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19章 掃黑:這個馬蜂窩真的不能捅嗎?

  滕明說,真話更簡單,蘑菇撐起一把傘,傘下面肯定就有陰影,大蘑菇下面有大陰影,小蘑菇下面有小陰影。陰影是黑色的,你說,那些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最容易生長的是什麼?自然就是腐敗,就是犯罪。我負責全省的治安工作,你作為省委書記,如果問我,江南省有沒有黑社會?我肯定地回答你,有。你問我,有多少?我告訴你,我說,我不知道。你可能問我為什麼不知道。我剛才已經說了,大蘑菇下面有大陰影,小蘑菇下面有小陰影。這些陰影是怎麼形成的?是因為上面的那個蘑菇。我說話也許有些人不愛聽。我們目前的官員制度,其實和封建社會的差不多,說穿了,也就是官吏制度,官的權力很大,且基本不受約束。吏呢?從屬於官,對官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表面上看,我們的官員制度是有約束的,而實際上,約束官員的人,都是吏。吏又怎麼可能監督或者約束得了官?所以,只要是官,便可以為所欲為。權力如果受到約束,權力就是一根電線桿,就算電線桿的下面產生陰影,那陰影也非常有限。相反,權力一旦失去了約束,權力就變成了大蘑菇,變成了一把大傘,那下面的陰影有多大,就要看上面那把傘有多大了。許多情況,我不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權力的田野裡,長出幾株毒蘑菇,大概也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所有的農民都知道這一點,不過,農民們很小心,他們會在第一時間,把這些毒蘑菇剷除。但我們的權力責任田里,如果長出了毒蘑菇,坦率地說,我目前還沒有看到很好的處理辦法。或者說,我們也許根本就沒有想過從根處理。

  趙德良說,按你這樣說,黑惡勢力在我省還非常嚴重?

  滕明說,別人怎麼看,我不知道,但我是這樣認為的。各地都有一些利益團體,這些團體,一方面有權力對他們進行保護,另一方面,他們又以各種違法犯罪手段,獲取利益最大化,並以此回報權力。所以說,每個黑惡勢力的背後,肯定有一株毒蘑菇,甚至是一個毒蘑菇群。我們治安處我想甚至包括刑偵處,手裡有非常多的案卷,這些案子,大多數成為了懸案。我們大家心裡都清楚,如果完全按照法律程序辦案,這些案子,早就破了。事實上,這些案子,至今懸在那裡,有些懸了好幾年。我們完全知道是怎麼回事,基本事實早已經查清楚了,涉及一些什麼人,我們也是明白的。可是,我們就是無法執行。為什麼無法執行?因為毒蘑菇。

  趙德良轉向其他人,問道,你們認同這種觀點嗎?

  翁秋水說,這有點太誇張了吧?這豈不是把我們的社會,說得漆黑一團?

  雷吾他說,滕處長所說,雖然有點讓人難以接受,據我的瞭解,至少也可以算是部分事實吧。在有些地方,確實如此。我在刑偵部門,可能和滕處長的治安部門感受一樣,有些案子,只要涉及這樣的黑惡勢力,肯定就辦不下去,就會成為懸案。有個別案子,遇到我們的公安人員非常正直,冒著各種風險,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結果,水可能落了,石卻不一定出來。我們甚至明明知道某些犯罪嫌疑人就在那裡,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甚至每隔一段時間,會在電視報紙上露面,可我們就是沒有辦法執行。現在的積案懸案為什麼居高不下?除了我們辦案部門自身的素質以外,還有一個極其關鍵的原因,那就是背後的保護傘在起作用。可以這麼說,任何一件案子,我們只要出過現場,基本可以得出一個判斷,這件案子,是否與黑惡勢力有關。預感很快就會變成現實,涉黑案件,就像一艘破船,你補了這個漏洞,還有另一個漏洞。很多的漏洞,讓你補不完。

  趙德良轉過頭,看著楊泰豐說,楊廳長,既然是這麼個情況,省廳為什麼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楊泰豐說,我們不是沒有考慮過。廳黨組開會的時候,也曾很多次涉及這一話題,也曾向政法委多次反映過,我們下不了這個決心。

  趙德良問,下不了這個決心?為什麼?

