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來了這麼多高手,一心想著救人的白若蘭自然是十分高興,只是宋嫂哭干了眼淚的模樣就近在咫尺,找到那三個孩子之前,她也只有按捺著心中興奮好言寬慰。
白若雲和唐昕看上去也頗為樂觀,畢竟來的人中就算是寒刀關凜這種下手狠辣的高手,行走江湖仍是踏的堂堂正道,加上柳悲歌一刀鎮場,那鬼面人再怎麼神通廣大,也難以直接傷到白家兄妹才對。
不過為了萬無一失,臨近陸陽城時,白家兄妹二人還是按南宮星的意思戴了斗笠,以賀姓互稱。
今日春燕巡路,晨風帶潮,日頭懶懶爬了半個時辰,便早早沒進雲中不見蹤影,待到北天那一線鉛灰如浪湧至,八成會有一場好雨。幾人在城外買了蓑衣穿上,看著倒也並不太過顯眼。
城門口一個婦人正帶著孩兒踏郊戲草,宋嫂觸景生情,又低著頭嗚咽了兩聲,她丈夫卻只是呆呆坐在馬上,彷彿連對妻子說兩句話的力氣都已失去。
白若蘭略感憤懣,低聲道:「那鬼面人竟然拿孩子當作人質,實在無恥至極。等今日的諸位大俠將他揪出來,我一定要替宋嫂砍他幾劍。」
宋嫂抽噎道:「我……我只是想我的孩子們平安無事……只是這樣……而已……」
南宮星仰頭看了看天色,問了句:「對了,唐姑娘,慕容極的傷勢後續如何照顧,你給老闆娘的人交代好了麼?」
唐昕白他一眼,道:「你昨晚專門叮囑的,我怎麼敢忘。照顧他的那個小子還收了我二兩銀子,不給上心,回頭我知道了一定去踢他的屁股。」
「我寫的字條呢?」
「等他清醒了,自然有人幫你給他。」唐昕頗為好奇的從馬背上探下身子,低聲道,「你真要如此上心,這些事你幹嘛不自己去安排?老闆娘把你的武功誇得天下少有地上無雙,她那些手下要是你吩咐一句,可比我塞銀子都管用的多。」
南宮星微微一笑,只是道:「這你就不懂了,一個小小少年受了這麼大的挫折,有什麼法子能多少安撫他一下呢?自然是等他傷好之後,不經意間聽說有個溫柔美麗的姐姐專心致志的為他療傷,即使有事不得不先行離去,仍好生囑咐一番旁人,當真是情深意重。他有這麼一遭激勵,重新振作可就容易的多。」
唐昕臉上一紅,啐了一口道:「你這人就堅持不了三句正經的。」她扭頭望了一眼白若雲,確認他們兄妹沒注意這邊後,壓低聲音道,「你對這小捕快這麼好,莫非是因為當年你父親一手弄垮了慕容世家的緣故?」
南宮星笑道:「只是投緣而已。你們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
唐昕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一遇到我說中了的事,你就愛顧左右而言他。」
南宮星打了個哈哈,突然皺了皺眉,指著城門那邊道:「那個拿鞭子的,你認不認得?」
唐昕本以為他又在轉移話題,但回頭看了一眼後,倒是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道:「那就是驚龍鞭宿九淵。說真的,鞭法這種冷門武功,能練到他這個地步著實不易。」
先前這聲哦說的平平無奇,但話剛說完她馬上又咦了一聲,卻是顯得十分驚訝,為了確認不是自己看錯,又連忙扭頭過去仔仔細細看了一看。
她這才知道南宮星未必認不出宿九淵,畢竟光是那條盤起來比尋常長鞭大不止一圈的兵器就好認的很,他這一指,根本就是故意讓她看到宿九淵身邊一同走進來的那人。
方正臉龐,八字喪眉,雖說鬍子刮了個乾淨,但唐昕總不會少了點鬍子就認不出自己的堂兄。
本該早早帶著人回到唐家的唐行簡,此時竟也到了陸陽城中!
