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27章 趙德良成了江南官場最大的變數

  官場之中,門的開關極有講究。一級首長談話的內容往往涉及重大人事、重大決策或者重大事件的解決,影響巨大且深遠,不能為外人所知,他們的門,永遠都是關上的。二級首長涉及上傳下達以及部分核心機密,自然也有極強的保密性,他們原則上應該關門辦公。問題是,他們的門一旦關上,便有自比一級首長之嫌,而且還有背後搞什麼見不得人勾當之嫌。所以,二級首長的門,通常都是掩著的。三級首長或者說部門負責人,主要是執行上級指令,這類指令,對於其他部門可算是秘密,但在本部門,無秘密可言。此時,你若也關上門,就有自抬身份之嫌。所以,他們的門,永遠都是開著的。

  在省機關,一級首長,自然是指省委和政府首長,如省委書記副書記、省長副省長。二級首長,也就是秘書長和副秘書長。三級首長,即處室負責人。以此類推,在市級機關,一級首長是書記市長,二級首長是秘書長副秘書長,三級是部門負責人以下。廳局機關略有些不同,一級首長,是書記以及廳局長,二級首長,是副書記以及副局長,三級自然是部門負責人。當然,也有些特例,比如某個副市長副省長自比二級,將自己的門半開半掩,那是一種自謙,是一種姿態。

  韋成鵬進門便幫唐小舟將門關上,在他看來,是對唐小舟的一種尊重,可在唐小舟看來,卻是一種做作。

  唐小舟並沒有從報紙上抬頭,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對於韋成鵬的做派,唐小舟是不恥的,什麼事都做得神神秘秘,目的也就只是一個,顯示他在處裡與眾不同,掌握的內幕永遠比別人多,而他談話所涉及的東西,一定來自最高層,屬於絕密。

  只有本身底氣不足的人,才希望借助某種形式來抬高自己,那些資本實力不足的老闆們,往往豪車寶馬,相反,真正的巨富,反而輕車簡從非常低調。那些肚子裡沒有多少真才實學的人,往往出口成章,暗中將經典大段大段地背下來,見了人就滔滔不絕,讓人覺得他滿腹錦繡文章,而真正學富五車者,輕易不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是認真聽取他人意見,關鍵時刻,才表達一兩句。

  韋成鵬走到辦公桌前,問他,唐處,什麼時候回來的?

  唐小舟這才從報紙上抬起頭,說,成鵬呀,坐。

  處裡的同事,早已經對韋成鵬改了稱呼,叫他韋處了,唐小舟是個例外,他畢竟是處裡的一把手,如果也稱韋處,那是抬舉他了,這個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如此抬舉。

  韋成鵬在身上掏了一下,掏出一包精軟江南香煙,扔到他的辦公桌上。

  唐小舟知道韋成鵬的做派,對待上級,神神秘秘地扔上一包煙,讓人覺得,他對你是極其恭敬的。對待平級,他可能從身上的某個地方掏出三兩包速溶咖啡棒,生怕別人看見似的,神神秘秘地塞給你,顯示對你的與眾不同。唐小舟看了一眼那包煙,沒有理會,而是問他,最近怎麼樣?處裡沒什麼大事吧?

  這話很官場,許多官員對待下級,都是這麼問的。這話顯示了一種姿態,表明其實我和你並沒有什麼可說的,你如果有什麼特別的話,請講吧。職場之中,往往有一種人,很不善於和上級溝通,上級一句最近怎麼樣,將他所有的話給堵了回去。有些人或許覺得,上級如果重視我,就應該問得更具體,應該坐下來和我促膝談心。如果有這種心理,此人大概一輩子都別想高昇。上級只有一個,下級有那麼多,需要領導坐下來促膝談心的人,實在太多了,上級怎麼顧得過來?上級能問上一句最近怎麼樣,已經給了你表現的機會,你自己不會表現,那只能說明一點,你不適合這個位置,自然更不符合高一級的位置了。

  韋成鵬說,還好吧,一切工作都正常。

  唐小舟說,最近抗洪是天大的事,侯處跟著趙書記,我又有些別的事,處裡就你和楊處,你要多操點心。

  韋成鵬說,是啊是啊,我正準備來給你匯報呢。聽說上面派了調查組下來,你知道嗎?

  唐小舟說,調查組?什麼調查組?

  韋成鵬說,昨天到的,住在迎賓館,只通知了辦公廳,不讓人陪。我聽說,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們已經分別找人談話了,搞得很神秘。

  唐小舟故意讓自己顯得很平靜,問,這麼神秘?調查什麼?

  韋成鵬說,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唐小舟斷定,他一定知道更多,只不過礙於自己的身份,他有意藏了一些。見他那一臉的神秘和得意,唐小舟認定,他此時正暗自樂著呢?說不準,想看著自己倒霉,他好趁機成為一處的掌舵人?閒聊幾句,韋成鵬告辭走了,離開時,順手要將門帶上。唐小舟說,別關了,讓它開著吧。

  片刻之後,孔思勤進來了。他和孔思勤雖然常常見面,說話的機會並不多,尤其是上次的事情之後,他們在公開場合見面,也就是默契地點點頭。偶爾有幾次,孔思勤摸準了他有空閒,約他出去喝茶,也一定是找個較偏僻之所,兩人相對,發乎情止乎禮。只有平常相互發短信的時候,才會顯得放鬆一些。

  他或許會問,你在幹嘛?

  她說,在想你。

  他說,會不會想錯了對象?

  她說,對像沒錯,空間錯了。

  有時,她也會提出同樣的問題,問他在幹嘛?

  他會說,在想某個人。

  她問,哪裡想?

  他說,夢裡。

  她會更進一步問,什麼時候的夢?

  他說,昨天晚上。

  她問,後來呢?

  他說,後來起床換衣服。

  她說,壞蛋。

  他說,彈沒壞,是擦槍走火。

  她閃身進來,顯然為關門或者不關門思謀過一番,最終還是讓門敞著。她走到他的面前,不等他請,坐下來,問道,是真的嗎?

  他抬起頭來,說,是你呀。什麼真的假的?

  她說,到處都在傳說,說調查組是來調查趙書記的。

  對此,唐小舟並不感到意外。官場本來就是一個風波場,見了風就是雨的事常見。

  他問,你都聽到些什麼?

  她說,大家都在傳說,有人給中央寫信,把趙書記告了,上面就派了調查組下來。

  唐小舟說,寫告狀信,總要有理由吧?

  她說,這不明擺的嗎?說趙書記排除異己,無中生有搞什麼掃黑,其實是想藉機整人,搞文化大革命,搞運動。

  唐小舟愣了一下。官場之事,表面上看,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實質上,都是為了權力平衡。如果是他唐小舟拿此事做文章,肯定也是這個著力點,民眾對權術深惡痛絕嘛,卻不知道,權術其實是權力的最高境界。

  話說回來,以此著力,也並不冤枉趙德良吧?趙德良到江南省,並沒有像袁百鳴那樣,一來就在人事上搞大動作,弄得天怒人怨。趙德良顯得很低調,雖也曾幾次調整人事,可都是微調,且有不得已的原因。確實有人不斷在他耳邊建議進行一次大調整,可他一直按兵不動。唐小舟揣摩,不動並非他不想動,而是江南省的情況太複雜,貿然行動,最終得利的,仍然是陳運達,那麼,江南省權力場的柳泉幫,就會更加權勢中天。權力傾斜的結果,肯定是趙德良這個省委書記,被進一步架空。

  一個國家,新元首上任之時,往往容易發生戰爭。根本原因在於,新元首上任,權力需要洗牌,直接對權力金字塔動手,容易激起事變。發動一場戰爭,處於權力金字塔下端的人,並不完全清楚這場戰爭的動因,加上統治者刻意隱瞞,一般人往往相信了上層的宣傳,以為真是國家主權或者利益受到侵害,國家必須打這場仗。當全國上下同仇敵愾,一致面對這場戰爭的時候,元首則會悄無聲息地將權力向某部分人傾斜。待戰爭結束,某些人如夢方醒,權力已經完成了重新結構。

  這種辦法不適宜一省一市一地,在大一統的國家權力之下,你若發動戰爭,那是自取滅亡。戰爭的方法不可取,類似的手段,卻行之有效。只要有一場全體關注的事件,你便可在這場事件掩護之下暗度陳倉,順利完成權力洗牌。趙德良發起掃黑,恰恰就是要製造這樣一次事件,這可以說是個一石二鳥一箭雙鵰之計。

  趙德良使出此計之初,唐小舟暗自叫好。可他沒料到,趙德良是高手,他的對手一點都不弱。此事壞就壞在,對手已經明白了趙德良的意圖,給他來了個釜底抽薪,讓他的掃黑行動功敗垂成。

  唐小舟問,還有些什麼說法?

  孔思勤說,有人說,趙書記在江南省呆不下去了,下一步,是陳運達當書記。

  這並非不可能。袁百鳴在江南省搞了四年,最後灰溜溜地走了。趙德良在江南省搞的時間可能更短,能不能幹滿兩年三年都很難說。如果中央非常清楚這兩任書記都是權力鬥爭的犧牲品,或許不一定會考慮陳運達。問題在於,表面上看來,兩人的離開,均與權力鬥爭無關呀。

  見唐小舟半天沒說話,孔思勤指了指頭頂,問,這次是不是很麻煩?

  唐小舟說,我和趙書記才從抗洪一線回來,具體情況不是太瞭解。

  孔思勤說,如果老闆麻煩,你會不會也很麻煩?

