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二部 第15章 官場講究平衡,只栽花不栽刺

  秘書長為什麼不肯將飯菜從市委招待所搬到市委食堂?這裡面有一個重要原因,聞州和省裡情況相似,鄭硯華在聞州的政績之一,就是修了市委和市府新院。以前市委和市政府合署辦公,辦公樓是五十年代修的,現在兩府的人員,擴大了好幾倍,鄭硯華下決心修了新院。市委招待所卻沒有搬,仍然在老市委,新市委大院在郊區,相距有幾十里。市裡原來打算,等趙德良一行到達這後,立即登車前往招待所,路上已經安排好了,交警已經上路。考慮到這麼遠的距離,又是上下班的高峰期,道路不能封得太久,採取的是隔段依次封路的形式。趙德良這一改變,飯菜如果從招待所送來,行車路線恰好相反,整個計劃就打亂了,封路就得從市中心開始。那邊提前上路沒有問題,這邊已經封了的路,就不能放行,得封更長時間。這且不算,現在開始做菜,即使所有鍋全部應付這一件事,也需要半個多小時,加上路上的時間,沒有一個小時,菜肯定送不到。而做好的菜,放半個多小時,味道肯定就變了。

  可趙德良說在食堂吃,誰能改變?除了將飯菜從招待所運來,沒有第二種解決方法。唐小舟也不理秘書長,跟著一大群人,向前走去。

  進入機關食堂,唐小舟才知道,秘書長的麻煩,並不僅僅只是他分析的那些。

  晚上,機關食堂吃飯的人並不多,主要是一些單身漢什麼的,有職別有權的人,晚上都有飯局,自然不在這裡吃,結了婚的,下班就回家了。新市委和新省委的情況差不多,主要是辦公區,住宅區在市內,機關裡留下來的人,已經非常之少。秘書長將食堂裡有數的幾個服務人員留了下來,又給市委各處室打電話,通知所有仍然留在大樓裡的人,來食堂服務。即使如此,人數仍然很少,場面也有些混亂。

  趙德良、徐陸錚、鄭硯華、陸海麟等人在聞州市有關領導的陪同下,進入一間房,唐小舟僅僅只是在門口轉了一圈,發現房間不大,擠了幾十個人,便退了出來,進入了隔壁的房間。剛剛進去,便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迎過來,恭敬地叫一聲唐處長,將一條熱毛巾遞給他。他接過來,看了一眼那個女孩,心中暗自一動,這女孩的皮膚真白嫩。他接過毛巾,在臉上擦著。這一整天經歷了很多事,這張臉也跟著受累了,此時像是糊了什麼東西一般,緊繃著,被熱毛巾一擦,真是舒服。

  他向房間裡看了看,見有電視機,將毛巾遞給那個女孩的同時,說,把電視機打開。

  女孩立即向外招手,從外面來了一位穿白色工作服的女孩。女服務員拿著遙控器在那裡亂按,不知道調到哪個台。粉嫩女孩立即接過遙控器,很快調到了中央台,恰好是新聞聯播,已經播出幾分鐘了。

  唐小舟再次看了一眼這個女孩。看來,她不是食堂的工作人員,應該是市委辦的。他再看她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飛快地看他一眼,那眼睛真大,睫毛很長。她顯得有點害羞地說,我叫林椰,以後要請唐處長多指教。

  唐小舟又問,你在市委辦工作?

  林椰說,是,在綜合處,去年剛進來的。

  唐小舟正想再說點什麼,見電視中正在播出與蘿莉司有關的新聞。

  蘿莉司橫掃幾個省,登陸之初,中心風力達到十七級。電視畫面中,唐小舟看到沿海一帶,一些大樹被連根拔起,受損失最重的是海邊的漁民。這些漁民搞圍箱養殖,颱風一來,將他們的圍箱沖了,魚呀蝦呀什麼的,全被衝到海裡去了。當然,這條新聞是正面的,主要報道沿海幾個省提前部署,防風抗風,努力將損失控制在最小。緊接這條新聞之後,播出了另一條新聞。受蘿莉司影響,江南省陵丘地區損失慘重,全市大部分地區停電停水,通信也一度中斷,至記者發搞時,已經有部分地區恢復供水和恢復通信,但電仍然未能通。由於水電以及通信的中斷,全市很多地區陷入混亂。

  這條新聞播完了,唐小舟立即站起來,急急地向外走。林椰在後面問,唐主任,你有什麼事,讓我去辦好了。唐小舟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女孩不錯,很明白事理。他沒有時間和林椰多說話,幾步走到隔壁。隔壁的門是關著的,裡面有聲音傳出來,似乎是什麼人在匯報工作。唐小舟顧不了許多,推開門。裡面所有人全都抬起頭來看著他。他完全不管其他人,向最裡面走去。

  趙有豐在匯報受災和救災情況。唐小舟向趙德良走過去時,聽了幾句,無非市委市政府緊密團結,分工指揮之類。也虧了那些秘書們,這麼短時間,要弄出一篇像模像樣的稿子,還得昧著良心說提前部署之類的假話。

  趙德良自然早就見唐小舟進來了,也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可他不動聲色,直到唐小舟走到他的側後,才坐直了身子。唐小舟彎下腰,在他的耳邊說,趙書記,我剛才看了新聞聯播。趙德良轉動了一下身子,似乎想看他一眼。其實,他那樣的角度,根本不可能看清站在身後的唐小舟,只是用這一動作,顯示了對這一信息的重視。

  唐小舟說,有兩件事,從新聞聯播的語氣判斷,廣東、福建、浙江的損失,好像都沒有江南大。

  趙德良沒有說話,唐小舟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僅僅只是感覺到他的腰輕輕往上挺了一下。

  唐小舟接著說,另外有一條新聞是報道陵丘的。陵丘的情況很嚴重,停電停水,直到現在也沒有恢復,通信也曾一度中斷。

  這次,趙德良坐不住了,完全將頭轉過來,看了唐小舟一眼,似乎不太相信一般,然後又將身子正了過去。過了幾秒鐘,他將身子往後靠,並且將頭向側面轉動,輕輕地對唐小舟說,你和丹鴻同志以及運達同志聯繫一下。

  唐小舟為什麼要立即去報告趙德良?有兩個原因,第一,陵丘的情況,趙德良並不知情,沒有人告訴他斷電斷水斷通信這件事。如此重大的事件,竟然不向省委書記通報,本身就極不正常。到底是陵丘市瞞報了還是省委辦公廳漏報了?目前還不清楚。但這件事的背後,政治意味不可忽視。此外,唐小舟有一種想法,現在的中國政府是親民政府,遇到這類大事,黨和政府領導人,極有可能親臨現場。如果國家領導人都到了,省領導卻沒有到,那就會非常被動。尤其關鍵的是,國家領導人到場了,省領導中,一把手不在,反倒被其他領導搶了風頭,那就會留下後患。

  出門後,林椰還在外面等著。唐小舟說,你幫我找個空房間。

  林椰也不多問,叫來服務員,將旁邊一個房間開了。唐小舟進入房間,林椰親自給唐小舟送進來一杯茶,又將門帶上,退了出去。

  唐小舟掏出手機,先撥了辦公廳值班室的電話。唐小舟代表趙德良,他向任何部門瞭解情況都很正常。別說是他瞭解,就算是綜合一處的什麼人瞭解此事,都代表著省委書記,誰都不敢打馬虎眼。唐小舟卻不能將目的說得太明白,他只是泛泛地問起各地的情況。值班員很認真地報出截止晚上七點各地報上來的數字。東漣死亡十三人,失蹤一百二十七人,受傷三百一十四人,其中重傷三十三人,直接經濟損失三十九億元。聞州死亡九十七人,失蹤五百零二人,受傷一千四百人,直接經濟損失六十三億元。雷江死亡五十八人,失蹤一百八十九人,受傷五百三十一人,直接經濟損失二十八億元。陵丘死亡六十二人,失蹤九百三十六人,直接經濟損失七十七億元。

  唐小舟很清楚,這些數字,基本上都是胡說八道,沒有一個是可信的。比如說,死亡人數和失蹤人數,怎麼報都不會錯。以東漣為例,報來的數字是死亡十三人,失蹤一百二十七人,受傷三百一十四人。如果最終發現死亡七十五人,怎麼向上交差?很簡單,小學生做加減法而已,從失蹤人數以及受傷人數上各減去一部分,加到死亡數字上面。而真正的死傷數字是多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終上報的數字。這個數字,需要參考一下其他地區所報。比如說,聞州今天報的死亡數字是九十七人,和東漣所報的十三人,相差太大了。明天再報的時候,肯定就會調整,盡可能與同類受災地區拉近距離,甚至有可能派人去相鄰地區摸實際情況,以便自己報出去的數字不那麼難看。

  聞州和東漣都是颱風中心經過地區,先經東漣再到聞州的,理論上,越往後,風力越弱。如果聞州的損失遠遠大於東漣,只能說明一點,這不是風災,而是人禍。

  但這些數字,又不能說完全離譜,至少可以看出一些問題。比如說,蘿莉司是從東漣進入江南省的,理論上受災最重的地區,應該是東漣,其次是聞州,雷江和陵丘,雖然也受了風災,卻因為不是颱風中心,損失應該遠比東漣和聞州小。但從目前所報的數字可以看出,陵丘的死亡數字和聞州接近,經濟損失卻比聞州還大。雖然不能準確地說明陵丘到底死了多少人或者經濟損失多少,但能說明,這個地區的受災情況,比聞州更重。

  問過這些數字之後,唐小舟開始問一些細節問題,很快就問清楚,陵丘市確實斷電斷水斷通信了。斷電的原因,是因為有三條高壓輸電線路共發生七起桿塔斷裂倒塌事故。斷水是因為市自來水公司的主水廠機房發生嚴重水浸,機器被水泡了,根本無法正常工作。這兩件事,陵丘市分別於下午一點和三點,上報給省委辦公廳。通信中斷事件發生在上午九點,但在下午一點前後,已經修好恢復。

  至此,唐小舟明白了,是余丹鴻押下了這一消息,沒有及時報給趙德良。

  唐小舟有點不解,余丹鴻為什麼要這樣做?顯得完全沒有道理。

  接下來,他又給省防總值班室打了電話。這次,他沒有繞彎子,直接問陵丘市斷水斷電中斷通信事件發生後的上報時間。和上報省委的時間完全一致。這也就是說,陵丘市並沒有瞞報,同時報告了省防總、省政府辦公廳和省委辦公廳。

  趙德良叫唐小舟和陳運達聯繫。唐小舟想,那是因為趙德良覺得瞞報來自陵丘,他需要知道陳運達是否知道此事,並且是何種態度。現在既然清楚防總和省政府辦公廳都已經知道此事,陳運達不知道的可能,幾乎不存在。他是這兩個部門的直接領導,即使有一個部門瞞報漏報,也不可能兩個部門都出現同樣的情況。這樣想過以後,唐小舟直接將電話打給了副省長楊厚明的秘書。

  電話交給楊厚明後,唐小舟又是另一番說法。他根本不說趙德良沒有得到通報一事,而是說,趙書記對陵丘的局面非常關切,他叫我問一問,省政府採取了哪些措施。

  楊厚明說,他已經數次和陳省長電話溝通,商量陵丘的應急事項。目前,省電力公司、省電信公司,省公用事業局,省衛生廳等,均派出了救援組,趕赴陵丘。陳運達省長也曾幾次打電話回來過問此事,非常急,發了好幾次脾氣。

  唐小舟問,陵丘市的供電供水,什麼時候能夠恢復?

