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二部 第16章 牆倒了:有人推,也得有人扶

  巫丹說,他們被帶到了新雍路的紅太陽賓館。兩天來,紀委的人一直對巫丹審訊,問的事只有一件,黎兆平和巫丹在一起,是不是發生了性關係。巫丹不承認,紀委的人卻說,在她家床單上,發現了黎兆平的精液。

  唐小舟問,他們還問了你別的嗎?

  巫丹說,沒有,他們反覆問一件事,和黎兆平是不是情人關係,當天有沒有發生性關係。我說只是朋友,我們之間是清白的。

  這件事真的把唐小舟搞懵了。直到現在,他都不太相信會是真的。省市紀委都有自己的辦案賓館,市紀委的賓館是金山酒店,那座賓館是經過特殊改裝的。市紀委如果雙規黎兆平,應該帶他去金山酒店才對,怎麼會帶到紅太陽賓館?不合常規嘛。

  巫丹提出,想見趙德良一面。這個要求讓唐小舟覺得頭大,按說,雙規黎兆平,趙德良肯定是知道的。此時,巫丹要見趙德良,趙德良會同意嗎?

  唐小舟說,你先別急,趙書記明天才回到雍州,到時候我再和你聯繫。你最好去換個電話卡,然後把新的電話號碼發給我。

  離開巫丹,唐小舟駕車回家了。這件事實在太特別太突然,讓他措手不及,許多事,他不得不好好想一想。坐在家裡,他有一種衝動,應該給梅尚玲打個電話,她肯定清楚此事。轉而一想,找梅尚玲有些不妥。如果梅尚玲肯告訴自己,可能早就說了。這件事,自己出面似乎不太好,應該找別人出面才好。

  他拿起手機,撥打舒彥的電話。舒彥在江南省的關係很廣,本人又是律師身份,由她出面瞭解此事,可能是最好選擇。不料舒彥在北京參加律師協會的活動,沒有這麼快返回雍州。舒彥問唐小舟有什麼事,唐小舟只好說晚上有個飯局,原本想約她一起吃飯。

  放下電話,將心目中所有人排了個隊,似乎只有容易最適合,她的丈夫是監察廳的一名副廳級幹部。當然不能說得太詳細,只是說,我聽到一個消息,廣電局娛樂頻道總監黎兆平被雙規了,你幫我打聽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容易很清楚規則,並沒有多問,說,好的,我打聽以後再和你聯繫。

  等容易的電話時,黎兆平的弟弟黎兆林給唐小舟打了一個電話,唐小舟沒有接,掛斷了。他目前什麼都不清楚,跟黎兆林沒法說。他能想像,黎兆林和陸敏一定非常急,可急能解決什麼問題?遇到這種事,一定得謀定而後動。

  看看時間,趙德良應該上火車了。他還是決定給趙德良打個電話,探探他的口氣。

  趙德良接起電話後問道,小舟,有事嗎?

  唐小舟說,趙書記,你是不是已經上車了?

  趙德良說,車子已經開出北京了。

  唐小舟說,沒什麼特別的事,我只是落實一下。

  唐小舟正要掛斷電話,趙德良又說,對了,兆平那個什麼雍城之星搞完了沒有?如果還沒完,你讓他快點結束吧。

  唐小舟一愣,雍城之星?他問,雍城之星怎麼了?

  趙德良說,蘿莉司剛過,江南省損失慘重,江南衛視天天鶯歌燕舞,有人告到了中宣部,說江南衛視沒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你跟他們打個電話,以後搞這類東西,要注意一下這方面的事。

  趙德良還關心著黎兆平的雍城之星選美,這似乎表明,趙德良也不知道黎兆平被雙規了。

  黎兆平只是一名處級幹部,雙規一名處級幹部,沒有必要向省委書記匯報,趙德良不知情,似乎也合理。問題是,黎兆平這名處級幹部,顯然和別的處級幹部不同。不說打狗欺主這樣難聽的話,至少也有針對趙德良之嫌吧。

  想到這一點,唐小舟更是嚇出一身冷汗。難道說,這次雙規事件,針對的目標,並不是黎兆平,而是趙德良?他們既然要雙規黎兆平,為什麼把巫丹留滯四十多個小時?為什麼一直盯著巫丹和黎兆平的兩性關係?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趙德良?然而,雙規黎兆平能打擊趙德良嗎?他們是不是想,將趙德良和巫丹之間的兩性關係坐實,然後以此為炮彈,將趙德良掀翻?且不說趙德良和巫丹到底有沒有特殊關係,就連唐小舟也沒有證實,就算證實了,這麼一件事,就能把趙德良趕出江南省?不錯,當初他們排擠袁百鳴的時候,突破點就在一個女人身上,可蔣麗珊和巫丹,性質畢竟不同吧。

  容易的電話打過來了,答覆是沒有任何消息,省監察廳以及省紀委的人,並不知道此事。他們也向雍州市紀委和市監察局側面打聽了一下,問了好幾個人,答覆一樣,並不清楚此事。容易說,她和丈夫討論過,認定這是一個假消息,原因很簡單,黎兆平是省管幹部,不可能由雍州市紀委出面。市裡如果真這樣做,那會加深省市矛盾,引起很多後患。

  第二天早晨去車站接趙德良,又一起返回迎賓館,一起吃早餐。唐小舟一直觀察趙德良,並沒有發現絲毫異狀。早晨到了辦公室,向趙德良匯報了日程安排,猶豫了一下,想將這件事說出來,最終還是沒有拿定主意,退出去了。

  在辦公室坐了幾分鐘,巫丹的電話打過來了,問趙德良是否同意見自己。唐小舟只好撒謊,說趙書記剛回來,一堆事情需要處理,他沒找到機會。放下電話,容易的電話進來了,昨天晚上,她和丈夫一直在打聽此事,這件事非常奇怪,竟然沒有風聲傳出來。後來,他們直接找了雍州市紀委書記李福同。李福同說,龍曉鵬說過要雙規省電視台的一名普通處級幹部,是上面交辦的案件。李福同只是簡單地問了問情況,考慮到這是一件受賄五十萬元的案件,又是上面交辦的,便答應由龍曉鵬全權處理。容易和丈夫稍稍作了一番瞭解,龍曉鵬和黎兆平似乎是好朋友,由龍曉鵬出面雙規黎兆平,有點讓人難以想像。

  唐小舟覺得這件事不能猶豫了,找個機會,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給趙德良的杯子裡續了水,然後說,趙書記,我剛剛接到巫丹小姐的電話。

  趙德良手裡拿著一份文件在看,聽了他的話,並沒有出聲,只是抬眼看他。

  唐小舟說,巫小姐說,她剛剛從紀委出來。她被留滯了四十多小時。

  這話讓趙德良重視了,問道,留滯?什麼事?

  唐小舟簡單地將事情說了。趙德良說,黎兆平不是省裡的幹部嗎?為什麼是雍州市對他雙規?

  唐小舟說,我側面打聽過,這件事很奇怪,似乎很保密,完全打聽不到消息。當然,因為沒有向你匯報,我也不好動作太大。

  趙德良略想了想,說,你去摸摸情況也好,晚上我們再碰個頭。

  唐小舟雖然答應,卻並沒有立即出去,欲言又止。趙德良問了一句。他便說,巫小姐的情緒很不好,她想見見你。

  趙德良想了想,說,還是不見了。接著,他又說,你和王問津聯繫一下,看能不能盡快安排她去香港,旅遊訪問都可以。如果王問津同意,把她調到香港去好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唐小舟開始打電話,第一個電話打給紀委副書記梅尚玲,約她中午一起吃飯。梅尚玲也不多問,立即答應下來,並且說,地點由他定,到了時間她會過來接他。結束這個電話,又給香港的王問津打電話。

  王問津是趙德良的大學同學,目前是香港一家中文電視台的老闆。王問津聽說巫丹想去香港,立即答應。趙德良說旅遊訪問都可以,唐小舟卻很明確,希望王問津安排巫丹去香港工作,哪怕是短期工作也行。

  得到王問津明確答覆,唐小舟撥通巫丹的新手機號。

  巫丹非常敏感,問道,這是他的意思?

  唐小舟並沒有說明是誰的意思,而是說,王問津和趙書記是大學同學,非常好的朋友。王問津曾好幾次向趙書記要過你,趙書記沒有答應。這次去北京,兩人恰好又碰到了,趙書記就答應了。

  巫丹一聽就明白了,這是趙德良的意思,便說,也好。

  唐小舟說,那好,你準備一下,最好盡快走,先去散心,看一看那邊的情況,再決定。

  將手頭的工作處理了一下,快到下班時間了。梅尚玲打電話過來問是不是能走了,唐小舟,隨時都可以。梅尚玲說,那好,你現在下樓吧。

  兩人並沒有選擇新省委附近,反正梅尚玲有車,找了一個清靜的地方,要了一個單間。

  梅尚玲知道唐小舟大概沒時間單獨請自己吃飯,一定是有事。點完菜後,她便問,你說吧,要我做什麼?

  唐小舟說,打聽一件事,黎兆平是怎麼回事?

  黎兆平?梅尚玲反問了一句,電視台那個黎兆平?他怎麼了?

  唐小舟說,黎兆平被雙規的事。

  梅尚玲嚇了一跳,說,不可能,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

  唐小舟將自己知道的情況介紹了一遍,並沒有說明這件事到底是他想瞭解,還是趙德良委託他來瞭解。說不說都一樣,大家都是明白人。

  梅尚玲也沒有多問,立即拿起手機,撥打了好幾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打給省紀委書記夏春和,接著打給了省紀委幾個執行處室的負責人,又打給省檢的薛有天檢察長,反貪局長洪逸斌,再給市紀委書記李福同打電話。只有李福同說知道這件事,他向梅尚玲介紹了龍曉鵬提到的一些事。

  梅尚玲也糊塗了。李福同說是上面交辦的案件,他顯然理解成了省紀委交辦的。既然是上面交辦的案子,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懶得過問。問題是,如果真是上面交辦的案子,梅尚玲作為省紀委副書記、監察廳長,她一定知道,即使是中紀委交辦的案件,也一定要知會省紀委。

  晚上召開常委會,議題包括聽取雍州市黨代會準備情況匯報等。唐小舟的辦公室很熱鬧,好幾位常委的秘書都坐在他這裡,包括王宗平。唐小舟想問黎兆平的事,又不好當著很多人說,只得衝他使眼色。王宗平會意,走出了唐小舟的辦公室。唐小舟隨後也走到了外面,見王宗平站在走道上,便說,走,我們到下面走走。

  新辦公樓有大片的綠化區域,綠化帶中間,還有意鋪了一些小道。兩人沿著小道向前走,四周見不到別人。

  唐小舟問,兆平是怎麼回事?

  王宗平不明白他的意思,反問道,兆平怎麼了?

  唐小舟似乎證實了某種猜測,說,你果然不知道,兆平被雙規了。

  王宗平大吃一驚,說,有這樣的事?什麼時候的事?接著又說,怎麼可能?兆平即使不是富可敵國,也是億萬富翁。他怎麼會在經濟上出問題?

  唐小舟並沒有太突出的表情,而是淡淡地說,這個案子,由龍曉鵬在辦。

  王宗平好一會兒沒說話,他顯然在評估這個消息帶給自己的衝擊。過了一會兒,他問,省裡交辦的案件?

