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17章 省委一號車給唐小舟出了一個大難題

  趙德良問了問到會情況,然後開始主持會議。他先喝了一口水,然後開始說話,他的語速很慢,彷彿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數字。他說,這是一次臨時常委會,是我提議的。部分同志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及時趕到,我們就不等了。會後,丹鴻同志負責把會議紀錄整理給未到會的同志,請他們書面表達意見,然後形成一個紀要。我們這次臨時常委會,只有一個議題,柳泉市的王會莊同志向我提出,省委要給他一個說法。我反覆想了想,王會莊同志為黨工作了幾十年,已經是副廳級幹部了,因為苗學宏事件而問責,他希望省委給予一個明確結論,這種要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我召集這次臨時常委會,討論一下要不要給一個明確結論,如果要給,這個結論怎麼給?請同志們發表自己的意見。

  趙德良說完,會場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唐小舟看了看在場各位,每個人的表情顯得十分有趣。趙德良目光平視,似乎是在看每一個人,又似乎誰都沒有看。趙德良身邊的兩個位置,原本是陳運達和游傑的,他們都未能出席,位子空著。再往下是夏春和,他正勾著頭記錄。夏春和的身邊是馬昭武,他拿著杯子在喝水。夏春和的對面空了一個位子,那原本是周昕若的,他也缺席。周昕若往下排,就是彭清源,他拿著手機,在翻看短信。接下來是羅先暉,他正拿手摸著自己花白的板寸頭髮。丁應平顯得比較平和,目光看著趙德良。余丹鴻的表情最特別,他不斷地在看各位。

  趙德良見大家都不說話,便開始點將,說,春和同志,你有什麼看法?

  夏春和抬起頭,看了看其他各位,說,這件事,上次常委會不是已經形成決議了嗎?決議下發了沒有?

  趙德良說,上次常委會是形成了決議。因為我去香港,今天才回來,還沒來得及簽字,所以沒有下發。不過,我們今天要討論的,不是這個決議。這個決議,既然常委會已經通過,肯定要執行。我們要討論的,是由這個決議引起的後續問題。這個決議還沒有下文,當事人已經知道了,並且找到我這裡來了。誰把決議內容告訴了當事人?我想,肯定是我們的常委。這就是我們江南省的政治生態。在這裡,我不想就這種政治生態說什麼。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是要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乾脆不說。

  趙德良舉起一隻手指,說,我們在這裡,只討論一個問題,除了上次常委會的決議之外,省委要不要給王會莊同志一個說法或者一個結論?

  夏春和說,如果能給一個結論當然好,這是對同志負責。問題是,這個結論怎麼給?

  羅先暉說,能給個結論當然好,心裡老懸著也不是辦法。畢竟,事情是苗學宏做出來的,王會莊同志,只不過是代苗學宏受過,省委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誰心裡都憋得慌。我贊成給一個結論。

  趙德良說,那好,我們一步一步地來。先說,贊成給個結論,還是反對給個結論?

  羅先暉說,我贊成。夏春和說,我沒有意見。馬昭武說,給個結論沒問題,問題是這個結論怎麼給?

  趙德良說,怎麼給,我們下一步再說。你現在表態,給還是不給?

  馬昭武說,我贊成給。

  丁應平說,我也贊成。

  彭清源說,我同意。

  最後剩下余丹鴻,他說,是應該給人家個結論,這麼不明不白,落誰頭上,都睡不好覺。

  趙德良說,到會的七位常委,全部贊成給予結論。那好,我們進入下一個議程,大家說說,這個結論,怎麼給?

  彭清源把手機往面前的桌上一放,說,做結論需要事實依據,恐怕不能由我們幾個常委坐在這裡說給就給了,應該履行一下有關手續。

  趙德良問,清源同志,你認為應該履行什麼手續?