  楊厚明說,省裡組織搶修救援小組花了一些時間,目前,這兩個救援組還沒有到達陵丘,而陵丘方面反饋回來的信息,困難還不小。所以,省裡也無法確定準確時間。

  打完這個電話,唐小舟仍然沒有給余丹鴻打,而是打給夏春和的秘書。夏春和代表省委去陵丘指揮救災,對陵丘的局面負有責任。

  夏春和在電路搶修現場,他在電話中告訴唐小舟,陵丘的情況十分糟糕,因為大面積停電,整個市區陷入了癱瘓。從雍州到陵丘的路上,花的時間並不長,可進入陵丘市區,用了整整三個小時。最後,還是夏春和急了,乾脆放棄了汽車,調動警用摩托車,才將他們接到了市委。市委領導最初不肯向他說明斷電斷水的真相,實際上,他在路上已經打聽清楚了,當場發了脾氣,市委才將這一情況上報。目前,他們正在採取一切措施,爭取盡快恢復秩序。但估計還需要好幾個小時,才能恢復供電。

  打了一系列電話,最後撥通了余丹鴻的電話。唐小舟說,秘書長,趙書記讓我問一下,陵丘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余丹鴻問,趙書記是不是看到新聞聯播了?

  唐小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什麼話都沒說,等余丹鴻的解釋。

  余丹鴻說,趙書記在嗎?我跟他說說這事。

  唐小舟想,現在說說這事?是不是有點晚了?他說,趙書記和聞州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一起開會,忙到現在,連晚飯都還沒有吃,也不知道會什麼時候能散。

  余丹鴻哦了一聲。唐小舟見他沒有接著往下說,又沒有掛斷的意思,便等著。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樣吧,等趙書記開完會了,你再給我打個電話,我親自向趙書記匯報。

  唐小舟想,看來,這裡面還真有名堂,余丹鴻不願讓自己傳話。

  飯菜送來了,林椰過來請唐小舟去吃飯。唐小舟隨林椰出來,走進隔壁的房間,裡面早已經坐了一圈人,大多數是市委市政府的幹部,也有隨趙德良和徐陸錚下來的省委省政府工作人員。唐小舟被推到了首席。他原想禮讓一番,轉而一想,趙德良那邊可能會很快,自己要盡可能快地將飯吃完,便坐了過去。林椰坐到了唐小舟身邊。上了幾瓶五糧液,工作人員要給唐小舟倒酒,唐小舟用手擋住。林椰伸出手,抓住唐小舟手上的酒杯,同時,也抓住了他的手。

  林椰說,唐處,喝一杯吧,就一杯,怎麼樣?說話的同時,她睜大著眼睛看他。她的這雙眼睛可真大,這麼睜著看人的時候,如同在你面前展開兩泓碧綠碧綠的湖水,讓你有一種要跳下去暢遊的衝動。

  唐小舟說,今天真的不能喝。下次吧,什麼時候你去雍州,我請你。

  林椰說,唐處是你說的,我去雍州的時候,你可不准躲著我。

  唐小舟說,一定。

  旁邊的人就開玩笑,說,美女的待遇就是不一樣。又有人說,那是當然,誰讓你爹不把你生成美女?

  唐小舟很為這個話題尷尬,幸好電話來了,是余丹鴻。問趙書記的會開完了沒有。

  唐小舟不想讓趙書記接聽余丹鴻的電話,因此就不能說趙書記此時在吃飯。吃飯嘛,接聽一個電話還是可以的。他說,還沒有,不知要到什麼時候。等趙書記有時間,我立即告訴他。

  余丹鴻還想說話,唐小舟卻不想說了,對他說,對不起,有電話進來了。

  幸好沒有喝酒。唐小舟以最快的速度將飯吃完,其他人還坐在桌上,他已經放下碗筷下了桌。林椰也跟著下了桌。他不管林椰,走出門,恰好看到一隊服務員走進領導們的房間。看來,領導們吃得更快,這些服務員應該是去撤碗筷的。唐小舟準備進去看看,恰好見陸海麟從裡面出來,迎面和唐小舟碰上了。

  陸海麟說,趙書記叫你。

  唐小舟走進去,來到趙德良身邊。趙德良說,你給鐵路部門打個電話,問一問情況。

  趙德良並沒有問給陳運達和余丹鴻打電話的情況。唐小舟退出來,立即給鐵路部門打電話。地方對鐵路沒有管理權,趙德良也沒有說明到底要問什麼情況,如果是個不醒目的人,這個電話還真不好打。唐小舟的心裡跟明鏡似的。如果中央首長突然決定來視察災情,不會只到江南省而不去另外幾個省,既然要走好幾個省,乘飛機的可能就很小了。中央領導在國內活動,乘專機的情況非常之少,通常都是乘專列。如果乘專列,第一站,應該是江南省。既然如此,趙德良要問的,肯定就是兩件事,一是鐵路的暢通情況,二是鐵路的安保情況。這次風災,如果導致鐵路中斷,那就是大事,地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其次,如果中央首長要下來,首先通知的,可能不是地方政府,而是鐵路,因為鐵路警察需要上路設崗。

  江南省不設鐵路局,只有分局。唐小舟和分局局長聯繫,分局長雖然不屬江南省直轄,畢竟在江南省鏡內,彼此的關係肯定要處理好。聽說是省委書記要瞭解情況,自然毫不保密。分局長說,江南省境內的鐵路運輸,確實受到蘿莉司的影響,有兩處一度中斷,原因是路軌被水淹沒,所幸現在已經完全暢通。談到安保情況,分局長說,他們確實接到命令,全體鐵路幹警上崗護路,一級保衛。岳衡段是凌晨一點,雍州段是凌晨兩,陵丘段是凌晨三點。備勤時間九個小時。

  唐小舟明白了,鐵路部門的一級保衛,每隔五百米要站一名警察。這說明,他們保衛的是首長專列。首長專列的目的地是哪裡,基本也可以確定,是陵丘,因為陵丘之後還有一段在聞州境內,卻沒有接到安保命令。陵丘的上崗時間是凌晨三點,備勤時間九個小時,到中午十二點。也就是說,首長到達的時間,應該是三點到十二點之間。從北京到陵丘,最快也需要七個小時。首長也不可能半夜到達,估計還是清晨。

  唐小舟又給辦公廳值班室打了個電話,問他們是否接到中央辦公廳或者國務院辦公廳的電話通知。答覆是沒有接到。唐小舟想,很可能在首長專列發出之後下達,這個通知如果在午夜時分到來,省裡就會措手不及。幸好自己先瞭解到一些情況,可以避免臨時手忙腳亂。

  摸清情況後,唐小舟再次進入會議室。裡面還在繼續開會,氣氛很和諧。唐小舟暗想,官場就是這麼有趣,平常鬥得不亦樂乎,只要上級領導出現,立即就是一副和諧場面。

  他走到趙德良身後,將有關情況說了。

  趙德良說,你告訴馮彪做好準備,晚上去陵丘。

  唐小舟問,要通知陵丘嗎?

  趙德良說,到時候再說吧。

  這就是和領導秘書搞好關係的區別。如果是去東漣、雷江、德山、柳泉這樣一些地方,因為市委書記和唐小舟的關係密切,無論如何,唐小舟都會想辦法通知對方或者暗示對方,對方提前知道了消息,肯定進行充分準備。現在這種情況,趙德良啟程時,陵丘也可能得到消息,但汽車一旦開出,到陵丘只不過一兩個小時的車程,準備肯定難以充分,臨時之間,手忙腳亂肯定難以避免。

  每隔一二十分鐘,余丹鴻便打電話來問。唐小舟總是一句話,還在開會。唐小舟暗想,余丹鴻一定是急了。想到他此時一定如熱鍋上的螞蟻,唐小舟便在心中偷著樂。你不要以為你是官場老手,就一定能立於不敗之地,官場中人,沒有船到碼頭車到站,就永遠都在仕途這條路上,這條路佈滿了陷阱,你若想不陷進去,就得時刻膽顫心驚,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絲毫不能行差踏錯。余丹鴻自然也可以直接要求唐小舟將電話交給趙德良,那要看趙德良是否願意接,假若他不願意接,一句話就打發了。當然,他也可以找個別的理由,比如通報什麼緊急事件之類。但是,通報緊急事件一旦佔用太多時間,正事又沒機會說了。

  一直到晚上九點半,趙德良終於走出了會議室。唐小舟和馮彪等人立即迎上去。趙有豐等竭力挽留。趙德良說,你們嘴裡說留,心裡大概想我早點走吧。我留在這裡,看到什麼不願意看到的事,你們難堪,我難受。算了,我還是不留在這裡礙你們的眼了。馮彪,小舟,我們走吧。

  這些話,聽上去是玩笑,可唐小舟知道,趙德良從未開過類似的玩笑,說明他對聞州的班子是很不滿的。可當官有當官的難處,即使對班子不滿,他也不能一聲令下,把班子換了。換一個班子容易,要建立起一種官場平衡,卻難了。

  和來時不同,鄭硯華留在了聞州,徐陸錚也留在聞州,陸海麟坐在另一輛車上,唐小舟上了趙德良的車。汽車前行不久,唐小舟覺得應該說一說陵丘的事,便說,余秘書長打了好多次電話。

  趙德良已經靠在靠墊上,眼睛已經閉上了。聽了這話,他並沒有睜開眼,問道,他有什麼事?

  唐小舟說,他沒說,大概是陵丘的事。

  趙德良問,陵丘的情況怎麼樣?

  唐小舟說,陵丘的情況不太好,大水沖倒了七座高壓桿塔,導致整個陵丘市大部分地區停電。另外,市自來水公司主水廠的機房被水淹了,導致大停水。

  趙德良問,通信中斷是怎麼回事?

  唐小舟說,通信中斷,剛開始只是部分區域,因為幾個建在樓頂的機站被颱風損壞。後來是因為停電,所有機站停止了工作。不過,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機站用上自備電源,三個多小時後,已經全面恢復通信。

  趙德良再問,他們什麼時候把這些情況報告省委的?

  唐小舟說了具體時間。正說著,電話響了,是余丹鴻。唐小舟沒有立即接聽,而是對趙德良說,是余秘書長的電話。

  趙德良說,你問他有什麼事,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回省裡以後再說吧。

  唐小舟接起電話,問道,秘書長,有事嗎?

