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玉 第三十章 把酒

  「我與你伯父約酒,為何你會如此欣喜?」南宮星扭臉交代一聲,邁出門檻,輕笑問道。

  唐醉晚並不迴避他的目光,落落大方道:「因為伯父是我很尊敬的人,南宮公子也是我很尊敬的人,你們能談得來,醉晚心中自然是高興的。」

  「你我相逢不過寥寥數面,到得了尊敬的地步麼?」看得出她並非奉承吹捧,南宮星不免有些好奇。

  「唐門百年世家,又出了驚天大案,南宮公子作為各大派防備的如意樓中人,唐門叛徒的兒子,卻心甘情願隻身犯險,不論為何,這份膽色,總是值得敬佩的。」唐醉晚輕柔說道,明眸流轉,宛如晨星光漾,「而且,你一個外人,肯為唐家受傷的下人丫鬟怒髮衝冠,比伯父更令我心嚮往之。」

  「其實他就是色膽包天,」唐昕跟到南宮星身邊,鳳目斜瞥,盯著唐醉晚的神情,微笑道,「另外當真有幾分奇奇怪怪的俠義心腸。」

  唐醉晚柔聲道:「俠義便是俠義,為何要加個奇奇怪怪在前?」

  「因為他頂瞧不起咱們這些武林門派,打心底就沒把自己當作江湖人。」

  南宮星笑了笑,朗聲道:「我也沒把自己當作官差,我便是我,我只把自己當作南宮星就好。走吧,莫讓舅舅等候太久,否則實在失禮得很。」

  唐醉晚看向唐昕,微笑道:「昕姐姐也要去麼?」

  唐昕微抬下巴,笑道:「那是自然。」

  唐醉晚眉目一轉,輕聲道:「那可正好,醉晚本還擔心,只有我一個姑娘家作陪,顯得突兀。請。」

  南宮星微微皺眉,低聲在唐昕耳邊道:「阿昕,你那三、五杯下去就唱小曲兒的酒量,成不成啊?」

  唐昕臉上一紅,羞惱道:「你提這個,是不想讓我去麼?」

  「不是,是怕你隔天醒來躲在被窩裡不見人。」

  她用手肘頂他一下,小聲道:「你多幫我擋著點就是。」

  「好。」南宮星微笑答道,跟著唐醉晚走進相隔不遠的堂屋。

  唐遠秋換了身衣服,坐在八仙桌畔,臉上那道刀疤血痕猶新,也未塗藥,就那麼敞亮擺著。

  他面前桌上沒見多少菜餚,只放了一碟點了醋的拌五豆,一個木飯籃中裝著兩條熏豬腿,擺了把薄而鋒利的片肉刀。

  而桌邊,整整齊齊擺了足足八罈酒。

  唐遠秋分開雙腿跨坐在凳子上,平伸右手,道:「請,幾壇水酒,莫要覺得招待不周。」

  唐昕和唐醉晚順次行禮入座,南宮星拱手道:「外甥這句久仰,可的確不是客套。自小,我就常聽母親提起您。」

  唐遠秋微微一笑,道:「好,今日咱們只敘親情,不談雜務,免得壞了酒興,如何?」

  南宮星本也沒打算說那些千頭萬緒的煩心事,笑道:「就聽舅舅的。只不過……外甥還是有句話想要問問。」

  唐遠秋略帶花白的眉毛一挑,沉聲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不必問了。唐門的事情沒有了結之前,你見不到她。因為此地,對她已太過危險。」