  楊泰豐說,剛才幾位同志也說了,黑惡勢力,肯定不可能單獨存在,它一定要依附於權力。權力和黑惡勢力,可以說是二位一體。單純的掃黑,黑惡勢力的根基還在,就像那首詩所寫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果改一下來形容黑惡勢力,再貼切不過。黑惡勢力就是原上草,只要腳下的土壤還存在,火肯定是燒不盡的。斬草就要除根,根不除,斬草的意義十分有限。

  趙德良說,好了,有關這個問題,我已經清楚了。那麼下面,大家來談一談另一個問題,怎麼辦?

  滕明已經說開了,顯然再沒有顧忌。他說,這個問題,要說好辦也好辦,要說難辦,也難辦。好辦,其實各地的黑惡勢力,都是在面上的。更多的這類團伙,仗著背後有硬後台,有強靠山,甚至連遮羞布都不要,明火執仗。這類團伙的種種劣跡惡行,在當地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相當一部分黑惡勢力的情況,我們是完全掌握的。就算還有些不十分清楚,調查的難度並不大。要說難呢?那也確實難,誰去查?當地公安局?這種黑惡勢力的後台,可能就是公安局長的上司,甚至有可能與公安局長關係極為密切或者根本就是公安局長本人。如果是公安局長的上司,公安局長敢查嗎?能查嗎?他這裡剛開始查,一紙調令,把他調開了,甚至免職了。如果是公安局長本人或者副局長什麼的,那誰會去查?

  趙德良說,那按你這樣說,就沒辦法了?

  滕明說,我只是就事論事。怎麼說呢?我的手裡,其實早就有一長串名單,這些人,有些表面上是大投資商,受到當地政府的全力保護,有些是當地官員的親戚、朋友甚至子女,據我所知,至少在三到四個市,這種情況就非常突出。有的市,市委書記的兒子和公安局長的兒子,就是當地黑惡勢力的頭子。他們組織賣淫,逼良為娼,到南部去販運假鈔回到當地銷售,簡直可以說無惡不作,罄竹難書。如果到當地去走一走,當地市民,全都清楚這些事,可就是沒辦法。市委書記和公安局長在上面罩著,誰敢動?

  滕明說,如果真要下決心,有一種辦法也許可以。可以交叉辦案。省裡成立一個大專家組,再在大專案組下面,每個市成立一個專案組。專案組的組長,就是公安局長。但是,不是本市的公安局長,而是從別的市交換過來的公安局長。比如陵丘市公安局長,調到德山市去,岳衡市的,調到陵丘來。而每個專案組,都封閉集中,所有電話,一律集中管理,用一切辦法斷絕他們與外界的聯繫。同時,在專案組內部,還可以成立一個督察小組,專門負責聯絡以及保密工作。

  趙德良說,這個建議很好。楊廳長,我看是不是這樣,你們盡快拿一個全省掃黑行動的執行方案來,常委會討論之後,就開始執行,爭取國慶節前,還江南人民一片光明的淨土。讓我們過一個舒心的國慶節。

  第二天一早,就像秘密而來一樣,楊泰豐等人,又秘密地回去了。趙德良繼續他的調研行程,似乎沒有人知道曾經有過這樣的秘密會議。

  然而,到了第三天,唐小舟便不斷地接到電話,問他,省裡是不是要進行一次掃黑行動。唐小舟暗吃一驚,本能地覺得,一定是公安廳的那幫人洩露出去的,甚至覺得,楊泰豐或許不可能洩露,滕明和雷吾他似乎是堅定的掃黑派,他們應該也不會洩露。一個一個排除的結果,似乎除了翁秋水,再不可能是別人。

  為了更多地瞭解情況,唐小舟有意和那些打電話的人閒扯,東一句西一句套他們的話。結果他發現,除了掃黑這一點之外,那些人並不知道任何實質內容。這就讓唐小舟覺得,洩露消息的,很可能不是公安廳那幫人,而是省委辦公廳的人。

