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26章 多米諾骨牌效應出現了

  一直以為今晚會忙到很晚,沒想到現在才九點多,自己往哪裡去?回家?他不願。給徐雅宮打電話?正想著,有手機短信進來。拿起一看,是冷雅馨,問他,大忙人,工作忙完了沒有?他竟然把她忘了。

  他說,剛剛完,正準備出門。你在哪裡?

  她說,我在望江亭,你來嗎?

  望江亭是雍山腳下臨江的一個木結構涼亭,是沿江風光帶保存下來惟一的古建築,據說始建於明代,後來幾經戰火,屢次重修。最近一次重修是在解放初,世紀初市裡決定修建沿江風光帶,曾經有人提議,要將這個亭子拆掉重修,但也有不少反對的聲音,最終還是保留下來了,是目前沿江風光帶上,惟一可算古跡的建築。還好,望江亭不算餐飲娛樂場所,自己這輛公安牌的車停過去,應該不算違規。

  到了江邊,找地方把車停好,走上望江亭,見她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那裡,背靠著木柱,一隻腳彎曲著擱在凳子上,一隻腳吊在下面,雙手抱著那只彎曲的腿,胸部和下巴縮在一起,擱在膝蓋上,顯然在想著什麼心事。四月的天氣,江邊有風,又已經到了晚上十點,因為冷,江邊已經沒有多少人,冷雅馨才有機會獨佔一個望江亭。

  他走過去,她竟然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他問,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她驀然驚醒,抬起頭來,望向他。夜色中,他分明看到她的眼中有精光射出來。她顯得十分驚喜,歡叫著說,你真的來了?便小鳥一般向他撲過來。

  他措手不及,想向後躲,又考慮到自己一旦後退,她可能摔倒,只得匆忙伸出雙臂,將她的雙臂抓住,卻不是摟著。這個動作,讓他有一種特別的溫馨,似乎是面對自己的女兒。許多時候,他也曾有過要抱一抱她的衝動,可看到她那和谷瑞丹一樣的眼神,他心裡那一絲溫馨,頓時如被水潑的火星。

  她顯得有些難為情,在兩人的身體淺淺接觸的一剎那,她愣了一下,略顯猶豫,還是稍稍向後退了半步,抽出了自己的雙手。他卻從她的手中感受到了一種特別的體溫,頓時驚了一下,向前半步,一把抓住她的手,感覺冰涼冰涼的。

  他說,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你是不是冷?

  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將頭低下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輕輕地說,有一點。

  唐小舟說,還有一點?你看看你的手,都像要結冰了。凍病了怎麼辦?

  她說,你好凶哦。怎麼像我多了個爸爸一樣?

  他說,我如果是你爸爸,一定要揍你一頓,這麼不聽話的女兒,我才不喜歡。

  她天真且乖巧地問,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兒?

  喜歡什麼樣的女兒?自己的女兒,哪有不喜歡的?只是有些恨屋及烏了。他說,走,我送你回去。

  她在他面前撒嬌,說,我不想回去嘛,再坐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他很堅決地說,一下,你明天就要睡在病床上了。不行,現在就回去。

  她說,我求你嘛,半個小時,好不好?我保證只半個小時。你本來就是來陪我的嘛,怎麼一來就趕我走?

  他說,要不這樣,我們找個暖和的地方去坐坐,喝點熱飲暖暖身子。

  她笑了,說,這還差不多。

  唐小舟雖然也感到江邊的風很猛,卻不得不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然後和她一起上了汽車。為了讓她盡快暖和起來,他打開了空調,卻坐在那裡沒動,在想這時候有什麼地方可以坐下來喝杯熱飲。喜來登三十八樓自然可以,但在雍江的東邊,離這裡似乎有點太遠了。此外,還有什麼地方環境不錯此時又在營業的?

  她見他不開車,只在那裡愣神,就問,你怎麼啦?想什麼心事?

  他說,在想有什麼地方可去。

  她突然彎下身子,頭盡量往擋風玻璃那裡靠,頂著玻璃之後,再勾過頭來,臉朝向他,腦袋偏著,那雙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那模樣,又調皮又可愛。

  他問,幹嘛這樣看我?

  她說,我看你是不是在說假話。

  他真想笑起來,說,我臉上又沒寫個假字,說沒說假話,你能看出來?

  她說,我看出來了,你說了假話。

  他說,我沒有說。

  她說,你說了。

  他說,你有什麼根據?

  她說,你如果沒有說假話,就敢看著我的眼睛。可是,你不敢看,一定是說了假話。

  他想說,我不敢看,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你就像一隻青澀的蘋果,酸酸甜甜的味道,會勾起的我的食慾。

  這話當然不能說,她還是個孩子,大一的小女生而已。他心中突然有一種感慨,這個女孩真是單純,純得就像一根剛剛冒出綠色頭來的嫩豆芽。與她的清純相比,自己還不到十歲的女兒,卻過早地被世俗塗上了一些令人煩惱的顏色。

  他由此想到了趙德良關於理想主義的話。趙德良說,時間把我身上理想主義的彩色外套剝去了,只留下了灰色的內衣。那時,他甚至覺得,與趙德良相比,自己還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或者說,他的胸中,還燃燒著理想主義的絢麗火焰。而現在面對冷雅馨時,他突然覺得,理想主義就像更漏裡的沙,更初之時,沙會裝得滿滿的,卻又在不知不覺間,被時間淘走,生命走向盡頭的時候,也許只剩下空空的軀殼了。相對於趙德良而言,唐小舟認定自己的心中還有浪漫,還有理想主義色彩。換了個參照物,面對冷雅馨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早已經是一片滄桑而乾枯的秋葉,寫滿的是世故和庸俗。

  這難道就是人生的必然軌跡?難怪一首歌 《不想長大》 第竟然一時風靡,原來唱的不是歌,也不是某個人的心聲,而是年輪對青春的呼喚。章

  她說,要不,我們開著車到處亂跑,好不好?沒有目標,想到哪裡就到哪裡。

  這就是青春了。擁有青春的人是最慷慨的人,而其慷慨的目的物,卻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時間。青春擁有者可以盲無目標,可以錯了重來,可以日復一日。青春揮霍起時間來,就像那些暴發戶揮霍金錢,毫無節制。他們會覺得,這是他們最不缺的東西。唐小舟也曾青春過,也曾揮霍過,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知道了時間的寶貴,不敢再揮霍了,做每一件事,都要有極其明確的目標性。

  他開著車在城裡亂轉,心裡卻在想著幾個和自己關係特別的女人。

  這幾個女人就像是一面一面的鏡子,照出來的,並不是她們的青春容顏,而是自己的人生側影。

  比如身邊這個冷雅馨,映照的是他曾經擁有過的青春,或者說是他對青春的依戀和懷想。她就像一場春天的透雨,揮灑而下,雖然並不痛快淋漓,卻飄飄裊裊,揚揚灑灑,不經意間,將人世間的塵埃帶走了,將寒冬的死亡氣息澆滅了,留給你的,是一個盎然的春意。

  徐雅宮呢?她映照出來的,是他曾經苦苦掙扎的歲月,無數的人生彎道。她就像是他的影子,他曾經滄桑過曾經迷惘過曾經掙扎過,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影子跟著自己受累。他希望她能夠超出他,將人生的道路走得順一些。他和她的感情十分複雜,就是主體和影子的感情,理性和情感交織在一起,愛情和肉慾捆紮在一起。這或許就是他們的現實,也或者說,就是他本人情感歷程的現實。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幫她,盡一切可能,讓她的人生旅程走得更加順暢。從另一重意義上說,他不是在幫她,而是在幫自己的影子。

  鄺京萍映照的,恐怕是他不太願意面對的那一面,那恰恰是他最憎惡的一面,也是他作為人或者作為男人,最動物性的一面。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簡單,簡單到就像一張餐巾紙。你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自己的嘴,需要擦一擦,這張紙對你是非常有用的。但它畢竟是一張餐巾紙,相對於你的人生,你的追求,或者你心中深埋著的理想主義色彩,它可有可無,毫無意義。

  還有孔思勤,她映照著他未來的心路歷程。他知道她並不屬於自己,至少不屬於現在的自己,她是一株需要權力的養料滋潤的嬌美的花,而他此時所缺乏的,恰恰是權力。或許,她是自己手裡的一張期票,只有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才能變現。

  最難說清的是谷瑞丹,這是一個讓自己既愛又恨的女人,或者說,他曾經愛過她,現在卻恨了。可悲的是,她也是一面鏡子,她所照出的,是自己作為人的動物性本能。她不屬於這個現實的世界,她是個魔鬼,因為她從始至終奴役著他的靈魂。

  所有的女人集合在一起,唐小舟的生命,便顯現了完整。

  了大學時代。當然,這只是一時的感覺,眼看時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唐小舟實在覺得有些累了,加上明天還準備下去,需要好好休息,便自作主張,將車開到了江南師範大學。他說,喲,怎麼轉著轉著就轉到你的學校來了?

  她一笑,指著他說,哈,我知道,你是有預謀的。

  他說,沒有,真的沒有。是車子想去看看你上學的地方,自己跑來了。

  她用一根手指點了點他說,還說沒有預謀?

