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必走近,南宮星就能感受到緊繃的氣氛,早已一觸即發。
但唐遠秋泰然自若,不緊不慢從口袋裡摸出一枚小石子,夾在指間輕輕一晃,沉聲道:「就只有這些人了麼?羅捕頭。」
他的嗓音略帶沙啞,但渾厚有力,彷彿在寬闊的胸膛中產生了迴響。
羅傲拿出一塊手帕,緩緩擦去額上的血,不緊不慢道:「唐門這是要公然造反麼?」
唐遠明與唐遠圖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
唐遠秋大笑三聲,譏誚道:「你不必拿唐家來壓我,我唐遠秋素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想定我一個謀逆,也要看你羅捕頭算不算是皇親國戚。」
他雙目一瞪,喝道:「無關人等,不想受傷的都給我退開!我今日只要這姓羅的給個交代,旁人不論!」
羅傲依舊是平緩無波的語調,只有唇角顯出幾分冷冽,「我受鎮南王府請托,統管此案,你對我不滿,便是對王府不滿。王府為朝廷鎮守西南,你對王府不滿,自然就是對朝廷不滿。江湖草莽對朝廷不滿者,其罪當誅。」
最後一字擲地有聲,牆上那些弓弩登時拉滿,緊弦之聲綿延一線。
「我家丫鬟臉上那每人一刀,就是你統管此案的手段?」唐遠秋面色不變,右臂一掃,電光火石般動了一下。
那些差役只覺眼前一花,嗤嗤風聲撲面而來,崩崩卡卡一串脆響,所有弓弦皆被打斷,所有弩身都被打裂。
幾支弩箭飛射而出,也都在半途被石子打落。
這一手暗器功夫返樸歸真,揮灑間無跡可尋,南宮星看在眼裡,心道即便是大搜魂手,全部接下也並非易事。
當年唐遠秋與他娘還能算是不相上下,十五、六年過去,兩人的武功,怕是已不可相提並論了。
羅傲不退反進,上前一步,氣定神閒朗聲道:「如今文曲已確定就在唐家堡,他與其黨羽皆擅易容改扮,不出此下策,難道要讓四位公子步世子後塵麼?」
唐遠秋怒道:「你出了這狗屁的下策,難道就抓出七星門的人了?」
羅傲微抬下巴,冷冷道:「當然,如今已有兩個易容疑犯被收押,所用易容術配合著秘製肉膠,黏在臉上的皮不劃一刀根本看不出來。唐遠秋,你還有何指教?」
這一下大出南宮星意料。
唐遠秋也顯得頗為錯愕,奇道:「當真?」
羅傲負手而立,朗聲道:「我身為此案督辦,難道還要信口雌黃?唐遠秋,你若不信,找二公子要份手諭,我自然請你看個清楚明白。你若在此糾纏不休,莫怪我將你就地法辦。」
唐遠明輕歎口氣,上前作個長揖,啞聲道:「羅大人,家中兄長魯莽,多有冒犯,我們兄弟過後必定負荊請罪,還請萬萬海涵。」
「唐遠明,你不必急著代我道歉。」唐遠秋袍袖一拂,沉聲道,「我剛才便已說了,唐遠秋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緝拿兇犯對,但傷及我家如此多的無辜下人,就該給個說法!」
羅傲面無表情,冷冷道:「一些奴籍賤民,賣身於此的價錢也超不過五兩銀子,為辦案略有犧牲,要什麼說法?二公子恩准無嫌疑者每人賠付十兩,倘若有心,自贖都也夠了,一刀換來不必一輩子在此做牛做馬,任人欺凌,很不值麼?亦或是,你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唐遠秋怒目而視,道:「這一刀如此狠毒,破相極重,縱然自贖,又有什麼好日子可過?」
羅傲不屑道:「你不妨下去問問,你家哪個丫鬟對十兩銀子賠償還覺不滿的,叫她過來找我,我為她安排將來的出路。這世上有的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討不到老婆,只要她不嫌日子辛苦,我包她有男人可嫁。」
他斜目一瞥,神情鄙夷,「你暴跳如雷,不過是因為她們是你家的私產,一刀破相,令你面上無光罷了。所謂正道名門,不過如此。」
南宮星在心中歎了口氣,來時的湧動熱血,透底而涼。
即便羅傲的話有幾分強詞奪理,但他至少有一點說得沒錯。
對這些賣身為奴的苦命人來說,十兩銀子,換破相一刀,是很難拒絕的交易。更不要說,還有協力查案的大義在上,名正言順。
但唐遠秋仍不肯善罷甘休。
他冷笑一聲,道:「羅捕頭,你查遍了我家的下人,那你自己呢?這種證明清白的法子,你不來做個表率麼?我怎麼知道,你就是羅傲,不是七星門文曲的心腹部下?或者,正是文曲本人?」
南宮星屏息凝神,只等著羅傲答覆。
若文曲已經身份敗露,羅傲必然會拿來證明自己清白。
可答案讓他很失望。
羅傲只是道:「若人人皆受懷疑,便要人人挨上一刀麼?」
看來,文曲還沒找到。
南宮星略一沉吟,心中又生疑竇。
是沒找到,還是……另有隱情?
