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道長的年紀並不太小,在他還不是峨嵋掌門的時候,他曾見到過兩次這把淡青色的彎刀。
彎如新月,光落濺血。
那時,這把刀的主人還叫何若曦,月狼何若曦。
這門刀法,叫做月光。
他那時的眼光已經相當銳利,第一次,就看出了何若曦刀招中的三處破綻。第二次,則看出了拔刀出手前僅有的一處空門。
只不過,以他當時的武功,僅能旁觀者清而已。
那兩次他見到的月光,都以摧枯拉朽的氣勢,輕而易舉的擊敗了對手。
他記住了那門刀法,記住了那詭異莫測的彎彎刀光。
五年前,他就自信已有把握接住何若曦至少三刀。
而如今,就算是何若曦親自站在面前,他也敢說自己有至少六成勝算。
薛憐,只不過是何若曦的弟子而已。一個據說接過了何若曦月狼名號的,年紀輕輕的少女而已。
但清心道長並沒有輕敵大意。在江湖活得越久,就越知道武功的高低,和年紀的關係並不太大。
而狼魂選擇弟子,也通常會找天資過人根骨奇高的孩子。
他這一劍,用上了足足九成功力,作為起手,這已是把對方當作何若曦來看待。
何若曦成名十餘年,刀下亡魂無數,所以這絕不能算是小覷。
可薛憐拔刀的瞬間,清心道長就意識到,他的的確確小覷了薛憐,至少,從結果上是如此。
薛憐如果對上他所見到的那個何若曦,勝算至少有八成。
那一刀看上去並不快,可清心道長的劍卻偏偏慢了一寸。
刀光,瞬間如月色鋪開。
背後的毛孔一霎盡數張開,清心道長立即撤劍旋腕,三尺青鋒化為一片光幕,護住身前各處。
他根本沒去看薛憐的刀,只是盡可能護住所有要命的地方,同時雙足一頓,身形急退。
他絲毫也不懷疑,如果不曾見過何若曦的月光,此刻他已血濺刀下。
叮叮叮叮,彷彿連成一線的四聲輕響。
旁人興許看不出什麼,只能看到薛憐那彎彎飛起的刀光輕描淡寫的劈向了清心道長的劍幕。
但清心道長知道,那伴隨著劍鋒顫動的四聲輕響,正是在鬼門關前的四次進出。
屬於峨嵋掌門的從容穩重剎那消失,當年親眼見到月光時的那一股熱血奔流在血脈之中,清心道長雙目一亮,暴喝一聲:「好!」長劍一轉,沉腕上撩,斜指薛憐小腹,竟絲毫不顧身份,擺出以弱迎強的架勢。
薛憐渾不在意這種雜事,第一刀不見奏效,纖腰一擰毫不猶豫揮出第二刀,漫天月色瞬息聚攏一處,自上劈下,後發先至。
清心道長毫不猶豫橫劍一封,貼地旋身連轉三個圈子兜到一旁。果不其然,那一刀看似直劈而下,卻在最後猛然折出一個優美的弧度,清心道長若是存有一絲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心思,這一刀便會將他的手臂連著首級一併斬下!
