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二部 第14章 平衡不是痛打落水狗,而是借力打力張弛有度

  她立即跟過來,直接坐到他的腿上,說,你放心,我不叫她,她不會出來的。

  唐小舟覺得這樣太放肆了,對她說,你坐到旁邊去。

  她說,我不嘛,人家這麼長時間沒見你了。

  唐小舟很堅定地說,坐過去。

  唐小枚根本不聽他的,不僅沒有坐過去,而且伸出雙臂摟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摩挲,在他耳邊說,今晚,我和她一起陪你,好不好?

  這話讓唐小舟嚇了一跳。拿性交換公權力?雖說這類事情在公權力交易市場非常普遍,而且對於年輕女人來說,這幾乎是最超值的交易,甚至可以說是無本生意。然而,如此赤裸裸的表達,他還是接受不了。他輕輕地將她推開,有些惱怒地說,你說什麼?

  她更進一步對他說,她告訴我,她是處女。

  唐小舟用力將她推開,站起來,說,她是處女,那你認為我是什麼?說過之後,他抬起腿向外走。他聽到背後唐小枚帶著乞求而又絕望的聲音叫了一聲哥。他很堅決,大步向門口邁去。

  唐小枚大概知道,他這一走,就不會再回頭了。她迅速跳起來,追上他,從背後抱住他,哭著說,哥,我向你認錯還不行嗎?我求你,別走,好不好?

  他很惱怒,想甩開她,又覺得這事不能做得太決絕,便站在那裡,說,你放手吧。今天我不會留在這裡的。

  唐小枚說,我不放,我知道,我一鬆手,你就再也不會理我了。她將臉貼在他的背上,在哭。

  他感到她的抽泣聲帶著絕望和懊悔,有那麼一瞬間,他還真是心軟了,為這小妮子的動情而感動。可這僅僅只是一瞬,他告誡自己要清醒,要保持足夠的警惕。這丫頭是學藝術表演的,她說不准很有表演才能,自己千萬不能被她的表演蒙蔽。何況,凡事都有原則有規則,你自己違反了這些,你就得為此承擔一切後果。官場如此,商場如此,情場同樣如此,沒有什麼條件好講。

  他說,我想,我們都需要點時間,好好消化一下今天這件事。

  他不說她,而說我們,不說反思,而說消化。這幾個詞,他是仔細斟酌過的,並且認為,他已經把所有的意思說清楚了,這就是結案陳詞。

  她乞求地說,哥,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她顯然明白了他所說的消化的全部含義。

  他抓住她的手,用力向兩邊掰開。她大概也意識到後果已現,回天無力,便不再堅持。

  唐小舟迅速出門,並且在第一時間將門帶上。來到大堂,拿到房賬,在上面簽了單,然後進入地下停車場,坐到自己的汽車上。有好一刻,他沒有啟動汽車,而是坐在裡面,一動不動。

  他有一種感覺,自己漸漸開始癡迷於這種感情遊戲了。他告誡自己,這很危險,這同樣是權力尋租。同時,心裡又有另一個聲音在抗辯,說,權力尋租的前提,是以權力作為商品進行資源置換。他和這些女孩玩感情遊戲,僅僅只是道德問題,根本就不存在權力資源的置換,與權力尋租根本沾不上邊。而道德在這個時代又是那麼的脆弱和不堪一擊。此話一出,立即有另一個聲音說,沒有尋租嗎?徐雅宮為什麼剛進報社不久,就獲得提拔?孔思勤的副科長是怎麼得來的?隨之便有一個聲音反駁說,孔思勤確實做得不錯,她提副科長,是她應得的待遇,在省委辦公廳,提個副科長是很簡單的事,像她這種資歷的人,她提拔還算遲的。至於徐雅宮,我只不過是指導她做了幾個有影響的選題。我作為他的老師,從業務上對她指導是完全應該的,根本沒有參與權力運作。

  腦子裡兩個不同的聲音爭論了很久,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大自然就像女人,身體總會發生週期性潮汛。

  江南省的雨季,是從四月開始的。四月的雨是梅雨,纏纏綿綿的,沒完沒了,將整個大自然都淋得透濕。但這類降雨,對河防江防的威脅並不大,關鍵原因是冬季枯水,若要達到警戒水位,需要大量的水來填充。到了五月下旬,形勢完全變了,長江上游開始解凍,冰封一個冬天的冰雪,開始釋放野性,大量由冰雪融化的水,匯入長江,長江水位陡然上升。加上西北部也開始進入多雨季節,各地的降雨,也都匯聚長江,長江的排放壓力巨大,水位上升速度非常之快。為了減輕長江的壓力,中下游的湖泊,就得分擔蓄水功能。

  每年的六月下旬和整個七月,都是江南省防汛工作最嚴峻的時期。防汛工作,是江南省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往往從五月就開始部署、檢查,到了六月下旬,全省幾乎所有工作,都要為防汛讓路。

  今年的防汛工作與往年相比,還要顯得特別一些。其特點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領導層的變更,使得防汛指揮工作,出現了一些變動。袁百鳴時代,防汛工作是袁百鳴親自抓的,由他擔任總指揮,常務副省長彭清源擔任副總指揮。總指揮只是掛名,大量的實際工作,均由副總指揮完成。趙德良來後,將袁百鳴搶在手裡的大量政府工作還給了政府,其中包括防總總指揮長一職,交給了陳運達,副總指揮,仍然是彭清源。可不久前,彭清源去了雍州市,常務副省長一職,一直沒有解決,防總副總指揮,也就空在了那裡。陳運達曾提議,由楊厚明擔任,趙德良沒有同意,主要防汛責任,落到了陳運達的肩上。

  另一個特點,剛剛過去的冬天屬於少見的暖冬,偶爾有那麼幾天雨雪天氣,也只是轉瞬之間,老天很快就晴了,太陽一出來,氣溫就往上猛竄。暖冬過起來雖然舒服,卻給防汛帶來了大難題。由於氣溫高,長江上游解凍的時間比平常提前了半個月左右,中下游的汛期,也因此提前到來。

  長江水位接近警戒線的消息傳來,整個江南省陡然緊張,每隔一個小時,水文監測部門必須向防總報告一次水位情況,而防總每隔兩個小時,必須向省委報告一次水位情況。如果在緊急狀態,水文部門每隔半小時就要上報一次。

  連續好幾天,唐小舟的案頭,堆起了大量的水位變化資料。以前當記者的時候,他每年都跑抗洪,對於這個領域還是比較瞭解的。他知道,防汛形勢的嚴峻不在天災,而在人禍。防汛工作年年都搞,國家相應的部委辦,每年也都下撥大量的款項,用於防汛設施的維修整固,以國家對這項工作的投入來看,別說百年不遇的大災,就算是千年不遇,也一樣能夠抵禦。關鍵在於下面的執行落實出現偏差,相關款項不到位或者到位之後被挪用的現象非常嚴重,該做的工作沒有做,便成了第一大隱患。

  以前他當記者,面對這種情況,往往義憤填膺,希望有一個強有力的行政首長,能夠以雷霆手段,狠狠地治一治這些尸位素餐的官員,將防洪工程,做成百年永固的工程。現在他當秘書,才知道行政首長其實也難。就算他們雷霆震怒,撤掉一批官員,新上來一批官員,真能把這件事搞好?不一定。整個行業都是如此,甚至別的行業問題更加嚴重,需要採取雷霆手段的地方太多了,再怎麼有脾氣的官員,被這樣的事一磨,也洩氣了,只能當維持會會長了。

  國家防總發來明傳電報,通報今年二號洪峰三天後從江南省過境的情況。這個電報是直接發給省防總的,再由省防總抄送省委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拿到這份電報後,唐小舟一秒鐘都沒有耽擱,立即送到趙德良面前。

  趙德良正在埋頭看文件。各級黨代會將陸續召開,市級黨代會的相關方案,必須報省委批准。趙德良看的,就是這些黨代會方案。見唐小舟進來,他頭也沒抬,便問,小舟,有事嗎?

  唐小舟說,防總有一份明傳電報,二號洪峰過境的事。

  趙德良立即抬頭,一邊接過電報,一邊對他說,你給省政府辦公廳和防總打個電話,問一問他們怎麼安排。

  唐小舟回到辦公室,第一個電話打給政府副秘書長齊天勝。齊天勝說,已經通知下去,下午五點召開全省電視電話會議,他和余秘書長聯繫過,通報了召開會議的消息。陳省長的意思,希望趙書記能夠出席,親自作指示。

  政府日常工作方面的會議,趙德良一概不參加,抗洪是全省的大事,儘管他沒掛總指揮長,卻也是第一責任人,這樣的會議,自然沒有黨和政府之分,唐小舟估計趙德良一定會參加。掛斷電話,立即走出辦公室,準備向趙德良匯報。恰好余丹鴻來了,唐小舟和他打招呼,他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有意冷落,看都沒看他一眼,低著頭向趙德良的辦公室走去。

  唐小舟跟在余丹鴻後面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以前在舊樓辦公,趙德良的辦公室不夠大,進門就可以看到他坐在辦公桌前。現在的辦公室格局變了,進門是一個很大的會客廳,穿過會客廳,才是辦公室。會客廳的門,緊挨著唐小舟辦公室的門,由唐小舟控制,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關的。而趙德良辦公室和會客廳之間的那扇門,同樣不會關上,除非趙德良在裡面和人談話,唐小舟離開時順手帶上。

  余丹鴻走進會客廳,然後直接進了裡面的那扇門。在這間辦公室,有三個擁有特權的人,第一個自然是趙德良,另外兩個是余丹鴻和唐小舟。他們倆進入這扇門,是不需要經過其他人的。不過,這兩個人都異常謹慎,每次都會敲一敲。趙德良也清楚,只要響起敲門聲,肯定是兩人之一來了。都是敲門,兩人的輕重節奏肯定不同,所以,只要聽到敲門聲,趙德良一定知道是誰來了。

  余丹鴻在那扇門上敲了幾下,然後推門而入。唐小舟隨後跟了進去。

  趙德良坐在那張很大的辦公桌前,正在看文件,沒有抬頭。

  唐小舟早就注意到趙德良對余丹鴻態度的變化。他剛來辦公廳的時候,余丹鴻來趙德良的辦公室,趙德良通常都會很熱情地說,丹鴻同志來了,坐。或者說,丹鴻同志,有事嗎?後來,余丹鴻再出現在趙德良的面前,趙德良只是抬頭看著余丹鴻,不出聲,等待他的匯報。最近一段時間,態度又變了,余丹鴻再出現在這裡,趙德良或者看報紙或者看文件,頭都不抬一下。

  余丹鴻畢竟是秘書長,每天早晨都要出現在趙德良的辦公室。趙德良對他的態度可以變化,他對趙德良卻不能變化。即使每次在這裡憋著一股氣,第二天,他還得來。唐小舟能體會到余丹鴻此時心情之複雜,卻又無可奈何。這大概就是身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的滋味。

  唐小舟在余丹鴻的側面站了一會兒,見趙德良始終沒有抬頭,余丹鴻也只是尷尬地站在那裡,沒有出聲,知道自己該出面了。他不好提醒趙德良或者搶在余丹鴻前面向趙德良匯報工作,而是對余丹鴻說,秘書長,你坐吧。

  趙德良頭也不抬地問,府辦那邊怎麼安排的?