  他將車開進了校園,說,你的地盤你作主,你指揮我往哪開就往哪開。我只有一個要求,到了你的宿舍門口,你要叫停下來。

  冷雅馨指了一條路,在校園區鑽了不太長時間,她便叫停了,然後說,我到了,謝謝你陪我。

  唐小舟有些驚訝,說,這麼快就到了?我以為你會在校園裡轉一下。

  她說,我知道,你很忙,我不想耽誤你太多時間。

  唐小舟心中突然一熱,沒想到這孩子年紀輕輕,竟然還如此善解人意。

  因為太晚,竟然忘了約徐雅宮,第二天給她打電話,她去了柳泉。

  唐小舟也可以去柳泉,畢竟,徐雅宮和他的目標一致,都是掃黑行動。柳泉是惟一掃到了黑了,其他地方,連一點黑影子都沒有。徐雅宮要搞出一篇與掃黑相關的報告文學,自然要緊緊地盯住柳泉。唐小舟的想法不同,他考慮趙德良有可能退,那麼,這次掃黑行動,對於自己或者趙德良,就是另一重意義。

  趙德良之後,江南省誰當書記?陳運達嗎?有可能,但也不一定。一旦趙德良離開,將到來的陳運達時代或者類陳運達時代,唐小舟將處於漫長的沉寂期,所以,他必須充分考慮下一個政治週期,江南省政壇在告別了陳運達時代或者類陳運達時代之後,會是誰的勢力?他必須趁此機會,找到將來最有可能成為政壇紅人的人,提前投資。

  最東邊的東漣市,也是冷雅馨的家鄉,那裡有一個人,是唐小舟一定要去結交的。

  這個人是位女性,江南省封疆大吏中惟一的女性官員,名叫吉戎菲,東漣市市委書記。

  唐小舟當記者的時候,和這個女人有過接觸,對她的印象非常好。吉戎菲的相貌不是非常出色,不屬於那種憑外貌吸引權力的女人,也不屬於那種一步一個腳印從底層起來的人。她大學畢業後分配到縣裡,在那裡沉寂了一段時間,後來被彭清源發現,直接提拔到縣委辦副主任。時間並不長,彭清源又將她提拔到地委,兩年後就放她到下面當了縣委副書記,三年後當了縣委書記,又過了三年,提拔為常務副市長。吉戎菲在常務副市長位子上也只搞了三年,東漣市班子出了問題,書記和市長鬧矛盾,鬥得不可開交,省裡下定決心,將書記市長一齊換了,吉戎菲便從常務副市長位置直接升上了市委書記。

  唐小舟認識吉戎菲,還是她當縣委辦副主任的時候,他下去採訪,吉戎菲負責接待,陪著他跑了幾個鄉鎮,先後有一周時間,兩人形影不離,因此成為好朋友。當然,吉戎菲後來官運亨通,而唐小舟一直在原地踏步,彼此的接觸就少了。但女人和男人畢竟還是不一樣,唐小舟從吉戎菲身上,並沒有看到那種官員的市儈,這也是他們一直保持聯繫的原因。

  交換到東漣的公安局長,正是瀘源市公安局長孟慶西。

  路上,唐小舟給吉戎菲打電話。聽說他要來東漣,吉戎菲非常高興,真高興假高興,唐小舟不好判斷。至少有一點,現在的唐小舟主動接近哪一個市委書記市長,人家肯定會表現得異常高興。畢竟唐小舟是一座橋,這座橋能夠助他們渡到權力的彼岸。別人削尖了腦袋,都想跨上這座橋,而這座橋主動靠近自己,誰會拒絕?

  吉戎菲說,小舟,你來看我,真是太好了。不過,我在下面一個縣裡檢查工作,原準備在縣裡住一晚,明天去另一個縣。

  唐小舟感到有點失望,說,既然你忙,那就算了。

  吉戎菲說,再忙,也不能慢怠了你啊。這樣,我給市委辦打個電話,讓他們安排你先住下來。吃了晚飯,我就趕回市裡。

  唐小舟說,接待就不需要了,我現在不是掃黑聯絡員嗎?我要去聯絡聯絡。

  吉戎菲說,那就這樣說定了,你先辦你的事,晚上,我再給你電話。

  唐小舟和孟慶西不熟,也不想和他太多糾扯,因此自己去市裡登記了住宿,然後才去市公安局。孟慶西的工作方法和蔣東培顯然不同。蔣東培一頭扎進了掃黑專案組,孟慶西卻在市裡當局長,他將辦公室安在了市公安局。

  唐小舟到的時候,孟慶西正在開局長辦公會,討論的並不是掃黑,而是人事。唐小舟的出現,將這個會議暫時地打斷了,孟慶西出來和唐小舟見了面,說了幾句話。唐小舟知道他們的會議與掃黑無關,便也不關心,坐在孟慶西的辦公室裡等他。

  中午孟慶西招待唐小舟吃飯,好大的排場,十幾個人,一張特大的桌子,前呼後擁,全都是東漣市公安局的幹部。

  孟慶西沒有穿警服,但披著一件警用風衣,手裡永遠拿著一支煙,哪怕是開會的時候,會議室裡也是煙霧繚繞。

  一般來說,就算是市委書記接待唐小舟,也要假意禮讓一番,將他往主賓席上拉。可這位孟慶西就是不同,他進入單間後,自顧自往主位一坐,然後拍了拍旁邊的位置,示意唐小舟坐。

  唐小舟想,這個人太囂張了,市公安局的局長,因為不再兼任政法委書記,都是正處級幹部,和唐小舟是平級。何況,唐小舟的身份特殊,既是省委書記的秘書,又是省掃黑指揮小組的聯絡員,加上是省裡下來的幹部,這三項,哪一項都顯示,唐小舟的地位,比孟慶西尊崇。至少也可以將椅子移一下,形成一種並重的格局。他倒好,當仁不讓,就坐到了中心位置。

  唐小舟感到了孟慶西對自己的輕視。他也能想到,孟慶西所輕視的,大概還不是他,而是趙德良。是趙德良搞了這次掃黑行動,而這次行動中,他的兒子孟小華被列入了黑名單,因而不得不逃亡在外。他現在雖然作為公安局長交換到東漣辦案,瀘源那邊,到底會怎樣調查他的兒子以及對他產生怎樣的影響,即使他有辦法掌握,心裡也會有些惶恐有些惱怒吧。此時的一切,大概是一種表露。

  很快,唐小舟便意識到,孟慶西不僅僅是不滿,簡直就是仇恨。他將所有的仇恨,全都發洩到了唐小舟身上,具體的做法,就是灌他喝酒。

  坐上酒席,唐小舟便暗暗告誡自己,這個孟慶西大概不是善主,自己得當心點。公務員中午是禁酒的,他根本不管這一套,說什麼唐小舟是省裡來的領導可以例外。

  唐小舟說,中午還是不喝了吧。

  孟慶西說,那不行,省領導下來檢查工作,不給下面的同志一個機會,我們幹起工作來也沒有勁頭呀。

  酒上來了,服務員要倒酒,唐小舟攔住了。孟慶西說,滿上,喝不喝是另一回事,酒杯不能空。唐小舟只好讓步。誰知道酒一旦倒上,孟慶西立即端起了酒杯,要和他碰杯。唐小舟不肯,孟慶西直接在他面前的酒杯上碰了,然後一口乾了。即使如此,唐小舟還是不肯端杯。

  孟慶西說,看來,二號首長是瞧不起我孟慶西了,也難怪,我是上了黑名單的人,對不對?

  唐小舟一下子被推到了尷尬的境地,他不得不端起酒杯,說,孟局長這是什麼話?我只是覺得有規定,中午喝酒不好。既然孟局長發了話,我只好從命了。說過之後,也一口將杯中酒乾了。

  這個頭一開,麻煩就來了。接下來,孟慶西再一次端杯,對在座所有人說,唐處長可是省委書記的秘書,在江南省,大家叫秘書都不叫秘書,叫二號首長。既然是首長,就是我們的上級。上級到下面來檢查工作,我們熱烈歡迎。現在嘛,讓首長檢查一下我們這些酒精考驗的忠誠衛士,來,大家把杯子都端起來,讓首長檢驗。

  到底是紀律部隊,所有人一齊站起來,竟然同聲喊,請首長檢驗。

  這一杯酒,唐小舟又不得不喝了。

  喝過之後,孟慶西又發話了。說,下面是不是請首長給大家指示?

  指什麼示?唐小舟站起來,剛要說話,孟慶西說了,這是在酒桌上,酒桌上的指示以酒代表,首長說喝幾杯就幾杯,首長叫誰喝誰就得喝。聽了這話,唐小舟便想坐下來。孟慶西卻扶住了他,說,這可不行,首長還沒有發指示,怎麼能坐呢?

  唐小舟想,喝就喝,這麼幾杯酒,還難不倒我。他端起酒杯,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敬了一杯酒。

  這一杯喝過,孟慶西又來了,要和唐小舟好事成雙。唐小舟見這陣式有點招架不住,提出要求,只喝這一杯。

  放下杯子,孟慶西又說,我再討一杯酒喝,行不?我敬了你兩杯,你總該還我一杯吧。

  鬧了一陣,推不掉,如若不喝,彼此都尷尬,這餐飯大概是沒法吃下去了。唐小舟只得依了他,端起酒回敬。

  喝了這杯,孟慶西又有了新的說法。他說,唐秘,剛才這杯酒,我覺得不能算數。

  唐小舟問,為什麼不能算數?

  孟慶西說,這杯是我討的,討的水不甜,討的瓜不熟。你心甘情願,真心誠意,是不是應該主動一點點,讓我心裡好想些?

