們商量一下,應該怎麼處置這姐妹倆。」

  等待的功夫,南宮星不願閒著,便和唐昕過去桌邊,默契十足演了場戲,說是要將蘇木、蘇葉姐妹認定為文曲和心腹幫兇,交給鎮南王府了結掉世子身亡一案。

  可蘇葉並沒什麼反應,仍是靜靜躺在那兒,也不知道是沉得住氣,還是胸有成竹並不著慌。

  不知不覺,窗外已有雄雞司晨之聲,唐行博匆匆來了一趟,說午後二公子要當眾處理唐遠圖出手打傷羅傲並下毒的事。

  唐遠明面色沉重,緩緩點了點頭,對他來說,日夜不眠,反而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南宮星本想勸他在附近找間屋子多少躺下打個盹。

  但朝花晨露之中,玉若嫣已經來了。

  霍瑤瑤和唐昕已經趴在桌上休息,迎出去的,只有南宮星和唐遠明。

  一見玉若嫣,南宮星就知道,唐遠明的懇求並不好使。她還是不情願。

  她難得為自己梳妝打扮一番,恐怕就是為了拖延一下過來的時辰吧……玉若嫣先在門廊前聽南宮星迅速講了一遍當前情形,沉吟良久,才輕聲道:「我也不知蘇木和蘇葉所說的,哪一個才是真發生的。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那天我到底是順順利利被梳妝好,還是……曾有誰在我耳中不停說話。」

  南宮星目光炯炯鎖住了她,道:「如今有辦法知道。」

  「哦?」玉若嫣微微側目,「有何辦法?」

  「讓你再中一次亂心燈,叫霍瑤瑤對你施術。」

  她原本交錯腹前的雙掌立時攥緊,面上沒了半點表情,「抱歉,我不答應。」

  唐遠明在旁皺眉道:「為什麼?玉捕頭,整整一夜過去,本人在旁見證,那的確是個挖掘心中記憶的好手段,對你用用,說不定能找出你中招時候的情景。」

  「掌事不必再說了,」玉若嫣冷冷道,「其他協助我均可盡力而為,唯有此法,我絕不會答應。」

  南宮星不死心道:「玉捕頭,我在旁盯著,絕不會讓瑤瑤多問一句不該問的。」

  「南宮星,」她凝望著他,神情透出隱隱的悲憤傷痛,「你莫要太自以為是,你與我相識才多久,你憑什麼判斷,該與不該?」

  擔心好不容易請來的玉若嫣拂袖而去,唐遠明開口圓場道:「既然此法不可行,那就另尋別路吧。玉捕頭,當前的狀況,你可有什麼好法子,找出蘇葉的破綻?若她就是文曲,咱們可不能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玉若嫣沉吟道:「叫我進去先看看她吧。」

  幾個看守進去先打開窗戶,通風散去一直點燃在蘇葉身邊的亂心燈,等霍瑤瑤進去兜了一圈,說已經散淨,大家才魚貫而入。

  「亂心燈續了七次,換成豬肉,抹點鹽都要熏出香味了。」霍瑤瑤一邊念叨,一邊走到蘇葉身邊,強撐精神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試探。

  結果依舊,除了最初兩個問題蘇葉剛剛睡醒反應較為遲鈍之外,其後便流利如昔。

  甚至,速度快到讓唐昕也覺察出不太對勁。那一聲聲一句句,當真就像私塾書院裡賣力背誦經典的蒙童一般。

  天真而詭異。

  玉若嫣靜靜凝視著蘇葉的臉,似乎正努力在記憶中挖掘,半晌,才輕聲道:「霍姑娘,你可否想過,蘇葉的確沒有中你的招數,但她,其實還是中了亂心燈,只不過有比你厲害的手段,控制著她。」