  「敢問家母是否安康?」南宮星略一沉吟,還是追問了一句。

  「暫時死不了。」唐遠秋拎起一罈酒,五指虎爪般一握,撕掉泥封,「安心喝酒,不論什麼雜事,過了今晚再談吧。」

  南宮星微微皺眉,「只是喝酒?」

  「還有豆子,肉。」唐遠秋伸指捏起幾粒豆子,彈進口中,「談事情的時候只談事情,喝酒的時候,最好就只吃菜喝酒。南宮星,你找我,是為了喝酒還是談事?」

  「該問的都已問完。」南宮星笑道,「現下便只是喝酒。」

  「好!」唐遠秋哈哈一笑,將開封罈子放在桌上,道,「作陪的,倒酒!」

  唐醉晚含笑點頭,挽起袖子露出一段潤白皓腕,從桌邊取出一個竹鬥,便要伸進去打酒出來。

  唐昕跟著站起,笑道:「不必那麼麻煩,我來。」

  說著,雙手一合,運起幾分真力,將那酒罈抱起,順次給唐遠秋、南宮星斟滿。

  她內功不夠精純,一罈酒倒得頗為晃蕩,南宮星的碗邊還灑了幾滴。但終究比唐醉晚拿不動這酒罈要好。

  唐遠秋點頭,抬碗道:「干。」

  南宮星只得跟上,道:「干。」

  兩碗陳釀,即刻下肚。

  唐遠秋抽出一條豬腿橫在桌上,將小刀遞給唐醉晚,一指酒罈,道:「四個碗,都滿上。」

  唐昕的俏臉頓時有些發白,這裡的酒碗個頭頗大,尋常人一碗水下去都要漾個飽嗝上來,這樣喝酒,她怕是要一碗唱曲兒兩碗懵,三碗再不分西東。

  看她一邊倒酒一邊投來求助眼神,南宮星急忙道:「舅舅,阿昕酒量不行,不如,由我代她吧。」

  唐遠秋一伸手,橫在了唐昕的酒碗邊,擋住了南宮星的胳膊,淡淡道:「我來,就是為了喝酒,不喝酒的人,何必在此坐著?」

  說話間,唐醉晚已手腳麻利切好一盤肉片,將竹筷擺下分好,雙手端起沉甸甸的酒碗,道:「醉晚在此最小,先乾為敬。」

  說著捧碗仰頭,一口一口灌了下去,她每一口喝得雖小,但如飲水般連綿不絕,轉眼就斯文秀氣地將一碗喝乾,倒亮碗底,微微一笑。

  「好。」唐昕無奈,只得推開南宮星的胳膊,單手端碗,閉眼灌下。

  「這才有個喝酒的樣子。」唐遠秋舉碗,望向南宮星,「干。」

  「干。」

  此碗落肚,一人吃了片豬腿,幾顆豆子,唐昕起身斟酒時,白皙面皮佈滿紅暈,顯然已經上頭。

  「阿昕,你要醉了,就先回房跟瑤瑤一起休息吧。」南宮星擔心她醉態畢露,過後酒醒心裡難受,便柔聲勸道。

  唐昕望了唐醉晚一眼,斟滿酒,仍坐回凳子上,語調中已經有了幾分醉意,「堂叔,侄女酒力不濟,但甘願奉陪到底,若是一會兒爛醉失禮,還請堂叔不要見怪。」

  「酒後見真心,你只要不吐到我腳上,怎樣我也不見怪。」唐遠秋唇角泛起一絲笑意,「干。」

  南宮星隱約意識到什麼,就不再勸唐昕,跟著端起酒碗,仰頭灌下。

  不多時,半條豬腿一罈酒,就已進了四人的肚。

  唐昕三碗下去,眼波早已迷濛,倒酒的活再幹不了,連站起都身子搖晃,嘴裡那原本靈巧的舌頭彷彿大了三圈,靠在南宮星身上含含糊糊撒嬌道:「小星……人家……醉了。陪我……回房嘛……」

  「你醉了,你就休息。」唐遠秋緩緩道,「我們還沒醉,還可以喝。」

  話音未落,他提起又一罈酒,橫掌切飛泥封,放在了唐醉晚面前。

  唐醉晚拿起酒鬥,伸進壇裡一碗碗舀滿,輪到唐昕那碗,她略一猶豫,少倒了一些進去。

  沒想到唐昕鳳眼一翻,嬌嗔道:「怎麼,給我也滿上,你能喝,我、我就也能。我……我才不會輸給你,不會……不會輸給你們……」

  「我們?昕姐姐看來是醉得厲害了啊。」唐醉晚輕聲說道,落座切了幾片豬肉,端起碗,道,「昕姐姐,別的我斷斷贏不過你,可喝酒,你也絕贏不過我。」

  「不……不就是醉一場麼。」唐昕靠在南宮星身上,已徹底沒了禮數端莊,端起碗晃晃悠悠湊到唇邊,先哼了一句小調,跟著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是啊,不就是醉一場麼。」唐醉晚柔聲應了一句,也跟著開喝。

