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22章 所謂的百分之百合理,可能是百分之百的臭牌

  劉鳳民替唐家所做的事,還不僅於此。妹妹唐小雨,家雖在縣城,實際上一直沒有房子,僅僅只有一間宿舍。不久,任大為調到了省裡,唐小雨就更沒有可能在縣裡解決房子,可就在這時候,縣委辦主任主動找到唐小雨,交給她一串鑰匙,說這是劉書記特批的,三房一廳,要唐小雨把父母從鄉下接進城。至於搬家的具體事宜,就由縣委辦負責,只要唐家定時間。

  這所有事,母親都會在事後打電話告訴唐小舟。每次電話裡,母親都會將劉書記好好地讚揚一番,說劉書記真是個好書記。

  唐小舟暗想,整個中國的縣委書記,都是好書記,只不過,要看他們對誰好了。你如果沒有一個當省委書記秘書的兒子,他就是想對你好,也不知道你姓甚名誰門朝哪開呀。

  人家替你唐家做了這麼多事,圖什麼?只不過是到省裡來看看你,吃餐飯嘛,你就拿架子?太說不過去了吧?到了後來,唐小舟還真不是推,幾次都答應了劉鳳民,非常不巧的是,臨時有事,不得不另約。

  眼看著就快過新年了,趙德良恰好要去北京開幾天會,開始還準備讓唐小舟一起去的,可在臨行前,王莊會自殺案有了突破性進展,趙德良便改變了主意,對他說,小舟,北京你就不去了,這些天,沒事的時候,就去尚玲那裡看看,關心一下那件案子。

  唐小舟總覺得,一個副市長的案子,趙德良如此關心,一定有著別的目的。可他不說,自己不方便問。他沒有陪趙書記去北京,按說只有辦公廳以及一處的人才知道。可不知怎麼回事,當天晚上,這個消息似乎全省都知道了,他的電話響起來就沒有停過,都是一件事,平常約他不容易,逮著這個機會,可以見見面。

  唐小舟於是想,下面這些市縣的領導人,可能在省委辦公廳這一類地方安插了間諜吧,上面一些關鍵人物的動向,隨時都有人向下面通報。省委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有多少人在下面領取這類報酬,誰都無法統計。也難怪如今的官場沒有秘密,類似的這種准間諜活動,極其普遍地存在著,能有秘密嗎?

  很多的吃飯邀請,都被唐小舟推了。全省範圍內,唐小舟大概屬於欠飯債最多的人,似乎全省人民都熱切地期望著請他吃飯,而他的時間又是那麼的少,能夠真正請他坐上飯桌的人,少之又少。現在終於有了幾天機會,那些人便開始了一場角逐,誰都想拔得頭籌。唐小舟自然不肯輕易給他們機會。別說他排不過來,就算能排過來,他也不能去。假如有人告訴趙德良,這幾天,唐小舟天天都在酒場裡打滾,一餐要趕幾個地方,吃三四桌酒,趙德良會怎麼看?

  所有人的宴請,他全都推了,僅僅只答應了一個,就是劉鳳民。

  地點自然在喜來登,劉鳳民問他要不要派車去接,唐小舟知道,省委省政府就是有那麼一幫人,閒著沒事,專記下面市縣一把手的車。讓這些人注意到,還不定會傳出什麼話來,不如自己打的過去,便拒絕了。

  下午,唐小舟先去了梅尚玲那裡。見了唐小舟,梅尚玲十分熱情,關上門和他談案子。梅尚玲說,這次之所以能夠取得突破,多虧你提醒的兩點。唐小舟想,我提醒了兩點嗎?事情太多太雜,當時說過什麼話,他都不記得了,只好打哈哈。

  梅尚玲於是向他介紹了一下情況。當時,唐小舟說,一個人突然改變了自己一貫的行為方式,必然有極其深層的原因。梅尚玲想想,覺得唐小舟雖然不懂偵查工作,但有直覺,他的直覺,應該能說明一些問題。可是,僅憑這一點,又能說明什麼?任何事都不能說明嘛,有哪一條規定,說一個人不能突然改變自己的一貫行為方式?曹滿江是打了人,那也只是違紀,最多按照紀律處理,曹滿江本人對此也有深刻認識,早已經表明了態度,自己犯錯了,主動請求組織處分。除了處分,還能怎麼辦?

  梅尚玲於是又想到唐小舟的第二個直覺,也就是王會莊死亡當晚,為什麼所有人都沒有聽到動靜?死亡肯定不是一瞬間發生的,一定有過掙扎行為。為什麼王會莊痛苦掙扎所弄出的響動,沒有一個人聽到?梅尚玲也說過,類似的案例,她遇到過,就算有響動,也可能瞞過現場很多人。問題是,現場有幾十個人呢,竟然沒有一個人聽到動靜?是不是顯得太安靜了些?為什麼丁春陽說一吃過飯就想睡覺,而睡過一覺起來,不久又睡著了?為什麼王會莊原本坐在那裡想事,想著想著,也睡著了?為什麼薛靖海下半夜才睡,卻又能在凌晨醒來,而丁春陽卻不能?

  此時,梅尚玲在心裡進行了一番大膽的假設。這個假設,自然就是假設王會莊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在她沒有去現場之前,這個假設,就已經存在於她的腦子中,她之所以去現場,也就是要去尋找支持這種假設的證據。法院審案,奉行的原則是無罪推定,即將所有受審對象,全部推定為無罪,然後由主訴方用事實證據來論定其有罪。而公安或者紀委辦案,奉行的,卻是有罪推定。即先假設此人有罪,然後去尋找證據,證明這種假設。看過現場之後,梅尚玲意識到,這個假設要成立,需要很多證據支持,比如王會莊不是上吊死的,而是死了之後,被人擺上去的。這一點,很快就被否定了,上吊的人,頸部都會有勒痕,但死前勒痕和死後勒痕,是有本質區別的,法醫幾乎一眼就可以分辨。金昌市公安局的法醫報告證實,王會莊頸上的勒痕,是死前出現的。那麼,死後被人吊上去的可能,就被排除。

  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王會莊在生前被人弄到了那床致命床單上?

  有這種可能,由幾個人抱著,便可以弄上去。但這樣弄上去,技術上有些難度。難度之一,一個人肯定幹不了此事。任何臨死前的求生掙扎都是異常猛烈的,一兩個人,根本抱不住。掙扎時,肯定會在死者本人以及作案者身上留下一些痕跡。當然,如果謀殺者事前做了準備,比如將王會莊打了一頓,讓他身上留下了一些傷痕,那麼,事後屍檢,就很難判斷這些傷痕,到底是被打留下的,還是被吊起來後掙扎時留下的。按照這一推理,曹滿江突然改變一貫的行為方式,對王會莊實施暴打,就可以解釋了。

  問題是,王會莊是睡在床上的,別人要將他從床上移到門口,有好幾米的距離,這段距離,王會莊應該醒來。那也就是說,掙扎很可能從床上就開始。這時候王會莊如果拚命掙扎,就算對方有再多人,若想不驚動其他人,那也是非常難的。何況,在王會莊掙扎的情況下,要完成那幾米的移動,搞不好要持續好幾分鐘時間,再在他掙扎的情況下,將他套到床單上,到他死去,這個時間很可能不短。謀殺者如果需要很長時間在大家的眼皮底下進行謀殺,這個人,也太膽大妄為了。

  有沒有一種辦法,將其他人驚醒的可能以及王會莊掙扎的可能降到最低?

  讓這些人全都吃安眠藥。這是建立在王會莊可能被殺假設之上的另一個假設。

  如果同時讓很多人吃安眠藥,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在其飲食中下藥。為此,梅尚玲第二次去了公安局,她向公安局提出了一個要求,檢查一下王會莊的胃內消化物。公安局採取了一種最為保守的做法,用一根針刺進王會莊的胃,提出了一點點樣品進行化驗。如果要進行全面檢測,這一點點樣品肯定是不夠的,好在梅尚玲的要求非常明確,只要求檢驗一下是否有安眠藥。

  結果很快出來了,王會莊的胃內消化物中,確實有安眠藥成分,不過量非常輕微,大概相當於醫生處分的正常用量。

  王會莊的胃內消化物中發現安眠藥,這絕對是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梅尚玲立即和夏春和通了電話,將這一發現通報給夏春和。同時,她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必須採取斷然措施,立即將專案組成員進行隔離審查。但是,梅尚玲手下目前只有兩個人,在場的雖然都是省紀委的工作人員,可這些人是否可信或者哪些人可信,難以確定。

  梅尚玲因此想出一個辦法,由她和她帶來的那位同事留下來善後,其餘的人,立即撤回去。撤到雍州以後,再由省紀委組織對他們隔離審查。

  所有人撤走後,梅尚玲立即對這裡所有的地方,進行了一次極其細緻的搜查。她將裡面所有東西全部收集起來,裝進了物證袋中。

  梅尚玲在現場收集的東西,絕對是普通人不可能想像的,包括了廁所裡未沖走的水,沒有倒掉的擦便紙,便池壁的殘留物,所有的餐具,任何一個房間垃圾簍中的一切丟棄物,以及可能撿到的全部煙頭。總之,只要在現場可以見到的物品,她全都搜走了。

  與此同時,王會莊專案組成員到達雍州後,並沒有回到省紀委也沒有放他們回家,而是直接拉到了郊區的一家賓館。不是省紀委辦案的定點賓館,而是另一家和公安部門關係密切的賓館。

  在那裡,省紀委和公安廳刑警總隊早已經派人等著他們。他們剛剛下車,便被集中告之,由於王會莊案出現新的疑點,目前難以排除他殺嫌疑,省公安廳已經正式介入此案。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專案組任何成員,不得離開這間賓館,不得和外界聯絡,不得相互串聯。所有人的行李,均由公安廳專案組統一檢查。每個人的房間早已經準備好,房間裡為大家準備了襯衣和內褲等,所有人回到房間後,在公安人員的監督下,換下內衣交給公安人員。

  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只為一個目的,那就是找到某人曾使用過安眠藥的證據。

  王會莊死亡已經三天時間。三天時間裡,足夠做很多事,還能殘留些什麼痕跡,梅尚玲一點把握都沒有。當然,找不到也不要緊,至少可以給某些人一種巨大的精神壓力,讓他明白,上面已經懷疑王會莊的死因並且開始調查了。上面也不可能無端地懷疑,一定是發現了某種證據。從刑事偵察角度看,只要你作案,就一定會留下證據,關鍵在於,這類證據是否被發現。

  面對調查,某些人還穩坐泰山,從容若定,那種情況只可能出現在文學作品裡,現實中根本不可能。就算是幾進宮的慣犯,面對調查,也不可能當著沒事一樣,心理起伏會引起一系列生理反應,這就是美國研製出測謊儀的理論基礎。具體到殺人案這類大案,未犯案之前,你可以自我安慰,說你的心理素質好,任何巨大的壓力都可以承受。你也可以自我暗示,說你的計劃天衣無縫,能夠破獲如此精妙謀殺案的刑警隊長還沒有生出來。真的作案後,事情完全不一樣了,這就像你手裡拿著個橡皮擦,自信滿滿地說,能將任何白紙上面的痕跡擦掉。痕跡真的出現,你是否真能完全擦掉,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你真能將物理的痕跡擦掉,心理那道痕跡,是無論如何擦不掉的。有關方面就此進行調查,你心理上的痕跡,就會愈加顯影。