  她說得很慢,每個字都要思索一下。

  但至少,這是她肯參與進來的信號。

  在這件事上,南宮星很確定,傅靈舟、唐炫、四大劍奴等高手加到一起,也不如一個玉若嫣。

  霍瑤瑤一怔,托腮道:「喲,這個我還真沒想過。她中著亂心燈還能抵得住我的手段,那……那也顯得我太沒用了吧?」

  玉若嫣伸指壓開蘇葉的眼皮,看著她的眸子,「我也只是猜測,霍姑娘莫要見怪。」

  霍瑤瑤左右瞥了一眼,咕噥道:「範圍都已經縮小到兩個人了,實在不行……一個主犯一個從犯,都卡嚓了唄。反正這是姐兒倆,誰攤上這個少說夷三族的罪,也得把另一個牽連進來。」

  玉若嫣指尖一頓,但馬上垂回身側,道:「錯殺無辜,對你們江湖中人的確不算什麼,可若是因此放跑了元兇首惡呢?即便蘇葉是下手的那個,看上去,她也不像是文曲本人。文曲精通易容,形貌千變萬化,蘇葉這張臉,卻已經被削掉了半邊。不從蘇葉身上追查文曲的下落,才是斷了線索。」

  霍瑤瑤垂頭喪氣道:「可她要是只吃亂心燈,不吃我那一套,我可沒辦法問了。」

  「等她清醒,我來問。」玉若嫣面上浮現出幾分久違的鬥志,只是眼裡那股隱隱的憂鬱,不知為何揮之不去。

  南宮星心中好奇無比,卻無從發問,只能在心裡百般猜測。

  霍瑤瑤哦了一聲,懶洋洋道:「那就交給玉捕頭你咯,我可要回去睡啦。」

  不想,就在此刻,奇變陡生。

  原本一直渾身鬆弛躺在桌上的蘇葉,突然瞪圓眼睛,露出一個扭曲而怪異的微笑,用嘶啞到不似她自己聲音的嗓子,大聲道:「呵呵呵……蝴蝶……好多……蝴蝶……好多好多……蝴蝶啊……」

  「不好!」南宮星和唐遠明同時叫道,左右一起出手,用出最上乘的擒拿招數,去抓玉若嫣的雙臂。

  可玉若嫣的手,實在是距離蘇葉太近。

  近到怎麼樣的高手,也來不及將她救下。

  噗。

  一聲悶響,好似硬石頭砸開了一個生瓜。

  玉若嫣那如何讚美也受得起的美麗手掌,便印上了蘇葉的額頭。

  她並非內家高手,但功力也一樣不弱。

  蘇葉一個全無武功的丫鬟,哪裡有本事抗住這毫不留情的一掌。

  身子一震,這還未從亂心燈中恢復的「線索」,便抽搐著一歪頭,口鼻溢血,無力回天了。

  霍瑤瑤嚇了一跳,噌的一下就竄到了唐昕背後。

  南宮星和唐遠明已抓住了玉若嫣的胳膊——她並沒有反抗,但看神情,一時間也並未從心劫中脫出。

  「百密一疏,真沒想到……文曲竟會在此處還留著滅口的陷阱。」南宮星看玉若嫣一動不動,索性放手,一臉無奈道,「這一手,可比叫人自盡還方便得多。」

  唐遠明還緊緊攥著玉若嫣的手臂,佈滿血絲的疲倦雙目中,明顯有怒火在燃起。

  辛苦忙了一夜,最後卻一語成讖,當真功虧一簣。撥開雲霧,兜頭澆了一場傾盆大雨,令人心底發涼。

  不多時,玉若嫣身子一顫,清醒過來。

  她並不會忘卻心劫下出手的事實,更不要說,此刻屋內其他人的眼睛,都在盯著她。

  她一個踉蹌,向後退了半步,低頭望著自己打死蘇葉的那隻手,默然無語。

  霍瑤瑤從唐昕肩上探出頭來,左看右看,小聲道:「看,還不如聽我的,把這倆都殺了多好。」

  南宮星長歎一聲,柔聲道:「玉捕頭,這……不能怪你。是我不對,若不是我自信不足,覺得無力處理這件案子,也不至於幾次三番向你求助,反倒……讓你陷於不義境地。」

  玉若嫣不語,只是靜靜看向自己手臂上唐遠明攥緊的巴掌。

  唐遠明深吸口氣,緩緩吐出,如此往復三次,才撒開手往後退開,沉聲道:「小星,蘇木我帶走了,這最後的線索,已禁不住風吹草動。蘇葉……就當作畏罪自盡吧。她們既是姐妹,我相信一定有什麼蛛絲馬跡可以被追查出來。還不到放棄的時候。」