  她喝得並不少,但她的雙手還是和第一碗的時候一樣穩定,眸子也和第一碗的時候一樣清醒,甚至,還更明亮了幾分。

  而唐昕放下碗後,軟軟躺在南宮星的腿上,輕聲唱起了蜀中的山歌。

  南宮星垂手撫摸著她發燙的臉頰,微笑道:「你還真唱起來了啊。」

  唐昕修長的手指在他大腿上爬來爬去,吃吃笑道:「因為我……高興啊。」

  唐遠秋輕歎口氣,道:「她醉了。」

  「是。」南宮星伸手輕輕按住她左乳,將一股醇和真氣從綿軟乳肉中送入心脈,助她沉沉睡去,另一手端起酒碗,「但我還沒醉。」

  「好。干。」

  「干。」

  唐遠秋放下酒碗,道:「醉了的,就不必在此。你送她回房吧。」

  南宮星瞄了一眼唐醉晚,抱起唐昕道:「好,外甥去去就來。」

  將唐昕送回廂房時,霍瑤瑤還沒睡,正對著桌上一堆東西,考慮給自己的臉變個什麼樣子,她這習慣了易容改扮的,整天以本來面目晃蕩在公差眼前,總有種沒穿衣服的不自在錯覺。

  南宮星讓她好好照料著爛醉如泥的唐昕,自己在木盆邊用內功逼了些酒出來,這才返回唐遠秋那邊,入座再戰。

  不多時,第一條豬腿吃完,豆子也被捏了個乾淨,第三罈酒下肚,唐醉晚終於也開始有了點醉意,那朦朦朧朧的眼波,彷彿大膽了許多。

  「你可知道,她為何叫唐醉晚麼?」將另一條豬腿放在唐醉晚面前後,唐遠秋看向南宮星,忽然問道。

  南宮星哪裡答得出,只好道:「外甥不知。想來……是她父親給起的吧。」

  「錯,這是她母親起的。」唐遠秋哈哈一笑,眉宇間浮現出一股苦澀,「這是她母親為了提醒我,我當年犯下的錯。」

  唐醉晚微笑不語,白生生的小手緊握著那柄薄而銳利的小刀,靈巧地一片片切肉。

  聽上去,接下來似乎要有什麼家醜冒頭,南宮星略一猶豫,道:「舅舅不是說,今日只喝酒,不談雜事麼?」

  「談事情的時候,不喝便是。談完再喝。」唐遠秋將酒碗一扣,淡淡道,「再者說,這也不是雜事。」

  南宮星打量著桌邊兩人神情,暫且雲山霧罩摸不清狀況,只得道:「好,那就談完再喝。」

  「實不相瞞,醉晚,其實是我女兒。」

  聞言,南宮星瞠目結舌,論驚訝程度,大概只有聽人說唐昕是他親姐姐才能比擬。

  倒不是說這兩人的父女關係有多麼驚世駭俗,豪門世家那些齷齪事情,他娘時常講,講唐門的,講南宮世家的,偶爾還會講講從他師父那邊聽來的京城秘聞。他驚訝,主要還是不明白唐遠秋突然自爆家醜,究竟意欲何為。

  他看向唐醉晚,用眼神詢問,唐遠秋是不是已經喝多了,只是外表看不出來。

  唐醉晚盈盈一笑,輕聲道:「醉晚確是不倫之女,家母從未隱瞞,只不過此生此世,我都只會叫他伯父。」

  我看你們兩個都醉了……南宮星摸摸下巴,不知道說什麼好,心想不行還是把碗擺好接著喝酒吧。

  「你是否覺得我喝多了?」唐遠秋嗤笑一聲,二指在倒扣碗底上輕輕敲擊,敲出頗為悠揚的旋律,口中道,「其實我肯來跟你喝酒,就是因為醉晚求我。她第一次求我,我自然要為她辦到。她肯為你求我,那麼,我為她多說幾句,也未嘗不可。我雖然厭惡她的母親,但醉晚這個女兒,我還是很認同的。」