  這樣鬧下去,唐小舟只好自罰一杯,再補敬他一杯。

  有人來給孟慶西敬酒。孟慶西便說,這不對,二號首長坐在這裡,你不先敬首長,卻先敬我,這杯酒我不能喝。喝了就是大不敬。那個人於是給唐小舟敬酒,孟慶西在一旁苦勸。

  唐小舟當記者,雖然見過一些場面,可孟慶西這樣敬酒,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他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孟慶西安排的。或者說,孟慶西就是這樣一個人,到東漣的時間雖然不長,下面那些人都已經知道了他的酒場習慣,為了討好他,盡可能地配合他。那個人一再勸說唐小舟,無論如何,要讓他喝了這杯酒。唐小舟無可奈何,只得喝了這一杯。哪知如此一來,壞事了,所有人都輪著過來給他敬酒。唐小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他們這麼多人,一個一個上來敬,就算是敬過一次來敬第二次,自己也不一定認得出。他不得不改變策略,由被動防守,變為主動進攻。

  他說,這樣不行,要喝大家一起來。我保證,你們喝一杯,我就喝一杯。但有一個條件,如果有一個人不喝,我也就不喝。

  他以為,自己這樣一說,肯定過關了。畢竟,這裡有十幾個人,就算有幾個酒量厲害的,也不可能個個人厲害。如果大家一起往下拼,總會有幾個人先倒下,那樣,就只好收場了。唐小舟想錯了,這些人竟然真的和他幹上了。結果,他喝過量了,好在沒有當場出醜,回到酒店之後,才猛吐了一氣,吐過之後,倒上床,睡著了。

  可睡得並不好,電話太多。電信部門將手機轉換服務稱為秘書檯,可見秘書工作的第一大任務,就是接聽電話。秘書是領導的一道防火牆,必須替領導將所有的垃圾信息擋在門外。所以,秘書就得不斷地接收垃圾信息,並且從各種垃圾信息中去偽存真,提取潛在的可用信息。因為辦公廳公佈了侯正德的工作手機,許多人不知原因,不斷打電話來詢問。有人擔心唐小舟不受趙德良重視,有可能被邊緣化;也有人希望唐小舟得到提升,希望這次是一個信號。唐小舟很清楚,秘書是一個奴憑主貴的職位,他現在人模狗樣,一旦離開了首長身邊,屁都不是。很多人需要得出判斷,是繼續在他身上投資,還是改換門庭。

  他想,這也好,正可以趁此機會判斷一下,哪些人是真心對自己好,哪些人的調倉換股是技術性操作,哪些人是真正的投機主義者。

  面對這類詢問試探,他的回答千篇一律。領導肯定有領導的想法,反正我只抱著一點,領導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沒有必要去猜測領導的意圖。

  就這樣無數次睡著,無數次又被電話吵醒。頭痛欲裂,精神狀態不佳。中午喝酒真是誤事,看來以後要給自己立個規矩,無論何種情況,中午絕對不飲酒。

  折騰了一下午,晚飯也沒吃,餓得不行,卻又不想動,只到吉戎菲打來電話,他才猛然想起,晚上還有一個約會。第一時間從床上跳起來,衝進衛生間洗了個澡,穿戴整齊出門,趕到約會地點。

  吉戎菲選擇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廳,一幢單獨的三層小樓,一樓看上去更像是酒吧,是那種普通的卡座,二樓和三樓是單間。吉戎菲選擇的是最裡面一間。唐小舟是從正門進去的,所以要從一樓爬上三樓,到了吉戎菲選擇的那個單間後,他才意識到,吉戎菲之所以選擇這裡,肯定是因為這幢樓還有後門,從後門進來,可以直接到達她所在的房間。對於這樣一幢小樓來說,吉戎菲選擇的房間夠大,有二十多個平米,地上鋪的是踏踏米,當中放一張方桌,三面是U形皮沙發,一面是走道。

  吉戎菲早已經等在此地,見到他便說,真不好意思,直到現在才有時間。

  唐小舟說,看大姐你說的。

  吉戎菲說,喝什麼,你自己點。

  唐小舟說,先別喝了,我還沒吃飯呢。

  吉戎菲說,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照顧好你這位欽差大臣。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唐小舟說,還換地方?再換,我都餓昏過去了。這裡有什麼吃的,隨便吃點算了。

  點餐的時候,吉戎菲說,你不是說你去公安局嗎?公安局連飯都不招待你?我明天去找他們算賬。

  唐小舟說,與他們無關。中午和他們在一起,被他們灌醉了。所以,晚上就不太想吃,沒想到現在又覺得餓了。

  吉戎菲聽了這話,有點惱火,說,灌你的酒?中午灌你的酒?你告訴我,是誰?

  唐小舟說,我的姐,算了吧。你別見了風就是雨。如果你下面哪個人中午違規喝了點酒,你一定要追究,那你這裡還能太平?算了,我們不說這些了。我們姐弟兩個,好久沒在一起聊天了。說說你吧。

  吉戎菲說,我有什麼好說的?我的情況,你應該清楚吧?

  唐小舟說,說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有些事,我也聽說了。江南那麼多市,只有幾個市風氣比較正,東漣算是一個。尤其東漣的治安,全省恐怕能夠排在第一。這次省裡搞掃黑,又讓我當聯絡員,而我又是搞記者出身。我想,最終我需要總結一點東西。

  吉戎菲說,你想我給你提供什麼?

  唐小舟說,菲姐,你不是這樣敷衍我吧?

  吉戎菲說,我不是敷衍你,而是確實不知道你需要什麼。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抓一個治安典型。我可以告訴你,東漣的治安,確實是很好,東漣人有一種說法,說東漣是九十年代的經濟,五十年代的治安。五十年代的治安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你肯定也不知道。據說那時候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如果真是那樣,用五十年代的治安來形容東漣,顯然言過其實。東漣的治安是不錯,黑惡勢力沒有生存的土壤,集團性犯罪,在東漣不是沒有,很少見,而且規模很小。惡性案件也有一些,但與其他地區相比,我敢說,百分之三十都不到。這就是東漣的現狀。老百姓之所以有九十年代的經濟,五十年代的治安一說,還是和其他地區對比著說的,也是對東漣市委市政府的肯定。不過,我聽這句話,聽的卻是前半句。九十年代的經濟,現在是什麼時候?是二十一世紀,東漣的經濟,還停留在九十年代,顯然是對我們的批評。當然,你也可以找些理由說,東漣是江南省的西伯利亞,屬於老少邊窮地區,經濟發展相對滯後,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並不這樣認為。我們可以做到更好,卻沒有,這就是我們的失職。

  唐小舟說,我們不談經濟,只談治安。

  吉戎菲說,治安真沒什麼好談的。在東漣,我基本不怎麼抓治安。當然,要說體會,我也有一點。最大的體會就是,把你該抓的工作抓好。誰的工作沒有抓好,我就問誰的責。我也一樣,不該我管的事,我絕不插手。該我管的,那對不起,我肯定抓著不放。

  唐小舟說,在其位謀其政,各人自掃門前雪。對於官場來說,可能是最好的方式。

  吉戎菲說,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們現在的官場,最大的問題,就是在其位不謀其政,或者在其位謀他政。不謀其政,說得難聽點,叫尸位素餐,說得通俗一點,叫不作為。老百姓很多怨言,積聚了很多矛盾,為什麼?因為幹部不作為嘛。其實,老百姓是很好的,很講道理的,他們的要求很低。我們的幹部,只要真心實意為老百姓做一點點好事,他們就會記你的好,還到處替你宣傳。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金盃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謀他政,也可以說是謀私政,哪怕幹任何一點事,都必須有好處,不給好處就不幹事。無論是不作為,還是以權謀私利,都屬於腐敗。在我這裡,我不敢說完全杜絕了這兩類腐敗,但我敢說,只要發現了,我就會嚴肅處理。我所說的處理,並不是等這個幹部成了貪污腐化分子以後才處理。相反,我不怎麼抓腐敗案件,那是紀委抓的。我要抓的,就是那些不作為的幹部。如果是普通幹部,一旦查實,立即除名,什麼人說情都不行。如果有點職位的幹部,一旦查實不作為,立即降職,並且五年內,不准升職。我一直這樣想,如果我們的每一個幹部,都能在其位謀其政,都能把本職工作做好。那麼,我們還需要將哪一項工作單列出來,搞什麼專項整治嗎?為什麼要專項整治?只有一個原因,屁股上的屎太多了,不得不集中時間和精力去揩一揩。

  唐小舟立即制止了吉戎菲,說,後面這句話,你可別輕易說出來。犯忌。

  吉戎菲說,我當然知道犯忌。這不是跟你說嘛。

  唐小舟說,單就後面這句話說,有道理,但也不一定完全有道理。人事管理,恐怕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有人說,權力是座金字塔,可這座金字塔,並不是由身處塔尖的那個人搭建的,而是由一種組織形式搭建的。這個金字塔,在你到達塔尖之前,就已經存在。這就出現了一種情況,身處塔尖的那個人,並沒有權力組建這個金字塔,他只能對這個金字塔進行有限度的調整。問題在於,這種調整,很可能僅僅是微調,起不到太大作用。從這種意義上說,我覺得,將某一項工作單列出來,恐怕不完全是為了解決某個問題,著力點,恐怕還在權力結構的調整吧。

  吉戎菲說,你說得太好了。我也覺得,我的第一大工作,就是人事管理,只要管好了人,其他所有事,都好辦了。問題是,人怎麼管?這是個大難題。我越來越覺得,我們現在的人事管理,不是在管理,是在放牛。將一大群牛往那裡一趕,就撒手不管了。直到其中一些牛出了事,才把這些牛殺掉。

  吉戎菲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說我在東漣搞得好,要抓我做典型。我告訴你,在我自己的標準裡,我做得不好,一點都不好。我最想做的是什麼?是人事制度改革,希望建立一套更嚴謹更科學的人事制度。有了這套制度,就能把粗放型管理變成精細型管理,就不是出事後才來懲罰,而是事前就將程序設計好。

  就人事制度改革的話題,他們談了很長時間,唐小舟幫她出了很多主意。後來,唐小舟又把話題拉了回來,畢竟,他需要的是另一些東西。

  吉戎菲說,看來,我不談東漣的治安,你是不肯放過我了。我告訴你,我沒有抓東漣的治安,我抓幹部,抓幹部在其位要謀其政,要有所作為。這種話,是給你寫文章用的。若是按我的理解,作為市委書記,我其實只有一項工作,那就是掌握權力平衡。只有權力平衡了,那些擁有權力的人,才有所忌憚,才會對權力產生敬畏。我們現在的情況是什麼?不是敬畏權力,而是佔有權力。敬畏權力,權力才是公器,佔有權力,權力就成了私器。你如果要問我在東漣市都幹了些什麼。我只做一件事,努力避免權力成為某些人的私器。

  唐小舟說,看來我的感覺沒錯。

  吉戎菲問,你什麼感覺?

