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21章 理想主義的彩色外套剝去了,只留下灰色內衣

  唐小舟說,慶祝,慶什麼祝?當不當得成,還是個未知數。

  谷瑞丹發現他的口氣不對,也是暗吃了一驚,說,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唐小舟說,有人往廳裡寄了舉報信。

  谷瑞丹有點慌了,說,舉報信?舉報你什麼?你才當了幾天秘書,稻草都沒見你往家裡拿回一根,有什麼好舉報的?

  唐小舟說,沒有?可人家可以舉出很多呀。比如瑞安的事,人家說,是我以省委書記秘書的身份,硬壓著人家,人家沒辦法,才給辦的。這是典型的以權謀私。第二件事,也是你們谷家的事,瑞康的事。

  谷瑞丹幾乎是高聲叫了起來,說,這是哪個缺德鬼?這兩件事,別人怎麼知道的?

  唐小舟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你做得很秘密,可你哪裡知道?我們的一言一行,人家盯著呢。除了這兩件事之外,還有我不知道的。

  谷瑞丹問,你不知道的什麼?

  唐小舟說,人家上門來找我,給你送了錢,你沒告訴我,對不對?

  谷瑞丹說,那也沒多少呀。

  唐小舟只不過想試一試她,並且嚇一嚇她,沒想到,她還真的承認了。他說,沒多少是多少?總有個數字吧?

  谷瑞丹說,我記了賬的,購物卡和東西不算的話,大概十二萬多。

  唐小舟簡直要暈過去了。這個蠢女人,竟然還記了賬。這不是等著人家來調查嗎?同時,他也吃驚呀,自己的工資,只不過幾千塊錢,送到自己那裡的不算,光是送到她這裡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每個月就是兩萬,而且是現金,購物卡不算。明天,自己的處長職位一定,也就等於省委書記秘書這個位置不可更改了,那時,上門送錢送物的,可能更多。以這個女人的貪得無厭,那還不是把自己給害了?

  他說,我好不容易有了一次翻身的機會,結果,被你給斷送了。我怎麼這麼命苦呀。

  谷瑞丹顯然也急了。她心裡不是不清楚,省委書記秘書這個位置,多少人做夢都想呀。有了這個位置,今後還怕升不了官發不了財?如果這個位置輕易就失去了,那真的會後悔一輩子。她問,那怎麼辦?還有沒有辦法補救?

  唐小舟說,補救,補什麼救?事情簡直就糟糕透了。

  谷瑞丹第一次表現出了一點女兒態,急得都快哭出來了。說,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說吧,要我怎麼辦?只要還有辦法,我們就去爭取。

  唐小舟幾乎想暴笑,卻又不得不忍著,並且將戲繼續往下演。直到他覺得差不多了,才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將那筆錢交上去。能不能過關,現在還不一定。但是,交肯定比不交好。交了,說不定下一次還有機會,至少,能夠保住省委書記秘書這個位置,就是一大勝利。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如果不交,麻煩肯定就大了,上面一定會查,一旦查證清楚了,說不定還會判刑。

  谷瑞丹說,交交交,明天一早,我就去取出來,然後送給你。

  唐小舟說,你剛才說,現金就有十二萬,還有購物卡和東西?那些值多少?

  谷瑞丹哭喪著臉說,那些我沒法算。有些,我用了,有些送人了,只有一小部分,我拿去賣了。

  唐小舟問,賣了多少錢?

  谷瑞丹說,不多,大概兩三萬吧。

  唐小舟暗叫,兩三萬還不多?自己這半年的工資,大概也就這麼多吧。幸好自己發現得早,不然,再過一兩年,這個蠢女人還不挖個大坑,將自己埋進去了?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泥足深陷,還懵裡懵懂,完全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想想這事,真讓人肝膽俱寒,第一次覺得這個官場,真是太可怕了,防不勝防呀。

  他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狀,說,事到如今,只得聽天由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但願廳裡的領導大人有大量,能夠放我一馬。

  谷瑞丹說,你把所有的責任往我頭上推,就說全是我背著你幹的,你一點都不知道。要處理,讓他們處理我好了。

  今天的谷瑞丹,還真有點妻子的感覺。對一個家庭來說,遇到較大的危機,就算是再深的矛盾,也可能暫時消弭,出現一致對外的團結。也難怪一些政治家尤其是封建社會的國君們,遇到國內矛盾深重無以解決的時候,往往喜歡發動對外戰爭,讓對外戰爭來凝聚國人的力量,消弭危機。畢竟,人是需要家庭的,總算有了一點家的感覺,唐小舟的心中,便也就有了一點溫馨蕩彌開來。他又立即調動了一下理智,暗暗告誡自己,面前這個女人,你絕對不能對她心軟,否則,你會死在她的手裡。他暗暗咬了咬牙,凝聚了一下全身的力量,對她說,明天你把錢取出來後,再以我的名義開個存折,把錢存進去。你不要直接去我的辦公室,到了省委門口給我打電話,我出來拿。我擔心風頭火勢的,你進去了影響不好。

  谷瑞丹對他言聽計從,並且主動而且溫柔地抱著他,一再安慰他。

  這種情形,在他們十來年的婚姻生活中,是從來沒有過的。不知怎麼回事,唐小舟心裡,竟然很是受用,身體的某個部位,一下子膨脹起來,血流開始加快。他暗暗罵自己,沒用的東西,人家給點顏色你就燦爛,你忘了以前受的屈辱了嗎?你忘了直到今天,她還可能給你戴著一頂大大的綠帽子了嗎?

  這樣一想,他的心又硬了起來,輕輕地推開她,說,我心裡煩,你讓我靜一下。

  谷瑞丹便十分溫柔地說,那好,我去放水給你洗澡,洗完澡睡得舒服些。

  第二天,唐小舟的處長任命正式生效。一大早,組織部的文下來了。這文顯然是早就印好的,只等時間一到,立即下發。唐小舟拿著這份文,心潮起伏,竟然半點激動都沒有。

  他想,一場風波,雖然就這樣平息了,可自己是切實地踏進了這個官場,這個官場,將給自己怎樣的一片天地?未來的某一處,會有怎樣的陷阱在等著自己?幾千年來,大家都明白學而優則仕,說到底,就是一心只想當官。可真正當了官才知道,一腳踏進去的,恐怕就不是什麼好地方。

  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正身不由己的,應該是官場才對。

  讓唐小舟有些驚訝的是,第一個跑來向他表示祝賀,並且討要喜酒喝的,竟然是韋成鵬。

  看到韋成鵬那張貌似熱情的臉,唐小舟幾乎想嘔吐,若是他以前的脾氣,說不準就會朝他那張奸詐的臉上吐一口老痰。可今天的唐小舟,早已經不是昨日的唐小舟,他覺得自己已經煉得很有道行,就算是面對谷瑞丹那種難纏的女人,他都能應付自如,何況韋成鵬這種勢利小人?

  韋成鵬說要酒喝,唐小舟便說,好呀好呀。這次,處裡只有我們兩人動了一下,我們恐怕得請全處一起好好喝一餐。

  韋成鵬顯得非常恭敬,說,唐處,那你看什麼時候好?

  唐小舟說,這個有點說不准了,得等我哪天有空了。

  這是屁話,他能有空嗎?他的時間,全都是趙德良的,就算有空,也一定要像女人的乳溝那樣,必須主動去擠的。他若不主動,這個空閒的時間,至少在相當一個時期內,不可能出現。

  韋成鵬說,你是處頭,我是你的兵,舟哥,唐處,你以後可得多關照小弟喲。

  唐小舟說,那是那是,我們彼此關照吧。

  韋成鵬剛剛離開,侯正德來了。

  唐小舟進入省委辦公廳已經半年多了,侯正德這是第二次主動來他的辦公室,平常有什麼事,也就是打一個電話,將他叫下去。唐小舟知道,侯正德是個老實人,文章寫得很扎實,做人似乎差一點,所以才會一直提不起來。見到侯正德進入自己的辦公室,唐小舟有點驚訝,說,侯處,你怎麼親自來了?有什麼事,打個電話就行呀。

  侯正德說,我要來,我一定要來。

  唐小舟說,快請坐。一邊請他坐下,一面替他泡上茶。

  侯正德端了茶杯,像寫領導報告一樣說,我今天來,主要有兩層意思。

  唐小舟很恭敬地說,你說。

  侯正德說,第一層意思,向你祝賀。

  唐小舟說,謝謝。

  侯正德說,第二層意思,這一年多,我主持一處的工作,你大概也知道了。我是焦頭爛額,早就想有個人接手了。現在好了,你的位置定了,我的心也定了。我們是不是找個時間,把工作交接一下?

  唐小舟說,侯處,侯兄。你比我大幾歲,我叫你一聲侯兄,應該還是可以的。我說侯兄,你是一處的老人,可以說,這幾年,一處的大半邊天,是你在撐著。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我也不管。但我心裡清楚,關於一處工作的事,我也認真想過,擔子,還是主要由你來挑。我在背後支持你。

  侯正德連忙擺動著雙手,說,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你是處長,自然是你主持處裡的工作。剛才上來之前,我已經叫小孔把那間空著的辦公室清理出來。每個星期,你恐怕還得到處裡去看看,處務會,你得主持。

  唐小舟舉起一隻手,壓了壓,說,侯兄,你等等。我向你表個態,一處的工作,該我的做的,我當然要做,該我負的責任,你不用說,我也會承擔。這個你放心。你也知道,我們現在有四個處長副處長,怎麼說,也得有個分工。我和你,需要達成一個默契。不然,我們這個處,沒法搞。

  侯正德說,我來找你,也正是這個意思。楊處這個人,我和他共事一年多兩年,總體感覺還過得去。怕就怕韋成鵬,這個人,我不說,你大概也有所瞭解,不光不能成事,大概還會壞事。這個人,我是壓不住的,沒有你唐處,他肯定會把處裡搞得烏煙瘴氣。

  唐小舟說,我說的,其實和你是同一個意思。我們四個處領導,我的主要工作,當然是服務趙書記,主要精力,肯定會在這方面多一些。至於處裡的工作,我們兩人有商有量,還是以你為主。你放心,我一定會撐你。還有楊處,你要注意策略,要盡最大的可能團結他。如果我們三個人一條心,你想,韋處能不和我們一條心嗎?