  梅尚玲確實是在努力地查找證據,同時也是在打一場心理戰。

  事實證明,這著棋走得很對。死人事件發生後,日常工作全被打亂,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一些工作停頓了。當然。這些停頓的工作,是一些細微的日常事務,也恰恰是這些細微的日常事務,為偵破此案,提供了關鍵性證據。比如說,專案組所在的二樓,每一個房間都沒有單獨的廁所,只有兩間公共的廁所,男女分用。生活組安排了專人打掃衛生,這打掃衛生的人,必須每天清理廁所垃圾簍中的髒紙,還需要每天清洗便池。死人事件發生後,大家都意識到,在這裡大概住不了幾天了,這類事,能省就省。垃圾簍裡的紙,再沒有清理過,而便池就更沒有清洗,頂多也就放水沖一衝而已。有時候,沖得不徹底,便池周邊,便會有殘留,下一次有人來大便,新的糞便又會沾在殘留物上面,最後會越結越多,僅沖一衝,肯定沖不掉。所以,梅尚玲著手搜集證據的時候,在兩個廁所裡,全都收到了未曾倒掉的便紙以及殘留在便池裡的糞便。

  作案者自然也清楚這些東西很危險,但他不能自己去處理。專案組畢竟有明確分工,你如果對那些便紙顯得超於工作範圍的熱情,那就實在太可疑了。

  為了避免與外界接觸,專案組安排了專人做飯。二樓自然不能做飯,做飯只能到一樓食堂。吃飯的時候,專案組成員不能離開二樓,因此只能集中在二樓的會議室。生活組的同事在一樓將菜做好後,抬到二樓會議室。通常的伙食標準是三菜一湯。飯菜是不方便置於樓下廚房裡的,那裡是公共場所,每做好一個菜,就需要有人將菜抬到二樓。所有菜做好後,生活組的同事,開始分菜,分在餐盤之中。吃的時候,每人一份,包括王會莊在內,全都以同樣的方法進餐。偶爾,王會莊如果抱怨飯菜不好,會給他特別加點菜。為了方便清理,要求所有成員,在會議室裡集中用餐。大家吃完後,肯定會有些殘菜剩飯,生活組便會將所有餐具清理一遍,並將會議室簡單打掃一下。一般情況,辦公室裡的垃圾,只會被打掃後堆在一起,待第二天打掃衛生的時候,再一齊清理。可第二天發生了王會莊死亡事件,這些垃圾,便再也沒有清理過。

  不僅廁所和會議室的垃圾沒有及時處理,每個房間的垃圾,也沒有及時處理。正常情況下,所有房間的衛生,均由生活小組負責打掃。每天打掃一次。出事後,生活組倒也還打掃衛生,只不過,沒有像以前那般認真負責,他們僅僅只是拿掃帚將房間掃了掃,垃圾簍裡的垃圾,並沒有及時倒掉,煙灰缸裡的煙頭,也沒有及時處理。

  這所有垃圾,全都被送到了金昌市公安局進行檢驗,檢驗項目也只有一個,這些垃圾裡面,是否含有安眠藥成分。結果也正如梅尚玲所料,從某些垃圾中,檢出了安眠藥的存在,最後通過分析,認定安眠藥是被安放在當晚的湯裡面的。

  將藥放進湯裡,顯然是最佳選擇。作案者將藥倒進湯裡,只要稍稍攪幾下,基本就勻了。有關人員舀湯的時候,通常也會將勺子在湯裡攪動,又可以避免藥物沉澱造成過分集中。相反,如果放進菜裡,就不那麼容易攪勻了。安眠藥不勻,便可能出現一種後果,某人攝入嚴重超量的安眠藥,導致深度昏迷甚至死亡,這樣的事件一旦出現,整個謀殺陰謀就暴露了。此事的要點在於,每個喝湯者,都攝入適量安眠藥,能夠起到增強睡眠的效果,卻又不引起懷疑。

  案情已經基本清楚,有人在當晚的湯裡放了安眠藥,目的就是當晚作案。所有喝過湯的人,當晚都會犯困,一旦睡著,因為藥物的作用,不那麼容易醒來。此時,安眠藥就起到了兩個作用,一是讓王會莊進入熟睡狀態,在作案者將他吊上去之前,他不那麼輕易醒來,自然也就不會掙扎,避免了因為掙扎抓傷作案者的可能。只要將他成功地吊上去,畢竟,他只是睡著了,一旦頸部出現壓迫,肯定會立即醒來,醒來之後,便會掙扎。這種掙扎,便能給日後警方勘驗時,留下死前上吊的關鍵性證據。畢竟,公安局認定他是上吊死亡,而不是死後被吊上去的話,通常不會考慮檢測他的胃內消化物。而王會莊被吊上去後,就算再怎麼掙扎,時間短,力度也相對較弱,除了作案者,其他人都因為安眠藥的作用,正處於深度睡眠之中,醒來並阻止事態發展的可能非常之小。

  接下來需要查清一件事,當天晚上,有哪些人沒有喝湯,或者只喝了極少量的湯。可以肯定,作案者當晚要保持清醒,絕對不能過多地喝湯。

  有關這件事,調查起來並不難,因為此前的湯,大家都喝了,偏偏當晚,有三個人的湯,一點都沒喝。生活組負責清理的人記得很清楚,他們是組長曹滿江,當晚有值班任務的薛靖海,以及另一個組員江勇剛。這三個人,立即被列為重點調查對象。

  曹滿江承認自己沒喝湯。他說沒喝湯僅僅只是不想喝,因為當天喝多了水,嘗了一下那湯,覺得味精放得太多,就不想喝了。薛靖海卻不承認自己沒有喝湯,他說,他把所有的湯都喝下去了,記得還曾和身邊某個同事說過,今晚的湯真好喝。他說出了那個同事的名字,相關人員找那位同事求證,那位同事卻說,他是說過類似的話,但不是那天,而是前兩天。薛靖海便說,最近發生的事太多,而且每天晨昏顛倒,過得稀里糊塗,可能記錯了。江勇剛沒有喝湯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說,他確實沒有喝當晚的湯,那是因為湯裡面有豆腐,他有膽結石,不能吃豆腐。事後證實,他確實有膽結石,因為豆腐製作過程中使用石膏,石膏具有凝結作用,因此結石患者不能吃豆腐製品,屬於醫囑。

  為了增加心理壓力,公安廳專案組採取了更進一步行動,有意將其他人全部放走,僅僅只留下這三個人。放走那些人之前,開了一次會。公安廳專案組長在會上說,經過一段時間的工作,已經證明,有些同志是清白的,現在宣佈對部分人員解除審查。凡是讀到名字的同志,立即可以清理自己的物品,離開此地。外面有車接大家回市區和家人團聚。接下來便是念名字,每念到一個名字,聽到的是一陣歡呼。

  最後剩下來的,只有三個人。三個人中,江勇剛異常憤怒,當場站起來,大叫著說,為什麼沒有我?我做了什麼?你們一定要給我一個說法。

  公安廳專案組的人只是冷冷地說,你放心,我們很快就會查清楚的。

  與此同時,外圍調查也在緊鑼密鼓。

  幾年前,王會莊擔任柳泉市教育局長的時候,市政府的一名司機具名告狀,說王會莊擔任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期間,以權力脅迫,長期霸佔他的妻子。這是具名信,按照規定,是一定要查的。可不知為什麼,市裡很多領導都接到了這封信,大家也只是茶餘飯後當笑話談,說這個司機真窩囊,人家戴了綠帽子,巴不得藏起來,他似乎以為人家不知道似的,還到處宣傳,根本沒有人當一回事。

  省紀委也收到了這封信,連當時的省委書記袁百鳴也收到了。袁百鳴在信上批示,要求省紀委調查此事。這樣的案子,對於省紀委來說實在太小了,完全可以轉到柳泉市紀委查辦,但因為有省委書記的批字,省紀委便決定查一下。

  當時接辦這件案子的,便是曹滿江。曹滿江覺得這是一件小案子,便派薛靖海和另一個人去走一趟。不久,薛靖海遞交了一份調查報告,報告的結論只有四個字,查無實據。

  王會莊被雙規後,省紀委專案組的外圍調查組很快就瞭解到,王會莊和那名司機的妻子之事是真實的。那個司機為此到處告狀,卻從來都不曾有人過問。王會莊不僅安然無事,後來竟然當上了副市長。當上副市長後的王會莊,自然要整這個司機。這個司機也不是沒有毛病,喜歡打牌,和老婆關係搞不好,又要解決生理問題,便去找小姐。這個司機自然是麻煩不斷,因為打牌被派出所抓過,也因為嫖娼被治安處罰,然後又被市政府開除。司機知道是王會莊打擊報復,便繼續上告,結果,卻被王會莊下令關進了精神病院。

  曹滿江是王會莊專案組的組長,外圍調查組得到的所有信息,全都提供給曹滿江。因為曹滿江和薛靖海與王會莊有關聯,按規定,兩人應該主動提出迴避。然而,相關的材料,並沒有向主管此案的梅尚玲報告,曹滿江和薛靖海,也沒有主動提出迴避。掌握此事後,梅尚玲和曹滿江有過一次談話。

  梅尚玲問,你看過外圍組的那份報告嗎?曹滿江說,有點印象,但記不清了。梅尚玲又問,這份報告如此重要,你為什麼沒有報告?曹滿江說,我覺得這只是一件小事。梅尚玲說,這是小事嗎?我記得很清楚,你曾負責對王會莊進行過調查,為什麼我們沒有找到當年那調查的相關檔案?