  彭清源說,結論是根據事實依據得出的,沒有事實依據,怎麼給結論?即使給,那也是不客觀不實事求是的。既然要給,我們恐怕得首先解決前提問題。

  夏春和說,清源同志的話很有道理,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要做這樣一個結論,恐怕還得作一番調查。

  趙德良說,春和同志,你的話說得還是不清楚。假如需要進行調查,誰調查?你們紀委嗎?

  夏春和說,紀委出面調查也可以。紀委的主要職責,就是執行黨的紀律。王會莊同志作為黨的一員,既然要求省委給他結論,那麼,我們省委所能給的,也就是他是否違反黨的紀律這樣的結論。這樣的調查,自然應該由紀委來完成。

  趙德良問,其他同志呢?有什麼看法?

  唐小舟雖然在記錄,心思卻在高速運轉。他敏銳地感覺到,趙德良心思縝密,洞若觀火。王莊會作為一名副市長,背後若是沒有人撐腰,他絕對不敢鬧到省委書記的辦公室。同時,相信王會莊不是傻瓜,就算有人撐腰,他心中沒有依憑,同樣不敢這樣鬧。而他的依憑是什麼?很顯然,就目前所浮出水面的問題,也就是受苗學宏事件的牽連。這樣一點破事,省委常委會根本不可能把他怎麼樣,加上背後的支持者暗中使力,常委會也不可能作出特別不利於他的決議。趙德良自然清楚這一點,他將這個常委會慢慢引向了一個目標,那就是一次紀律調查。看起來,只是一次類似於幹部紀律監察,就像是醫院所搞的例行體檢一樣。這樣的決議,自然不太可能被否定。

  果不其然,常委們陸續表態,同意進行一次紀律調查。

  余丹鴻顯然意識到,這個決議一旦形成,就絕對不會是簡單的紀律調查那麼單純,他更怕的是,調查一旦深入,後果將會異常嚴重。關鍵時刻,他不得不表態。可是,大多數參會人員已經表態同意進行這次調查,他自然不能說反對,也沒有反對的理由。他換了個角度,說,儘管紀委既負責黨員幹部之中違紀違法案件的調查以及日常的黨紀監察,但是,普通人並不這樣看,只要紀委一行動,他們就認為與腐敗相關。我完全同意進行一次調查,但這個調查是由紀委出面還是別的什麼部門出面,是不是還需要斟酌一下?

  趙德良問,丹鴻秘書長,那你認為由誰出面,比較妥當一些?

  余丹鴻說,能不能由組織部出一下面?

  馬昭武立即說,組織部出面也不是太妥當。一般來說,組織部主要負責幹部任用時的考績調查。組織部一旦出動,容易給人造成一個印象,這個人要受到重用了。

  趙德良說,既然紀委和組織部單獨出面都不是很妥當,那能不能由你們兩家共同出面?你們各派出幾個人,組成一個小組。

  此話一出,就等於定了調子。最後,由趙德良提議,紀委方面,梅尚玲負責,組織部方面,文舒負責。

  會議結束後,唐小舟將會議室清理了一下,然後來到趙德良的辦公室。

  趙德良說,你給尚玲同志和文舒同志打個電話,問他們有沒有時間,有的話,叫他們過來一下。

  梅尚玲和文舒都在省委大院內,接到電話,很快便來了。唐小舟給他們倒了茶,正準備出去,趙德良說,小舟,你做一下記錄。

  唐小舟立即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拿來錄音筆和記事本。趙德良辦公室的沙發,被圍成了一個四邊形,主位是兩張單人沙發。梅尚玲和文舒坐在對面的長沙發上,唐小舟坐在側面的短沙發上。

  趙德良說,剛才開了個臨時常委會,決定對柳泉市的王會莊同志進行紀律調查。根據常委會的決議,調查由你們二位負責。在這裡,我說三點意見。第一,這次調查,是應王會莊同志的請求而進行的。王會莊同志要求省委對他個人做出一個結論,省委常委會討論後認為,王莊會同志的要求是正當的合理的,應予支持。所以決定成立這個調查組。第二,這既不是一次提拔考察,也不是一次違法違紀調查,僅僅只是紀律監察。這個度,調查組的同志一定要把握好,必要的話,應該向下面的同志解釋,盡可能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誤解。第三,調查組的同志,要有一個準繩,那就是實事求是,公平公正。既要對黨的事業負責,也要對同志負責。