  唐小舟擺了擺頭,說,省紀委那邊我問過,他們不清楚這件事。

  王宗平的表情頓時異常嚴峻起來。他掏出一支煙,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說,怎麼味道不對?這話有點莫名其妙,很容易讓人想到他在說煙。

  唐小舟心裡透亮,雍州市黨代會馬上就要召開,接下來是省黨代會。各級黨政機關都需要洗牌,政壇的每一次行動,都可能與洗牌直接相關。恰在這個關鍵當口,鬧出個黎兆平雙規案件,又是這麼個莫名其妙的雙規案,性質實在是太特別了。政治就像一場牌,每打出一張,都有非同一般的意義,關鍵要看這牌是誰打出的。如果說黎兆平雙規案是江南官場的一張牌,這張牌,到底是誰打出的?目的是什麼?這才是所有一切的要點所在。

  王宗平思考片刻,拿出手機,顯然想撥某個電話,但僅僅只是撥了幾個號碼,又改變了主意,將手機放下了。

  唐小舟並不真想從王宗平這裡問出什麼。或者說,什麼都沒問出,本身就已經表明了一切。他見王宗平在抽煙,便說,我先上去了。也不理會王宗平,轉身朝辦公室走去。

  常委會散時,已經十一點多。唐小舟走進趙德良的辦公室時,彭清源和余丹鴻都在。趙德良說,小舟,你不急著回去吧?如果不急著回去,我就練幾個字。

  唐小舟什麼話都沒說,進入裡面的書房,做好了準備。出來時,余丹鴻已經走了,彭清源仍然在。趙德良說,小舟,你給清源書記泡杯新茶來。

  唐小舟接過彭清源的茶杯,返回自己的辦公室,重新泡好一杯茶,端進趙德良的辦公室,兩位書記已經進了書房。唐小舟端著茶進去,見趙德良正在練字,彭清源在幫他拖紙。

  趙德良問,黎兆平的事,你知道嗎??

  彭清源說,黎兆平的什麼事?

  趙德良說,他被雙規了。

  彭清源顯然暗吃了一驚,問,雙規?因為什麼事?

  趙德良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案子在雍州。

  彭清源更加意外,有一會兒沒說話。唐小舟趁著這個機會把茶遞給彭清源,又從他手裡接過了紙。

  趙德良說,小舟,你把情況對清源同志說一下。

  唐小舟說,案子是龍曉鵬在辦。黎兆平是從市電視台宿舍被帶走的,有人說是從巫丹小姐的家裡帶走的。時間的選擇也很特別,他們前一天下午就進了巫小姐的家,直到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時候,才將兩人帶走,很多人看到這件事。他們似乎是有意選擇了這個時間。

  彭清源插話說,這麼高調?

  唐小舟說,我打聽過,據說這是上面交辦的案件。可是,我問過省紀委,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我通過其他途徑打聽了一下,聽到一種說法。

  趙德良停止了寫字,望著唐小舟,問,什麼說法?

  唐小舟說,省人民醫院有個護士長,名叫周小萸。周小萸有個女兒,名叫吳芷婭。吳芷婭想當選雍城之星,周小萸便給黎兆平送了五十萬,條件是進入前三名。結果,吳芷婭止步於前四,周小萸就把黎兆平告了。

  趙德良已經將這幅字寫完了。唐小舟將寫好的宣紙拿開,又重新鋪上一張。趙德良右手拿著筆,眼睛盯著紙,在考慮寫什麼,同時說,我怎麼聽說,黎兆平公開說過,他什麼都差,就是不差錢。原來他的不差錢,是這樣來的?雍城之星,一個人收五十萬,前十名,是不是要收五百萬?

  唐小舟說,對黎兆平的情況,我還是比較瞭解的。他的老婆陸敏是兆元房地產公司董事長,資產幾十億恐怕只會多不會少。他的弟弟黎兆林在證券公司上班,並且替黎兆平搞證券投資,手下有一個私募基金,前幾年就聽說超過二十億,黎兆平是最大的股東。此外,黎兆平好像還有其他一些產業和投資,也都很賺錢。兆元公司正在建的清水塘項目,光地皮費就是四十幾個億,項目建完,可能超過三百億。

  趙德良說,你這樣說,黎兆平的資產有多少?幾十億?幾百億?那他為什麼還要貪人家五十萬?

  唐小舟說,幾十億可能是有的。

  趙德良又問,那個周小萸是什麼人?她很富有嘛。

  彭清源說,這個周小萸我認識,要說,這件事和我還有點關係。

  趙德良明顯地愣了一下,停下筆,抬起頭來,望著彭清源。

  彭清源說,周小萸是省人民醫院的護士長,主要負責高幹病房。前年,我住過一次醫院嗎,就是那時候認識她的,很能幹的一個女人。

  唐小舟想說,這個周小萸,在雍州市是太有名了。市井說,雍州市有四朵金花,分別是江南煙草實業的王禺丹、衡天律師事務所的舒彥、雍州市電視台的巫丹和省人民醫院的周小萸。也不知人們怎麼把這四個人扯到一起去的。王禺丹是雍州著名的實業家,女強人。另外三個人,情況卻相對特別一些。舒彥是才女,曾經當過法官,後來下海當了律師,在雍州法律界赫赫有名。巫丹是美女,有雍州第一美女之稱。周小萸雖然也算是美女,但屬於過季美女,和王禺丹年齡接近,應該有四十三四歲。據說和她上過床的男人,能排出一串很長的名字,而且個個都是高官。這話,唐小舟自然不便說,他聽到某種說法,彭清源也是周小萸的裙下之臣。

  彭清源說,這事要怪我。周小萸的女兒吳芷婭想進電視台,托了好多關係找到我,是我把她推薦給黎兆平的。

  趙德良原本在很連貫地寫字,聽了這話,停下筆,字就不連貫了。他看了彭清源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麼,卻又沒有出口。他提起筆,準備接著寫,卻又改變主意,停下來,對彭清源說,清源啊,你到雍州的時間不長。這是你主持的第一次黨代會。江南省的情況,你比我更清楚,複雜得很呀。

  彭清源說,這一點,我還是有心理準備的。

  趙德良說,光有心理準備恐怕還不行,還得有幾套預案。

  見他們開始談工作,唐小舟端過兩人的茶杯,退了出來。

  次日,唐小舟向趙德良報告日程安排的時候,趙德良加了幾項內容。

  趙德良說,你給公安廳打個電話,問一問他們,孟慶西案的調查情況怎麼樣了?今天晚上,我希望聽他們匯報一次。

  唐小舟看了看日程表,說,今天晚上嗎?

  趙德良說,今天晚上書法不練了,就定在這個時間。

  唐小舟說,好的,我馬上和他們聯繫。

  趙德良又說,上次網絡上的那些日記,還有嗎?

  唐小舟知道他問的是徐雅宮想上都市報的那些官員貪腐日記。他一直在關注這件事,知道那些日記仍然在不斷更新,目前已經有了接近四萬字。他曾暗示過池仁綱,不要再貼了。不知池仁綱是沒明白他的意思,還是因為與池仁綱無關,或者池仁綱根本就不想放棄此事,只是那家網站影響太小,又沒有加精,一直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

  他說,還有。

  趙德良說,你和報社聯繫一下,叫他們給宣傳部打個報告。宣傳部拿到報告後,不要輕易表態,直接報到省委來。

  唐小舟覺得,這兩件事,可能直接針對的是黎兆平雙規事件。可是,這樣兩件事,與黎兆平雙規事件有什麼關係?他想不明白。但有一點,他已經想到了,當初,趙德良不讓從網上撤下那些日記,是留有後著,現在看來,這一後著,果然要起作用了。至於到底是什麼作用,他目前還看不清。

  回到辦公室,正準備給公安廳打電話,手機先響了起來,拿起一看,是巫丹的新號碼。接起電話,唐小舟問,美女,在哪裡?

  巫丹的情緒似乎很不好,說,我能在哪裡?在機場。

  唐小舟哦了一聲,並沒有說下去。

  巫丹說,我已經登機,先去深圳,再從深圳過境去香港。打個電話向你告別,謝謝你。

  唐小舟說,到了那邊,給我來個電話。他原想說,免得掛念,一想,這話不好說。僅說免得我掛念?太曖昧。說別人掛念?那是不能說的。所以,僅僅只說了句一路平安,掛斷了電話。

  電話剛掛,又有電話進來,這次是徐雅宮。

  正要找徐雅宮呢,他立即接起電話。徐雅宮說,師傅,你在哪裡?

  唐小舟說,還能在哪裡?當然是辦公室。

  徐雅宮說,我剛剛聽到一件事,巫丹姐被她老公狠揍了一頓,說是她和黎道長怎麼怎麼的。是不是真的?

  唐小舟暗自驚了一下,林志國把巫丹打了一頓?這是不是她一大早離開的原因之一?他問,你聽誰說的?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徐雅宮說,電視台的人告訴我的。昨天晚上,就在電視台宿舍的門口。她老公可能等在那裡,她從外面回來,剛進大院,她老公就衝上去了。當時有很多人,如果不是被別人拉住,還不知打成什麼樣子。電視台的人說,她和黎道長在一起,被她老公安排的人當場抓住了。

  和她談了幾句閒話,把話題扯到了貪官日記上。徐雅宮說,趙書記不讓發,我們連底稿都沒留。

  唐小舟說,網上還有,你去下載,然後以報社的名義給宣傳部打個報告。直接把報告送到辦公室主任任大為那裡。

  徐雅宮顯然轉不過彎來,問,不是說不能發嗎?這次又要發了?

  唐小舟說,發不發,那是宣傳部的事,總之,你按我說的做。但要注意,這件事,別讓太多人知道。

  這件事辦得很快,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任大為親自將報告送到了唐小舟的辦公室。唐小舟拿過一看,見丁應平在上面簽了一行字:呈趙書記閱示。丁應平。

  唐小舟絲毫沒有停留,拿著報告,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趙德良接過報告,並沒有看,順手放進了抽屜。

  晚上,趙德良聽取公安廳相關人員的匯報。唐小舟很想進去聽聽,又因為趙德良沒有發話,只得作罷。有關孟慶西案,民間有很多傳言,目標直指政法委書記羅先暉。省公安廳要求撤掉大專案組,原本就懷疑政法委內部有問題,趙德良同意後,羅先暉曾幾次找過趙德良,反覆強調孟慶西一案的重要性,一再申明,現在力量如此集中,都未能有進展,如果分散,時過境遷之後,破案的難度可能更大。

  趙德良說,先暉同志,你的意見很有道理。不過,這事是不是過段時間再說?趙德良這話有一句潛台詞,我剛剛同意了他們的報告,現在立即就改,別人會說我什麼?就算要改,也要過段時間再說了。

  唐小舟之所以想去聽匯報,是想知道,公安廳是否真的查到與羅先暉有關的證據?如果查到,趙德良會怎麼辦?對羅先暉動手?要動一個省委常委,畢竟不像動一個市委書記吧。趙德良會採取哪些措施?