  侯正德有點一根筋,似乎還沒有完全明白唐小舟的意思。他說,唐處,你這樣說,是對我的信任。我非常感激。可你也知道,我確實能力有限,這一年多讓我主持處裡的工作,我已經是心力交瘁。我不是說假話,句句都是真心話。一處雖然就這麼幾個人,情況卻複雜得很。個個都有後台,人人都有關係,這工作難開展呀。那個韋成鵬,你也知道,在處裡,他能聽哪個人的?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誰能管得了他?還有創收的事,眼看就要第四季度了,今年的創收任務還不知在哪裡。雙節的時候,我硬著頭皮找了一家企業,好說歹說,總算是給大家弄了點福利。很快元旦就來了,今年的春節也早,創收任務如果不能完成,我會被大家罵死。

  唐小舟明白了。綜合一處在辦公廳所有處室中,創收情況是最好的,根本原因在於,過去一處的處長,都是省委書記秘書,他們要為處裡謀點福利,那是小事一樁。韋成鵬當上秘書的時候,向處裡表了態,創收任務交給他了。他之所以這樣拍胸,也是想為自己今後當處長埋下伏筆,籠各人心,以便有更多的人擁護他。可他沒料到,才三個月不到,秘書位置就換了人,創收任務,他自然就不管了。侯正德雖然主持工作,可他是副處長,這樣的人,平常根本沒有機會接觸省委書記,下面的人,自然也就不買他的賬了。楊衛新也是副處長,可他這個副處長,和一個副處級沒什麼區別,一點權力都沒有,就算他有點能力搞到創收,他也不會搞,畢竟那是給侯正德撈政績收民心嘛,他才沒那麼傻。

  為了這個創收,侯正德急得像熱窩上的螞蟻。國慶節前,就曾主持召開了第二次創收工作會議,可這次會議的效果,和第一次完全一樣,半點實質性進展沒有。

  知道侯正德的來意之後,唐小舟便說,侯兄,你放心,創收的事,我正在想辦法呢。不過,你也知道,我以前沒有幹過這樣的事,有點難度。但就算再有難度,也是處裡的工作,是我的工作,我責不旁貸。這樣好不好?處裡日常工作,還是由你來牽頭,處務會什麼的,仍然由你主持。目前的工作格局,暫時就不變了。至於你我之間,一切都好說,有什麼事,我們相互通氣,但有一個基本原則,以你為主,我將全力以赴服務趙書記。至於一些比較麻煩的事,比如創收,我們一起想想辦法。當然,我會把這件事放心上,努力抓到實處。

  送走侯正德,谷瑞丹的電話來了,她已經到了門口。唐小舟不想立即去見她,故意磨蹭了一下,才慢吞吞地下樓。

  谷瑞丹要了宣傳處的車,停在傳達室門前的路邊。唐小舟一眼看到那輛掛著公安牌的車,走過去。谷瑞丹並下車,而是將車窗搖下來。當著司機的面,谷瑞丹顯然不好說什麼,只是將一隻很大的信封遞給他,說,你要的材料,我給你送來了。

  唐小舟覺得好笑,什麼材料?還煞有介事地弄這麼大個信封,一個存折而已嘛。他接過信封,對谷瑞丹說,那好,我那裡還有事,就不請你們上去了。

  一整天,發短信的,打電話的,全都向唐小舟表示祝賀。更多的人會在最後說一句,怎麼樣,給個機會,讓我當面向你祝賀嗎?自然是不行。如果所有當面向他祝賀請求都答應的話,唐小舟可能又會增加幾十萬收入。可這種收入讓他心驚肉跳,寢食難安。為了心裡不那麼緊張,還是離這類活動遠一些為好。

  向他祝賀的人,甚至包括了趙德良。

  趙德良當然不會像其他人那樣,非常直接地說一堆祝賀的話,他的祝賀方式顯得極其特別。下午四點鐘左右,趙德良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對他說,今天沒什麼特別的事,下班後你可以早點走。作為省委書記,完全沒有必要打這樣一個電話。唐小舟因此知道,這是趙德良以自己的方式,放了他的假,以便他有時間和朋友歡慶一下。

  和誰慶祝?當然可以把任大為、黎兆平或者王宗平等人約到一起,好好地喝一餐酒。越是得意之時,人的情感越顯得蒼涼孤獨。他甚至開始厭倦以前那種浮華忙碌的生活,反倒想追求一種內心的寧靜。此時,他最需要的,是和紅顏知己的默默相望。腦中冒出紅顏知己這個詞,他自然想到了孔思勤。或許,孔思勤堪稱自己的紅顏知己?轉而一想,她算嗎?情感上,彼此似乎有點紅顏知己的意思,同時他更清楚,他們這種感情是非常現實的,也是非常脆弱的。如果他不是省委書記秘書,縱使他潘安再世,她大概也就是多看自己幾眼而已吧,還能有現在這種感情?

  孔思勤大概也知道了舉報信的內容,沒有特別跑過來向他祝賀,只是給他發來短信,賀詞也很特別:有一顆心在為你跳動,祝賀你。

  他回答說,謝謝,這顆跳動的心在哪裡?

  她說,我暫時替你保管著,就像你的錢存在銀行。

  他說,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取?

  她說,是你的錢,你要用的時候就可以取。

  唐小舟現在就可以取,卻又不得不努力控制著自己。想一想,人生其實真的沒有多少意思,每個人,都希望能夠遇到純粹的感情,可實際上,這個世界上真有純粹的感情嗎?年輕的時候遇到的感情似乎是純粹的,可那種所謂的純粹並非沒有雜質,只不過因為幼稚和盲目,甚至完全不懂什麼叫感情。更多的時候,男人們將這種感情,當成了一道通往性愛的橋樑。過了三十歲,開始漸漸懂得感情了,你就會發現,在這個世界,你已經找不到愛情這種東西,幾乎所有被認為是愛情的東西,其實都是偽愛情,是除了愛情之外所有物慾的集合。這個時期,你如果落魄,便會發現,愛情這東西,總是繞著你走。所以你渴望成功,你努力進取。真的等你成功了,果如當初所料,那種叫做愛情的東西,蜂湧而至。可你認真看的時候,卻發現,那到底是不是愛情,你開始極度懷疑起來。

  和孔思勤之間的感情是不是愛情,令他懷疑,那麼,和鄺京萍之間呢?那是愛情嗎?她從未向他提出過任何要求,兩人只要見面,便是暢快淋漓的性愛。如果說,那僅僅是為了性愛,他不承認,可要說彼此有愛情,他同樣無法說服自己。是的,她沒有向他提出要求,可他所給予的,也不能算少。每次進京,他都會給她大幾千塊錢。難道說,他們之間,就真的沒有物質的聯繫?他不信。

  至於徐雅宮,他就更加不相信是真正的愛情了。

  他和徐雅宮之間關係的改變,有一道極其明顯的線,那就是由記者向秘書的轉變那一瞬間。前一天,他還在攪盡腦汁想把她弄上床,她卻態度堅決地拒絕了。第二天,他卻得到了特別的機會。那一次,他已經脫光了她,完全可以將一件事做得盡善盡美有始有終。哪怕後來這件事被肖斯言打斷了,他在和肖斯言分開後,也完全可以在喜來登開一間房,將那件未完成的心願了結。可他沒有那樣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很無恥,如果完成了那件事,就會變得更加的無恥。

  管它是不是愛情?和她在一起,總比面對家裡那隻母老虎好。這樣想過,他拿起手機,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晚上,他和她一起在喜來登吃晚飯。黎兆平給了他在喜來登的簽單權,無論是吃飯還是開房間,只要他簽字便算數,到了年底,由黎兆平和喜來登結賬。儘管如此,他還從沒在這裡簽過單,這是第一次。端起紅酒,兩隻杯子碰到一起的時候,徐雅宮說,祝賀你,唐處長。

  唐小舟暗吃一驚,難道她已經知道了?便問,為什麼祝賀?

  她說,你的公示昨天不是到期了嗎?

  他明白了,她並不知道其中的曲折,僅僅因為公示到期以及今天他將她約出來,便認定這是一次祝賀活動。

  他說,也祝賀你。

  她說,祝賀我?我有什麼值得祝賀的?

  他說,未來的徐處長,我提前祝賀呀。

  她害羞地一笑,說,如果真能成為未來的徐處長,那一定是唐部長給的。

  吃完飯,他以為她會問再去哪裡,可是沒有。她心裡大概早已經拿定主意,他希望她去哪裡,她就跟去哪裡。這種女人,他倒也喜歡,不需要多話,更沒有那種虛得令人噁心的偽淑女的矜持和假意推拒。一切都簡單化,這才是真正的輕鬆。唐小舟和徐雅宮的關係,很久沒有進展,也是因為他怕這種關係累了自己。現在看來,徐雅宮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孩。

  離開喜來登,走到門前的馬路上,唐小舟伸手攔停一輛出租車,徐雅宮一句話未說,非常主動地先坐進去。

  唐小舟關上車門後,對司機說,去碧璽溫泉。

  碧璽溫泉酒店,是雍州市郊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也是全中國離城市最近的溫泉酒店。在這間酒店,唐小舟有一張特殊的消費卡,憑此卡可以在碧璽溫泉酒店任意消費,甚至不受額度限制。這張卡是一個國企老闆送給趙德良的,趙德良可能以為只是普通的消費卡,隨手送給了唐小舟。唐小舟拿到這張卡後,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特意給酒店打電話查詢過,得到的回答是,這是針對某某公司特訂的貴賓卡,這種卡,總共只有十五張。持有這張卡,除了單價五千元以上的物品外,所有消費,全部由這家公司埋單。

  唐小舟想,別人說金卡銀卡,這張可是鑽石卡了。所有消費都由公司埋單,那是否意味著,一張卡能有幾十萬的消費額度?

  徐雅宮沒有來過碧璽溫泉酒店,根本不知道這間酒店有些什麼名堂。要說,這間酒店的名堂也確實多,僅房間就有好多種不同類型,有普通房間,也有帶溫泉泳池的房間,還有一間總統套房,裡面竟然有溫泉泉眼。餐廳房間和娛樂房間的規格就更多了,你可以坐在溫泉池裡用餐,也可以坐在溫泉池裡打麻將。當然,你還可以在溫泉房間裡享受到其他一切。比如只要你願意出錢,這裡可以請來全國知名的男女明星陪你一起泡溫泉。

  唐小舟來此消費過,比較瞭解,他直接要了一個溫泉套房。這種溫泉套房,除了普通酒店的標準間之外,還有其他一些附屬設施。附屬設施是一個大區域,分隔兩成兩大部分,一間更衣室,裡面有一張沙發床,兩排櫃子。一排木櫃子用來放客人脫下的衣服,另一排下班櫃裡面全都是一次性男女泳衣。和更衣室並排的是一間很大的溫泉浴室,裡面是一個很大的溫泉池,旁邊用玻璃隔出一個淋浴間。

  將房間的門關上後,唐小舟指著浴室說,這是溫泉浴室,我們可以去裡面泡溫泉。

  徐雅宮根本不問更多,想都沒想,便說,好哇。

  唐小舟又說,裡面的更衣室裡有一次性泳衣,你要換嗎?

  徐雅宮說,隨你高興。你想要我換,我就換,你想要我不換,那就不換。

  唐小舟說,那就不換,哪有洗澡還穿衣服的,你說是不是?

  徐雅宮說,我把我當禮物送給你,怎麼使用禮物,那是你的事了。

  唐小舟將她摟住,深深地吻她。

  她說,你要不要打開你的禮物看看?