  這些話,放之四海而皆准,似乎完全沒有必要講。同時,唐小舟也知道,有些官場廢話其實不廢,該講的時候,一定要講。尤其趙德良要求唐小舟做了記錄,那這個記錄,就需要拿到辦公廳檔案室存檔。一旦存檔,就會有很多人能夠看到。無論是省委還是省政府,相關工作人員,只要拿著工作證,便可以查閱。正因為如此,趙德良的這些話,應該是準備給那些想看的人看的。

  三點意見表達完,趙德良問他們,你們有什麼看法?

  梅尚玲說,這樣的調查,我們還沒有搞過。我想,我需要和文副部長商量一下,拿個具體方案出來,再向省委請示。

  趙德良說,有個具體方案也好,不打無準備之仗嘛。而且,有準備,就說明我們對工作負責,對同志負責,這是良好的態度。

  文舒問,關於這次調查的範圍,省委有沒有什麼具體意見?

  趙德良說,沒有。我已經說過了,這只是一次例行監察。

  說過這幾句話,趙德良便伸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兩人自然知道,這是表示談話結束了。唐小舟更加的醒目,為了防止談話對像未能及時領會,先已經站了起來。梅尚玲和文舒因此站起來告辭。兩人已經走到了門口,趙德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對了,尚玲同志,你再等一下。

  梅尚玲於是轉過身,再次走回到辦公室中部。

  趙德良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在裡面翻找了一下,抽出一份文件,遞給梅尚玲說,這裡有一封舉報信,你帶去看看。

  趙德良並沒有說舉報信內容,也沒有說明將這封信交給梅尚玲的目的。

  無論是梅尚玲還是唐小舟,心裡都已經明白。雖說這僅僅只是一次監察調查,卻並不排除更深入的可能。如今的幹部,誰經得起調查?民間有段子說,不查,是天災,一查,是人禍;不查,都是孔繁森,一查,都是貪官;不查,處處鮮花,一查,原來都是豆腐渣;不查,個個人模狗樣,一查,全都男盜婦娼;不查,他是公僕,一查,原來他更喜歡女僕;不查,都在為人民服務,一查,都在為人民幣服務。

  民間有句俗語,叫茅坑不臭攪起來臭。王會莊如果將來有什麼麻煩,那肯定就是他自找的。

  唐小舟沒有看到舉報信的內容,卻已經猜到。所有這類信件,都通過他的手交給趙德良,他自然清楚,其中有舉報王會莊的,舉報的內容是王會莊作為分管文化、教育、衛生的副市長,竟然收受醫藥代表的巨額回扣,向醫院推介他們的藥品。這封舉報信,唐小舟在任職不久送給趙德良了,或許因為沒有具體的細節以及舉報人的資料,趙德良既沒有圈閱也沒有批示,只是將舉報信留在了自己的抽屜裡。

  唐小舟暗想,這個王會莊真是昏了頭,如今的官員,有幾個經得起查的?他這種愚蠢的做法,就像足球比賽中,球員主動激怒裁判員的自領紅牌行為。有些官員做出的事,顯得極其弱智,用常理是無論如何沒法解釋的。

  瀘原市是江南省西部的山區市,也是江南省最偏遠最窮的地區。

  瀘原境內,分別有兩條江,當地人稱為瀘水和原水。瀘水和原水在瀘原市匯合,再向前流,仍然叫瀘水,直到陵丘市境內,才匯入雍江。瀘原市所在地,就是瀘水和原水匯合處。以前,瀘水東面稱為瀘水地區,原水西面稱為原水市,瀘水和原水中間地帶,是原水市的一個區,叫江心區。後來改制,地區和市合併,兩個地級機構合署辦公,新的市級建構,名稱便出現了爭議,瀘水那邊的人,堅決要叫瀘水市,而原水這邊的人,則一定要叫原水市。省裡只好搞了一次中庸之道,乾脆各取一個字,叫瀘原市。