唐昕心中莫名一陣不安,本能的抬起手壓了壓斗笠,不知為何竟不願讓這個她一貫敬仰的堂兄認出,她略一猶豫,索性跳下馬背,讓宋嫂坐在馬上擋著她的身子,低聲對南宮星道:「他……他可不是我叫來的,你的事,我還沒對他說過。你相信我。」
南宮星笑著點了點頭,拉過她從馬邊探出半邊腦袋,道:「先別急著藏,你堂兄沒看這邊。幫我看看那一串,你能認出幾個?」
唐昕皺著眉一一打量過去,小聲道:「我又不是什麼江湖百事通。再說了……你未必比我認得少,不就是想聽我說說,給你印證一下麼。」
南宮星望著那邊笑道:「這不是有你在旁幫我印證一下麼,要是沒你在,我也只能瞎猜不是。我都發愁,萬一被你慣壞了,以後沒你在身邊可怎麼辦。」
唐昕頂了他一肘,雙眼一掃又確認了一遍,才道:「一流名氣的只有個宿九淵,我大哥身後那個白白淨淨好像整天不怎麼見太陽的應該是尋夢浪子邢空,那雙桃花眼我不太可能認錯。再後面那幾個,看不出有什麼值得一提的。」
「走在最後那個呢?就那個臉色比邢空還白的。」南宮星扯了扯唐昕衣角,低聲問道。
那是個大概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與前面眾人隔了將近十丈,顯然是不願與他們一道,一張瘦長面龐蒼白如紙,竟比邢空那好似被酒色泡出的臉還要白上幾分,白的近乎透明,甚至透著絲絲鬼氣。
他腰間佩著一把長劍,劍柄連鞘通體烏黑,連劍穗也是一般顏色,看鞘上隱約雕紋,似乎並非凡鐵。
白若雲也注意到了那把劍,唐昕還沒開口,他先低聲道:「是黃泉。」
南宮星面色微變,唐昕似乎也吃了一驚,道:「是與謝家兄妹手上的清風、煙雨齊名的那把黃泉?」
白若雲的雙目發亮,頗為興奮道:「不錯,一十七把神兵古劍,暮劍閣都曾列為目標,白家手上最多的時候,共集到了九把。後來作為天下第一劍與四大劍奴的謝禮,我們將清風和煙雨兩把最頂級的上品送給了謝家兄妹。這把黃泉雖然在十七古劍中位列末座,卻並非是因為此劍有什麼瑕疵,而是煞氣太重,極為不祥。」
白家創下三十六路夕雲劍法之前,斷霞峰上的名號本叫做募劍閣,如名所示,募集天下寶劍,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昔年神劍山莊的象徵,那把天下第一劍。四大劍奴也是為此進入白家,成為暮劍閣蒸蒸日上的基石。
因此白家的人,對寶劍的鑒別之力,絕對不會遜色於他們的劍法。
白若雲意猶未盡,又道:「若是不仔細觀察劍鞘紋飾,很容易將這把劍錯認成雅烏。不過雅烏當年在紫禁之巔遭逢一場不甘之敗,銳氣喪失大半,及不上黃泉凶光逼人。南宮兄,碧姑娘那把碧痕已算是頗有煞氣的寶劍,可跟這把黃泉比起來,簡直就像個溫柔可愛的姑娘一樣。」
南宮星微笑道:「白兄對名劍的來路果然如數家珍,不知這把劍此時的這位主人,你可有什麼頭緒?」
白若雲略一思忖,搖了搖頭,道:「黃泉已有四十餘年不曾在江湖出現,最後一次露面,是在雁悲山頂,與破冥道人決鬥的天劍李嘯風手中。可惜決鬥雙方不論哪個,此時也應已過花甲才對。」