  受到鼓舞,他有些迫不及待,在客廳裡便將她脫光了。他將她的衣服小心地放在沙發上,再動手脫自己的衣服。他其他很希望她動手幫自己脫,可她沒有,她站在客廳裡,雙手高高地舉起,在頭頂合攏,整個身體,呈一種波浪狀扭動。那一瞬間,他以為她真的是水做的,有一種水光瀲灩的驚艷之感。

  他心中的潮動洶湧澎湃,幾步跨到她的面前,伸出雙手,摟住她的腰。她的腰扭動,並且希望帶著他也扭動。他的舞姿不好,不敢在她面前顯擺,尤其是不光著身子顯擺,便一把抱起她。她歡快而又驚喜地叫了一聲,雙手緊緊地摟了他的脖子,讓自己的整個身子,緊緊貼在他的身上。他抱著她,向浴室走去。

  溫泉池放滿水需要過程,而徐雅宮又覺得這種公共浴室不太衛生,放水過程中,她極其小心地清洗著浴池。

  唐小舟說,酒店每天都要消毒的,很嚴格。

  徐雅宮說,就算再嚴格,我也要親自做過,才放心。

  從浴室回到房間,第一時間,唐小舟拿起手機,見有好多個未接電話,他一一查看,沒有趙德良的電話,也沒有辦公廳的電話,最多的是谷瑞丹的電話。估計這些沒有接到的電話都沒有大事,他便沒有回,轉而查看短信。

  谷瑞丹大概見打了多次電話他沒接,便發來短信,問他:那件事怎麼樣了?

  唐小舟本不想理她。轉而一想,不趁此機會嚇一嚇她,以後可能更麻煩,便回復說,還不清楚,秘書長肯定了我的態度和做法,但要不要處理,還要進一步研究。

  谷瑞丹說,不會有什麼事吧?

  唐小舟說,聽他們的口氣,至少可以保住秘書位置。

  谷瑞丹說,不幸中的萬幸。

  唐小舟說,這是一次沉痛的教訓,希望你我都引以為戒。

  谷瑞丹說,我會的,因為你是我的寶貝。

  唐小舟渾身冒出雞皮疙瘩。

  江南的秋天,直到十月才姍姍而來。

  唐小舟當秘書的時候,時令才剛剛進入春天,那是乍暖還寒時節。沒想到,日子過得可真是快,才一轉眼,已經是秋風陣陣,而曆法的節氣,已經進入了暮秋。

  中國的四季,大約是按中原地區劃分的,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只有中原,才真正四季分明,其他四個方位,季節差不多都是亂的。北方的冬季長得沒邊,而南方的夏季卻是沒完沒了。以長江以南的江南省為例,每年四月的上旬,還是乍暖時節,隨時都可能再來一場暴風雪似的,到了下旬,氣溫就一個勁地往上竄,曆法的夏季和事實上的夏季,一起到來了。這個夏季很長,滾滾的熱流,一直要持續半年之久,直到十月,才會稍稍消退。冬季倒似乎有足足三個月,在這三個月裡,那個叫寒凍的怪物,在大地上盤桓,纏綿了又纏綿,就是不肯離去。春季和秋季,卻只是梅雨季節的太陽,一露臉就不見了。

  以前讀書的時候,常常看到作家們描寫春天的文章,作家筆下春天的那個美,真是令人激動,可對於唐小舟來說,他所感受到的春天之美,也就是在作家的作品中,而不是在現實中。

  江南省的春天十分短暫,冬天一過,暖風一吹,油菜花就開了。在黃河中部流域,油菜花開得漫山遍野的時候,或許正是春意盎然的時候。可江南不同,油菜花開的時候,也就是夏天到來的時候。此前的一段時間,陰雨綿綿,氣溫像沒有燒開的溫吞水,空氣像在雨水裡泡著一般,春天是一塊濕淋淋的絨布,只要稍稍用力一擰,就能擰出一串水珠,除了濕之外,再感覺不到任何春之美。

  曆法中的秋天,往往在陽曆八月到來,而八月的江南,正值盛夏,酷暑炎炎,氣溫達到最高,持續的時間也長。直到進入十月,人們才能感覺到燠熱已經消褪,秋天是跚跚的來了。

  江南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這個季節,真正是秋高氣爽,空氣乾燥,卻又不像北方那般燥得人無法忍受。氣溫適當無雨,最適合戶外活動,也很有利於自我情緒的調節。但就像春光乍現一樣,秋天也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逗留的時間,大概也就一個月左右,到了十一月底,便開始寒氣逼人了。

  可這所有一切,唐小舟再也沒有真切的感受,除了將T恤換成了長袖襯衣,又在襯衣外面加了一件外套,他真的不知道這一年的每個日子有什麼不同。偶爾靜下來想想,也難免會有絲絲惆悵,生命真的應該是這樣嗎?這樣的生命,會不會太蒼白了?將所有的日子,全都打成一個大包,包進了趙德良的政治生命之中,以至於早上出來的時候,原是滿天繁星之時,看到的,卻只是孤獨的街燈;晚上回家,同樣是都市的繁華以及街上三幾個夜行的都市紅男綠女,哪裡還有春夏秋冬的更迭,哪裡還有自然的詩意?哪裡還有愛情的浪漫?唐小舟的日子,似乎就是在這種黑夜連著黑夜的幽暗隧道裡穿行,似乎永遠都沒有個頭,也永遠沒有真正意義的光明。

  偶爾想到這些,難免就有蹉跎生命的感歎。只不過,唐小舟忙得連感歎都遠離而去了。

  十一月底,侯正德找到唐小舟,還是同樣的議題,眼看今年只剩下最後一個月了,創收任務還沒有著落,怎麼辦?

  中秋節國慶節,可以發點物質對付一下,元旦也可以這樣做。但春節怎麼辦?按照慣例,每年春節,廳裡會給所有人發點獎金,不是很多,大概也就相當於雙薪。各個處室,在廳裡的獎金之外,還會種點自留地,發多少,要看各個處室的經濟實力。綜合一處是廳裡最顯赫的處,往年福利是最好的,別的處室平均是五千元左右,綜合一處,通常都是七千。今年的麻煩可就大了,到現在,進賬才只有兩萬多元,將以前的一點老底子湊起來,也才只有四萬多元。僅僅是年底的獎金,就還差兩萬,年貨沒有著落,年後開門,還有一個開門紅包,這些錢從何而來?

  上次,侯正德到唐小舟的辦公室談這件事,唐小舟當面答應得很好,說是正在想辦法。可他因為事情太多,轉過背,把這件事情忘了。侯正德再次找上來,他才意識到,時間逼人,轉眼就要到年底了,這事,不專門花時間和精力解決,還真是不行。但是,處裡不能形成所有事全由處長兜著的風氣,也要促一促其他人,畢竟工作是大家的。他對侯正德說,這樣吧,還是把楊處和韋處叫到一起,我們開個會吧。會議由你來主持,主要的話,你來說。

  會議在侯正德的辦公室舉行,一開始,侯正德就說上了狠話。他說,我侯正德是個無能之輩,在這裡尸位素餐。可你們大家也應該想一想,今年這個年如果過不去,大家罵我侯正德的同時,恐怕也會連帶著把你們都罵了。這還不說,關鍵是在其他處室那裡,我們一處今後還能抬起頭來嗎?大家私下裡有一個說法,說我們當秘書的,是領導的看門狗。省委辦公廳,就是省委的看門狗,我們綜合一處,就是省委書記的看門狗。

  這種比喻,唐小舟還是第一次聽說。比喻雖然難聽,仔細想一想,還真有幾分道理。狗的地位高不高,不在於狗的血統有多高貴,品種有多優良,而在於狗的主人有怎樣的地位。如果說省委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這樣一些部門屬於權力之狗的話,那麼,綜合一處,就是地位最為顯赫的那一隻。以前過年發福利,綜合一處最高,大家都認為天經地義,畢竟,你們是最高貴的狗嘛。今年,如果福利在全廳最差,大家走出去,就真的抬不起頭了。

  楊衛新說,是啊,這確實是一個大難題。該想的辦法,我都想了,該找的關係,我也都找了,人家就是不肯認賬,我也沒有辦法。我想,靠我們這些老人,恐怕是無能為力了,好在我們處今年進了幾個新人,看他們能不能打開一些局面。

  這話的指向性很明確,所謂進了幾個新人,指的自然就是唐小舟和韋成鵬。

  韋成鵬立即說,你們別指望我。這種事,肉食者謀之,我們這些草食者鄙,古人早已經說過了,草食者不足以謀,更不足以成就大事。說過之後,拿眼看著唐小舟。

  所謂肉食者謀之,引用的是 《左傳·曹劌論戰》 第中的話。而章《曹劌論戰》 中,根本沒有草食者之說,更沒有草食者鄙之語。說的是肉食者鄙。韋成鵬是按照自己的意思,這麼改了一下,無非是想說明,我無職無權,這事與我無關。唐小舟也清楚,韋成鵬其實是在表明一種態度,當官不帶長,放屁也不響。處裡的事,無非是你們處長和話事的副處長拿主意,我這種掛名的副延長,在省委辦公廳這種地方,和一個小小的辦事員並無區別,既無職又無權,何況還排在末位,你們就別指望了。

  此前,唐小舟之所以不理這一茬事,也持有韋成鵬相同的觀點,畢竟有些不明不白嘛。何況,這種看起來為大家謀福利的事,也要師出有名,一旦做過了,就是越位了。

  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一時彼一時,以前他可以持有這種觀點,現在卻不行。現在,他已經是處領導了,一把手,處裡所有的事,都是他的事。侯正德說,處裡的福利不好,大家面子過不去,最過不去的,自然還是他這個處長。

  大家的話都說了,意思也都擺明了。就算韋成鵬這些人,一分錢創收任務不完成,你又能拿他有什麼辦法?說到底,還是你們當處長副處長的著急,他完全可以高枕無憂。人事制度在那裡,處級幹部的陞遷或者考績,由廳裡負責,某個副處長要和處長對著幹,處長是半點轍都沒有。實際工作中,你會對這種人事制度感到無奈,因為不受你控制的這些副手,不僅無法成為你開展工作的助力,反而會成為巨大的阻力甚至是破壞力。但另一方面,你又很清楚,這種人事制度,其實就是一種相互制約制度,是最好的方式。最好的人事制度,執行起來之所以令人無奈,關鍵是缺乏一個有效的考績機制。

  唐小舟之所以要求侯正德開這個會,也是想發動一下大家。他甚至想過,能不能採取什麼強制手段,比如完不成任務,在年終獎金裡扣除之類。現在看來,這根本就是一個餿主意,沒有絲毫意義。真若是干了,無異於將全處所有人推到對立面,那就成自掘墳墓了,千萬使不得。他只好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說任務是處裡統一定的,創收關係到每個人的福利,我們這些當領導的,一定要帶頭,把這件事切實抓好之類。

  回到辦公室,唐小舟就想,該找哪個企業去化緣呢?以前當記者時去化緣,可以有廣告回報,人家都愛理不理,現在半點回報都沒有,哪個企業是冤大頭,肯做這種事?思來想去,恐怕還只能找關係比較好的企業開口。對方如果有半點猶豫,便直接說明好了,自己這個年確實難過,請老兄一定伸出援助之手。平常到他這裡走動的企業不少,算一算,有幾十家,效益特別好的,像江南煙草、中國電信江南公司、南方重工、江南有色等。這些企業,過年過節,送給自己的購物卡,都是三兩千的,還要外帶一大堆物品,如果找他們化大幾千塊錢的緣,應該還是有可能的吧?