  除此之外,還查到薛靖海的許多劣跡,此人吃喝嫖賭樣樣都來。他的個人收入,遠遠不夠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因此,他便利用職務之便,大量收受賄賂。

  隨著調查的一步步深入,專案組掌握的證據越來越多。薛靖海開始意識到,自己只有死路一條了,要想保住這條命,惟一的辦法,只有爭取寬大處理。他的主動揭發,使得這件案子中許多的疑點被突破。

  據薛靖海說,當年,他奉命去調查王會莊,但曹滿江卻暗示,王會莊只是一個教育局長,省紀委在一個市教育局長身上花太多功夫不值得。薛靖海明白了曹滿江的意思,下去之後,並沒有去市紀委,而是直接找到王會莊。王會莊請他們去吃飯,然後唱歌,離開歌廳時,又硬是塞給他們兩個小姐。在柳泉市幾天,王會莊天天陪著他們花天酒地,根本就沒有調查。離開的時候,王會莊給了他們一大筆錢,他們也就給了王會莊一個順水人情,做出了查無實據的結論。

  此次王會莊被雙規,外圍調查材料送上來,曹滿江就把薛靖海找去談話。

  曹滿江問薛靖海,當年,這件事省紀委明明立案了,我還派你去調查過。可這份材料證實,上面從來沒有調查過這件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薛靖海一聽,嚇壞了,只得對曹滿江說,因為聽了他那句話,他以為上面的意思只是走走過場,所以,他根本沒有調查。曹滿江一聽,頓時火冒八丈,說,你自己犯罪,把我也害了。他要求薛靖海去自首。薛靖海頓時靈魂出竅,拚命求曹滿江救自己。

  曹滿江說,我也想救你,這件事如果追究下去,搞不好就是你坐牢,我受連累。你說我不想救你?可事情到了這一步,我怎麼救你?你給我個主意,只要是好辦法,我也想過關。

  薛靖海哪裡想得出好辦法?天天找曹滿江商量。曹滿江呢,也不斷逼他,你快點想。這個材料,我一直壓著,但不可能壓得太久。

  薛靖海無計可施,只得一次又一次求曹滿江想辦法。有一天,曹滿江對薛靖海說,沒有辦法可想了,除非王會莊突然得急病死了或者自己想不開自殺了。他這話像是無意說的,立即又說,對呀,如果王會莊自殺了,案子也就結了。你能不能有什麼好辦法讓王會莊自殺?薛靖海一聽就明白了,所謂讓他自殺,也就是將他謀殺然後偽造成自殺。

  別說有沒有好辦法,這樣的念頭,薛靖海想都不曾想過。事情敗露,自己只是坐牢,可一旦參與謀殺,那就不是坐牢的問題,而是殺頭的問題。此後,每次碰到薛靖海,曹滿江就會問,想到辦法沒有。薛靖海不好說自己根本就不敢想,只說還沒有。曹滿江便和他聊天,無意中提到一些事,全都是薛靖海利用職務之便,從被調查對像那裡收取錢財或者性賄賂的事。聽得薛靖海心驚肉跳。他一直以為,這些事只有天知地知,卻沒想到,曹滿江竟然掌握得這麼詳細。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完全被曹滿江掌握了,除了跟著他走,再沒有第二條路。終於有一天,曹滿江說出自己的謀殺計劃時,薛靖海不得不點頭。

  曹滿江的計劃,說起來非常簡單,在湯裡放進一些安眠藥,讓吃下去的人,全部很早入睡。待王會莊睡下之後,將他抱起來,掛在用床單做成的套索上,造成自殺的假象。事件發生後,公安方面肯定會進行調查。這個調查,不會太嚴格,只要證實王會莊是死前上吊而不是死後上吊,自殺的結論,基本可以得出了。當然,曹滿江具有豐富刑偵經驗,他也考慮到,死者身上必須有傷痕,但又不能有太多傷痕。如果完全沒有傷痕,說明死者上吊前,便處於昏迷狀態,那就很容易引起懷疑,並進而檢查胃內消化物。同時,曹滿江還無法確定的是,王會莊會在什麼情況下醒來,掙扎會有多強烈,如果要制止他強烈掙扎,是否需要外力。一旦使用外力,便可能留下傷痕。為了避免在任何一種情況下留下傷痕並引起懷疑,他苦心設計了審訊過程中的刑訊事件。

  薛靖海這個堡壘攻下來之後,曹滿江知道撐不下去了,堅持了一陣,便也承認了。

  唐小舟仔細地聽,認真地想,聽完整件事,心中便無限的感慨。這個曹滿江也真是的,案子原本和他沒什麼關係嘛,怎麼就將自己搭進去了?正準備發點這類感慨之時,他突然發現事情有些不對。此時,自己不是記者唐小舟,也不是省委書記秘書唐小舟,而是直接代表著省委書記,來聽取梅尚玲就此事的匯報。既然代表省委書記,那他就得站在省委書記的角度思考。如果是趙德良,他會說什麼?或者說,在這件事中,趙德良想說什麼?

  王會莊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殺人者是省紀委的一名處長曹滿江,這一切,對於省委書記來說,只是一樁極其單純的犯罪案件而已。這類案件,自然有相關部門去處理,不需要他這個省委書記操心。

  以唐小舟的理解,官場就是一個棋枰,官就是那個弈者。權力執掌者的工作,並不是要讓這盤棋迅速見到勝負輸贏,恰恰相反,他是要想盡一切辦法控制這盤棋的進度,努力讓每一粒棋子,都能充分發揮作用。換句話說,就是要努力達成棋枰上的力量平衡,這也就是權力平衡。

  可以想見,作為省委書記,趙德良下的是全省權力平衡這盤大棋,他所考慮的全部事情,也就是與打破權力平衡是否有關。凡是無關,他不必關注,否則,他就會陷入沒完沒了的瑣碎事務之中。記得那次在北京,朱興邦對趙德良說的那番話,曾讓唐小舟很思考過一陣子,越琢磨越覺得有味道。他總算是想明白了,朱興邦的那些話,如果用另一種語言表達,其實也可以簡單地說成,省委書記其實就是一盤權力大棋的弈者。一般老百姓以為,當官就是要為民作主,所以那句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的話,才會流傳一時。對於相當職位的官員來說,真正的為民作主,並不是深入民間去為民眾做幾件實事,而是掌握好權力平衡。

  從這個角度,唐小舟立即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了。

  他說,曹滿江真的只是因為這樣一個簡單的理由殺王會莊?我怕不會這麼簡單吧?

  梅尚玲說,我們也有懷疑。曹滿江和柳泉市是有些關係的。

  唐小舟哦了一聲,問,什麼關係?

  梅尚玲說,曹滿江的妻子是柳泉人,跟葉萬昌的妻子,似乎是親戚關係。

  葉萬昌是柳泉市市委書記,唐小舟當記者的時候,和他接觸過多次,知道他屬於坐直升飛機起來的幹部。陳運達在柳泉市當書記的時候,葉萬昌還只是縣裡的一名科長。縣裡的科長,叫得好聽,實際上只是股長,完全還沒有進入官員序列。後來,陳運達調任柳泉市,葉萬昌時來運轉。

  據民間傳說,陳運達第一次下去檢查工作,一大群人走在鄉村的田梗上,原本有太陽的天,突然下起了雨。當時的縣委書記祝國華異常尷尬,可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正在這時候,葉萬昌竟然從身上掏出了一把傘,迅速撐開來,罩在陳運達的頭上,才避免了陳運達成為落湯雞。此次陪同陳運達的幾十人,無一例外被淋得透濕,葉萬昌也一樣。可他小心地陪在陳運達身邊,替他遮風擋雨。

  時隔不久,葉萬昌便被提拔為副局長,正式升為副科級,從此進入官員行列。

  此後十幾年時間,葉萬昌緊跟著陳運達和祝國華,官場之路,走得一帆風順,據說,陳運達一直很努力地想讓他來當副省長。

  唐小舟說,這件事,很容易引起某些猜測甚至是謠言啊。

  梅尚玲說,是啊,所以,我們目前的壓力非常大。有人已經開始打招呼了,希望盡快結案,不要搞得整個江南省風聲鶴唳,這對全省的經濟建設以及安定團結不利。

  唐小舟哦了一聲,說,我相信趙書記是絕對支持你們獨立辦案的。

  他說這話的用意很明確,並且同樣是代表趙德良說的。無論什麼人打招呼,趙德良肯定不會打任何招呼,而且,趙德良堅持一貫原則,紀委獨立辦案,該查的定要查清楚,決不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冤枉一個好人。在這件案子上,紀委一定要頂住壓力,多想辦法,辦成鐵案。

  梅尚玲要留他吃飯,唐小舟自然不會吃,離開省紀委,直接回了自己的辦公室。稍稍清理了一下,到了下班時間,唐小舟鎖好門,走到了省委門口。雍州的出租車管理很成問題,一到下班時間就打不到車,黑的卻滿天飛,價格還比出租車貴。唐小舟深知這一點,又不好在省委門口等著攔車,讓別人看到,明天還不知會說出些什麼怪話。他乾脆往前慢慢地走,走了十幾分鐘,總算看到一輛空著的出租車。

  來到喜來登,跨入餐廳的那一瞬間,裡面幾十個人同時站起來,熱情地迎著他。

  今天的晚餐,場面一定很大,這一點,唐小舟是有心理準備的。上次林志國請客,他已經見識過了。如今的領導,喜歡前呼後擁,喜歡那種萬事全在掌握中的感覺。如果哪個縣委書記出行,只帶一司機一秘書的話,人家一定會說,他要失勢了,你看吧,原來追隨在他身邊的那些人,全都躲開了,還不是失勢的信號?

  或許有人會說,走自己的路,何必在乎別人怎麼說怎麼看?這話,用在別的地方對不對,很難說,用在官場,百分之一千是錯誤的。如果大家都相信你失去了對權力的控制力,再沒有人聽你發佈命令,你還能有權力嗎?權力就是發號施令的權限,就是要眾星拱月,一呼百應。不管那些星是否真心誠意地拱你這顆月,至少,你說話得有人聽有人執行,只有這樣的氣氛之中,別人才不敢公開和你離心離德。

  讓唐小舟驚訝的是,這一屋子人,並不以劉鳳民為中心,真正的中心,是雷江市委書記鍾紹基和江南日報總編輯趙世倫。

  鍾紹基和趙世倫,行政級別是一樣的,都是正廳級。可在中國的官場體系中,大概正廳級這一級,是差別最大的。這種差別的突出之點,體現在是否省委委員。如果是,那肯定比非省委委員級別要高得多。總體來說,正廳級可以分為這麼幾個層級。

  省委委員中,第一級分別是省政府秘書長和兩大部的常務副部長以及紀委兼監察廳長的那位副書記等。省政府秘書長和省委副秘書長,嚴格意義是平級的,都屬於正廳。但省政府秘書長的設置,又比照省委秘書長,因此比省委的副秘書長,要高出很多。組織部和宣傳部,是兩個要害部長,常務副部長和副部長,都是正廳級,常務又顯然比一般的副部長,高出很多。省紀委的副書記,也是正廳級,只有兼任監察廳長的那位副書記,權重要大一些。

  第二級,是各市的市委書記以及委辦的一把手和某些大廳的廳長,如財政廳以及未掛政法委書記的公安廳長等。

  第三級,是市長以及省屬其他機構的一把手。

  而非委員正廳級,也分了很多層次。國企老總的層次,就更加的多,有很多國企老總也是正廳級,有些特別重要的國企,老總甚至還是省委委員。但是,這些正廳,和黨政部門的正廳,又差了一個層次。

