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二部 第18章 誰是秩序維護者,誰是周平王

  雍州市第十一次黨代會如期召開。

  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有點令人無法置信。這是唐小舟得知黨代會順利召開時冒出的念頭。此前幾個月時間,唐小舟聽到諸多風聲,有些人通過各種方式報告唐小舟,今年省市黨代會,有人要搞事。至於到底搞什麼事,怎麼搞,沒有說明。他甚至覺得,會前一段時間,趙德良一再開會,又一再找人談話,就是為了實現政治平穩。這確實是一個非常時期,假若哪一天沒有聽到特別的消息,而是風平浪靜地過去,唐小舟便覺得心裡充滿了惶恐。

  雍州市黨代會召開前的幾天,趙德良一直在幹著同一件事,找各級領導幹部談話。

  一段時間以來,趙德良已經分別找過羅先暉、余丹鴻等人談話,時隔不到半個月,趙德良再一次找他們談話,至於談話的內容,唐小舟並不清楚。他猜測,趙德良正在調動一切力量,保證省市黨代會的順利平穩。這些談話對象,還包括彭清源、夏春和、丁應平、楊泰豐、梅尚玲等。雍州黨代會召開的當天,趙德良會見的人是鄭硯華。

  唐小舟的心中充滿了煎熬,對於別的事,始終提不起興趣。趙德良見每一個人,他都認為是在為解決黎兆平事件斡旋。他於是設想趙德良和這些人談話的內容。比如第二次見羅先暉,他便設想趙德良會說,怎麼樣,先暉同志,考慮好了沒有?羅先暉和陳運達等人已經有了嫌隙,他幾乎毫不猶豫,說,已經考慮好了。對話設想到這裡,立即被他推翻,這是在寫小說,而不是現實生活。現實中,兩位高級領導人,根本不可能這樣談話。

  晚餐後,趙德良秘密地住進了市黨代會現場。

  市委招待所後面有一幢三層的小樓,被民間稱為常委樓,屬於市委招待所的特區,不對外開放,一到有重要活動,這裡肯定被嚴格警衛。趙德良的車隊共有五輛車,前面是開道車,只是閃著警燈,並沒有鳴響警笛。趙德良坐在第二輛車,後面還跟了三輛車,兩輛車上坐著辦公廳的一些工作人員,比如陸海麟等人,另一輛車上坐著保衛人員。

  趙德良到達的消息被嚴格控制,市裡只有彭清源和溫瑞隆在常委樓前迎接。趙德良下車後,彭清源和溫瑞隆一左一右陪同,向常委樓走去。常委樓三樓最大的一個套間,安排給了趙德良。進入房間,溫瑞隆還在安排相關人員的服務,趙德良發話了,說,瑞隆市長,我們要在這裡住一晚上,你把海麟他們安排一下吧。又對唐小舟說,小舟,你請清源同志坐。

  所有人都明白了,趙德良要找彭清源談話,希望其他人迴避。鬧鬧雜雜的人流走開之後,唐小舟將房間的門關上,又檢查了兩位書記面前的茶杯,並且燒好水,再拿出筆記本,搬過椅子,坐在兩位書記的旁邊。

  兩位書記先聊了一下黨代會的情況,一切顯得很平靜,暫時未發現有人做小動作。這自然有一個原因,黨代會才開幕,並沒有到關鍵時刻,所有力量全都按兵不動,倒也正常。接下來,彭清源主動提起了黎兆平案。

  彭清源說,我原以為,常委會之後,那些人會借梯子下樓,將黎兆平放了。照現在看來,他們是不是還想硬撐下去?執法大檢查勢在必行,不能再拖了,得趕快把人派下來,形成威懾。

  趙德良說,出了點小狀況,春和同志的痛風病犯了,住進了醫院。

  彭清源說,是不是有點太巧了?

  唐小舟心中一愣。彭清源是什麼意思?暗示夏春和不是真的犯了痛風,而是借口?為什麼要找這樣的借口?難道是為了逃避此事?如若真是如此,問題就複雜了。連夏春和都不敢往前站,羅先暉和陳運達的關係要密切得多,他就更不敢往前站了吧?退一步想,如果夏春和不能擔任主要負責人,不得不由羅先暉來組織這個執法程序大檢查的話,這個檢查,還能有什麼意義?難道說,這是陳運在的釜底抽薪之計?這一計可真夠厲害的。

  趙德良說,再看幾天吧,如果春和同志的病很快能好,還是由他和先暉同志一起抓這件事。如果過幾天還不能好的話,我考慮由先暉同志牽頭,讓尚玲同志配合。

  彭清源試探地問,要不,雍州市先動起來?