  余丹鴻說,剛剛接到通知,中央首長視察災情,第一站到江南省,具體到達時間,另行通知。

  唐小舟叫余丹鴻等一等,然後摀住電話,對趙德良說,中央首長要來視察災情。

  趙德良坐正了身子,向前伸出右手。唐小舟將手機遞給趙德良。趙德良接過,說,丹鴻同志,你說吧。余丹鴻不知說了些什麼,趙德良一直聽著。聽了半天,趙德良問,明確了中央首長視察的地點嗎?余丹鴻說了幾句什麼,趙德良說,你們想辦法搞清楚,中央首長到底是到雍州還是別的什麼地方?又聽了一會兒,說,不必了,原來的計劃不變。余丹鴻又說了半天,趙德良便打斷了他,說,這件事,以後再說吧。也不等他說什麼,把電話遞給了唐小舟。

  唐小舟想,以後再說的,大概就是余丹鴻最想解釋的話。至於趙德良說的以後再說,唐小舟便想,趙德良準備以後怎麼說?到常委會去說,這事就好玩了。

  從兩人的對話中,唐小舟感覺到,中央的通知,只說明中央首長將來視察災情,並沒有說明何時到以及視察哪些地方。沒有明確通知,可能與中央首長的行蹤需要高度保密有關,也有另一個可能,他們所用的手機沒有絲毫保密性,余丹鴻不能說得太清楚,擔心造成嚴重洩密,他是嚴格按照保密條令操作。至於趙德良所說原來的計劃不變,唐小舟並沒有完全想明白。此外,趙德良為什麼要問中央首長視察的時間地點?地點他心裡清楚吧,毫無疑問是陵丘。既然清楚,還有必要多問這一句話?這句話,難道也有特別的政治含義?余丹鴻應該會把中央首長視察江南省的事告訴了陳運達,陳運達今晚一定會離開東漣,至於是去雍州還是陵丘,那就要看余丹鴻怎麼對他說了。

  汽車快到陵丘時,一直閉目養神的趙德良突然醒了,他對唐小舟說,小舟,你給丹鴻同志打個電話,告訴他,我順便去陵丘看看。

  唐小舟拿出電話,立即撥打余丹鴻的手機。

  余丹鴻聽說後,顯得很吃驚,說,明天早晨,中央首長可能到雍州。趙書記如果現在去陵丘,今天晚上還能趕回來嗎?

  唐小舟不好回答了,只好說,余秘書長,就這樣吧,有什麼事,我再和你聯繫。

  掛斷電話,唐小舟猜測趙德良的用意。稍稍一想,他想到了一種可能,難道說,趙德良要暗示陳運達,首長的目的地是陵丘?

  這樣一想,他就對趙德良的做法十分不解。

  無論是陳運達還是余丹鴻,都不是尋常人物,中央首長要來江南省,趙德良不趕回雍州而是去陵丘,他們都會懷疑,趙德良事前已經得到了消息。要查證這個消息並不難,只要像唐小舟一樣,打電話到鐵路部門問一下,立即就清楚了。按照唐小舟最初的設想,因為中央首長出於保密的需要,一開始沒有明確目的地,趙德良恰好可以利用這一點,讓陳運達趕回雍州去。就算他後來知道中央首長的終點是陵丘,再從雍州趕回來,也需要幾個小時,那時,中央首長可能已經到了。

  唐小舟還沒有想明白這件事,趙德良又給他佈置了另一個任務。趙德良對他說,小舟,你告訴海麟同志,我們去陵丘。

  唐小舟的電話打完,已經接近高速公路出口了。兩輛車接近收費站,收費站顯得有點詭異。再仔細看,才知道因為收費亭沒有電,點的是應急燈。四個收費亭,全都在工作,但畢竟因為沒有電,工作效率受到影響,高速公路出口停了不少車。

  唐小舟以為會在這裡堵一段時間,正考慮應該怎麼做,手機響了起來,是陸海麟。

  陸海麟說,我剛剛給陵丘張書記打了電話,他們已經等在出口。我叫他們清開一條道,放趙書記先過去。

  唐小舟暗吃一驚,張順焱他們等在高速公路出口?難道說,他們事前就已經知道趙德良會到陵丘?仔細一想,應該不可能。他們之所以等在這裡,是不是早已經從聞州得到消息,趙德良離開聞州了,正往雍州方向而來?如果走雍聞高速公路,既有可能返回雍州,也有可能到陵丘。這件事如果不讓趙德良明白,他有可能懷疑自己通風報信。唐小舟對陸海麟說,他們怎麼知道趙書記要到陵丘?

  陸海麟說,是啊,我也不清楚。

  唐小舟說,他們沒有可能會算命吧。還是他們知道趙書記要經過雍州,提前做了兩手準備?

  最後這句話,是說給趙德良聽的,他一定要撇清自己,不能讓趙德良懷疑自己給陵丘通報了消息。

  他放下電話時,趙德良說,你忘了前年,我讓你坐一號車回去過年的事了?下面這些人啦,整天就在琢磨迎來送往。

  唐小舟的一顆心放下了,原來,趙德良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收費站旁邊有一條便道,並沒有設收費亭,平常用鐵柵鎖起的。有人開了鎖,兩輛車便從此越過了幾百輛排隊的車輛,出了收費站。陵丘市委書記張順焱、市長成劉成雨早已經在路邊迎候。陸海麟所乘的開道車已經駛向他們,並且正在減速。馮彪已經向右打了方向盤,準備跟過去。

  趙德良對馮彪說,不理他們,直接往前開。

  唐小舟嚼出某種滋味來了。哪怕是領導,或者位高權重的領導,也會對很多事不滿意,並且力不從心。比如眼前陵丘市的班子,是趙德良到江南省三年多以來,完全沒有動過的班子,包括這次換屆,似乎也沒有動的跡象。對於這個班子,他想不想動?估計是很想的,可這個班子,與全省其他地方的班子都不同,這裡既是陳運達的家鄉,也是彭清源的家鄉,這個地方的班子,大多數是這兩條線上的人。彭清源是他的政治盟友,陳運達是他的潛在競爭對手。動彭清源的人?那是自毀根基,動陳運達的人?那等於和陳運達刺刀相見,赤膊對決。不是你死我活,趙德良顯然不想和陳運達的關係搞僵,因此,無論如何,他都得給陳運達留下這塊自留地。同時,對於這個班子的執行力,他又是極其不滿的。不滿怎麼辦?把某個人叫到面前,狠狠地訓一頓?那就不是得罪了這個人,而是得罪了他們背後的伯樂。相反,這麼大而化之地給他們一個冷臉,倒是最佳辦法。班子裡的每一個人,都能體會到趙德良的不滿,同時又深知,他這種不滿,不是針對任何個人的,你找誰說去?找陳運達還是彭清源?全都靠不上。

  市裡還沒有恢復供電,城市一片黑暗,路燈也沒有。所有汽車都開著大燈,按著喇叭,速度起不來,又沒有交通燈,整個交通是一片混亂。估計陵丘市委知道省委書記到達後,會下令清理道路,可畢竟整個城市都被車子堵著,根本無法清出一條可行的路,趙德良的汽車剛進城,便堵在了路上。除了汽車的車燈,整個城市都是黑的,誰也不清楚前面到底堵了多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通。

  趙德良說,小舟,你去對張順焱說,我們直接去市委招待所,讓他通知相關人員趕到那裡等。我先睡一下,到了再叫醒我。說過之後,往靠墊上一靠,閉上了眼睛。

  唐小舟前後看了看,估計暫時動不了,便讓馮彪將鎖著的門打開。唐小舟剛剛跨出門,張順焱劉成雨他們已經跨下車來。唐小舟向他們走過去,他們更加恭敬,小跑著向他這邊奔來,離著還有好幾米,手已經主動伸了出來,並且伸出的不是一隻手,而是一雙手。唐小舟先和張順焱握手,接著和劉成雨握手,然後說,趙書記說,去市委招待所,讓你們通知一下相關人員等著,估計是要開會研究解決辦法。

  張順焱和劉成雨立即轉身,返回自己的汽車。唐小舟重新上了馮彪的車。

  唐小舟能體會張順焱的焦慮和憤怒,省委書記被堵在路上,責任肯定在他而不在那些汽車。如果可能,他大概希望將堵在路上的汽車全部掀掉,以便讓省委書記的車通行。這次事情,張順焱一定是雷霆震怒,震怒的後果,也一定會十分嚴重。他自然不會認為一切都是自己領導不力造成的,而會遷怒於下面的小人物,層層追責的結果,不知會有多少小人物倒霉。這就是小人物的命運,永遠捏在別人手裡。整個官場就是一團泥,永遠都是被別人捏的。

  這一天還剩最後幾分鐘的時候,余丹鴻的電話來了,通報中央首長到達的準確地點是陵丘。接電話時,唐小舟說,中央首長要到陵丘?那我們不用趕回雍州了?

  余丹鴻說,不用不用,估計陳省長也會趕過去。

  唐小舟突然明白了趙德良為什麼要暗示中央首長的目的地。

  以小人之心揣度,就算趙德良想把陳運達弄回雍州,能達到撇開他自己單獨見首長的目的?達不到。最多也就是讓陳運達多跑點路,多折騰一番。折騰他又怎麼了?反正是汽車在跑,不用他跑,他在車上可以睡大覺。以君子之心揣度,當官要有點雅量,使用陰謀只能說明你的智力不夠你的水平不行。能用陽謀解決的事情,盡可能不用陰謀。這才是真正的大將風度。

  汽車到達市委招待所,已經過了零點。馮彪將汽車停下的同時,張順焱、劉成雨等人,已經迎上來,張順焱親自打開車門,並且將手擋著車頂,待趙德良下車時,他則向後退了一步,站在那裡,微弓著腰,準備和趙德良握手。趙德良甚至沒有看他一眼,直接抬起腿向前走。那一瞬間,張順焱尷尬至極。若是趙德良有和他握手的慾望,可以在原地站那麼一瞬間,等他走到自己的正面。趙德良顯然要給他一點臉色,下車後並沒有停留,直接向前走,他因此不可能趕上幾步去搶著拉趙德良的手。既然市委書記都沒有握手,在張順焱後面的市長以及人大政協的領導,就沒有可能越過張順焱和趙德良握手。故此,趙德良向前走的時候,其他人都尷尬地站在那裡,誰都沒有動一下。

  趙德良卻很善於處理這種尷尬,他一邊向前邁步,一邊說,人都到齊了沒有?

  張順焱在後面追上來,說,到了,在會議室等著。

  一行人走進了會議室。唐小舟原本不需要參加這樣的會議。可因為市裡沒有準備好,參會的人又多,除了中心會議室之外,其餘幾間會議室,全都坐滿了。唐小舟估計,各局辦之類的機構來了很多人,其中有很多工作人員都在這裡。他不好和那些人坐在一起,只好進了會議室,找一個角落位置坐下來。

  趙德良在正中位置坐了,他的旁邊分別是夏春和、程副省長以及市裡的領導。會議室裡還有人進進出出,趙德良皺了皺眉頭,也不等那些人落定,用手扶了扶面前的麥克風,甚至不和市裡的領導客套,開門見山,說,我們先討論斷電的問題,請相關部門的同志進來。

  立即有人出去通知,進來了十幾個人。全都拿著本子,坐在會議室的四周。

  趙德良說,你們誰說說?

