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完美的武功,更沒有完美的高手。
是人,就有破綻。
當武功達到一定的層次,分勝負的關鍵,往往便是看哪一方能抓住那稍縱即逝的破綻。
不同的狀況下,破綻的多少也不同。
越厲害的武功,越厲害的人,越熟悉的環境,都能讓破綻變少。
越大的武功差距,越不利的環境,越不佳的身體狀態,自然就能讓破綻變多。
而有一種法子,能讓目標的破綻加倍出現。
那便是圍攻。
一對一決鬥,後背幾乎不會成為空門。
被兩人包夾,那卻成了一定會被試圖捕捉的致命破綻。
以一敵十,只要兵器夠利,武功夠強,耐力便不會成為短板。
而以一敵百,如何分配體力與真氣就是性命攸關的事。
唐遠秋便死於圍攻。
唐行博、唐行彥兩人組織唐門弟子協助調查的情況下,南宮星用了兩個多時辰,才姑且還原出唐遠秋死前的情形。
參與圍攻的殺手,至少有十二名。
發動襲擊的地點,是唐遠秋回後山任何一個住處都一定要經過的空地。
殺手們的武功均與唐遠秋有明顯差距,得手之前,犧牲起碼過半。
殺手本就大都是死士。當很多不要命的人圍攻上來的時候,武功的優勢,會被鮮血迅速抹平。
更何況那些殺手的武功也並不太差,甚至可以說,其中有不止一人強過唐門至少八成年輕弟子。
武器種類很多,包括一些暗器。只不過,在唐遠秋面前班門弄斧的下場,就是所有的暗器都沒打在目標身上,反倒是被找到的兩具殺手屍體上,有明顯暗器被起掉的痕跡。
唐遠秋受的致命傷共有四處。
一柄薄而銳利的劍,從斜下方刺穿了他的大腿,看傷口,那是個用反手劍的高手,圍殺中主攻下盤。
一把斷掉的長匕首,自右肩鎖骨凹陷處插入,深及沒柄,南宮星猜測,此人應該是借助山勢和夜色墜落發招,打了唐遠秋一個措手不及。
一個紫黑色的掌印留在胸膛正中偏左,上面有針扎般的傷口,想來此人戴了安有毛刺的手套,內息陰寒醇厚,震斷了唐遠秋三根肋骨,還令他中毒。毒藥並非什麼見血封喉的致命配方,唐家頂尖高手隨身往往有抗毒藥丸,又自小在毒物遍佈的環境修煉,那種毒反而不易迅速起效。唐遠秋身上中的,更近似於令人麻痺遲鈍的迷藥,可以隨著血脈運行,迅速流遍全身。
那些針扎傷口其他地方也有分佈,八成唐遠秋在受傷中逐漸失去了纏鬥能力,才被圍殺得手。
最後一處致命傷最為古怪,位於腰背下側,接近胯骨的地方,看不出是什麼兵器,將他尾骨連著腰椎轟得粉碎。若說是大錘,表皮卻沒有形狀規則的瘀傷紅腫,看著亂七八糟,血肉模糊。
「會不會是什麼隔山打牛的劈空掌力?」唐昕沉吟良久,輕聲道。
那四個丫鬟的審問還在擱置中,霍瑤瑤正陪著哭累睡過去的唐醉晚,唐家主事者幾乎齊聚,在正堂聽取唐行博的報告。
南宮星臉色陰沉,指尖用力壓著唐遠秋這一處致命傷,眼前幾乎浮現出了這位唐門高手筋疲力盡如困獸般絕望的那一幕。
一個貓腰反身的殺手回手撩刺,一個撲空而下的殺手匕首扎落,正面一掌印在胸前,按那片後山空地的環境,背後這一掌,簡直匪夷所思。
因為任何一個略有江湖經驗的好手,都知道以一敵多的首要應對,就是減少敵人發現破綻的角度。
唐遠秋只要不是醉到腦子犯糊塗,就一定會二選其一:背靠懸崖,或者背靠峭壁。
如果殺手眾多,那顯然背靠峭壁,才是最安全的選擇。
那麼,峭壁之中,是如何出現一股力量,將他此處打成這樣的呢?