  唐小舟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望著余丹鴻。余丹鴻終於撈到機會說話了,說,他們五點鐘召開全省電視電話會,希望趙書記參加作指示。

  趙德良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余丹鴻一眼,說,好的,我參加一下。

  余丹鴻將情況大致介紹了一下,然後告辭離開。唐小舟能體會到,余丹鴻每次來趙德良的辦公室,感覺上是一種煎熬。如果唐小舟的估計不錯,趙德良和余丹鴻之間在較勁。余丹鴻能夠坐上今天這樣的位置,自然也不是普通的功力能夠達到的,這場較量,不到最後,還真無法判斷結果。無論結果如何,現在趙德良是書記,余丹鴻只是他的大秘,這個板凳坐著,也是夠難受的吧。

  準備出發的時候,趙德良把唐小舟叫進自己的辦公室,對他說,小舟,你不用過去了。你去跟余丹鴻同志說,明天讓省委以及省委辦公廳的同志都到一線去。你們一起排個表,一個人負責一個點,責任到人,務必在明天中午以前,最遲晚飯前,必須到堤上去。然後,你去準備一下,我們明天一早去岳衡湖。

  唐小舟答應一聲,退出來,心裡暗自嘀咕。洪峰到達是個臨時性事件,趙德良安排省委領導下一線,也是臨時考慮。只不過,他這個臨時安排臨時在什麼節點?是剛剛才冒出的,還是接到通知後,他已經考慮好了?以趙德良的一慣風格,恐怕是深思熟慮的,也就是說,在余丹鴻來找他匯報的時候,早已經形成了成熟的想法。那時,他為什麼不直接向余丹鴻部署?趙德良對余丹鴻的反感已經表面化,甚至到了當面向他佈置工作都厭煩的程度?如果真是如此,唐小舟便覺得,就連趙德良這樣充滿政治智慧的人,有時候也未免太過意氣用事了吧?

  來到余丹鴻的辦公室,見余丹鴻正準備離開。唐小舟問,秘書長,你要出去?

  余丹鴻說,不是去開會嗎?趙書記什麼時候走?

  這一瞬間,唐小舟明白了。趙德良並非缺乏政治家的雅量,而是不希望余丹鴻過多地拋頭露面。中國人往往根據一個領導露面的情況來判斷這個人的政治地位,一些領導也以在公眾場合露面來顯示自己的政治地位。趙德良大概知道余丹鴻定會跟著他去出席這次會議,又不好明確拒絕,便以這樣的方法拖住他?

  唐小舟說,趙書記已經走了,有件事,他讓我告訴你。

  余丹鴻問,什麼事?

  唐小舟說,趙書記說,這次洪峰過境,不能有絲毫閃失,所以,省委和省委辦公廳的主要領導同志,都要下去,分片包干,責任到人{WRSHU}。近的地方明天中午以前遠的地方明天晚飯前,必須到位。趙書記請秘書長具體安排落實這件事。

  余丹鴻輕輕地哦了一聲,從他的表情看不出絲毫不快。唐小舟卻想,他一定在想,趙德良為什麼不早說?如果早說了,他便將事情安排好了,可以參加電視電話會了。之所以拖到現在說,就是要阻止他去露這個面。他不露聲色,可見這個人,確實修煉成精了。

  余丹鴻問,趙書記也下去嗎?他去哪裡?

  唐小舟說,他去岳衡湖。

  在此期間,唐小枚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他全部沒有接聽。這幾天,她每天都打好幾個電話,他不接聽,她就發短信。唐小舟以為,自己不理她,她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應該知趣地退了。沒想到,她一直糾纏不休。

  駕車回家途中,唐小舟給趙薇打了一個電話,吩咐她準備趙書記下基層的衣物。路上,唐小枚一連發來幾條短信,其中一條短信充滿了威脅的意味,說,唐小舟,給你二十四小時時間,你如果再不給我電話,我就去辦公廳找你。

  唐小舟心中一陣煩躁。看來,這個女人是想和自己糾纏下去了。她之所以有恃無恐,正應了社會上那句話,光腳不怕穿鞋的,她是窮光蛋一個,一無所有。相反,他有名譽地位,損失不起。

  回到家,他並沒有立即清理行李,而是在客廳裡坐下來,仔細考慮應該怎樣處理這件事。社會上有個詞叫碰瓷,他倒是覺得,唐小枚屬於另一種碰瓷女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機會,不狠狠地撈一筆,她是無論如何不甘心的。滿足她的要求?肯定不行,這種女人太清楚交換原則了,她在追求利益最大化。你滿足了她這個慾望,她後面還有更多更大的慾望。

  他設想了很多處理辦法,似乎沒有一種辦法穩妥。他心裡很煩,就像懷裡抱著一隻刺猥,刺得他渾身都不舒服,迫切想扔掉,又找不到扔的辦法。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件事交給黎兆平,他身邊女人無數,應該遇到過這類事情,也懂得怎樣處理吧。

  這種事不適合在手機裡說,他拿起了面前的座機,撥通了黎兆平的電話。

  黎兆平認出是省政府那一片的號碼,說,小舟,你回家了?過來一起吃飯吧。

  唐小舟想,趙書記那裡,晚上大概也沒什麼事,便答應了黎兆平。

  吃飯的地點在廣電旁邊的春明樓。黎兆平還是一貫的風格,身邊圍著一群美女。見他進去,黎兆平也不起身,坐在那裡說,小舟,你看中了哪個美女,叫她陪你喝酒。

  唐小舟說,不敢,最近身體不太好,對美女過敏。

  旁邊立即有個人說,這真是天下奇聞,美女又不是毒藥,還有人對美女過敏?

  唐小舟懶得答。他來這裡,是要找黎兆平解決麻煩的,這麼多人在場,他不好說話,只好端起酒來,要和黎兆平碰杯。

  黎兆平說,你和我碰什麼杯?扯蛋。他指了指唐小舟身邊的一個美女說,小芳,這塊責任田分給你了,你如果不把這塊田耕好,大家一起收拾你。

  人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唐小舟被蛇咬了一口,傷還在流血呢,自然不敢再靠近這種叫美女的蛇,無論如何,都不肯喝。

  黎兆平說,看來,首長是嫌美女少了,好,你們三個,一起上,無論你們用什麼辦法,也要給我拿下。

  果然圍上來三個美女,從三個不同方向,逼近唐小舟,他的左右兩肩,被美女的肘子擱著,面前還有一個相對的,三杯酒並立著,舉在他的嘴邊。唐小舟心裡有事,情緒不高,又不想她們鬧下去,只好將杯中的酒喝了。三個美女卻不肯放過他,說他只喝了一杯,她們敬的是三杯。黎兆平似乎看出了唐小舟心裡有事,對美女們揮了揮手,說,好了,你們先出去一下,我和首長談點事。

  美女們很聽話,立即放下杯子筷子,迅速退了出去。

  黎兆平問,說吧,遇到什麼麻煩了?

  唐小舟說,前幾天,她約我,我去了。過去一看,還有另一個女孩,是個女大學生,今年畢業,想考公務員。她要求我幫那個女孩,交換條件是她們一起陪我。

  黎兆平說,挺好哇,雙飛燕呢,你有福了。

  唐小舟說,少貧。考公務員不像叫你或者別人安排一個職位,那是要拿公權交換的。這種交易,我肯定不能做,當場拒絕了她。後來,她一直對我糾纏不休,剛剛還給我發來短信,說限我二十四小時內給她電話,不然就到辦公廳來找我。

  黎兆平不再是剛才的態度,略沉吟片刻,說,這個婊子,她以為她是金礦工人呀,給點顏色她就燦爛了。這件事你別管了,我來處理。

  唐小舟問道,你準備怎麼處理?

  黎兆平不說話,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說,上次那個化妝品廣告合同怎麼樣了?已經簽了?你現在就去找她,說那個合同有點問題,要拿回來修改一下。我管你修改什麼?總之,你把合同拿回來給我。現在去就,拿到合同後,送到春明樓來。

  唐小舟明白了,黎兆平手中有一個化妝品廣告,已經確定了由唐小枚來拍,合同都已經簽了。唐小枚無非是想得到錢,一個化妝品廣告拍完,怎麼說,也能拿到幾萬元吧。只要黎兆平願意,甚至可以給她更多。也就是說,她所做的一切,黎兆平已經付出了報酬。可唐小枚不滿足於此,還想得到更多。這就是典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多得到,結果失去的更多。

  唐小舟還有些忐忑,說,如果她繼續糾纏我,怎麼辦?

  黎兆平說,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也值得你放在心上?沒事,我保證處理好,來,我們哥倆開開心心地喝酒,別讓這種屁事掃了我們的興。

  和唐小舟碰了杯,各自喝了酒。黎兆平拿起電話,對著電話說,好了,你們回來吧。

  美女們進來後,黎兆平又命令她們給唐小舟敬酒。美女端著酒杯走到唐小舟面前,黎兆平說,唐哥遇到一點不爽的事,你們要想辦法讓唐哥爽起來。誰讓唐哥爽了,有賞。美女們問賞什麼。黎兆平說,賞一個廣告。美女們都清楚賞一個廣告的含金量,頓時歡叫,然後各出奇謀敬酒。

  其中有一個美女最為豪爽,她說,唐哥,我不用酒杯了,就用我的口當杯,好不好?

  唐小舟沒有出聲,黎兆平先叫了一聲好。美女於是將那杯酒倒進自己的口裡,竟然坐到了唐小舟的腿上,將自己的嘴送到他的面前。

  雖然是包房,唐小舟還是擔心,這鬧酒的場面如果被人看到,傳出去是大麻煩。他想將女人推開,可女人緊緊地抱著他。他只想快點結束,便接了這杯酒。

  眾人立即一陣叫好聲。

  其他女人也要如法炮製,唐小舟有了準備,早已經站起來,不肯坐在椅子上了。

  鬧了一個多小時,來了一個人,是黎兆平的辦公室主任,他進門後,將一份合同交給黎兆平。黎兆平接過來,雙手抓住紙的兩個角,往兩邊一扯,撕了,又將撕開的兩片合在一起,再撕了一次,然後將這撕掉的合同遞給用嘴給唐小舟敬酒的那個美女,對辦公室主任說,這個合同給文青。

  叫文青的美女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接過那份撕碎的合同,驚喜地叫了一聲,立即抱住黎兆平,在他的頰上親了一口。

  黎兆平說,還有那個舞台劇也要換人。他指了指現場的另一個美女,說,換成她吧。

  唐小舟知道黎兆平的處理方法了,唐小枚這麼一鬧,五六萬的收入沒了。不僅僅是收入,還包括了出鏡的機會。對於美女來說,充分利用自己的外貌資源,可以快捷地從兩個途徑獲得豐厚回報,一個自然是自己的身體,另一個就是出鏡率。這兩個回報,相輔相成,出鏡率高,名聲就大,身體的價格水漲船高。同樣,名聲大了,方方面面爭取聘請,出鏡率就高了。唐小枚這次失去的,顯然遠遠不止五六萬,這個損失,根本無法計算。

  唐小舟還是有點擔心,這樣處理,會不會激怒唐小枚,導致更嚴重的後果?

  晚餐吃完,黎兆平提議去唱歌。身邊有這麼多豪放的美女圍著,如果去了歌廳,定然是一個緋色的夜晚。唐小舟心裡裝著事,提不起興趣,加上他需要低調地生活,甚至當一個隱形人,因此拒絕了。

  黎兆平很清楚他的心情,也不堅持。離開的時候,黎兆平搭著他的肩膀,對他說,你放心,小事一樁。何況,你未婚她未嫁,你們談戀愛,到哪裡都說得過去的。彼此覺得不合適,分手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她能威脅你什麼?