  雖然成了一個城市,但這個城市還是涇渭分明。瀘水那邊,少數民族多,其中瀘水岸邊,有一大片區域,屬於瑤族和土家族的居住區,其房屋建築,和漢族完全不同,以吊腳樓為主,又因為臨江,便形成了極為鮮明的民族特色。原水這邊,漢族人更為集中,又因為是市級建構,高樓更多,看上去更為現代化一些。如此一來,瀘水的有一段江面,便一邊是古亭古榭,一邊是燈紅酒綠,特色鮮明,屬於江南省最有特點的城市之一。

  早在六月份,趙德良就計劃進行第二次調研。因為一些臨時發生的事需要處理,時間一推再推,直到七月底,才終於成行。

  這次,趙德良沒有像上次那樣要求輕車簡從,余丹鴻安排了兩輛考斯特,一輛開道車,他並沒有表示任何反對意見。調研地點和隨行人員,趙德良並沒有指定,全部交給余丹鴻和唐小舟。唐小舟自然不敢輕易作主,畢竟有了上次的教訓,一切由余丹鴻說了算。唐小舟惟一推薦了一個人選,就是江南日報社的徐雅宮。即使這個人,也不能完全算是唐小舟推薦的。當時,余丹鴻說,要請媒體的朋友隨行,省委辦公廳有一長串記者名單,能夠進入這個名單的,都是江南省媒界的知名筆桿子。比如省電視台的歐陽佟,是黎兆平之後最出色的電視記者。確定江南日報記者人選時,余丹鴻給了唐小舟一個順水人情,對他說,你從日報出來的,你對那裡熟,人員由你來定。唐小舟便點了徐雅宮。

  安排住宿的時候,所有成員,都分成了兩個區域,趙德良和余丹鴻肯定在同一區域,道理很簡單,只有他們兩個是省委常委。唐小舟是趙德良的秘書,隨時要為領導服務,因此也被余丹鴻安排在這一區域,其他所有成員,都安排在樓上,惟一的例外是徐雅宮,竟然被安排在余丹鴻的對面。對於這種安排,唐小舟有些琢磨不透,不知余丹鴻是為了和自己緩和一下關係,還是讓一個美女在趙德良身邊,以便討好他,當然也還有另一種可能,讓徐雅宮住在自己對面,自己可以隨時看上她幾眼,也算是近水樓台吧。

  吃過晚飯,瀘原市委書記宗盛瑤問趙德良,是否安排點活動。趙德良說,晚上就不安排了,自由活動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彩,聽說晚上不安排活動,飯一吃完,這些人便作鳥獸散了。

  有兩個人不敢輕易走開,一個是唐小舟,一個是余丹鴻。兩人隨同市委書記宗盛瑤、市長董有志、市委副書記文傑明一起,陪著趙德良進了房間。按理,唐小舟應該給這幾位地方大員倒茶,但趙德良顯然並不想讓他們在此逗留,唐小舟有點不知所措。恰好這時,手機響了,他拿起一看,是任大為,便走出門來接聽。

  任大為問,哥,你在哪裡?

  唐小舟說,我在瀘原。

  任大為說,那就算了。

  唐小舟問,有什麼事嗎?