可已經到了嫌疑人的臉都被削掉一半,無關人等均要挨上一刀的程度,哪裡還有辦法藏住易容者的身份?
難道文曲其實一早就以真面目進了唐門?
他正自思忖,唐遠秋已緩緩道:「人人挨上一刀當然不必,那也非我所願。但我現在懷疑你,你是不是該給個交代?」
羅傲不屑一笑,道:「如此說來,若我懷疑你呢?此次辦案唐門之中只有你反應最大,一來便傷了十餘名官差,且你多年不在唐門任職,只是有任務的時候才幫忙出手,說你有嫌疑,不是理所當然麼?」
「好,你懷疑我,我便給你個交代。」唐遠秋大笑一聲,足尖一挑,已將地上一個衙役腰刀勾起半空。
他出手一抓,反揮回來,眨眼間血花四濺,那張頗清俊的臉上,登時便多了一道皮肉外翻的猙獰血口。
當即,驚聲四起。
羅傲一直波瀾不驚的神情,也終於起了變化。
「到你給我這個交代了。」唐遠秋將染血腰刀往地上一丟,臉上的血也不去擦,一雙怒火熊熊的眸子,只死死盯著羅傲的眼。
「你要的是個交代麼?」羅傲冷冷問道。
唐遠秋面上殺氣四溢,沉聲道:「你給的是交代,我要的是公道。」
羅傲環視一圈,週遭唐門已有不少弟子到位,南宮星身後四大劍奴等人也已到了,江湖武人與朝廷干將,眼見便成了涇渭分明的雙方,正當中,便是楚河漢界般屹立的唐遠秋。
「好!」羅傲突然低喝一聲,反手抽出身邊一個差役佩刀,明晃晃的刀光一閃,尖頭已刺入自己面頰,「唐遠秋,這一刀並非我自認有錯,而是我敬你三分,給你你要的公道!」
他每說一字,那刀尖便劃下幾分,猩紅鮮血順著刀口汩汩流下,話說完畢,那傷也自眼角一路延到了唇畔。
他拿出手帕,擦淨刀尖,緩緩插回身邊差役刀鞘,抖開,換過一面,輕輕按住傷口止血,冷冷道:「你可滿意?」
「好,羅大人,此案你若有什麼差遣,知會一聲,唐某願意效勞。」唐遠秋冷冷回道,拂袖便走。
幾個公門高手不忿,怒目而視。
羅傲抬手攔住,漠然道:「不妨事,查案要緊,將傷了的弟兄抬進來,請唐門找人醫治。」
他轉身走出幾步,扭頭又道:「唐遠圖,外姓弟子明日開始過堂,他們要不要一刀驗身,你來堂上與我一起定奪。我只有這一張臉,應付不來第二個唐遠秋。」
這時,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道清朗聲音,「羅大人,人人臉上割一刀,能有什麼用處?易容改扮早已清查過不知幾次,你當真要將唐門與此地公差的關係,搞到水火不容麼?」
羅傲扭頭,冷冷道:「何人在此妄言?」
南宮星邁上一步,不卑不亢道:「不敢,正是區區小民。在下不才,也曾幫玉捕頭抽絲剝繭,暫且洗脫大罪。」
「但如今管事的是我,不是玉若嫣。」
「管事的是誰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辦事的不能亂了陣腳。」南宮星盯著羅傲雙眼,朗聲道,「的確,文曲和其黨羽就在唐家堡這片地方。可這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山上山下裡外數千人頭,你如何才能斬盡嫌疑?」