  唐小舟想想,倒也是。自己現在是單身,這方面就算有點麻煩,和其他官員包二奶玩小三,性質不一樣。

  第二天早晨,唐小舟隨趙德良一同出門,馮彪早已經將越野車停在門口。趙德良這次下去,並沒有考慮帶其他人,真正是輕車簡從。然而,省委領導下去,是有規格的,趙德良可以要求不帶其他人,余丹鴻卻不能不堅持規格,他還是將零號開道車安排過來了,此外還有兩輛車,有一輛是電視台的衛星直播車。趙德良顯然懶得過問,坐上車,下令出發。

  岳衡湖並不全在岳衡市境內,環湖共有四個市,其中還包括江北省的部分區域。全省所有的防洪重點區域,都指定了責任人。正如俗語所說,太平洋的警察,各管一段。而每一段,責任人還不止一個,層層負責。比如趙德良,他的責任區域是岳衡湖,整個區域,就是他的責任段。這個區域,又劃分為許多個小區域,分屬於不同級別的領導幹部。理論上,趙德良要檢查的,只是各管段的責任人是否到位。趙德良也清楚,就算下層官員們日以繼夜地守在堤上,那也是臨時抱佛腳,臨時抱佛腳說明的只是平常功課的疏漏和馬虎。目前這種粗放行政,你根本不能指望任何一級官員平常的功課做得紮實,惟一的辦法,只能是臨時抱佛腳。而上面的官員來檢查,也只是檢查你將佛腳抱得緊不緊。

  十點鐘,趙德良到了岳衡市石陵磯指揮所。這裡是岳衡湖的出江口,屬於整個岳衡湖防洪重點部位。岳衡市市長姚子方知道趙德良要來,領著一群人早已經等候在此。他們早已經走出指揮部,守候在路邊。趙德良下車,府辦副秘書長林志國立即撐起一把傘,遮在趙德良頭上。就連唐小舟的頭上,也有人幫忙撐起了傘。唐小舟自然不接受這樣的服務,立即從那人手裡接過了傘。

  姚子方上前,握住趙德良的手,熱情地說,趙書記一路辛苦了。

  趙德良和其他人一一握手,對每個人說了幾句話,又在這些人的簇擁之下,向指揮部走去。途中,趙德良問姚子方,小波同志呢?怎麼沒有看到小波同志?

  姚子方立即匯報說,岳衡湖的出江口在岳衡市境內,面積也最大,防汛責任自然就最大。市委常委會作出決定,所有常委,都分了片。大家都住在片上。我和小波同志,負責兩個最危險的堤段。

  趙德良又問,你這裡的情況怎麼樣?

  姚子方說,壓力很大。因為洪峰就快到了,岳衡湖往長江的排水,受到嚴格控制,湖區周邊,又不斷有水流下來,岳衡湖的水位上升很快。不過請省委放心,我們每一位常委在常委會上立過軍令狀,人在堤在。

  進入指揮部,立即有人給趙德良等人送來雨鞋和雨衣。趙德良換上雨鞋,又穿上雨衣,問唐小舟,小舟,穿好了沒有?走,我們上堤去看看。

  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只是上堤看一眼而已。實際上遠非如此,趙德良在姚子方等人陪同下,沿著大堤一直往前走。後來唐小舟看過當晚的電視新聞,場面蔚為壯觀,以趙德良為首,大約有百餘人穿著雨衣在堤上走。汽車不能上堤,只能走在堤內側的公路上,長長的一溜,幾十輛。唐小舟清楚市裡的安排,趙德良可能走一段,然後乘上汽車,趕往下一段。那時,部分車輛將跟隨趙德良到下一個責任段,另一部分人,將乘車返回。

  他們顯然還不瞭解趙德良。趙德良根本就沒打算上車,他一直向前走,每到一段,都要把責任人叫過來,仔細瞭解情況,實地查看。當然,整個岳衡湖沿岸,在江南省境內有幾百公里,僅靠雙腿,趙德良無法在短時間內走完全程。他只能選擇一些重點區域,到了非重點區域,就得乘車了。

  一整天,唐小舟都很緊張,心裡繫著個大疙瘩呢,每一次電話響起,他的心跳就會加快,仔細看一看是不是唐小枚,確信不是她,才開始接聽。連續幾個小時,陪著趙德良在堤上查看,趙德良的精力,實在是令他吃驚,怎麼說,他比自己大十幾歲,一個責任區到另一個責任區地往下走,自己都有些吃不消,他卻硬挺著。中午,和其他抗洪人員一樣,趙德良僅僅只是在堤上吃了盒飯,晚餐倒是坐到了桌上,但也是在抗洪指揮部裡,比盒飯稍稍豐盛一點的便餐。

  飯後,趙德良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唐小舟卻沒有機會休息。趙德良明確告訴他,自己要睡半個小時,要求唐小舟準時喊醒他。唐小舟擔心自己太累,會睡過頭,只好硬撐著,不敢合眼。半個小時後,趙德良著裝整齊,再一次出發巡堤。和白天略略不同的是,加了兩件裝備,一是電筒,一是長竹竿。電筒自然是為了照路,長竹竿卻是為了探測堤邊水下的一些情況。直到晚上十二點,趙德良才上床,凌晨五點,又爬起來了。

  二號洪峰過境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午飯之前,趙德良將整個岳衡湖走了一圈,然後回到石陵嘰出江口的對岸,那裡是孟小波的責任區。孟小波並不在指揮部,也沒有前來迎接趙德良。趙德良問指揮部的工作人員,他們說,洪峰馬上要過境了,孟書記不放心,上堤了。趙德良對那個工作人員說,走,你帶我們上堤。

  上堤後,唐小舟也沒有看到例行的列隊迎接。畢竟洪峰即將過境,所有人全部上堤嚴陣以待。趙德良讓唐小舟上前找人問孟小波在哪裡。唐小舟先後問了幾個人,回答都是一樣的。孟書記在堤上檢查,不久前還在這裡,應該往前面去了,具體位置不清楚。

  趙德良一邊查看,一邊往前走。石陵磯臨江這段堤並不長,只有一千來米。他們向前走了不久,見到了孟小波。趙德良和唐小舟最先看到的不是孟小波,而是一個類似於單身蚊帳一樣的活動空間,只不過,這個空間不是蚊帳,而是軍綠色的帆布。接近之後才知道,孟小波病了,重感冒,高燒三十九度五。這個帆布篷,便成了一個流動病房。除了抬他的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身邊還跟著一名醫生和兩名護士,帳篷裡面掛著輸液瓶。

  這個流動病房停在大堤上,護士將帆布掀開。唐小舟陪著趙德良走上前,看到孟小波躺在帆布搭成的擔架床上,這麼熱的天,身上竟然蓋著被子,除了輸液瓶之外,額上還敷著冰袋。

  趙德良說,小波同志,你辛苦了。說著,伸出手,要與孟小波相握。

  孟小波連忙擺手說,趙書記,你離遠一點。我是重感冒,不能傳染給你。

  趙德良指了指身後的攝影機,開玩笑說,你這是要我在全省人民面前出洋相吧。這些新聞記者會說,趙德良怕被傳染,躲得遠遠的。

  孟小波因此伸出雙手,與趙德良相握。趙德良握著孟小波的手,又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孟小波的頭。說,燒還沒退啊。又轉身問護士,幾天了?

  護士說,已經三天了。

  趙德良說,三天了燒還沒退?

  護士說,是病毒性感冒。因為一直在堤上,孟書記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前天起病,昨天晚上開始發燒。當時已經燒得很厲害,孟書記又不肯去醫院,只能在這裡處理。今天早晨,燒原本已經退了的。可孟書記堅持要去巡堤,風一吹,又嚴重了。

  孟小波說,趙書記,我沒事,好幾年沒感冒了,所以這次有點嚴重。

  趙德良談了幾句與病情相關的話,開始問工作。孟小波開始匯報防汛工作。剛開口,趙德良就打斷了他,說,你生病了,不需要匯報全面了,只說你這一個段。其他地方,我已經看過了,大概情況,也都瞭解。

  應該說,岳衡市的工作做得還是紮實的,至少臨時抱佛腳抱得很扎實。

  孟小波的匯報結束,趙德良此行的工作,也基本結束了,還剩下最後一項工作,就是等待二號洪峰的檢驗。根據水文站提供的消息,二號洪峰到達的時間,可能要提前,由原定的兩點半,提前到兩點十分甚至兩點。長江在江南省境內並不長,只有岳衡市一段,陽通市有很短的一段。由於岳衡段的防洪堤工程非常堅固,國家每年撥款也都豐厚,洪峰對江南省的威脅,其實並不大。最大的威脅,還是來自岳衡湖內部的壓力。畢竟因為洪峰的緣故,岳衡湖不能往長江排放,周邊對於岳衡湖的排入,又不可能阻截。

  趙德良並沒有在石陵磯看到洪峰過去,他不得不臨時改變行程,趕去陽通。

  陽通境內有一條河,叫柳泉江,江南省有三江四水之稱,三江之一,便有柳泉江。柳泉江發端於麻陽,流經德山、柳泉、陽通,從江北省境內匯入長江,屬於長江一條較小的支流。但就是這條小支流,常常給江南省製造麻煩。根本原因在於,柳泉以前,柳泉江上游的地勢較高,進入陽通之後,地勢突然低了下來。上游水量一大,這一段,就承擔著巨大的壓力,尤其長江水位又居高不下,陽通段的水流無處排放,很容易造成洪澇。

  正當趙德良在石陵磯關注洪峰過境情況時,省防總傳來消息,柳泉江陽通段出現險情,有決堤之險。

  得到這一消息,趙德良立即下了防洪堤,坐上汽車,向陽通趕去。路上和防總一直聯絡不斷,來自防總的消息,決堤已經發生,決口大約有十米,陽通方面,正在積極採取措施,爭取將缺口堵住。省防總也已經調集了武警以及防洪物質,正往陽通增援。

  吃完早餐,馮彪已經到了,車子停在門口。唐小舟提上趙德良的包,正準備跟著出門,趙德良卻說,小舟,你等一下自己過去吧。小薇這裡有點事,你幫她處理一下。

  唐小舟轉頭看趙薇,見這妞表情很平靜,不像有什麼驚天泣地的事,一顆心稍稍平復了。雖說趙德良不需要自己跟著,有些工作,還是要做到位。比如替他開車門以及將包交給馮彪等。然後直到返回並且見到趙薇,唐小舟的腦子裡轉來轉去的,只是一件事。

  不久前傳出一個消息,是尹越的秘書張正中說出來的。

  尹越的身邊有很多女人,只有兩個女人和他的關係最為親密。尹越分別給這兩個女人買了房子,算是真正意義的小三了。兩個小三,一個是省歌舞團的舞蹈演員,姓陳,另一個是某醫院的護士,姓方。有一天,尹越對張正中說,小陳那裡有點事,你去處理一下。張正中趕過去一問,才知道這個小陳懷孕了。張正中帶著小陳去醫院處理,不想恰好碰到尹越的老婆在做婦檢。更絕的是,尹越的老婆認識那位護士小方,是由小方陪著做婦檢的,三個人就這樣碰到了。尹越的老婆認識張正中的老婆,見他領著個年輕女人來刮宮,自然把賬算在了他的頭上,當場對他進行了一番嚴厲的批評教育,事後還對尹越說,這個人靠不住,你要快點換掉他。麻煩還不僅如此,那位護士小方已經意識到這粒種子很可能是尹越的,找尹越鬧,無論尹越怎麼解釋,她都不相信。那段時間,張正中狼狽至極。

  秘書和領導之間的公事,總是容易處理的,最難處理的,卻是領導的私事。尤其有些領導,屁股上有很多屎,秘書的一個重要職責,便是替領導揩屁股。

  唐小舟走到趙薇的面前,上下仔細地看了看,似乎沒有變化嘛,還是以前那個妮子。

  趙薇說,唐哥,你看什麼?不認識我啦?還是我身上有什麼不對?