唐昕聽他說完,接道:「我本還猜不出那是誰,白公子這麼一說,我倒是想到了一人。他是破冥道人的弟子,後因逆練幽冥九轉功踏入採補邪道被逐出師門,幾年前曾聽說他在萬凰宮的人手上吃了悶虧,便又潛回師門所在,偷了一把寶劍出來,苦練劍法準備往西域關外尋仇。」
南宮星皺眉道:「幽冥劍陰絕逸?他和柳悲歌到無論如何也不會是一路,看來多半是恰好在附近,得到風聲過來湊個熱鬧罷了。」
看白若雲頗為渴望的看著那把黃泉,南宮星忙道:「白兄,陰絕逸好歹是破冥道人門下絕字輩的高手,你心裡再怎麼癢癢,也請老實忍住吧。」
白若雲點了點頭,道:「此劍難得一見,我只是想多看幾眼罷了。」
唐昕用手肘頂了頂南宮星,低聲問道:「那要真是陰絕逸,堂堂絕字輩的高手,武功如何?」
南宮性正要開口,突然醒覺過來,忙轉而笑道:「這話問得,我又沒和他交過手,如何知道。」
他頓了一頓,還是繞了個彎子道:「不過幽冥劍這門功夫當真練到融會貫通的境地,即便和柳悲歌一戰,也不能說全無勝算。」
唐昕眼珠一轉,微笑道:「那就算他來攪局,這裡的高手應該也應付的下來。關凜與柳悲歌兩人聯手,絕字輩中單拿誰出來應該也敵不過吧?」
南宮星扭頭看她一眼,明白她的心思還在風絕塵上,便笑了笑不再答話,只道:「看來那邊的人快到齊了。咱們也過去吧。」
宋家夫婦下了馬後,互相攙扶著走在南宮星一行四人中間,當下不過巳正時分,離午初尚且還有一陣,六人雖然牽馬走的不快,卻也不太擔心耽誤了事情。
幾雙眼睛一齊留心,順便看看是否能有和那三個孩子相關的蛛絲馬跡。
進城的江湖人半日間多了數倍不止,白家兄妹即便不用蓑衣遮著長劍,也談不上有多引人注目。奇怪的是,也不知道是郡尉大人使了手段還是這陸陽城一貫如此鬆懈,這麼多佩刀帶劍的江湖人紛至沓來,竟不見官府中遣出人手四處巡防。
陸陽城的百姓大抵是沒怎麼見過這等陣仗,除了幾個膽子大的小販仍在吆喝叫賣,便只剩下一些遠遠看熱鬧的年輕小伙子尚未躲回家裡。
那承澤客棧的大掌櫃,要是膽子大些,肯定要當場關了店門,可惜他也只是個尋常平民而已,只敢吆喝著讓小二出去招待那些要酒要菜滿臉殺氣的煞星,自己摟著婆娘縮在櫃檯後頭瑟瑟發抖。
南宮星他們並未走得太近,而是遠遠停在了街口另一側,站定在能同時看到客棧門外和方家宅院的地方。
「那個滿面紅光的胖老頭就是無形鏢裘貫,」唐昕為了不被唐行簡看到,也弄了頂斗笠戴在頭上,一邊小聲認人,一邊留意著堂兄的動向,「那個頗為富態的中年男人,就是穿的很講究的那個,就是破天一劍沙俊秋……糟,孫三手這個馬屁精,去找我大哥搭話了。我先躲下。」
南宮星張望過去,果然孫三手正頗為諂媚的和唐行簡說話,說不兩句,唐行簡便挑了挑八字喪眉,轉著腦袋四下看了一圈。
南宮星也不想被他認出,便挪到了馬後稍微躲了一躲。
按說唐行簡在白家的表現並沒什麼可指摘的地方,但他此刻出現在陸陽確實很耐人尋味,就連唐昕都起了疑心,南宮星當然也要小心提防。
日頭懶洋洋的爬高一些後,承澤客棧門前已經站定了近四十人,還有許多被帶來的門人弟子四下散開大圈圍住了方家,手上大都捏著暗青子,以防裡面的人見勢不妙伺機脫逃。
南宮星托著下巴仔細思忖一番,仍想不出這種情形下雍素錦要如何脫身。
怎麼看,這都是一步死棋。
那個鬼面人,到底留了什麼後手?