薛憐眼神微變,目光一閃,秀足向後一踏,突然施展狼影幻蹤平平移開丈餘,抬手一刀揮出,那邊一個峨嵋弟子猝不及防,收劍回救不及,慘叫一聲掌中兵器連著手腕血淋林掉在地上。
刀光並無絲毫停滯,月牙般彎彎一繞,竟又飛向那人頸側。
清心道長怒喝一聲,縱身上前,長劍平指,劍尖青芒暴起,疾刺薛憐肋側,攻其必救。
薛憐本就是要逼他攻來,裙擺一翻,旋身橫斬,反劈清心肩頭。
清心道長不再撤回守勢,劍招一變靠著身法堪堪躲開刀風,掌中長劍仍是搶攻出手。
峨嵋武功由入門往上,至少有四套劍法循序漸進,可清心道長此刻劍招,卻並非其中任何一種。不僅沒有半分道家功夫的穩健,連招式間的殺氣都絕非玄門正宗的氣概。
但這劍法卻著實厲害,氣勢狂猛以攻代守,一劍快過一劍連綿不絕猶如夏夜滾雷,寒芒閃動看得人眼花繚亂,目力差些的,怕是連劍刃所指也看不真切。
薛憐胸腹一緊長嘯一聲,不肯轉為守勢暫避鋒芒,纖纖玉手青筋暴凸,青青彎刀正反連斬,一雙秀足穩穩踏在地上,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硬生生陷入石板寸許。
刀光劍影你來我往,週遭近處幾組相鬥之人,情不自禁停下動作,直愣愣看著兩人過招,滿目駭然。
如此迅疾凌厲的交鋒,旁人卻聽不到半點金鐵交擊之聲。那瞬息萬變的激鬥,數百招轉眼過去,二人的兵器卻沒有相擊一次。
看似勢均力敵,峨嵋門人中較為年長那些,臉色卻都變得略顯凝重。
清心道長的黝黑面龐微微透出紅光,眉心緊鎖,持劍右臂連衣袖都鼓脹而起,顯然已出盡全力。饒是如此,他足下仍然小小退了半步。
而薛憐刀氣雖少了幾分縱橫霸道,卻始終詭秘難測,彎刀的奇妙弧度配合無跡可尋的刀法月光,完美的令人絕望。何若曦曾經有過的那些破綻,一個都未在她的手中出現。她踏上那小小半步,簡直好似踏在了峨嵋弟子們的心窩之中。
方群黎一見清心道長漸漸落了下風,心急火燎怒吼連聲,只無奈陰絕逸斜刺殺出之後轉眼趕到南宮星身邊,一把古劍黃泉使得陰氣逼人森寒徹骨,楊曇鐵尺強攻南宮星收勢不及,噹的一聲反被削去半截。
陰絕逸陰森森一笑,掌中幽冥劍施展開來,對南宮星沉聲道:「小子,一朵銀芙蓉,我幫你兩次了,也不算虧吧?」
南宮星雙掌分擊拍開兩柄峨嵋寶劍,此時七星門與峨嵋派已將閒雜武人幾近殺絕,出來幫白家助拳的,除去關凜等一干熟面孔,便只剩下邢空帶著幾個年輕人守在白景洪身邊,苦苦支撐三名峨嵋高手圍攻。但要不是那三人忌憚近處四大劍奴之威,斷不會拖延至此。
此時能得到陰絕逸這等強援,的確是雪中送炭,南宮星只得回道:「不知陰前輩要托如意樓為您辦什麼事?」
陰絕逸一劍刺出,劍鋒嗡嗡作響,黃泉化作烏光,逼得楊曇連退數步,口中道:「我求你們幫我找人,找一對母女!」
南宮星單打獨鬥應付方群黎綽綽有餘,只是顧忌兩邊遊走的峨嵋高手,不得不招招求穩,苦笑道:「難怪師兄說頭一遭任務一定得慎重再慎重,一旦選了,此後來的最多的,便就是那一類。我這一趟出來,接到手的怎麼全是找人。」
雍素錦站在不遠處冷冷接了一句,「不必再算我的,我已不用你找。」
陰絕逸冷哼一聲,真氣鼓蕩橫劍一掃,道:「不是找到,是找回。我知道她們在哪兒,只是那地方,我有十條命也進不去。」
南宮星心中一凜,口中笑道:「陰前輩劍法過人內息醇厚,十個您也進不去的地方,莫非是清風煙雨樓不成?」
「要是清風煙雨樓倒好,起碼姓謝的不至於扣下別人妻女,硬留做自己門人。」陰絕逸一邊作答,一邊搶步追擊,逼得楊曇左支右絀,幸好旁邊殺來兩個騰出手的部下,才堪堪擋住。
方群黎指使不動峨嵋弟子,心頭焦急難耐,只恨裘貫沒帶幾個霹靂震天雷放在手邊,看身前兩人不緊不慢對答起來,登時怒極,雙爪泛起一層黑氣,矮身一抄,從極為陰損的角度連攻數招。
南宮星卻早已在等他拿出壓箱底的手段,一時也顧不上回陰絕逸的話,當即內息化陰為陽,右臂力貫筋脈,怒喝一聲:「好,魔教的功夫果然了得!」
異龍道、逆龍道雖在西域一樣赫赫有名,但百忙之中說的那麼詳細必定會有人不及反應,而這一聲魔教,卻足以讓不少人的視線瞬間轉到方群黎身上。
方群黎登時察覺不對,手上招式也跟著微微一頓。
這略略停滯的一霎,便已足夠要命。
南宮星左掌斜斜一劃,右拳呼的一聲霹雷般砸出,毫不猶豫破進方群黎雙爪間唯一的破綻之中。
長河落日,飛沙映血!