  唐小舟說,說吧,要我做什麼事?

  趙薇說,我想你幫我個忙。我哥想考公務員,可是,現在考公務員,沒有關係完全沒指望。

  唐小舟暗想,不是搞出了人命,但這事比搞出了人命更要命。如果是搞出了人命,帶著她去處理一下得了,即使需要自己認賬,認了。反正自己不像尹越和尹越的秘書張正中,沒有人對自己宣示主權專屬。可眼下這個事,麻煩就大了。靠私權力解決不了,必須動用公權力。這畢竟是趙德良交辦的事,不管趙德良是否完全清楚事因,他都不能去問,甚至不能打他的牌子。身在這個爛醬缸裡,要想完全潔身自愛,還真是一件難事。

  他問,你哥想考哪個部門的公務員?

  趙薇說,司法廳。

  唐小舟明白了,招考公務員,國家統一時間考試,定在每年的年底。這件工作,由省人事廳或省人事廳委託下面各市人事局負責。相關規定中,因為有委託一項,這個考試,便出現了某些自留地。除了全國統一考試之外,取得人事廳委託的,還可以自行安排考試。司法廳這次考試,就屬於自留地,擁有相當的自主權。

  這些細節,趙薇不一定能搞清楚,估計還是趙德良給她的建議。難怪古人有女人是禍水之說。女人其實不是禍水,是鴉片,男人一旦沾上,就會著迷。只有某些女人與公權力扯上關係,女人才成了禍水。自己身上還有一堆屎沒有完全揩乾淨呢,又要幫別人揩屎了。已經連續多天,唐小枚再沒有以任何方式煩他,可他總是為此不安,覺得此事沒有可能如此容易了結。

  他問,你哥在哪裡?

  趙薇說,在門口等著。

  唐小舟想,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還能有什麼話說?他拿起電話,撥打司法廳辦公室,問秋月婷辦公室的電話。趙薇立即拿出筆,準備記錄。人家辦公室很警惕,不肯輕易將廳領導的電話告之。唐小舟亮明身份,說,我是唐小舟,趙德良同志的秘書。

  對方挺精明,說,秋廳長出去辦事了,現在不在辦公室。我讓她直接給你回電話好了。

  唐小舟說,好,我不在辦公室,你讓她打我的手機。

  秋月婷的電話很快就來了,唐小舟和她約好,帶著趙薇出門,到迎賓館門口,果然有一個瘦高個的小伙子等在那裡。向秋月婷介紹的時候,唐小舟只說他叫趙普,想參加司法廳今年的公務員招考,卻不說是誰的關係。唐小舟很清楚,很多秘書找下面辦事,不管是自己的事還是領導的事,一律打領導的招牌。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去找領導核實,只得認賬。唐小舟不肯這樣幹,趙德良的招牌,他是不能打的,讓人猜去好了。

  秋月婷肯定也沒料到是這麼個事,當時面現難色。有些話,顯然不好當著趙普的面說,秋月婷對他說,你先去外面等一下,我和唐處長說點事。趙普離開後,秋月婷便說,這事有點不好辦呀。你知道,廳裡有四個副廳長,我排在最後一個。且不說招考公務員這件事不是我分管,就算是分管,那也只是一個形式,除了廳長,誰都插不上手。

  唐小舟也知道,這件事,既然出面了,就一定要辦成功。他說,廳長那裡,我不好出面,還得你去周旋,如果有什麼困難,你隨時告訴我,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秋月婷問,一定要省廳嗎?能不能在下面市裡安排?

  唐小舟想,萬一不行,只好找市裡安排。可這種話不能說,官場辦事,不適宜給人家多重選擇。他說,你這裡不行的話,我只好想別的辦法。

  秋月婷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提個建議,如果不行,當我沒說。

  唐小舟說,月婷姐,你說吧,我們不是外人。

  秋月婷說,我知道廳長有一個親戚,想進辦公廳。

  唐小舟想,這就是了。這類事,通常都需要進行權力置換。他問,什麼情況?

  秋月婷說,男性,研究生畢業,在司法廳下面一個單位工作,正科級,能力很不錯,做工作很踏實的。

  唐小舟說,你讓他把資料送給我看看吧。

  下午,徐易江來找唐小舟送資料。唐小舟看了看他的資料,三十一歲,政法大學的研究生,參加工作四年多時間,便已經是正科級幹部,說明他升得很快。在現在這種政治生態中,升得快並不說明你有能力或者幹得出色,恰恰相反,說明你有硬後台。

  唐小舟和徐易江簡單地聊了幾句,得知他研究生畢業後報考公務員,進入監獄管理局所屬的峰山監獄工作,僅僅一年後,立了兩次功,一是因為出版了一本探討現代監獄管理的專著,這本專著受到司法部的高度重視,因而獲三等功。期間,發生了一次集體試圖越獄事件,處理此次事件時,他所在的中隊,獲得集體三等功,他本人記個人二等功,因而被提升為中隊長,副科級,三年後,沒有爭議地升為正科。

  唐小舟說,你發展得挺順呀,為什麼要離開?

  徐易江說,主要是個人原因。我是那種內向的人,非常內向,性格中悲觀主義色彩更濃一些,凡事總是愛往壞的方面想。在監獄那種地方呆了這麼四年,感覺自己的性格更加內向,大概受環境影響太大,更加悲觀。我害怕這樣下去,我會崩潰,所以想換個地方。

  這時,楊泰豐和曾向凱來了。唐小舟請兩位廳長坐下,倒茶的時候對徐易江說,暫時先這樣吧,有什麼消息,我再和你聯繫。徐易江告辭離開,唐小舟將茶杯放在兩位廳長面前,說,你們恐怕要稍等一下,趙書記在和梁書記談話。

  此次柳泉江潰堤,雖然二十四小時內堵住了,損失仍然非常之大,直接經濟損失和災後重建等,估計超二十億,還死了三個人。趙德良剛剛回到省裡,告狀信便雪片一般飛來。告狀信的內容非常一致,說梁天培從西渠自治州過來,西渠沒有大江大河,只有小洪小澇,不存在嚴峻的防汛問題,因此,他對防汛工作一竅不通。到了陽通之後,他什麼都要插手,就連防汛總指揮這樣只干實事吃力不討好的職務,也不肯放過。他不肯放過,自然因為國家對防汛的重視,防汛指揮部有大筆的專款。結果,正因為他瞎指揮,造成了這次潰堤事件。

  梁天培剛剛到陽通,屁股還沒有坐穩,又加上這幾年江南省接連幾位市委書記出事,他自然就如熱鍋上的螞蟻,擔心自己會步葉萬昌、宗盛瑤的後塵。到省裡找關係吧,他又是游傑那條線上的人,游傑一死,他們就成了沒娘沒老子的孤兒,失去了依靠,除了坐以待斃,似乎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趙德良和梁天培的談話,創下了趙德良來江南省以後和各級領導談話的兩項記錄。一是談話最長時間記錄,二是兩次談話間隔最短記錄。柳泉江決堤後,趙德良趕往陽通,曾經和梁天培有過一次談話,那是趙德良和市委書記談話時間最長的一次,超過了一個小時。相隔不到十天,趙德良又讓唐小舟打電話,把梁天培叫到省裡,和他進行第二次談話。

  兩次談話的內容,唐小舟均不清楚,卻可以猜測。站在趙德良的角度,肯定不希望再有哪一個市委書記出事了,尤其是換屆年。這種情形如同一堵歪牆,眼看只要有一陣大風吹來,牆肯定會轟然倒塌,趙德良卻要使盡渾身解數,將這堵牆撐住。政治或許就是一個牆倒眾人推或者個人扶的過程。對於某些人來說,失去的利益夠多,自然希望牆倒得更快一些,因此,他們會成為推力,另一些人則不得不扶,哪怕明知這堵牆隨時有倒下的可能,也要盡可能延緩。

  梁天培現在確實艱難,整個柳泉幫在和他戰鬥呢,以他本身的力量,隨時都可能倒下。相反,趙德良從背後給他一個支撐力,他便可能熬過眼下最困難的時期。

  梁天培來的時候,一臉的嚴霜,頭是低著的,腰是弓著的。走的時候,特意走進唐小舟的辦公室,和楊泰豐等人打招呼,笑聲格外響亮。梁天培主動和唐小舟握手,唐小舟覺得,他的手特別用力,臉上的表情,就像癮君子剛剛吸過毒一樣。

  唐小舟自然沒有時間送梁天培,僅僅只是客氣地打聲招呼,便帶著兩位廳長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將必要的準備工作做好,正準備離去,趙德良說,小舟,你別走,一起聽一聽吧。唐小舟連忙坐下來,準備記錄。趙德良又擺了擺手,說,我們隨便扯一扯,不用記了。既然不用記錄,為什麼留自己坐在這裡?這似乎是個新動向,頗值得玩味,可唐小舟還不明白原因。

  趙德良看了看楊泰豐,又看了看曾向凱,說,等一下討論巖山礦難需要的時間可能比較多,我們抓緊吧。你們誰說?

  曾向凱看了看楊泰豐,說,趙書記,我向你檢討。

  趙德良擺了擺手,說,不要動不動就檢討,哪有那麼多檢討?工作出了紕漏,有主觀原因也有客觀原因,重要的不是檢討,而是找準目標和方法,盡快完善。

  楊泰豐說,我們連續開了幾天會,研究這件事。大家有一些共同的看法,還是由曾廳長匯報吧。

  曾向凱說,因為時間關係,我盡可能簡短。相關案情,我和楊廳長以及其他相關同志討論過很多次,我們有一種懷疑。這件案子的背後極其複雜。

  趙德良問,背後極其複雜?指什麼?

  曾向凱說,我們懷疑我們內部,始終有人向案犯通風報信,甚至在暗中指揮案犯的行動。這個人的級別不低,應該就在專案組內部。

  趙德良說,你們這樣的懷疑有根據嗎?

  曾向凱並沒有回答根據,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說,整個案件,從孟慶西被劫走,以及數次逃出我們的搜捕,與警方槍戰以及最後在大龍山被槍殺,我們懷疑這是一個極其周密的計劃,每一步,都是事前計劃好的,環環相扣。

  趙德良顯然有些吃驚,說,也許你們的懷疑有你們的道理。但是,就我來看,如果說這是一個周密計劃,那麼,有很多事是前後矛盾的。比如說,如果是個計劃,犯罪分子把孟慶西搶出去,就是為了槍殺他,這說得過去嗎?犯罪分子選擇那樣一個特殊的時間,顯然是為了逃出雍州,如果說這是一個計劃,那也就是說,他們逃出雍州的目的,是為了槍殺孟慶西。邏輯上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吧。他們在雍州市內把孟慶西解決掉,不是更容易也更安全嗎?