  為什麼是省委辦公廳的人?當晚參加會議的,僅僅只有他和趙德良,省委辦公廳,應該不會有別人知道此事。如果這樣想,那就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當晚,余丹鴻去了原江酒店,他甚至在大門口碰到了馮彪,和馮彪說了幾句話才離開。返回時,趙德良問過馮彪,馮彪將所有出現在那裡的熟人,一一列出。唐小舟想到,余丹鴻既然知道趙德良去了原江酒店,大概也不會就此罷休,他一定調查過,當天晚上,原江酒店發生過一些什麼重要的事,也就很容易查清楚,楊泰豐帶著公安廳一個小組,秘密地在此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又悄然離去。只要瞭解此事,便不難想到,楊泰豐的陵丘之行,一定與趙德良有關。

  省公安廳廳長帶著政治部副主任、宣傳處長、治安處長、刑偵處長等人,浩浩蕩蕩來了陵丘,卻又不驚動地方任何人,所為何事?為了一件很大的案子?絕對不會。無論怎樣大的刑事案,畢竟也是刑事案,沒有必要搞得如此神秘,更沒有必要集中如此之多的人。更何況,省內所有的大案,作為秘書長的余丹鴻,自然是清楚的。將這所有的信息綜合起來,甚至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趙德良的第二次下鄉調研,其實只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恰恰是在陵丘與公安廳的這幾個人會面。

  至此,要得出一個結論,就一點都不難了。

  趙德良此行,一定是在部署一次大行動。什麼樣的大行動,要如此神秘,又動用公安高層?除了掃黑,大概不可能再有第二件事。

  這似乎也說明,那些打給唐小舟的電話,其實也是一種試探。

  唐小舟意識到,這個消息洩露,對於自己來說,未嘗不是一次機會。某些官員不是老喜歡栽刺嗎?他何不趁著這個機會,在趙德良的心中,也栽進去兩根刺?

  接下來幾天,除了陪趙德良調研,他還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很小心地掌握一些證據,以便為我所用。

  調研回來的那天晚上,趙德良沒有去辦公室,而是直接回了家。唐小舟知道,趙德良有好多天沒有練字了,一定手癢,回家後,肯定會練字,而且比平常練的時間會更長。正是趁著趙德良練字的時候,他將自己想說的話,小心地編輯一番,告訴了趙德良。

  他站在趙德良面前,雙手拖著宣紙,說,最近幾天,好幾個人給我打電話,好像掃黑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趙德良正在寫范仲淹的 《岳陽樓記》 第,才剛剛開了個頭,聽了他的話,頓時停下了筆,問道,怎麼回事?章

  唐小舟說,具體情況,還不是十分清楚。我側面打聽過,覺得消息既有可能從當晚參加會議的人那裡傳出去,也有可能是辦公廳的人傳出去的。

  趙德良略想了想,問,辦公廳的人?可能嗎?

  唐小舟說,我分析了一下,不知道對不對。

  趙德良說,你說。

  唐小舟說,如果說,這個消息,是當晚參加會議的人傳出去的,比較容易理解,畢竟這件事只有小範圍內知道,把我們兩人加在一起,也不超過十個人。這十個人中,我注意到主要有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對有掃黑的態度非常堅決,正義感很強。我相信,他們無論如何不會洩露這一消息。但是,好像還有個別人不希望全省掃黑,甚至認為江南省不存在黑惡勢力。這類人,是真的不瞭解情況,還是有別的目的?很難說。如果消息從這裡傳出去,這類人,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這話,是唐小舟射出的第一顆子彈,這顆子彈射向的是翁秋水。早在他當省委書記秘書之前,就聽到一種說法,翁秋水可能要當副廳長。他甚至有理由相信,翁秋水之所以輕而易舉給自己戴了一頂綠帽子,恰恰因為他有可能當副廳長,而谷瑞丹對他手中的權力,寄予厚望。提升一個副廳長,那是一定要上省委常委會的,唐小舟此時在趙德良心中栽下一根刺,將來討論翁秋水的副廳長問題時,這根刺,很可能起作用。

  趙德良顯然很重視此事,手中的筆已經停了,並沒有寫字。見他不再往下說,便問,你說說,省委辦公廳是怎麼回事?

  唐小舟說,表面上看,省委辦公廳的人,除了我,再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此事。仔細想一想,如果有人很想知道當晚的事,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除了通過當晚參加會議的人口中傳出這一渠道,還可以通過分析推理的辦法,得到一個推論。

  趙德良問,分析推理?你怎麼分析推理?