  「恕外甥愚鈍,尚且不知此事與我有何關係。」南宮星苦笑道,隱約覺得,這頓酒似乎沒想像中那麼好喝。

  「她嫁過門那年,正是我最放浪形骸的時候。」唐遠秋彷彿陷入到了什麼回憶之中,雙眼半瞇,指尖圍繞著那光滑碗底緩緩打轉,「我只當她是個尋常富戶的小家碧玉,卻沒想到,她從一開始,就不甘心在沒用的偏房裡庸庸碌碌。」

  「她說她根骨好,想要學武。我是長房大哥,就張羅幾個女弟子為她驗了驗身,結果,平平無奇。」唐遠秋的語速越發緩慢,「但沒想到,她那時,就惦記上了我。」

  說到這裡,唐醉晚忽然端起酒碗飲了幾大口,唇上帶著閃閃發亮的酒液,微笑道:「我性子隨我娘,南宮公子,我也跟著伯父說句實話,我此刻,也已經惦記上了你。」

  「醉晚。」唐遠秋頗為嗔怪道,「你娘當初還是十分矜持的。」

  唐醉晚笑吟吟道:「可我不是還有著伯父你的一半骨血麼。你遇到喜歡的女子,不都是先示好追求再說麼。」

  唐遠秋怔了一下,跟著哈哈一笑,道:「不錯,橫豎是喜歡的,為何不先親近一下。」

  旋即,他又歎了口氣,輕聲道:「但當初我並沒看上你母親,因為你父親……我其實一直是覺得虧欠了的。我們這一代的爭鬥,本不該牽連到他一個未學武的庶子……」

  唐醉晚柔聲道:「伯父,爹爹從未有過半點責怪之意,否則,也不會與我娘伉儷情深至今了。」

  南宮星忍不住又摸了摸下巴,心想,這幾個人之間的關係,還真是複雜得讓人想要退避三舍。

  可顯然,唐遠秋要說的話和他有關,他想就此告辭都沒有機會。

  唐遠秋望著倒扣酒碗木然片刻,緩緩道:「罷了,那兩人的事,我也不想知道那許多。他們是好是壞,都與我無關。醉晚,今日你要我說的話,你當真已經想好?」

  唐醉晚微微頷首,星眸更亮,「是,醉晚已經決定。伯父想必也知道,我們山腰莊子裡的姑娘,並沒什麼機會挑三揀四。伯父,你忍心看醉晚與她們一般下場麼?」

  唐遠秋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抬頭道:「南宮星,你大概已經猜出我要說什麼了吧?」

  南宮星點點頭,「是,只不過……事出突然,我先前的確沒有想到。」

  「不妨,論性情,醉晚知書達理,溫婉乖順,論模樣,比唐青遜色幾分,和唐昕起碼是不相上下,論出身差些,可你從唐門弄走的兩個姑娘,也都是庶出,加上我這個親爹,總不輸給她倆。」

  南宮星苦笑道:「可……這事情又不是如此比法。總要兩情相悅才好。」

  「你是南宮熙的兒子,我不信你會嫌棄醉晚。你大可放心,我知道你已經娶妻,是暮劍閣白家的女婿,醉晚要的只是個能讓她滿意的歸宿,做大還是做小,與多少人分享,她既然開了口,肯定是仔細斟酌過。」唐遠秋雙眼一瞪,盯著南宮星道,「我已幫了你一個大忙,作為報答,要你帶走我女兒,不過分吧?」