  曾向凱說,我們一開始之所以一直被動,關鍵在於,我們認為孟慶西被劫走,目的是營救或者保護。有一點,我們並沒有引起太大重視,犯罪分子劫走孟慶西,一開始就是準備滅口。有一種可能,在雍州市內,他們一直想滅掉孟慶西,只不過由於種種原因,機會不是太好,安全係數不高。於是,他們精心策劃了一次外逃事件,甚至有可能精心策劃了一次駁火事件。事件中,罪犯帶著八支槍,其中七支開火,而八支槍中,只有一支曾經犯案,另外七支,全部查不到來歷。那惟一的一支槍,到底是罪犯疏忽,還是有意安排?我們懷疑是後者。如果是後者,也就是說,犯罪分子有意轉移我們的視線,將我們引向一個錯誤的方向。另外,這件案子,如果是一般的犯罪團伙所為,似乎不至於設計出一個將八支槍扔掉的情節。即使再大的犯罪團伙,槍對於他們來說,都是非常珍貴的。雖然他們是最後不得不扔掉槍,但在計劃之初,完全沒有必要拿上八支槍。這個數目不僅太多了,而且也太容易暴露了。我更懷疑,這是犯罪分子的又一個陷阱,目的嘛,自然是讓我們去追蹤那些槍。

  趙德良說,這是你們專業範圍內的事,說說你們的計劃吧。

  曾向凱說,我們希望省委批准,將現在許多個部門組成的專案組撤掉。

  唐小舟想,這件事,不需要通過省委吧,由政法委解決應該是最為恰當的。省委如果插手這件事,顯得越權了,容易授人以柄。

  趙德良略想了想,說,你們是不是給政法委打個報告,抄送省委。我在你們的報告上批示一下。

  唐小舟明白了。他們懷疑,整個案件,背後有人插手,這個人,就在政法委。所以,他們想將案子從政法委拿回公安廳。可這件事通過政法委根本無法完成,只得動用省委甚至是趙德良的力量。趙德良已經完全清楚了他們的想法,又不好直接插手政法委的工作,便要繞一下。

  他們在懷疑誰?羅先暉?如果不是懷疑羅先暉,也沒必要繞這麼大一圈吧。這事,與孟慶西的老婆執著地告狀有關嗎?那件事,下面雖然推來推去,根本原因,一是羅先暉的級別太高,下面任何一個部門,都不敢接手,二來,孟慶西的老婆並沒有直接證據。但沒有接案,並不等於事情就這麼放著了,既然有人告訴了唐小舟,也一定有人告訴了別人。

  曾向凱早已經準備好了報告,當場遞給趙德良。唐小舟意識到趙德良準備立即閱讀這份報告,隨即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拿過眼鏡。趙德良看過文件,唐小舟已經將簽字筆準備好。趙德良在文件上簽了很多字,再將簽過字的文件交給唐小舟。

  趙德良的字是這樣簽的:

  孟斃案懸,偵破工作仍需加強。此前組成多單位多部門協作的聯合專案組,出於孟案性質的考慮,是正確的,也是取得了實效的。現仍保留聯合專案組,似於案件無益,反倒在通報協調以及人員調配諸方面,增加阻力和成本,似可考慮公安廳意見,撤銷專案組,相關參與單位,各按其責,自行工作。具體事宜,請先暉同志及政法委諸同志研處。

  接下來是一個協調會,參加會議的有幾個部門,中心議題,是關於巖山礦難的處理。參加會議的分別有安監、公安、紀檢等部門。這原本是副書記職責範圍內的事,可江南省副書記缺位,許多事,堆到了趙德良這裡。

  經過多方調查,巖山礦難存在嚴重瞞報,已經沒有任何爭議。幾乎所有人面對這件事時,都會提出一系列疑問,瞞報事件是怎樣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與此相關者,會承擔什麼樣的法律責任。今天的協調會,要解決的,恰恰是這些問題。

  如果要理清這三個問題,需要從後面往前說,首先是法律責任的問題。

  對於礦老闆來說,出了礦難死了人,肯定不是殺人罪,甚至不是過失殺人罪,勉強可以算得上是瀆職罪。但在司法實踐上,瀆職罪通常運用於國家公務員,用在私人老闆身上,有些怪怪的。如此一來,就需要從管理方面去找罪行,可無論哪一項管理罪行,都屬於輕罪。最終的結果是,礦難發生,礦老闆只負經濟之責,在刑事方面,僅僅承擔輕微責任。

  正因為如此,老闆們都不願把錢投在安全建設上面,原因是你若想真正保障礦產安全,投入就得是巨款,相反,死幾個人的賠償要小得多。當老闆的人都會算經濟賬,如果像國外那樣,花巨資建設安全保障,不僅賺不到錢,還會虧本。幾乎所有的礦老闆都懷著僥倖心理,希望老天保佑而不在安全生產方面投入更多,萬一出事,只好自認倒霉。

  國家自然清楚這一點,對於礦業的管理極其嚴格,哪怕縣級,都是,主要職責,就是監督安全管理,對於安全不達標單位,有權要求整改,甚至直接下令停產。這個權利挺大,直接決定著人家的生死。當然,對於安監官員來說,他們必須承擔兩種責任,一是行政責任,一是法律責任。這兩個責任,看起來都挺大的,行政責任,最嚴厲的是雙開,輕微一點的,也是撤職查辦。好不容易當了一個官,就這麼被撤了,損失確實挺大的。法律責任的話,要坐牢。可這些處分與巨大的利益相比,都顯得輕微。尤其得到利益是集少成多集腋成裘,而承擔責任是突發的,甚至是小概率的。就算是真的出事,與其獲得的利益相比,也是輕微的。

  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前提,礦難為什麼會發生,就非常清楚了。沒有安全保障,礦難的發生,就是必然,不發生才是偶然。事故一旦發生,誰都清楚最壞的結果是什麼。而在最壞結果之上,誰都希望能夠得到一個更好的結局。這就像做生意,你明知道某個價位肯定成交,比這個價位稍稍有點實惠,都是意外驚喜。瞞報或者其他手段,追求的,就是這個意外驚喜。

  最後,涉及關鍵問題了,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

  礦難發生,公司必須在第一時間報告給當地安監部門,而安監部門在接到報告後,必須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公司向安監部門瞞報?現場有那麼多領導,瞞得住嗎?所以,瞞報的第一步,必須具備三大條件之一。一是礦難發生後,沒有及時上報,故意拖了時間,暗中做了處理。二是安監部門以及當地政府官員接報後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出現在現場,給瞞報提供了條件。三是公司和安監部門以及當地政府官員合謀,共同決定瞞報。正如俗話所說,一步錯,步步錯,你用一個謊言來掩蓋一個錯誤,隨後就得有十個百個謊言來掩蓋那一個謊言。比如說,巖山礦難,實際死了十二人,瞞了九個。這九具屍體的處理,就有問題了。如果土葬,影響的就不僅僅是某幾個官員,所有民眾都會知道此事。因此,土葬是絕對不可能的,一定得火葬。但火葬也有麻煩,必須經過火葬廠。沒有相關手續,火葬廠肯定不讓火化,要想過這一關,涉及很多部門。

  由此可以看出,一起瞞報事件,涉及很多人很多部門,單獨靠哪一個部門,都很難將此事查清。如果一定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由省裡牽頭,組織一個多方調查組。這不是哪一個部門的問題,而是省委下決心的問題。

  所有該說的全都說了,輪到趙德良協調了。趙德良想了想,問,這件案子,礦老闆最終可能受到怎樣的處理?

  楊泰豐說,前些年判得重一些。判得重,主要是行政因素起了一定作用。單從法律角度看,很難適用於哪一條重罪法律條文。所以,近些年,與礦難有關的事件,社會影響雖大,涉案的相關責任人,礦主的處理,要比官員輕得多。近幾年,判五年以上,就已經屬於非常重的了。

  趙德良問,那其他方式的處理呢?比如經濟方面或者制度方面。

  安監局的局長說,經濟方面,還是相當嚴厲的。除了對於死亡者的處置需要礦主全部承擔,還會有較高的罰款。此外,採礦證、營業執照等,也都會吊銷。

  趙德良說,那我就說三點意見吧。第一,有關礦主,必須承擔責任。法律方面的責任,由法院判決,我們在這裡不用討論。除了法院判決之外,經濟上,對這類不負責任的礦主,必須重罰,要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我看,你們安監部門,應該定一個規則,凡是這類礦主,今後永遠不准再進入這行。這種人,不是要錢不要人家的命嗎?那我們就讓他人財兩空。第二,與此案相關的國家公務人員,查清違反紀律的,按相關紀律條例處理,查清違法犯罪的,遞交檢察機關起訴。第三,盡快結案,不搞擴大化。

  後來有人傳說,陵峒的事大得很,如果深挖下去,肯定挖出一個葡萄胎。但是,趙德良的三點意見中第三點,等於是叫停了更進一步的調查,說明趙德良在向陳運達示弱。

  唐小舟自然不會這麼認為,大概整個江南官場,只有唐小舟一個人堅定地認為,趙德良強大無比,這種強大,恰恰潛藏於他看似文弱的外表或者柔軟的表情之下。他不清楚陵峒的問題很大?顯然清楚,可他引而不發,既是給陳運達餘地,也是給自己餘地。這也充分說明,趙德良的政治地位穩定了,穩定之後,他需要一個更為和諧的政治環境,需要一個寬鬆的官場生態。

  第二天是谷瑞丹案終審判決的日子。儘管他知道改判的可能性不大,心仍然像是懸在空中,沒有著落的感覺。畢竟他和谷瑞丹一起生活了十幾年,這段感情給他的傷害很大,但時過境遷,再仔細回味,還是有很多甜蜜的日子,令人難以忘懷。退一步想,谷瑞丹走到今天,自己難道沒有半點責任?假如此前他能夠盡快地成熟,在官場混個一官半職,谷瑞丹大概也不會走得那麼遠。又或者谷瑞丹已經偏離了既定生活軌跡之後,他能夠給她一些寬容和溫情,她也不至於一往無前毫無顧忌。他總覺得,谷瑞丹往這條自我毀滅的路上滑的時候,他完全可以伸出一隻手,拉她一把,而他並沒有那樣做。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甚至更樂於把她往前推。

  早晨,將趙德良的工作安排好後,他並沒有離開。趙德良意識到他有些變化,問道,小舟,你有事嗎?

  唐小舟說,我想請幾個小時的假。

  趙德良看了他一眼,大概發現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便問,事情很重要?

  唐小舟說,谷瑞丹今天宣判。

  趙德良再次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得很重,顯然不十分明白他心中所想。

  唐小舟猜到了趙德良的心思,說,我不會進去,沒意義。不過,我心裡不好受,想盡可能離那裡近一點。可能的話,我想陪著兩個老人度過那個時刻,畢竟,他們是我女兒的外公外婆。

  趙德良第三次重重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又放棄了,僅僅只是說,你去吧。

  駕車前往法院途中,他突然想到,一審判決的時候,翁秋水的家人,曾經想找谷家的麻煩。這次,翁家人會不會同樣等在法院門口,並且早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谷家準備不足,而翁秋水被判處死刑的消息傳出來,翁家會不會找谷家拚命?既然自己要去,這方面還是應該有所準備吧。

  想到這裡,他給容易打了個電話。

  容易顯得很吃驚,說,你準備去聽宣判?