  唐小舟想,那還用說?結局嘛,他的正處級,大概是不可能動的,位置肯定會動,比如到政研室搞個閒職或者像袁百鳴的秘書被流放之類。如此一來,搞不好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孔思勤離開後,唐小舟原想去肖斯言那裡串串門,轉而一想,不妥。他是趙德良的秘書,肖斯言是游傑的秘書,兩個大秘呆到一起,太引人注目。私底下,唐小舟和肖斯言的關係不錯,偶爾有機會,他們會小聚一下。儘管這種情況很少,彼此卻有默契。公開場合,他們是不交流的,因為人們會將他們的行動看成是工作,甚至看成是書記和副書記之間的某種動向。任何私人的交往,一旦和政治掛上鉤,就一定得小心謹慎了,如臨深淵了。

  他將面前的電話拿起來,撥了肖斯言的辦公室。他說,老兄,在忙什麼?

  肖斯言說,還好,你回來了?

  他說,是啊,昨晚趕回來的。

  肖斯言壓低了聲音問,為了調查組的事?

  唐小舟說,還不清楚,一大早聽到一些說法。

  肖斯言說,有些人對掃黑有些看法,往上面寫了信,所以,上面來瞭解一下。

  唐小舟問,你知道都找了哪些人?

  肖斯言說,很神秘,他們單獨活動,不要省委這邊配合。

  唐小舟問,找了你們嗎?他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聽說昨晚調查組已經找過游傑。

  肖斯言說,昨晚的事。我去的時候,看到二號車離開。離開的時候,看到五號車過去。

  省委一號車,是趙德良的車,二號車是陳運達的,游傑是三號車。四在江南省是個忌諱數,這個車牌成了省裡的公務車,掛在一輛別克商務車上,五號車是紀委書記夏春和的座車。肖斯言不可能說得更多,僅此也已經讓唐小舟明白,昨晚調查組已經找省裡幾位主要領導談話了。

  讓唐小舟沒料到的是,下午五點,調查組通知他去談話,具體時間安排在晚上八點。通知是由余丹鴻電話下達的,這個談話名單,到底是由調查組指定,還是余丹鴻安排,唐小舟不清楚。

  這三個小時,他一直猶豫,既然通知是由余丹鴻下達的,他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告訴趙德良吧?趙德良希望自己跟調查組說些什麼?談話之前,自己是不是應該和趙德良溝通一下?轉而一想,這事直接找趙德良有些不妥,還不知道有些什麼眼睛盯著呢,自己接到調查組的約談電話,便急急忙忙去找趙德良面授機宜,會不會幫了倒忙甚至授人以柄?如果不找趙德良,又實在摸不清趙德良心裡如何想。

  唐小舟一直矛盾鬥爭著,連晚飯都沒吃,七點一過,早早來到調查組駐地,在迎賓館附近轉悠著,反覆思考,調查組可能問他些什麼,他應該說些什麼。

  談話在一個套間裡進行。唐小舟進去的時候,裡面已經有三個人,兩男一女,其中一個男性年齡較大,應該六十歲左右,另外兩個人年齡都是四十多歲。那個年輕一些的男人替他開門,問,是唐小舟同志?唐小舟說,是,余秘書長叫我過來的。

  長者主動伸出手,和唐小舟握手,說,你很年輕嘛,請坐。

  唐小舟看了看套間的格局,有點不知該怎麼坐。這是一個套間,他正站在客廳裡。客廳分成兩個部分,一半帶有餐廳性質,擺了一張橢圓形餐桌,另一半是會客室,由三面沙發圍成一個U形,兩邊是單人沙發,中間是長沙發,長沙發的對面,是一台大屏幕的電視機。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坐在其中一隻單人沙發上?再看那個長者的手勢,似乎是叫他坐到長沙發上。他有點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和另外兩個人握手,見長者已經在其中的一隻單人沙發上坐下來,他才改變主意。

  隨後,女者在另一隻單人沙發上坐下,與長者相對。替他開門的那位,先替唐小舟倒了杯茶,然後搬了把椅子,坐在女者身邊。

  中國的人事,只要看一眼他們所坐的位置,便一目瞭然。各自就位之後,唐小舟頓時明白了這幾個人的身份。面前的長者,應該是調查組的組長,從年齡上判斷,至少也是副部級以上。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他是調查組的副組長,另外還有一個小組甚至兩個小組,在進行更高級別的談話。而這位女者,年齡雖然只有四十多歲,身份估計也不低,至少也是副司級。在中央工作,又到了這樣的年齡,仍然只是處級副處級,那算是白混了。至於替自己開門的這位,估計和自己的身份差不多,是秘書。

  長者說,今天找你來,主要是想和你聊聊。相關的情況,余秘書長已經告訴你了吧?

  長者很和藹,慈眉善目,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點微笑。如果以貌取人,唐小舟無論如何不相信,他們帶著一個極其重要的使命。

  唐小舟說,余秘書長只是叫我八點鐘過來,說是北京來了幾位同志,叫我過來聊聊。

  長者說,那也好,我們就隨便聊聊吧。

  他說的隨便聊聊,顯然不會那麼隨便,對面的男者和女者,雖然沒有說話,卻拿著本子在記。他面前的茶几上,還有一支錄音筆。領導說隨便聊聊,顯然是一種姿態。對於領導此說,唐小舟並沒有應答,而是等待他更進一步的指令。

  領導說,你叫唐小舟,是德良同志的秘書?

  唐小舟說,是。

  領導說,德良同志來江南省的時間不長。你以前做什麼工作?

  唐小舟說,在江南日報當記者。

  領導微微抬了抬頭,說,新聞記者,無冕之王,很不錯的職業嘛,怎麼想起要改行?

  唐小舟說,我沒有想過要改行,還以為一輩子會當記者呢。沒想到突然有一天接到省委辦公廳的電話,余丹鴻秘書長找我談話,叫我來當趙書記的秘書。我當時還以為余秘書長是和我開玩笑。

  領導再一次笑了,說,原來是余秘書長拉郎配呀。怎麼樣,能適應嗎?當秘書和當記者,完全是兩回事呀。

  唐小舟說,坦率地說,到現在,我都覺得不是很適應。同時,我又覺得,一個男人,適應能力應該盡可能強一點。如果我能夠適應更多不同的工作,也是能力的證明。

  女者說了第一句話,你證明的結果呢?是適合還是不適合?

  唐小舟說,這個,你如果問我的自我評價,肯定是非常好。但這不算數,只有趙書記和余秘書長的評價,才可能客觀準確。

  領導說,前不久,江南省搞了一次掃黑行動,你以新聞記者的眼光,對這次行動,有何評價?

  唐小舟說,小有成就,但總體不是太成功。

  領導說,哦,為什麼小有成就總體不太成功?這個說法,好像和省委不太一致哦。我記得江南省省委的結論是說,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唐小舟說,除了這樣說,還能怎麼說?說不成功?畢竟,還是掃除了柳泉市的黑惡勢力嘛。那一仗,非常漂亮,不敢說把柳泉市的黑惡勢力一網打盡,至少也算疾風掃落葉,至少三五年甚至更長時間裡,柳泉市的黑惡勢力想抬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果要說成功,又遠遠談不上,其他城市和地區,早在掃黑行動之前,那些榜上有名的人物,就已經得到消息,逃之夭夭。他們為什麼逃之夭夭?說明他們的背景很深,信息靈通。也說明省委常委會的決議被人洩露了,這能算成功嗎?如果讓我以一個新聞記者的眼光看待這件事,這是典型的虎頭蛇尾。

  女者說,你認定江南省存在黑惡勢力,或者說,江南省除了柳泉市,其他市州也存在黑惡勢力?

  唐小舟說,不是所有的市,但至少有好幾個市或者說大部分市存在。

  女者說,可我們看到省公安廳的一份報告,這份報告,是各市情況通報的匯總,他們調查的結果證實,那些地方,根本不存在黑惡勢力呀。

  唐小舟說,你們也看到了另一份報告,這份報告的級別更高,是省委作出的。省委報告的結論是,掃黑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老者伸出一隻手指,點了點唐小舟,說,你這個小唐,果然是新聞記者出身,非常敏銳,非常犀利。

  唐小舟說,下面在不斷往上面送報告,而上面呢?每天都在讀大量的由下面寫出來的報告。我不知道幾位領導怎樣看待這些報告,至少在我看來,讀報告是一門學問,而且是一門極其深奧的學問。

  老者笑著問,說說看,什麼樣的學問?

  唐小舟說,我想,最大的學問,在於你要讀懂寫報告者的心態。公安廳那份報告,總結的是各市公安局上報的材料。各市公安局上報材料時的心態是什麼?如果是我讀這份報告,我肯定會想到一個事實,他們沒有掃到黑,這個事實會讓他們非常被動。

  女者說,你也承認,沒有掃到黑是事實嘛。那你憑什麼認定他們的報告有水分?

  唐小舟說,首長就是首長,看問題極其敏銳,一下就抓到了問題的要點。

  女者說,你別給我戴高帽子。

  唐小舟說,我還真不是給你戴高帽子。問題的要點,就是沒有掃到黑。如果說,沒有掃到黑是一個邏輯的結論,那麼,我們都學過邏輯學,知道在這個結論之前,肯定還有前提。前提是什麼?我想,不外乎兩種可能。

  老者笑了笑,說,哪兩種?

  唐小舟說,其一,確實沒有黑,其二,有黑,但他們沒有掃到。

  老者點了點頭,說,不錯,確實是這兩種可能,可這能說明什麼?

  唐小舟不想再擂出一副首長秘書姿態,他想,這是關鍵時刻,自己得把當記者時的敏銳和鋒利拿出來,刺一刺調查組的幾個人。此事關係到自己的前途命運,能不能起作用,都得做。他把自己的音調提高了一些,語速也加快了一些,說,我有個讀小學的女兒,她如果考試沒考好,我問她的時候,她肯定不會說,是她學習不認真,或者有粗心的毛病,一定會找別的客觀理由。這據說是中國人的劣根性,是不是我不太清楚,但普遍的規律卻是,兩個結論擺在自己面前,如果可以任意選擇的話,哪個人的做法都一樣,都會選擇對自己更有利的結論。

  女者說,你的意思是說,沒有黑的結論,對他們更有利?