思來想去,似乎只有一種可能。
方家的這些人,已被當作了棄子。
可布下這麼一個局,再棄掉方家的幾個嘍囉外帶一個辛苦延攬的雍素錦,能有什麼好處?栽贓如意樓?就算那幾個嘍囉視死如歸豁出名做了嫁禍的手段,方家夫婦又還不是死人,這麼多高手在場,殺人滅口反倒會惹人生疑。
再說以雍素錦的性子,真被當了棄子用來栽贓嫁禍,只怕轉身就要去追殺那個鬼面人到天涯海角,怎麼可能配合他們演戲。
思緒被客棧門前連聲響起的「柳大俠」打斷,南宮星側目望去,柳悲歌和方群黎並肩走了出來,環視一圈後,柳悲歌拍了拍腰間刀柄,朗聲道:「感謝諸位給了我柳某人一個面子。今天這一臂之力,我記在心裡,諸位今後有什麼事情需要柳某人幫忙,只管托人帶句話來,我若推脫半句,算我是沒種的烏龜王八蛋。方兄,具體情形你來說吧。」
方群黎面色凝重走上前來,隔著客棧屋角指了一下方家,開口說了起來。他說話條理分明言簡意賅,寥寥幾句,已將方語舟夫婦如今的慘狀說的清清楚楚,不甚詳細之處,反而留下更多可供想像的空間,令人愈發義憤填膺,說到夜裡院中傳出的淒厲慘叫,趕來的幾個女子都是怒氣上湧恨不得這就殺進門去,僅有關凜瞪著一隻獨眼面無表情只是聽著。
行走江湖的女子,平時興許不拘小節邋邋遢遢,但到了這種群豪齊聚的場合,但凡有些姿色的,總少不得略施脂粉以最明艷的一面見人。
關凜卻已不必如此。
並不是她年紀大了,事實上,不管多老的女人,只要有合適的機會,也總還是會打扮一下的。
她不再需要梳妝打扮,只是因為弄瞎了她左眼的那道傷痕,幾乎佔據了她半邊面頰,那猙獰的猩紅一線,甚至會隨著她的心跳而不住抽動,就像一條半死不活的巨大蟲子,趴在她的鼻樑左側。
看她完好無損的另外半張臉,隱約還能看出她沒受傷的幾分清秀,可正是這幾分清秀,反而讓另一邊的傷疤更加刺目。
也許,她並非心甘情願那樣面無表情,只是不願讓臉上的喜怒哀樂,牽動那條疤痕變得更加醜陋罷了。
南宮星遠遠望著關凜的臉,突然很想讓她能毫無芥蒂的開懷大笑一次。
唐昕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皺了皺眉,扯了扯他的衣角,小聲道:「喂,你別這樣打量人家的臉,太無禮了。」
南宮星輕輕歎了口氣,道:「覺得醜陋而故意避開不看,才是真正的無禮吧。」
轉眼間,方群黎已把諸人分配妥當,最多的一批由關凜壓陣,封死正門,餘下分作兩支,宿九淵沙俊秋分別帶領左右夾擊,而最有可能奪路而逃的屋後房頂,則由裘貫率以唐行簡、邢空為首的幾位青年俊傑佔住,柳悲歌從旁策應。
「救人為主,大家動手!」方群黎一見眾人就位,毫不猶豫將手一揮,厲聲喝道。
話音未落,裘貫雙臂一振,捏著兩把飛鏢縱身而下,沙俊秋微微一笑,如邁下台階一般踏入院中,宿九淵雙足一點,身形軟軟一扭閃了下去,他們身後諸人立刻拔出兵器在手,將方家小小院落圍了個水洩不通。
唐昕皺眉道:「這下就算是三個雍素錦,恐怕也插翅難飛了。」
「什麼人!」院中暴起一聲怒吼,緊接著化作一聲慘呼,旋即一個矮小的身影猛然竄上院牆,雙臂護著頭面想要衝出,牆頭諸人還沒出招,就見院中一道烏光猛然凌空追來,精準無比的套上了那矮子的脖頸。
烏光一束即松,收回院中。
那矮子的一縱之力竟絲毫沒受影響,仍向著牆外飛了出去。
但抽出兵器的人,已都不再去攔他。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脖子上的那顆腦袋,已經歪到了一個近乎詭異的程度。