  唐小舟說,我不想進去,就在外面陪一陪她的家人吧。

  容易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和他們已經沒有關係。

  唐小舟說,我也說不清楚,總之,我想做,不然,我可能會很不舒服。

  容易輕輕歎了一口氣,說,谷瑞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麼好個老公,不知道珍惜。

  唐小舟說,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容易問,你想要我做什麼?

  唐小舟說,一審判決的時候,翁家人想鬧事,因為舒彥處理得很好,才沒有鬧起來。這次,我估計他們有準備,搞不好會出大麻煩。我一時也想不出好的辦法,所以想向你討點主意。

  容易說,這樣吧。我從公安廳警衛排叫幾個人過去。

  唐小舟說,這樣行嗎?

  容易說,我找幾個不當勤的戰士,沒問題的,我親自帶過去好了。有我在場,萬一有什麼事,也好處理一些。

  唐小舟開著車子,在法院門口轉了一圈。法院門口不准停車,他開的是私車,又沒法停進法院裡,因為沒有看到谷家的人,只好給谷瑞萍打電話。

  谷瑞萍接起電話,問,小舟,你在哪裡?

  唐小舟說,我在法院外面,你們在哪裡?

  原來,谷家租了一輛中型麵包車,停在法院前面一條小巷子裡。唐小舟將自己的車子開過去,停在麵包車後,發現麵包車門窗緊閉,初一看,裡面似乎沒人。他下車後,正圍著車看,發現車門開了。上車後才知道,谷家人全都坐在汽車的裡側。谷瑞丹的哥哥姐姐姐夫都來了,舅舅舅媽表哥也來了,谷瑞丹的父母也在。

  唐小舟剛剛上車,車門就關上了,谷母一把拉住唐小舟的手,哭著說,小舟,你一定要救瑞丹。顯然,她一直都在哭,臉上全都是淚痕。

  見到唐小舟,舅舅舅媽也都拉著他問情況。東一句西一句,他既不知道該回答誰,也不能回答。他也曾想過,是否還像從前一樣,叫爸爸媽媽,可見到他們之後,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叫不出口。倒是舅舅舅媽在場,解了他的圍。他說,舅舅,你們先別急,慢慢說。

  稍稍安靜下來之後,唐小舟問翁家的情況,谷瑞萍說,翁家來了很多人,好幾輛車,停在另一個巷子裡。

  唐小舟明白了,他們一定去過那條巷子,見到了翁家的人,知道情況不妙,才將車停到了這裡,所有人都坐在靠近牆邊的一側,目的是不想讓翁家人發現。谷瑞丹的經歷,真是人生最好的一部活教材。因為父母的自私自戀,從小教給她的,同樣是自私自戀,日後,為了滿足個人的慾望,無所不用其極,完全不在乎別人的一切,最終踩進了人生的陷阱,帶給自己的是牢獄之災,帶給親人的,卻是無邊無盡的痛苦。只不知經歷了這一切之後,谷家人是否好好反思,從而徹底改變?恐怕難。

  谷瑞萍突然緊張地輕叫一聲,快,快躲起來。她的話音剛落,谷家人頓時緊張,全部將身子趴了下來。唐小舟心裡有底,既因為他做了準備,也因為翁家人並不認識自己,並沒有動作。谷瑞萍小聲地說,唐小舟,快趴下,前面是翁家的人。唐小舟往前看了一眼,果然見前面巷子口有三個人站在那裡向這邊張望。

  唐小舟低了低身子,小聲地對他們說,你們不用擔心,我做了準備,過一會兒有幾個人會來,他們不敢鬧事的。

  谷瑞萍問,你做了準備?你做了什麼準備?

  唐小舟說,等一下,你們就知道了。

  唐小舟的電話響了。翁家的三個人正往巷子裡面走,聽到這輛車上電話響,似乎有所注意。谷家更是緊張,谷父小聲地說,小舟,快把電話關掉。唐小舟自然不能關,不僅不能關,還要接聽。電話是容易打來的,問他在哪裡。唐小舟告訴她小巷名。

  翁家人發現這輛車有異,便走到了汽車的另一邊探望。谷家人害怕得要死,將身子壓得更低。谷母一再小聲地命令唐小舟將電話關掉。唐小舟卻並不當一回事,繼續接聽第二個電話。這個電話是唐小栗打來的,高嵐縣黨代會已經結束,馮海波擔任縣委書記,劉鳳民作為副市長候選人以及唐小栗作為副縣長候選人,都已經確定,代理縣長是丁應平的原秘書陳志光。

  唐小舟想,陳志光提拔的時間並不長,這麼快就去代理縣長了,這顯然又是權力置換的結果。鍾紹基要全盤接管丁應平的勢力,就一定要用丁應平的人。可是,那些處於權力尖端的人,用起來是不太順手的,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用那些對自己不構成威脅的人。陳志光跟丁應平多年,兩人的感情很深,將陳志光提起來,確實有四兩撥千斤之效。

  翁家人似乎發現了他們,嘀咕了一陣,轉身離開。谷家人意識到情況可能複雜,谷老爺子立即下令開車走人。唐小舟說,不要走,公安廳政治部的容主任馬上就來,我們走了,她就找不到我們了

  谷老爺子說,一個容主任能解決什麼?翁家來了三輛車,恐怕有幾十人。

  唐小舟暗想,到現在,谷家還不相信他。懶得和他們說,繼續撥打陳志光的手機。陳志光代縣並且成為縣長候選人的事剛剛明確,電話肯定繁忙,唐小舟打了幾次,都是占線。類似的經歷他有過幾次,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自己現在沒什麼大事,便一再撥打。

  終於通了,陳志光接起電話就說,首長好。

  唐小舟說,扯蛋,我是什麼首長?你的事我聽說了,祝賀你。

  陳志光說,是我要感謝你,我沾了首長的光。

  唐小舟說,說遠了不是?你沾我什麼光?往後我沾你光的時候多了去。

  和陳志光扯了幾句,卻被外面拍打車身的聲音打斷了。翁家人找到了谷家的車,迅速來了幾十個人,他們將麵包車圍了起來,憤怒地命令谷家人下車,又命令打開車門。司機自然不敢開門。他們便拍打車身,出言威脅。谷家人見一下子圍上來這麼多人,嚇得半死,一個個臉色極其難看。所有的埋怨,都集中在唐小舟身上,說就是他不肯離開,現在麻煩來了。

  唐小舟倒不緊張,他已經看到,巷口開過來了兩輛車,前面是一輛警車,後面是一輛麵包車。

  谷老爺子嚇得不行,責怪唐小舟不肯離開,又不斷打電話,暴露了目標,現在局面不可收拾了。

  他的話音剛落,警車已經停下來,一身警服的容易從車上跳下來,大聲喝道,你們幹什麼?

  另一輛車還沒有停穩,車門便打開了,八名武警戰士跳下車,迅速奔跑過來,將翁家人和汽車隔開。翁秋水一直在公安廳工作,翁家人自然也就認識警銜。翁秋水的警銜和容易是一樣的,這樣的警銜如果在市公安局,那一定是局長。翁家人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武警,又有一位高階女警官在現場指揮,自然有所收斂,卻又不肯離去,雖然與汽車拉開了距離,卻在那裡大罵。翁家人情緒十分激動,尤其有兩個老人,其中那個女性躺在地上打滾。

  容易見局面暫時得到控制,在車下揮手示意。唐小舟叫司機將門打開,容易跨上車,和唐小舟握手。唐小舟向谷家人介紹,這是公安廳政治部容易主任。

  從市俗的角度看,這種介紹不為錯,大家都習慣於把副字處掉。可此時,少一個副字,對於谷家人來說,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政治部主任是副廳級,廳黨組成員,有些資格老的主任,甚至是正廳級,職權比一個副廳長還大。谷家人顯然理解這個職務的重要性,對於容易立即笑臉相迎,那些笑容,既是感激,也帶著諂媚,甚至還有一種盼到救星般的如釋重負。唐小舟熟悉這種笑容,從谷瑞丹身上,他常常看到。他厭惡這種表情,也驚詫於谷家人竟然如此的一致。

  對於谷家的熱情,容易僅僅只是應付了幾句。容易以前不太瞭解谷家,完全是這次的事件,才對谷家有點深入的瞭解。她從本質上看不起谷家,打心裡不願意為谷家做任何事。敷衍幾句後,她轉向唐小舟,說,你們留在這裡太危險了。現在還沒有宣判,已經這樣了,一旦宣判,結果又不是他們期望的,搞不好就要出大事。我建議你們最好離開這裡。

  唐小舟以為這件事很簡單,對谷瑞萍說,那就快點離開吧。

  可他萬萬沒料到,谷家的意見竟然無法統一,谷母說,我不走,我哪裡都不去。

  谷瑞安說,現在翁家人圍在這裡,不走要出事的。

  谷母說,你們怕死,我不怕。我倒要看看,翁家人敢把我怎麼了?我還想找他們呢,他們要我谷家頂命,我還要他們翁家頂命呢。

  唐小舟見這個陣仗,意識到這麼僵持下去,真的可能出事,只好向谷瑞萍討主意。在谷家,最有發言權的是谷母,雖然她平常不怎麼說話。其次,是谷瑞丹,畢竟她的地位最高嘛,再排下來,是谷瑞萍。他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快點決定。宣判大概還需要等半個小時左右。不管結果如何,對於翁家、谷家以及章家,都是悲劇。萬一發生衝突,場面恐怕難以控制,那就會在舊的悲劇之上,又增加新的悲劇。

  谷母沒好氣地說,要走你們走,我哪裡都不去。我一把老骨頭,我怕什麼?

  事情進一步僵了,唐小舟束手無策,谷瑞萍似乎也沒有好辦法。此時,在谷家兩個最沒有地位者之一,谷家大兒媳說話了。她不是對大家說的,而是對丈夫谷瑞安說的。她說,瑞安,我告訴你,如果真的打起來,你一定要快點跑。如果我被打死了,你好替我收屍。

  谷母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說,你這是什麼話?我知道你不是谷家人,你的心從來都不在谷家。你害怕死在這,你現在就可以走。

  大兒媳在谷家半點地位沒有,平常從來不敢大聲說話的,今天卻特別,竟然大聲地說,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真的打起來,萬一谷家全都死了,斷了根不說,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見此情景,谷瑞萍揮揮手說,好了好了,都別吵了,開車開車。

  她這話一說,谷家其他人竟然再沒有反對,只有谷母在那裡哭得更加的傷心。

  容易說,先開一下車門,讓我下去安排一下。你們抓住機會再走。

  司機把車門打開,容易下車,又立即將車門關上。

  容易走近武警戰士,對其中一個說了幾句話。那句武警武士喊了一句,其他戰士就開始向前走,繼續擠壓翁家人。同時,容易向翁家人招呼了幾句,然後領頭向前走。也不知她對翁家人怎麼說的,其中幾個人跟著容易向前走,其他人也陸續跟了過去。容易拉開了一定距離後,停下來和翁家人說話。

  趁著這個機會,谷家的司機啟動了汽車,並且迅速駛離現場。

  翁家發現谷家的汽車要離開,試圖追趕。可武警戰士早有準備,撲過去用身體阻擋。武警戰士畢竟人少,擋不住翁家太多人。即使如此,還是阻滯了翁家人,等他們擺脫武警戰士時,發現谷家的汽車,速度已經起來,雖然追了一段距離,卻越拉越遠,根本不可能追得上,只好放棄。

  汽車擺脫翁家人後,司機問,再去哪裡?