  若以省委委員來論,這些國企老總的級別應該是非常高的。但在實際使用中,他們既可以往高靠,也可以往低靠,有些時候,甚至還不如非省委委員的一些正廳級幹部甚至是副廳級幹部。除此之外,往下排,便是那些非省委委員的正廳級幹部了。這些正廳級,是一個極其龐大的群體。像省委辦公廳,至少有一位副省級幹部,即秘書長,有七八位正廳級幹部,即副秘書長或者辦公廳副主任以及正研室主任等。省委組織部、省委宣傳部的結構和省委辦公廳大致相同,部長是副省級,副部長,均是正廳級。還有法院和檢察院,屬於副省級單位,院長是副省級,院長以下,就有好幾個正廳級職位。一些大廳,比如公安廳,以前公安廳長是政法委書記兼任,因而比一般的廳高,屬於副省級。現在,政法委書記不再兼任公安廳長,公安廳長,便成了正廳級。可這個廳,又比別的廳要高,甚至有正廳級副廳長。還有些廳,是否設正廳級副廳長,那也在省委一句話。所有正廳級幹部,你要想將他們的排位弄清楚,那是一門極大的學問。

  今晚迎接唐小舟的,就有兩位正廳級領導和兩位副廳級領導,還有好幾位正處級領導。其他領導到底是怎樣的地位,唐小舟一時還真難分清。鍾紹基和趙世倫雖然都是正廳級,實際地位的區別,他還是能分清的。鍾紹基是省委委員,而趙世倫不是。

  這樣兩個人,在這種時候找到自己,唐小舟自然清楚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鍾紹基在岳衡市當市長時,是一個頗有魄力的幹部,以實幹著稱。正因為如此,丁應平調任宣傳部長後,趙德良才直接將他提拔到雷江當市委書記。雖說市長和市委書記都是正廳級,也都是省委委員,可這兩個正廳的權力是絕對不一樣的。有些人努力了一輩子,也沒能邁上這一級台階。

  鍾紹基到了雷江之後,局勢並不是太好,一方面,雷江是丁應平的地盤,大量的幹部更樂於抱住丁應平的大腿。另一方面,雷江市長劉延光未能升上市委書記,心裡自然不爽。能夠當上市長,自然不是一般的角色,手下肯定有一張實力強大的人脈網。何況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鍾紹基孤身一人前往雷江,又怎麼可能與那個龐大的人脈網抗衡?就像趙德良孤身一人來到江南省的局面一樣,他所擁有的,是一把手的任命書,卻不是一把手的權力。任命書只是給了你掌握權力的法律依據,並不等於就給了你全部權力。任何人,如果沒有切實有效的辦法打破盤根錯節的權力網,建立起新的權力平衡,他就永遠只是孤家寡人。

  省委書記是受中共中央委託執掌一個省的政權,市委書記,自然也就是受省委的委託,執掌一個市的權力。或許也可以換一種說法,省委書記代表黨來管理一個省,而市委書記則代表黨在本省的委託人省委書記管理一個市。如果你能夠將這個市的權力控制得很好,自然一切好說。但也不是沒有例外,有些人,就算給了你一紙任命,但因為你無法平衡權力,也就無法真正控制權力。你自然可以找一些客觀理由,比如說這個地區的情況非常複雜,或者說某些人太強勢,建立的權力聯盟太強大。但是,省委書記肯定不會這樣看問題,他給了你一紙任命,實際上就是給了你平衡權力場的尚方寶劍。你自己不能用好手中的權力,那只有一種解釋,你使用權力的能力有問題。

  如果省委書記覺得你的能力有欠缺,便會失去對你的信任,從而減弱對你的支持。如此一來,便會形成惡性循環。任何一個市委書記,一旦失去了省委書記的強力支持,就等於失去了權柄,那麼,你在這個位置,還能幹下去嗎?

  趙德良對哪個幹部是什麼態度,唐小舟作為最直接的旁觀者,心裡是有數的。他很清楚,趙德良對鍾紹基在雷江市的工作並不滿意,可畢竟這是他到江南省之後,提拔的第一個市委書記,就算是不滿意,也不得不在背後力撐他。

  對於唐小舟來說,鍾紹基是家鄉的市委書記,又是趙德良必須力撐的人,加上家鄉的市長劉延光和陳運達走得更近一些,不太可能主動站到趙德良這條線上,所以,唐小舟對鍾紹基的態度,自然就不相同。

  至於趙世倫,他的位置是比較尷尬的。報社的直管單位是宣傳部,而宣傳部屬於黨口,也就是說,報社是省委這條線上的。何況報社屬於意識形態,在全國其他省,政府的勢力,在媒體也基本是空白。江南省的情況略有不同,當初陳運達太強而袁百鳴太弱,很多人事任命,陳運達所起的作用很大,相反,袁百鳴想提的人卻提不起來。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陳運達力主提拔趙世倫擔任江南日報總編輯。報社總編輯畢竟是個技術職務,對業務能力要求很高,而趙世倫除了會官場一套之外,業務能力非常一般,他當總編輯以來, 《江南日報》 第接連出錯,有幾次,甚至錯得離譜。章

  省裡有一個拆遷上訪戶,當初拆遷談判的時候,他獅子大開口,提出要按標準的五倍補償,政府方面雖然退了一步,同意按一點五倍補償,他堅決不幹。最終,政府強拆了他的房子,他從此開始上訪。上訪是需要經濟基礎的,幾年下來,他花光了所有的錢,妻子也離了,家人也不認他了。他還仍然堅持上訪,表示他只要還有最後一口氣,就要堅持上訪。幾年拖下來,身體完全拖垮了。某次到北京上訪,由省裡派人去北京將他領了回來,路上發現他生病了,只好將他送進醫院,一檢查,竟然是癌症。他得知這一消息,立即從醫院走了,兩天後,人們發現他死在家裡,是自殺。這件事,省委宣傳部明確指示,任何媒體,不准報道。誰都沒料到, 《江南日報》 第竟然發了一篇通訊,完整地報道了此事。這篇報道出來後,立即被網絡媒體轉載。為此,趙德良發了脾氣,要求宣傳部調查。這種事並不難查,所有的稿子,都需要三審,最後終審,要聞版需要值班總編輯簽發,一查發稿單,竟然是趙世倫簽發的。章

  此事發生在趙德良初到江南之時,唐小舟本人當時就在報社。你能說趙世倫是傻瓜,幹了這件蠢事?就算是傻瓜,在報社幹了那麼長時間,也不可能不知道宣傳部的三令五申。這件事,只有一個解釋,趙世倫故意干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幹?那就只有他背後的權力網清楚了。

  自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城管成了媒體關注的焦點。城管所管的對象,大多是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商小販。小商小販們隨意擺攤設點,任意占道,對城市的交通以及市容市貌等,有很大影響。一個城市,到處都是烤紅薯烤羊肉串的攤點,四處瀰漫著一股煙味,不管確實不行,可管吧,這些人又都屬於無業遊民,做一點點小生意,僅僅夠餬口,你掀了人家的攤子,就等於斷了人家的生路,人家自然就要和你拚命。對待這些人,城管不得不採取一些強制手段,而城管大多招收的是文化素質較低的人,對權力的理解非常表面和粗淺,常常以勢壓人以權壓人,稍稍遇到反抗就動手。權力一旦失控,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城管使用這個權力的時候,就不僅僅只是針對那些違法經營的小商小販,而是擴大到了所有對他們的行為不滿的人,甚至是他們自認為需要制裁的人。一時間,城管成了全社會憤怒聲討的對象。

  江南省的情況相對較好一些,小事雖然不斷,惡性事件,還不曾發生過。尤其是丁應平在雷江對小商小販網開一面,成了全省的典型,其他地區,也有學雷江經驗的,也有自想辦法的。所以,江南省的城管形象,總體來說是不錯的。即使如此,省委還是要求省內媒體對城管的報道要審慎。趙德良說,城管部門是存在一些問題,可這些問題,既有城管部門的問題,也有政府的問題,同時還有媒體報道的問題。某些時候,根本不可能發生衝突的,就因為媒體對城管一片叫打之聲,給普通市民造成一個極其惡劣的印象,似乎只要和城管發生衝突,就會有媒體替自己出頭,就能成為除暴安良的英雄。這種傾向,是一個行業的災難。所以,江南省,一定要杜絕此類事件的發生。

  趙世倫竟然不顧省委宣傳部一再發文打招呼,一連發了多篇與城管相關的負面報道。

  唐小舟曾經是媒體人,他進入媒體的時候,是中國媒體最講社會責任感也最講媒體責任的時候。可是,這一切似乎悄然遠去了,如今的媒體,已經淪落為有奶便是娘的婊子,他們不再講社會責任而只講經濟效益,只要能夠引起社會轟動,他們不再考慮可能造成的後果,甚至不考慮新聞的真實性。唐小舟痛恨這樣的媒體,或者說,痛恨將媒體引向歧路的領導人。在他看來,趙世倫就是這樣一個人。

  江南日報連續登載幾篇抨擊城管的文章,引起了唐小舟的注意,他將這些文章收集起來,送到了趙德良的案頭。趙德良立即打電話叫來了丁應平,敲著這些文章問丁應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管不管得好這份報紙?你如果管不好,我讓別人去管。

  丁應平隨後進行了調查,結果得知,這一系列文章,竟然是趙世倫策劃的。而他之所以策劃這一系列文章,竟然是因為他妻子的妹妹被城管處罰,他出面說情,城管沒有賣他的賬,他惱羞成怒。丁應平已經意識到,留下這個趙世倫,將會有更多的麻煩,他因此向趙德良建議,趙世倫不適合擔任現職,建議撤換。而丁應平建議將趙世倫調往瀘原市任宣傳部長。趙德良同意了這一提議,表示下次研究人事問題時,解決這件事。

  市委宣傳部長可比日報的總編輯職權大得多,可是,地市級宣傳部長的行政級別卻比較尷尬。市委書記和市長以及人大主任政協主席,也只是正廳級幹部,副書記中,也有正廳級的,卻非常少見。同樣,組織部長和宣傳部長,偶爾也有正廳級的,那就更加少見了,通常情況下,這只是一個副廳級職位,又因為這個副廳職位是市委常委,相對於副市長的副廳級,又要顯得高一些。由日報總編輯調任市級宣傳部長,既可以認為授了實職,是提拔,就像朱興邦由宣傳部長改任副省長一樣,也可以認為是平調,甚至還可以認為是降職。關鍵在於這一調職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後續動作。

  趙世倫大概聽說了此事,多次打電話給唐小舟,也曾托了很多人約唐小舟吃飯。唐小舟很清楚他找自己的目的何在,暗想,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難道你忘了當初是怎麼打壓我的?這時候,你好意思來找我?對於趙世倫的要求,唐小舟是一概拒絕,別說是答應和他一起吃飯,就算是接到他的電話,唐小舟也會故意壓低了聲音說,趙總,對不起,正在開會,我過一會兒打給你。別說過一會兒打給他,就算是過十年一百年,唐小舟也不會主動給他打電話。

  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趙世倫,竟然走通了劉鳳民。

  唐小舟有點怪罪劉鳳民了。你懂不懂官場規矩呀,我答應見你,你卻帶了這麼一大堆人來,你難道不知道這樣做很過分嗎?將事情做得太絕,或者做得太過,可是官場一大忌呀。你這樣幹,或許討好了某些人,可也讓另一些人對你懷有防範之心,這樣的人,在官場大概混不下去吧。

  在這些人中,唐小舟的行政級別是最低一級,和劉鳳民一樣,是正處。隨便哪個人的級別都比他高,就是劉鳳鳴,因為是縣委書記,一級封疆大員,市委委員,比一般的正處,要高出很多。若以行政級別論,唐小舟僅僅只能敬陪末座。可他是省委書記的秘書,官不大靠山卻大,在座各位都有求於他。正所謂人不求人一般大,反過來說,人一旦求人,自然就矮了一截。

  唐小舟和眾人握過手。一般情況,他是下級官員,應該主動走上前,與在場各位一一握手,甚至應該用雙手。可沒輪到他動作,在場的人,全都迎上來,極其主動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要和他相握。就是握手,也非常講究職位高低。大家雖然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卻並不急於伸出手,而是等著鍾紹基。鍾紹基握過,才是趙世倫,然後依著官職大小排列。並沒有秘書長在這裡安排,卻絲毫不會錯位。

  說過幾句話後,劉鳳民請大家入席,鍾紹基拉著唐小舟,要他坐主席。

  唐小舟無論如何不肯,說,這個位子,除了你鍾書記,沒人敢坐。你一定要我坐,我連末位也不敢坐,只得得罪大家,落荒而逃了。

  他怎麼能坐呢?這裡可有一二十人呢,人多嘴雜,此事如果傳到外面,會是一種什麼結果?余丹鴻那些人肯定會說他不懂規矩,年少輕狂,不認得自己是誰了。趙德良如果知道,會不會覺得唐小舟的所有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其實骨子裡是一個非常狂傲的人?