  趙德良說,市裡先動也好。

  彭清源說,那好,黨代會一結束,我就辦這件事。

  就這麼輕描淡寫的三兩句話,唐小舟卻感受到了一種高度的政治默契和超卓的政治智慧。設想,夏春和的病如果不是事實,而是陳運達的釜底抽薪之計,目的何在?無非是阻止對黎兆平案執法程序的檢查,至於檢查其他地區的執法程序,只不過是幌子。陳運達能夠有辦法阻止省裡的執法檢查組,卻無法阻止雍州市先一步行動吧?彭清源這裡先動了起來,便將陳運達的招數輕輕化解了。

  趙德良不再談這個話題,而是轉到了另一個話題。他說,這些天,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如果硯華同志來和你搭班子,你覺得會不會更好一些?

  彭清源顯然愣了一下。趙德良突然提出由他和鄭硯華搭班子,這說明,趙德良並沒有疏忽溫瑞隆已經當了兩屆市長一事。同時,新的麻煩又出現了。市長肯定是市委常委。可市委常委是要在黨代會上確認的。雍州市黨代會已經召開,所有的盤子已經定了,鄭硯華連雍州市黨代表資格都沒有。難道說,要臨時改變名單?那是授人以柄啊。再一想,雍州市長肯定要經過省委常委會,常委會還沒有討論呢,不可能拿到雍州市選舉。那也就是說,即使鄭硯華被任命為雍州市代市長然後由人大增選為市長,一時之間,也無法解決常委。

  彭清源試探地問,可是,瑞隆同志怎麼安排?

  趙德良對此深思熟慮,說,副省長主持日常工作。怎麼樣?

  唐小舟在心中暗叫一聲,天啦,怎麼會是這樣?這個安排太成問題了。溫瑞隆和陳運達正眉來眼去,密切得很,如果讓他當了常務副省長,陳運達豈不是如虎添翼?以前彭清源當常務副省長,政府一二把手很難搞到一起,書記正好可以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對政府工作予以控制。現在,如果溫瑞隆當了常務副省長,又和陳運達緊密結合的話,政府豈不是可以和省委分庭抗禮了?上午,趙德良找鄭硯華談話,難道談的就是這個安排?鄭硯華是什麼意見?他會不會提出反對意見?還有眼前的彭清源,他一定會反對吧。

  令唐小舟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是,彭清源稍作思考,說了一個字:妙。

  唐小舟真想拍案而起,大聲地指責彭清源,說,你說妙?到底妙在哪裡?你們知道不?現在溫瑞隆和陳運達正走得近呢,我聽到一種說法,黎兆平案,有四個策劃人,分別是陳運達、羅先暉、余丹鴻和溫瑞隆。溫瑞隆一旦當上常務副省長,他們可是如虎添翼。

  唐小舟自然不會說出口,只能在心裡想一想。他還沒有想明白,趙德良便說,小舟,你去看看瑞隆同志在不在?如果在,叫他來一下。

  溫瑞隆肯定會在,不管他對趙德良的態度如何,表面上的一切,都要遵守。

  唐小舟開門出來,見走廊對面有一扇門開著,裡面坐著幾個人,顯然在關注著這扇門。唐小舟向裡面走,那幾個人只是恭敬地站著等候,並沒有迎出來。唐小舟和他們打過招呼,跨到房間裡面,才看到溫瑞隆坐在那裡,正大口地抽煙,身邊陪坐的,是市政府辦公廳的幾位負責人。大家雖然在說話,似乎並不熱烈,大概怕聲音大了驚擾了對面。

  從開門到進入房間有一段距離,唐小舟走完這段距離的時間,溫瑞隆足以弄清楚來者是誰,並且決定以何種方式接待。如果坐在裡面的是鄭硯華、鍾紹基、吉戎菲等人,可能早已經迎了過來。溫瑞隆不同,他和唐小舟的交情一般。所以,唐小舟進去時,他仍然坐在沙發上,直到唐小舟出現在他面前,叫了一聲溫市長,他才誇張地站起來,將吸了半截的煙換到左手,向前跨出一步,貌似熱情地伸出右手。唐小舟原本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目的是不和溫瑞隆握手,畢竟,自己只是小小的秘書,和領導接觸,要注意分寸。見溫瑞隆如此主動,唐小舟不可能向後躲,只好伸出雙手,和溫瑞隆相握。

  唐小舟說,溫市長,趙書記請你過去。

  溫瑞隆問,清源書記走了嗎?