方纔飛起的那一鞭,已勒斷了他的脖子。
一霎之間,斷其頸而不阻其勢,宿九淵的驚龍鞭,果然不負盛名。
那矮子的屍身剛剛墜地,方家大門轟然巨響一聲,碎裂兩旁,一個黑黝黝的高大壯漢怪叫著衝了出來,身上竟連條褲子也沒穿,赤裸裸的胯下那條陽物仍然翹著,上面沾染著斑斑血跡。
那大漢一眼望見如此多的人守在門口,雙目一瞪開口就要喊些什麼。
只可惜他的話還沒喊出口,冷冰冰的劍鋒,就已從頸後刺入,貼著他的舌面,從他的嘴裡刺了出來。
腥臭的尿液從他仍未軟化的陽具頂端流了出來,巨大的身軀軟軟的癱倒在地上,抽搐了兩下,便不再動彈。
「不要殺我!不……不要殺我!」隨著驚慌失措的尖叫,一個白面後生抱著後腦連滾帶爬的跑了出來,胸前還插著兩隻飛鏢,血已將衣物染紅了大半。
方群黎上前將他按住,連出幾指點在胸前,既幫他止了血,也順勢將他點住動彈不得,這才沉聲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為何來禍害方大俠一家?」
那後生咳了口血,連連搖頭道:「不、不是……我……我們兄弟……」
他剛說到這裡,就聽院門內一聲羞憤至極的怒吼:「都給我讓開!」
怒吼聲中,方語舟提著一把長劍踉踉蹌蹌的走了出來,一看見那後生,一雙眼睛頓時紅的好似要滴下血來,那咬牙切齒的模樣,當真是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架勢。
方群黎一愣,起身道:「兄弟,你……」
他才說了這三個字,方語舟就已走到了那後生的身前,對著那後生的胯下一劍刺了過去。
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呼,方語舟手中劍鋒直直刺入那後生的命根子裡,他毫不猶豫一轉手腕,劍刃一攪,立刻便把那後生的老二攪了個血肉模糊。
「啊啊——饒命、饒命啊——!」那後生穴道被點完全沒有躲避之力,只得連聲慘叫告饒。
但方語舟完全沒有停手的意思,劍鋒一抽,跟著又是狠狠劈下,頃刻之間,竟把那後生一條陽具,連在身上活活剁成了肉餡一般。
那裡本就是男子血脈彙集之處,幾劍下去,已是血如泉湧,等到方語舟滿頭大汗的駐劍而立罷手停下,那後生口鼻的熱氣早就只出不進,死了個十成十。
門前諸人大都只當方語舟嫉惡如仇,又是自己夫人受辱,會如此憤恨也是情理之中。
只有少數心思較為通透見聞也廣的人,才看出方語舟走路的樣子頗為怪異,好似在臀股之間受了什麼重創,殺人洩憤的時候又一直盯著某處下手,自然猜到一二,只是如此羞恥之事,不好當場說開,只能日後當作江湖閒談的笑料罷了。
似乎是怕方語舟太過激動,方群黎連忙上前將他攬住,低聲出言安撫,也不知是否看到堂兄趕來總算有些安心,方語舟望了方群黎一眼,雙肩一鬆,連長劍也拿捏不住,掉在了地上。
靠近門口的幾個人往裡探了探頭,疑惑道:「方夫人呢?」
裡頭安靜了一陣,跟著突然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木板被人一劍劈開,片刻後,沙俊秋和裘貫兩人一左一右扶著鍾靈音從院裡走了出來,沙俊秋身上的外袍裹住了鍾靈音的身子,但光看衣擺下露出的那雙赤腳和毫無遮擋的小腿,也知道鍾靈音的身上必定只有這一件袍子而已。
在門外的許多人心中,鍾靈音的形象應該還是那個溫婉秀麗的豐美少婦。