  唐小舟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說有黑沒有掃到,上面就會更進一步追問,沒有掃到的原因是什麼?問題複雜化了。如果結論是沒有黑,上面自然再沒法追問。

  老者問,那麼,你的結論什麼?

  唐小舟說,這個問題,首長已經是第二次涉及了。剛才首長也問了我,以從事新聞工作十幾年的經驗判斷,得出的是什麼結論。我坦率地告訴你們,以一個還算資深的新聞記者的經驗和眼光判斷,此地無銀三百兩吧。如果說沒有黑惡勢力,那些被列入黑名單的人為什麼要逃?如果那些人沒有犯罪,他們怕什麼?更進一步,他們的消息從何而來?如果說,一個兩個人逃了,我相信事出有因。所有人一起逃了,這就很不正常了。別說讓一個干了十幾年新聞工作的記者判斷,就是普通人,也一樣會得出一個結論吧。

  老者問,那你覺得,應該怎樣解讀省委的報告?

  唐小舟說,要解讀省委的那個結論,我覺得韻味就多了。你可以認為是文過飾非,也可以認為是政治智慧,還可以認為是留有空間和餘地,且聽下回分解。甚至還可以認為,是實事求是。

  老者再一次笑了,說,我很想聽一聽你這幾種不同的結論。

  唐小舟說,畢竟有那麼多地方沒有掃到黑,那些黑惡勢力的關鍵人物,聞風而逃,既然可以結論是掃黑失敗,也可以結論是無事生非。但我覺得,畢竟柳泉市掃黑成功了,而且是不小的成功,掃黑作為一項長期的艱巨的工作,階段性勝利了,這個結論並不為過。退一步說,就算省委認定這次掃黑不成功,卻不能把這種不成功的結果寫進結論報告。真的這樣寫了,向上,無法交待,向下,容易造成混亂,尤其對於民眾,必然誤解。所以說,階段性勝利,既是事實,也是具有大局觀的政治智慧。

  老者說,好一個政治智慧。

  女者接著問,我聽說,你是這次掃黑工作的聯絡員?

  唐小舟說,是。全省的每一個市,我至少跑了三趟。個別地方,我跑了五六趟。我既是一個親歷者,也是一個觀察者。我的視角,可能和所有人不同。因為我以前是新聞記者,所以,我觀察一件事,不自覺就會用上新聞記者的眼光。現在,我又是省委書記秘書,我努力學會用一個省委書記秘書的眼光,甚至是一個政府工作人員的目光,去觀察一些事。

  長者說,我們聽到一些議論,說趙德良同志掃黑是假,趁機排除異己是真。你對此怎麼看?

  唐小舟說,這句話,實際分為兩個部分。後面一部分,我可以回答的很少。趙書記是不是排除異己,我不清楚。原因有三點,第一,我跟趙書記還只有一年多時間,就算他要干排除異己的事,那都是高層領導的事,大概也不會讓我這樣一個小秘書知道吧。第二,趙書記到江南省也只有一年多時間,比我早幾個月而已,我聽說,他到江南省之前,一直在北方工作,對江南省的情況,不是太瞭解,甚至不熟悉江南省政界的任何人。所謂異己,肯定是工作一段時間接觸一段時間後產生矛盾甚至衝突的結果,趙書記既然連熟人都沒有,這個異己,從何而來?天上不會掉下來吧。第三,所謂排除異己,肯定要有那個被排除的異己存在吧?這一年多時間裡,江南省的人事結構,並沒有大的變化。要說排除異己,被排除的人在哪裡?如果沒有一個人被排除的話,這個所謂的排除異己,是不是一種主觀臆測?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對於這句話的後半部分,我所能說的,只有這三點判斷,至於前半部分,即掃黑是假這個話題,我想,我是比較有發言權的。

  他舉了好幾個例子,比如瀘源市大量的假鈔流行,瀘源市幾乎所有從事色情業的女性,均受一個集團控制。有一個女性不堪忍受,想離開那個集團,可身份證以及其他東西,被那個犯罪集團牢牢地控制,她不得不想辦法逃走。豈知仍然被那個集團抓了回去,對她進行了毒打,不留神將其打死了。後來,這個集團將她的屍體搬到一幢樓頂,推了下去,製造了跳樓自殺的假象。警方開始的驗屍報告是他殺,並且立案偵查,後來又被否定,定性為自殺。她的家人不服,計劃抬棺遊行,當晚有一夥蒙面人衝到他家,將其家人暴打,十幾個人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家裡被砸了個稀爛。後來有網友將此事在網上曝光,事情鬧大了,省公安廳決定對此進行調查,成立了一個督查組。死者的家人,卻突然改口了。為什麼?因為有人上門找他們談判,給他們兩個選擇,要麼拿一大筆錢,息事寧人。要麼繼續鬧下去,結果可能還會繼續死人。他們怕了,挑選了第一個條件。

  這樣的例子,唐小舟一連舉了好幾個。而他腦子裡,還裝著一大堆案例。

  最後,唐小舟說,如果不掃黑,這些案子,就會成為永遠的懸案,不僅死者的亡魂得不到安撫,還會有更多的亡魂出現。對這樣的黑惡勢力進行打擊,怎麼能說是假?退一步說,就算是假的,是搞什麼政績工程,那我要說,江南的老百姓,歡迎這樣的政績工程,歡迎這樣的假。說江南省掃黑是假的人,或許認為自己搞的就是真的吧,可這麼多年,他們的真,為什麼一直不能替人家冤死者討個說法?為什麼那些作惡者,仍然為非作歹逍遙法外?這樣的真,誰能信是真?老百姓肯定不信。

  長者說,你的說法比較特別。

  唐小舟說,是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可以提醒你們一句。我們的祖宗總結過一句話,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要麼,我是是非人,要麼,別人是是非人。我還有一句話,對一個問題的判斷,需要信息渠道為基礎。整個江南省,還有人比我對全省各市掃黑情況瞭解更多,掌握情況更全面嗎?我相信沒有。如果說,任何人的判斷,都有可能出現盲人摸象的思維誤區和盲點的話,我敢拍著胸脯說,對這只象,我看得是最全面的。別人,如果看到的不是象腿或者象牙,就是別有用心,有意誤導。

  儘管唐小舟覺得自己的話,應該可以起到一定積極作用,同時,他也相信,這類調查,往往是戴著有色眼鏡的,不在於被調查對像說了什麼,而在於調查者需要什麼。尺度的把握,完全不在談話對象,而在談話者的主觀傾向。對於這次調查,他絲毫不覺得樂觀。

  幾天後,就像神秘而來一樣,調查組又神秘而走。

  唐小舟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奇怪的是江南官場,竟然風平浪靜,此前還傳言沸沸,直指趙德良,甚至說中央某某某對趙德良非常惱火,已經發話,一定要嚴肅處理此事。然而,調查組離開之後的一段時間,進入了消息真空期,有關此事的一切說法,悄然消失,唐小舟再看省裡的那些領導,全都心平氣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更奇怪的是,唐小舟還聽到一種傳言,說這個調查組,實際上是趙德良自己向北京請來的。

  聽到這種傳言,唐小舟真想放聲大笑,說這話的人,政治上太弱智了吧?趙德良正處於政治生涯最艱難的時期,調查組令他如此狼狽,如此被動,他會請一個調查組來給自己製造麻煩?真這樣做,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趙德良為什麼要這樣做?

  趙德良的情緒,沒有絲毫變化,一如既往地忙著各項工作。

  最不安的倒是唐小舟,他似乎被江南官場遺忘了。

  既然掃黑行動已經結束,唐小舟應該把那輛車還給公安廳,重新回到趙德良身邊當秘書。可是,趙德良並沒有表達這樣的意思,侯正德還每天在趙德良那裡忙前忙後,並且一直佔著原本屬於他的辦公室。余丹鴻雖然常常見到他,卻只是禮貌性地點點頭,連多餘的話,都不想和他說一句。唐小舟有次給楊泰豐打電話,楊泰豐對他似乎並沒有從前熱情,他便因此懶得多說,只是提出,哪天把那輛天還回去。沒想到楊泰豐說,你的掃黑聯絡員是省委任命的,省委好像沒有改變這個任命吧。至於那輛車,是給省委掃黑聯絡員用的。既然你還是聯絡員,這輛車,我無權收回。

  楊泰豐不收回,唐小舟也不可能開著那輛車到處招搖,他將車停在公安廳院子裡,自己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

  唐小舟是省委辦公廳綜合一處的處長,原本主持處裡的日常工作。但一開始分工的時候,唐小舟便有明確意見,他本人主要負責趙書記辦公室的工作,一處的日常事務,由侯正德負責。原則上,處裡的大事小事,侯正德都要請示他或者同他交換意見,此前的一段時間,侯正德也正是這麼做的。只不過,事情在後來起了變化。他當掃黑聯絡員,經常在外面跑,難得回到辦公廳,處裡的所有事,如果仍然要事事請示他,或者每一件事,都必須得到他的批准,很多工作,便可能耽誤。他當時便將所有工作,全權交給了侯正德,由侯正德全權處置。現在,他回到處裡上班,侯正德也沒有將處裡的工作交還給他,甚至提都沒有提過。

  對此,他感到奇怪,畢竟,他還是正式任命的處長,侯正德不可能不清楚彼此的身份。再退一步說,他對侯正德也不薄,侯正德不可能老佔著這個位置吧?除非有人在背後對侯正德說過什麼,否則,侯正德應該有所行動吧。到底誰對侯正德說過什麼?趙德良?不太可能,他大概不會記掛著這種小事吧?更何況,一處屬於辦公廳,直接上司是余丹鴻。難道是余丹鴻想借助這一機會,將他排除在外?