  唐小舟說,如果知道兩件事,要推斷出這種結果,並不難。第一件事,當天下午,楊廳長等一行人秘密地住進了原江酒店。要瞭解這件事並不難,只要有心去查,一定能夠得到結果。第二件事,楊廳長他們住進原江酒店幹了些什麼,會過哪些人。

  這是唐小舟射出的第二顆子彈,這顆子彈的目標是余丹鴻。是不是所有人知道了這兩件事,都可以得出趙德良要掃黑的判斷?絕對不可能,得出這一判斷,必須有足夠的信息支持。掌握這些信息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省委秘書長。唐小舟甚至相信,這個消息,就是從余丹鴻那裡傳出的。

  話只能說到這裡,不能再往下說了。

  和領導說話,是一件充滿風險的事。許多時候,領導需要秘書給他們提供很多信息,以便從另外的角度瞭解一些事情,給自己分析判斷時,提供一些特別的觀察點。更多的時候,領導卻會選擇性傾聽,比如說,你所說的話,恰好是他希望聽到的或者希望瞭解的,他不僅會聽進去,而且會十分認真對待。你所說的話,是他不想聽到的或者根本不願聽到的,領導便會選擇性忽略。而有些話,有可能是領導反感的,你說了,領導便會對你產生想法看法,從而改變對你的印象。這就不是選擇性忽略的問題,而且物及必反了。

  跟了領導幾個月,唐小舟很快總結出了和首長說話的要訣。第一,你必須是一部內存強大的記憶庫,隨時準備首長的檢索。就像百度知道一樣,首長問到任何問題,你都得給出一個客觀的答案。首長不需要的時候,你不僅什麼都不知道,而且根本就不存在。第二,你必須是一台超卓的智能過濾器。首長也是人,也有人的弱點,不可能將所有的問題都看到想到,所以,許多時候,首長還是需要別人對他說些什麼的。到底說什麼,學問就大了,你不僅要從大量的信息中提取那些首長可能感興趣的話題,還要認真組織語言,做到不多說一句不少說一句。第三,你必須是一台高配置的處理器。無論出於何種目的,你可能希望告訴首長一些東西,甚至影響首長對某件事的看法。但對這類事,首長往往異常警惕,稍不留神,首長可能對你產生反感。你只能對這類信息小心處理,然後夾帶在一些首長需要的其他信息中,極其隱蔽地輸送給首長。

  古俗語中說,言多必失。對於首長秘書來說,尤其如此。

  唐小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僅僅只說了這麼幾句,不再往下說了。如果趙德良主動問起,他會繼續說幾句。見趙德良不再問此事,而是開始練字,便打住了話頭。唐小舟曾想過,接收這個信息後,趙德良一定會採取某種行動。他甚至將自己擺在趙德良的位置思考過,認為接下來的幾天,趙德良會將這件事擺明,要麼召開常委會,公開討論此事,要麼分別找幾位常委談話,先可以談些別的話題,將這最關鍵的話題,隱藏在其他看似重要實則無關緊要的話題之中。取得絕大多數人同意之後,才擺明自己的態度。

  隨後的幾天,趙德良似乎忘了這件事一般,再沒有提起。唐小舟因此以為,趙德良是在等待公安廳提供的方案。

  兩個星期後,公安廳的方案送來了。唐小舟認為,趙德良一定是在等這個方案,所以在第一時間送到了他的案頭,並且還想當然地告訴他,公安廳的方案來了。

  趙德良對於他的這句特別強調,甚至都沒有哼一聲。因為長時間沒有得到批復,唐小舟便覺得,首長的心事,真的是難以琢磨。他似乎在等什麼,可是,到底等什麼呢?