  唐小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了個話題,說,既然東漣是這種情況,其實,你們沒有必要掃黑呀,你怎麼不向上面提出來?

  吉戎菲說,我不能開這個頭吧?我這個市委書記跑到省裡去說,我們那裡沒有黑惡勢力?第一,省裡信嗎?第二,我這樣說了,別的市怎麼看怎麼說?再說,我作為市委書記,總要和省委保持一致吧。省裡反黑,我這裡也促一促,不是壞事呀。

  接著,吉戎菲也轉了話題,說,不說我了,說說你吧。我們好多年沒這樣說過話了。這次的掃黑行動之後,會不會考慮給你安排一下?

  唐小舟說,這不是我考慮的問題吧。再說,我到辦公廳才一年。

  吉戎菲說,這麼說,你還會回去?

  唐小舟突然指著她說,好呀,菲姐,你狡猾大大的,套我的話。

  接下來幾天,唐小舟在東漣轉了轉,就東漣的治安情況,作了一番瞭解。

  離開東漣,又去了雷江。雷江不是重災區,但並非沒有黑惡勢力。雖然如此,雷江的矛盾,卻比較突出。上次,唐小舟借題發揮了一番,鍾紹基回到雷江後,和劉延光的關係,確實大大改善,工作局面,也有了改觀。可這種改觀,顯然還是表面上的,整個雷江官場,絕大多數是劉延光的人。

  唐小舟在雷江的時間並不長,在雷江住了一個晚上,回高嵐陪父母親住了一個晚上。

  在雷江的晚上,唐小舟住在鍾紹基的隔壁。

  鍾紹基的妻子秋月婷是省司法廳的副廳長,他家安在省裡,一個人住在雷江,因此住在市委辦的雷江賓館。晚上,鍾紹基請唐小舟在雷江賓館吃飯,劉延光因為另外有一桌客,只是過來敬酒。吃完飯後回到賓館,劉延光過來坐了一下,給唐小舟留了兩條煙兩瓶酒。東扯西拉閒聊了幾句,說還有個事,先離開了。

  鍾紹基不知是有事,還是有意避開了,好長時間不見人。反倒是雷江的其他一些領導,一個接著一個登門。

  唐小舟心裡很清楚,這些人登門,並非真有什麼事,僅僅因為他是省委書記的秘書,說不準哪一天,會用到這個關係。他們來也只有惟一的目的,那就是送禮。官場就是這麼個風氣,要想陞官,就要多敬菩薩,到時候哪一個菩薩顯靈,自己都賺回來了。何況這些上門的人,個個都是有職有權的,花出去的這點錢,又不需要他們自掏腰包。如果這類酬酢真的需要他們自己掏,你看看,社會上禮尚往來的事,就會少很多。

  陳運達當常務副省長時,曾遇到過一件事,被江南官場盛傳一時。

  香港特別行政區某位高官曾率團來江南省訪問,陳運達接待極其熱情,每一餐都是最豐盛的酒席,吃得香港客人後來都有些怕了。不久以後,陳運達率團到香港招商,自然要和那位高官聯繫。那位高官不好不回請他,便請江南省的招商團部分成員去吃自助餐。而且,自助餐也僅此一次,此後再沒有請過。這個招商團回來之後,不少人都罵香港人是小氣鬼,他們到這裡來,招待那可是超一流,待自己過去,吃自助餐不說,連白酒也沒有一杯。因此,江南省有一種說法,香港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那裡實在沒有某些文章說的那麼好。但還有另一種說法,那是江南省招商局的人傳出來的。據招商局的人說,香港代表團到江南省,江南省招待得好是不錯,那都是公款招待,費用由財政出了。可人家香港不同,香港對於招待費以及招待規格,是有嚴格規定的。人家那位高官,請他們去吃自助餐,根本無處報銷,是自掏腰包。自掏腰包的事,誰能慷慨得了?

  唐小舟知道,這些煙呀酒呀,都是公款送出來的,慷國家之慨,結私人之誼。他還不能不收,如若不收,人家會怎麼看?別說是他,就算是趙德良,有些禮尚往來,不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工作沒法開展,自己把自己孤立起來了。當然,唐小舟也不是照單全收。他在東漣已經收了不少煙酒,現在到了雷江,便將那些煙酒派上用場,人家送他兩瓶酒兩條煙,他就還人家兩條煙或者還人家兩瓶酒。總體上,比人家送的略少一點。這也算是禮尚往來了。

  即使如此,等到第二天回高嵐的時候,汽車後尾箱裡,還是裝滿了這些東西。

  一直到轉鐘,室內的電話響了起來,鍾紹基打來的,問他,忙完了沒有?

  他說,是鍾書記呀,我不忙呀。

  鍾紹基說,那我過來坐坐。

  儘管兩個房間在隔壁,但要一位市委書記到自己的房間來,實在太不像話。唐小舟連忙說,我到你那裡去吧。

  鍾紹基說,也行,你過來吧。

  唐小舟知道鍾紹基抽的是中華煙,便在當晚別人送來的煙中,選擇了四條軟中華,裝在一隻塑料袋裡,提著出門,來到鍾紹基的房間。房間的門沒有關,他敲了幾下,得到答覆後推門進去。和他那個房間一樣,這是一個大套間,相當於普通居室的三室一廳。室內除了放幾盆唐小舟叫不出名的綠色植物,一切都很簡單。鍾紹基的秘書不在,茶几上,已經泡了一杯茶。鍾紹基的紫砂茶杯,也已經放在了茶几的另一角。鍾基紹本人在廁所,似乎在為談話做前期準備。唐小舟將煙放在茶几的後部,轉身過去,將門關了。

  鍾紹基恰好從裡面出來,熱情地說,小弟,感謝你記得我這個哥呀,坐坐坐。

  鍾紹基坐下來的時候,看到了茶几上的東西,說,你這是幹什麼?

  唐小舟說,不是我的,借花獻佛。反正我也不抽煙。

  鍾紹基笑了笑,說,看來這些東西對你是一個負擔,我正好幫你處理。

  唐小舟說,是啊,省了我的事。

  鍾紹基站起來,拉開電視櫃下面的一排抽屜,拿出一包茶葉,說,這個你帶走。

  唐小舟說,算了吧。我嫌麻煩。

  鍾紹基說,總得有點禮尚往來吧。

  唐小舟說,我們還是算了。東西多了是負擔,還要花心事去處理,累。

  鍾紹基說,你花心思處理和我花心思處理是一樣。

  唐小舟因此感慨,說,中國自詡是禮儀之邦,說什麼禮多人不怪。結果形成了一個怪圈,沒有禮的時候,你知道你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你成了另類。禮一旦多了,你就苦不堪言,放在家裡吧,一是有很多東西會過期,二是沒有那麼大的空間堆放。每隔一段時間,你就得像處理垃圾一樣處理一次,非常麻煩。

  鍾紹基也感慨,說,你說的情況,實際上是中國每一個官員面臨的現實。人家送的如果不是錢以及極其貴重物品,你還真不能不收。你如果不收,那等於告訴所有的人,你是另類,和這個官場格格不入,所有人都會防著你,擔心你有一天會壞了他們的事。如此一來,你就自絕於官場了,你想做什麼都做不成,人家不會和你合作。官場是灰色的,你不得不讓自己也成為灰色,以便融入這個圈子。

  唐小舟說,這件事很讓人痛苦。誰都知道,這也是腐敗,可這種腐敗,又披上了人情禮教的外衣,很冠冕堂皇,甚至很溫情。可這種溫情集少成多,集腋成裘,加在一起,就是一個讓人無法承受的心理負擔。

  鍾紹基便笑,說,看來,你還沒有成為灰色,你心中還有色彩。這很難得。

  唐小舟說,人生其實挺可悲的,時間是一條殘酷的蠶,不斷蠶食的是你心靈的色彩。所以,我總希望,給自己留一片自留地,讓自留地裡多一些色彩。

  鍾紹基說,這樣的話,你內心深處,常常充滿了掙扎。

  唐小舟說,是啊。也許,我骨子裡是個文化人,不適合這個圈子吧。

  鍾紹基說,並非官員心中就一定沒有色彩吧?相反,我倒是覺得,官員是最有色彩的人,他們心中都有自己的理想、抱負、目標。只不過,官場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首先要將自己融入這個圈子。這就像軍隊執行潛伏任務,你首先得穿上迷彩服。我倒是覺得,迷彩服始終是一種適應環境的技術手段,而不真的就是環境。有些人穿迷彩服的時候長了,忘了自己穿著衣服,錯誤地將自己與環境混為一談,最終失去了自己。

  唐小舟說,雖然如此,每個月都要處理一大堆這類東西,心理上總是個負擔。

  鍾紹基說,不是有人說,當官是個充滿風險的職業嗎?有人將風險理解成貪污受賄,我覺得,真正的風險,是灰色風險。你不得不將自己弄成灰色,等到你真的成了灰色之後,卻又受慾望的控制,很難不滑向黑色。灰色可以說是官場色彩,可黑色不是。一旦染上黑色,你就徹底變質了,所以,官場需要掃黑。

  唐小舟說,說到掃黑,雷江的情況怎麼樣?