他將這個分析輕聲梳理給唐昕聽,皺眉道:「難道這一擊,是死後補上去,用來混淆視聽的麼?」
霍瑤瑤在旁邊伸長脖子,舔舔嘴唇,小心翼翼扶著已經昏睡過去的唐醉晚把她頭放下在手臂上枕住,一個箭步竄到陳屍台邊,左看看,右看看,小聲道:「主人,你們……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啊?」
「嗯?此話怎講?」
她伸手在唐遠秋後腰那邊比劃了一下,「我說了,你們這些高手可別生氣啊……」
「瞧你說的,三個臭裨將,頂個諸葛亮,我們兩個裨將想不到的,興許你就想到了。說吧。」
「唐遠秋的屍體,不是在懸崖下面發現的麼?」
「對。」
霍瑤瑤撓了撓臉頰上的絨毛,小心翼翼地說:「他要是面朝上掉下去,屁股在下手腳在上,正巧砸上一塊硬石頭,不就是這個樣子咯。」
南宮星一怔,愣在了那兒。
唐昕思忖片刻,自嘲一樣苦笑道:「還真是如此,咱們分析半天,想不出這一擊中到底有什麼內功路數,想不出這一擊到底能從哪兒發出,卻都忘了,摔下去也是要受致命傷的。還是江湖傳說裡墜崖不死的典故太多,都叫我忘了這個。」
南宮星盯著那處內傷,霍瑤瑤提醒之後,便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忍不住喃喃道:「原來有些事情,想得太複雜,反而要走進死胡同裡。」
知道他觸類旁通,正在心中整理其他事情的線索,唐昕對霍瑤瑤比個噤聲手勢,一起默然不語。
這時,唐炫忽然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他望著唐遠秋的屍身,目中竟隱隱泛起一絲水光。
但馬上,他就神情如常,沉聲道:「又找到了一個殺手屍體,這具屍體藏得很用心,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南宮星雙眼一亮,藏得用心,說明屍體上有線索不想被發現,「發現了什麼?」
唐炫咬牙道:「發現了兩件要緊事。」
唐昕緊張道:「是什麼?」
「第一,那殺手身上有七星門的印記,但隸屬的並非文曲,而是武曲。」
南宮星心中一震,眼前又閃過了當初柳悲歌那險些要了他命的一刀,和楊曇那老神在在彷彿什麼都敢賭的模樣,「武曲……我認得出來,他也到了麼?」
「照理說是沒有,柳悲歌公開的行蹤,已跨江北上,聽聞往百花閣那邊去了。」唐炫面色凝重,接著道,「第二,則是從這個殺手身上,查出了他們是怎麼混進來的。」
南宮星眉心緊鎖,緩緩道:「當下此等情形,還能讓這些殺手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後山攔截圍殺唐遠秋這樣級別的高手,怎麼樣也要有內鬼裡應外合才能做到。不過即便內鬼幫忙,能來的渠道,不外乎新進的鎮南王府親兵吧?」
唐炫凝望南宮星片刻,略一頷首,「不錯,南宮兄料事如神,這批殺手,已確定是隨府兵親隨上山,並未經過易容檢驗的那批人。二公子雷霆震怒,已責令幾位統領,嚴查營壘,看看少了的到底是誰。」
不料,他跟著話鋒一轉,緩緩道:「除這兩件事外,還有一個壞消息,需得通知你們一聲。」
「炫兄請講。」
「阿昕,你過來。」唐炫伸出手,衝著唐昕招了招。
唐昕一向崇敬這位兄長,瞄了南宮星一眼後,乖乖走了過去。