  唐小舟說,還在裡面,不過趙書記叫我來請你。

  溫瑞隆隨著唐小舟進入趙德良的房間。房間裡,趙德良和彭清源都站著,顯然是準備離開,見溫瑞隆進來,三位領導又站著說了幾句閒話。趁著這個機會,唐小舟替溫瑞隆沏好了茶,又請溫瑞隆坐下。溫瑞隆見趙德良和彭清源都站著,自然不敢坐。趙德良說,瑞隆市長,你坐吧,我去一下廁所。聽了這話,彭清源便向趙德良告別,趙德良對唐小舟說,小舟,你送一下清源同志。

  將彭清源送到樓梯口,那裡有一堆人迎著。唐小舟返回,進入房間,趙德良和溫瑞隆的談話已經開始。

  趙德良說,瑞隆市長啊,這幾年,我到雍州比較少,你對我有點意見吧?

  溫瑞隆說,我當然有意見。趙書記厚此薄彼嘛。

  趙德良說,不是我厚此薄彼,而是江南省的幾個市州,我最放心的,就是雍州。市州班子中,最穩定最有戰鬥力的,也是雍州。昕若同志,是個好書記,你瑞隆同志,也是個好市長。你們的配合,是最佳搭檔。我原想把昕若同志再留幾年的,可惜啊,他自己的情況特殊。

  溫瑞隆說,周書記為了雍州,殫精竭慮,嘔心瀝血。

  趙德良說,我們不說昕若同志了。在江南省的幹部隊伍中,你我之間,交流可能比較少。今天機會難得,我們可以敞開心扉,好好地談一談。

  他這樣一說,溫瑞隆主動作檢討,說,我向趙書記檢討,是我的主動性不夠,向趙書記匯報少了。

  趙德良借湯下面,說,有關這一點,我還真要批評你。怎麼說,我也是班長嘛,又是一個不太熟悉情況的班長,難道你不應該主動幫助我盡快熟悉情況?

  溫瑞隆說,這確實是我認識上的錯誤。我之所以犯這樣的錯誤,一是考慮自己人微言輕,二是想將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不給領導添麻煩。

  趙德良指著他說,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這是典型的本位主義嘛,只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而不考慮整個江南省的大局。你這個同志啊。

  溫瑞隆說,趙書記批評得對,我今後一定努力改正。

  趙德良話鋒一轉,說,你也不要老是檢討呀,改正呀,犯錯呀。過了。你說,你犯了什麼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其位就謀其政,這有什麼錯?這是很正確的嘛。如果我們的每一個幹部,全都在其位謀其政,我們的事業,也就要興旺發達得多。

  溫瑞隆說,趙書記,你的批評是正確的。我知道自己的缺點,我的缺點是與我的理念相關的,我比較推崇一種理論,就是角色理論。這種理論說,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而人們最容易犯的錯誤,是角色錯位。這種錯誤,往往是不自覺的、習慣性的,許多時候甚至是有意的。大到國家與國家,小到人與人,相互間的矛盾,很可能都是角色錯位引起的。許多時候,角色錯位看起來不是什麼大事,最多就是讓對方有點不愉快。可後果,卻是難以估計的。比如說,美國想當國際警察,而實際上,國際社會公認的警察是聯合國,美國就犯了角色錯位的錯誤。這種錯誤一旦出現,一些其他國家,就感到不舒服,因為你干涉了別國內政,將自己的國家價值觀強加於他國之上。

  溫瑞隆喝了一口茶,接著說,人與人之間,也同樣如此。比如兩個鄰居,你在樓梯過道裡擺了一盆花,看起來,是件小事,對任何人都不產生影響,甚至花開得很漂亮,還可以美化環境。可是,樓道是公共資源,你擺了這一盆花,就是佔有了我的資源,使得你在鄰居這個角色扮演中,凌駕於我之上了,我心裡自然不痛快。我出面找你交涉,希望你將這盆花搬走。你心裡又不高興了,為什麼?因為我也角色錯位了,我並不是居委會或者社區的領導,我找你交涉,有凌駕於你之上之嫌,你心裡同樣不痛快。彼此不痛快以後,鄰居的關係,就非常難以處理了。

  趙德良很清楚溫瑞隆的意思,他這是在委婉地表達對角色的不滿。

  趙德良說,你是對的。如果每個人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我們的社會,確實要和諧得多。之所以出現一些不和諧因素,恰恰是因為角色錯位造成的。談到角色,我倒有一種想法,如果省委希望向中央建議,給你換個角色,你認為,哪個角色更適合你的施展?