  南宮星趁機問道:「不知那個『大忙』,對此有何話說?」

  唐遠秋投來讚許一瞥,道:「這就只能過後再問了。不過既然你往家裡領人並不看重武學修為,想來她應該也不在乎醉晚並未習武才對。」

  這話等於委婉承認,唐月依的下落,他一清二楚。想必,那些治內傷的藥,就是為了給她用的。南宮星心中一寬,柔聲道:「那,敢問舅舅所說的『帶走』,可有什麼明確要求?」

  本以為對方會趁機提出納妾之類的說法,不料唐遠秋側眼望向窗外,只是頗為惆悵道:「帶走便是帶走,只要你能帶她離開唐門,離開這是非之地,將她收在身邊也好,安頓往他處也罷,就都看醉晚自己的造化了。我豈能再要求那麼多……」

  唐醉晚莞爾一笑,將酒罈雙手捧住,抱開幾寸,柔聲道:「伯父,你醉了。」

  「是啊,我那一晚……的確醉得厲害,可偏偏又沒有醉到不能動女人。看來……我今晚也該醉了。」唐遠秋自嘲一笑,緩緩起身,「南宮星,我已醉了,但醉晚還沒有,你們繼續喝吧,若喝得太多,裡屋可以休息,我走了。後山的花,我不去看一眼,睡不著的。告辭。」

  南宮星起身道:「舅舅,你……這便要走了?」

  唐遠秋一笑,背對他道:「我醉了,不走,留著出醜麼?」他邁出門檻,腳下略略一頓,沉聲道,「唐家的事情,唐昕和唐青知道的不過是近些年的,想知道往事,你不必陪我喝酒,陪醉晚喝就是。這些年她時常來陪我,你可能想問我的,她都知道。」

  唐醉晚微一躬身,柔聲道:「伯父路上小心,醉晚陪南宮公子再對酌片刻,就不遠送了。」

  「不必了,我還沒有醉到回不去的地步。」

  不知為何,南宮星跟到門口,看著遠遠消失在小路盡頭的唐遠秋背影,總覺得比起對上羅傲的時候,此刻的他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唐門武功重視暗器、擒拿、身法,並不注重內功,年紀一大,目力、體力、精力皆會衰退的情況下,武學水準就會跟著大打折扣。因此,整個唐家堡各處要緊之地,幾乎都是以青壯年為骨幹運轉。

  唐遠秋這樣的高手,難道也避不過歲月的飛刀麼?

  「星哥哥,」唐醉晚垂手一拂,輕輕關上房門,口中換了個頗為親暱的稱呼,「酒還有很多呢。」

  這稱呼唐青也慣常使用,但唐青如此喚他的時候,往往嗓音軟細尾調上揚,聽進耳裡嬌甜酥軟,恍若舌舔。而唐醉晚喊出來,則柔順自然,就像是真跟在他身後一路長大的小表妹,親密無間。

  「醉晚,」他也順水推舟,換了更親暱些的語調,入座道,「你父……伯父希望我帶走你,你當真也如此希望麼?」

  唐醉晚略一頷首,輕聲道:「醉晚若是不願,伯父自然不會特地來提。」

  南宮星緩緩道:「你是為了離開唐門,避開蠱斗麼?」

  「蠱斗……這像是炫哥哥的話。其實都是自家人,怎會那般慘烈。可比不上王孫公子,親兄弟也要搏命廝殺。」唐醉晚用竹鬥將酒盛滿兩碗,柔聲道,「你恰恰弄顛倒了,醉晚可不是為了離開唐門才請伯父來當說客,而是為了跟你走,才對伯父提起想要離開唐門的心思。」

  南宮星略一躊躇,道:「不知醉晚姑娘,看中了在下何處?」

  「這可多了。」唐醉晚微微一笑,坦然道,「你樣貌不差,功夫也好,唐昕、唐青兩個在家裡鬥得天翻地覆,這樣的堂姐妹都能齊齊跟了你,足見你有過人之處。你風流好色,我恰好又有幾分蒲柳之姿,當真要到了需要自薦枕席的地步,總不至於自取其辱,看你對唐昕、唐青的牽念,若真到了那個地步,你總不會甩手就走,放我在唐門不管不顧。」