唐炫用眼神給了南宮星一個暗示。
南宮星心裡一驚,馬上走到唐昕背後。
「唐遠狄也死了。他與一妻、二妾、一個陪嫁丫頭,四人一起死在自家住處。疑似服毒自盡。」
那是唐昕的父母。
她身子一晃,幾乎倒下。
南宮星早有準備,雙臂一張,將她擁進懷裡。
唐昕咬緊牙關,俏臉上彷彿每一寸肌肉都已繃到僵硬,她渾身都因用力而顫抖,拚命不讓眼淚溢出眼眶。
南宮星輕輕歎了口氣,將她扳轉過來,把她的臉按在自己胸膛。
沒有聽到的哭泣的聲音,但轉眼之間,他胸前的衣物上,就傳來了一片濕潤的溫熱。
撫摸著唐昕微微顫抖的後背,他抬眼看向唐炫,不意外在對方的面上發現了快要壓抑不住的怒火,「炫兄,此事……極為可疑。」
「照說是畏罪自盡。」唐炫面無表情,全沒了平時的閒逸模樣,「此前唐遠狄堂上大鬧,已經暴露出他與天道有所牽扯的事,只是他身份無足輕重,這陣子大家又忙得不可開交,暫且沒顧上理會他,只命人禁足在自己住處,沒想到……」
「沒想到他會尋死?」
「沒想到他會在此時尋死。」唐炫沉聲道,「真要想死,早就可以去死,吃裡扒外,死不足惜。可他帶著一家子,非要和遠秋伯父死在同一夜,不覺得太巧了些麼?」
唐昕抓起南宮星胸口衣服用力擦了擦眼,轉身蹙眉道:「炫哥哥,你的意思是……我爹娘並非自盡?」
「你爹是怎樣我不清楚,但你娘並沒有自盡的理由,那邊院子都在傳你和唐青成了如意樓少主的小妾,唐青被送走,獨把你留在身邊帶著,是爭寵得勝,你娘正春風得意,每天要去自家嫂子親妹妹那裡串門兩趟,她為何要死?咱們唐家,可不興妻妾殉葬那一套。」唐炫冷冷道,「那四個女眷,要麼是被你爹毒死,要麼是被外人毒死。」
唐昕鳳目圓瞪,血絲充盈,雙拳緊握,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肉裡,恨恨道:「那……到底……是為何……」
南宮星瞥了霍瑤瑤一眼,沉聲道:「有些事,也許不該想得太複雜。他們連殺了這些人,說不定就是想設法阻撓咱們辦事而已。」
唐昕心神已亂,疑惑不解。
他緩緩道:「唐遠秋出山,擺明也要參與進來,除掉他,應該並不在原定計劃之中,否則,那些隱藏在府兵力的殺手,可能有立下更大功勞的機會。別忘了,一旦唐門生亂,四位公子肯定是要召集府兵保護的。」
「而唐遠狄一家,則多半是為了牽制你我。」他抱緊唐昕,柔聲道,「以你我的關係,父母出喪,我豈能不受影響。在這個時間點鋌而走險做這種事,正是文曲所暴露出的一個破綻。」
「破綻?」
「她不想咱們來查這裡的六個嫌犯。」南宮星斬釘截鐵道,「此前的下毒,將原本可以安心潛藏下去的力量暴露出來,現在唐門高手正謀劃如何監視公子身邊的醫生和羅傲。這一連串兵行險招,足以說明,文曲的對策,就要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阿昕,瑤瑤,今晚咱們再加把勁,絕對不能讓那四個丫鬟再拖延下去。」
唐炫挑眉道:「父母大喪,南宮星,你確定要如此麼?」
「確定。我來的時候,遠明掌事就說過,不要做對手希望我做的事情。他們此刻一定希望阿昕去披麻戴孝,守靈哭喪,一旦如此,他們就有一萬種法子通過她來牽制我,再通過我來牽制瑤瑤。」
霍瑤瑤擺了擺手:「主子這話過獎了,我可不用牽制,你前腳出事兒,我後腳就逃之夭夭嘍。我原本就是來試試本事,可沒想著摻和到這個程度。」