所以如今被救出的這個鐘靈音,著實讓他們有了一種不敢確認那就是本人的錯覺。
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一頭秀髮如今四散披開,額前鬢邊都被剪得亂七八糟,耳後還禿了兩塊,看那殘留的血痂,顯然是被硬生生連著一層頭皮揪掉。
原本豐潤飽滿,透著初為人母的喜悅紅暈的面頰此時已徹底凹陷,加上眼窩又黑又深,瘦的好似得了癆病一般,眉毛也被剃去,一側的鼻翼掛著一枚銅環,穿孔之處血跡猶存,雙唇不見一絲血色,唇角殘留著一塊一塊乾涸的白色污痕,露在袍外的脖頸上套了一個項圈,一看便是給看家護院的畜牲所帶。袍腳下方露出的一雙小腿也是慘不忍睹,不僅滿是烏青,還佈滿了針刺的小孔,十根腳趾,也只剩下兩隻小拇趾還留有趾甲,剩下八塊地方,均成了暗褐色的一塊血痕,看色澤由深至淺頗為整齊,竟像是每日拔掉兩個一樣。
沙俊秋扶著鍾靈音送到方語舟手上,轉向方群黎道:「地窖裡還有一個女人,不過已沒得救了。」
方群黎咬牙道:「這班人罪無可赦!就這麼殺了真是便宜他們了!」
方語舟抬起手,顫聲道:「還……還有人,在裡面。」
眾人都已是怒火中燒,一聽此言,當下便有數人抽出兵刃,上前幾步便要搶進門內。
不料一個背影卻從裡面緩緩退了出來,長鞭卷在手臂上,蓄勢待發卻並未出招,正是先前進去的宿九淵。
宿九淵一退出門檻,便縱身躍到一旁,朗聲道:「小心,她手上拿著孩子!」
門內緩緩走出一個年輕女子,一手摟著一個年幼小兒貼在懷裡,另一手握著一柄匕首,寒光閃閃的刀尖緊緊壓著孩子的頸側。
鍾靈音渾身一顫,張了張嘴,卻並未喊出一點聲音,方語舟咬牙切齒邁上一步,怒吼道:「張蓉!把孩子放開!」
大概畢竟是在身邊奶了一年的孩兒,一看張蓉抱著小孩走了出來,宋嫂也倒抽了一口涼氣,臉色煞白幾欲暈倒,唐昕忙從旁攙了一把將她扶穩,白若蘭也咬牙恨恨道:「拿孩子當人質,好不要臉!可惜今日這麼多高手圍著她,看她怎麼走得脫!」
張蓉卻好似並非要逃,她彷彿遇到了什麼極為難以理解的事情,一雙眼睛滿是憤恨疑惑,但那張嘴偏偏像被縫在了一起,連半個字也不肯說,只是用手裡的匕首死死頂住孩子的脖子,充滿怨毒的盯著站在離她幾丈之外的鍾靈音。
她已折磨了鍾靈音這麼久,她的恨,卻像是完全沒有得到一絲宣洩。
如果這匕首是頂在鍾靈音的脖子上,她必定已毫不猶豫的刺進去。
她眼中鮮明的悔恨,已足夠說明一切。
鍾靈音抬起頭,看向張蓉的臉,她抿了抿嘴,掰開了夫君的手掌,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跟著,她一下跪倒在地上,像個最謙卑的女奴一樣伏在那裡,用嘶啞乾澀的聲音哀求道:「求求你……放了我的兒子,我……什麼都聽你的,我真的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做什麼,我都照做,只要我兒子平安無事,我就是下了地獄,也絕無怨言。求求你……不要傷害他。」
不知是否被這一幕觸動,宋嫂抽噎著擦了擦臉,淚水已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張蓉的表情卻變得更加憤怒,她扭著頭,往門前的人群裡看著,像是在找什麼人。
方語舟過去站在了妻子身邊,壓抑著怒氣道:「張姑娘,你放了孩子,咱們有話好說。我只想要我兒子沒事,別的,我都不在乎。你也不想死,不是麼?」