  「倒是條理分明。」南宮星端起酒碗,掩飾一樣喝了兩口。

  「好歹也是終身大事,不梳理清楚,豈不是要走上我娘的老路。」唐醉晚微笑不改,彷彿聽不出那句中的隱隱譏誚,自顧自道,「星哥哥,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男人行當尚可選,女子婚配卻要家中說了算,若是沒個可靠的當家人,不就只能自己多勞勞神了麼。」

  她抬碗陪飲一口,眸光流轉,輕聲道:「更何況,像你這樣武林世家的子弟,沒瞧不起我們這種不學武姑娘的,可當真不多。」

  南宮星思忖道:「如意樓的事……你知道多少?」

  「星哥哥,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唐醉晚柔聲道,「你就算是個山大王,只要我相中了,你肯待我好,那我也願意跟著,跟去佔山為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本也有這層意思。如意樓怎樣做事,會招來多少門派不滿,與我何干?醉晚只要安分守己在家中做些針線女紅,相夫教子,即便有飛來橫禍,總有夫君擋著不是。」

  「可若是擋不住,橫禍便要落在頭上。」

  「夫君擋不住,說明我沒眼光。」唐醉晚盈盈一笑,道,「事情是我死乞白賴求來的,總怨不得別人。」

  南宮星和不少姑娘有過親密關係,師父安排的有,自己勾搭的有,眉來眼去幹柴烈火的有,心懷鬼胎大送秋波的有,唯獨這樣好似和掌櫃談買賣的,他還是頭一次見。

  他忍不住笑道:「那,我該圖你個什麼呢?」

  唐醉晚略一低頭,頸窩覆上一層嫣紅,垂眸看著酒碗,輕聲道:「這就要看,星哥哥你有沒有相中醉晚了。」

  「我若說沒有呢。」南宮星很想看看她著慌的模樣,總這麼老神在在,都不似個年輕姑娘。

  但唐醉晚的表情並沒有多大變化,只微笑道:「醉晚若入不了星哥哥法眼,那也請看在我伯父的囑托份上,帶醉晚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也許等醉晚見過了江湖廣闊,認識更多英雄豪傑,就能退而求其次,從心裡放下星哥哥了。」

  她說到最後,眉眼間淌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黯然,既顯出幾分失望落寞,又不至於過分急切。

  南宮星已有了七分酒意。

  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此話自古不假,唐昕被灌醉離席,唐遠秋明顯藉故離開,孤男寡女對坐豪酌,南宮星這樣的男人,對著唐醉晚這樣眉眼柔順低吟淺笑的小佳人,豈能全不動心。

  更要命的是,他還想起了背負唐醉晚時,後脊曾明顯感受過的,那兩團彷彿能掙破肚兜的綿軟,此刻浮現在心頭,令他腦海中都是一陣酥癢。

  唐醉晚見他不語,柔聲道:「星哥哥,你為何不說話?姑娘入不入你的眼,還需要考量這般久麼?」

  南宮星也不隱瞞,坦然道:「若只是一晌貪歡的露水姻緣,求個男歡女愛,過後不再思量,那自然不需要考量,此刻酒酣耳熱,臥房就在五步之外,我勸你再飲兩碗,將你攙進屋裡就是。」

  唐醉晚微笑道:「星哥哥若是這樣的人,伯父就不會離開留下我獨個在這兒了。」

  「所以我才需要考量。」南宮星緩緩道,「我對你的事情,還知道的不多。」

  「其實你知道的已經不少。」唐醉晚微微低頭,道,「你知道我有個不中用的爹爹,有個算計了伯父的娘親,有個實際上是我親生父親的伯父,資質不好不能學武,除了在後山跟伯父養花種菜,便只能學些三從四德,琴棋書畫,針線女紅,長這麼大,唐門三山之外的地方,我都還沒有去過。」