南宮星一拱手,道:「既然如此,過後我自會帶著阿昕去向唐家長輩請罪,此間事情沒個了結,其餘一切,皆可往後放放。」
唐炫默然片刻,道:「一計不成,必定還有後續,你們多加小心。」
說罷,他轉身離開,似乎不願意與堂廳中唐門長輩過多碰面,逕直從窗中躍出。
南宮星擁住唐昕安撫片刻,聽到正堂那邊有腳步聲傳來,知道唐門長輩多半已經談完了事,正在往此處過來,捧起她面頰為她擦拭乾淨淚痕,柔聲道:「跟他們知會一聲,你這就隨我一起,先去審了那個四個丫鬟。」
唐昕抿唇用力點了點頭,「嗯。」
霍瑤瑤提醒道:「主人,你身邊累贅越來越多,護得過來麼?別到了危急時刻丟卒保車,那……那唐醉晚和唐昕都是跟你風流快活過的,我豈不是要第一個倒霉?」
「四大劍奴就守在院中,真要遇到強敵來襲,我要麼將你們都護住,要麼一起死在此地,絕不會有丟卒保車的想法。」南宮星正色承諾,跟著看門簾掀開,便迎去與唐家諸位管事者見面。
同輩之中年紀雖有差異,但唐遠秋與這一代主事者的關係,不論大小似乎都相當不錯,尤其唐遠圖,一雙虎目通紅含淚,一進來就退在角落,默默望著唐遠秋的屍體發怔。彷彿兇手若是在此處出現,他當即就要上去拚命似的。
屍體的諸多情況均有唐行博等人負責回報,南宮星簡單提及腰後那一處更有可能是摔傷,便說起要抓緊時間去審那四個丫鬟的事情。
唐遠書命人查驗覆核傷口情況,拍了拍唐遠明的肩頭。
唐遠明略一欠身,緩緩道:「小星,換我與你同去,今晚咱們都辛苦些,將那四個丫鬟早日審過,以免夜長夢多。」
比起唐行妙,自然還是這位一開始就打著交道的堂舅更加合適,南宮星立刻讓霍瑤瑤收拾東西,自己去醒後便在發愣的唐醉晚身邊,俯身貼耳柔聲叮囑幾句,為她擦擦眼淚,深深一擁,暫且告別。
走在路上,夜風拂過面頰,唐昕暗暗咬牙,道:「我想不通,小星,文曲到了這個地步,還在興風作浪,到底圖謀的是什麼?四個公子裡就算還有她的目標,已經鬧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她怎麼可能得手?」
「阿昕,別忘了,四個公子裡只是『可能』有她的目標,但是,『一定』有她的幫手。」南宮星望著面前燈籠照不亮的小路,沉聲道,「她這次鬧出這麼大動靜,和此前的行事作風截然不同,依我看……她恐怕也到了困獸之鬥的地步。咱們須得再加把勁,將她逼到無路可走。」
唐昕嗓音微啞,艱澀道:「小星,若她無路可走的時候,鬧出更大的動靜,該怎麼辦?」
聽出她話中隱藏著的情緒,南宮星伸出空閒手掌,將她指尖輕輕握住,柔聲道:「阿昕,你有什麼想法,直說便是。」
唐昕臉色陰沉了幾分,快走幾步和後面的霍瑤瑤、劍奴拉開一段距離,輕聲道:「我覺得,這次的事情,說到底……是鎮南王府中兄弟鬩牆,唐門不過是被牽連的。你說,若是我們唐門乾脆就放開管束,退縮自保,將一切都交給幾位公子和官府去打理,最後公子之間分出勝負,一切……不就結束了?」
這倒是個另闢蹊徑的法子,南宮星歎了口氣,苦笑著搖了搖頭,「阿昕,我能理解,你此刻心亂,對唐門的情形又感到不安……」
「不止!」唐昕的語氣陡然激動了幾分,眼角那顆淚痣微微顫抖,「小星,文曲已經在針對咱們下手了,伯父死了,我爸媽死了,這裡潛伏了不知道多少殺手,還有……還有武功極高的怪物,他們要是來殺你呢?你死了……你死了該怎麼辦?怎麼辦!」