  這個疑問,在第二天掀開了一角。

  每天,唐小舟的早課都是一樣的。先將當天的報紙送給趙德良,再替他泡好茶,然後去余丹鴻那裡,問清一天的日程安排,向趙德良報告。趙德良可能會增加某幾項內容,也可能不增加。和趙德良敲定之後,唐小舟將日程安排打印出來,再拿給余丹鴻簽字。此時,余丹鴻多半在趙德良的辦公室,就當天的重要事項,聽取趙德良的意見。幹完這件事後,唐小舟開始干第二件事,整理相關文件,分門別類,提綱挈領。將文件整理好,趁著某個間隙,將文件送進趙德良的辦公室。

  這所有一切,都是例行工作,每天都是如此。每天第二次進入趙德良的辦公室,通常是送整理好的文件。如果有特別重要的文件,他會稍稍匯報,趙德良通常不會說什麼。這次顯得有些特別,他剛剛把文件放在辦公桌上,正準備向趙德良匯報,趙德良卻先開口了,他說,你問問先暉同志,如果他有時間的話,叫他來一下。

  一個臨時插進來的內容。這個插曲顯得有些特別。不知趙德良是臨時起意,還是早就考慮好的,與昨晚公安廳的匯報有關嗎?如果是,他為什麼不通過余丹鴻來安排?

  唐小舟正要退出去,趙德良又叫住了他。他停下來,走近趙德良的辦公桌。趙德良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文件,對他說,你把這個交給丹鴻同志。

  唐小舟拿著文件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仔細一看,正是雍州都市報給宣傳部的報告。他認真地看趙德良的批示。

  趙德良寫道:報紙發這類文章要審慎,必須牢牢把握輿論導向。建議丹鴻同志和應平同志商處。趙德良。

  唐小舟有些發懵,將這份文件交給余丹鴻?那豈不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網上有這樣一篇東西嗎?說不定,他會動用自己的權力追查作者吧?趙德良這樣做,到底用意如何?是不是搞錯了,應該送給余丹鴻的是另一份文件?再仔細看批示,分明是請丹鴻和應平同志商處。這就是說,並沒有錯,確實是要給余丹鴻。上次那些老幹部的舉報信,趙德良也批給了余丹鴻,這次的網絡日記,又一次批給余丹鴻。難道說,趙德良別有深意?

  給羅先暉打過電話,然後上樓給余丹鴻送文件。

  余丹鴻拿到文件,掃了一眼兩位常委的批示,問唐小舟,這是什麼?

  唐小舟說,趙書記叫我給你的。說過之後,離開了。

  剛剛回到辦公室,余丹鴻的電話追來了。余丹鴻問,這份文件是從哪裡來的?

  唐小舟明白,余丹鴻是在問程序問題。所有呈報趙德良的文件,都要經過辦公廳,也就是說,要經過他余丹鴻。但這份文件,他根本就沒有見過,怎麼會越過他送到了趙德良手裡?唐小舟自然不會說實話。他說,我不知道,趙書記剛剛給我的。我第一時間就給你了。他不這樣說,余丹鴻可能接著問,早晨我去見趙書記的時候,他怎麼沒當面給我?所有一切,讓余丹鴻去猜吧。唐小舟可以斷定,余丹鴻絕對不敢去當面問趙德良。

  羅先暉來了,唐小舟帶他去見趙德良。就在要進去的那一瞬間,唐小舟靈光一閃。趙德良會不會認為,黎兆平雙規事件,是政治對手針對他所採取的行動?如果是,那麼,幕後指揮是誰?最有可能的是三個人,以陳運達為首,以余丹鴻和羅先暉為輔,這三個人組織戰役指揮部,再找幾個人在前面衝鋒陷陣。真是如此,趙德良應該怎麼做?首先,當然是瓦解這個三人團。

  趙德良是在釜底抽薪嗎?

  這事需要仔細地想。可他現在沒時間,趙德良對他說,小舟,給羅書記倒杯好茶來。先暉同志是喜歡鐵觀音的。

  唐小舟泡了鐵觀音進來,趙德良和羅先暉坐在沙發上,正交談著。唐小舟放好茶,準備離開,趙德良說,小舟,關於孟慶西案有些傳言,你聽說了嗎?唐小舟略愣了一下,那一瞬間,腦細胞快速地運轉著。他說,聽說了一些。

  趙德良說,一些?有很多嗎?

  唐小舟說,我估計是捕風捉影,說什麼孟慶西根本不是被人撈出來,而是為了弄出來滅口。還說,這件案子,絕對是一個非常熟悉公安工作的高手計劃的,計劃周密,步步為營,滴水不漏。

  羅先暉說,小舟你也信這些?你不也說是捕風捉影嗎?

  趙德良說,我聽說,孟慶西的家屬在上訪?

  羅先暉說,有這回事。孟慶西在的時候,那個女人吃香的喝辣的,生活得像皇太后一樣。現在,老公死了,兒子又因為有血債,一審被判了死刑。所以,她完全瘋了,到處亂咬人。

  唐小舟知道,羅先暉所說的亂咬人,是指孟慶西的妻子寫了很多上訪信,指名道姓,說孟慶西是被羅先暉殺的。還說,一再提拔孟慶西的人,正是羅先暉,因為孟慶西無數次向羅先暉行賄,所送的錢物,前後有幾百萬。孟慶西被抓後,羅先暉擔心他暴露了自己,所以設計把他弄出來殺了。這些信,寄給了省裡的每一位領導,趙德良那裡,就有一封。

  趙德良說,小舟,我桌子上有一封信,你拿過來。

  唐小舟走到辦公桌前,見桌子上只有一封信,正好是指控羅先暉的那封。他拿起來,交給趙德良。趙德良接過這封信,交給羅先暉,說,這封信,我收到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你看看吧。

  這封信,相信羅先暉早就看過,但在趙德良面前,他還是煞有介事地看,看過之後,說,趙書記,這裡的指控很嚴重,說我從孟慶西那裡收受幾百萬,卻又沒有提供任何證據……

  趙德良揮揮手,制止了他,並且伸手把那封信收回來,遞給唐小舟。趙德良說,這封信,你只看看,知道有這麼回事,就行了。我叫你來,是想談一談另一件事。馬上黨代會就要開了,省委班子,中組部的意見還沒有拿出來。過幾天,我還想去中組部,就這件事專門匯報一次。去北京之前,我想和每個常委都談一次。關於你自己,你有什麼想法?

  羅先暉說,我沒有想法,我堅決擁護省委和中組部的決定。

  唐小舟見他們談省委班子,自己留在這裡不合適,便站起來離去。

  其實,唐小舟是很不想離開的。這個談話,實在太重要了,如果他的估計不錯,趙德良接下來要談的話,不僅決定江南省換屆的班子結構,同時決定羅先暉的未來走向,甚至還決定黎兆平被雙規事件的一些微妙處理。

  先說黎兆平雙規事件。趙德良先把那篇網絡日記交給余丹鴻,現在又將這封控告信交給羅先暉,唐小舟認定,趙德良此舉,必有深意。他是不是認為,黎兆平事件,其實是政治較力的開始?如果這件事的著力點並不在黎兆平本人,就一定在這次換屆。如果是,那麼,此事的背後,就一定會有三個人,分別應該是陳運達、余丹鴻和羅先暉。趙德良用這種方式暗示羅先暉和余丹鴻,你們的把柄,抓在我的手裡,你們如果想玩下去,也可以,我們可以看一看,最終結果是什麼。

  最終是什麼結果?余丹鴻和羅先暉肯定不敢陪著陳運達繼續玩下去。最後玩大了,結果只不過趙德良另地為官,余丹鴻和羅先暉就不同了,兩份材料所指,全都是重罪,那可不是當不當官的問題,而是在牢裡坐多少年甚至保不保得住吃飯傢伙的問題。有了這樣的把柄,他們如果再敢和趙德良對著幹,那才是天下最大的蠢才。

  同時,趙德良還可以利用這兩樣東西作為籌碼和他們談判,達到將他們調出班子的目標。

  唐小舟想像著趙德良和羅先暉後來談話的內容。

  趙德良或許會說,中組部會怎麼考慮,我目前無法估計,但你到底有什麼打算,我還是希望有個底。有底,我才能替你去爭取。政協的伯雄同志到齡了,最多也就是到換屆,還有一年多時間。怎麼樣?你有沒有什麼考慮?

  邵伯雄是政協主席,正省級領導。羅先暉現在的情況比較微妙,如果再在這個級別搞一屆,往後也就沒什麼機會了,最多退休的時候,解決個正省級待遇。現在就擔任政協主席,雖然顯得有些邊緣化,畢竟級別解決了,退休之前,說不定還可以到全國政協去幹幾年。到了他們這種職位,自然清楚,能夠當一線領導自然好,但一線職位畢竟很少,能夠在二線解決職位,也是相當不錯的了局。

  尤其關鍵一點,趙德良先拿出那封信,再談這個話題,意思非常明顯,他如果接受這個安排,其他的事,只要不十分出格,趙德良完全可以出於政治平衡的考慮,放他一馬。相反,他如果不接受這一安排,一定要和趙德良鬥下去,結局就難測了。這就是政治,或者說,這就是政治之中的交換和妥協。

  但是,和余丹鴻會怎麼談?政協主席給了羅先暉,趙德良手裡便只有人大副主任和政協副主席的帽子,這些帽子都只是副省級,和余丹鴻是平級,因為余丹鴻是省委常委,這些副省級帽子,便顯得輕了。輕了就是降職,余丹鴻肯輕易就範?

  這兩場戲,可以說精彩至極,可惜,唐小舟只能從旁體會,無法親眼看到。

  黎兆平被雙規的消息傳開了。

  唐小舟接到無數個電話,都是打聽這件事的。從這些電話可知,黎兆平的關係還真是廣,整個江南省官場,似乎人人都與他有著這樣那樣的瓜葛,誰都想從唐小舟這裡探聽點內幕消息。唐小舟想,我自己都想探聽內幕消息呢,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至今都不清楚。尤其不清楚的是,趙德良到底是什麼態度?

  趙德良對余丹鴻和羅先暉採取了一點點行動,唐小舟原以為,接下來,他會直接針對黎兆平一事做點什麼。可幾天過去了,什麼行動都沒有,甚至連黎兆平三個字都沒有提。黎兆林已經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他一個都沒有接。讓他覺得奇怪的倒是陸敏竟然一個電話都沒有打。

  黎兆林急,其實唐小舟比他更急。他有一千多萬在黎兆平的手上,這可是貸款。儘管他認為這些錢,是完全可以說得清楚的。然而,世上的事尤其官場的事,實在太微妙了,什麼都能說清楚的,是法庭而不是官場,官場不需要說道理,只要心裡裝著那點事,那就是事了。

  除了和王宗平溝通一下,完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即使和王宗平溝通,也不能用電話。電話這種東西,是最沒有保密可言的,他還不清楚與黎兆平關係密切的人中,哪些人的電話被上了手段,萬一不小心說了什麼,那是給自己惹麻煩。這也是他不接黎兆林的電話的原因之一。

  陸續有些消息傳到唐小舟這裡來。

  來自梅尚玲方面的消息說,可以肯定,這不是省紀委的案子,更不是中紀委的案子。也不是檢察院反貪局的案子。就算是市紀委,對這件案子有所瞭解的人也不多。這件案子由紀委副書記、監察局長龍曉鵬主辦,他甚至沒動用紀委或者監察局的處級幹部,協助他辦案的,是一名科長,名叫王雷。市裡的科長,實際只是一名副科級幹部。在雍州市監察局,王雷是龍曉鵬的親信。他們的辦案地點,甚至沒有選用市紀委的辦案點金山酒店。

  梅尚玲說,這件案子很奇怪,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

  唐小舟問,既然如此,省紀委為什麼不過問一下此案?