  她抬起頭,目光如水,輕瀾微波,「星哥哥,我不過是只籠中的小雀兒,你一眼望見的,就是全部了。」

  說著,她緩緩端起酒碗,高舉過眉,「醉晚敬你,願你能將我帶出這個大籠子。」

  南宮星抬掌壓下她的酒碗,肅容道:「你又怎麼知道,跟著我走,去的不是個更難熬的籠子?江湖險惡,你不懂武功,我不可能將你一直帶在身邊。」

  唐醉晚的眼底,浮現出一抹痛楚,「星哥哥,再怎麼,也不會比此地更難熬了。你若總是出門在外,之前聽你提起家中妻子溫柔善良,待我……總不會比我雙親還差。」

  南宮星心中一陣難過,也不知到底她在家中是何等境遇,才會覺得去當旁人家中的小妾,受正妻督管,都好過常伴父母膝下。

  唐醉晚察言觀色,柔聲道:「星哥哥,你也不必將我想得太慘,我終歸是世家之後,衣食無憂,比起年紀輕輕就過著完全不由自主生活的勞苦之人,還是要好上太多。醉晚雖然很期望與你能有一段良緣,但若此中摻雜太多同情,便非我本意了。另外……醉晚如此急迫,也是因為到了出嫁的年紀,我能靜心挑選的機會,實在已經不多。唐蕊與我年紀相仿,她怎生著急,你不也是瞧見了的。」

  南宮星在心底暗暗歎了口氣,他爹當年悄悄進來,只帶走了他娘一個,他這次正大光明走一遭,最後卻要帶走三個。如此發展,等他下一代若再有姓南宮的男人拜訪,怕是只能從山腳一路打上來了。

  「好吧,既然你如此迫切離開唐門,那麼,先不管你所求為何,我保證離開時將你帶走,至於其他……」他飲下一碗,朗聲道,「今日你我都已喝了不少,就留待將來再細細商議吧。」

  她眼波流轉,翹睫半垂,低語道,「星哥哥,你我雖然喝了不少,可並未醉,不是麼?」

  「只是喝酒,我並未醉。」南宮星輕笑一聲,「可若望著你久了,便要醉了。」

  「醉晚的名字,本就是醉於晚上。」她細細緩緩道,「你為何不願醉呢?」

  「因為我還沒有十足把握能將你帶走。」南宮星苦笑道,「唐門此次的事端,著實已經凶險到出乎我的意料,也超出於我的能力之外,我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還不知道,拿什麼做到十拿九穩將你帶走?唐昕、唐青本就都已是我的人,橫豎我不能放下不管,可你……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你是個聰明人,該懂我的意思。」

  唐醉晚將碗中酒喝光,垂目沉吟片刻,緩緩道:「可我不管選什麼男人,人生在世,最後總歸難免一死。」

  「三、五十年後死,和三、五天後就死,差別還是很大的。」南宮星搖了搖頭,也將酒喝光,準備起身告辭。

  唐醉晚這樣在世上任何地方都不會愁嫁的姑娘,他此刻並不願沾染。

  連霍瑤瑤他都忍住了不曾起什麼邪念,正是因為他對此次唐門之行的結果,已經極不樂觀。

  他武功在年輕一輩中已可算是一流,若真刀真槍拚個勝負,與唐月依一戰都能有六分勝算。

  可他娘在自家地頭上,竟然失手到身負內傷還不敢露面。

  幾位公子身邊暗流洶湧,唐門陰雲密佈,即使他身邊現在有四大劍奴和崔碧春、雍素錦幾位強手可供調遣,他依然信心不足。

  尤其是玉若嫣態度的突然變化,讓他後背不住冒出徹骨寒意。

  因為玉若嫣的直覺相當準。

  她沒來由地轉為頹喪,很可能是出現了什麼讓她無可奈何還不能開口講明的壓力。

  否則,馮破因此而死的當下,她不該不拼盡全力將此案徹查。

  「星哥哥,」唐醉晚開口叫住他,輕聲道,「我可以讓伯父幫你。」

  南宮星雙眼一亮,「當真?」

  「這本就是唐家惹上的禍事,下人們挨了這一刀,他應該也有心要管,只是……」唐醉晚略一躊躇,微笑道,「他與門主和幾位掌事此前有過約定,所以,還需要誰來推一把。星哥哥,要唐門如今真的如此危險,那我也該設法出一分力才對。」