  將所有企業在心裡篩過一遍之後,他決定第一個找江南煙草。

  真是奇了怪了,他拿出自己的手機,認真地翻找了好幾遍,竟然沒有王禺丹的電話。怎麼會犯這種錯誤呢?不久前一起上北京,幾天時間,他們都在一起,感情還算不錯,怎麼就沒有把她的電話輸入手機?想想只有一種可能,那段時間,主要心思用在鄺京萍身上,大概忽視了其他的事。

  只好翻開省直機關電話號碼薄,上面果然有江南煙草董事長辦公室電話,唐小舟立即打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非常年輕動聽的聲音,對方說,您好,這裡是江南實業集團董事長辦公室,有什麼事可以幫到您?唐小舟知道這不是王禺丹的聲音,應該是王禺丹的秘書。上次去北京的時候,她的秘書也去了。唐小舟想了一下,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但還能記得她姓胥。便說,胥秘書嗎?我是省委辦公廳唐小舟。

  胥秘書立即換了一副十分熱情的腔調說,原來是唐處長,您好唐處,今天,我們董事長還提到您,說您這次提了處長,要我打電話和您約一下,找個時間為您慶祝。我正準備給您打電話呢,你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唐小舟說,謝謝禺丹姐,謝謝胥秘。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但現在我的頭都是大的,哪裡還有情緒吃飯喝酒?

  胥曉彤說,剛剛升上處長,應該春風得意呀,什麼事把你的情緒搞壞了?

  唐小舟說,你只知道當了處長是陞官了。我以前也覺得,當了處長,是真的春風得意了。可哪裡想到,處長不容易當呀,下面還有十幾號人呢,又遇到馬上過元旦,接著就是過春節。以前的處長,到了過年過節,要給處裡的同事發物質發獎金,我到哪裡去弄這筆錢?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胥曉彤果然伶巧,立即明白了唐小舟的意思,說,這樣吧,我向王總匯報一下,過一會兒給你回電話。我先掛了。

  唐小舟還沒有說結束語呢,對方就已經掛了電話。唐小舟想,王禺丹的秘書就這個水平?怎麼著,也要等人家說過再見吧。不過,從她的話意可知,她似乎明白了。難道說,這次化緣成功了?那麼,能化到多少?別是一千兩千打發叫化子吧?胥曉彤去向王禺丹匯報,大概不會那麼快就有結果,是等她的回話,還是繼續打下一個電話?

  正考慮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拿起一看,只有號碼沒有名字。沒有名字,說明此人在唐小舟的心裡並不重要。但不重要不等於就能輕視,所有打到他這裡來的電話,都有可能是大事,他必須接聽。

  對方說,唐處你好,我是吳三友。

  吳三友?唐小舟一愣。這個吳三友,屬於唐小舟討厭的人。

  吳三友原屬於官商,早年,岳衡市岳衡縣創建岳衡縣酒廠,他被任命為銷售科長。這個人在銷售上面確實很有一套,硬是將岳衡酒廠生產的雍康保健酒銷到了全省各地,後來又銷到了全國各地。吳三友是有功之臣,縣裡便將他提拔為廠長。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國企問題積重難返,成了國家的大包袱,為了丟掉這個大包袱,國家出台政策,進行國企改制,市級以下企業,允許私人購買或者進行股份制改造。國家出台這一政策的初衷,肯定是要改造那些包袱企業,而不是改制那些效益好的企業。就算是改制效益好的企業,也要賣出一個好價錢。可是,下面在執行政策的時候走樣了,很多質地優良的企業,被賤賣了。

  岳衡縣酒廠,也被列入了改制企業。吳三友花了大量的錢財,請來省裡的一家資產評估機構,評估的結果,岳衡縣酒廠總資產二千餘萬。縣裡因此決定,三千萬賣掉,先期付一千萬。吳三友便以私人名義,向銀行貸款一千萬,將企業買了下來,更名為雍康酒業有限公司。有人說,資產評估的時候,酒廠的實際淨資產是七千萬,債務五千萬。實際上,酒廠的淨資產超過了一個億,而那些債務,也都是吳三友做出來的,實際根本不存在。不僅如此,雍康保健酒品牌的無形資產,可能值兩個億甚至更多。資產評估時,一分錢未算。這一改制過程,國有資產流失,可能高達三個億。

  曾有好幾家省裡的新聞單位想揭開這個蓋子,有幾名記者也曾進行過一些調查,可吳三友財大氣粗,早已經買通了省裡的關係。省裡有人替他捂蓋子,將他列為改革開放的典型,凡是涉及雍康酒業的負面報道,一律不准發,省委宣傳部甚至為此下過文。如今怕雍康集團,更是富得流油,除了酒廠利潤豐厚之外,還多向發展,在當地的房地產業和採礦業,都成了老大。如此一個大企業,卻只向縣裡繳三百萬的定稅。唐小舟認定,這個定稅制一定有貓膩,所以上次帶著徐雅宮跑去採訪,卻被吳三友一個電話趕了出來。

  唐小舟認定,這樣的人,總有一天會出事的,誰惹上他,誰便可能在未來倒霉。自從進入省委辦公廳之後,吳三友無數次給他打電話,希望請他吃飯,唐小舟均以忙為借口推脫了。

  現在,吳三友再一次打來電話,唐小舟原本想一口回絕,轉而一想,處裡不正為創收發愁嗎?我何不宰吳三友一刀?反正錢物全都交給處裡,自己不經手一分,就算將來有什麼事,也找不上自己。為此事攪盡腦汁的時候,想到的只是關係不錯的企業,沒有想過像吳三友這類自己討厭的人物。他既然自己撞上門來,不宰他又宰誰?這樣一想,他的語氣也就變了。

  唐小舟不鹹不淡地說,哦,吳大董事長,最近又騙了多少女大學生?

  吳三友對女人的愛好比較獨特,他本人是初中畢業,卻對女大學生情有獨鍾。女大學生中,他還只找三年級以下的,畢業生或者研究生,他就沒有興趣了。除此以外,他還講究處處都有家,個個都如花,夜夜當新郎,從來不空床。所謂處處都有家,是指每個城市,都有他安下的家,走到哪裡,都是回家的感覺。這個夜夜當新郎,從來不空床的要求就比較高了。如果你在每一個城市安一個家,而你去那座城市又是隨機性的,極有可能你去的時候,人家身子不方便。如此一來,你就得空床了。要保證不空床,就得有後備,甚至有後備一和後備二。按照吳三友自己吹牛,所有的省會城市,除了比較偏遠的幾個之外,每個城市,他有兩套房子兩個家,另外還有幾個臨時性女友。這些人,全都是女大學生。目前,他正在將這項工作向二線城市拓展,就像他當年推銷酒一樣,他正在建立一個全國性的網點。因為吳三友本人並不避諱此事,唐小舟才會拿這件事和他開玩笑。

  吳三友說,首長,話別說得這麼難聽嘛,怎麼能說騙?我遵循的是公平自願原則。首長是不是有興趣,我給你介紹幾個?

  唐小舟說,拉倒吧,你穿過的爛鞋,我才不穿。我怕有腳氣。

  他原本只是開玩笑,吳三友卻認為他是怕有病,立即說,你放心好了,我讓人家帶上體檢證明,保證無毒無菌,自然環保。

  唐小舟說,吳總,你有事嗎?

  吳三友說,我明天到雍州,首長有時間接見我一下,一起喝杯小酒嗎?

  唐小舟說,我現在都煩死,哪裡還有心情喝酒?

  吳三友順著竿子往上爬,問,什麼事讓首長心煩?

  唐小舟說,還能有什麼事?還不都是因為當了這個雞蛋處長?處裡十幾號人,每年年前都要發點福利。今年這事就落到了我的頭上。你想,我十一月才當上處長,兩個月之內就向我要福利,我又不是財神,變不出錢。

  吳三友說,哎喲唐處,這算什麼?

  唐小舟說,對於你吳大董事長自然不是事,對於我就是大事了。

  吳三友說,不就是錢嗎?多大個事?錢是王八蛋,別的東西我沒有,王八蛋,我這裡還有幾個。你說吧,大王八蛋小王八蛋,我給你整幾個?

  唐小舟說,吳總真會說笑話,我是政府你是企業,政府怎麼能向企業伸手?

  吳三友說,要不,我給你送去五萬,外加十箱酒,行不行?

  唐小舟說,不行不行,你別亂來。你別讓我犯錯誤。

  吳三友說,犯什麼錯誤?你也是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為同志們謀福利,同志們的福利好了,工作起來勁頭更足,為書記服務就更好,這是為全省人民在工作呢。再說了,錢這種東西,裝進自己的腰包,那是私款,裝進單位,那就是公款。只要你自己沒拿一分,走遍天下,都說得過理。

  唐小舟說,你這是歪理。

  吳三友卻纏上了,以一種極其誠懇的語氣說,我說首長,我們的感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你就讓我為首長作點貢獻,替首長排一回憂解一回難,好不好?我吳三友這個人,雖然沒讀幾天書,大老粗一個,但骨氣還是有的。我一輩子不求人。但這次,我就求一求首長了。讓我表現一下,求求你。

  唐小舟說,為了這事,我已經夠煩了,你就別再給我添堵了,好不好?事情我自己會解決,我真的不能要你的錢。

  吳三友就和唐小舟磨,他那張嘴還真是厲害,竟然拉出一大堆關係,說出一大堆理由,似乎唐小舟不接受他的建議,不僅傷害了他的感情,也傷害了很多朋友的感情,傷害了整個江南人民的感情。

  無論他說得如何天花亂墜,唐小舟還是一句話,真的不行。

  吳三友順竿子往上爬,立即加了一倍,說,這樣,十萬,二十箱雍康保健酒。

  唐小舟暗想,有了這筆錢,年底的獎金以及年後的開門紅包,全都解決了。尤其令他覺得滿意的是,這筆錢,還不是他向吳三友討要的,而是吳三友求他要的。在吳三友面前,他不能表現出這種態度,便故意端著說,我們再聯繫好不好?趙書記叫我呢。先掛了。

  下午,胥曉彤的電話來了,她說,王總已經批了,二十箱煙。夠不夠,不夠,我再找王總想別的辦法。

  唐小舟心中一驚一喜,二十箱煙?什麼煙?五元一包的平江南?那可有點拿不出手。就算拿不出手,一箱也有二千五百元,二十箱,可就是五萬元。有沒有可能是二十多元一包的硬江南?或者五十多元一包的軟江南,更甚至是七十多元一包的精軟江南?