  一個幾乎禿頂五十多歲的男人開始說話,他說,省委趙書記、夏書記、程省長,市委張書記,劉市長,各位領導晚上好。我是……

  趙德良打斷了他,說,現在已經很晚了,全市人民還生活在黑暗中。剛才來的時候,我已經看到,因為斷電,全市的交通陷入了混亂。我們在這裡沒有必要繞得繞去做官樣文章,你直接告訴我,全市斷電已經十幾個小時,什麼原因造成的,採取了哪些措施,為什麼還沒有通電,最遲什麼時候能夠通上電。別的蛋就不必扯了。

  這是唐小舟印象中趙德良第一次說粗話。顯而易見,趙德良對今天這樣的局面,惱火至極,可他是省委書記,即使再惱火,也不能在這裡大發雷霆,用上一句粗口,已經是他所能表現的極限。

  禿頂局長說,斷電的原因,是因為大風加上洪水,將三條線的七座高壓桿塔衝垮了。由於高壓線的重力以及強大的風力,這七座倒掉的高壓桿塔,使得相鄰的十六座高壓桿塔彎曲變形。加上部分區域的洪水還沒有排掉,水深不夠行船,新的高壓桿塔,無法運到指定位置。所以,至今沒有修復。

  趙德良問,現在呢?高壓桿塔還是運不過去?

  禿頂局長說,直到晚上九點,水才完全排走。我們的工人在十點鐘,已經將高壓桿塔搬到了相應的位置,現在正在加緊搶修,他們忙得連晚飯都沒有吃。

  趙德良問,那你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恢復供電?

  禿頂局長說,凌晨四點之前。

  趙德良說,需要哪些方面的支持,你說出來,我們現場解決。

  禿頂局長說,省電力公司增援的力量已經到了,現在的困難就是時間。

  趙德良說,那好,我給你的時間打充裕一點,四點半之前,必須恢復供電。這就算你們立的軍令狀。如果差了一分,我親自到你們省公司去協調,必須要問責。這個議題就到這裡,你最好到現場去,親自督促。下一個議題,供水。

  一批人出去,又一批人進來。

  唐小舟原以為,斷水斷電兩大難題中,最容易解決的是斷水。趙德良大概也覺得如此,所以,將電力部門排在第一,供水部門排在第二。聽了匯報以後,他才意識到,供水問題比供電問題要大得多。

  陵丘市自來水公司一共有三間水廠,其中一間水廠是主供水廠,另外兩間,規模小一些,作為主水廠的補充。事發前一天,三間水廠,恰好有一間水廠大修,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供水。另外兩間水廠,由於防範工作疏忽,主水廠機房水浸,所有機器泡在水中四個小時。另一間水廠也發生水浸現象,但因為發生時間較晚,做了一定的臨時補救工作,影響較小。但這間水廠是以前的老水廠,供量有限,僅能供全市五分之一。主水廠的機器被浸泡四個小時後,積水終於排出,市委下令立即恢復供水。自來水公司向市委打報告,說,立即恢復供水不可能,主要原因有兩條。第一條,水源嚴重污染,水質不達標,現在抽上來的,全部是污染水,如果因此引發大面積疾病,責任重大。其次,被水浸的機器內部還含有大量的水,水是導電的,現在開動機器,很可能因水導電而短路,搞不好,所有的機器,都會陷入癱瘓。很多領導高高在上,大權在握,早已經習慣了拍腦袋式的行政命令,才不管科學不科學,合理不合理。在他們看來,有問題也是下面應該解決的,那不是他需要管的事。市委下達了死命令,半個小時之內,必須恢復供水,否則撤職查辦。在此情況下,自來水公司只好開動機器。機器開動只不過兩分鐘,發生了輕微爆炸,其中兩台機器因爆炸起火,整個水廠,頓時陷入癱瘓。經初步檢測,有兩台機器完全報廢,無法修復,另外有四台機器損壞較為嚴重,目前正在加緊搶修,由於配件問題,根本無法排出修復時間表。

  趙德良問,配件存在什麼問題?

  自來水公司的相關人員回答說,一些主要配件,在陵丘根本買不到,只有雍州才有。但由於早已經下班,根本無法找到相關的商家。

  趙德良問,如果配件送到,多長時間可以修好?

  答覆說,兩個小時之內。

  趙德良再問,現在水質問題解決沒有?

  答說,這個已經解決了,只要能抽得上來,就可以恢復供水。

  趙德良說,那好,你們將需要的配件列一個表,傳真給省委辦公廳。我來協調這件事。說過之後,又對坐在旁邊的陸海麟說,海麟秘書長,你給丹鴻同志打個電話。

  電話打通後,趙德良接過陸海麟的手機,對余丹鴻說,丹鴻同志,陵丘自來水公司急需要一批配件,需要什麼東西,我讓他們傳真給辦公廳。現在,你馬上做兩件事,第一,在一個小時內,把所有的配件找齊。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哪怕你親自去經銷商的家裡,把他們從床上拖起來,必須在一個小時內找齊所有的配件。第二,叫軍區派直升機,將這些配件送到陵丘。說完之後,趙德良將電話交還給陸海麟。

  供水之後是交通。明天清晨,首長的專列就到了,全市交通如果還是一片混亂,讓中央首長的車在路上堵幾個小時,那就是大事了。加上目前還不清楚中央首長將去哪些地方,全市範圍內,交通都必須保持暢通。全市交警、武警和公安,都必須上路備勤,必須連夜拿出一個方案,控制全市車輛上路。

  交通之後是衛生。如此大災之後,衛生防疫是重中之重,必須保證大災之後沒有大疫,市衛生局必須拿出一個詳細的衛生防疫方案,明天一早,醫療隊、防疫隊,必須下到各個重要點位。

  衛生防疫研究完後,唐小舟立即隨衛生局的相關人員出門,他追上衛生局長,對他說,你馬上給我準備兩支藥,立即派人送來。

  聽說藥名後,衛生局長睜大了眼睛。但僅僅只是一瞬間,立即明白了一切,答應說,好的,我立即派人去準備。

  唐小舟很堅定地說,不行,你必須自己去準備,並且親自送來,交到我的手上。這件事,除了你和我,不准有第二個人知道。

  衛生局長很鄭重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唐小舟向衛生局長要的是一種很特殊的藥,這種藥,一些極其特殊的領導人在極其重要的場合,會用到。哪些重要場合?比如說,開一個極其重要的大會,首長要長時間作報告。就算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站在台上作幾個小時的報告試試,不頭發昏腿發軟才怪。可首長站在台上,不能有這種症狀,甚至還要神采奕奕、紅光滿面。那些聽報告的人,往往驚訝甚至讚歎,認為首長的身體真棒,作那麼長時間的報告,水沒有喝幾口,也沒有休息,真是奇跡。確實是奇跡,可奇跡是怎麼出現的?藥物作用。這種藥物畢竟有巨大的負作用,一般情況下是不能用的,只有極其特殊的情況,偶爾用一次,並且要嚴格控制劑量等。趙德良每次出行,特別護理陳玉蓉都要隨行,可這種藥不會常備。這次的情況太特殊了,搞不好,趙德良只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睡覺,又不能萎靡不振地出現在中央首長面前,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用藥。

  衛生局長剛剛離開,陳運達來了。陳運達沿著走道,急急地向這邊走來,身後跟著一大群人,他的臉色顯得很難看,大聲地質問身後的人。他說,解釋什麼?有什麼好解釋的?好好的一個城市,被你們搞成這樣,還扯那麼多客觀理由幹什麼?

  唐小舟如果估計不錯,陳運達的車,一定被堵了很長時間。

  這是完全可以想像的。全市的警力,全部用來替趙德良開道了,等將趙德良前面這條道清好,得知陳運達進城,又要趕去替陳運達開道。那些交警們忙了一天,此時還不能下班,大概累得快趴下了,工作不太肯出力,可以想像。陳運達在江南省一言九鼎,何曾受過這種委屈?生氣也就可以想像。

  陳運達被引入會議廳,原本坐在他旁邊的夏春和自然要讓位。

  重新坐好後,趙德良說,運達省長是從東漣趕過來的,蘿莉司讓江南省損失慘重,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全部下到了各個市縣,非常辛苦。為什麼會辛苦?我在這裡說句重話,因為市縣的負責人工作沒有做到位,沒有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沒有自掃門前雪。所以,我和運達省長,不得不當消防隊員,四處撲火。我知道運達同志很辛苦,可責任在肩,我們想偷一下懶,打個盹都不行。條條蛇都咬人,沒有一個地方一件事,能讓我和運達同志省心。

  接著,趙德良轉過身,對陳運達說,運達同志,下面的會,還是由你來主持吧。

  陳運達正有一肚子的火要發洩,聽了趙德良的話,立即說,剛才趙書記的那些話,句句說到我的心裡去了。他伸手指了指在座的各位,說,你們,你們,還有你們,還能在這裡坐得住。我無地自容。你們看看,一個好好的城市,被你們搞成什麼樣子了?到了零點,還有大量的市民回不了家,被堵在路上,這都是拜你們所賜,都是你們的功勞,你們的政績。匯報的時候,是一朵花,一到了關鍵時刻,露底了,原來是坨屎。你們把屎潑在我陳運達臉上,沒什麼,反正我這張臉,已經被你們潑了無數的屎。可明天一早,中央首長就要來了,你們想把屎潑到中央首長的臉上,那不行。他重重地在面前的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大聲地說,首先我陳運達就不答應。

  說到這裡,陳運達停了一下,喝了一口水,轉過身看了一眼趙德良,接著說,今天,趙書記也在這裡,我以省委副書記的名義提個建議,省委應該立即決定,派工作組進駐陵丘,對陵丘的問題進行調查。該撤職的撤職,該查辦的查辦,決不姑息。

  顯然,陳運達是在演戲,這場戲,既因為他確實惱火,也是要演給趙德良看。唐小舟冷眼旁觀,意識到趙德良並不想看這場戲,甚至不想留在這裡。防災減災,本來是政府的事,明天中央首長要來了,相信陳運達也不敢馬虎,此時,趙德良不抽身而退,那就是自找麻煩了。可他又不能就這麼退了,畢竟還要給陳運達一點面子。想到這裡,唐小舟舉著手機走過去,向趙德良使了個眼色,將手機遞給他。

  趙德良接過電話,說了一聲,我是趙德良。好好,你等一下。他彎過身來,小聲地對陳運達說,運達同志,這裡就交給你了。重點是明天首長來視察,一定不能出半點差錯。說過之後,便將手機貼在臉上,一邊嗯嗯啊啊,一邊向外走。

  到了門外,林椰仍然等在那裡。唐小舟對她說,趙書記的房間安排好了嗎?