張蓉怒瞪方語舟一眼,惡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腔惱恨幾乎要從雙目中噴濺出來,她突然張開嘴,發出一串嘶啞乾澀令人覺得無比刺耳的尖叫——與其說是嘶號,更像是胸中的怨恨化作了氣流從喉間呼嘯而出。
跟著,張蓉拿著匕首的手猛然舉起。
一個不懂武功的尋常女子,準備用匕首刺人的時候,理所當然會先這樣拉開一段距離。
但她卻不知道,在這種高手環伺的情形下,這樣稍微離開孩子脖頸一下的動作,已足以讓她死上十次。
投鼠忌器的人,只不過是對自己的實力沒有自信。
關凜很有自信。
不然,她不會用那樣一把關刀作為自己的兵器。
張蓉手臂上的肌肉才一繃緊的瞬間,關凜瘦小的身影已經一閃衝出。
當張蓉的胳膊落下的時候,那把匕首已經連著她的手掌手腕,拖曳著一道血弧飛了出去。
門前年輕一些的人,甚至都沒看清那把巨大的關刀,是怎樣霎時間劈過了張蓉的身前。
溫熱的血濺到臉上的時候,張蓉才感覺到手臂上傳來的巨烈痛楚,和幾乎能讓她的骨髓都凍僵的凜冽寒意。
她不敢相信的看向自己徒勞揮下的手臂,旋即發現,懷中的孩子竟也失去了控制,被那關刀打橫一托,向後高高拋了出去。
她明明死死摟著那孩子的……她驚慌的想讓自己另一隻手用力,這才發覺,她另一隻手,竟也掉在了地上。
緊接著,她感到一股寒氣從自己的額心迅速的擴散,渾身的肌肉在一瞬間失去了力氣,褲襠裡傳來濕漉漉的感覺,她瞪大眼睛,卻驚恐的發現,世界在她的眼前詭異的分開到兩邊……孩子飛起到半空的時候,宋嫂便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叫,嗚咽一聲暈了過去。
幸虧如此,她才沒有看到緊接著張蓉被關凜一刀劈成兩片,五臟六腑噴濺一地的慘狀。
不要說尋常百姓,就連這些江湖人,也有不少忍不住想要嘔吐。
白若蘭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壓不下那股煩悶,跑到馬後扶著牆哇哇吐了起來。
方群黎輕輕一躍,將孩子接到懷中,抱到方語舟身前,柔聲道:「兄弟,可還有漏網的對頭麼?」
柳悲歌縱上院牆,望著屋內道:「當然還有。只是這幾個雜碎,怎麼可能將他們夫婦害成這樣。別的不說,至少還有一個打赤腳的年輕娘們,那一晚曾向我偷襲,看她功夫,陸陽城裡遇害的那些武林同道,十有八九是被她所害。」
關凜的獨眼瞇了一瞇,將關刀倒拖身後,大步邁入院中。
宿九淵等幾個高手彼此使了個眼色,也跟進四下搜索起來。
方語舟週身發顫,咬牙道:「那女人……就是雍素錦,血釵雍素錦。不過……她並非主謀,只是被人請托,特地過來幫忙殺人而已。」
鍾靈音呆呆地望著方群黎懷中的孩子,喃喃道:「不必找了,那女人……昨天就沒再出現過了。」
方家並不大,很快,裡面的幾個高手也都紛紛出來印證了她的說法。
「裡面沒其他人了。」
方群黎皺眉打量了一下方家的情形,柔聲道:「弟妹,你們兩個先隨我去客棧休息休息,等精神好些,再來告訴大家,究竟是何方神聖,要來如此加害你們。」
方語舟眉心緊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鍾靈音卻一把推開了旁邊攙扶過來的女子手掌,勉強站穩在中央,突然抬手脫下了身上披著的外袍,嘶聲道:「我不需要休息!我……就在這裡說!能讓各位英雄看看我現在這副樣子,將來能為我們夫婦仗義出頭,我死也瞑目了!若不是為了我兒子的性命,我根本不必苟活到今日!我只是為了孩子……只是為了孩子……」