  唐小舟說,這怎麼好意思?

  胥曉彤說,唐處,你就別不好意思了,你說吧,是你來拉,還是我派個車送過去?

  唐小舟說,我肯定抽不開身,這樣吧,我看看處裡能不能抽出人來。你稍等一下,我給你回話。

  放下電話,他便來到樓下侯正德的辦公室。

  侯正德見到他,大概也從他的表情看出了端倪,問道,唐處,是不是有什麼喜事?

  唐小舟不動聲色地說,搞到了一點煙,應該可以解決點問題。

  侯正德驚喜地問,多少?

  唐小舟說,二十箱。你是不是找個人去拉一下?另外,這麼多煙,拉回廳裡恐怕不是太好,得想辦法找個地方先存放著。

  侯正德說,這個沒問題,處裡在外面借了一套房子,主要是用來放東西的。

  唐小舟說,那好,這是電話,你直接和王禺丹的秘書胥曉彤聯繫。

  下班前,侯正德來了他的辦公室,看上去顯得非常激動。

  唐小舟請他坐下,替他沏上茶,問,解決了?

  侯正德說,解決了。唐處,這回多虧了你,解決了我們的大問題呀。

  唐小舟還是不動聲色,輕描淡寫地問,是二十箱什麼煙?

  侯正德說,精軟江南兩箱,軟江南八箱,硬江南十箱。

  唐小舟在心裡算了一下,兩箱精軟江南,市場價差不多七萬,八箱軟江南,市場價二十萬,十箱硬江南,又是十多萬,這一筆,豈不是快四十萬了?

  唐小舟說,哈哈,太好了,現在你侯處成小財主了。

  侯正德咳咳一笑,說,唐處,看你說的。這都是你的功勞呀。你看,這些煙怎麼處理?

  唐小舟說,處裡的事你決定,我沒有意見。

  侯正德說,我想過了,兩箱精軟江南,就放在你的辦公室。你接觸的人不一樣,肯定用得著。其餘的就放在處裡,過年的時候,每個員工發兩條,廳裡的領導,恐怕也要意思意思。

  唐小舟說,你說怎樣就怎樣吧。我再強調一次,處裡的事,以你為主,我只是協助你。

  這次的驚喜還沒有退去,第二天一早,又有驚喜來了。

  吳三友將兩台車開到了省委大院,他自己坐的小車,有省委的通行證,直接進來了,一台卡車沒有通行證,被攔在了大門口。吳三友這傢伙也真是張揚,竟然提著一隻帆布袋,裝著十萬元現金,直接闖到了唐小舟的辦公室。

  進了門,吳三友將那個袋子往唐小舟的桌上一扔,說,給你。

  唐小舟對他沒有絲毫熱情,坐在位子上,動都沒動,平淡地問道,這是什麼?

  吳三友說,王八蛋呀。

  唐小舟裝出一副很生氣的模樣,說,吳總,這樣真的不好,還是請你……

  吳三友說,有什麼不好的?你不經手,你就是要伸手拿,我都不讓。這樣好了,你找個人來經手一下,以後,就算有人問起來,你也只看過這只袋子,並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

  唐小舟說,可這不是一隻普通的袋子,這是錢呀。錢是好東西,可又燙手。

  吳三友便擺出一副乞求的表情,說,我的好哥哥,你這個人,真是的,幹嘛這麼實誠?你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兄弟認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這麼多年的交情,別說拿我的錢,就算是連我的煙,你都沒抽一根呀。我求求你,讓我替你做點事,好不好?吳三友一臉的真誠,給唐小舟的感覺,他若再不答應,吳三友會在自己面前跪下似的。

  唐小舟裝著想了想,又表現出一副恭敬不如從命的姿態,說,那你等一下,我叫個人上來處理。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侯正德的辦公室。侯正德剛剛喂了一聲,他便說,侯處,我小舟呀。我這裡有點事,你和孔思勤一起上來處理一下吧。他也不等候正德回答,便掛斷了。

  不一會兒,侯正德和孔思勤一起上來了,臉上的表情是莫名其妙。

  唐小舟立即替他們作了介紹,然後說,侯處,我這裡正好有些事,你先把吳總帶到處裡坐一下吧。中午找個好點的地方,我要和吳總好好喝杯酒。說著的同時,將那個袋子提起來,交到孔思勤手上,並且向孔思勤使了個眼色。直到此時,侯正德仍然莫名其妙,但唐小舟叫他帶吳三友下樓,他又不好不照辦。

  據孔思勤後來告訴唐小舟,下樓時,侯正德不斷朝孔思勤手裡那只袋子裡望了好幾眼,又衝她示意,意思要她看看,裡面是什麼。趁著侯正德和吳三友在前面走不注意後面的機會,她悄悄地打開了袋子,見裡面全是一扎一扎的票子,嚇了一大跳。侯正德再次轉過頭來看她時,她便舉起一隻手,將三隻手指捏在一起,搓動了幾下。侯正德的目光下移,看了一眼那只袋子,大概是估計一下數目,眼睛裡頓時有特別的光射出來,對吳三友也就熱情了許多。

  到了樓下,侯正德請吳三友坐下,孔思勤給吳三友倒上茶。

  吳三友說,侯處,其他的事,等一下再說,我還有一輛車被攔在門口了,車上有些酒,你派個人去處理一下吧。

  侯正德一聽,還有些酒,看來,這個年會過得很豐盛了,立即對孔思勤說,小孔,你去叫楊處處理一下,我留在這裡陪吳總就行了。另外,你去定個房間,要好一點的。定好後告訴唐處一聲。

  以前有廣告回報,拉贊助都難於上青天,現在,什麼回報沒有,人家卻願意送錢上門,這個差別實在太大了。坐在辦公室裡,唐小舟想,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切都是顛倒的?再深入地想一想,其實,也根本就沒有顛倒,商人對於利益是最敏感的,他們很清楚只有和權力勾搭成奸,才能利益最大化,所以,他們都樂意在權力上進行投資。自己今天的行為,真的是為了工作為了單位而不是腐敗嗎?顯然,任何權力外延之後尋找利益擴大化的行為,都是腐敗,所不同的是,將利益裝進自己的腰包,是個人腐敗,而將利益裝進行政機構,卻是行政腐敗,都是一種權力變現行為。這就像某些女人,你默默無聞的時候,她們連看你一眼都顯多餘,一旦你擁有了權力,她們立即願意投懷送抱,主動上床。她們獻身的不是你這個人,而是權力。不管是打著愛情的名義,還是打著支持工作的名義,都是對權力的收買。

  唐小舟確實不想和吳三友走得太近,自從上任以來,吳三友給他打了無數次電話,總說要來拜訪,每次他都以各種借口推了。有一次回家,他看到家裡有一箱雍康酒,便知道吳三友找到家裡去了。他只裝著什麼都不知道,沒有問谷瑞丹,谷瑞丹也沒有主動提起。這個女人就是如此,像隻大老鼠,家裡有什麼東西,便往她的娘家搬。搬也就搬了,最為奇怪的是,她的父母竟然多次在唐小舟面前抱怨,說這麼多年了,唐小舟也沒為谷家做什麼貢獻,甚至過年過節都沒有表示。感情在他們眼裡,谷瑞丹拿回去的所有東西,都是屬於谷家的,而不是他唐家的,天下竟然有這樣的邏輯。

  既然逃不掉,那就陪他一餐吧。反正公務員中午是禁酒的,只要不喝酒,一餐飯就算再豐盛,時間也短。何況處裡人全部參加的話,吳三友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說什麼。至於以後仍然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那是以後的事了。

  可計劃沒有變化快,吳三友他們剛剛離開不久,趙德良打來電話,叫他過去一趟。

  進門後,趙德良說,你出趟差。

  唐小舟問,去哪裡?

  趙德良說,尚玲同志馬上來,你跟她走。

  唐小舟說,好。那我現在去準備。

  趙德良說,好吧,具體情況,讓尚玲同志路上告訴你。

  說是準備,能怎麼準備?現在回家,肯定來不及。

  好在唐小舟知道自己這份工作,說走就要走,辦公室裡準備了幾打一次性內褲和洗漱用具,他將這些東西往包裡裝,然後給侯正德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和侯正德說了幾句,主要是自己離開期間處裡與趙德良在工作上對接的事,需要進行一番安排。

  談過工作,唐小舟又說,吳三友還在吧?你讓他聽電話。電話交到了吳三友那裡。他對吳三友說,吳總,真是太抱歉了。臨時有點急事,中午不能陪你了。

  吳三友自然不甘心,還想爭取,唐小舟手機響起,是梅尚玲。唐小舟說,我是真的有急事,馬上就要走,沒時間和你解釋了。下次再補吧。說過之後,掛斷了電話,接起手機。

  梅尚玲說,我已經到了樓下,你下來吧。

  唐小舟提了包,鎖了門,來到樓下,梅尚玲的奧迪車已經等在那裡。副手席上已經坐了人,而司機早已經等在後門邊,見唐小舟過來,已經拉開後車門候著。唐小舟坐上去,先向梅尚玲問好。梅尚玲和他握了握手,又介紹副手席上的同事,那位同事轉過身來,伸出雙手,恭敬地和唐小舟握了。

  剛開始,一直在說著閒話,直到汽車出了雍州城,唐小舟才問,我們這是去哪裡?

  梅尚玲說,去金昌。

  唐小舟暗吃了一驚,金昌市是鄰省,他們去鄰省幹什麼?

  梅尚玲說,王會莊被雙規後,我們把他帶到了金昌,在那裡對他進行審查。但是,今天早晨,嚴格說來,是今天凌晨,他出事了。

  唐小舟再次驚了一下,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問,王會莊出事了?出了什麼事?