  鍾紹基說,這個不好說,畢竟是省裡抓的,各個市的黨政領導,口頭上說支持,實際上都在觀望。誰心裡不清楚,掃黑行動名義上是反黑惡勢力,可黑惡勢力憑什麼存在?還不是憑官場保護傘?你在一個地方為官,當地黑惡勢力盛行,真的與你無關?我看不一定。有很多黑惡勢力,一開始都是以扶持經濟增長的名義搞起來的,都是當地政府扶持的對象。許多時候,政府或者某個官員,自己也並不願意扶持這樣一些對象,可為了經濟發展,為了政績,為了GDP,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甚至違法的事。現在要掃黑,你能完全撇清你和這些黑惡勢力的關係?不能。撇不清,就是你政治上的污點,可能影響你的政治前途。

  唐小舟說,哥,你這種觀點,我不贊成。

  鍾紹基問,那談談你不贊成的原因?

  唐小舟說,掃黑是省委的決定,你作為市委書記,肯定要堅定地和省委站在同一條線上,這是最起碼的。一個黨的市委書記,如果不積極支持省委的工作,不和省委站在同一立場,本身就是錯誤。更何況,假若所有的市委書記都不執行,或者牴觸,或者想置身事外,其中有一兩個市委書記,做得很好,那他就脫穎而出了。

  鍾紹基說,這一點,我也想過。何況,雷江的過去,與我沒什麼關係,從理論上說,我不怕掃黑掃出我自己的某些錯誤。但有些情況,相信你也知道,掃黑令一下,那些有點黑勢力背景的人,聞風而逃。大動干戈一場,連黑勢力的鬼毛都沒抓到一根。不說這次行動是否真能打擊甚至遏制本省的黑惡勢力發展,單從政治上評估,風險也確實太大了。你不認為,這次行動,搞不好就難以收場嗎?

  唐小舟說,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了。能不能收場,與你鍾紹基鍾書記有什麼關係?最終承擔政治風險的,肯定是省委對不對?既然你不需要承擔任何政治風險,那你又何必替古人擔憂?

  鍾紹基說,可是……後面的話,他打住了。

  唐小舟自然明白鍾紹基的可是,他自己心裡也是這樣想的。實際上,這是一次站隊,站對了隊伍,往後你肯定可以獲得相當的回報,至少你的政治前途會順一些。如果沒有站對,後果是很麻煩的。這種事,有點像賭博,你將自己的籌碼押下去,肯定是想贏,如果你的信心不足,又怎麼可能往下押?唐小舟不一樣,他是趙德良的秘書,趙德良要掃黑,他沒有第二種選擇,只能將自己押了下去,他只有主貴奴榮這條路可走。人家是另一種類型,人家原本就有自己的路,只不過現在需要判斷,是不是應該將自己原來的路和趙德良的路合而為一。此時,如果一腳踏進去,自然就染上了趙德良烙印,帶有趙德良的政治色彩。掃黑成功,自然好說,趁機撈足了政治籌碼。趙德良一旦因為掃黑行動失敗,在江南省呆不下去,留下來的人,要想將這種烙印褪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倒不是褪不掉,而是需要時間。官場人物,最缺的就是時間。眼前的例子是馬昭武。當初,馬昭武是德山的市委書記,袁百鳴來到江南省,他迅速站隊,當然也獲得了相當的回報,當上了組織部長。可沒料到的是,袁百鳴最後是灰溜溜地離開了,馬昭武便成了江南省的政壇另類、孤家寡人。

  進入官場,就像進行一場跨越障礙的爬樓梯比賽,早期,跨越和上爬,都相對容易。可是,因為你缺少經驗,往往會浪費大量時間。到了後來,你有豐富經驗了,可時間也越來越緊,樓梯的跨度也越來越高,途中的障礙又更加複雜,而時間卻會對你越來越吝嗇,某一個梯級,你未能在規定時間裡跨越,落後的結果是,你不得不和後面比你年輕、精力旺盛得多的人競爭。和後來人相比,他們的優勢是時間,你的弱勢卻是心態。

  既然他不說,唐小舟也不好就這個話題更進一步深入地談,只好打住,換了個話題,問他,最近有一批去中央黨校學習的名額,你們誰去了?

  鍾紹基說,文周同志去了。

  文周是專職副書記,第三把手。丁應平在雷州的時候,文周就是三把手,現在還是三把手,在這個位置已經很多年了。雷江有一種說法,文周之所以能夠當上副書記,是因為他除了會和稀泥,沒什麼別的本事;他之所以在副書記這個位置動不了,也恰恰因為他沒什麼本事。這次中央黨校的高幹班,最後名單都是趙德良敲定的,文周名列其中,正是趙德良欽點。這件事,唐小舟非常清楚,他之所以沒話找話,有自己的目的。

  唐小舟說,據說,中央黨校的老師思維非常活躍,有很多出人意料的觀點?

  鍾紹基說,是的,尤其是哲學和黨史老師。

  唐小舟說,是嗎?可惜我沒有機會,我倒是有些觀點,很想和他們探討一下。

  鍾紹基說,沒事呀,下次去北京,我可以幫你引薦一下。你想探討什麼問題呢?

  唐小舟說,太多了,比如抗日戰爭時,黨的政策和策略。

  鍾紹基說,這個問題,教科書上都有呀。難道你有些別的看法?

  唐小舟說,是啊,我有一種感覺,毛主席在判斷抗戰形勢的時候,比蔣介石清晰、準確。他很清楚,戰爭是實力的比拚,既是軍事實力,更是政治實力和經濟實力。這三種實力中,日本有的是軍事實力,缺乏的是政治實力,因為他們沒有國際社會的普遍支持。沒有政治實力,將直接影響經濟實力。因為政治上沒有後援,戰爭一定會將日本的經濟拖垮,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也就是說,中國人的抗日戰爭,雖然沒有軍事實力,但有政治實力,可以利用自己的政治實力,想方設法消耗日本的經濟實力。日本的經濟實力一旦垮了,戰爭自然就失敗了。中國共產黨的抗戰政策和策略,都是基於這一判斷制定的。

  鍾紹基說,以時間換空間,大概就是你說的經濟實力吧?這一點,毛主席很多關於抗戰的政策和策略的文章,已經談得很清楚。毛主席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

  唐小舟說,對,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再來討論抗日戰爭時期,黨的政策和策略,是不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

  鍾紹基說,老弟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觀點,說出來聽聽。

  唐小舟說,抗戰開始,共產黨和軍隊可以說非常弱小,國民黨卻異常強大。共產黨只有十幾萬軍隊,我估計可能還沒有這麼多,國民黨卻有幾百萬軍隊,共產黨只是國民黨領導下的抗日民族統一陣線中一個小派別而已。這樣的小派別,在這個陣線中,顯然不止共產黨一個,還有其他一些政治派別,同時也包括國民黨內部的一些軍事派系,例如閻錫山的晉系,李宗仁的桂系,龍雲的滇系,以及其他一些政治或者軍事派系。這些軍事派系,哪一個都有幾十上百萬人,比當時的共產黨強大得多。

  鍾紹基說,不錯,當時共產黨的軍隊實力,可能遠不如這些軍事派別。

  唐小舟說,在當時的形勢下,抗日,肯定是所有政治軍事派系一致的目標。誰不抗日,誰就死路一條。這其實是不用討論的,有人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這個人就是汪精衛。汪精衛選擇了和抗日完全相反的路,選擇了和日本人同流合污,結果,他敗得很慘,成為了歷史的罪人。當然,還有其他人或者其他政治派別,選擇了投靠日本人,結果也都一樣。所以說,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家,根本就不會選擇一個必敗的結局。這是要點之一。

  鍾紹基似乎有些明白了,問道,要點之二呢?

  唐小舟說,要點之二,在抗日統一陣線內部呢?是不是和國民黨緊密團結,就是惟一出路?共產黨的經歷告訴我們,絕非如此。

  鍾紹基說,這大概就是你的立點了。

  唐小舟說,我一直在想,國民黨為什麼選擇了正面抵抗?為什麼不像共產黨一樣,選擇側後迂迴?國民黨的正面抵抗,可以說是在正面消耗,而共產黨的側面迂迴,卻是在側面發展。

  鍾紹基說,國民黨必須正面抵抗,它擁有一國的資源,如果不正面抵抗,用不了多久,日本就會佔領中國的全部,那樣的局面一旦出來,抗戰就失去了意義,國民黨作為政府也就失去了對全國的領導和控制。

  唐小舟說,對,國民黨作為中央政府,它必須正面抵抗,哪怕明知是巨大的消耗,他也必須消耗。這是一級政府對國民必須承擔的。可是,國民黨是否就只有正面抵抗一條路可走?這一點,就很有必要討論了。現代戰爭是立體的全面的多方位的戰爭,是多種形式的結合。任何一個戰略家,都應該明白一點,一條道走到黑的戰爭,肯定是失敗的戰爭。可非常不幸,國民黨卻堅持正面抵抗,並沒有很好地採取其他形式,尤其是像共產黨那樣,建立敵後根據地。我知道,國民黨也曾想到過建立敵後根據地。可他們試了試,弄了一些所謂的游擊隊組織,可這些組織並不成功,他們最終放棄了。共產黨卻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走得非常艱難,非常曲折,畢竟成功了。正是借助抗戰,共產黨發展和壯大了自己。用今天的話,也許可以這樣說,共產黨利用抗戰,經營了自己。

  鍾紹基說,這好像也不是什麼新觀點吧?

  唐小舟說,可能不是。但我想,共產黨如果不這樣走呢?他會怎麼走,能怎麼走?恐怕只有兩條路,要麼走汪精衛的路,不和蔣介石合作,就和日本人合作。要麼走晉系桂系的路,和蔣介石緊密合作。這三條路,只有一條路,後來的歷史證明,是完全錯誤的,那就是和日本人合作。也只有一條路,證明是最正確的,那就是既和蔣介石合作,又保留自己的特點和策略,有相對的獨立性。

  鍾紹基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當時那種形勢下,要能判斷出哪條路是最正確的,實在太難了。像汪精衛陳公博這樣一些人,都不是傻子,而且是非常傑出的人。

  唐小舟說,是,只要能夠在社會的頂端領導潮流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麼汪精衛沒有看明白,毛主席看明白了?我注意到一點,像汪精衛蔣介石這樣一些人,是一些讀洋書的人,受的是日本教育。毛主席呢?受的是中國教育,甚至教育程度遠遠不如汪精衛蔣介石,因為不足,所以他更加努力勤奮。他對於古代一些東西的研究和理解,恐怕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比如三國史。如果撇開某些因素進行一番比較的話,三國的歷史,和中國抗日戰爭的歷史是不是有很多相似之處?