  唐小舟已經看出來了,他們原本的安排,唐小舟坐正中間,左右兩位是正廳級幹部,然後順著下來,便是幾個副廳級幹部。最後是正處級幹部。因為唐小舟的堅持,鍾紹基只好坐到了正中間,又要拉唐小舟坐在自己的旁邊。唐小舟一看,這也不行,這樣一坐,等於自己和趙世倫平級了。儘管壓了趙世倫一頭,令自己有一種出氣的感覺,畢竟這裡還有好些副廳級呢。

  唐小舟說,鍾書記,你就別堅持了,我是高嵐人,是你鍾書記的子民。鳳民同志是我的父母官,我還是和父母官坐在一起。說著,主動走到了劉鳳民的下手。

  劉鳳民怎麼能讓他坐在自己的下面?反覆推讓,將自己的位子讓給了他,自己往下移了一位。

  見所有人都坐好了,唐小舟也不說話,坐在主位的鍾紹基便說,小舟,我們是不是開始?

  唐小舟說,鍾書記你話事,我聽你的。

  鍾紹基便端起了酒杯,離席走到唐小舟面前,說,你這個小唐呀,硬是要坐這麼遠,搞得我這個市委書記要跑這麼遠才能給你敬酒,這不對嘛。

  唐小舟連忙端著酒杯站起來,說,鍾書記,你這不是讓我下不了地嗎?應該我給你敬酒才對。說著,推著鍾紹基回到了他自己的位置。唐小舟要按著鍾紹基,讓他坐下,鍾紹基不肯,兩人便站著喝了第一杯酒。

  第二杯酒,按官職排位,自然輪到趙世倫了。趙世倫也離開了自己的座位,走到唐小舟面前。趙世倫說,小舟,你是我們日報出去的人才。你走了,我們的損失很多,但全省人民有福了。來,我敬你一杯。

  唐小舟說,趙總,這怎麼行?你以前是我的總編,我的領導,現在還是我的領導,你回到位子上,這杯酒理應是我敬你。

  趙世倫無論如何不肯歸位,唐小舟也並不像對待鍾紹基那樣真心,只好在自己的位子上與趙世倫喝了第二杯酒。

  這杯酒一完,唐小舟意識到,自己再不採取主動,其他副廳長,也都會端著酒杯來給自己敬酒了。既然逃不過,自己就搶先一步好了。他和趙世倫喝過酒,推著趙世倫坐回自己的位子,他從服務員手裡接過一瓶茅台,端著杯子,走到各位副廳級面前,一一主動敬酒。

  敬了一圈下來,唐小舟喝了十幾杯。鍾紹基也意識到,今天這餐飯席位很有問題。再這麼下去,唐小舟先敬一輪,別人又回敬一輪,兩輪下來,三十多杯酒,唐小舟還不現場直播?果真如此,這請唐小舟的酒宴,反倒成了灌他的酒,他心裡一定不爽。要扭轉這個局面,只能自己擺一擺官架子了。

  大家正要給唐小舟回敬的時候,鍾紹基說話了。他說,大家是不是等一等,讓我先說幾句話?

  他這話一說,所有人,全都停止了,等著他。

  鍾紹基說,既然你們一定要我坐主位,那我就做一回主人。在這裡,我立個規矩,兩條。第一條,從現在起,大家敬酒,都不准離開座位,誰離開就罰誰。第二條,任何人,要敬酒可以,必須敬一圈,個個都敬到,少一個都不行。我來當這個紀委書記,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聽了鍾紹基的話,唐小舟心中明白了。剛才擺位的那場戲,恐怕是對自己的一種姿態同時也是一種試探。

  鍾紹基畢竟是從市長到市委書記,走到這一步不容易,那可不是一般的修煉所能達到的。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放下這個架子。從他剛才的那番話可以看出,他應該是一個很能控制局面的人,只是唐小舟有些不明白,一個看上去如此有能力的人,怎麼就玩不贏劉延光?

  對於劉延光,他還是瞭解的,這個人從基層起來,身上有一股霸氣,也有很重的江湖氣,文化修為卻很有限。當初,他和丁應平斗的時候,就沒有佔過便宜,所以才一直屈居於市長位置。鍾紹基雖說不一定比丁應平更能幹,但也不至於會輸給劉延光吧。

  酒喝到一半,趙世倫到了唐小舟的身邊。趙世倫可真是個人才,竟然舉著酒杯,對唐小舟說,唐處,來,我們再喝一杯。

  唐小舟說,趙總,你別這樣叫好不好?這樣叫顯得生了。

  趙世倫說,那好,還和從前一樣,我叫你小舟。

  唐小舟想,還小舟呢,以前,你可是直呼其名,或者姓唐的。有一次,在全社大會上,趙世倫就說,你唐小舟以為你了不起?全世界就你是人才,人家都是狗才是豬才?唐小舟也當仁不讓,在下面大聲地喊,我可沒說狗才豬才,我只說有的人是蠢才。

  一杯酒喝下了,趙世倫說,小舟呀。我們同事也有十幾年了吧?

  唐小舟說,十三年了。

  趙世倫說,是啊,十三年了。這十三年來,我可是看著你成長起來了。現在,你終於有了更好的機會,更好的平台,我由衷的為你感到高興呀。

  唐小舟說,趙總你太客氣了,我算什麼嘛,我還和以前一樣,是你手下的一個兵。

  趙世倫說,我倒是這樣希望呀,可惜我不行了,年齡來了。現在的世界,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了。

  唐小舟說,你怎麼能說自己不行呢?男人是不能說不行的。

  趙世倫不接這個話,而是說,小舟呀,老弟呀。我叫你老弟,應該還夠資格吧?

  唐小舟說,夠夠夠,是我佔你便宜了。

  趙世倫說,老弟呀,這次,你一定要拉我一把,不然,我就完了。

  唐小舟故作糊塗,說,趙總,你這是什麼話?我哪有能力拉你?

  趙世倫說,我求你,好不好?求你幫個忙,哪天帶我去見一見趙書記。

  唐小舟感到為難了。不答應吧,誰都知道,只要他肯安排,見趙德良一面,肯定是沒有問題的。答應吧,他又實在不願意。想了想,他說,我不是不答應你。不過,你也知道,我這個工作,是有紀律的。你要見趙書記,你得告訴我,你準備和趙書記說些什麼。

  趙世倫說,我嘛,已經想通了。我都一把年紀了,還能幹什麼?只想趙書記高抬貴手,讓我留在省裡,別讓我下去了。在省裡怎麼安排都行,我保證沒有意見。

  唐小舟想,要拒絕是很容易的。可是,自己一旦拒絕,那就會多一個敵人。當年趙世倫成為自己的敵人,那時,他們不在一個重量級上,彼此根本就不是一場公平的競爭。而現在,情況不同了,趙世倫如果成為自己的敵人,就算他無法真正和自己在拳擊台上比賽,至少可以在背後給自己使點小壞。既然他的要求僅僅只是見一見趙德良,而這種見面,也很難改變結果,自己何不趁此機會和他修復一下關係?

  他說,我答應你,但你需要給我時間,我必須好好地安排一下。

  趙世倫拉著他的手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酒喝完了,唐小舟要離開,鍾紹基拉著他,不讓他走,說,我已經替你把房間定好了,無論如何,今晚你得住在這裡,我還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鍾紹基拉著唐小舟的手進入電梯,又一起進入他的房間。唐小舟原以為,當晚就那一桌人,現在才知道,遠不是一桌那麼簡單,鍾紹基身邊還有很多人,這些人並沒有在一起吃飯,很可能在喜來登的其他房間。他們中間好幾個圍到鍾紹基身邊,十分慇勤地在鍾紹基面前表現著,鍾紹基對他們視而不見。

  進入房間後,還有幾個人跟進來,鍾紹基說,你們忙自己的事去吧,我和唐處長說說話。

  其他人答應著,退了出去。並且小心地將門關上。

  鍾紹基拉著唐小舟在沙發上坐下。茶几上,擺著一盆水果和一盒巧克力。鍾紹基拿起一塊白色巧克力,遞給唐小舟,又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塊,說,小舟呀,我要向你檢討呀。

  唐小舟剝開巧克力,塞進嘴裡,說,鍾書記,你這是什麼話?

  鍾紹基說,我知道你是雷江人的時間有點晚,對你的家人照顧還很不夠。你說我這個市委書記該不該檢討?

  唐小舟明白了,他在暗示,對自己家的照顧,他是打過招呼的。見他準備給自己沏茶,唐小舟連忙站起來,接過他手裡的電熱水壺,進入衛生間,將水壺仔細地洗了,裝著水,插進壺座,按下通電開關。見鍾紹基帶著茶杯,便拿過來,看了看裡面的陳茶,問,鍾書記,重新泡新的吧?