  梅尚玲說,辦事必須講程序,市紀委是一級紀委,省紀委要干預他們辦的案子,必須有充分的理由。僅現在這些,雖然有些非常規的東西令人生疑,畢竟沒有足夠的證據,只能等一等再看。

  既然梅尚玲說等,唐小舟只好等,不等還能怎樣?

  日子在煎熬中過去,又有消息傳來,黎兆平被關進了岳衡市一座廢棄的監獄。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是容易。容易知道唐小舟和黎兆平的關係特別,也關心這件案子,得知消息後,立即給他打電話。他不敢在電話裡談此事,把容易約到市委旁邊的一間餐廳吃飯。餐桌上,容易告訴他,這座監獄原本是一座煤礦,煤挖完了,煤礦廢棄了,監獄也因此被廢棄,目前,那裡只有一個留守小組。聽到這個消息,唐小舟又一次感到意外。如果說,這件案子是省管案子,關進省裡的或者下面某市的某個地方,可以理解。可這是雍州市的案子,怎麼關進了岳衡市?

  離開容易後,唐小舟直接去了梅尚玲的辦公室。他原以為,有了這件事,梅尚玲或許可以出手了。沒想到,梅尚玲說,紀委辦案,根據案件的性質,考慮使用一些特殊的辦案地方,程序上,並不存在問題。

  唐小舟相信,任何事,都有解決的辦法,甚至有很多種解決辦法。聰明人所要做的,就是找到最好的解決辦法。然而,他現在遇到的這件事,卻是一件大麻煩事,似乎任何方法都不適用。自從黎兆平被雙規的消息傳來,他一直都在苦思解決辦法,晚上甚至想得睡不著覺,可是,所有辦法都想過了,似乎沒有一個適用。

  這天下午,趙德良參加省政府的一個會議,唐小舟在下面聽會,手機震動起來,拿起一看,是舒彥。唐小舟把頭埋在桌子下面,用手捂著手機告訴她自己在開會,晚一點再聯繫。心中一動,對呀,舒彥是個活動能量很大的女人,又有律師身份,是否可以利用她做點事?

  會開得很長,領導們一個又一個輪番講話。以前,唐小舟對這類講話充滿了興趣,常常獨自玩味。幾乎每一個會,總會有好幾個領導參加,每個領導都要發表一番講話,這領導和領導之間就講究了,你講話的時候,得符合你的身份,又要注意不把別人的話搶了,這就是學問了。許多時候,主題其實只有一個,每個領導的講話,都要不同,還要顯示自己講話的重要性,這學問就大了。可今天,他完全沒有興趣琢磨這些。

  手機再一次震動,他拿起一看,又是舒彥,發來的是一條短信,問巫丹的電話。唐小舟心裡一動,她為什麼問巫丹的電話?難道舒彥想替黎兆平出頭?他將巫丹的電話號碼發了過去。

  舒彥能做什麼?仔細想了想,不得要領。不管如何,見一面,看看情況再說吧。這樣想過之後,他又給舒彥發了一條短信:晚上一起吃飯。舒彥回復說,好,我在喜來登等你。

  好不容易散會了,唐小舟想找機會趕去見舒彥,但是,余丹鴻給他安排了一個事,走不開。只到晚上十點多,他才匆匆趕到喜來登三十八樓。

  喜來登三十八樓是民間俗稱,實際上是三十七樓和三十八樓共同組成的一個會所。顧客從三十八樓進入,如果選定的房間在三十七樓,就需要下一層。每個房間都有兩個命名,一是按九十年代中國軍隊的車牌排序方式,以甲乙丙丁加上序號。最豪華的一個房間,命名為甲零一。而甲零一車牌,屬於中央直屬。同一個房間,還有另一套命名,即以中國酒命名。甲零一,便是茅台,甲零二是五糧液。

  舒彥所在的房間在三十八樓,卻沒有命名,唐小舟走進去一看,感覺這並不像是茶座,更像辦公室。這是一個套間,外間有辦公桌有沙發,裡面還有一間休息室。

  兩人說了幾句閒話,開始轉入正題。舒彥說,她到北京開會,順便休假,今天才回雍州,一回來就聽說黎兆平被雙規的事。唐小舟將自己所知的情況說了,舒彥立即說,不可能,說別人受賄,我信,說他受賄,而且才區區五十萬,我不信。

  唐小舟說,五十萬難道不是錢?中國百分之九十的人,一輩子都賺不到五十萬。

  舒彥說,你說的沒錯,可黎兆平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他不僅是百分之十,甚至是百分之十中的百分之十。

  唐小舟說,是不是誇張了點?

  舒彥說,誇張?你知道這裡,一天賺多少錢?說著,她用手在沙發上拍了一下,顯然是指三十八樓。

  唐小舟說,這裡一天賺多少錢,和黎兆平有什麼關係?

  舒彥說,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三十八樓董事長辦公室,黎兆平的。

  三十八樓唐小舟來過多次,從來沒聽說是黎兆平的產業。舒彥說,我這樣說,你可能不相信。那我再告訴你,這是我和兆平兩個人的產業。當初,我們花兩千多萬買下來,又花幾百萬裝修。現在值多少,你知道嗎?人家願意用兩個億買走。這裡一天的利潤,就是二三十萬。你應該知道,這只能算是兆平的零花錢。他有這麼多零花錢,會在乎人家送的五十萬?

  唐小舟明白了,每個人都是有價格的。黎兆平的價格,無論整賣還是零售,都奇高無比,錢對於他來說,已經僅僅只是數字,他根本不會為了區區幾十萬濕鞋,更不會為此濕身。

  唐小舟說,現在的問題是,有人舉報,說他受賄五十萬。除非你有辦法證明,黎兆平根本沒有受賄,或者他被人栽贓。

  舒彥說,這不是你們政府應該做的事嗎?為什麼要我來證明?

  唐小舟說,情況比較複雜,市紀委有獨立辦案權,沒有確鑿證據,別人根本插不上手。

  舒彥問,如果有確鑿證據呢?

  唐小舟說,如果有,那你就去把證據找出來。

  舒彥叫了起來,說,我把他找出來?我怎麼找?

  唐小舟說,你不是律師嗎?你可以成為他的委託人呀。既然成了他的委託人,那你就有權監督相關部門給予他公正待遇。有權對他的相關案情進行調查。總之,這些東西不需要我說,你知道怎麼做。當然,我也可以告訴你,如果我的判斷不錯,這件事的水很深,後果到底是什麼,我現在也沒法評估。

  舒彥說,你少給我來激將法,我怕過什麼人?

  唐小舟說,既然如此,那我還可以給你指條路。黎兆平被關在岳衡市雙峰煤礦。

  聽了這話,舒彥跳了起來,說,什麼什麼?岳衡市?巫丹的老公在那裡當副秘書長,豈不是把黎兆平送到林志國手裡去了?這是誰出的餿主意?

  離開之後,唐小舟給王宗平打了一個電話。他沒有說自己剛剛見過舒彥,只說舒彥和他聯繫過,聽口氣,她可能想整點事出來。

  王宗平問,她能整出什麼事?

  唐小舟說,誰知道?她要整就讓她整吧。這個女人能折騰。

  舒彥能整出什麼事?唐小舟心裡還真沒底。他只是覺得,在這種完全沒有方向感的時候,由舒彥出面鬧一鬧,無論怎麼鬧,總不至於使得事情更加糟糕。

  從某種意義上說,像黎兆平這種案子,如果沒有特別背景,輪不到紀委立案,最多由廣電局紀檢組派人查一查。就算有某種原因立案了,只要趙德良打聲招呼,立即就可能撤案。別說是趙德良,就算彭清源出面,和紀委書記李福同談一次話,也一樣撤案了。無論是趙德良還是彭清源,全都引而不發,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們意識到,這件案子,遠不是針對黎兆平這麼簡單。

  唐小舟就有些不明白了,既然人家已經出手,你怎麼能不應招?這麼放任自流,畢竟不是辦法吧。事情才剛剛出現一點苗頭,如果不採取有效措施堵住,事態一旦惡化,再想辦法就遲了。

  趙德良一如既往,看不出一點變化。倒是余丹鴻,看上去顯得有些急躁。早晨,和趙德良碰頭後,他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上樓,而是到唐小舟的辦公室裡轉了一圈。

  唐小舟問,秘書長的什麼指示?

  余丹鴻不答他,而是問,小舟啊,你來辦公廳有三年了吧?

  唐小舟說,還差一點點。

  余丹鴻又問,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想法?

  唐小舟一時沒明白過來,反問道,想法?我每天都有很多想法呀。

  余丹鴻知道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更進一步問,我是說,政治上有沒有想法?

  唐小舟頓時充滿了警惕,說,政治上我可不敢有想法。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秘書長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余丹鴻一陣大笑,說,小舟啊,這幾年,你進步不小呀。

  唐小舟說,那還不是因為有秘書長的英明領導。

  余丹鴻伸出一隻手指,點了點他,說,就你會說話。然後轉身離去。

  一個多小時後,余丹鴻又來了,扯了幾句閒話,又走了。唐小舟覺得,余丹鴻一定有什麼話想對自己說,卻又拿不定主意。下午,他又來轉了兩趟,還是除了閒話之外,什麼都沒說。

  晚上趙德良有活動。以前在老省委,趙德良往往會在六點半甚至七點出門,畢竟,從辦公室到迎賓館的距離很短,乘車只要幾分鐘就到了。官場的成例是,官職越大,到得越晚。他是江南省最大的官,自然是最後一個到達。現在搬到了新址,晚上的活動,安排在市內,趙德良不好走得太晚,到了下班時間,唐小舟清理好自己的東西,鎖上門,來到趙德良的辦公室。

  趙德良說,到時間了吧?我們走吧。

  唐小舟立即提了趙德良的包,跟在他後面出門。此時正是下班高峰,交通越來越擁堵,儘管有開道車,卻不便天天封路,只能亦步亦趨,大量的時間,浪費在路上。這個時間非常長,唐小舟一直希望趙德良說點什麼,或者暗示一下,最好能指點迷津。可是,趙德良一直靠在靠墊上閉目養神,一句話都沒說。到了迎賓館,趙德良才睜開眼睛,對唐小舟說,小舟,你就不去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聽了這話,唐小舟愣了一下。他有一種感覺,趙德良是有意給他留出時間。留出時間幹什麼?他被任命為一處處長那次,趙德良曾有意給他留出時間,那是為了讓他和家人朋友一起慶祝。今天呢?留時間給他幹什麼?難道希望他為黎兆平的事做點什麼?然而,這件事,他能做什麼?都已經這麼多天了,他仍然沒有想明白,自己可以怎麼做。

  下車後,趙德良走進了迎賓館,馮彪問唐小舟去哪裡,要送他。唐小舟說,我的車停在七號樓,走過去就行了。馮彪知道他的習慣,不再堅持,駕車走了。唐小舟獨自往七號樓走去,心裡空空的。身邊,微風把香樟樹的葉子吹出一種特別的聲音。換個時間換個環境,他可能覺得這種聲音是美妙的音樂,現在,卻認為這是靜謐之中的躁音,很令人煩躁。

  坐到車上,好半天沒有點火。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該幹什麼,腦袋中呈現的,是一種空前的迷惘。和誰打個電話吧,也許喝一場酒,讓自己醉一次。他拿出手機,竟然不知道應該打給誰。翻開短信頁,發現第一個短信是顏昕茹的。這丫頭三天兩頭給他發來一個曖昧的短信。

  最近的一個短信說:某日暴雨,男子進廟避雨,見一美婦,頓時淫意,成其好事。事畢,美婦怒,告於縣衙。縣官曰,有何冤情,從實招來。美婦:狂風暴雨,進廟躲雨,遭遇惡棍,滿嘴淫語,霸王上弓,強佔民女。男子駁稱:風狂雨暴,躲雨進廟,見此女子,對佛撒尿,情急無措,堵住尿道。縣官判曰:阻尿有理,原告無效。

  唐小舟想,這丫頭倒也執著,只不過自己此時哪有心情和她堵尿道?翻過,再往下看,看到冷雅馨的短信。

  看完她的短信,唐小舟會心一笑,心情也就好了許多,立即回撥過去。接到他的電話,冷雅馨十分興奮,說,我想你就會給我電話了。

  唐小舟問,在幹嘛呢?