  唐小舟私下裡找孔思勤打聽過。對於這件事,孔思勤一無所知。

  就這樣,唐小舟成了省委辦公廳最大的閒人。

  當然,他畢竟是綜合一處的處長,他有權召開一個會議,當眾宣佈,以後處裡所有工作,由自己主抓。他要將一處處長的權力收回來,那是輕而易舉。問題是,這樣做,有意義嗎?沒有省委書記秘書的實權,一處處長,就只是一個虛職,插手太多,人家還認為你在弄權。更何況,沒有趙德良支持的話,在一處除非有餘丹鴻支持,否則,你就什麼都不是。你收回了某些權力,余丹鴻若想再次奪走,太容易了。

  有幾次,他想找趙德良談談自己的事,可是,到了侯正德那裡,他又猶豫了,怎麼談?談什麼?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趙德良有看法,從此不準備再用他了?或者掃黑行動功敗垂成,趙德良需要找替罪羊,第一個想到要處置的,就是他?所有事,都是他弄的那篇報道引起的,將所有罪過歸於他的頭上,並不冤了他。真是如此,就算去談,又能談出個什麼來?

  官場真是個世俗之所。此前,他的電話每天不斷,最多的,是約他吃飯,每天至少有十幾個。現在,自己倒是有時間了,電話卻少了。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這段時間,給他打過電話的人,數都數得出來。

  黎兆平給他打電話是最多的。這個人經歷了人生起伏,對很多事情,看得很淡,在他的眼裡,朋友就是朋友。他多次說過,他這個人,朋友滿天下,真正可以交心的,沒有幾個,唐小舟是一個。但說他的電話多,也不可能多到每天幾個的程度,他的關係太多了,每天也是電話不斷,真的能想起給誰打個電話,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宗平也是偶爾有一個電話,他們之間,歷來如此,想起了,打一個電話,彼此問候一聲。沒有想起,就算了。不會因為什麼事顯得特別親密,也不會因為某事而突然生疏。就算是要打電話,除了約在一起喝酒,或者天南海北高談闊論,或者風花雪月談一談男人女人這個千古不變的話題,其實也沒有半句正經話。

  政壇中人,給他打過電話的,也就是幾個人,聞州的鄭硯華,雷江的鍾紹基,東漣的吉戎菲,高嵐的劉鳳民。

  比較特別一點的是鍾紹基,他顯然很關注唐小舟,也深知他此時的處境,甚至問唐小舟,要不要他對趙書記說,將他調到雷江?唐小舟謝謝他的好意,他是不甘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跌倒的,無論如何,他都要搞個清楚明白,然後才考慮出路。

  劉鳳民倒是特別,以前對待唐小舟,曾經有過一次勢利。這次唐小舟再一次進入命運低谷,原以為劉鳳民從此會改變對他的恭敬,卻沒料到,他幾乎每個星期給自己打一個電話,談得還頗知心,一再勸說唐小舟,天降大任於斯人,別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歷史上所有官場成功者,第一大本事,不是政績也不是能力,而是忍功。

  比較特別的還是唐小舟身邊的三個女人。

  谷瑞丹自然知道唐小舟在省委的處境變得微妙起來。她是公安廳宣傳處的副處長,對於掃黑行動以及後來的一系列變故,知道得比較清楚。北京調查組來江南的事,一度傳得沸沸揚揚,她大概也聽到了一些說法,至於後來,唐小舟在省委辦公廳坐起冷板凳,消息很快在省直機關傳開了,她自然也是很快就知道了。連唐小舟自己都有一種被江南官場拋棄的感覺,何況其他人?谷瑞丹通過種種跡象,很可能得出了一種結論:唐小舟是江南官場曇花一現的政治明星,從此以後,將不會再有翻身的可能。正是基於這種判斷,她對唐小舟的態度大變,家庭戰爭,再一次頻繁而激烈。一年多以來,谷瑞丹按時回家的事情,不再出現了,又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常常到了半夜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偶爾能夠在家裡遇到一次,也不可能再有絲毫溫柔了。

  徐雅宮對他沒有太大變化。女人是一種十分奇怪的動物,當初,他追求她,她多少有些不情不願。後來,他的地位變了,她對他的態度,也隨之一變。那時,他幾乎可以認定,這種變化,與他本人無關,而與他的新身份有關。可現在,他的身份已經失去,與這個身份相關的權力法力自然也就消失無影,可她對他的感情,卻沒有改變。他想到了一個詞,是外國人發明的,叫性的臣服。說是女人天生有一種性的臣服。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有了這種臣服情結,因此才不會計較他的地位變化。與谷瑞丹這個和自己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女人相比,徐雅宮對自己的熱情和溫柔,更令唐小舟感動。

  第三個女人,自然是孔思勤。在唐小舟的情感定義中,他和孔思勤,是一種更多的建立於權力金字塔之上的感情,甚至不能說這是感情,僅僅只是一顆感情的種子,一顆並沒有適當的水分和養料足以令其發芽的種子。權力是這種感情的養分,一旦失去養分,這朵感情之花,很快就會枯萎。可讓他沒想到也讓他極其感動的是,知道他的處境微妙,她反倒變得積極主動起來,一旦有時間,就往他的辦公室裡跑,找各種各樣的話題和他聊天。顯然,她想給他一些什麼,以慰他孤苦的心靈。

  這兩個女人,竟然如此重感情,確實是他沒想到的。

  八月中旬,趙德良去了一趟北京。

  當然,趙德良去北京的次數很多,每個月都有好幾次,或開會或回家或辦理一些其他事務。趙德良的這次北京之行,名目極其特別,中央領導同志找他談了話。談話內容,原本應該是保密的,可不知為什麼,他人還沒回來,江南官場已經傳開了,趙德良這次去北京,是中央誡勉談話。《中國共產黨黨內監督條例(試行)》 規定:發現領導幹部在政治思想、履行職責、工作作風、道德品質、廉政勤政等方面的苗頭性問題,黨委(黨組)、紀委和黨委組織部門應當按照幹部管理權限及時對其進行誡勉談話。

  誡勉談話是一種預防措施。從時機上看,這種談話是在發現領導幹部有了苗頭性問題時採用的。所謂苗頭性問題,是指有的領導已經出現了輕微的違紀行為。

  這顯然是上次調查的後續行動,而這一行動表明,上面對趙德良的這次掃黑是很不滿意的。唐小舟雖然對工作組說了那樣一番話,工作組卻沒有採納,他們聽取的,是其他人的一些說法。

  江南官場有關趙德良即將調離的傳言再一次鼎沸。有人說,這次不僅僅是對趙德良誡勉談話,還包括了任職談話,上面的意思是,暫時將他調回北京。陳運達接任省委書記的盤子已經定了,江南省的陳運達時代,即將到來。

  趙德良在北京還沒有回來,江南省已經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連續多天,陳運達家裡高朋滿座,下面各市州的領導,趕著往省裡跑,絡繹不絕。甚至有一種說法,這幾天,隨時都可以在高速公路上見到那些領導們的車,省政府大院內的車輛,突然多了起來,非常擁擠,甚至出現了幾次院內堵車現象,雍州市的一些高級賓館如喜來登或者迎賓館,來來往往的,都是各市州的奧迪。

  表面上風平浪靜,暗地裡雲詭波譎。難道說,江南省的天,真的說變就變了?

  唐小舟的電話,幾乎無人問津,常常幾個小時也不會響起,他倒是忘了自己還有電話。偶爾聯繫的,也只是那幾個人,這種情況,讓他心裡充滿了恐懼。

  黎兆平十分樂觀,他說,你放心,趙德良是我的同班同學,整個江南省,大概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他不是一個那麼容易認輸的人,他每做一件事,不僅深思熟慮,而且,往往想到後面十步五十步。有一個詞叫謀定而後動,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沒有謀定的事,他是輕易不會動的,一旦動了,他肯定將所有的可能,全都考慮好了。

  鍾紹基顯得有點擔心,打過幾次電話,表面上只是問候,唐小舟卻清楚,他是在關心那件事。傳言如果是真的,江南省又要大洗牌了。他大概在擔心,一旦陳運達掌盤,他這個市委書記,可能當到頭了。同時,他顯然知道,唐小舟已經遠離了權力中心,知道內幕的可能性不大,故而頗有些語焉不詳的味道。

  唐小舟也開始憂慮起來。此前他曾想過,在省裡混不下去,可以到鍾紹基那裡去。假若鍾紹基的市委書記幹不成,自己還有什麼退路?難道說,自己的命運真的面臨滑鐵瀘?

  相反,鄭硯華和吉戎菲卻顯得樂觀。

  吉戎菲和唐小舟的私交更深厚一些,他們之間的談話,也就更加坦率。

  吉戎菲說,千萬不要以為只是省裡市裡縣裡講權力平衡,中央更要講權力平衡。平衡是什麼?平衡就是穩定,穩定壓倒一切。一般人以為,中央反覆強調穩定壓倒一切,只是強調下層民眾的穩定,這是一個認識上的根本錯誤。下層民眾不穩定的根本原因在哪裡?根子在上面,在權力結構。下層群眾的不穩定,恰恰是由於上層權力結構的不穩定造成的。只不過,群眾的不穩定,表現得直接一些表面一些,上層權力結構的不穩定,表現得隱晦一些間接一些。說到根本,中央要控制的,首先是權力的穩定,也就是權力平衡,只有達到了這一平衡,政權才能穩定。有人看不清這一點,想獨攬大權,那真是笑話。你也不想想,中央會讓你獨攬大權嗎?這就像在一個省裡,某個市委書記想獨攬大權,省委會同意嗎?江南省的情況,中央太清楚了,不然,為什麼走了袁百鳴,來了趙德良?就算是走了趙德良,還一定會來王德良李德良。有些人看不明白這一點,總以為會叫的孩子有奶吃,總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搞得不好,中央將江南省的黨政兩個一把手,都換成外來幹部,那才是江南省籍領導幹部最大的悲劇。我還是那句話,最好的幹部,是那些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幹部,是那些在其位謀其政的幹部。那些在其位謀他政的幹部,首先大概要看他其政是不是謀得好了。