方群黎悶哼一聲,斜飛數丈,口中噴出一道紅色弧光,砰得一聲摔在地上。
雍素錦目光一閃,倩影一扭,悄悄隱沒於一片混亂之中。
柳悲歌苦笑一聲,雙足一蹬,大鵬般落在南宮星眼前,離別刀凌空一斬,氣勢驚人,口中道:「方兄弟本就受了傷,如今也敗在你手下,南宮兄弟,看在我這張糙臉份上,放他一馬吧。」
方群黎武功確實顯得頗為古怪,渾不似能勝過柳悲歌的模樣,聽到這麼一說,南宮星才明白多半是昨晚方群黎已在他娘手下吃了悶虧,心中不由得也是一陣暗自慶幸。
但如此天賜良機,他也不肯放過。他向後退開半步,故意朗聲道:「柳大哥,我與你頗為投緣,照說不該不給你這個面子。但方群黎卑鄙無恥,連自家同宗親眷都能用來栽贓嫁禍,一手造就今日不可收場的局面。你就這樣把他帶走,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吧?」
柳悲歌長歎一聲,道:「這的確有些強人所難,要不這樣,我柳悲歌替他欠你們如意樓一個人情,只要你們樓主覺得哪樁事值得方群黎一條性命,只管吩咐,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若我們就想要他的命呢?」南宮星冷冷回道,語氣驟然少了七分客氣。
柳悲歌一怔,突然心中一動,扭頭看去,雍素錦竟不知何時扛起了方群黎,正快步從混戰間隙中穿梭而出,幾個七星門的殺手想要攔下,卻被幾個如意樓弟子拚死擋住。
「把人放下!」柳悲歌縱聲怒道,揮刀便要縱身而去,不料身形未動身側拳風突至,百忙之中擰腰豎刀以臂相抵,噹的一聲接下一招落日神拳。
南宮星忍著腰間刺骨裂痛,道:「我也受著傷,你不妨看看我會不會敗在你手下。」
柳悲歌側頭看他一眼,苦笑道:「看來若不和你分個高下,方兄弟就非死不可了。」
「你就是與我分了高下,他也非死不可。」南宮星餘光一掃,看雍素錦已鑽出外圍,匆匆往遠處離去,兩個捕快領命盯梢,尾隨跟上。他心下一鬆,心知以雍素錦對官府的瞭解,兩個捕快必定盯不住她,公門高手大多留在此地鎮場,方群黎可想見是有死無生。
柳悲歌自然也看得出,皺眉微一搖頭,帶著幾分氣惱揮刀劈向南宮星肩頭。
這二人早交過手,彼此招式熟悉得很,又都沒有真動殺心,看起來鬥得氣勢驚人,實際上全無性命之虞,反不如其他戰局凶險。
如意樓弟子死傷漸多,其餘為白家助拳的二流好手也大都已經倒下,七星門的殺手雖也所剩無多,但隨清心道長而來的近二十名高手,卻才不過三傷一死,剩下的分開結組,將這邊殘餘高手各個圍住,纏鬥不休。
關凜斬殺一人之後,便被三個峨嵋高手幾乎逼到城牆之下。
唐炫身形靈動,一直不與峨嵋劍客正面硬碰,左右遊走擊倒數名江湖豪客之後,泥鰍般滑到邢空那邊,鋼骨折扇疾刺連點,與他們一起對抗增加到五人的峨嵋劍陣。
白若麟一手劍法與夕雲三十六式似是而非,打了峨嵋弟子一個措手不及,十招未過,便引住兩人分進合擊,將他逼在城牆邊上,與宋秀漣寸步不敢相離。
餘下峨嵋高手連著傷者,盡數圍攏在清心道長身後不遠,一旦清心道長再顯敗象取勝無望,便要一擁而上。
匆匆一眼掃去,這戰局倒像是峨嵋派惹了什麼仇家,被人拉幫結伙找上門來似的。
白若雲眼見形勢危險,心急如焚,無奈連催四大劍奴數遍,那四人就是紋絲不動,他怒道:「等這些幫咱們的都死光了,他們聯手過來殺我,你們四個難道還守得住麼?」
那四人齊聲道:「劍令所在,雖死無懼。」
南宮星忍不住譏笑道:「這四個榆木腦袋,是不是還要你們家人命令他們每天去幾趟茅房啊?」
柳悲歌一刀劈來,道:「你還有心說笑麼?」