  冷雅馨說,剛吃完飯回宿舍。

  唐小舟說,吃過飯了?我還說約你一起吃飯呢。

  冷雅馨說,沒誠意。那你早不說?

  唐小舟說,我想說呀。可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時間。要不,再吃一餐吧。我來接你。

  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的心理,和別的女人見面,最迫切的事,肯定是做愛。做完愛之後,所有的事,也就結束了。有時候,甚至只為著這樣一個目的,而對方也似乎只有同樣的目的。完成之後,彼此說再見,誰都不會覺得少點什麼。和冷雅馨在一起則不同,即使什麼都不做,僅僅是彼此相望,心靈深處,也如春天的原野,暖風往往,繁華似錦。

  這一晚上,先和冷雅馨一起吃飯,然後帶她去泡吧,一直到凌晨一點多,用幾十瓶啤酒將自己灌得有些醉意,才在酒吧附近開了個房間,也不洗澡,甚至連衣服都沒脫,抱著冷雅馨就睡了。

  關於黎兆平案,整個官場看上去風平浪靜,但舒彥如同撲進平靜湖水中的一塊石頭,引起了不小的漣漪。

  首先,舒彥找到了省檢察院,通過檢察院下了一份文件,鑒於黎兆平受賄案辦理過程中,有可能存在程序非法的可能,根據其代理律師舒彥的申請,同意舒彥跟進此案,以保障其委託人的公民權受到法律保護。

  唐小舟清楚,這樣一份文件,別說針對的是紀檢部門,就算是發給檢察部門的,比如雍州市檢察院,他們也一樣可以陽奉陰違。何況,檢察院和紀委根本不是一條線,龍曉鵬絕對不會將這份文件放在眼裡。另一方面,畢竟是省檢的紅頭文件,這樣的文件,對於龍曉鵬,肯定是一大壓力。

  有些人將注意力集中到了舒彥的身份上,通過行政力量給舒彥施壓。舒彥本人只是一名律師,那些權力之手要伸到舒彥的領域,需要繞幾個彎。但是,他們注意到了舒彥的社會關係。舒彥的公公原是雍州市政協副主席退休,目前還掛了個顧問之職。舒彥的丈夫曹能憲,目前是省林業廳副廳長,正希望解決正廳職位。有人分別向他們遞話,希望他們勸說舒彥放棄此事。甚至有人拿舒彥和黎兆平的私人關係說事,大肆傳播兩人的緋聞。

  舒彥自然不肯放棄。不僅沒有放棄,而且設法拿到了銀行的一份錄像資料。這份錄像是給黎兆平的銀行卡裡匯款時留下的。匯款人並不是周小萸,而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舒彥想辦法讓周小萸看過此人的照片,周小萸一開始完全否認認識此人。這也就是說,給黎兆平匯的五十萬,根本不是周小萸所為,而是另一個人。這是一樁典型的栽贓陷害案。

  得到這一消息後,唐小舟立即約見梅尚玲。他以為,只要有了這一證據,梅尚玲或者省紀委便可以出面干預此案。

  梅尚玲聽了之後,擺了擺頭,說,這說明不了什麼。有人舉報黎兆平受賄五十萬,而他的賬上,又確實有這五十萬元。對此進行調查,程序上並沒有問題。就算最終查明這筆款存在問題,那也是給這個案子一個結論,程序上不存在問題。在這件事情上面,很難抓住把柄。

  既然梅尚玲這裡無能為力,唐小舟只好等舒彥這顆石頭激起怎樣的大浪了。唐小舟原以為,此事還會平靜好多天,沒想到,舒彥這枚過河卒子,還真是起到了大作用。兩天後,他剛剛陪趙德良在下面走了一圈回來,接到王宗平的電話,說是彭清源想見趙德良。唐小舟問,主要談什麼事?王宗平說,應該是那件事吧。唐小舟心中一喜,說,好,我向趙書記匯報後再給你電話。

  能夠隨時見趙德良的人不多,彭清源是其中之一。唐小舟向趙德良匯報後,趙德良立即說,你安排一下。唐小舟說,除非十點以後。趙德良說,那就十點以後,叫他到七號樓去。

  彭清源到的時候,趙德良已經開始練字。王宗平留在一樓,唐小舟將彭清源引上二樓書房,一見面,趙德良就說,是兆平的事嗎?你給我一句明確的話,他到底有問題還是沒有問題?

  唐小舟原本應該出去,聽說談黎兆平的事,他便留了下來。趙德良並沒有暗示他離開,他也就裝糊塗。

  彭清源看了看他的字,說,這個答覆,我沒法給你。不過,我可以肯定,這件事背後有人。

  趙德良將那幅字寫完,卻不蓋章。唐小舟將寫好的宣紙拿起來,用夾子夾了,掛在書房裡。趙德良問,背後有人?有什麼人?

  彭清源說,有這麼兩件事。通過銀行,調閱了匯款人的錄像資料,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周小萸根本不認識此人。

  趙德良問,第二件事呢?

  彭清源說,周小萸看過那個人的照片,完全否認認識此人。從她的表情判斷,她應該確實不認識。不過,事後她可能意識到此人與案件有一定關係,立即約見了另一個人。這個人的身份比較特別。

  趙德良已經蘸了墨,卻沒有寫,墨滴到了宣紙上。

  彭清源說,周小萸去見的這個人,是齊天勝。

  說過這句話後,趙德良沒有出聲,彭清源也沒有繼續往下說。唐小舟要將那張滴了墨的宣紙拿開,趙德良擺了擺手。唐小舟只好退了一步,站在一旁。趙德良並沒有在意那一點墨,而是將剛才的赤壁懷古又寫了一遍。寫完之後,才抬起頭來,問彭清源,你有什麼打算?

  彭清源並沒有說自己有什麼打算,而是說,有一個律師,叫舒彥,是黎兆平的朋友。她在跑黎兆平的事。

  趙德良問,跑黎兆平的事?怎麼跑?

  彭清源說,她想做成兩件事,一是爭取有關部門對龍曉鵬立案。據她說,她手中掌握龍曉鵬受賄的證據。一是爭取讓黎兆平選上黨代會代表。

  趙德良說,黎兆平的案子還沒有定性吧?按照黨章,他是不是有被選資格?

  彭清源說,是的,他有被選資格。

  趙德良揮了揮左手,說,既然他有被選資格,你和我,恐怕也不能隻手遮天,決定他能參選還是不能參選。恐怕我們這兩個書記,沒有權力剝奪一個普通黨員當選黨代表的權利。

  彭清源說,是的。

  唐小舟在一旁暗喜,這是否說明,他們將啟動一件事,讓黎兆平當選黨代表?各市州的黨代會已經召開,只有省直的黨代表選舉晚一步,也正在陸續進行。如果能夠讓黎兆平當選黨代表,只要代表資格一確認,龍曉鵬就必須向省委辦公廳報告黎兆平案的相關情況,並且拿出確鑿證據證明黎兆平犯罪,再由省委辦公廳啟動相應的程序,撤銷黎兆平的省代表資格。換句話說,如果龍曉鵬無法拿出確鑿的證據說服省委辦公廳,就必須釋放黎兆平。

  這一招實在是太妙了。自己以為天大的難事,到了這些人手中,竟然只需要如此輕輕一招,便化解於無形。

  趙德良練過字,去衛生間洗手,出來後,走到旁邊的茶几前,拿起一包中華煙,扔給彭清源。

  彭清源和唐小舟都明白了,這是給予抽煙待遇。彭清源老實不客氣,拿過煙,撕開,抽出一支。唐小舟立即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機,替彭清源點燃。趙德良走到沙發前坐下來,對彭清源說,清源,我這裡有好茶,要不要嘗一嘗?

  彭清源說,我知道你這裡有好茶,早就想討一點了。

  趙德良說,小舟,把上次的茶,給彭書記拿一斤。

  唐小舟拿了茶進來,見趙德良和彭清源正在談陳運達。彭清源說,這個人做事很踏實,執行力很強。當初,他留在工廠,幹的是搬運工,兩年時間,從縣勞模干到省勞模。他當縣長的時候,遇到大洪災,自己就當了突擊隊隊長,吃睡都在大堤上,後來感冒發高燒,又在深水裡泡,當場昏倒,差點被洪水沖走,幸虧身邊兩個武警戰士機靈,將他撈起來。當時縣委作出一個決定,要他住院,可他讓一線的醫護小組在工棚裡搭了一個臨時病房,他就住在那裡。縣委書記問起來,他說自己尊重了縣委的決定,已經住院了。

  唐小舟見兩位領導談工作,也就退了出來。

  王宗平在樓下看電視,唐小舟在他旁邊坐下來,問他,你那裡有些什麼進展?

  王宗平說,這件事的背後,恐怕非常複雜。

  唐小舟問,複雜在哪裡?

  王宗平向樓上看了看,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周小萸是彭書記介紹給兆平的。當初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進入前三一說,倒是說過,比賽結束後,找個機會把吳芷婭安排在娛樂頻道,並且想辦法讓她當主持人。

  唐小舟想起那次見到吳芷婭的情形,問道,會不會黎兆平把她辦了?

  王宗平說,你傻呀,兆平是什麼人?他會這麼沒眼水?

  唐小舟說,可是,她好像沒有當成主持人呀。

  王宗平說,那也是兆平的意思。她的普通話太差,兆平想先讓她去學兩年普通話。

  唐小舟說,如果是這種關係,黎兆平怎麼可能收周小萸的錢?

  王宗平說,就是。

  唐小舟問,既然是這樣,周小萸為什麼會跳出來舉報兆平?