  鍾紹基說,也是三股力量,而且是對比極其懸殊的三種力量。

  唐小舟說,僅以軍事政治力量判斷,曹操勢力如同日本,強大無比。孫權勢力就如國民黨,雖然遠遠比不上曹操,卻比第三股勢力強得多。最弱的是劉備,弱得連立足之地都沒有。如果歷史能夠重來的話,曹操應該怎麼幹?聯合孫權,把劉備先幹掉,然後再和孫權爭天下。

  鍾紹基點起一支煙,猛地吸了幾口,說,你這樣一說,我還真有點明白了。

  唐小舟說,當然,三國和抗日戰爭,還是有本質區別的。我同時也想,或許毛主席當年並沒有從三國受到多少借鑒,只是處境和劉備以及諸葛亮極其相似,被逼出來的。閻錫山、龍雲、李宗仁那些人,雖然和蔣介石有政治分歧,但他們同屬於國民黨。只不過國民黨不同的派系而已,總體來說,他們既會有鬥爭,又會有共同的政治利益,所以,他們無論怎樣鬥來鬥去,也是在一口鍋裡攪和。共產黨不同,屬於完全不同的政黨,共產黨如果走閻錫山他們的路,最終不是被國民黨同化,就是被國民黨消滅。如果被國民黨同化,就只可能成為國民黨內的另一個政治派系,其實力,甚至會遠遠弱於晉、桂、滇。像東北系、四川系、廣東系這樣強大的派系,都能被蔣介石逐步蠶食,何況實力最弱的一個派系。如果不願成為國民黨的一個政治派系,結局肯定就是被消滅。如此一來,還有什麼好研究的?既不想當汪精衛,又不想成為國民黨內的另一個閻錫山、李宗仁甚至更不想成為楊虎城張學良,就只有另闢蹊徑。

  鍾紹基說,有道理,有道理,每次和你談話,都讓我學到很多。老弟呀,乾脆,我向趙書記把你要來如何?先當副秘書長,過幾年再給你解決。

  唐小舟說,好呀,哪一天,趙書記同意放我的時候,我一定到你這裡來。

  第二天,唐小舟在市公安局轉了一天,下午回了高嵐,晚上和劉鳳民一起吃飯,在家裡住了一晚,次日返回雍州。

  夏天說到就到了,天氣熱了起來。知了整天叫得人心煩。

  掃黑行動已經開始幾個月,唐小舟也將所有的市州全都跑過了,有些重點地方,跑了幾次,結果讓他充滿了憂慮。惟一有成績的是柳泉,基本將該抓的人都抓了。可是,審訊工作遇到了難題,那些人很會使用緘默權,無論問什麼,就是不開口。其他地方,瀘源和雷江雖然有些進展,可嫌犯都跑了,抓不到人,工作也無法打開局面。

  最讓唐小舟困惑的是趙德良的態度。兩個多月過去了,掃黑工作毫無進展,趙德良卻不發出收兵指令。剛開始還有些人在趙德良耳邊說,這個黑是掃不下去了,不如趁早收官。到了現在,所有人不再在趙德良面前提起此事,大家對此諱莫如深。趙德良也幾乎不召見楊泰豐等人,偶爾,楊泰豐要求向他匯報,他也是找借口推掉。

  最終的結案陳詞,漸漸送到了公安廳,一切都沒有脫離當初的預想,大部分匯報材料,都只有一個結論,經過兩個月的調查,本市雖然有一些犯罪團伙,但還沒有形成黑惡勢力。

  終於,唐小舟接到侯正德的電話。

  侯正德問他,你在哪裡?

  唐小舟說,我在聞州。

  侯正德說,趙書記叫你回來。

  唐小舟有點意外,問道,什麼事?

  侯正德說,沒說,只是叫你今天趕回來,晚上,他要和你談一談。

  晚上談?

  現在已經快五點了,外面下大雨。進入六月,就是南方的汛期,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防汛都是頭等大事。就算能夠避免發生大面積的洪澇災害,也很難避免次生災害。連續幾天,省委都在開會,研究防汛減災工作。這種時候,趙德良把他叫回去,目的何在?

  這次的雨已經持續了半個多月,時斷時續,時大時小。唐小舟駕車上路後,恰好趕上了大雨,高速公路上積了一層水,新的雨點落在上面,濺起一層水霧,降低了能見度。唐小舟不得不異常小心地開車。一路上,看到好幾起車禍現場,要麼追尾,要麼撞向了路邊護欄,最慘的一起,一輛大貨車傾倒在路面以外,四輪朝天。

  路上走得慢,回到雍州,已經晚上十點,顧不上吃飯,唐小舟立即和侯正德聯繫。

  侯正德說,趙書記還在開會,陽通市發生山體滑坡,有十幾個人被埋,幾十間房屋被毀。東漣市有一段公路被山洪沖毀,一輛長途客車被水沖翻。此外還有其他一些次生災害,省裡在開緊急會議。

  唐小舟找個路邊攤吃了一碗粉,趕到省委。省委常委會還沒有散,因為陽通市被埋在泥石流中的人,還沒有下落,現場搶救工作,仍然在緊張進行。

  唐小舟坐在辦公室裡和侯正德聊天。他問侯正德,趙書記把我叫回來,可能是什麼事。

  侯正德說,具體情況,趙書記沒有說,我估計,可能與掃黑有關。公安廳送了一份報告過來,掃黑的形勢很嚴峻,下面的意見很大,公安廳也出現了分歧。此外,最近一段防汛形勢嚴峻,到處需要人,大量警力陷在了掃黑工作中,這幾天的防汛工作會議上,不斷有人提出這個問題。不談掃黑工作成效,只是說,在這種形勢下,掃黑工作應該暫停,所有一切工作,都要以防汛減災為重。

  唐小舟明白了,提這些意見的人,有些自然是替趙德良著想,不要給別人抓住把柄做你的文章,有些,肯定就是在做文章,給趙德良施加壓力。趙德良承受的壓力到底有多大,唐小舟沒有直觀感受,卻可以想像。

  直到十一點半鐘,常委會才散了。唐小舟聽到有人出門,立即和侯正德一起過去清理會場。趙德良雖然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事情顯然還沒有完,仍然有好幾個常委在他的辦公室裡說事。

  唐小舟對侯正德說,要不,你先回去吧,他這裡還不知要到什麼時候。

  侯正德說,我還是等等吧,最近事多,每天都要到很晚的。

  唐小舟說,防汛時期是非常時期,今年的雨水多,次生災害又多。

  侯正德說,是啊,今年也不知怎麼啦,儘是災害。我聽到外面有人說,這都是因為江南省來了一個文弱書記,人太弱了,鎮不住邪。

  唐小舟說,胡說八道,這種話,你可不能亂說。

  侯正德說,我當然只是跟你說說。

  唐小舟說,有些人就是毛病,災害年年都有,有幾年沒有這樣大的降雨量了,今年特別一些也很正常。之所以出現這麼多的次生災害,說到底,還是前幾年平安無事,大家都放鬆了警惕,與某個人有什麼關係?

  侯正德說,恐怕也不這麼簡單,有些人,把這些災害和掃黑連在一起說事,明顯是有目的性的。

  唐小舟說,有些亂七八糟的話,你不要在老闆面前說。

  侯正德說,我肯定不會說,我傻呀。不過,就算我不說,也有人會對他說。

  唐小舟說,別人說是別人的事。老闆的事多,需要考慮的問題太多了,我們不能拿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去煩他。

  正說著,趙德良走過來了,站在門口,看著唐小舟說,小舟回來了?過來坐坐吧。

  唐小舟端起自己的杯子,走到趙德良的辦公室,侯正德幫趙德良續了水,也幫唐小舟的杯子裡加了點水。

  趙德良指了指沙發,對唐小舟說,小舟這段時間辛苦了,好像曬黑了不少嘛。坐,坐吧。

  唐小舟坐下來,趙德良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對侯正德說,正德,我和小舟隨便聊幾句,小舟陪我回去就可以了,這些天你辛苦了,先回去吧。

  侯正德離開後,趙德良說,怎麼樣?很辛苦吧。

  唐小舟說,只是沒把事辦好。

  趙德良說,這事,也不是你能夠做到的。說說情況吧。

  唐小舟說,情況和以前匯報的差不多,你猛然一問,我還真想不起有什麼可說的。還是像我上次匯報的一樣,全省能夠算得上有成效的,只有一開始就採取行動的柳泉。柳泉一開始搶佔了先機,把人抓了。可這些人,卻很強硬,到現在都不肯開口,即使將證據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是一言不發。我和專案組的同志聊過幾次,大家都覺得,那些人之所以如此,給人的感覺,他們是在等待什麼。這大概屬於第一種類型。第二種類型是瀘源和雷江,這兩個市,公安局長比較得力,又從原來的單位抽調了一名副局長和一個刑偵小組去工作,加上兩市市委比較積極主動。雷江的鍾紹基書記和瀘源的文傑明副書記,對相關工作的支持力度很大。雖說要抓的人跑了,連影子都沒有撈到,但絕大多數犯罪事實,已經查明,證據在握。只要相關犯罪分子歸案,就可以算是大功告成。第三種類型,就是東漣和西梁自治州,這兩個地方的治安情況一直比較好,市委市政府也很得力,至少目前,還沒有發現有黑惡勢力活動的跡象。其餘的各個市,基本屬於第四種類型,黑惡勢力的活動,或多或少存在,掃黑之前,這些人全都逃走了,公安部門的掃黑行動,進展不大,市裡的態度也比較微妙,下面缺乏動力。

  趙德良說,後兩種情形,我們暫時不考慮。今天,我們來好好討論一下前兩種類型。你在下面跑得多,對情況掌握比較全面。你想過沒有,這兩種類型,有沒有突破的可能?如果有,應該怎樣突破?