  谷家人沒有主意。唐小舟說,圍著法院轉吧。舒彥出來後,第一時間會給我們電話的。

  說是圍著法院轉,其實並沒有,繞了幾條街道,感覺安全之後,停了下來。車內的氣氛很壓抑,谷瑞丹可能被判死刑,也可能死緩,兩種結果,谷家都不願意接受,卻又無可奈何。翁家苦苦糾纏,現在雖然暫時逃脫,將來呢?難保翁家不會找到谷家去鬧事,那時又會是怎樣的了局?唐小舟不想被他們的情緒影響,尤其不想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好在他的電話多,一遍又一遍接聽電話,

  沒有電話來的時候,他便給容易打電話,表示感謝。容易說她還在現場,翁家的人似乎還在找谷家的人,他們大概也清楚,翁秋水難逃一死,找谷家出氣,似乎是他們惟一能夠讓自己稍稍平復的辦法。容易提醒唐小舟,讓谷家以後小心,說不定,翁家以後還不肯放棄,會陰魂不散地纏著谷家。

  這一點,唐小舟也想到了。可就算真的發生這樣的事,也是谷瑞丹為她的家人惹下的,自己無能為力,也不想再管了。

  舒彥不知道唐小舟在現場,電話是直接打給谷瑞萍的。谷瑞萍接電話時,所有人都摒住呼吸,認真地聽著。接完電話後,谷瑞萍說,已經判了。同時,好幾個人都問,怎麼判的?谷瑞萍說,維持原判。

  唐小舟看到大多數人的表情為之一鬆,只有谷母突然大聲地哭了起來,哭著喊,我的瑞丹呀,你要受苦了啊。我四個孩子,只有你最顧家呀。我苦命的孩子呀。

  唐小舟覺得,自己所幹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不想再留在這裡,在谷家人為判決結果表現出各種各樣姿態的時候,他悄悄地下了車,又悄悄地獨自離去。他擔心谷家人還會追上來說什麼或者求他什麼,看到旁邊有一輛出租車過來,立即招停,坐了上去。

  司機問,去哪裡?

  唐小舟說,隨便開吧。

  司機大概覺得這個人奇怪,轉過頭看他,同時準備問點什麼,發現他背靠在坐墊上,臉上有兩行清淚流下來,便立即轉過頭,啟動汽車,向前駛去。

  汽車前行不久,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是舒彥。

  舒彥說,宣判過程很短,大家到庭後,法官直接就宣佈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唐小舟努力地平復了一下自己,問道,翁呢?沒有在法庭上鬧嗎?

  舒彥說,他應該知道這是終審判決吧,法官宣判後,他就崩潰了,整個人都癱了,是法警把他抬出庭的。

  唐小舟想,人嘛,到了這一步,大概都是如此吧,全天下能有幾個人面對死亡,仍然大義凜然?

  此案後來出現了兩個小插曲。

  翁秋水知道自己必死無疑,連爭的機會都沒有了,便提出一個要求,希望注射死。他的要求很快被駁回了,事情傳出來後,便成了一個笑話。中國確實嘗試注射死刑,但是,注射死刑需要購買注射車,那台車價格極其昂貴,根本不可能普及,只能規定相當級別的人,才能實行。這個相當級別,指的是副廳級以上。翁秋水直到最後,也未能升上副廳,僅僅只是正處。有關這個規定,他應該是清楚的,之所以最後鬧了這麼一出,大概是希望遵循官場的一個慣例,在某個人即將退出官場時,安慰性地升半級?

  即使被判死刑,也希望享受升半級的待遇,自然就成了官場大笑話。

  另一個插曲,與章政有一定關係。

  人都有其狹隘性,章政自然也不例外。妹妹的死,令他憤怒,出於個人情感,他自然更樂於讓翁秋水和谷瑞丹兩個人都判死刑。作為一名檢察官,他也清楚,這樣一件案子,判處一死一緩,已經公正公平了,就算唐小舟為谷瑞丹做了什麼,從純應訴技術角度看,章政只能為唐小舟或者舒彥為谷瑞丹所做的一切叫好。基於這種認識,對於判決結果,他是完全接受的,另一方面,他又難以徹底地以一名檢察官的標準來對待此事,尤其唐小舟和谷瑞丹已經離婚,就算他對谷瑞丹做點什麼,唐小舟大概也不會為谷瑞丹出頭。於是,他對谷瑞丹做了一件事。

  章政通過個人的影響力或者權力,遊說有關部門,將谷瑞丹押到刑場,給翁秋水陪斬。

  這是一件絕對荒唐的事,也是一件違背當代法律精神踐踏人權的事。當代法律精神非常明確,你犯了什麼樣的法,就應該受到什麼樣的懲罰,而相應的懲罰,也一定得由法院判決。判決書上沒有的懲罰,均不能實施。比如有些機構,在法院還沒有判決的情況下,將某些犯罪嫌疑人遊街示眾,還有些執法部門,將一些妓女或者嫖客的照片張榜公佈,任何法律之外的刑外刑,都是對法律精神的踐踏。別說其他執法部門無權這樣做,就算是法院,也無權如此判決,中國的任何一條法律,均沒有遊街示眾的刑罰。

  法院判決谷瑞丹死刑緩期執行,而陪斬,就屬於刑外刑,並且不屬於刑罰範疇。

  谷瑞丹已經成為刑犯,只落得任人宰割的命運。她的家人均屬於人微言輕的社會低層人士,沒有任何人足以替她出面說話,或者即使說話,也沒有絲毫影響力。唐小舟如果說話,肯定是有一定影響力的,可唐小舟不會為了她再一次出頭。

  最終,谷瑞丹被押到刑場,不僅親眼目睹了翁秋水被槍決的過程,而且她自己也經歷了一次准槍決。

  多年以後,谷瑞丹對唐小舟提起過此事。她說,當時,她被押到刑場,和她一起的,並不僅僅只有翁秋水,還有其他一些待決犯人。她被安排在翁秋水身邊,兩人的距離非常近,她只要稍稍偏過頭,便能看清翁秋水的臉。而翁秋水也看到了她。她看到翁秋水臉上,帶有一絲微笑,那個微笑所包含的情緒極其複雜。谷瑞丹說,她能感受到,翁秋水以為她被改判了,其實,她自己也困惑,也以為自己被改判了。同時,她又不明白,如果改判,為什麼不通知她?這是不符合程序的。

  後來開始行刑,他們被要求排成一排,跪在事先挖好的坑前,行刑人員從背後走過來,停在他們身後,指揮官發出指令後,行刑手單手舉起槍,頂住了他們的後腦勺。谷瑞丹的後腦勺也頂了一支槍,那一瞬間,她完全傻了,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以為自己從此徹底煙消雲散了。

  槍聲響了。谷瑞丹印象中僅僅只響了一槍。事後想起來,應該不止一槍,而是每個行刑手都開了一槍。只不過,這些槍是同時響的,彼此的距離很近,聽上去,便像是一槍。當然,還有一種可能,聽到槍響的同時,她倒地了,後面還有槍響,她沒有聽到。

  谷瑞丹倒地,當然不是因為被槍擊中,而是被嚇得昏了過去。

  從此,過去的谷瑞丹,徹底死了。谷瑞丹說,那一槍,將她的精神徹底毀滅了,從此,她變成了行屍走肉。

  早晨起床後,唐小舟見外面暴雨如注,嚇了一大跳,意識到這樣的大雨,肯定會引發一系列問題,匆匆洗漱之後,立即驅車往迎賓館趕。剛剛啟程,接到余丹鴻的電話。

  余丹鴻問,小舟,你在哪裡?

  唐小舟說,我正在路上。雨太大了,街上到處都是水,車子不好走。

  余丹鴻說,我和幾個常委都在趙書記這裡,你盡快趕來吧。

  唐小舟也想趕快一點。可雨實在太大了。他好歹在世上活了三十多年,這麼大的雨,還是第一次見到。一般來說,雨點大的時候,就不會密集,密集的時候,雨點往往很小。可這次的蘿莉司就是怪,雨點大不說,而且非常密集。以前常常看到一個詞,叫瓢潑大雨,沒有經歷蘿莉司,肯定不能理解瓢潑大雨是怎麼個陣仗,彷彿天上的什麼地方缺了一道大口,雨便傾瀉而下,城市的下水道根本排放不及,路面上積了厚厚一層水。不知什麼人將下水道的蓋子打開了,雨水便爭先恐後地往那裡流,到了下水道的入口,打著漩兒,如果一個人不小心掉進去,肯定被捲沒影了。所幸的是唐小舟的吉普車底盤比較高,一般的小轎車,根本無法行駛。

  反正路上走不快,唐小舟便做了一件事,給省氣象台打電話。和氣象台保持緊密聯絡,是他的工作之一。氣象台說,這次降雨,是因為颱風蘿莉司,降雨量之大,歷史罕見,主要降雨集中在江南省的東南部,重災區是東漣市和聞州市,其次是雷江市、陵丘市、麻陽市,柳泉市、雍州市等。

  唐小舟分別給東漣、聞州、陵丘、雷江打電話。東漣的情況顯然不妙,市委市政府負責人,全都去了一線,緊急指揮疏散群眾。東漣的水位全線警報,已經有至少十幾個村子被淹沒,大量的房屋倒塌,不少民眾被困。從昨晚開始,吉戎菲等領導便分工負責,分片包干,目前正乘衝鋒舟,指揮對被困群眾的營救。東漣市委相關負責人說,目前還沒有具體的傷亡數字,但估計這類數字不少。聞州的情況,市委辦的負責人說,市委書記趙有豐正組織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具體情況目前還不太清楚。唐小舟知道,他們不是不清楚,而是沒有得到市委書記的同意,不敢輕易將情況上報。可以想見,聞州現在才開緊急會議,情況不會好到哪裡去。雷江的情況稍好,昨天,省裡接連發了幾封明傳電報,要求各地做好防風減災工作,雷江採取了一些緊急措施,市委市政府負責人劃分了責任區,昨晚全部駐在責任區。陵丘的情況令人憂慮,唐小舟打電話給市委辦公室,值班人員說,正在和有關方面聯繫,具體情況還沒有摸清楚。唐小舟反覆追問,才弄清楚,市委辦和主要領導失去了聯絡。

  唐小舟每天出門很早,此時街上行人和車輛都少,一路暢通,他只需要半個小時便能趕到迎賓館。今天的情況非常糟,他打了提前值,仍然用了一個多小時。趕到迎賓館七號樓前,見門口停了幾輛越野車,馮彪拿著一把大傘,站在門口的雨簷下。雨實在太大了,地上是一層積水,往一個方向快速地流著。馮彪穿著一雙深筒雨鞋,手裡還提著一雙。見唐小舟的車停過來,他便迎上幾步,走到車門邊,撐著傘,先將雨鞋遞上來。唐小舟在車裡換了鞋,將皮鞋提在手上。風很大,馮彪用一隻手,根本撐不住傘,不得不用雙手。即使如此,傘還是無法撐穩。唐小舟跨下車,又鎖好車門。僅這麼一會兒功夫,已經有很多雨點上了他的身。

  唐小舟問,要出去嗎?