  梅尚玲說,專案組報回來的消息是自殺。但是,我們覺得案子有很多疑點,所以要去查一下這件事。

  唐小舟明白了,王會莊在金昌市接受雙規的時候死了,專案組報回來的消息是自殺,但省紀委研究後覺得,這起死亡案件的疑點很多,因此,由梅尚玲領銜,前去就此案進行調查。

  問題在於為什麼要唐小舟去?他既不懂刑偵,也不懂紀檢。趙德良對紀委不信任,才派他去?應該不會,趙德良是個十分謹慎的人。唐小舟跟在趙德良身邊半年多,早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對趙德良所幹的每件事仔細思考一番,努力找到趙德良的思維路徑和處事方法。最終,唐小舟得出的結論是,趙德良所做的每一件事,表面看,顯得很平淡很無力,完全沒有一個省委書記那種氣吞山河力拔千鈞的氣概。正因為如此,江南官場便有了很多說法,說走了一個呆子來了一個腐子。腐子是江南地方話,意思是迂腐,也就是書獃子。走的那個呆子,自然是指袁百鳴,來的這個腐子,便是趙德良。還有一些非常粗俗的比喻,說冷水洗鳥,越洗越小。指趙德良比他的前任更差。說秀才日屄,看得見毛找不到洞。指趙德良只會抓小事,不會抓大事。而實際上,唐小舟覺得,趙德良是個極有力量的人,他的力量,不是自然的蠻力,而是智慧的力量,思想的力量,是一種韌性的力量,是那種所謂的四兩撥千鈞,以柔克剛。以如此睿智的趙德良,肯定不會將自己對紀委的不信任表露出來。

  既然不是這樣,那又為什麼派自己出面?稍稍一想,唐小舟似乎有點明白了,紀委恐怕也不是鐵板一塊,王會莊案,肯定不可能是一件單純的貪腐案,背後涉及權力場,甚至有可能盤根錯節。

  任何一起腐敗案,只要查下去,全都拔出羅卜帶出泥,肯定牽出一大串。這是完全可以想像的, 《西遊記》 第中常常附帶上天有好生之德,修煉一個神仙或者妖精不容易之類的話,其實,真正修煉一個官員才不容易,每一個官員的背後,都有一張網,這張網就是圈子,或者孔思勤所說的權力結構件。某一個官員爛了,這個圈子或者結構件如果還完好無損,都是絕對不可想像的。這個圈子或者結構件如果仍然想保持貌似完好無損,就只能有一種辦法,外科手術,將這爛掉的一個除掉,以保證整個圈子的完好。章

  王會莊之死,是不是某些人善後的結果?如果是,那就說明,王會莊背後的那個圈子,其實已經滲透進了專案組。

  若真如此,就面臨一個問題,派誰去查這個案子?派紀委書記夏春和去?夏春和是省委常委,他如果出動去鄰省,不事先知會人家,那是對人家的輕視,會影響兩省的關係。第如果知會人家,你來了一個省委常委,人家怎麼著也得派一個省委常委作陪,大動干戈了。何況,一個雙規人員自殺,便派省委常委、紀委書記去查案,有點高射炮打蒼蠅的味道。不派夏春和去,派某一個處長去?若是對專案組成員完全信任,自然沒話說。若是專案組的負責人有可能是個內鬼,派個處長,根本就不起作用,級別低了。讓紀委副書記監察廳長梅尚玲出面進行這次調查,似乎是比較理想的選擇。但畢竟是自查或者內查,紀委自己查自己,顯得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章

  於是,趙德良把自己的秘書唐小舟派出去了。這實際是梅尚玲請的尚方寶劍。

  有一點唐小舟不解,正所謂好死不如賴活著,王會莊的案子就算再大,也罪不至死呀,如果只是幾百萬,大概也就是幾年至多十幾年,出來之後,還可以再創一番事業。再不濟,也可以保有一條命。人嘛,誰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他幹嘛要自殺呢?他問梅尚玲,王會莊的案子,已經完全查清楚了嗎?

  梅尚玲實話實說,像這種案子,時間又這麼短,要想查清楚,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犯罪嫌疑人自己坦白,偵查部門根據其供狀一件一件去核實,否則,很難在短期內查清。具體到王會莊案,外圍調查,確實取得了一些進展,基本已經查清了王會莊所擁有的財產以及落實了幾件受賄案。但王會莊本人,至今還心存幻想,始終沒有開口。

  唐小舟說,既然他還心存幻想,那就不應該會自殺呀。

  梅尚玲說,問題就在這裡。直到昨天,王會莊實際上還在努力,希望得到一個他樂於見到的結局。可以說,此前沒有任何自殺跡象,甚至連消極的態度都感受不到,別說絕望情緒。

  唐小舟說,我採訪過幾個有過雙規經歷的犯人。據他們說,你們辦案,有一套嚴格的程序,尤其在杜絕雙規對像自殺方面,做的工作非常細緻,甚至會專門安排人陪著雙規對像睡覺。所以,雙規案中,犯罪嫌疑人在雙規期間自殺的事,極少發生。

  梅尚玲說,是這樣。辦一件雙規案,我們通常都會安排三個小組,一個是審訊組,一個是生活組,一個是外圍調查組。通常情況下,我們會將一個小型賓館包下來,或者是將某賓館的某一層樓包下來,整個專案組,就住在那個空間裡。三個組各施其責,互相是不能串聯的。也確實像你說的,生活組有一項重要職責,就是晚上陪雙規對像睡覺,防止他們自殺。而且,晚上值班的,往往是兩個人,一個人睡一個人守在旁邊,輪班。雙規案也不像外面傳說的那樣恐怖,雙規對像在接受雙規期間,待遇其實是相當好的,比我們辦案人員的待遇要好得多。他們提出的許多生活上的條件,只要不是非常出格,我們通常都會滿足。比如想吃什麼想喝什麼等。

  唐小舟說,就是呀。既然這麼嚴格,王會莊怎麼還能自殺?

  梅尚玲說,這就是我們要去弄清楚的。

  唐小舟問,他到底怎麼死的?

  梅尚玲說,上吊死的。用床單吊在門樑上。

  唐小舟問,負責看守他的人呢?

  梅尚玲說,睡著了。

  這種說法,多少顯得有點滑稽。屋子裡有兩個人呢,按照規定,有一個人是必須醒著的。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房間裡吊死了,這兩個人怎麼可能不知道?自縊的人會非常痛苦,無論此人有多麼強大的意志力,到了最後的彌留之際,自我控制都會完全消失,此時,別說生命的本能會令其劇烈掙扎,就算是肌肉的反射性活動,也可能弄出很大的動靜來。何況,專案組又不僅僅只是這麼幾個人,很多人都住在一起呢。

  從雍州到金昌需要四個多小時,路上吃了餐便飯,耽誤了一點點時間,到達專案組所在的紅雲賓館,已經快下午四點了。

  紀委所辦的案件特殊,通常都是租用賓館作為辦案場所。而紀委租下的賓館,通常都會進行一番特殊改裝,因此,各級紀委,通常都有一家專門用來辦案的賓館。王會莊案不僅是異地辦案,而且是異省辦案,江南省紀委不可能用鄰省紀委的現有賓館,只好臨時租用條件相對適合的紅雲賓館。紅雲賓館在金昌市郊區,一幢五層樓的建築,專案組包下了整個二樓共十三個房間。為了保證其封閉性,專案組對這一層樓進行了改裝,在樓梯口安了一道鐵門,只要鐵門一關,這裡便與世隔絕。平常別說雙規對像不能輕易離開,就連審訊組成員,也是有紀律規定的,必須一樣過著全封閉的生活,所有的電話被集中保管,所有人不能走出這裡。稍稍自由一點的,是生活組,他們負責全組人的生活必需品採買等。

  梅尚玲他們去時,二樓的鐵門開著,雖然沒了這道屏障,也沒有了雙規對象,專案組的成員,仍然留在鐵門裡面,誰都沒有出去。鐵門邊擺了把椅子,有一名警察坐在椅子上玩手機,見到他們過來,那名警察主動站起來,問道,是梅書記吧?

  梅尚玲主動與那名警察握手,說,你好你好,我是梅尚玲。

  那名警察說,我是金昌市公安局的,我姓曾。

  聽到說話聲,省紀委專案組的人分別從不同的房間裡出來。人雖然多,大家卻很講秩序,出門後便站在門口等著,並沒有立即迎過來,直到有兩個負責人出來,領頭走和梅尚玲,其他人才跟上來。最前面那個年紀大一些,很有領導幹部的派頭,後面那個比較年輕,大約和唐小舟的年紀差不多。梅尚玲等人迎著他們向裡面走去,門口那名警察又坐了下來。顯然,他的職責,就是看管那扇鐵門。裡面的兩個人加快了腳步,迎過來,向梅尚玲問好,並且握手。他們都不認識唐小舟,發現梅尚玲身邊跟著一個外人,兩人顯得有點意外。

  梅尚玲介紹說,這位是唐小舟同志,德良書記派他陪我來的。又向唐小舟介紹這兩個人,那個年紀大些的叫曹滿江,年輕的叫汪修農。

  曹滿江是省紀委的一名老資格處長,是第一批進入紀委工作的,從事紀律檢查工作已經幾十年,曾有幾次提拔副書記的機會,但最終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未能如願。他是江南省紀委最有經驗的辦案專案,王會莊專案組的執行組長,同時主持審訊組的工作。汪修農是省紀委的一名年輕的副處長,他是專案組的副組長,協助曹滿江工作,並且主要負責生活組。

  聽了梅尚玲的介紹,曹滿江顯然愣了一下,立即換上一副熱情的笑臉,主動伸出手來,說,哦,唐小舟同志,二號首長,您好。幸會幸會。

  唐小舟和他握手,感覺他的手有點涼。唐小舟說,曹處長千萬別這麼叫,讓別人誤會。

  曹滿江說,你能來,是對我們工作的最大支持,我代表這裡的所有成員,對你和梅書記的到來,表示歡迎。

  曹滿江握過手後,輪到汪修農了。汪修農上前半步,雙手與唐小舟相握。唐小舟明顯感到,汪修農的手用了一些格外的力量,似乎要向他表達什麼,到底想表達什麼,他一時摸不透。

  梅尚玲不太喜歡這些虛套,對曹滿江說,帶我們去看看出事的房間吧。

  曹滿江領頭,領先半步走在梅尚玲前面。汪修農又落後半步跟著梅尚玲,也可以理解成他領先半步領著唐小舟。大家沿著走道向前走,越過四個房間,到了正中間。房間門開著,裡面沒有人,對面一扇門裡,走出另一名警察。曹滿江向梅尚玲作了介紹,這名警察便和梅尚玲等握手。

  唐小舟看了看,這個房間,在走道的正中間,左右兩邊,一邊有四個房間,另一邊有三個房間和廁所。對面有六個房間和一個會議室。門是那種包過的木門,普通的球頭鎖。和現代酒店略有不同的是,門上有氣窗。氣窗也不知什麼人發明的,倒是可以令室內亮堂,卻有兩大弱點無法克制,一是安全性。某些樑上君子,很容易弄開氣窗爬進去,使得門成為擺設。二是保密性,氣窗上往往安有玻璃,若是角度適當,很容易從氣窗上看清裡面的一切,對隱私保護沒有好處。正因為如此,現在裝修已經不再用氣窗了。由此可知,這家賓館,一定是有些年頭了。

  梅尚玲站在那裡,伸手指了指門框的頂部,問道,王會莊在這裡吊死的?

  曹滿江說,是的,用床單吊死的。他指了指裡面的兩張床,其中一張床上沒有了床單。他說,就是那張床上的床單。

  梅尚玲問,床單呢?

  那名警察說,在市局刑警隊。

  梅尚玲又問,門是開著的還是關著的?