  溫瑞隆愣了一下,看著趙德良。他見趙德良以一種非常真誠的目光注視自己,便想好好思考一番。他思考有個習慣,抽煙。可是,趙德良是不抽煙的,他不得不乾熬著。出於習慣,他將手伸到衣袋裡摸了一把,抓住煙後,考慮到是在趙德良面前,又將手抽了出來。

  趙德良說,想抽煙?想抽就抽吧。

  溫瑞隆歉疚地笑了笑,立即擺手,說,算了算了,沒帶煙。

  領導們自然是什麼都不帶的。唐小舟接觸過不少各級領導,廳級領導們不帶的是手機鑰匙一類。煙和火,通常都是隨身帶的。到了再高一級,便有帶煙的,也有不帶煙的。溫瑞隆平常帶不帶煙,唐小舟不知道。大概是剛才走得匆忙,放在對面房間的湮沒顧上帶,是完全可能的。

  趙德良說,小舟,你去幫瑞隆市長拿一下。

  唐小舟去拿了煙以及火過來,談話已經又更進了一步。趙德良說,今年是換屆年,各級黨委的班子配備,省委已經有了具體方案,目前基本已經貫徹執行。兩年後,政府又要換屆,又是一件大事,省委不得不提前做一些準備。有關各級政府班子的配備問題,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溫瑞隆的嘴張了張,顯然臨時改變了主意,說,雍州市政府的班子。除了兩個到齡退下來的,剩下的幾位,是歷年來最整齊的班子,平均年齡最小,學歷最高,執行力最強,實績嘛,也還不錯。

  趙德良擺了擺手,制止了他,說,我不是問你雍州市,而是全省。比如說省政府。

  趙德良說,省委正在制定一個鄉鎮特色經濟發展規劃,這個規劃的根本就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地發展地方特色經濟,重在增強地方經濟的造血功能,創建真正意義上的造血經濟而不是現在的輸血經濟。這個規劃,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人來執行,此前曾考慮過一個人選,但我反覆思考之後,有一種擔心,怕執行力方面出現問題,結果將一個好好的規劃,搞得八不像。經過綜合考察之後,我覺得,整個江南省,只有一個人適合擔當這一重任。

  溫瑞隆自然明白,趙德良所說的此前物色的人選,肯定是指鄭硯華,而現在所說的只有一個人適合,顯然是指他。他說,硯華同志,我是瞭解的,這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同志,年輕有活力,思維敏銳,思路開闊,勇於改革和創新。

  趙德良說,我不擔心硯華同志的能力,我只是考慮,硯華同志這棵樹,到底適合長在怎樣的政治生態之中。當然,我同時也考慮,你瑞隆同志這棵樹,適合長在怎樣的政治生態之中。這兩件事,讓我很不好辦,這樣設想,不行,那樣設想,還是不行。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讓硯華同志來擔任你現在的職務呢?這樣一想,我頓時豁然開朗,覺得所有的難題,全部解決了。

  溫瑞隆不動聲色地說,硯華同志擔任雍州市長,確實比現在就去當個排名最後的副省長,更能發揮他的才幹。

  趙德良問,你呢?你自己怎樣考慮?

  溫瑞隆還是不動聲色,說,我服從省委安排。

  唐小舟心中猛地一動,突然明白了彭清源為什麼評價一個妙字。

  省裡副省長職務缺了兩個,一個是普通副省長,一個是常務副省長。但是,按照 《憲法》 第和章 《人大和政府組織法》 ,並沒有常務副省長或者常務副市長的職務。在這兩部大法中,只有正職和副職兩個職位,也就是說,人大選舉省長和副省長,卻不選舉常務副省長。人大會議五年一屆,如果當屆,省長副省長,均列出候選人,由人大選舉產生。如果不當屆,只能是增補。增補手續通常是由同級黨委提名,人大常委會通過之後再任命。任命的時候,是副省長卻不是常務副省長,擔任常務副省長還需要一道手續,即省長提名,省委常委會集體討論通過。

  省人大要兩年後才換屆,此時,溫瑞隆如果擔任副省長,只能是增補。

  本屆人代會的下一次會議,在明年一月初。也就是說,那時,溫瑞隆才能正式增補為副省長。可增補了副省長,並不等於就是常務副省長。要解決這一問題,有兩大途徑,一是十一月份召開的省黨代會,直接解決溫瑞隆的常委職務,待明年一月人代會通過他的副省長提名之後,直接指定為常務副省長。可這樣做,顯然存在一定的問題,省委常委的職位和相應的職務是掛鉤的。省委如果選出一個非職務常委,那就等於是空著常務副省長的職位,向人大施壓,人大如果反感這種做法,不通過副省長提名,省委就被動了。若是按正常程序,先增補副省長,再提名常務副省長,再增補省委常委,程序正常了,時間又拖了,溫瑞隆的常委身份,至少需要一年後,才能解決。這一年時間,溫瑞隆就只能是普通的副省長。