說到後來,她已是泣不成聲。
眾人的視線,理所當然的被她完全赤裸的身體吸引過去。
卻並非是因為色慾。
男人看這樣的裸體再久,只怕也很難提起半點興趣。
如果方才露出的脖頸和一段腿腳已經悲慘到觸目驚心,那此刻露出來那軀體上的慘狀則遠遠超出十倍不止。
方纔張蓉被劈成兩半的時候忍下不曾嘔吐出來的人,此刻卻有不少彎腰摀住嘴巴跑到了一邊。
白若蘭才剛擦淨了嘴巴走回原處,遠遠一眼看見,面上又是一陣發青,回身又跑到馬後吐了起來,而陪著她一起嘔吐的,還多了個唐昕。
沒有人忍心看第二眼,所有人或者低下了頭,或者轉開了眼,彷彿視線在那樣千瘡百孔的身子上多停一霎,都是一種罪過。
沒人在想鍾靈音是如何忍受住的,大家都在想,她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
孩子,也許就是唯一的答案。
也只有一個母親,才能扛過這樣的一場苦難。
一陣微風吹過,膿臭混合著腥臊飄進了人群,又有幾個沒忍住的扭頭捂著嘴跑開。
憤怒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就連面無表情的關凜,握著關刀的指節都已發白。
大家都在等著鍾靈音開口,南宮星也屏息凝神,想看看鍾靈音是否已經知道了那鬼面人的身份。
鍾靈音掃視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方群黎懷中的孩子身上,她彎腰撿起方語舟掉在地上的長劍,蠕動了一下唇角,撫摸著劍鋒緩緩開口道:「千錯萬錯,是我不該幫我的小師妹逃了暮劍閣白家那一場婚禮。我只是憐惜小師妹與師兄情深義重,便幫忙做了這麼一場戲,想著白家都是正道中人,當真東窗事發,我們好好的賠禮道歉,哪怕有損峨嵋清譽,也是我們咎由自取,總不至於釀出多大禍事。哪知道……我小師妹的那位未婚夫婿,惱恨白家名望受損,竟……竟請動了如意樓,來對我師姐妹幾人進行報復!」
南宮星面色微變,一橫手臂攔住欲上前辯駁的白若蘭,低聲對白若雲道:「快,帶著蘭姑娘上馬,往東門去。鍾靈音已經不打算活了。」
果然,南宮星話音剛落,那邊鍾靈音已嘶聲叫道:「我只盼各位英雄看在我如此慘狀的份上,為我夫婦二人所受的屈辱,向白若雲和那如意樓討個說法!若是能換來我兒安好,我在九泉之下,也對各位感激不盡!」
大家的視線都不忍心放在她身上,也就沒有人注意到她已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方語舟看到了,但他卻並沒有動,彷彿連他也認為,死,對他妻子來說已經是一種解脫。
劍鋒劃過,血霧噴上半空。
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中,鍾靈音的人已倒下,她的雙眼圓睜,死不瞑目。
方語舟慘然一笑,突然反手一掌打在自己前額,口鼻中登時迸出一股鮮血,他雙膝跪地,掙扎著向前挪了兩步,與妻子倒在了一處。
奇怪的是,他們夫妻兩人最後的神情,竟都帶著幾分愧疚。
只是沒有人能再知道,他們的愧疚,究竟是因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