  鍾紹基拿出一包茶葉,說,用這個。

  唐小舟拿著鍾紹基的杯子以及一隻瓷杯進入衛生間,將兩隻杯子洗了。出來後,拿過鍾紹基的那包茶葉,打開一看,見包裝不怎麼樣,卻是上好的龍井。洗茶杯時,他已經小心注意過鍾紹基杯子裡茶葉的數量,往他的杯子裡放了,又往另外一隻杯子裡放了自己喜歡的量。壺裡的水已經開了。唐小舟十分細心,知道如果灌一滿壺水,需要燒很長時間。他第一次僅裝了小半壺,恰好夠泡兩杯茶。將茶泡了之後,他再進入衛生間,裝了一滿壺水,重新燒上。

  鍾紹基說,小舟呀,你前程無量啊。

  唐小舟客氣地說,以後還需要鍾書記多多培養。

  鍾紹基說,小舟你客氣。剛才,我注意到你的幾個細節,知道你是個有心人。這個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認真而又有心,這樣的人,沒有理由不成功。

  唐小舟在鍾紹基身邊坐下來,說,能夠得到鍾書記的肯定,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鍾紹基擺了擺手,說,你太客氣了。我肯定有什麼用?我啊,是越混越差,現在需要老弟你伸出援手啊。

  唐小舟說,鍾書記,你太客氣了。我想伸援手,可我的手也沒這麼長呀。

  鍾紹基說,小舟啊,說實在話,我見的年輕人不少,像你這樣敏銳同時又心細的年輕人,還真是不多。坦率地說,我一見你,就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想交你這個朋友。我有個提議,我們之間,也不考慮年齡,不考慮身份,做一對真誠相待的好兄弟,你說好不好?

  唐小舟說,那是我高攀了。

  鍾紹基擺動著一隻手,說,這話我不愛聽。你說,行還是不行?

  唐小舟說,那我叫你大哥?

  鍾紹基說,好。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大哥,你就是我的小弟。

  鍾紹基的煙癮很大,一個晚上,他的煙不離手。現在,剛好又抽完了一根,便拿起面前的軟中華,抽出一根,想了想,遞給唐小舟,說,來,抽一支大哥的煙。

  唐小舟接過,鍾紹基又拿起打火機,替他點燃,自己也點了一支,猛吸了一口。

  唐小舟將口裡的煙噴出來,說,鍾……大哥,你去雷江有半年了吧?

  鍾紹基說,是啊,剛好半年了。坦率地說,你這個家鄉呀,真是複雜啊。

  唐小舟暗想,官場哪有不複雜的?不複雜那就不叫官場。只要和人打交道的事,尤其複雜。再將人和權力結合在一起,就更加複雜。中國官場文化幾千年,研究的其實就是兩件事,控制和反控制。老祖宗想了很多辦法來控制權力,同時,又有很多反權力控制的實戰案例,後世幾千年就不用說了。單是一個春秋戰國,已經將權力遊戲演繹得淋漓盡致,奧妙無窮。陳運達省長就因為研究這段文化,受益匪淺。他所研究的,還不是真正的春秋戰國文化,而是後人根據 《左傳》 第、章《史記》 等幾本書寫的一本小說 《東周列國志》 。光一本 《東周列國志》 便已經足夠馳騁官場了。

  可這些話,他絕對不能說,說了,既有班門弄斧之嫌,又有僭越之實。人家客氣地和你稱兄道弟,你如果真以為自己和他是兄弟,那就傻了。官場最講究官職大小倫理次序,任何微小的差錯,都可能種下禍根。

  唐小舟說,是啊,哪裡都複雜。

  鍾紹基說,雷江更複雜一些。劉延光這個人你大概還不完全瞭解,他哪裡是個官員?簡直就是黑社會老大,一身的匪氣。他幹什麼事都要別人順著他,順著他一切好說,如果一點不順著,他就和你翻臉,當場拍桌子。雷江的常委會,開成了吵架常委會,一開會就吵。像什麼話,這還是共產黨的常委會嗎?

  唐小舟暗想,這個鐘紹基,看來只會玩陰謀不會玩陽謀。玩官場,就要陰謀陽謀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能夠爬到相當職位的人,不用問,玩陰謀肯定一流。但到了一定程度,就到了瓶頸,再僅僅靠陰謀,吃不開了,此時就一定要陽謀手段圓熟。這種情形,很有些像中國的商人們。如果你堅持所謂的公平交易原則,肯定只能當個小老闆,甚至小老闆都當得艱難。有點奸詐手段的,小老闆便能當得有滋有味,卻一定做不大。能夠做大的,是那些有毒辣手段的人,為了賺錢,無所不用其極。這就是陰謀。等你終於功成名就,名動江湖,就不能僅僅只會下三爛手段了。就算你對這些手段玩得再溜,也一定要收起來,規規矩矩做人,本本分分做事。所有手段,看上去一定要經得起陽光的照射,否則,總有一天,你會翻船倒舵。官場也是如此,縣級官員,需要的是霸蠻,是硬手段,市委書記這一級,很可能就是強權和智權的分水嶺,此時,強權會顯得很無力,許多事,必須借助智慧來完成。一個只會使用強權的人,很可能無法邁過這一關。

  自己是不是要點醒他一下?如果要點,該怎麼點?唐小舟反覆想著,覺得有些話不能直說,得繞個彎子。可這個彎子該怎麼繞呢?難度實在有些大。後來猛然記起不久前召開的市長論壇晚宴上,趙德良講起將相和的故事。

  陳運達擔任省長後,推行了一項新政,每年年底舉行一次市州首腦會議,出席會議的,是市州政府正副職。這是一個論壇式的會議,有人私下裡稱為市長論壇,也有點類似於大範圍的政府決策會。會議在每年的十一月底或者十二月初召開,會期三天。

  唐小舟說,前幾天召開市長會議,你們是誰來的?

  鍾紹基說,這是政府口的會議,以前我每年都參加,今年沒有參加。我聽說,最後的晚宴上,還出了點事?

  唐小舟知道他說的什麼,說,你也聽說了?

  鍾紹基說,下面都在傳,聽說了一點點。

  唐小舟問,你都聽說了些什麼?

  鍾紹基說,好像說,趙書記開始並沒有準備講話,運達省長突然宣佈請他作重要指示,弄得他有些被動。

  看來官場真是無秘密可言。鍾紹基所說,基本是對的。

  會議準備期間,余丹鴻對趙德良說,政府那邊,希望趙書記出席一下。趙德良對這個市長論壇有點看法,覺得陳運達弄出這麼個會議,是個花架子,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可畢竟全省的政府一二把手全都來了,陳運達又公開表示了這一意思,怎麼看,也像是很尊重趙德良了。趙德良只好答應參加。

  余丹鴻又說,政府那邊的意思是請趙書記說幾句話。

  趙德良說,政府的會議,還是運達同志說比較好,話我就不說了,過去敬一杯酒可以。余丹鴻將這個意思轉達給政府辦公廳,那邊也沒有再堅持,省委辦公廳沒有替趙德良準備講稿。

  當晚的宴會上,陳運達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向大家宣佈,請趙書記作重要指示。

  此話一出,趙德良便被推到了檯面,絕對不能說,我沒有準備,省委辦公廳沒有替我準備講稿,這個話我不講。好在趙德良應付局面的能力非常強,他站起來侃侃而談。

  唐小舟對鍾紹基說,趙書記的口才真是不錯,他給大家講了將相和的故事。

  這個故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中學課文裡學過。

  藺相如原本不過是趙國公卿家的舍人。所謂舍人,也就是卿大夫所養的士,按今天的理解,有點像高級公務員私人開的研究生班。秦王聽說趙王有和氏璧,便說要借來看看。趙王知道,和氏璧一旦進入秦王宮,肯定出不來。趙國的兵力比秦國弱,秦國就算強行將和氏璧留下,趙王也無可奈何。思來想去,既不能得罪秦王,又不想失去和氏璧,最好的辦法,找一個能幹的人藉機行事。於是,藺相如被選中。

  藺相如巧與秦王周旋,最終完璧歸趙。藺相如回到趙國,得到趙王的重用,位列上卿,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國務院總理。這個任命,令老將廉頗大為不服。廉頗的地位,大概相當於國防部長。他這個國防部長是靠殺敵殺出來的,軍功卓著,現在卻讓他屈居一個口舌之士下面,當然抱屈。廉頗是個直性子,做出很多事,詆毀藺相如。藺相如卻處處退讓。最終,藺相如向廉頗說明,我這樣做,並不是怕你,而是國家大事,掌握在將和相的手中,將相不和,是國家之大不幸。廉頗明白這個道理之後,負荊請罪。

  唐小舟說,趙書記當然沒有詳細介紹這個將相和的故事,這個故事,大家都知道。他只是說,最近,我又讀了一遍將相和,有些新的想法。我在想,我們都熟悉的廉頗和藺相如的故事,發生在兩個性格不同經歷不同的人身上,有沒有一種可能,類似的事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也就是說,某一個人的心裡,既裝著一個廉頗,又裝著一個藺相如,結果,廉頗和藺相如在這個人的心裡打架。有這種可能嗎?我的看法是,肯定有。我們是人,每個人骨子裡都有些血性,這就很像廉頗。憑著這股血性,我們闖出了一番事業。事業一旦闖出來,就不僅僅只是一個創業的問題,可能還有一個守業的問題。創業和守業,如果用今天的話說,守業就是穩定,創業就是發展,這是一個穩定和發展的問題。單純的創業,可以憑著老廉頗的血性來解決,一往無前。但既要穩定又要發展,單憑血性,恐怕很難解決問題。這時候,更多的需要藺相如的智慧和機變。由此啊,我想到了我們這些領導們,怎樣才能當好一個領導?要我說,當一個好的領導,其內心深處,就要懂得演一曲將相和,要懂得進和退的平衡。古人總結得好呀,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這就是告訴我們,幹任何事,都有一個將相的辯證關係,都有一個文武之道,文永遠都擺在武的前面。現在,我們搞經濟建設,很強調軟實力建設。我在想,這個軟實力,恐怕不僅僅只是我們所理解的一個城市政治環境經濟環境建設,也涉及到我們的領導幹部自身的軟實力建設。我們搞工作,恐怕也要學會軟硬兩隻手,要講究點文武之道。

  鍾紹基果然是修煉成精的人,立即明白了唐小舟的意思,再一次掏出煙,往唐小舟的手裡塞。

  唐小舟說,不抽了。

  鍾紹基說,再抽一支。

  唐小舟只好接過來。鍾紹基一邊替他點煙一邊說,老弟果然是高人。

  唐小舟說,我是什麼高人了?