  由這一套程序可以看出,溫瑞隆即使當了副省長,是否能當上常務,完全由趙德良掌握。至於是副省長還是常務副省長,地位的差別,可就大了。作為雍州市市長,溫瑞隆如果只是當上副省長,那是平調,甚至有降調之嫌。只有當上常務副省長,成為省委常委,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升職。

  溫瑞隆想完成從副省長到常務副省長的過渡,就一定得和趙德良好好配合。最眼前的事,他一定要努力把市黨代會開好,不能出半點差錯。如此一來,盡一切可能維護雍州市黨代會乃至省黨代會正常進行的力量,就不僅僅只是趙德良和彭清源等人,還包括溫瑞隆。

  其次,溫瑞隆因為不可能很快得到常務副省長職位,他一定不能和陳運達配合來反對趙德良,相反,他一定要和趙德良好好配合,否則,他就一定要和趙德良撕破臉,將趙德良趕走,只要趙德良還在位,他的常務副省長職務,肯定得不到。兩相比較,他到底是和趙德良搞好關係,還是趕走趙德良?顯然應該是前者。既然要靠近趙德良,就一定要和陳運達拉開距離,所以,提拔溫瑞隆,根本不必擔心會增強陳運達的實力,相反,是削弱和瓦解了陳運達的實力。

  其三,溫瑞隆當常務副省長,還有四步路要走,第一步,任命為代理副省長。第二步,由人代會投票通過增補為副省長。第三步,省長辦公會指定為常務副省長。第四步,由省委常委會票選通過增補為省委常委。這四步怎麼走,決定權始終掌握在趙德良手裡,就算程序啟動了,趙德良想終止,隨時都可以。

  就像下圍棋一樣,一子落下,變出了很多味道。

  後來的事實證明,趙德良的這著棋走得極其精妙。當天晚上,溫瑞隆從趙德良的房間離開後,第一時間返回自己的辦公室,分別召見了好幾個人,至於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麼,外人無法知曉,效果卻極其明顯,第二天那些親近溫瑞隆的人,開始陸續表態,一定要把這次黨代會開成團結的會,勝利的會。

  果然,這次黨代會波瀾不驚地閉幕了。

  黨代會一結束,彭清源迅速行動,由市紀委和市檢察院組織了聯合調查組,將執法大檢查先在雍州市搞了起來。唐小舟原以為,彭清源這一行動,陳運達會十分被動,一定會採取相應的措施。到底採取什麼措施?大概也只有兩條,一是進,二是退。

  可是,平靜了幾天,事情突然起了變化。

  這天晚上,趙德良把馬昭武約到自己的辦公室談事。

  雍州市黨代會召開之後,所有市級黨代會,全部結束,市以下黨委班子,基本落實。剩下的,只是省級班子,以及市級政府班子需要微調。省級班子怎麼調整,需要中組部決定,輪不到省委組織部考慮。唐小舟想,趙德良之所以召來馬昭武,可能是考慮市級政府班子吧。黨委班子配齊之後,政府班子便出現了一些空缺。對於這些職位,省委可能考慮分幾步走,既可以考慮增補,也可以考慮留等兩年後政府換屆時一併解決。趙德良此時約馬昭武來談話,是否考慮乾脆將這些遺留問題解決掉?

  唐小舟正想找個借口進去聽一聽,面前的電話響了。接起一聽,是余丹鴻打來的。余丹鴻通報說,羅先暉因為喝了點酒,獨自回家的時候,一腳沒有踏穩,從樓梯上摔下來,被送進了醫院。

  聽到夏春和因痛風住院的消息,唐小舟絲毫沒有懷疑,此次,聽說羅先暉又摔傷住院,唐小舟便覺得這個傷來得奇特。但這類事不由他判斷,因為想知道趙德良和馬昭武談話的內容,他便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他進去時,恰好聽到馬昭武說,為什麼一定要調去德山?不能在岳衡解決嗎?

  趙德良看了看唐小舟,問道,小舟,有事嗎?

  唐小舟將余丹鴻電話的內容說了。趙德良略想了想,說,這個先暉同志,怎麼這麼不小心?要不,你和丹鴻同志商量一下,安排個時間去看看春和先暉兩位同志吧。到時候,我如果有時間我去,如果實在安排不過來,你就替我去一趟。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剛剛坐下,電話響了。這一次響起的是手機,而且是不久前新買的那部手機。唐小舟接起電話,聽到舒彥在電話裡說,龍曉鵬瘋了,他瘋狂地逮捕了很多人。

  這個消息讓唐小舟大吃一驚,問舒彥,這是真的嗎?你聽誰說的?