  任大為說,我的調令已經下了,今天剛拿到。我和小雨商量了一下,準備明天去報到。小雨說,明天和我一起去雍州,我們一家人吃個飯。

  此時,徐雅宮獨自回房間,看到站在走廊上接電話的他,便熱情地舉起手搖了搖。他也向她搖了搖手。她走到自己的房間前面,打開門,然後停在門口,伸出一個手指,往裡面指了指,意思是請他進去。

  唐小舟心中一陣激動,真的很想跨進去,卻又知道,這是絕對不能造次的,便同樣用手指指了指,指的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趙德良的房間。徐雅宮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給了他一個飛吻,然後進了房間。

  唐小舟說,你是要早點來報到。丁部長都來這麼長時間了。

  任大為說,我不是當丁部長的秘書。

  唐小舟問,為什麼?

  任大為說,我也不知道,丁部長把我安排在辦公室了。

  唐小舟問,什麼職務?

  任大為說,暫時是科長。

  此時,宗盛瑤等人走出了趙德良的房間。唐小舟只好掛斷了電話,分別和幾位地方大員打招呼,一一送他們離開。再次回到趙德良的辦公室,裡面只有趙德良和余丹鴻兩個人。余丹鴻大概在請示晚上的安排,唐小舟進去時,恰好聽到趙德良說,不用了,你自己活動吧,讓小舟陪我散散步就行了。

  余丹鴻說,那好,我去安排一下。

  趙德良說,安排什麼?

  余丹鴻說,安排一下保衛工作。

  趙德良說,保什麼衛?散個步都要前呼後擁?你什麼都不用安排,就我和小舟兩個人。

  話雖這樣說,余丹鴻卻不敢這樣做。省委書記出行,是有安全規定的,省公安廳為此特別安排了保衛處副處長和一名武警軍官隨行。離開辦公室後,余丹鴻立即給副處長打了電話,要求派人悄悄地跟蹤趙德良,暗中保護。

  趙德良太清楚官場規則了。唐小舟常常覺得,正因為他熟諳官場規則,所以許多時候,便有了超前的預見性。以前許多時候,唐小舟在余丹鴻那裡受了冤枉氣,都想找機會到趙德良那裡訴說一番或者辯白一番,這就像孩子受了委屈,首先想到的,是找家長哭訴。同時,唐小舟又覺得,這樣干肯定不行,如果讓趙德良覺得自己身上很多毛病或者很多矛盾或者喜歡在背後說人,就因小失大了。時間長了,他發現趙德良洞若觀火,儘管他很少就某類具體的事表明態度,可他心裡卻明白。尤其是在某些小事上,他的處理,讓你心裡有一種特別的溫馨感。比如那次余丹鴻因為王會莊的事批評他,趙德良便及時地走出來,幫他解了圍。哪怕是簡單的一句話,其實已經讓唐小舟明白,趙德良的心,跟明鏡似的。

  他們剛剛走出賓館,兩名換上便裝的武警幹部便悄悄地跟上來了。

  唐小舟發現了這件事,卻拿不定主意是否提醒趙德良。當秘書的人,不是不能在領導面前表現自己的精明和聰明,但一定要表現得恰到好處,切忌讓領導認為你只有小聰明而沒有大智慧。這種印象一旦形成,若想扭轉,幾乎是不可能的。

  八點過後,往往是街上比較清靜的時候,下班的人流,早已經到家並且吃過了飯,夜生活的人們,才剛剛準備出來,街上的行人和車輛都較少。白天的燠熱正漸漸褪去,輕風微微帶著絲絲清涼,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

  趙德良在前面走著,並不說話。他的步子邁得很悠閒,也很獨特。唐小舟認真注意過趙德良走路,他的步子倒是邁得很方很正,和普通人並無區別,可一旦邁步,他的整個身子,看上去,便與眾不同。這種不同,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他的步子比較細碎,不是通常成功人士那種躊躇滿志和大步流星。一是雙手的擺動方式與眾不同。絕大多數人,走路時擺動雙手,要麼像軍人似的,左右擺動,要麼前後擺動。左右擺動的時候,雙手通常是握成拳或者半握成空拳,前後擺動的時候,手掌可能自由伸開,或者手指微微彎曲,但手心通常向內。趙德良也是前後擺動,手心卻不是向內而是向後,讓人感覺,就像鴨子的兩隻蹼,在背後翻動著,也像自由泳運動員的雙腳掌划水。

  唐小舟走在他的身邊,又不完全與他並排,保持著半個身位的距離。

  趙德良問,你對瀘原熟悉嗎?