  警察說,我們來的時候,門是開著的,屍體已經被放了下來。

  曹滿江說,當時第一時間要救人,所以,我們把人放下來了。放下來後,才發現已經斷氣了。當時,我們採取了一引起措施,一面施救,一面對現場拍了照片。全部過程,也都錄了像。除了放下屍體以及施救時有點混亂之外,其他的都保持現狀。

  梅尚玲轉頭看了看那名警察,問道,我們可以進去看看嗎?

  警察說,我們對這個房間的取證工作,基本已經完成。不過,梅書記若要進去,最好其他人留在外面。

  梅尚玲明白了,這是不同意她進去的另一種說法。畢竟是現場,不進去也好,她便站在外面。

  唐小舟向裡面看,這是那種老式的招待所房間,房間比現在酒店的空間大,卻簡陋得多,裡面的陳設十分簡單,正對門是一扇不大的窗戶。窗戶顯然是後來改造過的,由以前的木窗換成了鋁合金,窗外有防盜護攔。窗戶下面,擺著兩隻單人沙發,很舊很老式的那種。沙發中間,有一張木茶几。房間裡擺著兩張單人床,靠門的這張床上沒有床單,只有褥子和被子,另一張床的被子很亂,沒有疊過。床的對面,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也是很舊的。桌子上沒有電視機,沒有茶杯沒有電水壺甚至沒有洗漱用具以及涼曬的衣物,房間裡自然也沒有洗手間。唐小舟的感覺是,這個房間,顯得特別乾淨,一般賓館房間有的東西,這裡全沒有。

  梅尚玲站在那裡,問道,昨晚誰值班?

  立即有兩個人從唐小舟身後走到了前面,不約而同地說,是我們。

  梅尚玲自然認識這兩個人,但唐小舟不認識。梅尚玲便向唐小舟介紹。高些的那個,叫丁春陽,部隊轉業後進入紀委的。矮胖的那個,叫薛靖海,大學畢業後進入省紀委,目前是省紀委的一名科長。梅尚玲介紹的時候,兩人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介紹過後,梅尚玲說,你們誰說說,是怎麼回事?

  薛靖海看了看丁春陽,丁春陽似乎有顧慮,唐小舟感覺到他的身子向後縮了一下。薛靖海於是說,我和春陽負責晚上值班。昨天晚上,我值上半夜班,春陽是下半夜班。春陽睡得很早,我們吃過晚飯回到房間,隨便聊了幾句,春陽就上床了,我還和他說話呢,他已經睡著了。那時大概也就八點來鐘。

  梅尚玲問,王會莊當時在幹什麼?

  薛靖海說,王會莊雖然沒有睡覺,但已經上床,坐在床上,背靠著牆,雙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像是閉目養神,也可能在思考什麼。不過,時隔不久,我發現王會莊睡著了,開始打鼾。我上去幫他把衣服脫了,扶著他躺在床上,又替他蓋上毯子。

  梅尚玲問,你替他做這些人時候,他沒有醒過來?

  薛靖海說,我不知道,我感覺他沒有醒,但也可能醒了,故意裝。

  凌晨兩點整,一盤蚊香燒完了,薛靖海又重新點了一盤,再喊醒了丁春陽,和他交班。兩人一起走到王會莊的床前,看了看他。王會莊睡得很好,發出輕微的鼾聲。無論日夜,這個房間的門,一直都是開著的,為的是外面的人,隨時都能看清裡面的情況。丁春陽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走出門,出去上廁所。薛靖海等丁春陽回來後,才睡到了丁春陽剛才睡的床上。他非常困,很快就睡著了。他睡著前,丁春陽坐在沙發上看書。等他一覺醒來,發現丁春陽坐在沙發上睡著了,再看旁邊的床,沒有王會莊。他嚇了一大跳,立即一躍而起,向外一望,發現門上吊著一個人。他大叫一聲,立即撲過去,抱住了王會莊,又叫丁春陽快點過來幫忙。丁春陽醒來後,也嚇壞了,立即上前,將床單從王會莊頸部取了下來。這時,專案組其他人驚醒了,過來一看,王會莊已經死了。

  丁春陽說,他平常值班都很警醒的,但昨晚不知怎麼回事,特別困,吃過晚飯,就覺得眼皮打架,所以,回到房間,立即上床睡了。薛靖海將他叫醒,他人是起來了,睡意卻沒有趕走,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便坐在沙發上睡著了,直到薛靖海驚叫著把他喊醒。

  看過現場,接下來進了會議室。還是介紹情況。唐小舟一直在認真地聽,仔細地記,始終沒有說一句話。除了薛靖海和丁春陽介紹的情況之外,其他人介紹的情況並沒有特別之處。走道的鐵門是鎖著的,而且用的是兩把大鐵鎖,鑰匙分別由組長曹滿江和副組長汪修農保管。兩人都證實,鑰匙沒有問題,是刑警隊來了之後,他們才將鐵門打開。也就是說,當晚絕對不可能有人進來。其他人則證實,沒有人聽到有特別的聲音。

  晚上,唐小舟和梅尚玲以及梅尚玲帶來的那個同事三個人一起找專案組成員單獨談話。總體上說,晚上所談,和下午所談大同小異,惟一的區別在於,有人提供說,訊問王會莊的時候,曹滿江顯得比較急躁。

  唐小舟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特別,梅尚玲到底經驗豐富,她緊緊地抓住了這句話,問怎麼急躁。對方說,可能方法上有點粗暴。

  在梅尚玲的一再追問下,才總算是弄清楚了。因為急於突破,曹滿江會拍桌子,甚至推搡王會莊,昨天下午,又一次訊問的時候,曹滿江走到王會莊面前,用手托著王會莊的下巴,說,你不要以為你不說,我們就拿你沒辦法。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坐在台上,還能人模狗樣,到了這裡,就是垃圾一堆。這時候,王會莊往曹滿江臉上吐了一口痰。曹滿江被激怒了,開始動手打王會莊,打的時間持續了幾分鐘,有拳打有腳踢,踢得王會莊在地下打滾。後來是汪修農聽到裡面鬧起來,趕過來扯開了。

  最後找曹滿江單獨談話的時候,他一進來就向梅尚玲檢討,表示自己一時失去冷靜,犯了紀律錯誤,請求組織處分。

  梅尚玲不動聲色,說,怎麼回事?你說一下。

  曹滿江主動將昨天下午的事說了。他說,這個王會莊非常頑固,軟抗硬抗,什麼手段都使上了,還一直說他沒有罪,他是被趙德良打擊報復陷害的。曹滿江本來就有些煩他,但一直克制著自己。直到昨天下午,他往自己臉上吐了一口痰,便再也忍不住,對他動了手。

  曹滿江說,事後我非常後悔,可在當時,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竟然那麼衝動,甚至可以說失去理智。

  第二天,梅尚玲和唐小舟等人去了金昌市公安局刑警隊。刑警隊提供了一份屍檢報告,證實王會莊確實是窒息死亡。因為屍體上有很多傷痕,開始刑警對這些傷痕非常懷疑,曾考慮是否存在外力強行令其窒息的可能。後來調查得知,當天下午死者曾被刑訊過,因此排除了這一疑點,結論為自殺。

  梅尚玲似乎不太滿意這一結論,問道,僅僅因為下午被刑訊過,便能排除外力致其窒息?

  刑警隊的法醫說,之所以作出自殺結論,並不完全考慮下午刑訊的因素。更主要一點,外力強制窒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人的拚死掙扎,力量異常強大,往往幾個大漢都按不住。所以,真的是外力強制窒息,別說同一層樓的人會聽到巨大的動靜,就算是同一幢樓,甚至是附近的人,都應該聽到動靜。刑警隊對這個案子非常重視,不僅調查了專案組成員,也調查了當晚在紅雲賓館住宿的其他人,包括服務員,走訪了附近的居民,他們都沒有聽到特別的聲音。

  梅尚玲更進一步問,有沒有可能既聽不到聲音,又能強制窒息?

  法醫顯然對梅尚玲這話有點不滿,他指著幾幅照片說,你可以看皮下出血點,這些特徵,全都說明一點,這是窒息死亡。你再看這些勒痕,這是掙扎形成的。這說明什麼?說明死者上吊前是活著的,死亡到來之前,他曾掙扎過,但不強烈。如果死者掙扎,而旁邊有人強制的話,那就可能形成兩類特徵,一是死者身上的勒痕會完全不同,二是強制的人,可能因為死者的劇烈掙扎受傷,比如身體的某處有劃傷或者瘀傷。我們檢查過專案組所有成員,他們身上,都沒有。

  唐小舟多少有點明白了。既然專案組成員身上都沒有瘀痕,說明王會莊的死亡,並沒有人實施強制行動,既然沒有強制,自然就是自殺。

  中午吃過飯,唐小舟準備返回。梅尚玲還需要留下來,所以,她讓自己的司機送唐小舟。顯然,梅尚玲有些話想對唐小舟說,她便讓司機開著車跟在後面,她和唐小舟肩並著肩慢慢向前走。

  梅尚玲說,我知道你很敏銳,對這個案子,你有什麼看法?

  唐小舟說,對於辦案,我完全是外行,你問錯了人吧。

  梅尚玲說,得了,我是你老姐,在老姐面前,你裝什麼?我知道你有想法,快說。

  唐小舟說,我聽說曹滿江這個人,一直是很穩沉很溫和的?

  梅尚玲說,你指他動手這件事?

  唐小舟說,這類事,在你們這裡多嗎?

  梅尚玲擺了擺頭,說,我們辦案和公安辦案不同。公安打交道的慣犯多,那種人幾進宮,心理承受力比較強,普通的審訊手段,還真是拿他們沒辦法。而我們辦雙規案,那些雙規對像身份特別,以前是他們在台上指揮別人,現在卻淪到別人來審問他們,心理落差非常大。怎麼說呢?幾乎所有的貪官,無論是那些死挺的,還是一進來就什麼都說的,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心理的崩潰。這種崩潰,不一定是本人的性格原因,也不一定是專政機構特有的壓力造成的,我認為,根本原因在於這些人有了對權力的強烈依賴以及一旦失去權力之後那種巨大的不適應造成的。權力是官員們的精神支柱,是他們的脊樑,一旦失去了,崩潰就是必然。所以,我們辦案,一般都只是和對手磨耐心,打心理戰,用盡辦法告訴他們一個殘酷的事實,他曾經用以呼風喚雨的權力,已經不再屬於他了。當這些人徹底明白這一點之後,崩潰也就發生了。崩潰之後雖然也有繼續頑抗的,可這種頑抗,意義已經不大。我不否認,也有極個別動手的,大多是年輕人,他們容易急躁。曹處長是我們隊伍中經驗極其豐富的紀檢官員,辦過很多的大案要案,還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

  唐小舟說,我不記得是個什麼人說過,一個人突然改變了自己一貫的行為方式,必然有極其深層的原因。

  梅尚玲問,你覺得曹滿江的打人事件,不是偶然的?