南宮星自然也知道情勢危急,薛憐與清心道長用的是極耗真元只為早些分出勝負的打法,縱使薛憐刀法精深勝了一招半式,局面也難以拉到均勢。
方纔一句話的功夫,關凜左臂掛綵,唐炫百般維護,身旁仍倒下兩個年輕俠少,白景洪也一身劍創血染青袍,白若麟雖然劍法詭異暫切不落下風,但宋秀漣已退到無處可退境地,眼見就要成為拖累。
大佔上風的,僅剩下快將楊曇逼出戰圈的陰絕逸而已。
「不說笑又能如何,」南宮星一拳擋開面前刀鋒,苦笑道,「誰叫我連連失算,沒想到清心這老牛鼻子竟然想畢其功於一役,直接帶著大半家當來拚命。」
柳悲歌長歎一聲,突然笑道:「有好些年沒和峨嵋的人玩過,也不知道他們如今的峨嵋劍法有多厲害。」
南宮星心中一動,拳勁略收,忍痛笑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麼多峨嵋高手齊聚一堂的機會,只怕不多。」
柳悲歌哈哈一笑,道:「你這話說的,倒像是我要勾搭峨嵋派的小道姑陪我過夜一樣。罷了,我去領教領教。」
他口中說著,平平一刀揮出,單腳一扭,已作出施展身法架勢。
南宮星微微一笑,雙拳一錯隨意一封,想在他刀背順勢一敲助他些許拳力。
哪知道,那平平一刀招至半途驟然變快,快的遠超南宮星的想像。
這根本不是南宮星心中的柳悲歌能使出的一刀。
一刀之威,就足以凌駕在方群黎十成功力之上,湖林城中與南宮星交過手的,唯有單雷頤的威脅可以相提並論。
但對單雷頤,南宮星絕不會有如此鬆懈的一霎。
顧不上內息轉陰,南宮星催動至陽真氣,冒著走火入魔的風險使出大搜魂手,強行去捏厚重刀背,同時腳下狼影幻蹤拿出十二成本事,幾乎要把身軀扔向後方一樣猛力一蹬。
但他的手只沾到了刀刃帶起的疾風,重傷未癒,身法也遠不如平時輕靈詭異。
刺骨的寒意從他胸前掠過,紅霧噴出之前,他竟都沒有感覺到痛。
好快的刀!
毫無疑問,這才是真正的離別刀。
但南宮星也可以斷定,這絕不是柳悲歌賴以成名的離別刀。
這一刀中沒有絲毫氣勢,沒有多餘變化,甚至沒有絲毫意境。
簡單,純粹,只是為了讓對手的身體分離。
分離成不再有生命氣息的碎塊。
這不是武者的刀。
這是殺手的刀。
南宮星通體發冷,如墜冰窟,腰傷迸裂的情況下,胸前多了這麼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他就是天神附體,也絕撐不過半刻就要倒下。
而前提,還要是他能躲過柳悲歌的下一刀。
「南宮兄弟,你也忒不小心了。」柳悲歌仍是粗豪笑語,掌中刀鋒一轉,已將剛才那瞬息間的一刀掩飾得乾乾淨淨,仍是平常的武功路數劈砍過來,「看來還是咱們先分了勝負再說的好。」
他口中說著分勝負,刀刃卻毫不猶豫向著南宮星的頸側劈下。
那裡跳動的血管只要破體寸許,便足以失血致死。
南宮星已流了不少血,半邊褲管,已被浸染的粘粘糊糊。刀光飛來,他心中竟突然變得無比平靜,雙腳一軟,一屁股坐了下去。
陰絕逸暴喝一聲,一道烏光遠遠飛來,噹的一聲撞開了柳悲歌的刀刃,他身形隨後趕至,也顧不得去撿地上那價值不菲的劍鞘,一招幽冥劍擋下離別刀,冷哼道:「我要救的人,豈能讓你殺掉。」
柳悲歌哈哈一笑,揮刀砍去,順勢道:「我鬥我的,關你屁事!你要救,那我還偏要試試殺不殺得成!」
南宮星捂著胸前傷口,勉強閉住穴道止血,冷眼看去,柳悲歌已是平時的模樣,離別刀虎虎生風,卻在陰絕逸的面前佔不到任何便宜。楊曇站在遠處略作喘息,看了一眼身邊倒下的那幾名殺手,突的又噓溜溜吹了聲哨,轉身一縱,向著城門飛奔而出。