最後那一聲尖叫讓霍瑤瑤嚇了一跳,脖子一縮就躲到了四大劍奴身後,探頭探腦偷看前面。
南宮星當然知道她此刻的惶恐。
父母已死,兄弟早亡,她身邊最親的人,已經只剩下他一個而已。
偏偏,他還是此刻文曲最想除之而後快的人。
「事到如今,再想抽身而退,已經晚了。」南宮星沉聲道,「走吧,阿昕,讓我揪出文曲,揭穿鎮南王府中的幕後黑手,有了這兩件功勞,我就可以堂堂正正要求唐門為我娘恢復名譽,也可以挺起胸膛把你們姐妹幾個帶走。難道你也想像唐青那樣,不聲不響私奔似的被我送走麼?」
唐昕雙目含淚,苦澀一笑,「我本就沒資格和你拜堂,如今……連爹娘承認的那一道關也省了。我還有什麼好在意的。」
「別想那麼多了。」南宮星單手摟住她,將燈籠舉高,望著近在咫尺的迴廊,和裡面四個丫鬟等待著的大廂房,「走吧,去會會文曲。」
「誒?」唐昕果然一愣,「文曲?」
「玉若嫣被種下心劫時,有機會下手的只有那三個丫鬟,她們其中,至少有一個曾被文曲取而代之。」他望著已經走到身邊,滿臉戰戰兢兢的霍瑤瑤,沉聲道,「用上亂心燈,瑤瑤施展本領,就盯著玉若嫣到之後的時間細細盤問,一定能找到關於文曲的線索。」
「要……那個丫鬟那段時間的記憶完全是空白呢?」
「那她就是被文曲替換了的那個。」南宮星邁步走向屋門,「從空白時間的前後節點,至少能找出文曲以假身份活動的範圍,無論如何,那就是線索。」
「好吧……我盡力而為。」霍瑤瑤大概是不習慣扛上這麼重的擔子,滿面惶恐,邁進門時還不小心絆了一下,要不是一位劍奴及時出手拉住她的臂膀,可要狼狽一遭。
應該是入夜後擔心出什麼狀況,四個丫鬟集中到了一起,並排坐在椅子上,看守的弟子和衙役也謹慎地退避在屏風後,屋中點了至少二十盞燈,但全都遠遠離開了丫鬟們所在的地方。
一個預留出燈盞位置的木箱子已經做好,唐門的動作的確頗為迅速。
不願多打量四個年輕姑娘臉上的傷口,南宮星沉吟片刻,道:「紫萍,從你開始吧。」
那嬌怯怯的丫鬟含淚點頭站起,近乎本能地抬起手遮住半邊面頰,走到他們身前,軟弱無力道:「奴婢該怎麼做,少爺小姐們吩咐就是。」
南宮星對唐昕道:「這便是那個梳妝丫頭,從下手的機會上講,應該是最好的。」
唐昕蹙眉道:「可這些丫頭之前不是都已經審過很多次,口供上沒有什麼異常啊。」
「別忘了唐青的情況,文曲的手段,是可以把虛假的記憶臨時種進腦子裡的。」南宮星拍了拍霍瑤瑤的肩,柔聲道,「瑤瑤,看你的了。靠亂心燈,把文曲設下的那些屏障,一個個全都掃開。」
「是。」霍瑤瑤一緊張,就會用手指尖碰自己面頰上的汗毛。
南宮星給她輸了一股真氣進去,穩住心脈定神,「不用怕,這次我和阿昕都在你身邊。」
說話間,唐遠明處理好了門主那邊的交代,跟進屋裡,簡單問了問情形後,令左右看守退下,將屋門關上落閂,把其他三個丫鬟隔開在內室,這才拿起那個套頭箱子,對霍瑤瑤道:「霍姑娘,有勞了。」
為了方便,紫萍按他們的吩咐,平躺在八仙桌上,木箱套上之後,從頂上換氣孔伸進手去,點燃撒了亂心燈粉末的燈盞,將氣孔蓋子放回。
靜等片刻,估摸紫萍已經接近缺氣難耐的狀態,南宮星隔著木板一震打滅燈火,開蓋摘下木箱,讓霍瑤瑤施功。
霍瑤瑤不願透露太過自己功夫的奧秘,等木箱裡的煙霧散去,便打開兩頭木板,成了個連著兩人面孔的小圍牆。
她在裡面唸唸有詞,南宮星也懶得細聽,按她要求遞了幾樣東西進去後,就只等著霍瑤瑤問話。