  鄭硯華說得比較含蓄,意思卻也明白。

  他說,誡勉談話並不是蓋棺定論也不能蓋棺定論吧。江南省掃黑,不是掃出了一個柳泉市黑惡勢力嗎?成績應該還是主要的吧。在成績主要的情況下予以誡勉,那也應該是善意的提醒。社會上有一種說法,什麼都不會,就去當官。好像當官是最不需要水平最不需要智慧也最容易的,恰恰相反,當官是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也是最需要智慧和能力的一件事。之所以絕大多數人認為當官不需要水平和能力,恰恰說明,絕大多數人不瞭解當官當不了官也根本當不好官。能夠在官場獲得成功的人,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除了高智商,還必須具備高情商,二者不可或缺,甚至後者更為重要。誰如果認為別人都是傻瓜,只有自己精明,肯定要吃大虧。官場上,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事例,實在是太多了。

  儘管有這些說法,唐小舟的心,卻並不能安定。畢竟,這些人都修煉成仙了,位列仙班,是一方神祇。無論江南政壇怎麼變化,他們都沒有被打入凡塵之憂。自己雖然跨入了仙門,卻還在試用期,隨時都有可能打回原形。

  唐小舟打開家門,進去的時候,谷瑞丹正在看電視。

  坐冷板凳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的唐小舟,顯得特別乖,回家很早。所不同的是,以前回家,每次都能看到谷瑞丹,並且領略她那虛偽的熱情。冷板凳一挨屁股,谷瑞丹便將虛偽的面具揭下來,每次回家,再難以見到她的身影,更多的時候,他睡了一覺,被開門聲驚醒,知道是她回來了,看一看手錶,發現已經是凌晨兩三點鐘。他懶得理這件事,翻個身,繼續睡覺。

  今天才只是九點,她竟然在家,倒顯得異常特別。

  對於丈夫的歸來,谷瑞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顯得很冷淡。

  唐小舟也懶得理他,換了鞋,直接進入自己的房間,準備洗澡。

  谷瑞丹關了電視機,走進房間,對他說,我們談談吧。

  他將已經拿出的睡衣放進了櫃子,說,你說吧。

  她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之間應該有一個說法?

  他問,什麼說法?

  她說,什麼說法?這還用問我嗎?有我們這樣的夫妻嗎?

  他說,是的,沒有。

  她說,那你覺得,這樣有意義嗎?

  他說,沒有。

  她說,那你說怎麼辦?

  他有些心煩,說,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她一下子火了,說,你這是什麼態度?對這個家,你難道沒有一點責任?

  他不說話。她的火更大了,聲音大了許多,說,你怎麼是這樣一個人?見他仍然不說話,便說,算了算了,我懶得和你說了,我們好合好散吧。

  他原本想說,那個人沒離婚呀,難道你們已經商量好了?轉而一想,還是算了,和她有什麼好說的?她想怎樣就怎樣吧。他說,隨便你吧。

  她說,那好,我們商量一下,怎麼離法?

  他說,你說吧,我都同意。

  她說,女兒歸我。

  他說,行。

  她說,房子是我們單位分的,歸我。

  這個,他沒有立即說行,而是看了她一眼。這套房子確實是她的單位分的,後來房改,買下來了,十二萬,那可是他們夫妻共同的財產。雖然她的收入不比他低,額外收入也比他豐厚得多,可是,她的錢,大多數拿回了谷家,這套房子,主要是唐小舟的錢買下來的,現在的市場價格,已經值四十多萬。

  她說,我知道,這套房子現在有增值,可你要想一想,如果不是我的福利分房,當初,也不會那麼便宜。何況,江南日報還有一套房子,那也是房改房,那套房子,我不和你爭。

  那套房子,是七十年代建的,陳舊不說,很小,當時的價格只有兩萬多元,目前也就值十幾萬。

  唐小舟沒有出聲,她繼續說,沿江路那套房子,給女兒。

  沿江路有一套臨江的房子,商品房,複式,二百三十平米。當初,全社會都談投資,他恰好拉了幾個廣告,手裡有點錢,便想拿來投資。她要買股票,他不同意。他要買房子,她又不同意。兩人為此吵過好多次架,因為他堅持,錢又是他的,加上他可以找朋友拿到相當優惠的折扣,便買了。他一直認為,在中國投資房地產,是很好的生意,一線的省會城市,像深圳廣州上海等地,房價已經漲到了六七千,雍州也是省會,這種臨江的房子,價格才不到二千,上升空間很大。他最初的打算,只要有點錢,就買房子,可她堅決不同意,認為買房子還不如存銀行。後來,這裡的房價升值速度驚人,目前已經達到了六千,有價無房。

  除了這些財產之外,他們大概還有五六十萬的存款。

  谷瑞丹的理財觀念,是從她的父母那裡學來的,有一點錢,就存進銀行,而且定是那種三年定期,利息高。她總在跑銀行,倒來倒去,一個定期到期了,立即又轉存另一個定期。幾年下來,也有幾萬元的利息,可與物價飛漲相比,這點利息實在不值一提。他一直對她這種理財觀念嗤之以鼻,卻也不願多說,說了只可能是吵架。

  唐小舟估計,他知道的錢,是這五六十萬,一定還有他不知道的。

  谷瑞丹本人兩份收入,一是她的工資收入,一是她的額外收入。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在補貼谷家,給他的印象是,她只要有一分錢,就送回谷家了。但他清楚她的為人,並不完全相信,她會將自己的一切,全部奉獻給谷家。他認為,她拿回家的,很可能僅僅只是一部分,還有更多的部分,是讓母親替她理財。她的母親搞了一輩子會計,對於銀行利息十分清楚。這麼多年,她的錢,恐怕遠遠不止四五十萬。此外,自己當秘書這一年多時間,家裡人來客往,送到她手裡的,一定不少。前半年,自己的職務沒有落實,她所收的錢物加起來,都有十六萬,後半年,自己的地位穩固了,他不相信她真的怕了,不敢收了。

  他算是明白了,谷瑞丹的算盤打得很精,他已經被權力邊緣化,趙德良又即將離開江南政壇,如此一來,他唐小舟就會成為一個政治棄兒,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等大勢已定,唐小舟的潦倒格局已定時離婚,全社會都會把唾沫往谷瑞丹身上潑。現在只不過跡像剛顯,離婚是最好時機,說不定,她還可以辯解說,是唐小舟得意了,拋棄了她。她不僅要和他離婚,而且要他淨身出門,搞不好,還要他負擔女兒的生活費。

  他想,這樣一段婚姻,結束了也就結束了,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淨身出門他不怕,男人嘛,頂天立地,就算是一無所有,又有何懼?

  何況,他也不是淨身出門,這麼多年來,他也暗自打下了一些埋伏,有了一點家底。他的這點家底,主要來自幾部分。

  第一部 分是私房錢。以前,他的所有收入,包括額外收入,均交給谷瑞丹。因為翁秋水的介入,他們大吵過一次之後,他便開始暗中做起離婚準備,兩人的經濟賬,徹底分開了。谷瑞丹負擔自己的開支以及保姆費用,唐小舟負擔家裡其他日常開支。幾年下來,他已經積攢了一筆錢,大概有十幾萬。

  第二筆錢是意外之財,即放在黎兆平那裡的一百萬,雖然他一直覺得那不是自己的,畢竟那是一筆錢。就各項手續來看,那筆錢已經被洗白了。至於那筆錢到底是虧了還是賺了,他從未過問,黎兆平也未提起過。

  第三筆錢,是從谷瑞丹那裡擠壓出來的。上次自己升職的時候,他嚇了一下谷瑞丹,她不得不將收下去的錢物吐了出來,有十六萬多。

  第四筆錢,是他當秘書以來的額外收入。由於工作崗位特殊,送錢送物的特別多。他給自己定下一個原則,別人送的錢,絕對不收。就算是煙酒茶之類,他一開始,也是不收,後來,他意識到,如果連這麼點小禮物也不收,很難在官場混下去,只好改變態度,拒絕現金而收物品或者購物卡。如果人家送的是煙酒茶衣服之類,他會當場返還一部分,或者事後找個機會還禮。一個節日下來,購物卡可以收幾百張,加起來高達幾十萬。對於這類東西,他學的是趙德良的處理方法,拿出一部分,和趙德良的卡一起捐贈給紅十字會。即使如此,他這裡,還是會有大量的煙酒或者購物卡,這些東西,也給他留下了二十幾萬元的現金。

  有了這幾筆錢,就算淨身出戶,不算放在黎兆平那裡的一百萬,也有五六十萬元,日子還能過得下去,沒有絲毫後顧之憂。

  轉而再想,這樣一個女人,她對自己如此惡劣,何必便宜了她?

  他說,不必一條一條地說了,你起草一個協議吧。我看了再說。

  說過之後,他拿過睡衣,進入衛生間洗澡。水流在身上,是涼的,唐小舟的心更涼。倒不是十幾年的婚姻生活,落得這樣一個結局,而是前不久,眼看自己的事業可以大展鴻圖,谷瑞丹的那份熱情,簡直讓他快感動了。現在呢?世事多變,就像是生命中出現的一道彩虹,瞬息而已,前景又一次陷入陰霾之中,谷瑞丹的臉,說變就變了。

  如果說這個晚上,他已經預感到谷瑞丹的迫不及待另有衷曲卻並沒有十分肯定的話,第二天下午,他已經完全肯定了這一事實。谷瑞丹來到了他的辦公室,將一份離婚協議書樣本遞給了他,說,你看看吧,如果沒什麼意見,我們就簽字。

  他一言未發,拿過認真看起來。果如他所料,她的目的,是要將他掃地出門。公安廳的房子,歸她,報社的房子,歸他,沿江路臨江的房子,歸女兒,實際也等於是歸她。家裡的存款,她甚至根本不提。他將那兩張紙往她面前推了推,嘲笑地問,這可能嗎?你可以蔑視我這個人,但我想你無權蔑視我的智商。

  她顯然被他刺激了,想發火。同時也知道,圖嘴巴之快,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這麼多年來,他不與她鬥,並非他在文武兩方面都不如她,相反,他這兩個方面,都遠遠強於她,只是不願與她在這方面消耗而已。她終於忍住了,擺出一副淑女姿態,說,我們能不能平心靜氣,好合好散?