  有一天,他將當晚會議的記錄拿出來看,上面記得很清楚,趙德良強調過要過一個乾淨的國慶節,那也就是說,趙德良最初的打算,是雷厲風行、速戰速決,爭取在國慶節前解決問題。可現在已經是九月底了,就算是立即開始行動,別說是國慶節前,恐怕國慶節一個月後,都難以收網。他很想捕捉到趙德良的真實思路,可無論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國慶節前幾天,有關王會莊的調查報告送來了,是梅尚玲親自送來的。

  一般來說,這樣的調查通常都只是走過場,兩三天最多一個星期就會結束。可有關王會莊的調查,持續的時間,近兩個月。當然,這五十多天時間裡,以梅尚玲和文舒為首的調查組,並不是常住柳泉市,表面上看,他們做得蜻蜓點水,偶爾下去一次,基本上也是轉一圈就回來了。

  開始,王會莊還來催過幾次,到了後來,顯然感到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地結束,有些急了,托了很多人前來說情。

  任何人出面,趙德良都只有一句話,說,調查組的報告還沒有出來。我相信,調查組一定會對會莊同志負責的。

  現在,調查報告終於出來了,唐小舟以極快的速度看了個大概。原來,調查組已經對王會莊上了手段,對他的電話監聽了。監聽記錄顯示,王會莊竟然有三個情婦,每個情婦,都有一套房子,房子的產權證上,全都寫著王會莊的大名。加上他本人另外的三套房子,總共六套商品房,其中一棟別墅,一套複式樓,市價接近四百萬。另外,他的三個情婦,並沒有高收入的工作,有兩個甚至沒有工作,可三個人,都有汽車。這車顯然不會是她們自己買的,極可能是王會莊送的。三台車加起來,又是五十多萬。再加他老婆一台汽車和他兒子一台汽車,又是五十多萬,僅目前初步調查的結果顯示,王會莊擁有不動產高達五百萬,與他的工資收入嚴重不符。

  唐小舟對梅尚玲說,你先在這裡等一下。我把這個報告送給趙書記看看。

  唐小舟進去的時候,趙德良正在看文件,見到他,便問,小舟,有事嗎?

  唐小舟說,梅尚玲同志過來了。他們對王會莊市長的調查,已經出了初步報告。說完,唐小舟將這份報告放在桌面上。

  趙德良放下了手裡的報告,將這份報告拿起來,問道,你看過嗎?

  唐小舟說,沒來得及細看,只是掃了一眼,好像問題還蠻嚴重。

  趙德良的眼睛盯著報告,嘴上卻說,多少?

  唐小舟說,目前已經基本查清的事實是,他有三個情婦,給了每個情婦一套房子一輛車,加上其他一些不動產,在五百萬左右。

  趙德良問,尚玲同志走了沒有?

  唐小舟說,沒有,還在我的辦公室。

  趙德良說,那好,你讓她過十分鐘過來。

  算準了時間,十分鐘後,唐小舟請梅尚玲過去,他將她的茶杯端了過去,隨後關上了門,出來了。梅尚玲在趙德良的辦公室裡逗留的時間並不長,二十分鐘而已。梅尚玲離開後,唐小舟過去清理茶杯,趙德良說,你看看運達同志在哪裡?如果在家,你叫他過來一趟。

  唐小舟正要向外走的時候,趙德良又說,順便問一下游傑同志、春和同志,他們如果在,讓他一起過來,丹鴻秘書長也來一下。

  五個人並不是同時來的,游傑最近,在同一層樓,原本可以第一個到達,可他沒有,似乎是早踩好了別人的點,僅僅只是比陳運達早到一點點。余丹鴻自然是第一個到的,他就在樓下,放下電話,立即就屁顛顛上來了。夏春和在院內,相距只有幾百米,幾分鐘後也到了。市政府離市委有一段距離,陳運達也不可能接到電話立即就動身。唐小舟清楚,就算陳運達可以立即到來,他也一定要拖一拖,至少,他需要向趙德良表明一種態度,他們是平級的,他不可能隨叫隨到。

  唐小舟進去給陳運達倒茶的時候,五位常委已經在隔壁的小會議室坐好。趙德良最初和余丹鴻以及夏春和在談一些別的話題,見陳運達到了,便立即轉入正題。

  趙德良揮了揮手中的報告,說,剛剛尚玲同志給我送來一份材料。春和同志,這份材料你看了嗎?