  「但憑掌事發落。」南宮星拱手低頭,無奈讓出了這條線。

  等唐遠明拂袖而去,玉若嫣才口唇微動,輕聲道:「抱歉,沒幫上忙,還壞了你的事。」

  「也還好。」南宮星苦笑道,「至少可以斷定,蘇葉絕不是文曲。也許文曲曾用過她的身份,但事發之後,已經設法換回。我不相信文曲會在大事未成的情況下將自己也捨身滅口。」

  霍瑤瑤抱著唐昕的胳膊,咕噥道:「果然長得好看,犯錯也能被原諒。回頭我要想幹什麼,乾脆易容成玉捕頭的模樣好了。」

  玉若嫣目光一掃,盯住了霍瑤瑤的眼睛,緩緩道:「南宮公子,你此次調查,靠的全是霍姑娘一人操作?」

  「是,我此前與她深談過數日,算是對此道有所瞭解。但還遠不到能獨立出手的程度。」

  看玉若嫣一直盯著自己,霍瑤瑤陪笑著又縮回唐昕身後,捏著自己臉皮道:「玉捕頭,你別這麼貓看耗子一樣瞅我行麼?我這臉可是貨真價實的本來面目,實話說,我不易容感覺就跟光著身子似的,你瞧我都光著身子在你們眼前晃蕩了,就……就別懷疑我了唄。」

  玉若嫣搖了搖頭,道:「我感覺你與此事無關。我只是……想問問你,你可有法子解掉被文曲種下的心劫?」

  霍瑤瑤這才鬆了口氣,輕聲道:「我可以試試,心劫這個……需要極高深的功夫才能做到,解掉肯定也不容易。不過你這個扎根還不長,在心劫裡算是不那麼頑固的,只要能瞭解到心中的魔根,找出當初種心劫的法子,靠亂心燈幫忙,說不定能幫你解掉。」

  玉若嫣蹙眉道:「這如此多的前提,都是什麼意思?」

  南宮星柔聲解釋道:「心劫在你身上待的時間越久,越不好解。解開心劫,需要知道你當初是被利用了什麼弱點得手的,至於法子,瑤瑤說過一共就那麼幾種,用亂心燈幫忙的話,有充分的試錯機會。」

  唐昕不失時機補充道:「可你偏偏不肯用亂心燈。」

  「我不敢用。」玉若嫣神情微起波瀾,望向門外,「我害怕。」

  南宮星一怔,「你害怕?」

  她點點頭,「我本羞於提起,但這次既然又犯下大錯,於情於理,我再藏私,不免有縱容包庇之嫌。我不敢讓你們用亂心燈問話,我不敢讓自己再進入到失去神智渾渾噩噩的境地。」

  她捏緊雙拳,玉雕般的面孔上泛起一絲驚懼,「因為我的心裡藏著東西。我不是指心劫,而是……更可怕的什麼東西。」

  南宮星皺眉道:「莫非……你指的是很久之前你家中的那件事麼?」

  玉若嫣竟搖了搖頭,「不,那件事只是引子。我不知道我的心裡到底藏了什麼,但我知道絕不能打開籠子將『它』放出來。我能猜到,文曲應該就是利用了那個來種下心劫,所以……我無可奈何。你們要是有別的法子,我一定配合。亂心燈這樣的東西,請恕我不敢奉陪。否則……害死的只怕就不是一個丫鬟那麼簡單了。」

  南宮星沉吟片刻,忽然道:「玉捕頭,你就沒有懷疑過,你心中的這種害怕,其實正是文曲給你留下的障礙麼?」

  玉若嫣正低頭望著死去的蘇葉,聞言身子一震,回眸道:「你說什麼?」

  南宮星心中愈發篤定,猜測道:「玉捕頭,從世子身亡開始,文曲的大多數謀劃,都對你表現出了極大的防備,毫無疑問,在她心裡,你才是這個計劃最可怕的變數。此人佈局周密思慮長遠,至少大半年前就開始籌謀,我不相信她會對你的心劫毫無後手埋伏。按常理,中了心劫,就必定會找法子去解,可你卻不敢,你不覺得,這很詭異麼?」