  唐小舟說,我當然希望如此。問題是……他敲了敲那兩頁紙,說,這是好合好散?這是驅逐出境,掃地出門。

  她說,別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

  唐小舟說,我說得難聽,那還只是說,總比做得難看好。

  她說,你總要給個意見吧?

  他說,我的意見很簡單,如果是這個條件,我不同意。

  她說,你的意思是一定要鬧?

  他說,恰恰相反。我想,我即使不求絕對的公平,至少也需要一種心理上的安慰。

  她一把抓過那兩張紙,說,看來,你根本沒有誠意。我不明白,你這樣拖下去,能改變什麼?又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說,你要這樣認為,那是你的事。

  她說,既然你是這種態度,那我們只有法院見了。但我想提醒你一句,那樣,對你對我對成蹊,都不好。

  他說,至少,對我的財產會好一些。

  她憤憤地說,整個就是一個農民,真沒見過這樣小氣的男人。說過之後,憤而離去。

  他沒有理她,拿過一張報紙,攤開來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將某篇文章通讀了一遍,每個字都讀過了,卻連一句話都沒有理解。

  二十分鐘後,她去而復返,說,我反覆想過了,這樣鬧下去,不是辦法。

  他不理她,繼續看報紙,繼續不知所云。

  她又說,你能不能冷靜一下?我們已經不可挽回了,這一點,相信你也清楚。事情到了這一步,總要解決,賭氣不是辦法。

  他說,我沒有賭氣。

  她說,那你說吧,怎麼解決?

  他說,你在司法部門工作,對相關法律,相信你比我更瞭解。婚後財產是夫妻共同財產,就這麼簡單。

  她說,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和我爭財產?

  他說,我不想和任何人爭財產,我只想表明一種態度,我不是傻瓜,不能被人像傻瓜一樣扔出去,還沾沾自喜。

  她說,你能不能別這麼含含糊湖,拖泥帶水?

  唐小舟想,還算好,今天終於沒說你怎麼不像個男人?

  那好,我給你個建議。他說,沿江路的房子是怎麼回事,你清楚我也清楚。我現在不想把這件事搞得太複雜,只有一個要求,我必須擁有一半。可以由幾個方法來解決,第一,你出個價,我選擇擁有房產或者拿走一半的錢。第二,我出價,你選擇擁有房產或者拿走一半的錢。第三,請人來評估,你選擇擁有房產或者拿走一半的錢。第四,由法院來判決。

  她問,你哪來的錢?

  他說,我去搶銀行或者找朋友借,那是我的事。總之,我說過了算數。

  她問,就這些?

  他說,還有,家裡有多少錢,你清楚我心裡也不是完全沒有數。那筆錢,我不要求完全弄清楚或者平分,全部歸女兒,作為女兒以後的學習費用。離婚後,理論上我將不再承擔女兒的相關費用。

  她當即反唇相譏,說,不承擔女兒的相關費用?你說得出口,那是你的女兒。

  他說,我不想和你爭論這些。這裡有個概念問題,我並不是不承擔女兒的所有費用,而是這些費用,我已經承擔了,它就在家裡的那筆存款之中。我現在只是就是論事,不外延,也是應你的要求,不拖泥帶水。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同意,我們就簽字,如果不同意,也沒什麼好談的,要上法院,是你的權利。

  她再一次憤怒,說,當初我怎麼看上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東西,冷血動物。說過之後,再一次奪門而去。

  唐小舟想,她肯定還會回來。她現在是急於離婚,自己提出的條件,對她並不薄。家裡那筆存款,是筆糊塗賬,他不十分清楚。沿湖路的房子給她一半,她已經佔了大便宜,何況還有公安廳的那套房子,她也是佔了便宜的。她憤而離去,僅僅只是一種姿態,說不定,還是要借這個機會給那個人打電話,與他商量。

  果然,十分鐘後,她再次去而復返。她說,我想通了,我不想拖,沒意思。沿江路的房子,我出價一百二十萬,我給你六十萬。

  他說,為什麼不能是我給你六十萬?那套房子,現在可以賣出一百四十萬。

  她說,我知道你手裡沒錢,你去借錢的話,以你那點工資,一兩年也還不起,利息加起來,恐怕也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他想,她什麼都算得仔細。不僅如此,她可能還算到了,她手裡有大約五六十萬甚至更多,拿出六十萬,還有些餘錢。而這六十萬中,原本有三十幾萬是他的,她實際只拿出了二十多萬,就買下了那套一百四十萬的房子。這且不說,那套房子是租給一家公司的,房租按年收取,每年四萬元。拿出二十幾萬,每年收回四萬,年利近百分之二十,房產還在增值。

  他說,就按你說的辦吧。

  如果這是一樁買賣的話,她佔了大便宜。且不說家裡的存款,這些年,他們共同經營的那個家,總還有點值錢的東西,比如她的金銀首飾,家裡的一套紅木傢俱,他弄回來的一架古董鐘,一套進口的衛浴設備等等,可以作價的東西,還真是不少,雞零狗碎地算下來,怎麼也能算出個四五十萬元。如果一定要評估的話,兩人共同財產,可以算清的,應該在三百萬上下,現在,唐小舟能夠拿走的,除了六十萬現金,報社那套房子以及那台並不值幾個錢的吉普車,加起來,也就七十多萬。

  第二天,他們一起去了銀行,谷瑞丹取出六十萬元現金,存進唐小舟的私人存折,從唐小舟手裡接過一張收條,下午去房產交易中心,辦理房產過戶手續。第三天,拿著簽好的離婚協議書,一起來到街道辦事處。在街道辦事處稍稍遇到一點麻煩,人家有規定,任何協議離婚,均需要做工作勸合,儘管有關人員清楚,這只是走過場,但規定程序必須要走。

  谷瑞丹不想在這個緩衝期裡出現波折,她出面去找關係,直接坐到了辦事處主任面前。

  這個街道辦和公安廳屬於友好單位,彼此的來往非常密切,關係盤根錯節。辦事處主任並不認識唐小舟,大概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們誰都沒有介紹唐小舟的身份,而此時,唐小舟的身份也確實無法介紹。辦事處主任很賣谷瑞丹的面子,打電話叫來主管的辦事人員,交待一番,同意立即辦理。

  第四天下午,唐小舟再次來到了辦事處,谷瑞丹早已經等在那裡,彼此在一些相應的文件上簽了字,工作人員便收回了他們的紅色結婚證,還給他們的,是藍色離婚證。

  從公安廳到街道辦事處,只不過幾步路,谷瑞丹為了顯示身份,竟然帶了車。出門後,她變得有點假惺惺,問唐小舟,你去單位?

  唐小舟不想回答,但又出於禮貌,說了聲是。

  谷瑞丹問,要不要我送你一下?

  他說,算了。心想,少來這一套了。

  他不想乘出租車,獨自在路上走著。他原以為離婚後,自己的心情會非常糟糕,現在看來並非如此,他反而平靜,有種將背負長時間的包袱扔掉的輕鬆。

  谷瑞丹不想將離婚的事公之與眾,特別對他說,我們離婚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訴別人。

  他想,這事,大概不需要交待吧。在省委辦公廳,他還抱有一線希望,當然不願離婚這件事,使得自己的希望成為泡影。當然嘍,就算沒有這一線希望,他認為自己的命運早已經改變,不太可能重新回到日報時代。

  這是唐小舟一生中又一段灰暗的日子。官場不是將他拋棄了就是將他遺忘了,情場又是極度失意,和谷瑞丹離婚了,徐雅宮被單位派到上海學習,冷雅馨放假了,孔思勤倒是在身邊,他又不想在這時候向她靠近。人在這個時候,情感極其脆弱。人在脆弱的時候,最容易犯錯,尤其容易把感情搞得一塌糊塗。

  這個時期,他反倒極其理智,理智地對待情感,理智地看著官場。趙德良仍然留在北京,江南省卻是謠言滿天飛。

  有人說,趙德良調走和陳運達接班的事,已經定了。甚至有人說,中央已經找趙德良談話,將他調回北京一個部委當副部長。省委書記是正部級,當副部長,是明顯降職使用。甚至有人說,當副部長,還是因為中央領導賣了趙德良已故岳父的面子。畢竟程老爺子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屍骨未寒,他的直系子女,沒有身處高位的,趙德良的職位是最高的。如果立即將他撤職處理,別人看了會心寒。如果沒有這一層原因,趙德良肯定被削職為民了。

  這個時期,基本沒人理唐小舟,但凡工作上的事,余丹鴻不是直接交給侯正德,就是交給楊衛新或者韋成鵬,彷彿唐小舟根本不存在。以前,韋成鵬對他還十分恭敬,至少表面上顯得十分熱情,最近完全變了嘴臉。前幾天,唐小舟和韋成鵬在樓梯上不期而遇,韋成鵬竟然裝著不認識他,連點一點頭都免了。余丹鴻對他似乎比以前熱情得多,見了面就和他開玩笑,東扯西拉地聊上幾句,連半句正經話都沒有。

  這一切,唐小舟倒不在乎,他始終牢記一點,抓主要矛盾。他的主要矛盾,就是趙德良。問題在於,趙德良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江,哪有時間管他的事?