  夏春和說,尚玲同志和我通過氣。

  趙德良說,大出我的意料。我原想,既然王會莊同志希望省委作個結論,那我們就走一走過場,把該做的手續做到。過一段時間風聲不那麼緊的時候,我們再考慮王會莊同志的任職問題。沒想到,我是真的沒想到,問題竟然大大的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不得不把你們幾位叫過來,大家先通通氣,統一一下意見。

  陳運達和余丹鴻還不清楚這份材料的內容,尤其關鍵的是,王會莊是他們的人。表達意見之前,他們必定要瞭解一下,趙德良所說的出乎意料,到底嚴重到了何種程度。

  陳運達顯得很平淡地問,到底查到了什麼?

  唐小舟原本要出去的,趙德良將那份材料遞給唐小舟,說,小舟,你給運達同志看看。唐小舟只好接過材料,遞給了陳運達,然後離開了書記辦公室。

  後來,唐小舟才知道,就在趙德良的辦公室,夏春和給梅尚玲打了電話,命令她對王會莊執行雙規。

  梅尚玲心裡有數,這份報告一旦遞上去,立即就會對王會莊雙規,所以,她在昨天下午,已經派了四位紀委幹部前往柳泉市,在當地一家賓館秘密住了下來。夏春和的命令下達後,梅尚玲向柳泉的同事打了電話。四位紀檢幹部接到命令,立即兵分兩路,一路趕去市府大院,對王會莊進行秘密監控,另一路趕到柳泉市紀委,在紀委書記的辦公室,撥通了趙德良辦公室的外線電話。趙德良接起電話後,知道是柳泉紀委打過來的,將話筒交給了夏春和。夏春和再一次下達命令,由省紀委執行對王會莊的雙規,柳泉市紀委配合行動。

  當然,這其中,肯定還有一些細節。比如省委肯定要就此事知會省人大、柳泉市委以及柳泉市人大。畢竟,王會莊雖然已經停職,但他還是江南省和柳泉市人大代表。是誰打電話給柳泉市委的,唐小舟不清楚。至於省人大和市人大,是由余丹鴻在唐小舟的辦公室打的電話。余丹鴻的臉色很難看,烏紫烏紫的,他在電話中並沒有說太多,只是說,省紀委已經決定對王會莊執行雙規,現在打電話主要是通報一下。

  也就是在打這些通報電話的時候,省市紀委的執行人員,來到了柳泉市政府大院王會莊的家裡,宣佈了對他雙規的決定。據說,王會莊當時非常囂張,公開說,這是典型的打擊報復,他要向中央申訴。執行人員當然不聽他這些話,按照規定將他帶離。省紀委執行小組並沒有在柳泉停留,將王會莊帶上車後,迅速駛離了。

  省紀委有一個專門的雙規場所,是一家住於郊區的賓館,絕大多數雙規案件,都在這裡執行。也有極個別的雙規案件,紀委覺得有必要的情況下,會將雙規對像帶往外地甚至外省。

  唐小舟後來才知道,王會莊在這家賓館只是停留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便被省紀委的專案小組帶到了外省。與此同時,省紀委還派了兩名幹部再一次進入柳泉市,和柳泉市紀委的相關人員,組成了一個外線小組,這個小組迅速控制了王會莊在柳泉市的三名情婦。

  對於王會莊案的結果,唐小舟並不關心。讓他感慨的是官場實在是太滑稽,正如一個段子所說,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只要將這個段子改一個字,便是另一種寫照:說你貪你就貪,不貪也貪;說你不貪就不貪,貪也不貪。一個官員,貪與不貪,並不在於他自身的行為,而在於上面是否要查他。上面不查,你再貪那也是不貪。現在流行無罪推定嘛,既然執法部門不判定你有罪,那你就是清白的。而問題的實質卻是,你肯定經不起查,一查肯定出事。為什麼一查肯定出事?原因很簡單,若要辦所有官員一個財產來歷不明罪,那是肯定漏不掉一個的。官員吃的喝的都是國家的,穿的用的是別人送的,過年過節,還會有紅包購物卡,你的財產如果說得清道得明,那才是咄咄怪事。

  以前當記者,每次參加新聞發佈會什麼的,都要收一個紅包,三百五百不等,一個月下來,運氣好的,可以收到幾千塊錢,與工資相比不會少。有些老記者,收紅包收得興起,將老婆情人等,全都拉來收紅包。幾個人整天忙著收紅包的收入加起來,也就一萬多塊錢。那時,唐小舟已經覺得這個數目大得驚人。