城門邊守著的捕快互看一眼,卻沒一人跟上去做追蹤,寧檀若面色變了幾變,口唇蠕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默然不語。
玉若嫣在遠處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城門那側,抬手打了一個手勢,身邊一人立刻點頭,轉馬往湖林府衙的方向去了。
南宮星還道楊曇那一聲哨又要招來什麼幫手,正要轉頭環視,卻見他一溜煙跑沒了影,心下大感奇怪。
他正不知緣由,就聽柳悲歌縱聲長笑,縱橫斬出三刀連退五步,朗聲道:「好一個幽冥劍!今日這場混戰惱人的很,我錯手傷了南宮兄弟有些懊惱,手頭不順,咱們改日打過。少陪了!」
說罷,他竟也不再理會方群黎的生死下落,轉身毫不猶豫衝出戰圈,找官差最少的地方飛身而起,幾個起落就已不見蹤影。
戰局之中,終於盡剩下了峨嵋門人。
雖說其餘場面都佔著上風,但清心道長這邊,卻已經退出了三步。
每步退開,地上都留下一個越來越深的足印。
薛憐當然也進了三步,但她腳下的印痕卻是越來越淺,最後一步上前,不過像是尋常百姓踏過。
場中剩下的除了唐炫身邊那稀稀落落幾個,已都是眼力一流的高手,每個人都看得出,此前千招,勝負已定,此後百招,勝負將分。
清心道長面色極為難看,他看薛憐年紀輕輕又是女子,才拿出了壓箱底的本領將決鬥拖入持久損耗之中,想仗著內功優勢漸定勝局,哪知道薛憐耐力竟也如此悠長,酣鬥至今掌中彎刀絲毫不亂,儘管額上微顯汗光,氣息稍變急促,依然殺招頻出好似水銀瀉地,逼得他只能全力維持。
轉眼又過百招,清心道長面色黑中透紅,一連七劍緊逼無果,不得不又向後退出一步。
這一腳踏下,陷入泥中險些覆蓋腳面,他根基一晃,綿密劍招中自然出現了一個計算外的破綻。
計算外的破綻,便意味著無法補救。
高手相爭,沒人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薛憐秀目之中寒光一閃,連連劈砍的彎刀毫不猶豫化作青虹,月光乘隙而入!
清心道長拔足一躍縱身而起,腳尖一勾將帶起泥土踢向薛憐頭面。
若非生死搏殺,有此一招應對,清心道長就已經算是敗了。
但他現在考慮的已不是算不算敗,而是會不會死。
泥土如何阻攔的住鋪開的月光,那把青青的彎刀,追魂索命。
一聲悶哼,半邊大腿鮮血淋漓,皮開肉綻。
若不是清心道長輕功過人,薛憐又確實被損耗不少,這一刀只怕已帶走了這位一派宗主。
一個峨嵋弟子飛身將清心道長穩穩接下,旋即三名同門扇形迎上,彼此呼應攻向薛憐。
一個清心道長的師兄弟並不可怕,但十多個,則完全不同。
就在薛憐的神色也顯得有些凝重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錚的一聲輕響,一支利箭呼嘯而來,逼得一個峨嵋弟子揮劍擋開。
隨著突如其來的飛箭,二十多個勁裝短打,刀劍在手的精壯漢子策馬奔至,也不理會在旁虎視眈眈的官府高手,一個個足點馬鞍騰身而起落入戰圈,四人一組分開迎戰,轉眼就接下五位峨嵋門人。
另有兩人一左一右將南宮星攙扶到圈子之外,挺身守在旁側。
這些人下場同時,遠處錚錚連響,銳利箭矢好似木黃流星,接連射向峨嵋眾人,背心遇襲的幾人不得不分神自救,關凜寒刀出手,當即斬下一顆頭顱,白若麟也手起劍落,刺傷身前一人右臂。
只有唐炫反倒幫對手撥開一箭,順勢在那位道人臀上拍了一掌,笑道:「這邊的援兵到了,還不快走。」