情況比想像的艱難不少,但並不是因為紫萍受了多大禁錮,而是她的心神被催破之後,袒露出的實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只有問得極為直白簡單,才能理解意思,回答得也是亂七八糟。
霍瑤瑤推測,紫萍事發之後,可能還被亂心燈襲擊過,她的表現,絕不像是僅在玉若嫣中招時一起受過那麼一次而已。
不過雖說問答之間有效信息獲取得十分艱辛,但旁邊有三個心思敏捷的幫手在一起梳理,不難將時間一段段連接起來。
接上之後,其中並無斷裂空白,只是梳妝打扮那一陣有過無法回憶起來的恍惚失神,那段記憶,也如鏡花水月,分不清是真是幻。
「既然如此問話都沒什麼毛病,想來應是無辜,」唐遠明歎了口氣,緩緩道,「可惜一個乖巧丫頭,成了如今的模樣。先扶她出去,換下一個進來吧。」
南宮星知道心急不得,排除一個,也算是重要成果,便和唐昕出門,迅速換了一位。
考慮到蘇木、蘇葉兩姐妹嫌疑陡然上升,南宮星為做緩衝,先傳來了范霖兒的貼身侍婢,紫芙。
同樣破面半邊,這丫頭看著就平靜許多,只是僅有半數五官可見,神情扭曲,也分不清那到底是心中安定,還是已經麻木認命。
「是到我了麼?」
「嗯,過去吧。」唐昕點點頭,領在前面。
「我知道的都說過了。」紫芙一字一句道,「夫人栽贓我,你們不信,我有什麼辦法。」
南宮星柔聲道:「若你是清白無辜的,今晚過去,就沒事了。」
紫芙略一抬眼,冷笑道:「沒事?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狂笑幾聲,笑出的眼淚流過傷處,讓那殘面更顯扭曲,「我都成了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還有什麼沒事!我實話告訴你們,你們這些做主子的是人,我這做奴婢的也不是豬狗!你們不管有什麼手段只管拿來吧,我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證明我什麼都沒做過!以死明志你們不會信的,我等,等你們信了,我再死!」
厲聲說罷,她蹲下脫掉鞋子,一撥頭髮,亮出那半張露出血肉的面孔,瞪圓眼睛往桌面上一躺,「要怎麼樣,來吧。」
霍瑤瑤為難地看向南宮星。
南宮星不為所動,如今不管看到什麼,都要有那可能是表演出來的覺悟,「動手吧。」
等亂心燈生效,霍瑤瑤準備忙活的時候,他才又柔聲補充一句,道:「瑤瑤,你若有能力的話,幫她稍微減去些死志,她……年紀還輕。」
霍瑤瑤點點頭,「知道知道,好死不如賴活著,要是問完她沒什麼問題,我就想辦法給她留個扣。可……可她之後這副樣子,該怎麼過日子啊?」
唐遠明歎了口氣,承諾道:「既然是唐門護下不力,到時這些丫鬟凡是清白的,便將賣身契燒掉,由她們自行選擇。願意離去的,除鎮南王府的安撫金外,唐門再給五兩黃金,安置到唐家堡去,保證此後生活安泰。不願走的,唐家視為本族親眷,一概庇佑。」
南宮星沉吟道:「我還能提供一個地方,那邊住著許多身體殘疾,或是心神有異的流民,這些丫鬟到了那兒,興許還能尋一個好人家,生兒育女。」
唐遠明扭臉看著他,注視片刻,緩緩道:「如此便再好不過了。遠秋兄果然沒選錯人。對她們都盡心竭力的男人,總不會辜負了醉晚。」