  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的處境微妙起來。

  倒是黎兆平與眾不同,知道他最近清閒,心情又不佳,便三天兩頭約他吃飯。

  有一次,黎兆平說,現在有一個投資的好機會,別怪我沒告訴你們。唐小舟和王宗平都問是什麼機會。黎兆平說,陸敏的公司開發了一個樓盤,在省政府對面,只有幾百米遠。那裡的房子肯定升值快,有錢的話,就快去買。

  黎兆平的商業頭腦絕非一般人可比。省裡要修新的省委省政府大院的消息,尚在熱議之時,黎兆平便將雍州市各地塊仔細考察了好幾遍。後來,省裡做出了好幾套方案,他便對這幾套方案仔細分析,並且選出其中幾套方案,在周圍買地。方案確定後,他果然買中了其中一塊地。這塊地的地價飛漲,而其他幾塊地,雖然沒漲價,也只是讓他壓了一段時間的資金,並沒有虧太多錢。

  這個樓盤,已經完成了兩期建設,前兩期,賣得非常火爆。三期開始建設的時候,出現了波折,新的省政府成了鬍子工程,因為資金問題有可能爛尾,當地的房產價格,隨之大跌。黎兆平所說的,正是大跌後的這個三期。

  黎兆平說,經過一跌,那裡的房價跌到底了,正是入市的好機會。過了這個村,絕對不會再有這個店了。

  唐小舟手裡恰好有點錢,現在不受谷瑞丹制約了,拿出來投資房產,是最佳選擇。他說,你給什麼樣的優惠?

  黎兆平說,那裡的房價已經跌到地板價了,你還要優惠?貪不貪了點?

  唐小舟說,現在買白菜都要講價,何況買房子?你不優惠,誰買?再說了,我哪知道你是不是賣不出去,跑來殺熟?

  黎兆平擺了擺手,說,你這種人,蠅頭小利,也要斤斤計較,永遠做不成大老闆。

  唐小舟說,如果我也能成為大老闆,這個世界,大概全是大老闆了。正因為窮,才要斤斤計較,不光是斤斤計較,甚至要兩兩計較。

  黎兆平說,好好好,服了你。我的開盤均價是三千二,給你打九折。

  唐小舟迅速算了一筆賬,打九折,每平方米少三百二,已經相當便宜了。可生意場上,畢竟談的是生意,怎麼說,朋友加上自己目前的身份,那也是要估價的,這兩項加起來,肯定不止幾百元。何況,雍州中心地帶的房價,平均也才三千多一點,新省政府那裡夠偏僻了,也要賣三千多,太高了吧,殺到兩千多甚至一千多,絕對不虧了他。

  唐小舟說,你這是一套的價吧?如果多買幾套,比如團購,是不是能多優惠?

  黎兆平根本不相信唐小舟能一次拿幾套,便說,我乾脆人情做到底好了。一套,九折,兩套以上五套以下,八五折。五套以上,全部八折。

  全部八折,每平方米少六百四,均價就只有二千五左右,已經是那個地塊沒有升值的價了,首期付三成,平均每個平米,首付八百左右,他手上的錢,僅付首期,可以買一千五百平米。

  反正在辦公廳沒事幹,第二天,他去看房子,當場選定了一套複式,準備未來自己搬到這裡來住,另外選了四套三房兩廳,四套兩房兩廳,作為投資。九套房,總面積七百多平米,又買了一些門面房。黎兆平沒料到他會有如此出手,暗吃一驚。黎兆平的老婆陸敏,罵了黎兆平多次,說他做了虧本生意。黎兆平心裡清楚,虧本是肯定不會,只是賺數少了,反而給唐小舟撿了便宜。

  唐小舟也怕黎兆平反悔。如今的房地產商,真要反悔,辦法多得很,最簡單的辦法,說別人已經先付了款,手續都辦了。是真是假,你又哪裡清楚?唐小舟手裡有一百二十多萬現金,當即提出一百萬,付了首期。還剩下幾十萬元,準備辦理相關稅費和支撐按揭。

  趙德良返回雍州只呆了幾天,又去北京了。他回雍州的這些天,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唐小舟完全不知道。唐小舟甚至沒有和趙德良說上一句話,每天就是按時上下班。有一件事讓他感到奇怪,掃黑工作階段性結束了,唐小舟的聯絡員身份,卻沒有改變,甚至公安廳派給他的那台車,也沒有人收回去。

  除了孔思勤偶爾告訴他一些傳言之外,他與整個江南官場隔絕了。

  九月初的一天,和他一起落寞的手機竟然響了起來。拿起一看,是彭清源的秘書。

  早就有動議,要解決彭清源的秘書,但因為掃黑以及抗洪,加上此後趙德良逗留北京的時間多,在雍州的時間少,人事工作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唐小舟估計,趙德良從北京回來,有可能開會討論此事了。

  對方說,晚上首長有個活動,他問你有沒有時間一起去。

  自從坐了冷板凳,沒有幾個人想起他,約吃飯更是少得可憐。接到這個電話,唐小舟心中一陣感動。彭清源這種級別的幹部,竟然還能想起他,實在太難得了,至少說明,在江南官場,自己已經被某些人認同。

  晚上的活動並不重要,和幾個企業家聚餐,禮節性的,並沒有實質內容。吃過飯後,彭清源叫上唐小舟到喜來登三十八樓喝茶。看上去,彭清源更像是太累了,需要這麼個機會休息一下。彭清源半躺半靠在沙發上,並不像平常人們見到的那樣正襟危坐,顯得十分隨意,也很放鬆。他們之間的談話,更像是在閒聊天。

  彭清源問,怎麼樣?最近還寫文章嗎?

  唐小舟說,哪裡還有時間寫文章?早不寫了。

  彭清源說,我聽說趙世倫到文化廳去以後,和你來往挺密切?

  唐小舟說,是啊。人就是奇怪,拉開了距離,反倒好相處一些。

  彭清源的思維極其跳躍,一會兒一個話題,很快又跳到了王宗平身上,他問,你上次說的那個朋友,叫什麼?王什麼?

  唐小舟有點跟不上趟,不明白他指誰,所以沒答。

  彭清源說,給任國昌當過秘書的那個。

  唐小舟說,哦,王宗平。挺有能力的一個人,因為上次的經歷,一直沒人敢用他。他自己也很鬱悶,前段時間還對我說,他想辭職算了。

  唐小舟之所以有意提起王宗平想辭職,是想傳遞給彭清源一個信息,如果不馬上用,這個人才可能失之交臂。沒料到彭清源根本不沿著他的話題走,而是迅速跳到另一個話題,問他,你炒股嗎?

  唐小舟說,我自己不炒。有一個朋友炒,我放點錢給他,自己不操心。

  彭清源說,你其實可以炒一炒的,股市裡有很多哲學。

  唐小舟說,這個說法新鮮,我第一次聽說。

  彭清源說,你不相信?我給你舉個例子。股市裡一隻股票,就像現實社會中的一個人。從一九七八年改革開始到現在,中國走在一個大牛市裡,所以,絕大多數股票,都是大牛股。也不排除有極少數股票,或經營不善,或意外災害,或其他原因,走得不好。但這類股,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股,就算某一時期走勢偏弱,總體來說,還是在上升通道中,回報極其豐厚。

  唐小舟說,這種說法,我早看到過。雖然大家都認同,可是,讓你拿,你就是拿不住。畢竟,你對它的未來無法把握。

  彭清源說,這裡有個水漲船高的問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再舉個例子,你炒股,買進一隻股票,這只股票曾有一個時期高舉高打,股價不斷走高。但是,股價不可能永遠走高,總會走走停停,漲漲跌跌。股票下跌或者滯漲,你該怎麼辦?兩種辦法,要麼拋出去,要麼繼續持股。拋出去,你可能買別的股,也可能持幣觀望。買別的股,你可能繼續買錯,又買了一個下跌股,結果又虧進一大筆。當然,你也可能買對,買了就漲,賺一大筆。持幣觀望?你同樣有風險,假如所有的股都在漲,你手裡沒有股票,就把行情踏空了。由此可見,賣掉,似乎並不是最好的辦法。那麼,你就持股吧。可持股也麻煩,接踵而來的,可能是沒完沒了的煎熬,周圍所有的股都在漲,就是你這只股沒漲。那種滋味,實在是太難受。經常玩股的人,都會說一句話,要耐得住寂寞,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唐小舟說,首長你這話太深刻了。我聽說,有很多人炒股,忍了幾個月,最終忍不住拋了。拋了第二天,這只股就漲了。

  彭清源說,聽說所有的股都有莊家,出現你說的情況,肯定就是莊家在考驗散戶的耐心。這有點像我們的組織部門考驗一個幹部,必要的時候,可能將一位同志放到各種環境去鍛煉、考驗和觀察。有的時候,你根本不知道那是考驗,還以為你徹底沒戲了。我們常常遇到這樣的事情,幾個人同時被列為提拔培養對象,幾個月過去,大家認為最可能被提拔的那個人名落孫山,相反,大家認為只是陪襯的那個人,卻被提拔了。大家對這種情形不理解,紛紛指責提拔有黑幕,或者某人有靠山,有些話會更加難聽,說某某某其實沒水平,只會拍馬屁等等。人們分析的幾種情況,都有存在的可能,而更大的一個可能,只是在這幾個月時間裡,組織部門一直在對這幾個人進行全面考察,其中只有一個人,通過了所有項目,獲得了最高分。而這種可能,恰恰是最容易被人們忽視的。

  整個晚上,彭清源都像是在和他聊大天,東一句西一句,根本沒有一個主題,包括後來有關股票以及耐性的那一段話,唐小舟都認為,他其實是在暗示王宗平,責成唐小舟轉告王宗平,需要保持信心和耐心。

  事後唐小舟仔細地回憶過這次談話的每一個細節,最終得出一個結論,彭清源找他,只有一個目的,打聽王宗平的近況,並且暗示他,自己很看重王宗平,希望他能夠保持足夠的耐心。再深入地想一想,又覺得事情不應該如此簡單。王宗平是彭清源什麼人?他們都不認識,甚至都沒記住王宗平的名字。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會對王宗平表現出如此熱心?