  唐小舟說,還算熟悉。前後來過不下二十次。

  趙德良問,那你覺得瀘原什麼地方最值得去?

  唐小舟說,這要看你的目的是什麼。

  趙德良說,今晚,我不想當省委書記,只想當一個普通人,比如瀘原的一個普通老百姓,或者一個普通遊客。

  唐小舟說,那我們可以去瀘灘。

  趙德良問,瀘灘是個什麼地方?

  唐小舟說,瀘灘其實是一個地名,就是瀘水和原水交匯處那個三角洲,原本是一大片荒灘,所以,當地人叫它瀘灘。瀘原市兩邊都是山,易守難攻,要進入瀘原城,只有惟一的通道,就是水路。瀘灘也就成了極其重要的軍事關隘。很早,當地人就在那裡建橋,而這座橋的作用,並不是為了行人或者通車,而是為了軍事目的。後來,人們無數次改建擴建,橋就被建成了一座樓橋,名字就叫瀘灘樓橋。這座橋,和全國所有的橋可能不同,與其說是一座橋,不如說是一排樓。從瀘水下面看,那是一座橋,有三孔橋洞,但到了橋上面,只有一半是橋,另一半是樓。這樓主要是屯兵防禦用的。現在當然不需要防禦什麼了,市政府就把這座橋的經營權交給了一家公司,這家公司將橋面加寬,又在兩岸建起了觀景平台。到了晚上,這兩端的觀景平台,就變成了茶水夜市。坐在上面,既可以看瀘原夜景,也可以聽橋下濤聲,還可以享受更遠處山巒起伏的寧靜與城市喧鬧形成的一種特別的氛圍。無論是遊客還是當地人,只要是夏天的夜晚,都喜歡來這裡,泡上一壺茶,坐上幾個小時。

  趙德良動心了,說,聽上去很不錯,我們去瀘灘。

  唐小舟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後面有兩條尾巴。

  恰好走到一家商場門前,趙德良對唐小舟說,我們先進商場,你留在門口。我從另一個門出去,然後分頭走,在瀘灘會合。

  唐小舟答應一聲,隨即從身上掏出一沓錢,特意找出幾張十元的,交給趙德良。

  趙德良開玩笑說,你不是這麼摳門吧?給我一張一百的,不就行了?

  唐小舟說,這裡的假鈔比較多,我怕人家找你假鈔,你認不出來。

  趙德良看了唐小舟一眼,問,這裡假鈔很多嗎?

  唐小舟說,現在多不多,我不知道,兩年前非常多。

  兩人一起走進商場,唐小舟停在門口,趙德良卻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過了片刻,那兩個武警官員一前一後進來了。大家坐一輛車上,他們的職責是保衛趙德良,唐小舟自然認識他們。唐小舟熱情地迎過去,說,邱處長,這麼巧,你們也來買東西?兩人被唐小舟堵住,都有點尷尬。不過,既然唐小舟在這裡,相信趙書記也不會走遠,他們便只好站在那裡和唐小舟說話。

  唐小舟是無話找話,東扯西拉,將時間拖了過去,估計趙德良應該已經脫身了,便向邱處長告別。

  邱處長見唐小舟並沒有進商場而是走到了街上,頓時傻眼了。如果他的反應夠快,應該跟著唐小舟,就一定能夠找到趙德良。可一般人想不到這一點,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去商場裡面找趙德良。等他意識到應該跟著唐小舟,折回來時,早已經不見了唐小舟的影子。

  唐小舟趕到瀘灘,趙德良已經站在瀘灘樓橋之下,看到唐小舟,禁不住哈哈大笑。唐小舟受了感染,跟著大笑起來。在他看來,此時的趙德良,完全不像個省委書記,倒像個天真快樂的孩子。