  唐小舟說,一開始我就有這種感覺。剛才你說了那些之後,我的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

  梅尚玲說,坦率地說,我也覺得這件事很奇怪。

  唐小舟說,除了這種感覺之外,我還有一個感覺。畢竟一個人死了,而且是上吊死的。我聽說,就算是那種砍頭死的,腦袋被砍下來在地上滾,身子還會掙扎好一斷時間的。今天上午,刑警隊的那位法醫,其實也證實了這一點,王會莊在死亡到來之時,有過掙扎。可是,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如果王會莊曾經異常強烈地掙扎過,別說驚醒其他人,同一房間裡的兩個人,為什麼沒有被驚醒?如果像法醫所說,王會莊雖然掙扎過,但並不強烈,那麼,一個人臨時前都不強烈掙扎,到底需要多大的意志力?

  梅尚玲說,這也並非不可能。我曾辦過類似的案子。一間房子睡了五六個人,有一個人上吊死了,其他人卻完全不知道。

  唐小舟說,看來,我是外行了。這只是我的感覺,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我本來不想說,怕影響你們辦案。既然你問起,我不說,就是對不起你這位大姐。

  梅尚玲停下來,主動伸出手,說,非常感謝。你路上小心。

  唐小舟和她握手,說,我們雍州見。

  汽車悄無聲息地開到他們身邊停下,梅尚玲替唐小舟拉開車門,唐小舟向梅尚玲揮了揮手,道聲再見,鑽進了後座。梅尚玲將車門關上後,汽車迅速向前滑行,梅尚玲站在那裡,向他揮手致意。

  高嵐縣縣委書記劉鳳民已經多次通過各種渠道給唐小舟打電話,希望到省裡來拜訪他,唐小舟一直沒有鬆口。

  唐小舟認識劉鳳民的時間很早,那還是他當上省報記者的時候,心想自己佔了這麼個位置,怎麼說,也要為家裡作點貢獻。怎麼作貢獻?自然是和縣裡搞好關係,利用縣委縣政府的權力,替親戚朋友謀點實惠。那時候,對於農村人來說,最大的願望,也就是農轉非,解決城市戶口。唐小舟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除了他和妹妹,其餘的人,全都在農村。一家人都巴望著扯著他的衣角跳農門呢。於是,唐小舟回到縣裡上串下跳,到處挖門路找關係。

  也就是通過同學關係,他認識了劉鳳民。劉鳳民當時是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也希望找到上面的關係並借此關係更上一層樓,自然對唐小舟十分熱情。可唐小舟畢竟是個小小的記者,人微言輕,縣領導高高在上,對他愛理不理。他忙乎了幾大圈,見到的最大官,也就是劉鳳民。過了幾年,唐小舟在報社也沒有混出個模樣,似乎是越來越不受重用,再回到縣裡,就沒有人願意睬他了。劉鳳民有一段時間和他的關係看上去不錯,可自從由副主任升上了正主任,態度便有些變了。

  有一年春節,唐小舟回高嵐,自然要去拜訪劉鳳民。他在傳達室給辦公室打電話,說找劉主任。縣裡還沒有程控通電話,家庭電話也不普及,縣委辦公室也只有一部電話,安在劉鳳民辦公室隔壁的文印室。文印室的女打字員接了電話,便高聲地叫,劉主任,電話。不久,又重複了一次,聲音比較弱,應該是放下話筒走到門口喊的。有人應了一句什麼,唐小舟沒有聽清,猜測應該是劉鳳民問了一句,誰的電話。過了一會兒,打字員過來問,你是哪裡?叫什麼名字?那時還不強調政府的服務型職能,所有政府工作人員,都高高在上,態度很粗暴。

  唐小舟說,我姓唐,叫唐小舟,是江南日報的。

  聽說是省黨報的,打字員的語氣客氣了許多,說,哦,唐記者,請你稍等。過了一會兒,打字員回來說,劉主任不在辦公室。

  唐小舟明白了,劉鳳民的地位不一樣了,不再需要他這個無職無權又不受重視的小記者了。

  從那以後,唐小舟和家鄉官員的最後一絲聯繫斷了,真正成了窮在鬧市無人問。

  誰也沒有想到,多年的媳婦真有熬成婆的那一天,劉鳳民熬成了縣委書記,唐小舟竟然當了省委書記秘書。劉鳳民不是不清楚,縣裡幹部的人事權,名義上掌握在市裡,可實際上,縣委書記和縣長這兩個幹部,絕對掌握在省裡。就算你在市裡有強硬的靠山,可你盯準的位置,很可能被省裡某個領導盯住了,結果你也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歡喜一場空。劉鳳民是高嵐縣土生土長的幹部,就算他極其努力地在省裡發展關係,那些關係,也隔了一層,何況,作為一名縣委書記能抓住的關係,也就是廳級而已,想從縣委書記位置再進一步,一個廳局級幹部,說話是絕對沒有份量的。

  與那些廳局級幹部不同的是,唐小舟雖然只是一個處級幹部,可他佔有的位置特殊,資源優渥,只要他願意,既可以讓你通天,也可以讓你接地。通天,自然是成為省委書記的朋友,接地嘛,市委屬於地市級,只要市委書記賞識,提拔便指日可待。

  此時,劉鳳民大概後悔當初對他的冷漠了吧?

  唐小舟當上省委書記秘書後,劉鳳民立即給他打電話,又要登門拜訪,又要敘舊。唐小舟其實很想不理他,甚至將他罵個狗血噴頭。轉而一想,官場就是這麼個現實之所,每個人的資源是有限的,每個人能夠維持的人脈關係更是有限,你自己沒有本事顯山露水,沒有本事把握機會,又怎麼能怪別人待你太薄?儘管如此,若要對劉鳳民非常熱情,他還是過不了自己的感情關。

  儘管唐小舟對劉鳳民不熱也不冷,劉鳳民卻極其積極主動,幾乎每個月都要往公安廳唐小舟家裡跑一趟,到了家裡,唐小舟肯定不在,只是谷瑞丹接待他。劉鳳民似乎知道唐小舟和谷瑞丹的關係很冷淡,到了家裡之後,便用座機給唐小舟打個電話,說上幾句話,表示並沒有什麼事,恰好來省城,過來看看。不僅如此,每個月,他還親自跑一兩趟唐家坳,去鄉下拜望唐小舟的父母。

  劉鳳民去唐家,當然不是簡單的拜訪,每去一次,就解決一些具體問題。

  唐小舟的姐夫有一個建築隊,在鄉里接一些替農民建房子的活。農民房的造價低不說,都是鄉里鄉親的,人家說錢不夠,先欠著,他們也不好說什麼。幾年下來,賬面上的錢倒是賺了不少,真正能夠拿到手的沒有幾個,到了春節,竟然連過年的錢都沒有。劉鳳民一出面,姐夫就接了縣裡兩個花園小區的建築工程。一般工程隊接這類建築工程,都是要自帶資金的,你沒有資金,人家看都不看你。姐夫的工程隊,哪裡有資金可帶?在劉鳳民的活動下,不僅沒有帶資,而且由開發商預付了部分工程款。

  唐小舟的三哥唐小栗,屬於鄉下人所說的能人,非常勤勞,人又聰明靈泛,幾年努力,成了村裡的致富能手。

  唐小舟的家鄉盛產板栗,是全國著名的板栗之鄉,據說,當地種植板栗,有一千多年歷史。當地最有名的特產,是板栗桂花羹。改革開放以後,縣裡要將當地打造成聞名全國的板栗之鄉,號召家家戶戶種板栗。剛開始,由上面硬行攤派任務,大家都不願幹。豈知第一批種板栗的人受益了,唐小栗就是受益者之一,也因此成為當地最早富起來的人。如此一來,再不需要縣裡鄉里的幹部挨家挨戶宣傳動員,大家一哄而上,種板栗的熱情高漲。第二年板栗大豐收,接踵而來的卻是板栗賣不出去,農民們天天吃板栗,吃得怨聲載道。許多人將板栗樹砍了,改種其他水果。可其他水果似乎不適合這裡的土壤氣候條件,總長不好。

  唐小栗有腦子活,第一年種板栗賺了錢,便另闢蹊徑,搞起了板栗加工廠,生產板栗酥。因為板栗價格低,加工製品的製作成本也低,他反倒賺了錢。後來,他受當地板栗桂花羹的啟發,和省農科院的專家一起弄出一種板栗桂花爽液體飲料。這種飲料投放市場後很受歡迎。唐小栗也因此成了當地首富。

  幾年前,鎮裡搞民主選舉村官,上面定了一個候選人,村民卻不樂意。唐小栗在暗中活動,把鎮裡定的村長候選人給選下去了,自己高票當選為村長。選票出來,鎮裡縣裡雖然非常被動,卻又不能不承認,極其勉強地發出了任命書,卻又讓原定的那個村長候選人當了副村長。

  村長和副村長成了死對頭,鬥得不亦樂乎。鎮裡在背後支持副村長,打壓村長,唐小栗工作起來非常艱難。

  唐小舟的地位一變,唐小栗的地位也跟著變了。劉鳳民第一次拜訪唐家,瞭解此事經過,當即拍板說,這樣的能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應該給他壓壓擔子。一周之後,縣裡的任命下來了,代理副鎮長。鎮當然是以前的鄉,只不過,把以前的小鄉合併,升格為鎮。副鎮長屬於政府的最低一級官員,需要鎮人大選舉通過,所以,唐小栗的副鎮長,還只能是代理,而不是正式。

  唐小舟的二哥唐小田在鄉里經營餐館。

  這間餐館原本是三哥唐小栗經營的,唐小栗當了村長,又要經營板栗廠,顧不過來,就轉給了二哥。鄉里畢竟是鄉里,客源有限,主要還是鄉黨委和鄉政府的領導在那裡吃,吃過了嘴巴一抹,記在賬上,年底再結。可鄉財政能有多大的實力?把人員工資加在一起,大概也就幾百萬,僅吃喝就能花去幾十萬,到了年底,象徵性地結一點,剩下的往下滾,越滾就越多,一拖再拖。忽然有一天,上面來了通知,撤鄉並鎮,唐家所在的唐家坳,全部並到了寧橋鎮,原來的鄉政府,只留下一個工作站。唐小田到鎮政府去要這筆賬,人家根本不承認。

  劉鳳民第一次到唐家,二哥不在家,第二次去也不在家,直到第三次去,家裡人才飛報二哥,二哥騎著摩托車趕了回來。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想法,二哥把這件事對劉書記說了。劉書記當場表態,這件事就交給他了。過了半個月,鎮財政打二哥的電話,錢竟然結了回來。不僅如此,劉鳳民還親自關心二哥的餐館,對他說,在工作站能有個什麼出息?一整天也沒幾個客人。我替你在縣裡找了個好位置,就在新縣政府對面,餐館都是現成的,你去承包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