  舒彥說,根本不是聽說的,而是在我身邊發生的。快吃晚飯的時候,陸敏跑來找我,說他們逮捕了張雲峰。我和陸敏一起正想瞭解這一消息的時候,又拉到一個電話,是陶向陽的妻子打來的,說是龍曉鵬的人逮捕了陶向陽。我懷疑他們下一步,可能逮捕陸敏,陸敏大概也有預感,所以在我這裡談了好長時間,反覆問我怎麼辦。我能說什麼?只得勸她先回去,我想想辦法再說。她離開我兩個多小時,剛才,黎克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媽媽被逮捕了。

  唐小舟說,龍曉鵬執行逮捕?不可能吧?

  舒彥說,怎麼不可能?我已經證實,龍曉鵬親自執行了對陸敏的逮捕。我從側面瞭解過,據說龍曉鵬曾想逮捕很多人,搞不好,今天晚上會來一個大逮捕。

  掛斷電話,唐小舟一秒鐘沒有停頓,立即進了趙德良辦公室,將此事向趙德良匯報。趙德良一邊聽取匯報,一邊站起來,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唐小舟匯報結束時,趙德良已經拿起面前的電話,並且撥了一串號碼。趙德良說,清源啊。我聽說龍曉鵬今天逮捕了幾個人,是不是真的?幾個?誰批捕的?有這樣的事?如果是這樣,那這件事就非常嚴重了。我看是不是這樣,我們開個碰頭會,把情況湊一湊。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得採取斷然措施。好,你和福同同志一起過來吧,市檢察院的同志也一起過來,到省委來。

  掛斷電話後,趙德良對唐小舟說,你馬上通知一下,省紀委春和同志住院,就算了,叫尚玲同志來。政法委先暉同志也病了,叫一個副書記過來吧。省檢察院的幾位檢察長和副檢察長,通知他們來一下。

  離開的時候,唐小舟聽到趙德良對馬昭武說,昭武同志,我們可能得加快點進度。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唐小舟立即開始打電話。最先打的是省檢察院。省檢察院的檢察長副檢察長有好幾個,唐小舟沒必要一個個通知,只是往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由他們負責通知。第二個電話打給政法委,同樣由他們去通知。只有梅尚玲的電話是直接打給他本人的。

  梅尚玲沒有回家,還在辦公室。夏春和住院,趙德良要求梅尚玲和羅先暉共同負責組織全省執行程序大檢查。昨天下午,梅尚玲和羅先暉撞了頭,沒料到今天晚上羅先暉就摔了。梅尚玲自然知道此事蹊蹺,正在辦公室裡琢磨呢。接到唐小舟的電話,又聽說龍曉鵬瘋狂地逮捕了幾個人,頓時明白事態的嚴重性。

  打完電話,唐小舟立即清理會議室,十幾個人來開會,茶水要準備好。

  梅尚玲離得近,第一個趕到了。唐小舟說,估計其他人沒這麼快到,尤其市裡的人,他們比較遠,梅書記恐怕得多坐一會兒。梅尚玲倒也不著急,幫著唐小舟清楚會議室,同時和他說話。

  唐小舟說,梅書記,我聽說你們紀委沒有逮捕執行權吧?龍曉鵬怎麼會一連逮捕幾個人?

  梅尚玲說,是啊,我也覺得無法理解。這個龍曉鵬,到底要幹什麼?

  唐小舟說,恐怕不是龍曉鵬要幹什麼,而是他背後的力量希望他幹什麼吧。

  梅尚玲說,不太可能吧。如果是這樣,那就實在是太瘋了。

  唐小舟說,你認為這是龍曉鵬自作主張搞出來的事?

  梅尚玲說,不說這個了。反正等一下,事情就清楚了。正好我有件事想問一問你。

  唐小舟問,什麼事?

  梅尚玲說,我聽說你有個妹妹,叫唐小枚?

  唐小舟猛地愣住了。這個女人鬧到紀委去了?她到底要幹什麼?不想讓自己好活?然而,她能鬧出個什麼名堂?除了弄得他心煩,別的什麼益處都沒有。換句話說,自己如果對她做點什麼,她的損失就大了。難道她不長腦子的?這點事都想不明白啊。

  他說,什麼妹妹啊,是黎兆平介紹認識的。當時我也覺得好奇,這麼巧的事,一個唐小舟一個唐小枚,真的蠻好玩,就試著和她交往了幾次。很快就發現這個人動機有問題,就斷了和她聯繫。沒想到她死纏爛打。

  梅尚玲說,她好像不這樣說喔?

  唐小舟問,她怎麼說?