知道唐門明面上發生的大小事情很難瞞過這位西堂掌事,南宮星只得拉緊唐昕的手,道:「我雖風流,但對有意入南宮家與我一道生活的女子,還是盡量皆不辜負的。」
唐昕輕輕哼了一聲,看向霍瑤瑤,不願插話。
過不多時,盤問開始,霍瑤瑤口齒伶俐,心思機敏,唐遠明和南宮星提點著,很快就將范霖兒此前的所有可疑之處仔細詢問了一遍。
紫芙心神迷亂之後,語速倒還不慢,記憶也清清楚楚,未曾有過斷離模糊,不要說霍瑤瑤,就連旁觀的他們也能判斷出來,這姑娘並未被干擾過心神。
幾遍詢問後,霍瑤瑤下了結論,「這人沒被文曲下過手,我不知道她先前的口供是啥,反正這次問的,你們都聽著了。誒,不過先說好啊,問出的話,肯定是實話,但實話,可未必就是真話。」
南宮星一怔,「此話怎講?」
「主子,過去的事,你真能每樁每件都記得清清楚楚?記得清清楚楚的事兒裡,就真能每一樣都不偏不袒千真萬確?」霍瑤瑤大概是怕自己背的責任太大,忙不迭解釋道,「我問出的,都是那人心裡最老實最老實的內容,可有些人,她打心眼兒就認為自己沒錯的事,那說出來還是自己沒錯。」
唐昕大致明白過來,舉例道:「我懂了。假使這裡有個蘋果,她過來以為是無主的,拿起來吃了。若審問她有沒有偷吃過東西,她一定不會承認,得問她有沒有吃過蘋果,才會得到真實答案。」
「對對對,就是這個道理,還是昕姐姐腦子活。」
唐遠明思忖片刻,道:「無妨,懷疑的地方都已經詳細問過,只要是實話,即便不是真話,也能說明紫芙並不知道真話。到此為止吧。」
「好。」霍瑤瑤喜滋滋應了一聲,端起茶壺坐到椅子上,全然不顧形象地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下去,哈了口氣道,「主子,我精神消耗可不小,叫我歇一刻,再審剩下兩個成不成啊?」
唐遠明在旁答道:「可以,我這就命人弄些點心,大家都填填肚子。之前兩個既然已經證明清白,等醒了,吃喝時候就問問,看她們未來打算做何準備。」
「好,順便也讓那姐妹倆一起,咱們觀察觀察反應。」南宮星望著桌上還沒醒來的紫芙,輕聲道,「已排除掉兩個,剩下那倆還恰好是姐妹,要說一個有問題,另一個毫不知情,我不信。」
十二個時辰輪班值守的狀況已經持續了數日,夜間伙房也有人隨時候命,不久,一桌簡單飯菜就擺了上來。
紫芙藥勁兒未過,看眼神仍有幾分恍惚,但沒有再提尋死的事,紫萍滿臉忐忑,不敢坐,更不敢吃,好不容易壯著膽子開口,問的還是自己究竟洗脫了嫌疑沒有。
有心情大吃大喝的僅剩霍瑤瑤自己,南宮星不便越俎代庖,便看向唐遠明。
唐遠明心領神會,沉聲開口先叫四個顫巍巍的丫鬟全部入座,宣佈紫芙和紫萍已經洗脫嫌疑,不需要再顧慮自身清白。
蘇木和蘇葉頓時臉色慘白,口唇退色四股戰戰,做姐姐的蘇木勉強顫聲道:「掌、掌事……老爺,這……這夜審,是……能給我們都證明清白,還是……還是一定要推一個罪犯出來啊?」
唐遠明歎道:「你放心,若你們姐妹的確無辜,我以唐門的正道俠名作保,絕不強推一個替罪羊出來做交代。」
那姐妹倆這才一起鬆了口氣,羨慕地望著另外兩個一起被關的丫鬟。
唐遠明在桌下握了握拳,沉聲講出了之前談好的安排方式,最後不抱什麼期望道:「如何打算,你們自己選吧。」
紫萍膽怯地左顧右盼,不敢開口。
紫芙滿臉茫然,望望唐遠明,看看南宮星,抬手摸了摸自己沒皮的那半邊面孔,疼得唇角一抽,輕聲道:「南宮少爺,我……都已成了這副樣子,真還有人肯要麼?」