  林椰說,安排好了,請跟我來吧。

  現在是午夜四點,陳運達的會,大概還要開一兩個小時吧,今晚應該沒時間睡覺了。相反,趙德良還可以睡兩三個小時。想到這一點,唐小舟便偷著樂。

  六點鐘,鬧鐘將唐小舟鬧醒。他實在太睏了,根本不想起床,卻又無可奈何,奮力掙扎而起。以前起床後都要洗個澡,現在不可能再講究了,匆匆刷牙洗臉,然後出門,見張順焱等人,已經候在門口。唐小舟問,陳省長昨晚休息得好嗎?

  張順焱說,哪裡休息?會剛剛才散,吃了點宵夜,就帶著市政府的同志檢查工作去了。

  唐小舟說,那你先去吃早餐吧,趙書記這邊準備好了,我會通知你。

  張順焱說,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唐小舟看了看表,說,估計沒時間下去吃了。你對餐廳說,過二十分鐘,讓他們送到房間裡來。說過之後,也不理他們,去敲趙德良的門。

  趙德良把門打開,放唐小舟進去。唐小舟認真看了一眼趙德良,發現他的臉色很不好,灰暗灰暗的,彷彿蒙了一層青黑色的什麼東西,眼睛似乎睜不開一般,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趙德良準備進衛生間洗澡,這是他必須做的功課。唐小舟小聲地問,要不要打一針?趙德良看了唐小舟一眼,什麼話都沒說,進了衛生間。

  唐小舟立即走到電話機旁,撥打了張玉蓉房間的電話,說,你馬上過來。

  替趙德良吹頭髮的時候,門鈴響了。唐小舟估計是早餐送來了,沒有理會,繼續將所有一切做完,才過去打開門。確實是送餐來了,用一個小推車推著。不過,送餐的不是服務員,而是張順焱。唐小舟準備從張順焱手裡接過手推車,很快發現張順焱不會讓他做這件事,也就明白了。人家如果不是為了在趙德良面前表現一番,也沒有必要在門外等好幾分鐘。唐小舟並沒有硬性剝奪張順焱的這一機會,只是伸出一隻手,和他一起將手推車推了進去,彷彿那東西真的很重,一定要兩個人才行。

  趙德良住的是套間,外面是會客廳,其中一半是餐廳。張順焱和唐小舟一起將餐點往桌子上擺。這裡的食物,是兩個人的量,張順焱準備僅擺上趙德良的量,剩下唐小舟的,由他自己安排好了,或者推回自己的房間,或者在趙德良之後吃。可唐小舟竟然將所有的食物擺上了桌,張順焱一時目瞪口呆。

  唐小舟叫趙德良吃飯,趙德良從房間裡出來,張順焱立即和趙德良打招呼。趙德良說,順焱同志,一起吃飯。

  張順焱說,我已經吃過了。

  趙德良也不和他客氣,對唐小舟說,小舟,我們吃。伸手去拉椅子,準備坐下來。張順焱早已經準備好了,搶先一步,將椅子拉開。趙德良坐下去,拿起筷子,夾了一隻饅頭,捏在手上,撕開一小塊,塞進嘴裡。

  唐小舟在側面坐下來,拿起一隻雞蛋剝著。

  趙德良見張順焱小心地站在一旁,用筷子點了點他,說,你站著幹什麼?讓我說話都要仰著頭看你。坐下來,坐下來。

  張順焱小心翼翼地在唐小舟的對面坐下。

  唐小舟將一隻雞蛋剝好,放在趙德良面前的盤子上,又拿起他面前的碗,替他舀了一起白米粥,才開始自己吃早餐。張順焱很認真地看了唐小舟一眼,大概沒料到他和趙德良竟然是這樣吃早餐的。

  趙德良喝了一口粥,又夾了一點菜,放在嘴裡,問張順焱。說說吧,情況怎麼樣?

  張順焱帶來的,自然都是好消息,電通了,水通了,路通了。

  這一點,趙德良並不擔心,他省委書記在這裡坐鎮呢,敢不通?若真不能通,張順焱這些人,大概親自跑上陣去了。

  趙德良說,陵丘,這次的教訓深刻啊。

  張順焱立即說,是的是的,非常沉痛,我們市委一定要好好總結,認真反思。

  唐小舟仔細注意趙德良,見他的面色漸漸紅潤起來,容光煥發。

  吃了早餐,大家一起去火車站。從招待所到火車站,路已經被封了,沿路除了他們的車隊,再沒有一輛車,車行自然順利。車站裡面站滿了警察,全副武裝,戒備森嚴。車隊由交警指揮,停在車站的一側。車子一旦停下,所有人全部下車,由公安人員組成的一條通道向前走。而他們剛剛所乘的那輛車,則由公安人員接管。唐小舟由此知道,這些車,原來要經過嚴格安檢。不僅車要安檢,人也一樣要安檢,省委書記都不例外。一行人走了幾十米,來到一處入口,這裡早已經設置了安全門。趙德良第一個跨過安全門,唐小舟緊隨其後。進入安全門後,裡面是幾個手拿檢測儀器的女公安,她們微笑著向來人點頭,用儀器在他們的身上測一遍。這種檢測和機場登機時的安檢沒什麼不同,但要嚴格仔細多。好在這些官員們身上是空的,既沒有鑰匙也沒有手機,甚至連香煙都沒有。他們的很多東西,都在秘書手裡。

  唐小舟帶了包,檢測就沒那麼順利了,除了過機檢查之外,還由公安人員打開包,仔細檢查了一遍。

  進入站台後,唐小舟注意看了一下,整個車站,顯然已經被封了,除了負責安保的公安幹警和武警,看不到一個人,也看不到一列車。陳運達等人,已經先到了站台上,和趙德良匯合後,一起站在那裡等待。

  專列停下後,首長並沒有立即下車,先下來的是一些穿便裝的大個子。唐小舟知道,這些人,一定是安保人員。他們下來後,四處看了看,分列在兩邊。雖然是清晨,天氣也夠熱的,可這些人竟然穿著西裝,他們站著的時候,雙腿一律叉開,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目視前方。而他們前方約兩米左右,同樣站著一排人,這是一排全副武裝執勤的鐵路警察。接著,又下來好幾個人,這幾個人的個子非常高,估計有一米九以上。

  唐小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面,還沒搞清是怎麼回事,發現趙德良和陳運達等人已經抬腿向那夥人走去。他立即跟上去,這才發現,那幾個大個子圍著一個人,果然是首長,幾乎每天都可以在新聞聯播中見到的。趙德良上前和首長握手,唐小舟自覺地往旁邊站了一步,望向首長後面的隨從,在一群隨從中,他看到了武蒙。武蒙和唐小舟的身份一樣,是秘書,他不可能跟在一大群領導身邊,位置靠近邊沿,這給唐小舟接近他提供了機會。

  唐小舟很想迎著走過去,卻又知道,這種場合,是不能輕舉妄動的,任何人的任何一個微小動作,都可能被安保人員作 《文》 第另外的理解,從而造章 《人》 成混亂。他站在 《書》 那裡不動,眼睛盯著 《屋》 武蒙,武蒙顯然也看到了他,稍稍加快腳步。直到兩人已經很近了,唐小舟才向前跨出一步,主動打招呼說,武主任,你好。

  武蒙伸出手,與唐小舟握了,說,小舟你好。我想一定能在這裡見到你。

  唐小舟說,昨天晚上知道首長要來的消息,我就想,你可能會跟來。

  武蒙說,上次和小佟子談起你,他說你現在發展很不錯。

  唐小舟一下子懵了,小佟子?哪個小佟子?

  武蒙說,哦,歐陽佟,他個子小,我們都叫他小佟子。

  唐小舟略想了想,明白了,電視台的歐陽佟也是復旦畢業,比唐小舟高兩屆,他和武蒙是同班同學。他立即說,歐陽佟啊,很有性格的一個人。剛剛提拔為副台長,他突然不幹了,要下海做生意。上次我們小聚的時候,我還問過他,生意做得不錯。

  武蒙說,小佟子這個人,脾氣比較醜,他那種人,是不適合商場的,搞不好會吃虧。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在你的手下,你要好好關照他。

  唐小舟說,這個自然,你放心。要不,這兩天約他一下?我們一起喝杯酒。

  武蒙說,這次恐怕沒有時間,首長還要去廣東和福建,時間有限,今晚就要走。

  接下來的一整天,唐小舟都是馬不停蹄,不斷地奔走。領導們去醫院看望傷者,到臨時搭建的棚戶區去看望災民,浩浩蕩蕩的車隊,走在最前面的領導已經下車,開始例行工作了,後面的車還在陸續到達。等這些人集合起來,領導的工作已經完成,又要乘車離開。後面的人因此手忙腳亂,奔跑著迅速趕向自己乘坐的汽車。

  讓唐小舟驚歎的是首長的精力,一整天連軸轉,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握手、講話,十幾個小時時間,走了八個地方,說了無數的話。儘管這些話,每一處都在重複,這麼一天轉下來,付出也是驚人的。

  到了晚上,將首長送上專列,唐小舟已經累得快趴下了,他以為接下來,可以在酒店裡好好睡上一覺,可省裡還有一大堆事等著趙德良,他要當晚趕回去。

  車子剛剛啟動,趙德良就睡著了,唐小舟卻不敢睡,他不得不強打精神,陪伴著馮彪——

  唐小舟拿著趙德良的茶杯、筆記本和筆走進會議室。

  會議室裡已經坐滿了人。除了趙德良和陳運達,所有常委已經到齊。因為是擴大會,人大政協的主要領導以及副省長,全都來了。和例行的常委會不同,這次是排了座次的,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牌子,中間一圈是常委以及人大政協的領導,副省長以及幾個重要的省委委員,只能排在第二圈。

  唐小舟注意看了一下,第一圈有一個空位,沒有擺牌子,那是自己的位置。這次會議,由趙德良指名自己記錄。離開會議室的時候,恰好見陳運達和他的秘書一同到達。唐小舟走進趙德良的辦公室,告訴他都到齊了,然後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拿了錄音筆和筆記本,出來時,恰好見趙德良離開辦公室。

  跟在趙德良後面進入會議室,見坐在第二排的人,先後站起來,向趙德良行注目禮。趙德良並沒有看他們,直接走到最前面坐下,看了看各位均已坐好,便說,我們開會。

  趙德良喝了一口水,又將筆記本打開,說,這次蘿莉司過境,給江南省造成了巨大損失,據統計,全省直接經濟損失高達一百一十億元,受災群眾五百三十萬人,死亡四百六十七人。今天,我們開一個檢討會,主要是檢討我們工作中存在的問題,探討改進工作的方法,避免重蹈覆轍。