  梅尚玲說,她說,她還是高中生的時候,你們就開始了,她還為你打過胎,你也答應她,只要和老婆離婚了,就娶她。

  唐小舟暗想,這個女人到底想幹什麼?和自己拚個魚死網破?那對她有什麼好處?或者僅僅只是想猛踩自己洩憤?這個話題未能繼續深入,因為有人到來打斷了。

  所有人到齊後,唐小舟再次走進趙德良的辦公室,恰好聽到趙德良說,卿志伍就不必考慮了。唐小舟果然證實了他們是在談人事安排,同時也意識到,趙德良堅決地堵住了陳運達為他的人謀取職位的企圖。馬昭武離開後,趙德良站起來,跟在唐小舟後面,走進了小會議室。

  小會議室裡有一張橢園形會議桌,幾個人已經坐在會議桌的兩邊,左邊,分別是省檢察院的檢察長薛有天、省紀委副書記梅尚玲、省政法委副書記姜明成、副檢察長樂朝聞、副檢察長兼反貪局長洪逸斌。右邊的第一個,是彭清源,緊挨著彭清源的是市紀委書記李福同、市檢的檢察長吳建新、副檢察長兼反貪局長邵東風。

  趙德良坐下來,唐小舟立即將他的茶杯端過來,並且將筆記本攤在他的面前,然後坐在一邊做記錄。

  趙德良說,臨時把大家召到這裡來開個會,主要是想瞭解一下情況。省紀委和省檢察院的同志,可能還不知道,怎麼樣?雍州市的同志,是不是先介紹一下?

  李福同看了看身邊的彭清源。彭清源說,福同同志,你比較瞭解,你來介紹吧。

  李福同攤開面前的筆記本,說,那好,由我來向各位領導匯報一下。今天下午到晚上,市紀委執行了四宗逮捕……

  他的話音未落,在座諸位便開始小聲議論起來。這些人都是從事司法工作的,他們很清楚執法程序。紀委是黨的紀律檢查部門,只負責黨紀案件的督查。逮捕屬於司法行為,根本不在紀委的職權範圍之內。紀委只是在查明雙規對像犯罪事實之後,才會將案件移交檢察機關,由檢察機關批准和執行逮捕。

  趙德良輕輕咳嗽一聲,會場頓時靜了下來。

  李福同繼續介紹說,被執行人分別叫陸敏、陸澄、張雲峰、陶向陽。陸敏和張雲峰分別是本市一家房地產公司兆元房地產的董事長和總經理,陸敏還是省電視台娛樂頻道總監黎兆平的妻子。陸澄是陸敏的長兄,陶向陽是省電視台職工,黎兆平的司機。執行人是市紀委,簽證人是市紀委副書記龍曉鵬。這四宗逮捕分兩批進行,先逮捕的是張雲峰和陶向陽,時間在今天下午三點前後。第一批兩宗逮捕執行後,龍曉鵬要求執行第二批,這時,執行人中的一名科長對逮捕程序心存疑慮,打電話向審批部門查詢,市檢察院的審批處室才知道此事,並且證實,這四宗逮捕,並未履行正常的報批手續,我們因此懷疑存在程序問題。

  趙德良問,你們懷疑?為什麼是懷疑?

  李福同說,我們之所以是懷疑而不是確認,主要有兩個方面原因。第一,這件事今天才發生,相關的調查,還來不及。第二,有關逮捕的程序比較複雜,我們一時很難判斷有關程序,是否存在問題。

  趙德良說,到底怎麼個複雜法?你們誰說說看。

  吳建新說,我簡單地說一說逮捕的程序。按照相關法律規定,逮捕需要經過立案、偵查、確證、報捕、審批、簽證、執行這樣一個過程。也就是說,一宗逮捕的執行,最初需要有關部門立案然後偵查,取得確鑿證據之後,再由辦案部門報捕,也就是申請逮捕。申請文件以及相關案卷,必須一併遞交同級檢察機關,由檢察機關專門的部門審理之後,決定批捕還是不批。個別特殊的案件,必須由檢委會討論決定是否逮捕。某些特殊的案件,檢察院或者法院,也可以自行報捕和批捕。法院有執行權,但檢察院沒有。檢察院報捕和批捕案件的執行,必須交由公安機關。公安機關接到逮捕文件後,由縣級以上公安機關的主要負責人簽署逮捕證,然後由執行機關執行。這是最初的程序。不過,具體執行過程中,這一套程序存在一些問題。尤其是後來國家加大了職務犯罪的打擊力度,檢察院將偵查機構單列成立了反貪局以後,矛盾就更加突出。比如反貪局辦的職務犯罪案件,有可能涉及公安局領導,這類案件,如果由反貪局偵辦,卻需要公安局報捕和執行,就不太現實。還有一些特殊的職務犯罪行為,實際是由黨的紀律檢查機關偵辦,也由黨的紀律檢查機關報捕,如果再由公安部門執行,同樣存在一些問題。鑒於這類客觀事實,報捕和執行兩項權力,下放到了檢察院的反貪局。具體到今天的四宗逮捕,可以肯定的是,沒有取得同級檢察機關的審批手續。但是,目前還難以確定,逮捕程序不合法。

  趙德良說,為什麼不能確定?