「我不說空話,你若有法子,便說,沒有,不要浪費羅某時間。」
南宮星要的就是這個時機,他趁諸人都在,高聲道:「我有一名幫手,也通曉一些攝心迷魂的法子,與其漫無目的在全唐門的人中惹是生非,為何不拿出收繳的那些亂心燈,讓我帶著幫手,先去審審嫌疑較重被你關起來的那幾人呢?」
羅傲冷冷道:「你的幫手?」
南宮星將霍瑤瑤拉到身邊,道:「就是她,羅大人若不信她的本領,可以取些亂心燈,找位你信得過的心腹,試試便知。」
霍瑤瑤壯著膽子挺直腰桿,小聲咕噥道:「主子,我……我可還沒這麼拿本來面目在一大堆六扇門鷹爪孫眼前晃蕩過呢……你別害死我喲。」
羅傲盯著霍瑤瑤看了片刻,緩緩道:「她如何能算清白?誰能擔保得起?」
南宮星微笑道:「她是否清白並無太大干係,因為她施展手段的時候,我會在旁,羅大人如果不忙,也可在旁,眾目睽睽,結果如何大家眼見為實就好。」
說話間,唐炫已悄悄離開人群,追著唐遠秋去了。
唐遠明走出兩步,附和道:「我覺得可行。南宮星是我外甥,可算是唐門自家人,他身為癡情劍的高徒,斷然不會是七星門走狗,唐門願意信他。」
唐遠圖哈哈一笑,道:「不錯,我也覺得這法子甚好,南宮,過後你和你的小娘們要是不忙,也來審審我抓的那群混賬東西,看看天道那幫龜孫,到底安的什麼心。」
唐門的態度,顯然已由兩位掌事表明。
但羅傲似乎還是沒有退讓的打算,他神情雖凝重幾分,目光卻依舊堅定如鐵。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厭惡江湖人的幫助,還是另有什麼隱情。
就在羅傲口唇微動,似乎是要出言拒絕之時,一個身影忽然飄然而至,在半空騰雲駕霧般一翻,使個漂亮輕功,穩穩落在牆頭,笑道:「怎麼的,羅傲,別人要幫忙,你一個勁兒地推三阻四,我們兄弟幾個的安危,你到底是上不上心吶?」
本以為來了斷爭執的會是二公子,不料先一步到此的,卻是五公子武烈。
他居高臨下掃了霍瑤瑤一眼,不等羅傲回應,便不忿道:「南宮星,本公子到底哪點不如你?怎麼你隨便請個幫手便是水靈靈的丫頭,你肚子裡長著磁石,專吸好看姑娘不成?」
霍瑤瑤急忙縮到南宮星身後,躲開了武烈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我八歲算命,相師說我這輩子好運多,大劫多,運是桃花運,劫也是桃花劫,合該我為了心儀姑娘四處奔波,為她們兩肋插刀。」南宮星聽他有相助之意,口氣也柔軟許多,拱手笑道,「如此也並非都是好事,在下處處受牽絆,可不如公子這麼灑脫。」
武烈大笑三聲,道:「少來這套,隨你送多少高帽,我也不會服氣的。要不是我身份在這兒,不方便行走江湖,一定比你更能招蜂引蝶。」
南宮星忍不住笑道:「公子莫非覺得招蜂引蝶是什麼好話?」