  鍾紹基說,你這個小弟,我認對了。你既然不說明,我也不多說了。我們心照不宣。

  此後,還常常有雷江市常委會吵架的消息傳來,不過,傳出的消息,和以前略有不同。以前但凡提到雷江市吵架,總是鍾紹基和劉延光對吵,兩個人你拍我的桌子我拍你的桌子,誰也不讓誰。現在情況變了,劉延光大吵大鬧,鍾紹基卻不動聲色。遇到原則性問題,無論劉延光怎麼吵,鍾紹基最終都會強硬地表示,我不同意。

  畢竟是集體表決,某一個決議,並非市委書記不同意,就無法通過,市委書記在常委會裡面也僅僅只有一票,如果多數票通過了,市委書記反對,也阻止不了。一般來說,常委們也會審時度勢,他們表決的時候,更容易傾向於強勢一方的意見。以前,雷江市市委常委會吵得不亦樂乎,誰也不讓誰,誰也不佔強勢,其他常委,無所適從,更多的人只好騎牆。

  現在,鍾紹基改變了做法,劉延光吵的時候,他不出聲。等到表決的時候,他非常堅持地說,看來,這件事,常委中存在一定分歧。這樣吧,下面,我們表決,贊成的請舉手。他雖然說贊成的請舉手,可他自己不舉手,顯然就是不贊成,其他常委怎麼表態?舉手的話,就是贊成劉延光反對鍾紹基。鍾紹基是省委派來當市委書記的,公開反對鍾紹基,就是公開反對省委。劉延光是雷江市人大選舉的,代表的只是雷江市。

  最初,投反對票的,只有鍾紹基一個人。他就像孤獨的戰士,儘管知道這樣做沒有絲毫意義,仍然頑強地堅持著。

  一段時間之後,變化出現了。並不是劉延光所有的一切都能照顧到每一個常委的利益,有的決定,甚至可能損害某個常委的利益。這個常委,自然就站在鍾紹基一邊投了反對票。這個反對票一出,劉延光頓時覺得蒙受了奇恥大辱,事後在多個場合,將這位常委罵得狗血噴頭,也就徹底地得罪了這位常委。另一次,有兩個常委覺得劉延光考慮不周,可能存在隱患,投了棄權票。如此一來,這兩個人又把劉延光得罪了。劉延光再一次在不同的場合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此時,常委之中,便有四個人投劉延光的反對票,雖然沒有達到多數,鍾紹基卻會藉機說,到會的九個常委五個贊成,雖然超過了半數,但反對票和棄權票有四票,這事,是不是暫時放一放,下次常委會再議?

  是啊,五票贊成四票反對,劉延光若想硬行通過,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常委會是要記錄的,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要記錄在案。鍾紹基所說,並無不妥,四個常委反對或者棄權,反對票確實太過集中,暫緩一步,並沒有錯。劉延光還要硬性通過的話,將來萬一出了什麼事,責任就是他一個人承擔了。其他常委也感到風向正在變化,他們並不是劉延光養的狗,沒有必要和劉延光穿一條褲子。再因為各種各樣的利害衝突,劉延光和常委們漸行漸遠。一段時間之後,鍾紹基控制了常委會。

  有一次,余丹鴻向趙德良匯報雷江的情況,趙德良隨口說,紹基同志不錯,學會戒急用忍了。

  事後,唐小舟給鍾紹基發了一條短信,寫道:上曰:紹基同志不錯,學會戒急用忍了。鍾紹基自然知道其意,明白自己在趙德良心目中的形象,正在悄然改變,回復道,一切盡在不言中。

  比較麻煩的是幫趙世倫的忙,唐小舟始終沒想好怎麼幫。

  這件事,倒不是難做,而是他不願意做。如果不是被趙世倫壓制,自己可能早不是今天這般模樣。對於這個人,不僅自己應該仇恨,還應該教育子孫後代仇恨,將這種仇恨世世代代傳下去。他的內心深處,兩個自我在激烈鬥爭。一個說,你忘了這些年他是怎麼對待你的?你不僅不能幫他,還應該找個機會狠狠地報復他。另一個說,你仔細想一想,你現在不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官場一員。既然是官員,你就不能再有老百姓的思維方式,而應該擁有官員的思維方式。官場之上,從來就沒有敵人和朋友,沒有對和錯,只有取和捨。有利則取無利則捨,既無害也無利,那就多栽花少栽刺。

  最終,他想到了黎兆平和張承明之間的爭鬥。黎兆平是唐小舟的學兄,也是他的偶像。當初,黎兆平和張承明之間的爭鬥,比他和趙世倫之間,激烈尖銳得多。最終,黎兆平和張承明還是妥協了。他想,黎兆平決定妥協的時候,和自己此時的心情大概頗多相似,定然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掙扎。事過之後回過頭去看這件事,顯然出現了雙贏局面,也說明了一個道理,和則兩贏,斗則兩虧。想通這一點,唐小舟便下定了決心,替趙世倫安排個時間。

  眼看春節將至,黨政部門格外忙碌,許多會議,全都集中在年底年初,還有很多事務性工作,也都集中在這個時候,領導的日程,每天都排得滿滿的,一點空閒都沒有。別說一些看似並不重要的會見,就算是平常例行的文件,只要能拖的,也都拖了下來。除非是急件,必須立即處理的,由秘書特別說明,領導才會在乘車前往某一次會議的途中,或者是參加某一次宴會之前的片刻,匆匆地看一看,寫上幾個字的批示。

  被壓下來的文件中,有梅尚玲以及省公安廳送來的王會莊案和曹滿江案調查報告。

  王會莊案因為王會莊的死亡,調查工作,也就僅僅限於王會莊本人,無法涉及其他人。與官場相關的更深內幕,隨著王會莊的死亡,成了永遠的秘密。紀委已經調查清楚,王會莊有存款和不動產各七百餘萬。但這一千五百多萬中,已經查實屬於受賄的,只有三百六十餘萬,其餘的,均屬於來源不明財產。因為無法確認他的這些財產來源,只能就此結案。可這件案子,並不是紀委說結就能結的,紀委畢竟是受省委常委會委託對其進行常規督查時發現問題的,此案還需要省委常委會一個態度。

  曹滿江案就更加複雜。從已經查實的證據看,曹滿江與王會莊之間,並無直接利害關聯。既然沒有利害關聯,曹滿江為什麼謀殺王會莊?曹滿江承認說,因為當初他曾主持對王會莊的調查,薛靖海收受了王會莊的賄賂。他自己是本案的主辦人,玩忽職守,沒有仔細調查核實就聽憑薛靖海一面之詞結案,嚴重瀆職。他之所以殺王會莊,是想掩蓋自己的瀆職。

  這個理由非常牽強,沒有人會相信。可曹滿江一口咬定就這個理由,公安廳刑警總隊再沒有新的線索,根本無法查下去。紀委方面,自然對曹滿江的財產情況進行了調查,結果發現,曹滿江來源不明財產十分可觀,有九百多萬。

  曹滿江承認這些錢是灰色收入,卻否認是受賄。他給紀委調查組算了一筆賬。他說,作為省紀委的處長,他在這個職位已經干了十幾年,常年在下面地市走動查案,每下去一次,至少可以獲幾萬元灰色收入,有時甚至多達幾十萬。所謂灰色收入包括哪些?人家送的煙酒土特產紀念品等,這是人人下去都會有的。客氣一些的單位,送幾條煙幾瓶酒,或者冬蟲夏草什麼的,價值幾萬都有可能。此外,還有些單位考慮到上級領導晚上無聊,陪領導打個工作麻將什麼的,幾千上萬元收入是平常事。到了過年過節,單位同事會到家裡走動,下面的一些同志,也會上來走動。平均算下來,一年四五十萬收入,一點都不誇張。他工作二十多年,幾百萬元,再正常不過。

  曹滿江承認自己謀殺了王會莊,卻對其他罪行一概否認。專案組無法查下去,只好寫了結案報告,遞給省委。

  唐小舟知道趙德良關心這兩起案子,有意將兩份報告擺在最上面。好多天過去了,趙德良那裡沒有任何消息。不僅沒有消息,甚至有一次,他聽到陳運達問起此事。

  陳運達說,德良同志,有關王會莊和曹滿江的案子,下面有很多議論。

  趙德良問,是嗎?都有些什麼議論?

  陳運達說,有人說,之所以遲遲沒有結果,是因為很多人在替他們活動。這兩個案子,不宜再拖呀,拖下去,對安定團結不利。馬上過春節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出事呀。

  趙德良說,案子的事,我們就不要插手了吧?由具體的辦案部門自己解決好了。

  他的話雖然這樣說,兩份報告壓在他那裡不簽字,具體辦案部門,怎麼解決?

  唐小舟暗暗琢磨趙德良的想法,漸漸有些心得。

  趙德良之所以不批示,可能有兩種心理,一是不甘心,二是要留有後著,伺機而動。

  王會莊案,表面上與曹滿江沒有關係。就算曹滿江說的理由成立,也只是瀆職,最多是紀律或者行政處分,夠不上刑罰,即使夠得上,估計也是一個緩刑。這起謀殺案的背後,肯定還有更為複雜的原因。複雜的原因是什麼?目前可知的線索是,曹滿江的老婆和柳泉市市委書記葉萬昌的老婆是表姐妹,兩家雖然並沒有太多表面上的來往,可調查後發現,兩家非常親密。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王會莊案可能牽連葉萬昌,而葉萬昌為了保住自己,指使曹滿江將王會莊殺人滅口。

  民間還有一種說法,說王會莊如果坦白的話,會揭出一個驚天大黑幕,這個黑幕就是柳泉市買官賣官。民間傳說,在柳泉市,所有官位都是明碼實價,只要你出得起錢,就能買得到。而這個買官賣官的總經理,就是葉萬昌。葉萬昌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為,是因為他這個總經理背後,還有一個董事長。這個董事長,便是陳運達。

  趙德良不甘心,自然是因為此案未能更進一步掀開黑幕,哪怕是將黑幕的一角掀開,都是一大勝利。

  換個角度想一想,如果柳泉市真的如市井所說,所有的官帽全部標價出售,這樣的黑幕,卻是不能完全揭開的。畢竟,他趙德良是省委書記嘛,他如果將柳泉市官場一窩端了,或許可以落下個鐵面無私的美名。可這美名,無助於他在江南省開展工作,整個江南省官場,很可能因為他的這項美名,對他敬而遠之。除非他有能力有辦法將整個江南省官場一窩端了,否則,他將在這裡無法立足。

  從這種意義上說,公安廳以及紀委要求對這兩起案件結案,是有其道理的。陳運達說,與此相關的議論太多,對穩定不利,最好是快點有個結果,同樣是有道理的。權力並不在乎真相,也不在乎結果,權力僅僅只在乎權力的平衡。

  趙德良為什麼遲遲不批復呢?真的因為年底事太多太忙,顧不過來?

  唐小舟並不認為如此。他覺得,趙德良其實也清楚,這兩起案子,只能如此結案,但是,他將結案的時間盡量往後拖,對某些人來說,也是一種威懾。

  梅尚玲再一次打唐小舟的電話問起此事時,唐小舟說,年底太忙了,還沒顧上吧。

  梅尚玲說,可是,眼看要過春節了,專案組怎麼辦?撤還是不撤?