  一開始,趙德良就報出了一串數字。唐小舟心裡最清楚,這些數字全是假的,應該說,沒有一個是真實的。真實的數字是多少,別說趙德良不清楚,全省沒有一個人清楚。就說死亡人數吧,其實是一個參考數字。什麼是參考數字?也就是各級各部門根據平行單位的數字參考出來的。以某個鎮為例,假如該鎮死亡人數是三十五人,但是,他們打聽到相鄰鎮上報的死亡人數是十八人,儘管本鎮受災更為嚴重,卻不能完全按照實數上報。上報了,上面認為你的預防工作以及善後工作沒做好。因此,將數字隱瞞一下,只報二十一人。到了縣裡,又要和平級單位對比。相鄰的那個縣,上報的死亡人數是八十五人,你卻報一百一十人,同樣說明你的工作沒有做好。和鄰縣比一下,你的受災情況應該不如鄰縣,沒有理由死亡人數還多於鄰縣,於是在各地報上來的數字上減去一個數,上報時,可能變成了七十九人。這樣層層參考下來,報到了省裡。省裡一看,死亡人數接近千人,這個數字太大了,報到中央,中央會怎麼看江南省委?何況,江南省還不是蘿莉司的重災區,鄰省的數字都沒有這麼多呢。於是,攔腰砍一刀,變成了四百六十七人。這個數字,只有各地上報數字的三分之二,而各地上報的數字,很可能早已經被砍掉了三分之一甚至更多。

  據此,唐小舟估計,這次風災,全省死亡人數,可能在一千五百人左右。

  另一方面,損失數卻可能多報。這樣的大災,無論是中央還是省裡,都會採取救災措施,最直接的措施,自然是劃撥救災款。而救災款是按照受災面積和受災人數計算的,多報了,就可能多拿錢。

  第一個檢討的是聞州。聞州是蘿莉司中心經過的兩個市之一,蘿莉司登陸時,中心風力達到十七級,進入江南省,減弱為十四級,進入聞州,又減弱為十三級。理論上,聞州的損失,應該比東漣小得多。而事實是,聞州比東漣的損失多出一倍,死亡人數多出好幾倍。如果客觀公正的話,東漣是這次防災減災的先進單位,而聞州市的領導班子,顯然有重大瀆職之嫌。儘管這次省委常委擴大會議的主題明確,是對這次風災的檢討,可聞州市委書記趙有豐作這個檢討的時候,更像是在總結先進經驗和工作業績。無非是採取了哪些措施,疏散了多少人,解救受困群眾多少,派出了多少個醫療隊,消毒面積多少。

  趙有豐為什麼大言不慚?他是有底氣的。聞州上報的死亡人數是三百七十二人,東漣上報的是一百一十六人,僅這兩個地區,總人數就達到了四百八十八人,比省裡上報的數字多出二十一人。這還不包括陵丘和雷江。大家都聽說,陵丘死了很多人,據說上千。如此一來,大家心知肚明了,總損失數,各地無法找到準確數字,死亡人數,大家心裡都有一本賬。省裡既然帶頭玩假,下面玩點假,省裡又能拿他們怎麼辦?

  儘管趙有豐報出了自己很多豐功偉績,在他發言結束後,陳運達還是發難了。

  陳運達說,剛才,我聽了聞州的報告,很全面也很生動。聽了這樣的報告,我認為給聞州評一個防風減災先進集體,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不過,我更關心的不是這些成績,而是成績背後的疑問。我一直在研究關於這次災害的統計數據,按說,聞州與東漣相鄰,都是颱風中心經過區域,颱風經過東漣時,整整強了一級。可是,這上面的數據顯示,聞州的直接經濟損失,比東漣多出百分之一百四十七。你們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多出的百分之一百四十七,是怎麼來的?為什麼風力更強的東漣,損失卻比風力稍弱的聞州損失要小得多?為什麼?省委開這次會,是一次檢討總結會,而不是一次評功總結會,不是要搞論功行賞,是要找問題,查漏洞。這麼大個漏洞擺在這裡,卻沒有人看到,或者說,大家都視而不見,這是什麼原因?我看,這個原因,恰恰是最應該檢討的。

  陳運達說完,趙有豐連忙解釋,說,陳省長說的問題,確實是個問題。不過,我在這裡解釋一句,聞州的直接經濟損失大於東漣,可能與經濟總量有關。

  陳運達立即打斷了他的話,說,那麼,死亡人數呢?死亡人數比東漣多出百分之兩百,這也是因為經濟總量的原因?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說,同樣是倒塌一棟民房,聞州的民房與東漣的民房相比,造價可能多不止一倍。那麼,我問你,多出不止一倍造價的房子,安全性能不是更好唉?抗災能力不是更強嗎?為什麼死亡人數,卻比東漣多出兩倍?

  這個問題,大家心知肚明,原因有兩個。一是作為防總第一責任人,陳運達並沒有把這次颱風放在心上,重視不夠,下面自然也就不太當回事。損失最大的兩個市聞州和陵丘,市委書記恰恰是陳運達的人。相反,損失較小的兩個市東漣和雷江,市委書記是趙德良的人。甚至可以更引伸開去,理論上,受災更為嚴重的應該是浙江、福建和廣東,但這三個省,遠沒有江南省嚴重。江南省沒法向上交待,也沒法向民眾交待,只好組織寫作班子,挖空心思說,由於誰都說不清的氣流原因,蘿莉司進入江南省之後,突然加速。大家心裡都清楚,這次風災之所以如此嚴重,並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陳運達拿出來做文章的,恰恰是這一點。只不過,陳運達的這個文章,做得意味深長。一時間,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只有像唐小舟這種完全明白內幕的人,才能稍稍明白。聞州的根本問題在哪裡?在事前沒有採取措施,事後又沒有及時行動,板子顯然應該打在聞州市委書記趙有豐身上。可趙德良去了雍州,而陳運達去了東漣。陳運達這是在暗示,東漣損失小,是因為他指揮得當,聞州損失大,責任在趙德良。

  聞州之後,是東漣的總結。吉戎菲的套路,和聞州並沒有什麼不同,仍然是受到了怎樣的損失,採取了哪些補救措施。即使是套話,大家也可以看出,東漣執行省委指示很堅決,提前作出了周密部署,因此將損失減到了最小。

  東漣匯報之後,同樣是陳運達第一個發言。陳運達將東漣的工作大大地讚揚了一番。

  陳運達之後,其他常委以及人大政協的領導,也都分別發言,對東漣的工作,表示了肯定,基本調子,並沒有離開陳運達劃定的圈子,給人的印象,不是東漣的工作做得多好,而是陳省長及時趕到,措施得力,才將損失控制在最小。

  值得一提的是陵丘。陵丘市這篇文章顯然不好做。他們並不是颱風中心經過區域,按理說,損失應該比東漣和聞州小得多。可實際上,即使在數字上做了很多手腳,直接經濟損失,仍然比聞州多百分之六十,死亡人數比聞州多百分之七十。聞州可以拿經濟總量說事,陵丘不行,陵丘的經濟總量,僅僅排在東漣之前,和雷江相近,遠遠落後於聞州。

  唐小舟能夠想像,陵丘的寫作班子,一定死了不少腦細胞,找到了幾條理由。理由之一,改革開放以來,省裡的投入向部分城市傾斜,陵丘獲得的支持是最少的地區之一。理由之二,陵丘和聞州一樣,是江南省的老工業基地,但與聞州相比,陵丘連養子都不如,投入遠遠少於聞州,所以,國企改革的負擔,要比聞州重得多。第三,陵丘的湖區面積比聞州大,地勢比聞州和東漣低,陵丘承受了周邊一些地區的排洪壓力。此外,陵丘還找了其他一些理由,總而言之一句話,陵丘的災情,是客觀使然,與市委市政府的領導無關。

  陵丘的報告結束,第一個站出來發難的是彭清源。彭清源說,我注意到一個時間,陵丘水廠發生水浸是凌晨,全市大面積停水是中午十二點左右,水廠修復,恢復供水,是次日凌晨五點半。從發現水浸到恢復供水,用了接近二十四小時。同樣,高壓線桿塔倒塌時間相差不多,當然,七個桿塔,倒塌的時間前後並不一樣。第一個桿塔和第七個桿塔倒塌,相差三個多小時。最終,全市恢復供電,是在次日凌晨四點,同樣是差不多二十四小時。陵丘市委應該解釋,為什麼會這樣。還有,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件,作為省委常委,我為什麼不知道此事?我是看了當晚的新聞聯播,才知道陵丘斷水斷電斷通信的。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事?如果全省每個市都自行其事,自搞一套,還要省委幹什麼?

  這確實是一件大事,僅這一件事,完全夠格對陵丘市委市政府領導問責。張順焱自然不肯背這個巨大責任,他立即說,剛才彭書記提到的事,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斷水斷電事件相繼發生之後,陵丘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立即瞭解相關情況。當時估計應該可以盡快修復,所以,上報時間稍晚了一點。斷水一事,是下午一點上報省委的,斷電是下午三點上報的。我們有記錄。

  馬昭武立即說,既然下午三點之前就上報了,為什麼到晚上七點,新聞聯播都播出了,我還沒有看到相關消息?是我和清源同志兩個人沒有看到,還是怎麼回事?

  丁應平立即說,我也是看了新聞聯播才知道的。

  此事立即像火星扔進了炸藥庫,政協和人大的領導非常直接地說,開了半天的會,一直都在思考原因,現在才知道,所有原因,是省委決策失誤。陵丘的責任要追究,聞州的責任,也要追究,但更應該追究的,卻是省委的責任。如果省委能夠早點採取措施,陵丘可能在晚上六點之前恢復供水供電,那樣的話,中央也就不會緊盯著這件事了。直接經濟損失,也可能會大幅度下降。

  看起來,趙德良被逼到牆角了,只有唐小舟清楚,被逼到牆角的是余丹鴻而不是趙德良。余丹鴻曾幾次表示,要向趙德良解釋這一事件,每次都被趙德良以各種理由推了。現在,唐小舟總算明白,趙德良如果給余丹鴻解釋的機會,自己就得當場表態。畢竟是省委常委,趙德良無法不表態,也無法不替他承擔相應的部分責任。那樣一來,常委會杯葛此事,趙德良就要既代表省委也代表他個人出面說話。如果換一個趙德良信任或者一定要保護的人,他自然會站出來。可這個人是余丹鴻,不僅在政治上和趙德良保持足夠的距離,還在馬昭武的副書記任命一事上,和陳運達一唱一和,搞了很多小動作,以至於馬昭武的任命,直到今天還沒有著落。

  這樣的事,趙德良如果不替余丹鴻承擔部分責任,根本不可能有別人替他承擔。

  余丹鴻的政治盟友顯然不可能出面承擔,他一承擔,事情就複雜化了,說明這不是個人行為,而是集體行為,說明陳運達和余丹鴻背著省委在搞小圈子。以前人們常常提到的一個詞叫另立中央,陳運達如果真的知道余丹鴻瞞報這件事,那就說明,兩人密謀另立省委。事件往中央一報,即使另立省委幾個字沒有出現,中央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各地黨政班子存在不同程度的分歧甚至矛盾,中央是很清楚的。這種矛盾是制度本身的問題,或者說,正因為有矛盾,才更顯示了這種制度的制衡性從而顯現合理性。因此,黨政矛盾這類事,中央根本不會過問。相反,如果某人背著省委另搞一套,中央就會異常警惕了。