「話好不好,看說在什麼地方,你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招蜂引蝶算是求仁得仁,有何不可?」武烈跳下院牆,轉頭看向羅傲,「姓羅的,本公子覺得南宮星的餿主意馬馬虎虎還能湊合用,你怎麼說啊?」
羅傲唇角微微抽動,面頰略繃,卻不敢發作,只能拱手道:「屬下仍有擔憂。」
武烈擺擺手,「那你憂你的,我回頭去找玉若嫣,我們幾個查,你把那幫嫌疑重的都給我備好咯,本公子提人的時候要是不順,第一個便來找你。」
羅傲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卻只能低頭應道:「是。」
南宮星見狀,暗暗感慨,官場比起江湖,果然還是水深得多。難怪師父常說師公不易,比她打理如意樓要凶險艱難數倍不止。南宮星那時當然不信,如今,才隱隱有了點感觸。
武烈臉上神情才剛露出幾分得意,羅傲又抬起頭,朗聲道:「此事干係重大,還請五公子容許,屬下要先向二公子稟告一聲,方能定奪。」
「拿二哥壓我麼?」武烈面上一寒,一股逼人氣勢從神情中透出,「羅傲,你來了這兒之後,越發沒大沒小了啊。」
羅傲仍道:「若是不先稟告二公子,越權允諾,才是沒大沒小。」
武烈忽而抬手,啪的一聲脆響,在羅傲沒受傷的那邊臉頰打了一記耳光。
此時圍觀人群比方才只多不少,見此情景,驚愕抽氣聲此起彼伏。
羅傲的臉被抽得扭開,斜看著旁邊,滿眼愕然。
武烈甩了甩手,笑道:「連這個一起稟告二哥吧,看看他最後如何定奪。」
南宮星大惑不解,完全不懂為何會有此一出。羅傲即使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這種下馬威,也更像是純粹的生事挑釁。
羅傲緩緩將頭擺正,雙唇緊抿對武烈欠身行禮,一言不發,轉身大步離去。
武烈目光一掃那些兵卒衙役,冷冷道:「怎麼,你們在這裡刀槍棍棒舉著,是要為你們羅捕頭討個公道麼?」
那幫官差急忙將手中兵器收起,紛紛口稱不敢,單膝跪地不再抬頭。
「哼,總算耳根清靜了。」武烈轉身站到門前,不屑道,「這種人,臉上動刀子不覺得疼,撕了他面子才知道痛。看他能不能記住這個教訓,再下令給人臉上動刀的時候,能記起本公子這一巴掌。」
原來他也是來替挨了刀的下人們出氣的麼?
唐遠明一抱拳,疲倦道:「公子費心,唐門上下感激不盡。」
這場風波看似就此消於無形,但南宮星總覺得,羅傲此舉背後,必定還有什麼深意。
到了此時,還能被揪出來的易容下人,恐怕並不能帶來什麼突破性的進展。比起那個,他更在意被削掉半張臉頰的那四個丫鬟。
先前他一直覺得,紫蘇、紫萍、蘇木和蘇葉這四個之中,必定就有文曲冒用的那個身份。
可若是這四人都被削掉了半張臉,那如何精妙的易容術,恐怕也再難掩飾本來面目。
那文曲究竟去了哪兒?還是說,中間已經悄悄掉包,將被頂替的丫鬟換了進去,替罪魁禍首受了這削面酷刑?