  唐小舟說,這個事,我也想過。像柳泉這種情況,非常特殊,黑惡勢力的首要分子,幾乎全部落網,就是一些次要甚至不太重要的角色,也都在掌控之中。專案組的工作之所以陷入被動,主要是兩方面原因造成的。一是已經落網的犯罪分子不肯配合,始終不肯交待他們的罪行。就現已掌握的證據來看,要向法院證明他們有罪,證據是很充分的。但要證明他們是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伙,尤其是打掉他們背後的保護傘,有相當難度。案子卡在這裡,要進一步突破,專案組找不到方向。另一個原因,柳泉市委市政府不太配合,他們顯然有牴觸情緒,任何時候,總是同樣的說詞,公安部門是單獨辦案,我們不宜過問。我和柳泉市很多領導人接觸過,也做過一些工作,成效不是太大。市委市政府對這件事比較熱心的,只有王增方副書記。可王增方並不是專職副書記,而是國家發改委下派來掛職的副書記,在柳泉,基本屬於無職無權的一個閒人。我想,對柳泉,一定要採取措施。

  趙德良問,你想到什麼辦法沒有?

  唐小舟說,我想過,也想到一個辦法。但畢竟我不太熟悉相關業務,不知道這樣的辦法是否可行。

  趙德良問,什麼辦法?你說說看。

  唐小舟說,柳泉市將那麼多人關在一起,肯定不是辦法,大家經常碰面,還容易產生僥倖心理。尤其是那些犯罪輕微者和那些重罪嫌犯關在一起,他們就會覺得,其實公安局什麼都沒有掌握,不然,為什麼遲遲不見行動?那些人關在柳泉,心理上就會有一種依賴,他們的保護傘,肯定會在背後替他們活動。說不定,還真有人向他們通風報信,否則,為什麼那麼多人,竟然是鐵板一塊?這難道不是很奇怪嗎?王增方副書記也曾和我討論過這一現象,他同樣認為,如果幾個十幾個人不肯開口,可以認為這些人全是頑固分子。但幾十人甚至一兩百人,同時閉口,事情就不會那麼簡單了。我想,這麼多人,肯定不會是鐵板一塊,只要把這塊板打破了,使之失去平衡,才有可能發生逆轉。

  趙德良問,你有什麼好辦法打破這種平衡?

  唐小舟說,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對那些已經調查清楚並且犯罪情節輕微的,先處理一批。該移送法院的,移送法院,要求法院盡快審理,在短期內判一批。另外有一些情節不足以夠得上刑罰的,也可以按照治安管理條例等相關法規處理。這樣一來,他們之間,可能出現分化。

  趙德良說,那麼,還有那些沒有查清楚的呢?怎麼辦?

  唐小舟說,留在柳泉肯定不行。我覺得柳泉的風氣很怪,前次出了個王會莊,後來出了個曹滿江,這次又鬧出一個黑社會勢力。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樣的事,為什麼不出現在東漣不出現在和柳泉相鄰的德山,卻一定出現在柳泉?某個地方有蒼蠅飛,首先應該考慮蛋是否出了問題。如果蛋出了問題,那些人留在柳泉肯定是不適合的。沿著這個角度思考,那些人之所以不配合,會不會因為他們能夠及時和外面通消息?會不會是某種渠道的消息,給了他們希望?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應該把他們這個連接希望的渠道斷掉。最簡單的辦法,異地辦案。既然處理了一批,剩下的,不是很多,完全可以轉移到雍州或者別的地方。

  後來唐小舟才知道,自己說這些,還是顯得幼稚。他以為自己給趙德良出了一個多麼高明的主意,卻不知趙德良早已經行動了。就在這天上午,楊泰豐已經下達命令,部分犯罪情節較輕而且案情基本落實的,一部分遞交柳泉市檢察院,另一部分交給柳泉市公安局,另外犯罪情節較重且需要更進一步調查的,轉往東漣市看守所。可見,趙德良問他,並不是要聽取他的意見,只是想瞭解他的思路。

  談過這一問題,趙德良進一步問他,對於第二種類型,你有什麼想法?

  唐小舟說,現在最大的問題,也就是怎樣實施逮捕的問題。以前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是不惜一切進行追捕。可在反黑案件中,追捕不太適用,人數太多,費用太大,還不一定能達到效果。有人提了一個建議,是不是用一種辦法,讓他們相信,案子已經了結,事情過去了,不會再追究了。那些外逃者如果確認已經安全,就可能陸續返回。畢竟,在外的日子不好過,加上家裡還有他們的巨大利益,能回,他們肯定求之不得。現在的問題是,有什麼辦法,能夠讓那些人相信掃黑已經結束,而不是一個誘敵深入之計?

  趙德良說,可不可以這樣?你不是建議柳泉市採取更進一步行動嗎?我們在行動的同時,利用媒體進行宣傳,向外界宣佈,掃黑行動,已經取得了階段性勝利,當前的工作,將轉移到防汛減災上面來。

  唐小舟說,我也曾想過一些辦法,包括你所說的辦法。但是,我又有一些憂慮。這次之所以功敗垂成,根本原因不在於那些人多麼狡猾,而在於我們的消息洩露了。在這種情況下,別人會得出什麼樣的判斷,我們不知道。如果要採取這種策略,就一定要找到一種方法,讓所有人都相信,掃黑行動,真的結束了。最好不由我們來宣佈結束,而由他們得出結論。

  趙德良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開始清理東西。唐小舟知道,這是準備離開了。他迅速站起來,將茶杯拿過,到廁所裡去洗,返回時,趙德良已經整理好,對他說,我們走吧。

  外面在下雨,趙德良坐上了唐小舟的車。趙德良問,這段時間你在外面跑,家裡怎麼樣?

  唐小舟聳了聳肩,說,就那樣吧,湊合著過。

  趙德良說,家庭問題,還是要處理好。

  唐小舟不想談這個問題,自己那個家,能處理好嗎?現在這麼拖著,谷瑞丹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他想,自己將這個問題交給她去處理吧,她想這麼過,就這麼過好了,她如果覺得過下去實在沒意思,主動提出離婚,他自然會非常樂意。

  他說,我也想處理好。可是,她心裡有別的男人,心不在我這裡。

  到了房間門口,唐小舟小心地將車停在門前,以便趙德良一步便可以跨到門簷下。他正要下去替趙德良開門,趙德良說,算了,在下雨,又這麼晚了,你不下來了。明天下午,常委會繼續開會,你來一下吧。上午,你可以在家睡覺,下午來就行了。

  唐小舟仍然準備下車,趙德良已經自己打開了車門。趙薇聽到汽車聲,立即打開門出來,恰好見趙德良下車,她伸出一隻手,扶了趙德良。趙德良跟著她進了房間,唐小舟只好啟動汽車,向前駛去。

  他不想回家,便給徐雅宮打了個電話。徐雅宮和另一個女孩合租房子,他開了車到她的門口,將她接了,一起來到喜來登。因為第二天上午不必去,唐小舟放心大膽地睡覺。

  下午到了省委,唐小舟才知道趙德良為什麼叫他上午不必去。說是常委會,實際上只是常委值班會,到場的只有幾個常委。非常時期,在家的常委們集中在一起,遇到突發情況,臨時決策。絕大多數常委和省政府的副省長們,已經深入到第一線。

  唐小舟在這裡,幫不上什麼忙,僅僅只是給他們倒水。

  直到吃過晚飯,常委們才陸續從各地趕回來。有些人甚至忙得連晚飯都沒顧上吃,唐小舟又去替他們張羅,讓食堂做些飯菜送上來。常委們湊在一起,談的還是防汛減災。哪些地方受災了,採取了哪些措施,哪些地方還存在隱患,正在想辦法。大家所談的一切,全部由余丹鴻記錄下來,第二天以明傳電報的方式,冠以省委常委會紀要的名稱,發送到縣一級,再由縣委發送給各鄉鎮。

  晚上十點,防汛的事談得差不多了,趙德良說,正好,大多數常委都在,我們來討論一下掃黑的事吧。小舟,你做一下記錄。丹鴻同志,你記得會後和未到的常委們通一下氣,看他們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看法。

  唐小舟立即拿出筆記本,準備記錄。

  趙德良說,掃黑的情況,公安廳每期的情況通報,相信大家都已經看過。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我想,也不需要讓公安廳的同志來介紹了吧?

  常委們紛紛表示已經瞭解大致情況,公安廳的情況通報很清楚。

  趙德良說,那好,時間不早了,最近事情比較多,我們就省了這道手續,直接進入正題。正題是什麼呢?有關掃黑行動,目前的認識比較混亂,各種想法各種意見或者說各種建議都有。我歸納了一下,大概有這麼幾條。一條,主要是基層公安部門的意見,他們認為,掃黑工作進行了一個時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比如說柳泉市的掃黑行動,成果是有目共睹的。而另一些市州,不能說沒有成果,但也基本告一段落,是不是就此收兵?第二條,有些市州,雖然未能查到黑惡勢力,還是查清了一批大案要案,只是相關案犯,聞風而逃,是追逃,還是暫時放一放?如果追逃,辦案經費的壓力巨大,省裡恐怕得撥一筆專款,而且,這筆款的數目不會小。還有一種意見,現在到了汛期,各地的防汛任務壓頭,尤其是公安部門,往往是防汛主力。到了七月,屬於主汛期,防汛任務會更重。在這樣的特殊時期,各市的公安主官都不在崗,很讓人不放心。此時,是不是把掃黑工作暫停下來,集中力量防汛?第四條意見,柳泉市的相關案情,基本已經查清了,是不是應該結案?我估計,大家可能還聽到其他一些意見,都說說吧,你們怎麼看?