  如果不是對王宗平過於熱心,那他的目的是什麼?僅僅只是無聊,想找個人說說話?

  以唐小舟對官員的瞭解,他們的時間極其寶貴,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明確目的性的。正如唐小舟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有多餘的時間可以虛耗一樣,官員們的年齡比他更大,對於時間的緊迫性以及行為的目的性,應該比唐小舟強烈得多。他認定,彭清源叫自己來吃這餐飯,絕對不會是無目的性的,而從他們之間的談話來看,彭清源的目的,似乎不是為了自己,更像是為了唐小舟。

  唐小舟的感覺是,彭清源想向自己說幾句話,他已經說了,自己卻沒能明白。

  唐小舟還沒有把這件事想透,心緒就被另一件事纏住了。

  那天,他正百無聊賴地坐在辦公室裡看報紙,電話極其意外地響起來。開始,唐小舟還以為打錯了,聽了幾句才搞清楚,果然是找他的。打電話的人是文舒,省委組織部排在最後一位的副部長。唐小舟第一次隨趙德良下市州考察,文舒是成員之一,此後雖然見過幾次,都沒有多少實質性的接觸,更沒有深入來往。這次,文舒主動打來電話,確實令他吃驚。

  文舒也沒什麼事,只是約他吃個飯,問他什麼時候有時間。

  以前要約唐小舟吃飯不容易,只有那些關係非常特別的人,早將時間地點定了,告訴他,由他相機而行,抽得出時間就去,抽不出時間也就算了。現在不同了,除了黎兆平等極少幾個朋友,或者自己的妹夫任大為,幾乎沒有人主動請他。副部長竟然打電話請他吃飯,讓他受寵若驚。他既擔心人家找他辦什麼自己難以辦到的事,又覺得面子上的事,還是要注意一下,便說,晚上恐怕沒時間,這幾天都安排了,看中午行不行。

  文舒竟然說,行,那就今天中午怎麼樣?

  他當然不能說今天中午不妥,便問,都有哪些人?

  文舒說,沒別人,就我們倆人,隨便坐一坐,畢竟好久沒見了嘛。

  果然是他們兩人,地點離省委也不遠。

  省委大院很大,正門之外,有好幾個側門。靠西北的側門後面一條街,叫文街,是雍州城裡的一條老街,與墨巷相對應,屬於舊時的文化街,市文聯、市作協、市畫院等,都在文街上。文街臨街的門面,經營特色也以文化為主,承襲了舊時傳統,仍然是琴棋書畫。當然,琴在當今被歸於音樂,棋被歸於體育,這兩個門類,便從這條街淡了出去,書畫古董,是這條街的特色。

  與墨巷已經沒有墨跡不同,文街卻是文脈濃厚。近幾十年來,江南省批量生產作家,享譽海內外的書法家畫家也出了幾個,可雍州市,這方面的人才卻是奇缺,尤其書畫界,全國一流,竟然佔不上一席之地。書畫的沒落,直接影響了文街上各種藝術品的品相,能夠看到的,多是一些三流甚至是不入流的作品。

  雍州書畫界奇人,只有一個,是一位女性,名叫春春,在文街上開了一間春春畫廊。

  春春的這間畫廊,與人們理解的國外的畫廊並不是同一個意思,實際是一間以書畫會友的餐廳。春春自己也寫字作畫,但她比較另類,寫字作畫不用手,而用腳。她在圈內之所以大大的出名,並不是因為她用腳寫字作畫,坊間的說法是,她用女性的私部運筆寫字作畫。

  唐小舟聽到過此說,認為是無稽之談。其一,寫字作畫,那可是要從小訓練的,哪有人訓練她用那個地方寫字作畫。其二,寫字作畫,要讓人家欣賞,她用那個地方寫字作畫,如果不能讓人看到,人家憑什麼相信她是那樣寫出來畫出來的?讓人看著現場寫字?可能嗎?其三,書法是藝術,最終比拚的是藝術價值和審美價值,是書畫家的功力,而不是你所使用的手段,任何噱頭,都是對藝術的損害,旁門左道,只能譁眾取寵,與藝術無涉。唐小舟更願意相信,這個新聞,是這個女人製造出來的,目的只有一個,替她的春春畫廊做宣傳。

  說起來,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媚俗,有了這樣一個傳說,春春畫廊的生意,竟然好得出奇。一些文人雅士或者自詡為文人雅士者,都喜歡往那裡走,在那裡吃餐飯,甚至在那裡潑幾點墨。唐小舟早就知道這麼個地方,從來沒有去過。也曾有人約他,他聽說去春春畫廊,便大擺其頭。

  讓他沒想到的是,文舒約的,竟然就是春春畫廊。唐小舟很奇怪,按照自己的脾氣,應該拒絕才對的。不是拒絕這次相約,而是拒絕這個地點。可如今,心境真是完全變了,他連拒絕的念頭都沒有興起。

  春春畫廊在二樓,沿著一條窄窄的樓梯上去,當面是一間畫室,擺了畫案以及不知從哪裡搜羅來的名家書畫作品,倒也頗有些文氣。畫室周邊,是一些充分利用了空間的單間,既是茶座,也是餐室。文舒定的地方叫蘭亭。當中一張很大的餐桌,四周的椅子是固定的,呈U形,牆上掛著本市一些畫家的畫作。這些畫作,並非山水風景,一律都是人物,而且,全都是裸女,或畫或照片。當中一幅最誇張,頭和腳都畫得很小,只有胸腔和盆腔畫得碩大無比,畫家有意突出裸女的奶子和陰部,甚至將一根根毛都畫得非常仔細。

  文舒早到了,正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坐在那裡說話。

  唐小舟有一種感覺,牆上那幅畫,就是根據面前這個女人畫的。她長相一般,一張圓而且平面的南瓜臉,皮膚挺好,細白細白的,腰顯得有些粗,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她的胸部。她顯然清楚這一點並且刻意突出這一優勢,穿了一件很休閒的布衫,只是在乳尖的地方扣了一顆扣子,衣擺的兩角,紮在一起。如此一來,乳房的下半部分,顯得密不透風,上半部分,卻顯露著兩隻又大又白的半球。稍稍活動的時候,那兩隻半球便有起伏,就像兩隻巨大的肉色眼睛,衝著你一眨一眨的,充滿了挑逗性。

  房間的座位活動不便,見到唐小舟,文舒只是欠了欠身,站起來說,小舟,快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春春畫廊的老闆,美女藝術家春春小姐。

  現在的人真是奇怪,什麼人面前都要冠以美女兩個字,醜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女作家,一定要說成是美女作家。面前這張臉也是如此,既不美也不青春,硬要安一個美女藝術家的名銜,真不知這些人是污辱美女還是污辱藝術。

  唐小舟竟然不再對此噁心,只是很平常地點了點頭,極其低調地坐下來。

  文舒約唐小舟,其實並沒有什麼事。整個中午,也就是吃飯閒聊。唐小舟想,這大概也是一種官場投資,文舒之所以此前不約自己,自己還是省委書記秘書的時候,他自然是約不上,那時相約的人太多了。自己被閒置以後,他自然可以立即約上,卻沒有行動,他需要判斷,這個人是從此沒戲了還是有機會東山再起?如果判斷是後者,那應該早就有行動了。沒有立即行動拖到現在的原因,顯然是無法得出這一判斷。雖然形勢不明,卻並非不能採取行動。這就像炒股票時,在低點買進,成本很小,就算是繼續下跌,虧了,對自己影響也不大。相反,如果投中了一隻黑馬,那就大賺了。

  文舒問,是不是喝點酒?

  唐小舟說,我無所謂,反正沒人管,你不同了。

  文舒便說,無酒不成宴,那就喝點。春春有自製的米酒,我們就喝這個。

  原來,這個春春竟然是少數民族,他們那個民族自製的米酒很有特點。

  春春很快離席,不一會兒,抱來一隻黑色的罈子,上面用紅綢布包的蓋子蓋著,手中還抓著一摞黑色的粗陶碗。她將罈子放在桌子的一角,又將碗擺在桌上,打開紅綢蓋,裡面有一隻舀子,她便舀起酒,倒進三隻碗裡。做完後,她先端起酒,主動敬文舒和唐小舟。然後是文舒和唐小舟分別敬酒,一碗酒,恰好三口喝完了。

  酒過三巡,春春便站起來告辭,她還有別的客人需要陪。想想,一個女人做生意還真是不容易,需要當三陪。利潤往往是陪出來的。

  文舒和唐小舟一邊喝酒,一邊閒聊。

  唐小舟問文舒,最近忙些什麼。

  文舒竟然不對他保密,說剛剛做完一次組織考察。

  唐小舟說,哦,又要動人事了嗎?這次是哪些人?

  文舒說,這可是組織機密,不過對你老弟,也算不上什麼機密。還像以前一樣,不是大調,還是微調。主要是幾個部門出現了空缺需要補上。政協有一個處級職位,人大有一個副廳級職位,公安廳有一個副廳長退了。

  文舒將此次需要遞補的幾個職位說了一遍。這些職位的缺員情況,唐小舟是清楚的。他最感興趣的還是省公安廳,那是他住過好多年的地方。他問,省公安廳的副廳長,準備安排誰?

  文舒說,翁秋水。他是你老婆的頂頭上司吧?他這一升,就給你老婆留出空間了,你應該去廳裡走動走動。

  唐小舟明白了,中午這餐飯,文舒其實是要給自己送份大禮。省公安廳要提一個副廳長,恰好被提的這個人,是宣傳處長,隨後,將增補一名處長。提拔處長的權力不在省裡,而是在廳裡。文舒這是暗示唐小舟,要提前找廳裡活動,替谷瑞丹謀得這個職位。

  翁秋水要提副廳?唐小舟突然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