  唐小舟自作了一次主張,對梅尚玲說,我建議你別撤。不光不撤,還要趁著春節期間搞點響動出來。比如抓一抓廉政建設宣傳什麼的。

  至於趙世倫的事,唐小舟終於抓到了一個機會。

  晚上,趙德良出席老干局組織的迎春茶會。茶會名義上是老干局組織,實際是辦公廳張羅。茶會分兩個部分,下午是部分老同志的茶會,晚上是酒會。有些老同志,人雖然退下來了,參政議政的熱情卻很高漲,平常,他們沒什麼機會見到省委書記,現在省委書記坐在他們面前,他們終於撈到了機會,說了很多話。

  唐小舟在一旁聽著,心裡頗不是滋味,他無數次冒出一個詞,為老不尊。這些人,畢竟已經離開領導崗位,對於目前的情況並不是太瞭解,憑著道聽途說的一些東西,胡亂放炮。也有些老同志,極有可能受了某些人蠱惑,還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大放厥詞。

  他們的意見集中起來,共有幾點。

  第一點,說趙德良太懦弱,完全沒有一個省委書記的魄力。到江南省一年時間,下面班子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妥善解決,雖然調整了幾次班子,都是在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說明這屆省委班子考慮問題缺乏全局觀,進而懷疑本屆班子對權力的控制能力。

  唐小舟很想和這些老幹部辯論一番。他會說,你們知道盲人摸象的故事,對不對?盲人摸象之所以摸不準,就在於信息不對稱,他們無法全面準確地把握事物的全部,只是憑著自己的片面感知,做出錯誤的判斷。某些老幹部談到的問題,正是盲人摸象的結果。省委書記上任,就一定要對下面的班子來個大調整?這是誰定的規矩?這種辦法,或許適合一時一地一人,並不一定適合所有地方所有人。省委書記如果不進行這樣的調整,就說明他工作沒有魄力?魄力與班子調整之間,怎麼產生邏輯聯繫的?顯然是片面之詞嘛。權力控制能力和班子調整,就更沒有邏輯聯繫了。省委書記的權力控制力弱嗎?江南省並沒有出現大的波動,這難道不能說明問題?

  第二點意見,這屆省委上任已經這麼長時間,竟然沒有提出大政方針。

  中央班子每一屆,都會提出一個綱領性的指導思想,比如鄧小平同志提出改革開放,解放思想。江澤民同志擔任第一任黨的總書記時,提出三講,連任黨的總書記時,提出三個代表。胡錦濤同志擔任黨的總書記後提出科學發展觀。

  江南省這屆省委呢?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提出一個指導思想,這容易造成全省黨員幹部缺乏統一的目標,出現思想混亂。除了沒有確定指導思想之外,對經濟工作,省委採取了放任態度,這也是不對的。儘管經濟工作,主要由政府抓,可政府工作,畢竟在黨的領導之下。經濟工作,是當前中國的主要工作,黨不抓主要工作,那該抓什麼?

  對此,唐小舟同樣是一肚子看法。黨要管黨,這是大家早已經形成共識的,黨如果什麼都抓,那還要政府幹什麼?至於說指導思想,這就更加的大謬了。一個國家一個政黨,只可能有一個政治目標一個指導思想,每個省,是不是一定需要在這個總綱之下,列出一個分綱?恐怕是見仁見智。

  第三個反響較為強烈的意見是與王會莊案以及曹滿江案相關的。有老幹部說,這兩個案子,難道就那麼複雜嗎?據說有關部門已經調查完畢,為什麼拖著不結案?案子不結,造成謠言滿天飛,有些人惟恐天下不亂,抓住一切機會抹黑共產黨抹黑社會主義。現在不是已經有了一種言論,說江南省官場是一團黑,所有官員,全都是腐敗分子嗎?不是有人說,整個江南省的官員體系已經爛透了,其根源,在高層,在前幾任省委主要領導,因為他們用人的時候,不是任人為賢,而是看走哪條線,送了多少東西嗎?這樣下去,是會出大亂子的,局面是會失控的。

  唐小舟懷疑,這些言論,很可能是受人鼓動。王會莊案才多長時間?從雙規到現在,還不到半年嘛。哪一件雙規案,在半年之內沒有結案,便鬧出如此之多的怪話來了?而曹滿江案發生至今的時間更短。為什麼有人希望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匆匆結案,這難道不值得思考?

  唐小舟無數次觀察趙德良,見他始終面帶微笑,每一個人發言,他都認真地聽,仔細地記錄。當然,他到底寫沒寫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從表面上看,他是在認真記的。看到這一點,唐小舟真的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才是真正的政治家嘛,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局面,都能夠保持冷靜,保持良好的心態。這樣的修為,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除此之外,那些老幹部還提了其他一些問題,這些問題,與參政議政的關係不大,更多的涉及老幹部自身的利益,諸如大多數老幹部的住房都很破舊,能不能集中修繕一次。但凡遇到這類問題,能當場拍板的,趙德良便會指示相關部門限期解決。

  後來唐小舟才知道,趙德良並不像表面那般冷靜。

  人或許可以通過訓練等方式,讓自己的表情得到高度控制。但有些東西,並不是強大的意志力所能控制的,比如酒量的變化。一個人的酒量,往往是定數,由於情緒的影響,不同情緒段,酒量會有適當的增減,而情緒影響較大的時候,增減的幅度也會大。趙德良的酒量,整個江南官場,沒有人知道。他是省委書記,他說不喝就不喝,他說喝就喝,沒有人敢勸他酒。只有那種大家都是省委書記或者大家全都沒有職位顧忌的場合,他才可能放開量喝。這樣的場合,一般人是見不到的,唐小舟是他的秘書,又十分細心,因此見到過幾次。

  這次和老幹部一起喝酒,參加的人數很多,有級別的人也多,已離職的老省委書記,就有四位,副書記有十幾位,正省級老領導,共有三十幾位。如果這些人都給趙德良敬酒,他恐怕不能說不喝。辦公廳事前做足了準備,酒杯故意找那種特小的,一杯只有一錢多。趙德良敬酒的時候,身邊有一位服務員跟著,唐小舟特別交待,每次給趙書記倒酒,不准倒滿,只能倒一半。到了後來,唐小舟瞅準機會,將服務員手裡的酒換成了水。唐小舟對趙德良的酒量很有把握,覺得這樣的量,對於他來說,不在話下。

  可實際上,酒席散時,他還是有了微微醉意。

  離開宴會廳,余丹鴻慇勤地跟過來。趙德良說,小舟陪我回去就行了,丹鴻同志,你忙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吧。

  唐小舟想,今天應該是個機會,便給趙世倫發了短信,叫他到七號樓前等著。

  趙世倫顯然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半個小時後,唐小舟接到他的短信,說是已經到了。唐小舟回復了兩個字:稍等。

  回到房間後,唐小舟吩咐趙薇給趙書記放熱水。趙薇扶著趙德良在沙發上坐下,既帶關切又帶責怪地對唐小舟說,怎麼喝這麼多酒?

  趙德良說,沒事,有一點點感覺而已。

  趙薇去放熱水的時候,唐小舟替他沏了一杯濃茶。趙德良進去洗澡,趙薇便坐到唐小舟身邊,問他,怎麼喝了這麼多?

  唐小舟說,一幫為老不尊的老幹部,倚老賣老,能不喝嗎?

  趙薇說,那你難道不能想點辦法?

  唐小舟想,這個小丫頭片子,竟然以教訓的口吻和我說話,她以為她是什麼人?再一想,畢竟她是趙德良身邊的人呀,自己並不常在這裡,而她常在,誰知道她是不是抓住機會得了道?人是不可貌相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運程,誰知道哪個人在哪個時候鴻運當頭?

  趙德良洗過熱水澡,又喝了一杯濃茶,情緒好了很多,讓唐小舟將紙墨準備好,他要練字。

  唐小舟立即上樓,樓上有一間書房,裡面並沒有多少書,當中安排了一張大書桌。唐小舟鋪好毛氈,又鋪上宣紙,調好墨,趙薇輕挽著趙德良,已經進來。

  趙德良的興致很高,主動說,小舟,今天我送你一幅字,你說吧,想我寫什麼?

  唐小舟早就想要趙德良一幅字了,可他一直不敢開口。現在,趙德良主動說出來,他還能有別的奢望?便說,老闆的字,我太喜歡了,所有的我都想要。

  趙德良拿著筆向他點了點,說,你呀,太貪心了吧。

  唐小舟說,誰讓你的字寫得這麼好?

  趙德良開始練字,寫來寫去,就寫一句俗語: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唐小舟暗想,難道說,趙德良準備將這兩句話送給自己?那麼,他到底是給自己送字,還是送話?大概由於下午的活動,讓他心裡有些感慨,此時是有感而發吧。寫了很多幅,雖然全都有題款,卻並沒有蓋章。後來,他對唐小舟說,你自己選吧,你喜歡哪一幅?

  趙德良的字很有特點,在章法和佈局上,充分吸取了毛體的優點,顯得狂放和張揚,但在筆法上,又融合了魏碑和隸書的元素,單個字看,顯得敦厚溫平。唐小舟於是想,字如其人,趙德良的字,是很能體現其特點的。表面上,他很穩重,拿得住場子控得住局面,內心深處,他又是一個豪放的人,不太循規蹈矩。可無論怎麼施展,底線不會逾越,總還有章法,自成格局,絕不因他人的影響而改變。從旁觀察趙德良的為人以及施政,與他的字如出一轍。對於趙德良的心靈脈絡,唐小舟覺得自己是把握得很準的。

  從中挑了一幅,唐小舟說,這是今晚的上品,就要這一幅。

  趙德良說了一聲你的眼光不錯,便拿起印章,蓋了上去。

  拿過這幅字,唐小舟立即下樓,說,我得快點藏起來,不然,老闆後悔了又收回去,我就虧大了。

  趙德良開玩笑說,難道你的老闆就是這麼小氣的人?

  趙薇在一旁說,你送了一幅給唐哥,是不是也應該送一幅給我?

  趙德良說,好,我今天就破個例,你喜歡哪一幅?

  趙薇挑字的時候,唐小舟已經下樓。他藏字是假,找這個機會拉開與趙德良的距離是真。下樓時,他給趙世倫發了一則短信,只有幾個字:給我打電話。

  剛剛將字放好,趙世倫的電話進來了。唐小舟一邊接聽,一邊往樓上走,到了樓上,趙德良已經完成了今天的練字,正在收攤子。

  唐小舟對著手機說,我等一下再和你聯繫,掛斷了電話,對趙德良說,趙書記,日報社的趙總編輯說已經到了門口,他想見見你。

  趙德良問,趙世倫?他有什麼事?

  唐小舟說,不知道,他沒說。

  趙德良想了想,說,那好,你讓他到客廳裡等著。

  趙德良洗完澡後穿的是睡衣,他要進房間換衣服。趙薇跟進去服侍他。唐小舟下樓,打開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讓他全身一震。他站在門口,向前望去,不遠處的樹下,有一個人影走來走去,面前有一星光亮閃動著,在抽煙。見趙德良的門開了,屋裡的光線向外射出來,趙世倫立即扔掉煙頭,快步走過來。

  唐小舟見了他,說,你先進來吧,趙書記一會兒就下來。

  趙世倫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聞到一股很濃的煙味。唐小舟說,怎麼抽這麼多煙?你知道趙書記不抽煙,最討厭家裡有煙味。

  趙世倫一下子傻了,說,哎呀,我把這事忘了,那怎麼辦?

  唐小舟說,算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下面看你的了。

  趙世倫說,我知道,這已經非常感謝了。

  將趙世倫讓到客廳裡坐下,接過他脫下的大衣、圍巾和帽子,掛在旁邊的衣帽鉤上,又替他倒上茶,說聲你先坐一下,便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