  兩人走進觀景平台,見那裡擺著很多張桌子,許多桌子上,已經有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八方口音,魚龍混雜。唐小舟略驚了一下,暗想,自己真是蠢,怎麼帶趙書記到了這樣一個地方?這裡的環境太亂了點,而且,這種大排檔,衛生條件恐怕也不太好,如果讓趙書記拉肚子,自己犯的錯,就大了。

  可事已至此,他又無路可退,不得不硬著頭皮往前闖,帶著趙德良,選了一個靠江邊的位子坐下來。

  趙德良說,你對這裡熟悉,你來安排吧。

  唐小舟想了想,覺得還是不適宜喝茶。第一,茶葉質量肯定無法保障,第二,衛生條件如何,也很難說。他打消了喝茶的念頭,對趙德良說,要不,我們喝酒吧。

  趙德良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說,喝酒?晚餐已經喝了不少呀。

  唐小舟說,我們不喝白酒,喝甜米酒。這是當地一種特色酒,幾乎家家戶戶都釀,雖然方法一樣,可度數完全不同,口感也不一樣,基本是一種飲料,如果不是喝得特別多,不會醉人。另外,我們還可以吃一些瀘水河鮮,比如炸小魚,炒田螺,還有炸河蝦,做法比較獨特,把紅油燒開,再將活蝦倒進去,非常好的味道。

  趙德良說,讓你這樣一說,我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那好,入鄉隨俗,聽你的。

  唐小舟很快點了酒菜。就在這時,手機短信響了,他拿起一看,是徐雅宮,問他在哪裡。唐小舟突然想藉機幫徐雅宮一把,便對趙德良說,要不,我把我們的美女記者叫過來?

  趙德良說,對了,她是你以前的同事吧?

  唐小舟說,是我帶的實習生。

  趙德良說,哦,原來是你的學生。那好,你把她叫來。

  唐小舟立即撥通了徐雅宮的電話,對她說,你現在馬上打的到瀘灘來。我和趙書記在這裡,你一個人悄悄地來,對任何人都別說。

  剛剛掛斷電話,又有電話進來了。唐小舟看了一眼號碼,對趙德良說,是秘書長。說著,已經接起了電話。趙德良向他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讓他把手機給自己。唐小舟說,秘書長,你等一下,趙書記和你說話。

  趙德良接過手機,說,大秘書長?有何指示呀?我?我和小舟在大街上走。過一會兒就回去。你放心好了。就這樣吧。說過之後,他掛斷了電話。

  將手機裝進兜裡,唐小舟站了起來,對趙德良說,老闆,你可能需要一個人在這裡坐一下,欣賞一下江景。我得去一下廚房。

  唐小舟當了好幾個月秘書,一直沒有解決好對趙德良的稱呼問題,仍然是有時叫首長,有時叫書記,好幾個名稱輪著叫,就是不敢把老闆兩個字叫出口。今天的場合不一樣,無論是叫首長還是叫書記,肯定都不適合,他第一次叫了老闆。叫出之後,趙德良似乎並沒有反感,甚至沒太注意此事。

  趙德良問,為什麼要去廚房?

  唐小舟說,這裡有兩個菜,可能不是現做的,一個是炸小魚,一個是炒田螺。因為擔心客人突然一下子到得很多,做不過來,他們往往事先做好了。提前做的,肯定沒有現做的味道鮮美,所以,我要去盯一下。

  唐小舟剛離開,服務小姐便送酒來了,一隻五斤的塑料壺裝著,滿滿的一壺。

  趙德良拿起面前的筷子,往消毒碗的包裝塑料薄膜上猛地杵了一下,叭的一聲響,塑料薄膜被杵開了。撕開塑料薄膜,裡面是一碗一盅一杯一碟四件餐具。他拿出玻璃杯,擺在面前,再提起塑料壺,旋開蓋子,往杯子裡倒酒。酒是乳白色的,像米湯一樣。他只倒了一點點,再端起杯子,慢慢放在嘴邊,小小地嘗了一點,再咂咂嘴,然後將杯中的酒,全部倒進了嘴裡,吞下後,品了品,再將杯子倒滿。