諸多疑雲在眼前,南宮星也顧不得那麼多,看人群將散,命四大劍奴護送唐昕和霍瑤瑤回房,自己則在旁垂手而立,靜等著武烈與唐門兩位掌事說完。
「怎麼,南宮星,你還有事?」目送兩位掌事離去後,武烈看向南宮星,眸中精光閃動,笑道,「我可想不出,你我之間,還有什麼私事好談。」
南宮星拱手道:「在下實在不知,何時與小公子結了私怨。」
「哈,」武烈譏誚道,「你裝傻的本事,和我幾位哥哥快有的拼。我看中的女人,是你的,這還不夠麼?要麼你今天讓雍素錦來伺候本公子一夜,此後本公子與你把酒言歡,不在話下。」
南宮星微微一笑,道:「小公子此言,倒像是想試試在下的功夫啊。」
「怎麼,你還敢對本公子出手不成?」武烈口中說著,忽的一聲,右拳已向著南宮星面門打來。
「好大的江湖氣,你當真是王府公子?」南宮星皺眉反問,抬掌一撥,靠情絲纏綿手將這拳帶偏消解。
「要不你問問我老子?」武烈哈哈大笑,被格開的手臂猛然運力一震,跟著雙足騰空而起,向著南宮星就連踢數腳。
鬥嘴無益,南宮星仍用情絲纏綿手化解,腳下踩著步法騰挪後退。
可武烈的功夫的確有些扎手,雖然一看就是慣使兵刃的,此刻赤手空拳一樣打得虎虎生風,勢大力沉。
情絲纏綿手精妙有餘力道不足,變招數次之後,南宮星不得不聚精會神,轉為大搜魂手對敵。
武烈笑道:「好,不愧是唐門後代!」笑聲中,招數一變,中宮直進,比此前竟又剛猛幾分。
然而南宮星此刻已經看出,與他類似,武烈所學極雜。
雜,則不精。
同樣不精,但他自幼經姨娘和親娘的醫毒兩道協力用藥,又有師父親傳陰陽隔心訣夯實根基,內功可不知要勝出多少。
擔心切磋之中對方可能突施冷箭,吸取了當初柳悲歌的教訓,南宮星單足後撤,沉聲低喝,週身內力轉瞬間流轉變化,由陰至陽,手臂筋肉墳起,一招落日神拳劈面打去。
武烈明顯吃了一驚,雙臂抬起一封硬擋。
砰的一聲,他雙臂衣袖被剛烈真氣震碎,如彩蝶舞動四散紛飛。
他也被震得向後連退數步,雙眼一瞪,笑道:「好,要得就是動真格。你內力霸道,別怪我用兵器。」
話音未落,他嗆的一聲抽出腰間寒光閃閃的長劍,一挺刺來。
這劍勢迅疾狠辣,渾然不似王公貴胄家中會教授的武功,倒比尋常江湖人的殺氣還要重些。
南宮星早已習慣空手對白刃,落日神拳也並不畏懼什麼劍法,剛猛真氣運在雙臂,噹的一聲先將長劍震開,錯步上前一拳打出,帶起罡風猶如利刃。
被這麼一拳打中,比中劍好不出多少,武烈急忙回劍自救,反撩南宮星肩頭。
南宮星低喝一聲,功力外放,突前進擊。
彭!
一聲悶響,武烈回封胸膛的左手如遭錘擊,右手長劍都拿捏不穩,被南宮星真氣震開,喉頭一甜,腳下離地寸許,向後飄開數尺,腿窩一軟險些立足不住。
他急忙長吸口氣,壓下翻湧氣血,笑道:「不愧是如意樓少主,陰陽轉換好生厲害。」
「陰是陰,陽是陽,不過能自如轉換而已,有什麼厲害。」旁邊突然傳來一句不屑評判,音聲慵懶酥柔,一聽便知,四公子身邊那位輕羅,到了。
武烈收劍回鞘,「喲,那你說說,什麼才厲害?」
「自然是陰陽融合,不分彼此,隨心所欲。」輕羅從花園走出,仍穿著宮裝長裙,頭飾繁複,若不是口中所說與曾經所見,分明更像是個將要奔赴王公盛宴的美婦。
她並非空口白話,櫻唇開合同時,那雙柔白手掌從流水般的衣袖中斜斜一探,將地上兩片落葉憑空吸起。
旋即,就見她十指輪撥,如在彈奏無形之琴,那兩片落葉飄在掌下尺許,懸空不住轉動,就在南宮星與武烈眼前,兩片葉子從中分開兩半,一半漸漸結上一層寒霜,一半漸漸冒出青煙,左右四半,對應位置還兩兩相反,簡直像是在變戲法一樣。
轉眼間,左下右上兩個半片火星一跳,焦黑燃起,左上右下兩個半片覆霜碎裂,紛揚灑落。
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絕技露罷,輕羅皓腕一轉,提起曳地長裙,款款走過武烈玉南宮星中間,嬌笑道:「這次可記住了,什麼才叫厲害。今後,可莫要再打四公子的主意,否則,四公子心慈手軟,我可是最毒的婦人心。」
南宮星心中暗暗一驚,自忖莫非母親就是去找輕羅試探深淺,被誤會要對四公子不利而落敗被捉?