  王宗平說,我讓人去查了一下周小萸。這個人,非常複雜。

  唐小舟說,還用查?整個雍州甚至整個江南省,都知道她複雜啦。我不知聽多少人說過,她和省市好多領導都有一腿。難以相信,好像她有特異功能一樣。

  王宗平說,她和齊天勝是高中同學,當時,齊天勝追過她,她沒有答應。多年以後,兩人的地位出現了巨大變化,彼此的關係,又開始親密起來。她一直在努力想讓齊天勝幫忙把她調到衛生廳當個官。

  唐小舟說,難道說,他們之間,搞了什麼交換?

  王宗平說,這種可能不是沒有。我聽說,吳芷婭已經進了省廣電,而且解決了局聘。

  唐小舟問,這也是交換條件之一?

  王宗平說,估計是。

  唐小舟又換了個話題,說,你估計,兆平被選上黨代表的可能性有多大?

  王宗平說,這個真的很難說。黨代表的選舉,是一個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的過程。先由基層產生推薦人,層層推薦之後,上報宣傳部,再由宣傳部上報省委。由省委以及宣傳部組織專門的人員對相關人員進行考察,然後確定差額候選人,再由系統內各單位派出黨員代表投票選舉。文宣口,那麼多人,有多少人會投兆平的票,難說。主要還是廣電的代表吧。可廣電是被杜崇光控制的。

  唐小舟說,這樣說來,這條路走不通?

  王宗平說,那也不一定,關鍵要看丁部長下多大的力。

  正說著,彭清源下樓了。他一邊往樓下走,一邊對王宗平說,宗平,你給應平同志打個電話,問他在哪裡,我們去找找他。

  唐小舟心中一喜。找丁應平?這麼說,趙德良授意了?如果趙德良一定要選黎兆平,杜崇光想阻止,恐怕阻止不了吧。

  這是幾天來,唐小舟心情最好的一天,離開趙德良,獨自駕車回家的路上,唐小舟的心中,說不出的興奮,他一邊駕車,一邊吹著口哨。

  沒想到樂極生悲。正開著車的時候,手機響起來。他也沒有看號碼,立即接聽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個電話,竟然是他最不想聽的。

  知道我是誰嗎?電話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聲音很好聽,也很熟悉,就是一時想不起是誰。唐小舟不喜歡玩這種遊戲,也沒時間沒精力和女人們玩這類遊戲。偏偏女人就是喜歡這樣玩。但凡遇到這類女人,如果不是有些職位的,唐小舟絕對不會留下她的名字,此後也一定不會主動聯繫。喜歡玩這類遊戲的女人,是不會留在他的圈子裡的。

  他問,有事嗎?

  女人說,怎麼這麼冷冰冰的?

  唐小舟心裡一陣煩躁,很想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沒人想和你纏纏綿綿的。這話自然不能說。官場經歷了這麼幾年,他早已經練就了一種波瀾不驚的品性。就算這次的黎兆平事件,讓他受了點驚,可看一看趙德良,他也再一次體會到高人的境界。他說,對不起,我很忙,如果沒什麼事,就掛了。

  剛剛掛斷,電話又打進來了。唐小舟看了一眼,還是剛才的電話,又掛斷了。可這個電話很固執,再一次響起。唐小舟不得不接起,說,你到底有什麼事?

  女人說,為什麼一再掛斷我的電話?是不是怕我?

  唐小舟有些惱火,說,你到底有什麼事?

  女人說,我們有一筆舊賬,我想和你算一算。

  唐小舟問,舊賬?什麼舊賬?

  女人說,你該不是這麼健忘吧,你欠了誰的賬,你自己心裡不清楚?

  唐小舟說,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查清楚再打吧。說過之後,再次掛斷了電話。

  可電話剛剛掛斷,又一次打進來了。唐小舟不勝其煩,接起電話說,你再這樣騷擾,我報警了。

  女人說,報警?好哇,你報呀。我怕你不敢。

  唐小舟說,我為什麼不敢?說過之後,再一次關掉電話,並且迅速將這個號碼列入黑名單。

  這件事搞得唐小舟極度不爽,回到家,心裡裝著的,儘是這件事。洗澡的時候,突然想起,這個女人的聲音非常熟悉,應該是某個和自己接觸較多的女人吧。接觸較多的女人,為什麼用那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突然,他腦中的某根斷了的弦接上了。他想到了某個人,或者說某個麻煩。這個麻煩,是黎兆平給他惹上的,也是黎兆平幫他處理的。當時,他就懷疑,此事不會如此簡單就結束了?現在看來,黎兆平被雙規的消息傳出後,這個女人又冒出來了。

  唐小舟顧不得繼續洗完,匆匆揩乾了自己,躺到沙發上。他需要好好思考一番,這個女人到底想幹什麼?訛一筆錢?還是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如果她僅僅只想訛一筆錢,倒還容易解決,問題是,這個女人似乎並不會就此罷休吧,如果她沒完沒了地糾纏,自己該怎麼辦?

  黎兆平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呢,又一個麻煩找上門來了。剛剛好轉一點的心情,頓時亂成了一團糟。

  孔思勤發來短信問,你認識一個妹妹,叫唐小枚?

  唐小舟的心猛地抖了幾下。真的鬧上門來了?媽的,這個女人真會選時機,這個時候真是太敏感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件事對於自己,到底意味著什麼?他還真有點害怕。他回復了一條短信,你從哪裡聽說的?

  她說,人家已經找上門來了。韋大概想做點文章,你得當心了。

  韋成鵬?他怎麼摻合進來了?看來,這事真的複雜了。只是,他不能在孔思勤面前露怯,回復說,當什麼心?

  她說,知道男人都是花心的動物。不過,拜託,以後偷吃之前,做好風險評估。

  唐小舟擔心的,就是唐小枚鬧的時候,孔思勤也跟著鬧起來。一個女人鬧,他是不用擔心的。畢竟他和唐小枚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婚姻束縛,誰規定他不能談戀愛?誰又規定,他談戀愛的時候,不能和人家有性關係?有了性關係,最多也就是擦槍走火,意外事故而已,無法上綱上線。如果孔思勤也跟著鬧起來,性質就變了。

  他回復說,有機會再向你解釋。

  她說,你不用向我解釋,我不是你什麼人。想一想怎麼向余解釋吧。

  這句話給他吃了定心丸,已經表明,她不會落井下石。有了這一保證,唐小舟心安了。只要孔思勤這裡不出事,他就不怕。余丹鴻做文章又怎麼樣?他沒有戀愛權利嗎?一開始感覺好,所以和她睡了,後來發現她不適合自己,分手了,不行嗎?最多也就沒有擦亮自己的眼睛,把一朵毒蘑菇看成了鮮花吧。要說,他還是受害者呢。

  中午,趙德良有活動。鄭硯華帶隊前往歐洲招商歸來,省政府組織了一個匯報會,由招商團匯報相關情況,趙德良和陳運達均出席,然後是迎賓館的洗塵宴。趙德良一般不出席政府組織的活動,正因為通常不出席,偶爾出席一次,規格就顯得非常之高。為歐洲招商團洗塵這樣的活動,意義很難說大到哪裡去,全省範圍內,每年組織的外出招商活動,不知有多少,絕大多數這類活動,是勞民傷財,匯報的時候成績不小,落實的時候難度不小,最後檢查的時候是變化不小。唐小舟心裡清楚,趙德良對目前所搞的全民招商是有看法的,所以,但凡招商活動,他幾乎不出面。這次之所以出面,只有一個原因,為鄭硯華站台。

  洗塵宴的場面很大,領導秘書們,也都有一席之地。所不同的是,領導們的席位,都是安排好的,由省政府辦公廳專人負責領位,另外有幾張排在最後面的桌子,餐具齊全,卻沒有牌子,那是給領導秘書以及工作人員預留的。

  將趙德良送到現場,唐小舟正準備找個地方坐下,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是余丹鴻。

  唐小舟說,秘書長,你好。

  余丹鴻說,我在七娘子,你過來吧。

  迎賓館的房間,都是以詞牌名命名的。唐小舟還真不知道有個叫七娘子的詞牌名,自然也不知道七娘子房間在哪裡。他問過服務員,服務員將他帶到很偏的一個房間。推門進去,見余丹鴻一個人坐在裡面抽煙,桌子上沒有菜,只有一瓶酒,茅台,蓋子已經打開,兩隻酒杯,已經擺上了。

  唐小舟說,秘書長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余丹鴻用夾煙的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說,現在不是兩個人了?

  唐小舟在他旁邊坐下來,見他面前的茶水只剩下一半,連忙拿起茶壺,替他斟了水,顯得有點惶恐,問,秘書長找我有事嗎?

  余丹鴻說,你來辦公廳已經三年了吧?

  這話,前幾天他已經問過了。唐小舟只好再回答一次。他說,三個年頭了。

  余丹鴻說,是啊,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都已經三年了。三年來,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時間,不少了。但單獨吃飯,好像還沒有過一次吧。

  唐小舟不好接話,只是認真地聽著。

  余平說,平常在廳裡,我們單獨談話的次數也不少,但那都是談工作。私下裡談心,好像也沒有過。

  唐小舟的腦袋有點發懵。余丹鴻今天怎麼了?繞了這麼一大圈,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忽然想到孔思勤的短信,是不是唐小枚鬧到余丹鴻那裡去了?如果是,余丹鴻想和自己談什麼?這難道是鴻門宴?再一想,既然他叫余丹鴻,他的宴,自然就是鴻門宴了。

  服務員送菜上來了,很簡單,四菜一湯。四個菜裡,只有一個是葷菜,三個是素菜。

  余丹鴻說,不好意思呀。人老了就是沒用,什麼都高,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害你跟我吃素。

  唐小舟小心翼翼地說,能和秘書長一起吃飯就是榮幸,吃什麼是次要的。

  余丹鴻拿起旁邊的那瓶茅台酒,往自己面前倒了一杯。然後將瓶子放在唐小舟面前,說,這是我今天中午的量,剩下的全是你的。你包了。

  唐小舟將面前的杯子倒滿,和余丹鴻碰了第一下。

  余丹鴻說,其實,我們兩人認識的時間,已經不短了,應該有六七年了吧?

  唐小舟說,有八年了。

  余丹鴻說,是啊,八年。中國人用八年時間把日本鬼子都趕走了,確實不短。坦率地說,以前只知道你會寫文章,還真沒發現你是個當官的料。就算你剛到辦公廳的時候,也是毛裡毛糙,丟三拉四。這三年來,你的進步真是神速,讓我這個老頭子刮目相看啊。

  唐小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時,也對余丹鴻突然間的熱情充滿了警惕。他說,這都是因為我遇到了好領導嘛。

  余丹鴻繼續往下說,小舟啊。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的眼光很少看錯的。你前途無量呀,一定要好好把握機會。我今天可以說一句話,只要你機會把握好了,將來肯定比我余丹鴻走得遠。

  唐小舟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故作謙虛地說,謝謝秘書長的美言,也謝謝秘書長的栽培。

  余丹鴻擺了擺手,說,小舟你錯了。我余丹鴻栽培算什麼?中國官場是怎麼回事,我不說,你也清楚。能夠栽培你的人只有一個。他伸出一隻手指,向頭頂上捅了捅,說,今年是換屆年,也是你到辦公廳三年了。三年一級,是個關鍵的坎。這次機會,你一定要緊緊地抓住。

  唐小舟暗想,這個機會,自己能抓得住嗎?到辦公廳三年是不錯。可自己升正處才只有一年多時間,兩年都還不到呢,還要抓機會升副廳?那真是買一袋黃梁枕在頭上。即使余丹鴻主動提起,自己也不敢想呀。最關鍵之處在於,余丹鴻為什麼突然對自己說這些?討好自己?他是秘書長、省委常委,自己的頂頭上司,沒必要對自己奴顏婢膝吧?