  玉若嫣緩緩道:「小星,你口中的文曲,也太神通廣大了些。我梳妝見世子並未用多久時間,她就是邪功蓋世,還能做下如此複雜的連環套?」

  霍瑤瑤探頭道:「這可不對,心劫埋種很難一次成功的,就算有亂心燈幫忙,也不可能是你打扮的功夫就深埋成這樣。臨時動的手段,往往只有臨時的效果,你……你都這會兒了還能一掌打死蘇葉,我看你少說也要中招個三四次。」

  「胡說,我到唐門後就不曾有其他失神的記憶,而且當時忙著處理一些案情,連休息的時間都少,他們哪兒來的機會?」

  霍瑤瑤一撇嘴,「那說明你其實一早就中招了唄。」

  玉若嫣蹙眉望向她,道:「這心劫口令並非什麼罕見之物,我若是一早中招,豈不是會大開殺戒?」

  霍瑤瑤撇撇嘴,道:「你們腦子裡,這心劫難道是跟下毒一樣,扔點藥進嘴裡就吐黑血?」

  她往門口挪了兩步,生怕玉若嫣出手似的,往南宮星身邊靠了靠,道:「你們也說了,鎮南王府的公子中就有罪魁禍首,那幹嘛不在王府裡下手啊?你到了王府跟到自己家一樣,是不是會放鬆警惕?王府那種下人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地方,見個生面孔你還能當賊一樣防著?你是世子的未婚妻嘛,對你下手,早晚用得上,大可以先把心劫的前置工作做好。這個我跟我家主子也提過的,等萬事俱備,找個合適時機,亂心燈這玩意這麼好使,弄出來把你一迷,幾條口令一用,把心劫啟動,大功告成。」

  玉若嫣面色緊繃,道:「所以呢?」

  霍瑤瑤一拍南宮星後背,「所以我家主人說的有道理,你心裡那股子害怕啊,說不定就是文曲下的套。你會下棋麼?你這個子兒,可是落下就要提一片的,他怎麼可能不防著你撂挑子。保不準,還想著設計你再殺幾個關鍵人物呢……你看,蘇葉就死了吧。那蝴……糊里糊塗的一句,肯定是文曲讓她喊出來的。」

  南宮星皺眉道:「可……是怎麼做到的呢?此前蘇葉一直都很平靜。」

  「文曲的功夫那麼深,我可猜不出。說不定是動了手腳,讓蘇葉在亂心燈效果下見到玉捕頭就發瘋呢。心劫這東西,要是熟練掌握,用起來可怕得很。以前還有高手能讓兒子聽見一句話就把老爹當仇人追殺好幾百里,就因為那兒子偷偷喜歡自己娘。」

  霍瑤瑤挺起胸膛,認真道:「你們可別小看這門本事,江湖這麼大,會埋心劫的我都沒聽過幾個,文曲能靠這個當殺手,還坐到七星門門主的位子上,我覺得怎麼往大了猜都是應該的。」

  南宮星柔聲道:「玉捕頭,輕敵的確是大忌,瑤瑤的推斷合情合理,咱們此前不是也懷疑過,這次行動時間這麼短,文曲多半早就做下了埋伏麼。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這樣,為你用亂心燈的時候,屋內只有我和瑤瑤,阿昕也不得參與,你的秘密,絕對不出那間屋子,可以麼?」

  玉若嫣緩緩走到門口,朝日初升,暖光將她的肌膚映照到近乎透明。

  「午後二公子要召集大家調查唐遠圖對羅傲的指責。」她沉默半晌,輕聲道,「在那之前,能結束麼?」

  南宮星看向霍瑤瑤。

  霍瑤瑤滿臉為難道:「這我哪兒曉得呀,萬一你心劫厲害的能嚇死我呢。」

  「那就等二公子的調查結束之後吧。」玉若嫣邁入到陽光中,快步離開。

  南宮星凝視著她,視野中,她的影子越拉越長,直到,融入陰暗林間,再也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