  谷瑞丹在公安廳當幹部,逢年過節,也會有人送。多的唐小舟不知道,一到過年過節,那些處長廳長家,上門者絡繹不絕。

  唐小舟和谷瑞丹剛結婚的時候,公安廳的住房沒有分等級,處長和普通幹警住在一起。也不知誰設計的,一個門洞兩套房子,一套三房一廳一套小兩房一廳門對門。三房一廳自然住的是處長,小兩房一廳,住的就是一般的幹部甚至是司機什麼的。廳裡有一個司機,每次見領導有人送,心裡不平衡,遇到過年過節,知道一到晚上就會有人來送禮,所以,他就長時間站在客廳,通過客廳的窗戶看著樓梯的入口,只要看到有人提著東西進了這個門洞,便立即到門前等著,等人家快到門前還沒到時,他突然將門打開,裝著出去有事,恰好與上樓送禮者撞上。他畢竟是領導的司機,下面那些人,他都認識。彼此見了面,他就熱情地和人家打招呼,又熱情地邀請人家進屋喝杯茶。人家來給領導送禮呢,遇到他,不好意思說明,只好進了他的家門。有些人不好意思,肯定將禮留下來,但也有些人做得出來,坐那麼一會兒,提著禮便準備走。他更做得出,立即說,哎喲,來了就來了,你怎麼還帶東西呀。太客氣了。他這樣一說,人家自然不好提走了,只得留下。再後來,廳裡修住宅,知道領導和下屬住在一起不方便,不搞這種混合樓了,廳長住廳長樓,處長有處長樓。這樣的事,就再也沒有發生了。

  谷瑞丹收多少,唐小舟不知道,她從來都不會告訴他。不告訴他不是因為她需要表現廉潔形象,而是不想讓他瞭解她的財產。但唐小舟有個基本評估,從她送給谷家裡的各種東西可以推算出,她所收的,肯定比她的工資高出一倍。

  如今,唐小舟到了省委,才真正知道過去為什麼有三年窮知府十萬雪花銀之說。

  中國官場有送禮的傳統,清朝官場,有所謂冰敬、炭敬,說白了,也就是下面的官員給上司部門送降溫費烤火費。大多數人以為,這是高級官員巧立名目向下索賄,其實不是,只是下面的官員為了到上面辦事方便容易而使的潤滑費。也就是說,無論是冰敬還是炭敬,是普降甘淋,見人有份,只不過數目的不同而已,普通辦事人員少一些,掌事官員多一些。就算你不貪不佔,有這種那種孝敬,三年下來,也能有十萬雪花銀。

  新中國成立後,自然要廢絕這些官場潛規則,卻又不能不考慮寒暑之苦,便想了個辦法,夏天發降溫費,冬天發烤火費。這兩項費用,不再是由下往上孝敬,而是由上向下派發,所有公務員,人人有份。可到了改革開放以後,僅僅這些,顯然已經無法令官場運行順暢,漸漸就恢復了由下向上送禮的習慣。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主要送的是物質,魚呀肉呀雞呀蛋呀之類。可這樣做,很張揚,逢年過節,下面往省裡送禮的車子絡繹不絕,有些地區,甚至不得不出動車隊,整卡車整卡車地裝載著物質,到了省裡,便一家一家地派發,影響非常不好。到了新世紀,不知誰發明了購物卡,便解決了官場的大問題,就算將省委大院每個人都敬到,頂多一隻提包就解決了。購物卡還有一個好處,大家在一起吃一餐飯,每人領到一張購物卡,看起來,份量是一樣的,人人平等,實際上,購物卡和購物卡的含金量,是完全不一樣的。

  眼下,國慶節就要到了,國慶節過完又要過中秋節,這兩個節,都是中國的大節,地位僅次於春節。這樣的節日,也正是官場送禮成風的時候,往往是到某個辦公室走一趟,離開時留下一個信封,信封裡面是一張購物卡,含金量低的,一百元,含金量高的,一千兩千五千都有。敢收五千的人大概不多,畢竟這是反貪的起點線,僅此一單,便可以認定你犯了受賄罪。但一千兩千,肯定都笑納了。