  被逼到牆角的余丹鴻,只好獨自站出來承擔此事。

  他說,有關這件事,我需要向常委會解釋一下。本來,這幾天我一直想向趙書記解釋這件事,但大災之後,趙書記實在太忙,一直在各個受災地區察看,指揮部署救災工作,抽不出時間。因此,我只好向常委會解釋,同時向常委以及人大政協的首長做深刻檢討。風災發生後,趙書記的意思是召開一個緊急常委會。我聯繫了一下,運達省長當時已經在召開政府緊急會議研究對策,不能到會。清源同志要指揮雍州市的救災工作,也沒法到會。春和同志、先暉同志、昭武同志和我,在趙書記家裡開了個臨時碰頭會,大家分了一下工,趙書記和硯華同志一起去聞州,我留在省委。陵丘斷水斷電的情況報上來後,我分別和政府以及陵丘聯繫過,陵丘方面說,很快就可以修復,省政府那邊也採取了一系列措施,趙書記在聞州一線指揮救災,其他常委也都在一線,我想,這事很快就會解決的,沒有必要讓大家分心。所以沒有向各位常委通報。這件事的主要責任在我,我向常委會檢討。

  唐小舟暗想,這事恐怕沒那麼簡單。余丹鴻是個老官油子,對於官場這一套,他是很清楚的。別說這種大事,就算再小的小事,他也不會出現錯漏的。唐小舟懷疑,余丹鴻是有意的,卻又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幹。

  果然,余丹鴻的話音剛落,出現了炮轟的局面。最猛的火力,主要來自政協。一位政協副主席原是和余丹鴻競爭的失敗者,在余丹鴻身上受了不少氣,此時終於抓住了報復的機會。這事還真不能怨人家抓他的小辮子,要怨也只能怨他給了人家機會。

  官場就是這麼一個地方,千萬不要以為你坐上了某個位置就萬事大吉,穩如泰山。官場中沒有任何一個位置是穩的,你之所以穩,是因為上面有人罩著。那股罩著的力量一旦失去,曾經所有在下面支撐你的力量,都可能成為推倒你的力量。早在袁百鳴時期,就有很多人要推倒余丹鴻,余丹鴻之所以未倒,並非他本人有多麼強大,而是因為他最大的支撐來自陳運達。現在,早有傳說,趙德良要搬走余丹鴻,聽到這一消息的人,自然會在心中評估一番,這到底是不是趙德良的意思?幾乎所有認定是趙德良意思的人,都會成為余丹鴻的顛覆力量。有些人並不一定是和余丹鴻過不去,他們只是要向趙德良表明自己的態度。

  至此,會議的方向改了,所有攻擊目標,一致指向余丹鴻,彷彿這次風災,並不是老天爺發怒的結果,而是余丹鴻的錯誤導致的。陳運達自然清楚余丹鴻的尷尬,可這件事,他還真幫不上忙。他能說是和自己商量好了,他要求余丹鴻不報告趙德良以及其他常委的?真這樣說,那就把自己也搭進去了。除了這種方法,他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替余丹鴻說話?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政治盟友受到攻擊。

  唐小舟也不相信陳運達參與了此事。如果說政治是下棋的話,這無疑是一著極臭的臭棋,完全沒有技術含量,陳運達恐怕不會下。那麼,余丹鴻為什麼下了?除了他徹底昏了頭,沒有別的解釋。余丹鴻有沒有徹底昏頭的可能?有。比如說,他去北京跑官,受到了來自趙德良的巨大阻力,他已經預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與趙德良抗衡,最終失敗的結局不可避免。此時,他便可能發昏,可能手忙腳亂,甚至可能抱著破釜沉舟的心理出亂拳。任何違背常理的事,都有其背後深沉的原因。如果探究余丹鴻的原因,估計只有這一種解釋。

  所有炮轟差不多了,趙德良站出來力挽狂瀾。

  趙德良說,好了,這件事,丹鴻秘書長確實是做錯了,他也向常委會檢討了。人嘛,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既然省政府已經出面處理,他覺得這件事很容易就能夠解決,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至於幾個小時後,事情仍然沒有解決,他又因為別的事纏住,沒有及時瞭解以及通報,既有主觀原因,也有客觀原因。這一天時間,實在是太多事太亂了。此外,丹鴻同志是省委常委,是省委秘書長。這次是受我本人的委託,坐鎮指揮。丹鴻同志的錯誤,我這個省委書記,要承擔大部分責任,省委也要承擔部分責任。我提個建議,提供給黨中央國務院的報告中,這件事肯定繞不過去,一定不能瞞,但也不能指名道姓,大肆渲染。我看是不是事情要談,不瞞過不諱過,客觀真誠,但不涉及具體人,擔子還是應該由省委來擔。

  當天晚上,唐小舟聽到一個消息,陳運達在新樂門打保齡球的時候,余丹鴻去見了他,兩人在那裡消磨了好幾個小時。

  陳運達沒有什麼業餘愛好,身體素質很好,也不太運動。直到五十歲以後,他才參加一些運動,先是打羽毛球,後來打乒乓球,也曾學過游泳,最後選定的運動項目是打保齡球。保齡球是九十年代中期大熱的運動娛樂項目,後來就很少人玩了。整個雍州市,目前只有一家保齡球館,在雍華酒店的新樂門高級會所。這間酒店的老闆是陳運達的外甥古昌華,這個保齡球館,便是古昌華專門為陳運達留的,平常幾乎不接待任何人。

  每個星期,陳運達都要抽出三個晚上去打保齡球,每次去,齊天勝總會陪伴在身邊。

  唐小舟想,余丹鴻去找陳運達,恐怕是想在背後搞點什麼小動作。這幾年,陳運達似乎一直都在被動挨打,就像當初袁百鳴主政江南時,陳運達被動挨打一樣。關鍵時刻,陳運達組織了一次反擊,結果把袁百鳴打得大敗。現在趙德良的形勢,表面上看來,與當年袁百鳴何其相似?陳運達似乎無還手之力。唐小舟一直覺得,陳運達不還手的背後,可能暗藏殺機。陳運達顯然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人,相反,他是一個憎愛分明眥睚必報的人,他一旦決定還手,那一定是重拳出擊。

  這次,陳運達和余丹鴻在保齡球館密謀,是不是準備出擊?

  唐小舟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將此事報告趙德良。

  第二天在廳裡見到余丹鴻,余丹鴻顯得很客氣很熱情,難得地對唐小舟笑得很燦爛。唐小舟總覺得,余丹鴻的笑背後,隱藏著什麼危機。

  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唐小舟隨著趙德良異常的忙碌。這兩個月,可以說是會議月,先是各縣的黨代會,幾百個縣呢,會議堆在了一起,同時各市的黨代會,也已經拉開了序幕。這些會,原定是在七八月完成的,因為蘿莉司來襲,有些工作推遲了。省裡要求,市級黨代會,必須在八月完成,雍州市的黨代會安排在九月,江南省黨代會安排在十一月。雖說黨代會不像人代會需要票選一些重要領導人,畢竟還是要選舉市委委員和省委委員。假若某個人連市委委員都選不上,自然就不可能成為市委常委。所以,這樣的會議,絕對不能出絲毫差錯。

  以前站在下面往上看,唐小舟是期待著選舉的,總覺得那才真正代表了民主。現在,他的位置變了,從上面往下看,才知道選舉這樣的民主,非常不靠譜。且不說亞洲一些國家的選舉,美國的選舉,就靠得住了?那是拿錢堆起來的。美國總統選舉,目前的競選經費已經突破十億美元,這還是明面上的賬,暗面上的賬,不知有多少。這些錢是哪來的?絕大多數來源於社會捐獻。社會為什麼肯捐獻如此之多的資金?說到底,還是少部分人,想借助選舉實現自己的政治和經濟目的。再看其他地區,選戰打得如火如荼,其實也是在燒錢。唐小舟就不知道了,納稅人拿出那麼多錢來,讓某些野心家玩這樣一個政治遊戲,真有宣傳的那麼大意義?中國推行村民自治已經多年,村級幹部由村民選舉產生。由這麼多年執行的效果來看,並不理想,有相當一部分村子選出來的所謂能人,其實是稱霸一方的惡霸。可見,光有民主是不行的,確實還需要集中。

  省裡的要求只有一條,不出事,不出大事。

  趙德良自然不會去各個市親自掌盤,各個市的情況,卻會隨時反饋到省裡來。只要出現哪怕一點點狀況,趙德良就得運籌帷幄。這段時間,唐小舟和趙德良寸步不離,甚至晚上都不能回自己的家,住在趙德良的別墅裡,隨時聽從召喚。

  當然,這段時間,也常常有風吹到唐小舟耳邊,無非是陳運達的人活動頻繁。這些常常在一起活動的人,包括省長陳運達、省委秘書長余丹鴻、省政府副秘書長齊天勝,雍州市政府辦主任盧新華,江南省廣電局長杜崇光,岳衡市政府副秘書長政府辦主任林志國等。偶爾,雍州市長溫瑞隆以及常務副市長鄧初華也參加過幾次。

  關鍵節點,這些人會加緊活動,十分正常。唐小舟想,只要他們玩陽謀而不玩陰謀,估計不是趙德良的對手。問題是,陳運達是玩陰謀的高手,又怎麼能保證他不玩陰謀?如果玩陰謀,他會怎麼玩?這才是最大的懸念。

  既然唐小舟都能聽到這些說法,趙德良一定也聽到了。如果趙德良知道陳運達那些人在加緊活動,卻又不露聲色,他的態度和做法,便值得玩味了。

  一直忙到月底,各市出的狀況雖然不少,總體來說,還算平穩,唐小舟也替趙德良暗暗鬆了一口氣。不過,松這口氣也是暫時的,接下來,還有省市黨代會和年底的人代會,今年的鬥爭,可以說是一波接一波,哪裡容得趙德良松氣?