  杯中酒喝到一半的時候,余丹鴻又提出了另一個話題。

  余丹鴻說,我聽說,你和那個那個,你老婆,離婚了?

  唐小舟說,是的。

  余丹鴻驚訝地問,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唐小舟說,一年多了。我們的關係一直不太好,她多次提出離婚。因為我不同意,所以一直拖著。去年掃黑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省裡沒給我安排工作,還有些傳說,說我從此完了,辦公廳將不會再用我了。她就天天找我鬧。那時候我的心情很不好,工作不順,家裡又麻煩不斷,就同意離婚了。

  余丹鴻問,那時候,你已經知道她和那個什麼水的事了?

  唐小舟點了點頭。

  余丹鴻在他肩上拍了幾下,又舉起酒杯,說,來,碰一個。小舟,男人的肩膀就是用來扛事的。大丈夫何患無妻?她主動和你離婚,這是最好了,等於給了你機會嘛。失去一棵樹,得到的是整個森林,你撿到寶了。喝了一口酒後,又問,怎麼樣?有目標沒有?

  唐小舟想,可能會繞到唐小枚的事上來吧,便說,接觸過幾個,但都不成功。我感覺,我現在的情況比較尷尬。

  余丹鴻說,你現在的情況很好呀,為什麼會尷尬?

  唐小舟說,秘書長你大概也知道,現在的人都現實,尤其年輕的女孩子,更加的現實。她們憑什麼找我一個離了婚又有孩子的男人?無非就是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想得到什麼?權?你知道,我沒有。錢?我也沒有。叫我去搞腐敗?機會不是沒有。但我不能做,也不敢做。

  余丹鴻說,不是你說的這麼嚴重吧?難道所有的女孩子都這樣?

  唐小舟乾脆將話說明了。他說,關於這事,我是真的有些怕了。我給你舉個例子吧。有一個女孩,我們見了幾次面而已,有一天,她在賓館開了房間,約我去見面。你猜我見到了什麼?我去一看,裡面竟然有兩個女孩,她和另一個人。她當場和我談判,要我幫那個女孩考上公務員,只要我答應,她和那個女孩一起陪我睡覺。

  余丹鴻說,有這樣的奇事?你編小說吧?

  唐小舟說,我編小說?我正為這事煩著呢。從那以後,那個女孩天天纏我,一天打幾十個電話,還威脅我說,要鬧到辦公廳來。

  余丹鴻問,你說的這個女孩叫唐小枚?

  唐小舟裝著十分吃驚的樣子,問,秘書長怎麼知道?

  余丹鴻說,我就是想和你說這件事。昨天下午,我見過這個女孩。她說你始亂終棄,玩弄了她。當時我就義正辭嚴地對她說,你未婚,她未嫁,兩人談戀愛這種事,是男女間的正常交往,辦公廳管不了。如果你覺得唐秘做了什麼違法的事,你可以去法院起訴他。

  唐小舟有些不相信地看著余丹鴻。他真的會這樣說?不可能吧。

  余丹鴻說,當時我就看出來了,這個女孩確實不適合你,打扮得那麼妖艷,一看就是個很隨便的女孩。這樣的女人,惹上就是麻煩,怎麼配得上你?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曾經做過這樣荒唐的事。小舟呀。這件事真是個教訓呀,雖說戀愛自由,組織上也不會過問你和誰戀愛這樣的事。不過,我還真要提醒你,找女朋友,你可得睜大眼睛呀。

  唐小舟說,是啊。這次教訓真的是深刻。

  余丹鴻擺了擺手,說,我指的不是這個。這次的事,我幫你擋了。就算她還繼續鬧下去,只要我這一關過不了,她鬧不出什麼名堂。我是說,以後你還要找女朋友,一定要睜大眼睛,看準了再出手。

  唐小舟半信半疑。完全不明白余丹鴻怎麼會這麼好心。上次自己提處長的時候,完全沒事,他都無中生有,要整出事了。這次真的有事了,他反倒替自己出頭?或者他覺得,這種事無法上綱上線,才有意賣一個順水人情?

  酒繼續往下喝,話繼續往下談。後來就涉及一個話題,唐小舟明白了,余丹鴻其實也是想和自己進行一次交換。

  余丹鴻的話題,是都市報送上來的那份報告。唐小舟完全能夠想像,那絕對是余丹鴻的一塊巨大心病。那些日記寫的就是他和他的內弟,別人知不知道不重要,他自己一看,就能明白。文中涉及的許多事,知道的人應該極少,他只需要判斷一下,便能得出結論,清楚這些東西出自誰之手。另一方面,唐小舟有意沒有讓徐雅宮寫明來源,只說得到這樣一份稿件,請批准發表。趙德良直接將這份東西批給了余丹鴻,等於往他懷裡塞了一顆炸彈。讓余丹鴻驚恐萬分的是,這顆炸彈,他絕對不能扔掉,甚至不能拆除,得一直在懷裡抱著。

  可這樣一直抱下去,畢竟不是辦法。趙德良的批示非常明確,讓他和丁應平商量著處理。怎麼商量?他能對丁應平說,這篇東西寫的就是他?他也無法評估,丁應平對內容的指向性到底知道多少。

  顯然,余丹鴻想從唐小舟這裡摸摸底。唐小舟精得像猴子,這個底,又怎麼肯讓他摸去?他還是那句話,這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並不清楚。既不知道是誰送趙書記的,也不清楚趙書記是什麼態度。趙書記只是將那份文件交給了他,他就轉交給了秘書長。

  余丹鴻見實在問不出什麼,只好換了一種口氣,說,這東西,按理轉批給丁部長就可以了,你幫我分析一下,趙書記為什麼要繞個彎子,轉給我?

  唐小舟說,這還用分析?你秘書長的地位在那裡,當然是趙書記對你的信任。

  余丹鴻見唐小舟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有些束手無策。伸出手,搔了搔他有數的幾根頭髮,說,小舟呀,你不知道,這東西不好處理呀。

  唐小舟裝糊塗,問道,這有什麼不好處理的?

  余丹鴻說,那你告訴我,怎樣處理?

  唐小舟暗想,真是個老狐狸,差點把我繞進去了。他說,發還是不發,那還不是你秘書長一句話?

  余丹鴻說,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秘書長,我的小舅子,也是開連鎖超市的。這東西如果發出來,不知多少人會對號入座。

  唐小舟輕輕地哦了一聲,說,有這樣的事?那這篇文章,還真的不能發。

  余丹鴻說,問題是,這話,我怎麼對應平同志說?

  唐小舟覺得胃口吊得差不多了,說,要不,你把那份文件給我,我送給丁部長?

  之所以這樣說,唐小舟心裡有數。這樣的東西,趙德良並不希望發出來。如果他希望發出來,早在幾個月前,就發了。即使現在,他若想發,也沒必要繞這麼大一圈。趙德良舊事重提,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余丹鴻知道有這麼件事存在。

  余丹鴻問,如果應平同志問,你怎麼說?

  唐小舟說,我什麼都不說。

  余丹鴻想一想,咂摸出味道來了。宣傳部批給趙德良,趙德良卻不直接回答,而是批給余丹鴻,這事本身就有點蹊蹺了。現在,余丹鴻一個字都沒批,又送回給宣傳部,等於已經表明了省委的意見。

  余丹鴻說,那好,下午上班後,你到我的辦公室去拿一下。

  下午,唐小舟到了丁應平的辦公室,將文件交給丁應平後,又去看了看任大為。任大為見到他,立即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問他,兆平的事,你知道嗎?

  唐小舟很警惕,問道,你聽說了什麼?

  任大為說,不是聽說了什麼,而是經歷了什麼。

  任大為介紹說,上午,他正和丁應平等人一起視察江南在線,彭清源給丁應平打了個電話。丁應平立即結束了視察,帶著任大為和董紹先趕到了廣電局。廣電局黨組在開會,丁應平直接闖進會議室,在最後面找個地方坐下來。會議室畢竟不大,丁應平等人進去,裡面的人,全都看到了。他們進去之前,裡面還有很激烈的爭吵,丁應平一進去,裡面的聲音頓時沒了。

  丁應平說,聽說你們在開重要會議,不知我能不能列席?

  丁應平是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廣電局是他的下屬單位。可他畢竟不是廣電局的黨組成員,他有沒有資格列席廣電局黨組會議,在場的人,也拿不準。尤其關鍵之處在於,這個會議十分特別,誰都沒料到丁應平怎麼會來,更不清楚丁應平的目的是什麼。有那麼一瞬間,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丁應平便說,既然沒有人反對,那我認為是被批准了。我聲明,我只是列席,你們繼續吧。

  當時的情況真是非常尷尬,丁應平坐下來了,裡面的黨組會,卻並沒有繼續,哪怕是杜崇光,也是目瞪口呆,好半天沒有說話。

  丁應平又說,我進來之前,聽到你們的會議開得很熱烈啊。怎麼啦?是不是背後說我的壞話,當著我的面,不敢說了?如果是討論與我有關的問題,你們可以要求我迴避。這點黨性原則,我丁某人還是有的吧。

  杜崇光沒有退路了,不得不說,丁部長,是這樣。有關黎兆平雙規一事,局裡和下面頻道的反應非常強烈。我們覺得,這事已經影響到了正常的工作,所以想討論出一個具體的解決辦法。

  丁應平擺了擺手,說,這是你們黨組的事,我不是你們的黨組成員,沒有發言權。你們在沒有形成決議前,也沒有義務向我匯報。我說過,我只是列席,你們繼續。

  杜崇光說,既然這樣,那我們繼續開會。就黎兆平的問題,黨組成員已經進行了充分討論,絕大多數黨組成員,意見比較一致。當然,也有個別不同的聲音。有不同的聲音是好事,恰恰說明我們的黨組會,是充分發揚了民主的。下面還有時間,哪位同志如果還有意見沒有表達,可以繼續發言。

  杜崇光的話說完了,黨組成員卻沒有一個人發言。顯而易見,他們都認為丁應平來得突然,來得怪異,完全不清楚丁應平的態度,誰都不敢貿然表態。杜崇光問了幾遍,仍然沒有人補充發言,杜崇光便說,既然該說的都說了,那麼,我們現在履行組織程序,舉手表決。贊成的請舉手。

  任大為在裡面坐了半天,完全不明白這是在開什麼會,也不知道他們要表決什麼。但黨組成員舉起手後,任大為還是數了一下,舉在空中的手共有五隻。

  杜崇光於是說,一共有五票贊成。黨組十一個成員,正式出席九人,請假二人,五票贊成,超過半數。決議通過。

  決議既然通過了,杜崇光自然就可以宣佈散會了。不過,今天的黨組會比較特別,宣傳部長坐在這裡呢。如果完全不顧宣傳部長就散會,那等於是抽丁應平的耳光嘛。杜崇光就算是再狂,也不敢做這件事。他面向丁應平,說,下面請丁部長作重要指示。

  大家一齊鼓掌,但掌聲稀稀拉拉,有氣無力。丁應平舉手制止,說,別鼓掌別鼓掌。我老了,糊塗了,有點記不清楚了。我的印象中,我黨的會議,一直都需要統計贊成票、反對票和棄權票吧?現在僅僅只統計了贊成票,是不是手續還不夠完備?