  這件事,確實敏感,常委們雖然個個都發了言,但所說的話,基本沒什麼內容,只是將某些人的話或者趙德良的話重複一下。唐小舟算是看明白了,大家抱定的宗旨只有一個:掃黑行動,是你趙德良的行動,現在搞成這樣,屁股還是你自己來揩吧。

  趙德良見大家都表了態,並沒有什麼新東西,便說,那好,我來歸納一下。第一,關於柳泉市,就按公安廳的意見辦,已經查明了的,夠刑罰的,交給檢察院起訴,不夠刑罰的,由柳泉市公安局按照相關法律法規處理。個別沒有查清的或者有疑點的,由公安廳決定,酌情處理。第二,各市公安局的專案小組,暫停工作,相關人員歸位,將主要精力,放在日常工作以及當前的防汛減災工作中去。第三,相關公安局長,各回各的崗位吧。目前防汛減災工作的任務非常繁重,公安局長,要盡快起到應有的作用。第四,必須強調,掃黑是一項長期的艱巨的工作,目前只是取得了階段性勝利,還沒有取得根本性勝利。各市州縣公安局,務必高度重視這項工作,做到有黑必掃,逢黑必辦,決不姑息。對這幾條,同志們都有些什麼意見?

  每位常委都表態了,歸納起來就只一句話,同意。唐小舟看出來了,這個結論對於大多數常委來說,下得極其勉強。他們心裡是有不同意見的,有些人是不想讓趙德良太難堪,另一些人,恐怕不會就這麼輕易放過此事吧。

  趙德良說,那好,丹鴻同志草擬一個決定,以省委的名義發下去。

  余丹鴻問,發到哪個級別?

  趙德良說,發到市委以及相關廳局一級吧,各市公安局,由政法委和公安廳根據省委精神進行安排,我們就不必給他們發文件了。

  丁應平問,掃黑工作取得階段性勝利,是不是需要宣傳方面配合一下?

  趙德良說,宣傳就算了。當前的首要任務是防汛減災。不要把這個主題沖淡了。

  唐小舟想,果然收了。這個結果,早在幾個月前,他已經預料到了。同時,他也為此憂心忡忡,表面上看,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問題在於,趙德良想這麼過去,別人也這麼想嗎?如果有人不想劃上句號,而想藉機生事的話,會生出什麼事來?

  進入七月之後,防汛工作更加嚴峻,江南省有一湖三江四水,一湖是岳衡湖,三江分別是長江、雍江和柳江,四水是境內的四條支流。因為連日暴雨,江水漲猛,各地段水位嚴重超警戒線,整個江南省,四處告急。省委省政府所有領導,全部下到抗洪前線現場指揮,趙德良留余丹鴻和侯正德守在家裡,他帶著唐小舟去了岳衡湖。枯水季節,岳衡湖湖面都有二千多平方公里,現在,湖面面積,已經超過了四千平方公里。湖區沿線,被劃分成了幾十個責任區。每個責任區,又劃分了責任段,其中有十幾段,屬於歷史上的高險段。

  那段時間,趙德良幾乎每天都呆在衝鋒舟上,一會兒跑到這個責任段指揮,一會兒又跑到那個責任段查看險情。整個岳衡湖建立了一個總指揮部,趙德良幾乎沒有在總指揮部裡呆過。唐小舟不得不緊緊地跟著趙德良,最讓他心驚肉跳的是乘衝鋒舟。倒不是他自己怕有危險,而是必須保證趙德良的絕對安全,隨時做好為趙德良犧牲自己的準備。那幾天,因為精神高度緊張,晚上做夢,自己都是在衝鋒舟上。

  洪峰過去後,長江的水位開始下降,警戒已經解除,但是,江水仍然很滿,為了不給長江造成壓力,沿線各湖區排洪按照國家防總的統一部署進行,任何單位都不能自行其事,如此一來,岳衡湖的水位並沒有下降,壓力未能解除。趙德良絲毫不敢鬆懈,仍然帶著唐小舟在湖區走動,不放過每一個可能的隱患。

  正在此時,唐小舟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一看,是余丹鴻。

  余丹鴻問,趙書記在你身邊嗎?

  唐小舟說,在。

  余丹鴻說,你把電話給趙書記。

  趙德良接過電話,表情顯得很凝重,一直是嗯嗯嗯地答應,並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掛斷電話後,趙德良對唐小舟說,你去準備一下,我們趕回去。

  唐小舟暗吃一驚,現在趕回去?已經到了晚飯時間呀。他問,吃了晚飯就走嗎?

  趙德良說,不吃了,你去找點東西,我們在路上吃吧。

  唐小舟再次驚了一下,什麼事這麼急?這裡是湖區,路況不好,需要五個小時左右,才能繞上高速公路,上了高速,還需要三個小時才能到達省城外圍,進城大概還需要一個小時。回到家,豈不是凌晨三四點了?難道還有比抗洪更大的事嗎?

  當晚將趙德良送達後,他很想給侯正德打個電話問一問情況,再一想,現在是凌晨四點鐘,把人家從床上叫起來,太不人道了。唐小舟並沒有回家,住在趙德良那裡。一大早,趙德良還沒有起床,他便爬起來,捂著話筒,給侯正德打電話。

  侯正德說,好像是北京有個調查組下來了,具體情況,我不是太清楚。

  唐小舟不甘心,問道,北京的調查組?有說法嗎?

  侯正德說,我聽韋成鵬冒了一句,說是來調查掃黑行動的。好像有人把這事捅到上面去了。

  唐小舟心裡一涼,暗想,難道真的出招了?這一招夠毒夠絕,可算是一劍封喉呀。

  唐小舟已經意識到,這是繼自然洪峰之後的一次政治洪峰。難怪當初趙德良那麼長時間下不了掃黑的決心,此事竟然如此凶險,官場的水,實在太深了。趙德良之所以猶豫,正在於看到了今天可能存在的危機吧?這恰好說明,趙德良這個人,實在是太有遠見了。

  通過電話,唐小舟迅速洗漱,然後候著趙德良,並且小心地觀察他,希望從他的表情、行為等方面,判斷出他對此次調查組進駐的態度以及做法。可是,趙德良顯得異常平靜,仍然是一早出門鍛煉身體,唐小舟隨行。

  在這方面,侯正德不如唐小舟。唐小舟是從早晨六點鐘起,便跟著趙德良,侯正德並沒有過來陪同趙德良鍛煉,通常是趙德良早餐吃到一半的時候,侯正德和馮彪才會到達。今天情況略有不同,馮彪長時間開車,十分疲勞,昨晚分別時,趙德良已經吩咐過他,早晨他將步行上班,不用來接。侯正德並不清楚趙德良昨天半夜時回來了,早晨接到唐小舟的電話後才知道此事,所以急急地趕了過來。到達時,趙德良和唐小舟剛剛晨運結束。

  回到住地,趙薇已經擺好了早餐。趙德良看到侯正德,主動說,正德來了?吃早餐沒有?一起吃。

  侯正德說已經吃過了。唐小舟便陪著趙德良一起吃早餐。這件事,令侯正德羨慕不已,要知道,陪一號首長吃早餐,那可是一種待遇,這種待遇,自己是沒法得到的,整個江南省,大概也沒幾個人能夠享受這種待遇。侯正德也因此看出,唐小舟在趙德良身邊的地位,絕對不是其他人可比。

  趙德良一邊吃早餐,一邊問侯正德,正德,這段時間,沒什麼特別的事吧?

  唐小舟知道,趙德良這是無話找話。他雖然好幾天不在省委,省裡一天好多次電話電報以及其他方式向他匯報。所有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能有什麼大事?

  侯正德並不完全明白這一點,竟然向他匯報了一大堆。一旁的唐小舟看著心急,暗想,都是些什麼雞毛蒜皮,這也值得說?

  吃過早餐去上班,趙德良獨自在前面走,侯正德和唐小舟在後面跟著。

  唐小舟仔細觀察趙德良走路的步幅身態,步幅還是那麼細碎,每一次向前伸腳的時候,腳尖微微有點外八,有種京劇中小生邁著方步的感覺。他的雙手還是向後擺動,手掌一如既往地像鴨蹼一般在後背翻動,顯得那麼自如那麼淡然又是那麼自信,絲毫看不出他正面臨巨大壓力。

  掃黑行動雖然停止了,唐小舟的職位並沒有確定,侯正德仍然跟著趙德良,所坐的也是唐小舟以前的辦公室。如此一來,唐小舟在三樓就沒有位置了。好在他是一處處長,在二樓還有一個位置。

  陪著趙德良在三樓轉了一圈,感覺沒什麼特別的事,唐小舟回到二樓,坐下來,打開報紙,看著上面的標題。報紙上全是抗洪的消息,軍民抗洪的大幅照片,領導人的視察,抗洪中湧現的各種英雄事跡。再沒有一個字提到掃黑,更不可能提到北京調查組的事。

  看著報紙,唐小舟心裡覺得好笑,媒體做的是新聞,可這裡登出來的東西,對老百姓確實算是新聞,對於官場尤其是官場核心來說,全都是舊聞,一點新的感覺都沒有。所有新聞,就像防洪大堤的管湧一樣,全都隱藏在下面,不到總暴發的時候,你根本看不出來。以前自己還一門心事為這個新聞事業而奮鬥,可他又哪裡料到,這個所謂的新聞事業,其實是在拾人牙慧,是在炒剩飯?

  韋成鵬進來了。他並沒有敲門,腳步放得很輕,進門之後,還向後望了一眼,然後將門小心地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