  省裡的事剛一段落,趙德良去了北京。這次北京之行,趙德良沒有帶唐小舟,但余丹鴻去了。唐小舟始終覺得,趙德良叫余丹鴻一起進京,定然別有深意,只不過,這種深意,唐小舟一時揣摩不透。

  唐小舟難得有這樣的清閒,抓緊時間回了一趟家,看望父母以及女兒。

  家裡這段時間的變化挺大,可說是一事順萬事順。三哥唐小栗增補為副縣長候選人,在全縣萬眾矚目。中國的黨政官員,有兩種產生方式,一是換屆,一是增補。所謂換屆,指的是黨代會人代會臨屆選舉產生的官員,任期也以黨代會以及人代會的召開為一屆。黨代會產生的,是黨委成員,人代會產生的是政府機構成員。這兩大會議,五年一屆,閉會期間,可能出現某些職位的空缺,一旦出現這種職缺時,便由黨委提名,兩會的執行機構常委會增選。陳志光的縣長和唐小栗的副縣長,都屬於增選範圍。目前,唐小栗雖然還只是得到提名,在縣裡,已經成了明星人物,想巴結他的人,絡繹不絕。知道父親身體狀況不是太好,縣人民醫院和縣中醫院,分別派了最好的醫生,用了最好的設備,定期給老人檢查身體,並且做康復治療。父親畢竟不是病而是傷,康復治療的效果非常明顯,語言表達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都已經恢復。

  小鳳在唐家當保姆,盡心盡力,加上學校的領導也重視成蹊的教育,成蹊的成績上升很快,一個月前小升初考試,竟然沒讓唐小舟操半點心,考了全校第三名,直接被縣一中錄取不說,還編在一班,過幾天就要上學了。二哥的餐館生意越來越紅火,聽從唐小舟的意見,在雷江市開了分店。唐小舟之所以這樣安排,是考慮到二哥在高嵐當官,免不了會有些說法,現在唐家的日子好過,錢大把大把地賺,都是因為這個官場。大家自然不希望唐家的這兩個官因此受影響。不僅唐小田將餐館往雷江市轉移,姐夫的建築公司,一樣往雷江轉移了。

  唐小栗確實在縣裡開了一間新的食品廠,叫興唐食品有限責任公司。興唐公司不再是生產板栗爽板栗酥之類,而是生產幾種速凍食品,主要有三大系列,一是餃子系列,二是包子系列,三是丸子系列。新廠建起來後,經銷商覺得叫興唐公司有點拗口,直接叫興唐包子。興唐包子生產的餃子包子,和人們通常理解的不同,材料不一樣。一般餃子包子用麥面做皮,興唐包子卻是用紅薯粉和芋頭、燕麥、蕎麥、板栗等做皮,因此形成了很多種不同的產品。唐家坳的興唐食品廠是興唐包子的控股股東,食品廠的經銷商,也都成了興唐包子的經銷商。這些經銷商在第一時間,將興唐包子的產品鋪向了全國各地,可以說一炮打響。

  如果唐小栗不是考慮到將來會從仕途發展,他完全有能力獨自經營這間興唐包子。正因為聽了唐小舟的話,他早已經對興唐食品廠進行股改,他本人僅僅保留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其餘百分之三十,在唐家坳募股,另外百分之四十,在全鎮募股。如此一來,興唐食品廠,不再是唐小栗的廠,而是一間真正意義上的民營股份制企業。

  後來投資建興唐包子,唐小栗同樣採取募股的方式,興唐食品廠出資百分之五十一,成為控股股東,其餘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百分之十九由興唐食品廠職工內部認購,百分之三十向全社會募集。興唐包子的募股,和麻陽的集資,自然不是一回事。興唐包子是嚴格按照公司法操作的,每個入股者,事前都認真讀過公司章程,並且簽署書面意見,同意公司章程所約定的分紅方式。有興唐食品廠成功的例子擺在那裡,想入股的人非常多。唐小栗完全有機會多持點股,可他除了興唐食品廠的股份之外,再沒有入一股。

  無論是興唐包子開業,還是唐小栗被提名副縣長,唐小舟都沒有回來。一是確實沒有時間,二是不想把影響搞得太大。這次趁著趙德良去北京的機會,他駕車回家,事前通知了家人,卻一再聲明,不要告訴別人,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吃個晚飯。即使如此,馮海波和陳志光還是來了。馮海波原本在市裡開會,聽說唐小舟回來,特意請假趕了回來。

  唐小舟和馮海波開玩笑,說,幸好你沒有聲張,不然,我以後連家都不敢回了。

  老百姓錯誤地以為,當官只要上面有人就可以了,實際上並非如此。上面有人,只是硬件之一,出政績,很可能是比上面有人更硬的硬件。在高嵐這樣一個資源貧乏的縣,要出政績,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唐小栗辦了一間鄉鎮企業,把省委書記都引來了,並且因此當上了副縣長。可副縣長,即使再辦幾間這樣的企業,也不能成為政績。現在已經不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了,現在的縣屬經濟總量,也上來了,一年幾百萬幾千萬的增量,還真擺不上檯面。要在經濟增量上出政績,自然需要大項目。馮海波和陳志光就想修一條路,從縣城到唐家坳,然後與東漣貫通,連接福建。如果有這樣一條路,對高嵐縣的經濟,確實大有益處。問題是,修這樣一條路,要好幾個億的資金,錢從哪裡來?

  這件事,馮海波和陳志光早已經想過了,縣裡自籌一部分,市裡去爭取一部分,另外想辦法從省裡爭取一部分,再從銀行貸一部分款。省裡的那部分,便希望唐小舟出面。

  說起來,唐小舟還真沒給家鄉作過貢獻,處於現在的位置,要想幫一幫家鄉,倒也不是太難的事。問題在於,向上伸手要錢,而且不是小錢,總得有個名目。

  唐小舟要名目,縣裡早就替他想好了。高嵐屬於國家級貧困縣,唐家坳又屬於高嵐縣最偏遠而且最貧困的鄉鎮,這個項目,可以通過省扶貧辦要到部分資金。同樣,也可以通過省交通廳要到部分資金。

  唐小舟想了想,說,這樣還只是小打小鬧。要不這樣,你們想辦法說通市裡,由市裡出面,和東漣聯繫一下,兩個市一起規劃一條貫通雷江和東漣的省級公路。

  馮海波說,如果這樣,自然好。但是,東漣願不願幹?這條路對他們來說,不是很迫切。

  唐小舟說,東漣方面,我出面做點工作。這件事,你們要快點辦。

  他不好說明東漣的班子可能有變,吉戎菲一旦不在東漣當市委書記,他的話說起來就不那麼容易。這是最高級機密,無論如何,他是不能說的。

  第二天,帶著女兒玩了一天,第三天返回雍州。

  他原本可以在家裡多留一天的,可接到冷雅馨的電話,她結束了暑假生活,提前返校了。當然,冷雅馨在雍州讀大學,哪一天想見她都行。不過,趙德良很快要返回雍州,常委會要聽取雍州市委匯報黨代會的準備情況。趙德良一回,這個暑假,大概再沒有機會見冷雅馨了。

  回到雍州,去學校接了冷雅馨,問她,想去哪裡?

  她坐上車,顯得很聽話很乖的模樣,繫好安全帶,驚喜卻又怯怯地說,你帶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唐小舟說,給幾個地方你選,喜來登,碧璽溫泉,今夕何夕洗浴中心。

  她說,如果洗澡,還不如去碧璽溫泉,不過,會不會太貴了?

  唐小舟說,那就去碧璽。

  唐小舟確實越來越喜歡和冷雅馨在一起了。如果說和女人在一起類似於喝酒的話,孔思勤是一杯白酒,徐雅宮是一杯啤酒,而冷雅馨是一杯葡萄酒。和別的女人見面,第一件事,肯定是釋放情慾,是燃燒然後釋放自己。和冷雅馨在一起,卻是休閒,是享受一首輕音樂。如同一條小溪潺潺地流著,某種看似很淡實則很濃的情感,天經地義地汩汩流淌。

  進入溫泉房間,唐小舟將浴池放滿了溫泉水,然後躺下去。冷雅馨去穿泳衣。唐小舟想說,穿什麼泳衣?一點都不環保。可這種話絕對不能說,得忍著。

  冷雅穿好衣服過來,跨進浴池,在另一邊躲下來。兩人的腿彼此交叉在一起,她將腿擱在他的腿上,他便用腳趾輕輕地撓她。她覺得癢,咯咯咯地笑,又說,你好壞。他突然開動了按摩器,水開始動起來。儘管她有過體驗,還是嚇了一跳,頓時哇哇哇大叫。這種叫雖然有些誇張,卻很讓人興奮。

  沒有激烈的燃燒,更沒有爆炸般的瘋狂,更像是一對父女在水中嘻戲。

  因為不考慮第二天上班,唐小舟很放鬆,睡覺時也不知道時間,反正是很晚。第二天醒來,看了看時間,接近十點半。見冷雅馨像一隻乖貓似的趴在他的胸膛,捨不得,便賴在床上,不覺又睡著了。再次醒來已經是下午一點。趙德良明天早晨要回雍州,明天晚上要聽取雍州市黨代會的籌備情況匯報,下午唐小舟要做好迎接他回來的準備,不敢在這裡多留,叫醒了冷雅馨。

  冷雅馨說,已經一點了嗎?

  唐小舟說,你睡得像貓一樣。

  冷雅馨在他胸前揮了一粉錘,說,還說呢,就是你。

  駕車進城的路上,唐小舟的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是巫丹。唐小舟覺得奇怪,自己雖然記了巫丹的號碼,她從未給自己打過電話的。他接起電話,沒有聽到她說話,卻聽到一陣哭聲。唐小舟問,出了什麼事?巫丹不說話,還是哭。唐小舟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別急別急,慢慢說。可巫丹仍然哭,很傷心很絕望的哭,就是一句話不說。

  唐小舟想,難道巫丹在北京?他再次問,告訴我,你在哪裡?

  巫丹說了第一句話,在新雍路。

  唐小舟想,新雍路?那就是在雍州了。既然在雍州,遇到了什麼事?和黎兆平之間的事?他問,新雍路哪裡?

  巫丹說,在電信營業廳對面。你快來吧。

  唐小舟說,好好好,我馬上趕過去,你先在附近找個地方坐一坐。你要多等一下,我有點遠。

  掛斷電話後,他又撥黎兆平的電話,關機了。

  他在半路上將冷雅馨放下,讓她自己打車回學校,他駕車趕去和巫丹見面。

  巫丹在新雍路附近的琴島咖啡廳要了一間房,獨自坐在那裡,唐小舟進去的時候,她還在流淚。唐小舟在她的對面坐下來,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巫丹說,黎兆平被雙規了。說過之後,再一次抽泣起來。

  唐小舟腦袋發懵,一下子沒有轉過彎來。黎兆平被雙規了?這件事實在是太特別了。按說,雙規黎兆平,趙德良應該知道吧,整個江南省,誰不知道黎兆平和趙德良是大學同學?雙規黎兆平,趙德良不知道,這是不可想像的。既然趙德良知道,為什麼唐小舟不知道?趙德良有意隱瞞了唐小舟?或者說,趙德良這次去北京,就是為了讓紀委方便雙規黎兆平?這件事太特別了,就像一顆重鎊炸彈在唐小舟面前爆炸,炸得他暈頭轉向。

  他說,你別只顧著哭,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

  儘管唐小舟叫巫丹別哭,可巫丹止不住,斷斷續續,唐小舟還是聽清了大概。

  事情發生在前天下午,當時,黎兆平在巫丹家裡。雍州市紀委副書記龍曉鵬帶著人去了巫丹家,宣佈對黎兆平雙規。龍曉鵬將黎兆平和巫丹分別留在兩間房裡,說是問話,實際是審訊。審訊從下午五點開始,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晚飯都沒讓他們吃。天亮後,趁著人們上班高峰,龍曉鵬等人帶著他們離開了巫丹在市電視台的家。

  這件事所含的信息實在太多了,讓唐小舟一時摸不著頭腦。黎兆平是省廣電局下屬娛樂頻道總監,正處級省管幹部。就算要雙規,也是省紀委出面吧,怎麼輪到雍州市紀委出面了?要雙規黎兆平,顯然有很多機會,市紀委為什麼選擇黎兆平去巫丹家的時候?而且,既然是對黎兆平雙規,為什麼還要帶走巫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