  杜崇光的臉色一變,顯得很難看,卻又無可奈何,只得作檢討,說見多數已經通過,所以忽視了組織程序的完整。檢討過後,只好繼續履行程序,請反對者舉手。

  舉起的手有四隻。五票贊成四票反對,正好是九票。問題不在這裡,坐在後面的任大為看得很清楚,有一個人兩次都沒有舉手。他正想提醒丁應平,杜崇光說話了。他說,五票贊成,四票反對,沒有人棄權。

  丁應平再次打斷了杜崇光,說,還是讓大家舉最後一次手吧。

  杜崇光無可奈何,只得宣佈,棄權的請舉手。

  奇事出現了,竟然有兩個人舉起了自己的手。杜崇光顯然呆了,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丁應平便在這時站了起來,說,看來,我今天真是不虛此行呀。你們的黨組會,開出天下奇聞來了。十一個黨組成員,九人參會,五人讚成四人反對兩人棄權。怎麼就投出十一票來了?我小學的時候,數學沒有學好,這個賬我算不來。你們誰能告訴我,這個天下奇聞是怎麼回事?

  他的話音剛落,年紀最大的黨組成員姚晉添站了起來。他說,其實很容易算,因為我投了三票。

  杜崇光當即變臉,質問姚晉添,你想幹什麼?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能讓你胡鬧嗎?

  姚晉添說,我投三票,自然有我的道理。

  杜崇光將桌子一拍,說,你還有理了?

  丁應平舉起一隻手,對杜崇光說,我倒想聽聽,他有什麼道理?

  姚晉添說,我的第一票,是為提議開這次會的人投的。我不知道誰需要開這次會,不知道到底是省委,是省委宣傳部,還是我們局黨組的某個別人。總而言之,我已經感覺到了,領導我們這個黨組的人,需要這一票。既然我是黨組成員,自然應該支持黨組的工作,所以,我為黨組投了這一票。

  丁應平問,那麼,你的第二票呢?為誰投的?

  姚晉添不慌不忙地說,是替黨章投的。

  杜崇光說,簡直一派胡言。你有什麼資格代表黨章投票?

  姚晉添根本不理他,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他說,黨章規定,開除一名黨員的黨籍,必須異常慎重,需要重大違法犯罪事實。現在,黎兆平是被雙規了,有沒有重大犯罪事實?坦率地說,雙規的要義是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說明問題,並不定性。在沒有正式定性之前,我們無權假設某個黨員某個公民有罪。既然沒有罪,又以有罪假定來開除其黨籍,這就違反了黨章。黨章自然不能贊成這樣的表決。可黨章不會說話,我只好替黨章說話了。至於第三票,我是為我自己投的。我投了棄權票。

  至此,任大為才明白,廣電局黨組要討論的是開除黎兆平的黨籍。

  聽到這話,唐小舟暗自心驚肉跳。趙德良、彭清源、丁應平等人,要讓黎兆平當選黨代表,另外卻有人要開除黎兆平的黨籍。如果他連黨籍都沒有了,還怎麼當選黨代表?這一招真夠狠的。

  姚晉添說完後,廣電局黨組再沒有一個聲音,連杜崇光也不知該怎麼應對。倒是丁應平站了起來。

  丁應平說,晉添同志這三票很有意思,給我上了一次極其生動的黨課。我在這裡有個建議,你們廣電局黨組應該將這次會議的詳細記錄多複製幾份,給省委一份,給組織部一份,也給宣傳部一份。我個人認為,省委、省委組織部和省委宣傳部,都需要好好學習這次黨課。看來,我今天真是不虛此行啊,實在太受教育,也太受震動了。不,不僅僅是震動,簡直可以說是震撼。我已經有二十多年黨齡,黨課不知聽過多少,我自己也講過很多黨課,但像今天這麼深刻的黨課,還是第一次經歷。你們繼續開會吧,我這個列席代表就先告退了。

  離開宣傳部的時候,唐小舟的心情再次沉重起來。他原以為,三大巨頭在運作黎兆平的黨代表資格,此事一定可以成功。現在看來,他們在運作,對手也一樣在運作,此事還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更讓他不安的卻是,許多東西正在逐漸浮出水面,兩股勢力的爭鬥,已經越來越表面化。

  整個事情,越來越像一盤象棋了,黎兆平被雙規,只不過是對方的當頭炮。接下來,唐小舟出了一招,讓舒彥出面替黎兆平當律師,這只算是馬來照,有沒有效果,根本無法預料。接踵而來的,是雙方頻繁的調兵遣將。無論是彭清源的選黎兆平為黨代表,還是杜崇光的開除黎兆平黨籍,抑或丁應平列席黨組會,只能算是見招拆招。最終,會不會有朝一日,雙方的老帥不得不赤膊相見?真到了那一天,江南省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政治生態?

  省委書記和省長一旦披掛上陣,鬥得你死我活,就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因此倒霉了。

  過了幾天,丁應平給唐小舟打來電話,宣傳口黨代表的選舉已經結束。唐小舟最關心的,不是宣傳口哪些人當上了黨代表,而是黎兆平有沒有當選。這話又不好直接問,只得裝著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還順利嗎?丁應平說,放心,一切順利。

  即使如此,唐小舟還是不放心,又給任大為打了個電話,要他查一下,有沒有黎兆平的名字。

  任大為說,有。丁部長要求他盡快把名單報省委辦公廳,他準備今天下午就報過去。

  得到確切消息,唐小舟心中一鬆。這一招,果然是勝了。接下來,對方會怎麼出招?只要省委辦公廳確定了黎兆平的黨代表身份,便可以正式要求龍曉鵬來省委辦公廳報告黎兆平案的情況。龍曉鵬如果拿不出黎兆平犯罪的確鑿證據,就必須釋放黎兆平。此時,如果龍曉鵬仍然頂著的話,趙德良便可以出手。他當然不會親自出手,但他可以黎兆平是黨代表,必須盡快給予一個結論為由,派梅尚玲接手此案。

  梅尚玲一旦將案子接過來,事情就要好辦得多了。

  梅尚玲所想,與唐小舟完全不同。她說,我始終沒有搞明白,怎麼會有這麼一件案子?現在大家都忙,省市兩級紀委,根本不可能去抓一件五十萬的案子。這件事,聽上去太荒唐了。

  唐小舟說,最初,我也覺得荒唐,如果說某人想做文章,一件五十萬的案子,能做什麼文章?最近,這件案子背後的一些東西,才漸漸浮出水面。黎兆平的兆元房地產公司,最近在雍州市接了兩大工程,一是清水塘的安居工程,一個是延安土路的融富中央國際。清水塘安居工程,是雍州市的民心工程,兩年前已經開始動工,但由於種種原因,成了鬍子工程。彭清源到雍州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啟動這項民心工程。兆元公司以極其優惠的價格,拿到了這項工程。同時,兆元公司又通過拍賣的方式,拿到延安西路大片土地,這些土地總值四十億,成為雍州市名符其實的地王。兆元公司計劃在這裡建一個國際化的中央商務區,取名為融富中央國際,主樓是一座高達八十二層的建築,將成為雍州市的地標。這兩大工程,既是彭清源到雍州後的政績工程,也是趙德良直接關注的工程。有人懷疑,這兩大工程的背後,牽扯涉趙德良和彭清源巨大的經濟利益。他們不好查趙德良和彭清源,便想通過一個五十萬元的受賄案,從黎兆平身上打開缺口。

  梅尚玲說,難怪。

  唐小舟以為,只要黎兆平的黨代表身份一經確認,他們就玩不下去了。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意外在瞬息之間。

  第二天上午,唐小舟的另一部手機響了起來。這是黎兆平的事發生後,他新買的一部手機,用的是充值卡。電話是王宗平打來的,王宗平在電話中說,周小萸可能被黎兆林綁架了。

  聽到這話,唐小舟的腦袋一炸,看起來現在的形勢正好,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問,消息確切嗎?

  王宗平說,目前還不能肯定。昨天晚上,公安部門已經派一個小組去三亞了。我側面打聽了一下,周小萸在三亞被綁架的可能性很大,並且已經證實,黎兆林確實在三亞。

  唐小舟問,那你聯繫上黎兆林沒有?他承認了?

  王宗平說,聯繫不上他。前幾天,舒彥和他聯繫過,證實他確實在三亞。

  眼看曙光大燦的時候,形勢急轉直下。唐小舟感到絕望。龍曉鵬等人,只要抓住了黎兆林綁架周小萸的確鑿證據,便可以對省委辦公廳說,黎兆平涉嫌策劃綁架案。那時,再沒有人敢出面替他說話了,他的黨代表身份,便無法得到確認。如此一來,釋放黎兆平,可能成為泡影。

  黎兆平在那些人手中的時間長了,什麼意外都可能發生。

  有什麼辦法熬過這一關嗎?沒有。只怨這個黎兆林沒腦子,幹出這種荒唐事,使得原本已經明朗的形勢,出現迅速的變化。面對這一變化,唐小舟束手無策,似乎沒有一種好的辦法。他又不能將這件事告訴趙德良,趙德良一旦知道,定會怪他不會辦事吧?

  稍晚些時候,王宗平再次打來電話。王宗平說,已經和黎兆林聯繫上了。

  唐小舟急切地問,是怎麼個情況?

  王宗平說,情況很糟糕。不過,還沒有到最糟糕的情況。

  黎兆林是一個頭腦很簡單的人,他得知哥哥有可能是被周小萸陷害之後,便想,只要強迫周小萸承認栽贓陷害的事實並且拿到證據,就可以救出哥哥。他策劃了一次行動,色誘加財誘,把周小萸騙到了三亞,並且將她弄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關起來。周小萸被限制自由之前,發現情況不對,給女兒打了一個求救電話。雍州市公安部門根據這個電話,斷定周小萸在三亞被綁架,因此派出一個小組趕往三亞。又根據當天周小萸的手機信號,將範圍縮小到幾公里之內,並且成功地將周小萸救出。

  黎兆林見勢不妙,立即逃離了三亞。

  唐小舟說,現在看來,只有一個辦法,做黎兆林的工作,讓他自首。他綁架了周小萸,犯了刑事罪,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如果能自首,量刑的時候,可能會輕一些。

  王宗平說,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已經告訴舒彥,讓她盡快和黎兆林聯繫上,說服他回雍州自首。

  唐小舟說,這件事,你一定要安排好,不能讓黎兆林落到他們手上。黎兆林自首後,你要安排最信得過的人,把黎兆林控制起來。

  王宗平說,我已經作了安排。

  整件事糟透了。唐小舟本能地覺得,對手肯定會拿這件事大做文章,這個文章,無論怎麼做,都會因為周小萸遭綁架這件事,對黎兆平極端不利。主動權就這麼輕易地落到了對方手裡,他們將怎樣利用這個主動權,恰恰是唐小舟這些人無法掌握的。唐小舟可以預料的是,接下來的反擊,將會異常猛烈,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對手開始猛烈攻擊的時候,自己這邊,到底有什麼手段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