輕羅這手功夫的確配得上她所說的陰陽融合隨心所欲,他仔細回想,即便是認識的前輩中,能與她匹敵的也超不過一手之數,而且,勝敗猶未可知。唐月依若是正面與她交戰,勝算絕到不了二成。
可他一眼望去,武烈的眼神也變得頗為複雜,像是被震懾到的樣子。
南宮星等輕羅走遠,輕笑一聲,主動道:「這話,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武烈冷哼一聲,道:「你一介江湖草莽,能對我四哥有什麼威脅?自然是說給我聽的。這女人功夫深不可測,還長得挺美,看來艷福,我也比不過我四哥。他娘的!」
他憤憤罵了一句,瞪眼看向南宮星,「你喝酒麼?」
南宮星本打算與唐遠秋共飲一杯,但想到唐炫就在那邊,不禁有些頭痛,便笑道:「不愛喝,但也從未醉過。」
「去我住處喝一杯?」
「不必帶誰的話。」
「帶你奶奶的腿。」武烈笑罵一句,「我就是請你喝花酒,也不必你自帶娘們啊。走不走?」
「走。」
南宮星並不太相信酒後吐真言那一套。
但凡有些內功底子的,想要不喝醉實在是太過容易,而且,喝醉了也不說真話,他爹就擅長得很。
所以他並不覺得和武烈喝酒能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
他答應下來,單純是覺得有趣。
如果武烈並非鎮南王府的公子,也並未捲入到此次事件之中,他興許還會努力嘗試交個朋友。
可惜,如今他們只能坐在一起,單純地喝酒。
唐門原本為公子安排著伺候的奴婢,武烈這種風流小哥,當然要了兩位侍寢陪酒。
但羅傲將她們的臉也毀了。
這想必就是武烈當眾給他那一耳光的原因。
那兩個婢子還在,只是都將長髮散了半邊,擋住了受傷面頰,為他們倒酒的時候,也都在強忍著淚。
幾杯下肚,武烈將手伸進身邊那個奴婢髮絲之間,輕柔撫摸著內裡傷疤,柔聲道:「你們放心,本公子說了會為你們出這口氣,就一定做到。那一耳光,算是定金。」
「奴婢不敢。」那丫鬟急忙低頭,顫聲道,「奴婢只是想著能伺候好公子而已。」
南宮星略一抬眼,輕聲道:「小公子難不成還要殺了羅傲麼?」
「一條亂咬人的狗,殺便殺了,有何不可?」
「可二公子如今不信玉若嫣,追查文曲與天道之事,還要仰仗羅傲指揮。」
武烈冷笑道:「你們江湖不是人才濟濟麼,少了個羅屠夫,就只能吃帶毛豬?」
南宮星淡淡道:「我自然是不想吃羅屠夫的豬,可如今這裡最大的,不是你二哥麼。長幼有序,你也沒辦法不是。」
武烈的神情變得微妙幾分,端起酒杯緩緩灌下,哈哈一笑,道:「家裡兄弟哪個不知道長幼有序,嫡庶有別,誰還真當回事不成?你不必費那力氣試探套話,我們兄弟放著王府的好日子不過,跑來這江湖草莽的地盤,你真當是來給大哥報仇的麼?」
南宮星靜靜喝下一杯,沒有開口。
武烈知道本該只有天道少數人才知道的事,南宮星不信他與天道會毫無干係。
可具體到什麼程度,南宮星完全摸不到頭緒。
索性就只是喝酒。
空罈子撤下去六個,月亮漸漸上了樹梢,二公子的部下,終於過來傳話,請武烈過去見面。
「要一起去麼?」武烈撥開頭髮,往身邊丫鬟傷疤上親了一口,拿起酒杯餵她喝下,笑問南宮星。
南宮星略一沉吟,道:「可二公子並未傳我。」
「我帶你去,不必他傳。」武烈站起,看似醉意上頭,雙眸卻清亮澄澈,看來再灌三壇下去,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好,那我便跟你走一趟。」