  吳建新說,就目前我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顯然是不合法的。這也是我們懷疑程序有問題的原因。不過,因為案件涉及到黎兆平雙規案,情況比較特殊,所以,我們無法排除其他可能。

  趙德良問,情況特殊在哪裡?

  李福同說,特殊在這不是一起市紀委的案子,而是一起上級交辦的案子。

  趙德良再問,上級交辦是怎麼回事?

  李福同解釋說,雙規案,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案件,它的偵辦程序,並不是按照刑事案來進行的,而是按黨紀案來進行的。檢察院和公安局,都屬於政府機構,無權執行黨紀案,有權執行黨紀的,只能是黨的紀律檢查部門,也就是各級紀委。檢察院的反貪局,有職務犯罪案件的偵辦權,但沒有雙規權。另一方面,反貪案越來越多,黨的紀律檢查機關人員有限,某些時候,紀檢部門根據實際需要,可以將某些案件委託下級紀檢機關調查,或者委託反貪局偵查。具體到黎兆平雙規案,可以肯定的是,這不是市紀委的案子,因為市紀委在未取得授權的情況下,無權調查省管幹部。黎兆平被執行雙規後,我們確實瞭解過情況,龍曉鵬表示,這是上面交辦的案件。既然是上級交辦案件,那麼,今天的逮捕,就不排除一種可能,同樣是上級交辦。

  趙德良說,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黎兆平案,並不是市紀委要辦的案子,而是上級交辦的案子。那麼,你告訴我,所謂上級交辦,指的是哪個上級?

  李福同說,這種可能性比較多,具體來說,有可能是省紀委交辦,有可能是中紀委交辦。這要看具體的授權委託來自哪一級部門。

  趙德良說,今天,省市兩級紀委和檢察院的負責人都在這裡。你們告訴我,這件案子,是誰交辦的?

  趙德良見沒有人回答,便一個一個地問,先問省紀委的梅尚玲。

  梅尚玲說,事後,我摸了一下底。我可以肯定,省紀委沒有立這個案。我從側面作了一些瞭解,按照省紀委的立案原則,像黎兆平這種省管處級幹部,如果不是特別重大案件,省紀委不會立案調查。通常的做法有兩種,如果情節較輕微的話,委託所在單位紀檢部門調查,比如廣電局紀檢組。如果案情更大一點,也可能委託反貪局偵辦。就目前已經瞭解的情況來看,黎兆平案涉及一筆五十萬元的賄款,而且是一筆通過信用卡轉賬的款項。如果沒有更複雜的情節,這樣的案子,肯定應該由廣電局紀檢組來調查。就目前來看,我們不僅查不到立案記錄,也找不到立案理由。

  趙德良接著又問省檢察院的薛有天檢察長,薛檢察長說,檢察院有嚴格的立案程序,首先,檢察院和紀委有明確分工。紀委主要負責黨員的職務犯罪案件,檢察院反貪局側重於非黨員的職務犯罪案件。黎兆平是一名黨員幹部,這類案件,一般情況下,不會在反貪局立案。此外,省檢察院立案還有案值標準,並非隨意而立。只有副廳職位以上或者案值標的在三百萬以上的,省檢察院才會立案。僅黎兆平案來看,無論哪一條,都上不了省檢察院。事實上,省檢察院也根本沒有立這個案子。

  趙德良此時有些惱火了,但還是努力地克制著,問道,那你們告訴我,是否有一種可能,由中紀委或者最高檢察院直接委託雍州市紀委偵辦?

  梅尚玲說,如果中紀委要將案子交辦,肯定會通過省紀委來完成。中紀委委託秘密調查的可能有,那一定是重大案件,比如涉及級別非常高的領導幹部。但即使是秘密調查,一旦進入雙規程序,就已經不再是秘密了。可以肯定,若是中紀委交辦的雙規案,肯定會辦理相應的交辦手續,我們不可能不知道。

  薛有天也說,我打聽了一下,黎兆平案的涉案金額是五十萬。一個涉案金額五十萬的案件,檢察院的通常做法,是將相關材料轉發下來。這種方式,可以說是轉交或者轉批,而不存在交辦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