南宮星柔聲道:「紫芙姑娘,實不相瞞,那邊男子較多,女子頗少,你雖破相,但性情好,身段佳,又能幹得很,怕是只有那邊最勤快的漢子,才有資格娶你。」
紫芙拎起衣袖,小心翼翼沾掉眼中的淚,抽噎道:「我跟你走……南宮少爺……奴婢……奴婢一刻也不想再在唐家的地方待了。」
紫萍這才小聲跟著道:「我……我也選一樣的法子。還請老爺成全。」
南宮星與唐遠明對望一眼,道:「既然如此,你們這就去我客居的廂房那邊休息吧,王府的補償,明日記得去領下。等我忙完此間的事情,便帶著你們一同離開。」
紫萍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看紫芙也跟著要跪,南宮星急忙出聲阻止,「好了,吃些東西吧。你們都用了亂心燈,莫要這麼磕頭,免得頭暈目眩。」
跟著他看向蘇木、蘇葉姐妹,柔聲安撫道:「你們兩位也是,只要今晚用亂心燈證明你們清白無辜,便也可自行選擇將來要如何生活。」
她們姐妹二人對望一眼,並不意外地齊聲道:「我們也願意隨少爺一起,聽少爺安排。」
自家下人避故園如蛇蠍,唐遠明心中自然不會好過,招手叫來一名弟子,開了罈酒,自斟自飲起來。
吃飽喝足,霍瑤瑤在南宮星陪同下往院子裡吸了幾口清涼夜風,與大家略作商議,定下順序,先將蘇木這個姐姐叫了進去。
蘇木個子稍高,躺上桌子後,雙腳懸在了外面,她沒裹粗布,腳踝之下,便那麼赤著。但足趾一個個都還紅腫,想必衙門接手的時候,對這裡上過夾棍。
難道,這姐妹倆也都是無辜的?南宮星皺眉盤算,她二人和紫萍相若,從出事起就一直被看管著,照說應該沒什麼機會將文曲替換出去才對。
還是說,這也是苦肉計的一種?
不多時,霍瑤瑤便做好了前置工作,熟能生巧,之前問過紫萍,這會兒審起蘇木,自然也是輕車熟路。
「你說,玉捕頭美不美啊?」
「嗯,美得很。我看了好羨慕呢。」
「那天紫萍伺候她梳妝打扮,你沒去幫忙麼?」
「我是玉捕頭身邊管事的大丫頭,我怎麼能不幫忙。玉捕頭身邊大事小事,都該我幫忙的。」
「那你幫她做了點什麼啊?」
「呵呵,我啊,我幫她加了些東西在燈裡,拿東西一燒,就成了煙,那煙一吸,她就傻了眼,你說,有趣不有趣?」
原本並沒認真聽著,旁邊諸人誰也沒想到答案會來的如此突兀,唐昕霍然起身,險些將凳子帶翻。
霍瑤瑤滿眼興奮,強壓著口吻不要過於激動,柔聲問道:「有趣,聽著就真有趣。那你讓她傻了眼,是要做啥啊?」
蘇木呆滯的眼睛眨了眨,露出幾分迷茫之色,道:「這我可不知道,是我妹妹叫我做的,她求我幫忙,不然,我哪有作弄主子的膽。可後面也沒做什麼……她好像就是在主子耳邊念叨,尼姑唸經一樣,傻兮兮的。」
南宮星迅速邁步過去,探頭看了等待盤問的蘇葉一眼。
那小姑娘端端正正坐著,雙眼望著膝蓋,看神情頗為期待,像是指望南宮星她們為自己洗脫冤屈,恢復自由。
又像是,已有了萬全之策,只等著事情發生。
就在此時,一個矯健的身影突然飛身闖入,急匆匆奔向唐遠明身邊。
那是唐行博。
他看上去難得失了鎮定,氣喘吁吁一到唐遠明身邊,便沉聲道:「掌事,出事了。」
唐遠明抬眼道:「說,無妨。」
唐行博眉心緊鎖,緩緩道:「遠圖掌事不久前去了羅捕頭的住處,羅捕頭……被打傷,還中了毒,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