遠遠看去,那放箭的高手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中等身量,濃眉大眼,相貌憨厚,他將一壺箭矢射出近半,才從房頂上提氣趕來,飛身落在南宮星身邊,急急蹲下,扶住他就一連聲道:「小星!我奉岳總管的命過來幫你,王判這傢伙,光說你帶傷過來可能有危險,可沒說你傷成這樣啊!你說說你,胸口都快能看見骨頭,一邊褲管都被染透了色兒,怎麼還敢過來打架啊,你真當這是吃倆豬腰子就能補回來的麼?」
「聖耀兄,我……」
「我知道,你頭一遭出任務,不願意給大家添麻煩,可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能不多召集點人呢,你早說這裡不光有叛徒還有峨嵋派來撩事,我就把幾個副總管都叫來了,那幾個給咱們助拳的是誰?不是咱們樓裡的啊,是欠了人情?還是白家的人脈?」
薛憐一見來人,早早眉心微皺身形一晃換到遠側出手,連飛箭幫忙都寧肯錯過。
南宮星也一副要不是有傷在身肯定先往別處躲躲的表情,一直等他說完,才道:「聖耀兄,等到此戰結束,咱們再慢慢細聊如何?」
這人年紀雖輕,在如意樓中地位卻著實不低,早早就當上了西三堂副總管,江湖上的身份叫做百里驚弦左丘放,表字聖耀,雖名氣平平,但手底下頗為紮實,就是練的頗為偏門,是少有的使弓高手。
南宮星在西三堂中與他交情最深,知道這人性子直楞,對樓主忠心耿耿,除了天生背運時常倒些小霉之外,算是無可挑剔的人才。他看左丘放起身就要殺去陣中,忙又道:「聖耀兄!那邊高手太多,你千萬小心。」
「你管你的傷就好,看我去弄死那些臭牛鼻子!」左丘放哈哈一笑,轉身便走,踏出幾步之後,張弓搭箭,一聲弦響,寒光飛射而出。
他在箭上凝了真力暗勁,已非方才遠遠掩護的手法,一支飛箭迅如電光,旋轉刺向峨嵋門人後心。
照說在江湖之中弓箭遠不如暗器有效,即便是彈弓彈子,也更加簡潔有效,強弓勁弩,通常是官軍配備。
但左丘放此時堂堂正正在數丈之外順次瞄準,箭箭逼人,威力比暗器高手也不遜色太多,煞是要命。
峨嵋弟子被左丘放連番驚擾,又被新援分散了人力,馬上又有一人中箭被關凜順勢一刀劈做兩半,另一人被白若麟一劍封喉,嘶嘶倒下。
眼見情勢漸漸逆轉,清心道長又傷勢不輕,剩餘峨嵋弟子各自棄下對手,退往掌門身邊,一來彼此呼應更為擅長穩妥,二來,也不再給左丘放背後冷箭的機會。
可有些對手,並非想棄便能棄下,薛憐身前二人才不過剛剛想要後撤,腳掌離地不足數寸,就被她尋到雙劍交錯間的一個破綻,月光掃過,頸斷頭落。
清心道長臉色蒼白,駐劍站起,冷冷道:「看來如意樓是仗著勢大,要將敝派斬草除根了。」
南宮星傷重虛弱,無力與他辯駁,更何況此時閒雜武人早已死絕,給這場血戰白白添了份量,剩下的,無非是誰能活著對江湖說話而已。
薛憐冷笑道:「既已成了天道走狗,斬草除根也沒什麼。你今日就算走脫,我早晚也會殺上峨嵋山,讓你到陰曹地府裡信你的天理公道去。」
宋秀漣在遠處嘶聲叫道:「師父!我們幾個被田靈筠騙得團團轉,如今死的死沒的沒,這前前後後,您就當真一點也不知情麼!」
清心道長面不改色,道:「為師若是知情,難道還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至親,毀棄婚約流落天涯麼?」
薛憐握刀踏上兩步,冷冷道:「打到這會兒贏不了了才想起講理,晚了。」
清心道長面頰抽動,默然無言,他身邊兩個同門卻按捺不住,出陣迎上,怒道:「真當我峨嵋會敗在你們手下麼!」