大概是為了管理查案事宜方便,二公子武平搬去了唐遠書平日處理門派事務的院子,距離其他幾個兄弟的住處都不太遠。
南宮星跟著武烈進去,一眼就看到四公子武瑾也在屋中,靠著軟榻,腳邊放著半圈暖爐,輕羅依舊如靠墊一樣環抱他護在身後,明眸流轉,暗含警告地瞥了南宮星一眼。
武平看見南宮星,並未有多意外,淡淡道:「你也來了,正好,省了我的功夫。」
南宮星環視一圈,除了三位公子,門主唐遠書與夫人也在,唐行澤與另一個年輕人隨侍在側。
那人南宮星此前並未見過,看上去相貌平平,和和氣氣,臉頰笑紋頗深,一望便心生親切。
玉若嫣站在武平身後,面無表情,身上依舊沒有帶著兵器,星眸暗淡,好似珍珠蒙塵,失卻光華,令人心疼。
他大致打量過屋內格局,拱手躬身,朗聲道:「草民魯莽,不請自來,多謝公子海涵。」
武烈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靠,拍拍身邊座位,眼睛一翻,道:「我帶你來的,不必別人海涵。坐。」
此前素有傳言說鎮南王五子性情頑劣,由此看來,倒也未必都是偽裝。南宮星看一眼武平,見他並未發作,便順勢落座。
廳堂內一時間無人說話,隨著詭異的靜謐,無形的壓力如霧瀰漫,籠罩在各人心頭。
南宮星仔細觀察,深思熟慮,收起肚子裡的話,也跟著一起當上了悶葫蘆。
等垂發遮面的丫鬟上來換了一輪熱茶,武烈第一個按捺不住,大聲道:「二哥,你瞧見了麼,剛才給你端茶倒水的姑娘,好好的臉,就這麼挨了一刀。」
武平輕聲道:「我自然也是心痛的。只不過此事,怪不到我,也怪不到羅傲頭上。」
「哈,」武烈一拍扶手,道,「那要怪誰?怪那把刀麼?」
武平長歎口氣,道:「罪魁禍首,自然是借大家為掩護藏身的文曲。五弟,若是有禍害王府的極其危險之徒隱藏在一批下人中,一時間分辨不出,為了王府安危,你會如何做?」
「都轟出去,賣往別家。」
「可那惡徒一旦得到自由,便會釀成大禍。」
「那就都關起來,扔進地牢養著。」
「幾百號人,養不起。」
武烈面上一紅,大聲道:「那你就要都殺了麼?父王治軍令行禁止,治民寬厚仁和,鎮南王府統領西南五、六十年,幾時有過草菅人命的惡名!」
武平淡淡道:「羅傲並未濫殺一人,如何能叫草菅人命?此事的確對無辜下民頗有損傷,我已發函請示父王,在原本一人十兩的補償上,另加明珠一顆,就從我今年誕辰父王的賀禮中取用。」
「哼,」武烈不屑道,「財帛動人心,最後還是這套。」
「你要的公道保障不了他們今後的生活。」武平耐心十足,緩緩道,「我已告知羅傲,餘下弟子不必再用這種極端手段,玉若嫣說得對,文曲的範圍,就在這些下人之中。」
武烈一挑眉,道:「那你們豈不是應該找出來了?下人的臉都已經劃過了,那兩個易容的,哪個是文曲啊?」
「都不是。」武平搖頭道,「那兩個易容被揭破的,趁人不備,吃了一口臉上的肉膠,服毒自盡了。」
不等武烈瞪眼發作,他馬上又道:「但南宮少俠既然帶來了好幫手,就從嫌疑最大的人開始,一個個清查過去吧。此次收繳的亂心燈份量很足,我相信,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武烈就像存心抬槓一樣,當即搬出了羅傲的觀點,「可誰能保證那個幫手就不會出問題?」