  人家來給唐小舟送張購物卡,他也一樣笑納。有關這件事,其實很苦惱過他一段時間,他向肖斯言咨詢過。

  肖斯言說,這些購物卡,你一定得收,不收還不行。你如果拒收人家的好意,人家便以為你不拿他當自己人。官場之中,不是朋友就是敵人,永遠沒有第三陣線。既然是敵人,人家就會以對待敵人的方法對待你,即使在趙書記面前說不上你的壞話,在整個江南官場說你的壞話,那也夠你喝上一壺的。

  話雖如此,他還是害怕,如果趙德良知道這件事,自己豈不是毀了?

  後來,他發現趙德良也收,只不過,趙德良的做法比較特別,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將這些卡清出來交給唐小舟,讓他妥善地處理掉。唐小舟恰好有個朋友在紅十字會工作,他便將趙德良的卡連同自己的一部分交給這個朋友,作為對紅十字會的捐助。

  一個雙節下來,唐小舟收到的購物卡,就有幾百張,最低面值是五百元,最高面值是三千元,另外送的煙酒等還不算,僅僅是購物卡,總值就有四十多萬。唐小舟想,難怪人們將領導秘書叫作二號首長,在送禮這件事情上,二號首長的重要性,便充分體現出來了。除了那些趁晚上去領導家的之外,雙節期間來到唐小舟辦公室的人,絕對比去秘書長那裡的都多。

  國慶節有長假。臨近國慶節時,所有人都在謀劃出門旅遊。唐小舟已經收到了很多旅遊邀請,其中有好幾個企業表示,要請唐小舟去旅遊,甚至公開說,可以帶上自己的朋友,妻子或者情人。這樣的旅遊邀請,自然是行賄的另一種。唐小舟一律拒絕,就算他想去,也不會有時間。

  還有幾個人邀請他一起去旅遊,第一個自然是徐雅宮。徐雅宮選定的地點是西北,她想去大漠上走走。當記者的時候,唐小舟跑過很多地方,惟獨沒去過的是西北,西藏青海新疆,那都是他神往之地,如果能在大漠上走走,體驗一下那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境界,一定會讓自己的心境寬闊許多。可是,面對徐雅宮的提議,他只得苦笑,說,我知道我欠你的,只是不知道我這輩子能不能還得了。

  徐雅宮說,你不可能當一輩子省委書記秘書吧?過幾年,趙書記肯定給你安排個位置,那時,你再還,好不好?

  唐小舟多少有點惆悵地說,我倒是很想預約幾年之後,可是,時間是個非常殘酷的東西,誰能說得清幾年之後,世界是個什麼樣子?他沒有說出的一句話是,幾年後,你或許成了別人的老婆,難道我要帶著別人的老婆出去旅遊?那可是在玩火,是政治自殺。

  孔思勤也在策劃國慶長假的旅遊計劃,她想當個背包族去雲南。她給唐小舟發來短信說,我想去看看蒼山洱海,去走一走麗江的古街,親近一下玉龍雪山。我想,如果有一個人和我一起,打著背包,手拉著手,在麗江的街頭散步,那一定是不枉此生的感覺。

  唐小舟說,這很簡單呀,帶上你的情人,牽上你的牛羊。

  她說,我想牽上你的牛羊。

  他說,那好,我借給你暫時用用,用完了記得還給我。

  僅僅而已。或許,孔思勤只是想表達某種東西,並不真的希望他和自己出行。儘管他們都是綜合一處,見面的時間,卻不多,就算在辦公樓裡見到孔思勤,也僅僅只是點點頭,說上幾句話。偶爾,約出去坐坐,機會卻是極少。

  鄺京萍也在運作她的旅遊計劃,相對而言,她更自由一些,畢竟是學生嘛,國慶長假,再請幾天假的話,玩上十天半個月,也完全不是問題。鄺京萍的旅遊計劃更加的獨特一些。她看中了安徽黃山腳下的一個有四百年歷史的古老村落,她想去那裡住上十天半個月,很希望唐小舟能夠陪伴自己。

  唐小舟對此的反應是往她的卡上打了三千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