他們才剛上前,側後突然兩道極細寒光無聲無息飛來,沒入二人脖頸,他兩個身高相差數指,暗器釘入的地方,卻是分毫不差。
「不錯,我還真看不出,你們今日要怎麼討了好去。」那兩人的僵硬身軀還未倒下,唐月依的聲音已從旁響起。
她側目看了一眼南宮星胸前傷口,清美雙眸登時怒火充盈,冷冷道:「比起勝敗,你們還是先想想生死的好。」
清心道長緩緩將劍舉起,傲然道:「區區生死,何足道哉。如意樓為禍江湖,貧道除魔衛道,力有不逮,以身相殉便是,」
他身邊另一人指著南宮星怒道:「修羅仙子!你當年也是唐門炙手可熱的繼任人選之一,怎麼墮落到假死隱世,偏幫如意樓這種歪門邪道去了!」
「呵。」唐月依輕笑一聲,百花乍綻,看傻子一般瞥了那位峨嵋門人一眼,道,「你知不知道你指的那個,剛巧是我獨生兒子。你說,我是該幫你還是幫他?」
那人面上頓時一黑,無話可說。
邢空驚魂稍定,看了一眼逆轉局勢,忍不住快步走到南宮星身旁,低聲道:「南宮兄,你當真要讓峨嵋派自此一蹶不振麼?」
南宮星苦笑道:「這條路,本就是他們掌門為他們選的。」
邢空略一思索,似乎也想不出什麼求情的理由,抬眼所及屍橫遍地,在江湖之中,這種事情的結果,只會是其中一方全部倒下。
薛憐略覺不耐,彎刀凌空一劈,龍吟般輕響一聲,道:「少說廢話,接著動手吧。你們跳進江湖的時候,就該想到有這一天。」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頗為整齊的踏步之聲,那聲音剛一傳到,玉若嫣便跳下馬來,從背後解下長劍,緩緩走到離南宮星丈餘之處,揚聲道:「違禁械鬥,死傷諸多,在場兇嫌,全部拿下,拒捕者,就地正法。」
她每一字都說的很慢,很重,那一張令人恍惚的絕美面容上,沒有絲毫笑意。
隨著她的話,城門與街道同時湧入數百官兵,小半長槍在手,大半勁弩待發。幾乎同時,城牆上一聲喝令,百餘守衛張弓搭箭,瞄住了空地諸人。
其餘捕頭捕快紛紛拿出隨身鐐銬,向著人群走去。
南宮星連忙向左丘放使了一個眼色,左丘放雙手一抬丟掉兵器,其餘如意樓弟子立刻退到後方,將兵器扔下。
白景洪慘然一笑,對四大劍奴道:「你們四個臭疙瘩,收了劍,這裡幾百張弓,還有公門高手壓陣,要是害的若雲成了刺蝟,你們可算是沒辦成事。」
四大劍奴互看一眼,齊齊收劍回鞘,但並不挪位,仍護在白若雲四周。
南宮星眼見他娘和薛憐面色都有些不善,忙對玉若嫣問道:「玉捕頭,自願跟你們走的,可否不上鐐銬?」
玉若嫣微微搖頭,道:「不行,你們武功高強,一旦脫困,再想抓到可要多費百倍功夫。不僅腳鐐,馬上還會有人取來鐵枷。」
一個峨嵋門人就在近處,當即飛身撲來,怒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
玉若嫣雙目微斜,身子忽的一側,向旁踏開半步,嗆得一聲拔劍出鞘,抬手刺了出去。
沒有招式,看不出路數,她就那麼隨隨便便的出了一劍,卻在那人的劍尖從她肩上刺空而過的同時,洞穿了對方的咽喉。
她擰身微微一讓,回劍入鞘,依舊是公事語氣道:「我再說一遍,拒捕者,就地正法。」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只有一個人好像沒聽到也沒看到一樣,突然大聲道:「人太多了,咱們走。」
是白若麟。
他好像瘋病發了一樣,抓住宋秀漣往懷裡一扯,將她往肩上一扛,竟就這麼轉身一縱,仗著地利之便,直接鑽進了城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