  但南宮星並不急著要那個結果,唐門的局勢,幾位掌事都難以堪破,唐遠秋常年遠離前山,能幫上的忙,極其有限。

  他想要唐醉晚助一臂之力的,還是另一件事。

  「醉晚,」他柔聲喚道,身子一挪,坐到了她身邊唐遠秋原本的位子上,「你若真想為我出一分力,請你伯父出山親自動手並不是明智之舉,甚至可能會給他帶來麻煩。」

  唐醉晚心思剔透,當即柔聲道:「那星哥哥可是還有別的忙,需要醉晚效勞的?」

  「對,」南宮星一向因材施術,既然唐醉晚喜歡將一切擺到檯面上稱量,那他也不介意開口索要,「我想和我母親見一面。方纔我和你伯父對談的內容,你都聽在耳中,看在眼裡,想必你應該也猜出來了,我母親不知為何受了傷,目前在你伯父手上。可他不知為何,不肯對我透露更多消息,這種雲山霧罩的感覺很不好,醉晚,你能幫上我這個忙麼?」

  唐醉晚躊躇片刻,斟滿兩碗酒,才道:「好,我也很想見那位姑姑一面,畢竟,她可是離開這裡的先輩。」

  「但她不是自願的。」南宮星端起酒碗,昂首一飲而盡,「她最想要的,因為我而永遠失去了。」

  唐醉晚小口抿著酒漿,輕聲道:「星哥哥,以前後山有種果子,長在樹上紅中透紫,團簇成球,看上去美味的很,我想吃,但是夠不到。我不願意讓伯父幫忙,就自己努力去爬。頭一年我沒夠到,果子便都熟透爛了。第二年,我力氣還是不夠,身量也尚短,仍沒趕上。待到第三年,我想了個辦法,鋪開一片布,用長竿挑下來許多,才算是吃到嘴裡,你猜如何?」

  「如何?」

  「我中了毒,讓伯父配了幾種藥交替吃了三天才好。」她將碗放到桌上,莞爾一笑,「可若那些果子我永遠也沒能吃到,那在我心裡,它們就始終會像我想像的那樣香甜可口,我也永遠不會知道,它們其實有毒,能教我痛不欲生。」

  「唐門門主之位,豈會是個毒果子。」

  唐醉晚淡淡道:「那果子吃下去之前,我也堅信沒有毒的。」

  「唐遠書中毒了麼?」

  她沉默片刻,輕聲道:「門主比遠明掌事還要年長幾歲,可多年下來,仍僅有一個未學武的小女兒平安無事,你當他吃下的這個果子,當真就沒有毒麼?唐星雅五歲家中便為她測過根骨,說是天資不下其父,可門主至今未讓她背過一句心法,只對她寵愛無比,放任自由。星哥哥,這果子有沒有毒,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會和你娘想的一樣好吃。」

  她扭頭望著他,又接了一句:「再說這也不算你的錯吧。假使今夜你我酒醉,來日……」她臉上一紅,跳過中間一段,直接道,「我難道還能責怪孩兒不成,怪也只能怪你,或是怪我自己。」

  話已至此,酒已至此,人已至此,南宮星若仍想走,就還不如一段木頭。

  他歎了口氣,笑道:「醉晚,如今你不想陪我喝下去,怕是也晚了。」

  「時候本就已經晚了。」她將酒斗一橫,架在壇口,柔聲道,「星哥哥,酒還多得很,你要喝幾碗?」

  「我若說,我現下想喝你這個醉晚了呢?」他將碗一扣,不再強裝君子。

  「那醉晚就陪你進屋去喝。」她將酒碗緩緩扣下,脖頸側面,終於還是泛起了羞澀的紅暈,「只是……我酒量雖好,卻不通被喝之道,還請星哥哥……多加憐惜才好。」

  「那是自然,」他挺身站起,揮手一拂落下門閂,彎腰將唐醉晚抄腿一抱,大步走向內室,「你既然決定交給我,我便一定會對得起你的心意。」

  「那……我便到了該醉的時候。」她淺淺一笑,閉上了那雙明亮妙目。

  他低頭一嗅,滿鼻酒香。

  「咱們,便一起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