武平看向南宮星,微笑道:「南宮少俠,你願為你的幫手擔保麼?」
南宮星還未開口,武瑾卻在旁道:「二哥,我相信小星不會看錯人,不如,我來為他找的幫手擔保吧。」
武平眼中笑意更盛,柔聲道:「沒想到,四弟也和南宮少俠有幾分交情。」
「不過一面之緣。」武瑾靠在輕羅身上,渾不在意週遭目光一樣用掌心輕輕摩挲著她的大腿,懶懶道,「但若沒有他賣力洗脫玉若嫣的嫌疑,此案如今已經結辦,玉若嫣也早就含冤而死。若說這諾大唐門的可用之人裡,有誰絕對不可能跟文曲合作,那便只有他了。」
武烈冷笑道:「四哥這意思,玉若嫣也不可信咯?」
「三哥中毒中得蹊蹺,顯見此次的幕後黑手,仍在對玉若嫣有所圖謀。既然如此,讓她適當避嫌,也是為了她好。」武瑾半垂眼簾,道,「難道,五弟更願意玉若嫣以身涉險麼?」
南宮星揉揉眉心,只覺這兄弟三個每一句都話裡有話,可又完全摸不清其中頭緒,心中煩躁無比。
「南宮少俠,我們兄弟之間意見不一是常有的事。」武平看向他,柔聲道,「你不必掛心這些,只要確認,你找的幫手可用,那麼,我明日便讓羅傲安排,事不宜遲,咱們還是應該趁早找出文曲才好。」
南宮星原本並不想讓霍瑤瑤承擔這麼大的壓力。
可事已至此,他騎虎難下,一旦後撤,羅傲必定不會再給他介入此案的機會。
「好,我明日便帶著幫手,全力清查疑犯。」
「如此甚好。」武平微笑道,「那,南宮少俠,時候不早,你就先去和幫手準備,好好休息一晚吧。我們兄弟與門主,還有些話要說。玉若嫣,勞駕你送送南宮少俠。」
「是。」玉若嫣略一頷首,快步走向門外。
武烈還想抗議,但一眼看向武瑾,不知發現了什麼,略一皺眉,沒再作聲。
南宮星跟著玉若嫣離開,心裡雖又不甘,可轉念一想,王府兄弟之間暗流湧動,四公子有輕羅這樣的怪物在旁都不敢輕舉妄動,足見水深。他還是切忌貪心,專心將文曲這個關鍵找出為妙。
路上他有意向玉若嫣攀談幾句,可她興致缺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比起當初上山在地牢中見到的時候還要萎靡不振。
南宮星心中好奇,忍不住問道:「玉捕頭,我下山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何會像是失了魂一樣?難道……你又中了什麼心劫?」
玉若嫣搖了搖頭,直到快將南宮星送回住處,才輕聲道:「我不清楚。南宮,我與她擦肩而過後,心裡就一直不舒服。我很累,你……容我歇歇吧。」
南宮星一凜,扭身道:「你是說素錦麼?」
玉若嫣沒有回答,她步履匆匆,轉眼,修長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唐門曲折崎嶇的夜路盡頭。
南宮星長歎口氣,回到客居廂房。理所當然,他推門進了唐昕特地沒回家也要過來陪他的那間臥室。
不料,霍瑤瑤也在裡面。
他正要以為唐昕今晚疲倦準備讓霍瑤瑤出來遞補協力,就聽外面傳來唐醉晚帶著幾分笑意的聲音。
「南宮公子,是你回來了麼?」
「是我,怎麼了?」
「你說要跟伯父喝酒,我特地將他請來了。」
南宮星開門,縫隙間,露出了唐醉晚黑漆漆的雙眸。
她的眼睛,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