  唐小舟說得沒錯,這是一種帶一點點酒味的飲料,口感很好。

  趙德良一邊喝著,一邊欣賞江邊的夜景。從這裡望去,前面是繁華都市的燈火,燦爛而又炫目。而在這一片燦爛之上,是寧靜的天幕,一彎弦月週遭,是點點繁星,和地下的燈火遙相呼應,彷彿在進行一場對話,或者進行一場PK。想不起多少年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那似乎是太久遠的記憶。此情此景,竟讓趙德良覺得自己回到了知青時代,每一個勞動結束後的夜晚,幾個知青坐在夜幕下,那時,胸中便充滿了詩一樣的情懷。

  趙德良沉浸在詩一般的意境中,可這種意境很快被破壞了。

  有一位年輕女性悄無聲息地坐到了他的側面。這名女性十七八歲,也可能二十來歲,穿著很薄且低胸的衣服,有一半的乳房露在外面,因為胸部束得緊,乳溝顯得格外突出。她所穿的衣服,質地一般,做工粗糙,一看就知道是那種二三十元的地攤貨。她的妝化得很濃,嘴唇塗得鮮紅,很容易讓人忽視她的臉卻只看到一張鮮紅的嘴。她往身上灑了很多香水,香味非常濃。趙德良是被一股很濃的香味刺激,才收回思緒的。程雨霖很喜歡香水,而且從來都是用國際頂尖品牌。趙德良因此受了熏陶,對香水還算有點瞭解。面前這個女性所用的香水,應該是那個和CD唱機同名的品牌。

  女孩問道,先生,一個人嗎?

  趙德良說,是啊,你是誰?

  女孩說,我當然是我嘍。

  趙德良又問,你有事嗎?他想到的是,面前這個女孩,是不是認出了自己?轉而一想,不太可能吧?自己到江南省半年多時間,一直很低調,很少在電視上露面,能夠認出自己的人,應該不會太多。

  果然,女孩說,你很寂寞,是嗎?

  趙德良想笑,也想對她說,我很孤獨,但不寂寞。轉而一想,和她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孤獨和寂寞的準備含義或者說兩者間的區別,又有多少人真正能懂?便問,你是幹什麼的?

  女孩說,你猜。

  趙德良說,我猜不出來。

  女孩說,我是快樂工作者。

  趙德良聽了,覺得這個女孩幽默而又有趣,果然有了快樂。他說,是嗎?那你怎樣工作?

  女孩說,客人給我錢,我給客人快樂。

  若是一般人,早應該明白女孩從事的職業了。趙德良不明白,他一直高高在上,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甚至根本沒有朝那個方面想。他說,有意思,很有意思。

  女孩以為他是完全明白的,並且認定這個主顧逃不掉了,所以說,先生想買快樂嗎?

  趙德良更是覺得有趣了,快樂還可以買到的?便問,怎麼賣?

  女孩以為他在問價,心想,這單生意肯定跑不了,便拿出一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架式,說,三百塊錢一次。

  趙德良愣了一下,三百塊錢一次?快樂是論次賣的?

  也不知他腦子裡哪根弦突然接通了,在一瞬間明白了女孩出售快樂的真實含義,當時便有些惱怒,沒想到這裡竟然如此明目張膽進行性交易。轉而再想,自己現在不是省委書記,而是一個普通遊客。既然是普通身份,何不趁此機會,瞭解一下這件事?他說,太貴了。

  女孩說,那先生覺得多少才不貴?

  趙德良說,反正是太貴了。

  女孩說,那二百五吧。

  趙德良說,二百五?你這不是罵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