  馮彪說,好像要去聞州。

  蘿莉司到來之前,北京有關部門發過幾份明傳電報,江南省委高度重視,幾次開會部署預防工作,昨天更是一連發出幾封明傳電報。實際上,這類工作,並不是省委的日常工作,而趙德良又是一個講究各掃門前雪的人,政府的工作,他一般只是指導性地過問一下,並不插手。防總總指揮是陳運達,此事自然應該由他來主抓。而陳運達並沒有太重視此事,只是開了一個電視電話會。唐小舟揣測,陳運達不重視,有一定的客觀原因,也有很強的主觀原因。客觀原因是江南省雖然毗鄰廣東,颱風季節也會受一定影響,可大面積的風災,別說近些年沒有遇到過,幾百年歷史上,都不曾有過。人往往容易犯經驗主義錯誤,無論如何,陳運達都沒料到此次風災會如此嚴重。主觀原因,在當時還不是太明顯,後來陳運達發動了一場針對趙德良的戰爭,唐小舟才意識到,陳運達幾乎沒有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

  省政府在這項工作上並沒有下力氣抓,各市班子的情況又參差不齊,對於此事的重視程度,完全不一樣。東漣對省委的指示精神執行得很徹底,既因為吉戎菲的女性幹部特點,凡事小心翼翼,又因為她知道自己正處於關鍵時刻,任何一個細節上,都不能出錯。雷江的班子雖然不是很團結,但鍾紹基和劉延光都是實幹型幹部,工作還是做得很扎實的,防災工作做得不錯。最讓人擔心的,恰恰是聞州。聞州的班子是新搭建的,市委書記是趙有豐,原常務副市長嚴珂代理市長。趙有豐想抓權,當地又不太聽他的,班子顯得很不和諧。

  趙德良親自去聞州,顯然因為他對聞州的班子不放心。

  情況特殊,余丹鴻需要坐鎮中樞匯總情況,隨時和趙德良保持聯絡,自然不可能陪趙德良下去,省委辦公廳跟著趙德良的是陸海麟。此外,鄭硯華是前聞州書記,趙德良把他也叫上了。因為沒有副書記,只好將幾位常委當副書記用,馬昭武去東漣,夏春和去陵丘,羅先暉去雷江。這些常委下去,原本都應該有開道車,可普通的開道車無法在這樣的大雨天行駛,而省裡又只有一台越野開道車,這台車,便跟了趙德良,其他人下去,只能輕車簡從了。唐小舟陪鄭硯華坐在開道車上,陸海麟陪趙德良坐在後面。

  趙德良召集部分常委開緊急會議時,陳運達也在省政府召開緊急會議,議題是同樣的,抗風救災。省政府原計劃由幾個副省長分赴災區,後來得知趙德良親赴聞州,陳運達才給已經上路的楊厚明副省長打電話,叫他回來坐鎮省政府,改為自己前往東漣。東漣和聞州是兩個重災區,書記省長各去一處,倒也適當。

  一路上,唐小舟問起鄭硯華這幾個月的經歷。鄭硯華說,也沒什麼特別的事,主要是聽從他的建議,下鄉去搞調研,跑了很多地方,對全省農村的狀況,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也有了一些思路,正準備抽個時間整理一下,再向趙書記匯報。不過,最近可能沒有時間,省裡組織了一個歐洲考察招商團,已經定下了行程,由他領隊。他也知道,這類活動,多半都是公費旅遊,同時,他也確實想去歐洲看看,尤其是德國、法國、瑞士、荷蘭這幾個國家,他要好好地看一看,瞭解一下人家到底是怎麼發展工業的。

  鄭硯華說這些的時候,唐小舟只是聽,並沒有表態。沒有表態並不等於他心裡沒有想法。當初,他確實建議鄭硯華去搞一搞農業發展方面的調查,那是因為他覺得趙德良可能有意讓他當副省長。他一旦當上副省長,分工就不由趙德良說了算,而是由陳運達說了算,陳運達很可能讓他分管農業。幾個月之後,唐小舟的想法變了。現在江南省的形勢是,既有一個副省長的職缺,也有一個常務副省長的職缺。讓鄭硯華當副省長?在趙德良的權力天平中,這個職位顯得輕了。讓鄭硯華當常務副省長?這個職位又太重,別說趙德良是否放心交給他,陳運達大概也不會樂見其成,其他副省長的意見一定會很大,中組部大概也難以通過。

  除了鄭硯華之外,還有一個人,唐小舟沒有考慮,那就是溫瑞隆。市委書記已經沒有溫瑞隆的份了,市長又不可能再當,無論是省委還是中組部,都得考慮給他一個適當的安排。江南省委如果不考慮他一個適當的位置,中組部就得考慮。中組部考慮,有兩大方向,一是在江南省安排,一是異地安排。站在趙德良的角度想,與其由中組部來安排,自己陷入被動,不如由自己來安排。如果由自己來安排,該怎樣安排?最好的位置,自然是常務副省長。

  如果讓溫瑞隆去當常務副省長,而讓鄭硯華去頂尹越的缺當副省長,意義就輕了。相反,將溫瑞隆和鄭硯華來一次對調,讓鄭硯華去雍州市和彭清源搭班子,顯然是最佳選擇。

  這次選派他帶隊去歐洲招商,會不會與此有一定關係?唐小舟無法判斷。

  高速公路路基較高,情況還算好。一旦出了高速,麻煩就來了,到處都是積水,到處都堵著車,幾十公里的路,走了好幾個小時。唐小舟建議由聞州派人派車過來接走他們,趙德良說,他們能有什麼辦法?難不成派直升機過來?如果派車,路上一樣堵著。聞州是以前的三線戰備城市,市區挖過很多防空洞,改革開放後,這些防空洞大部分改作商業經營場所,此次風災,因為準備嚴重不足,這些地下設施,大多沒有採取防範措施,城市街面的積水,便往這些地方流,大部出現水浸。此外,近二十年來,聞州城市建設速度很快,新建城市,排水系統不配套,遇到這樣的大雨,城市積水無法排走,大量的街道變成了澤國。農村的情況更加嚴峻,因為防災工作部署得晚,等市裡行動時,相關設備和人員,根本無法離開市區。

  好不容易趕到了市委,和省委一樣,市委只有秘書長一個人在家坐鎮,其他幹部全部下去了。趙德良等人,一邊吃麵包裹腹,一邊瞭解情況。秘書長匯報說,市裡召開緊急會議後,所有領導,全部派下去了,但是,他們無法到達指定地點,目前全部被堵在路上,進退不得。就目前所知,聞州市清樂縣前灣鎮形勢最為嚴峻,全鎮有好幾個村,完全被水淹了,居民疏散不及,等待救援。市裡已經派出武警、公安和消防部隊前往救援,可因為路況問題,趕到現場的,僅僅少量部隊,如若天黑下來,這些居民就危險了。市裡已經向省裡緊急求救,希望能夠派直升機前來增援。省委的答覆是,趙書記正在前往聞州的路上,待趙書記到達後決定。

  趙德良知道,省政府由徐副省長前往聞州,便問秘書長,徐副省長此時在什麼位置。秘書說,徐副省長知道聞州的情況以及清樂縣前灣鎮的情況,決定不來市裡,直接去前灣鎮了。

  在市委辦公室,趙德良分別給省武警總隊和省軍區打電話,調省武警和省軍區的直升機,前往聞州和東漣救援。

  省裡的直升機已經派出,其中有一架將成為趙德良的空中指揮機。直升機無法在市委降落,他們需要趕去軍分區營房。趙德良將鄭硯華和陸海麟留下來指揮聞州市抗災。鄭硯華原是聞州市委書記,這裡的幹部都曾是他的部下,此時,他又是受省委書記的委託,指揮起來得心應手。趙德良帶著唐小舟,由馮彪開車,市裡安排一名幹部作嚮導,趕往集結點。路上的情況實在太糟糕,不是這裡堵就是那裡淹,七彎八拐,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趕到。此時,省裡的直升機先到了。唐小舟陪趙德良登機,駐軍派了一位參謀陪同。

  直升機升空不久,便已經離開了市區。從飛機上往下看,山山水水,盡收眼底。一路飛來,好幾個村子淹沒在水中,從上往下看,只能看到水中漂著的房頂以及牛呀、狗呀一類的動物,偶爾可以看到沒有被淹沒的樹,樹上趴著一些人。水面上有些衝鋒舟,正駛向那些等待救援者。最初,這架直升機還只是指揮,在與地面的聯絡中,了解救援的相關情況。時隔未久,他們不得不放棄了指揮責任,投入到救人之中。直升機和衝鋒舟不同,直升機要將軟梯放下去,再將人吊上來。救一個人需要花好一段時間,加上機艙內的空間有限,不可能裝載更多的人。但直升機比衝鋒舟快,視野也更開闊,那些已經抓在樹上的人,他們自然不會救,只有那些在水中漂的,才是他們的目標。

  即使如此,唐小舟也感到無力。有一次,他們明明看到一個人在水中掙扎,趙德良立即命令飛機下降,又開始放軟梯。可是,軟梯還沒有放到水面,那個人已經消失了。

  奮鬥了好幾個小時,救了十幾個人。眼看天就要黑了,救上來的這些人,在水裡掙扎了很長時間,迫切需要醫治,趙德良還要參加市裡的救災會議,直升機也需要降落加油,只好返回。直升機在基地降落後,下面早已經等了很多人,有人忙著給直升機加油,醫院的救護車停在遠處,準備接走災民。電視台的採訪車也都開了過來,將直升機團團圍住。

  唐小舟在機艙門打開之後,第一個跳下來。直升機的螺旋槳還在轉動,巨大的轟鳴聲,使得現場根本聽不見說話。趙德良隨後站在了舷艙口,唐小舟伸手去扶,部隊的首長出現在另一邊,也伸出了手,兩人一起將趙德良扶下來。

  部隊首長向趙德良敬了一個禮,然後請趙德良上車,說是部隊食堂已經準備了晚飯,請首長先去用晚餐。旁邊那些記者的攝像機照相機,全部對準了趙德良。趙德良看了看那幾輛救護車,一些醫務人員還停在稍遠的地方沒有靠前。顯然,他們要等趙德良走後,才過來接災民。趙德良向他們揮手,說,你們站在那裡幹什麼?快過來把這些受災群眾接走。

  十幾分鐘之後,所有災民被抬上救護車運走了,趙德良走向馮彪的車。部隊首長仍然希望趙德良留下來吃晚飯。趙德良握著他的手,一邊向前走一邊說,你的飯,我就不吃了,你如果能多救出幾個人,比請我吃山珍海味都強。

  汽車回到市委,副省長徐陸錚,市委書記趙有豐,代市長嚴珂早已經等在這裡。看得出,這一天他們過得同樣非常不容易,身上是濕的,衣服上有泥水,頭髮也是亂的。趙德良和徐陸錚握手,說,徐省長,辛苦你了。

  徐陸錚說,損失慘重呀。

  趙德良並沒有和徐陸錚多談,轉向趙有豐和嚴珂。和他們握手的時候,趙德良不是太熱情,只是將他們的手輕輕地拉了一下。後來還有很多領導等著和趙德良握手,趙德良不握了,說,俗套就免了,我們說正事吧。有豐同志,你領頭,帶大家去你們機關食堂吃飯,吃飯的時候,我們把情況湊一下。

  午飯時間,趙德良在路上,根本吃不上,到了聞州,才由唐小舟和市委辦的同志一起弄了些麵包蛋糕之類,勉強填了肚子。現在已經接近七點,飯點過了,市裡的領導們,自然要替趙德良準備晚飯,只不過,他們並沒有在機關食堂準備,而是準備在市委招待所。聽趙德良說要去機關食堂吃飯,他們有點慌了。

  趙有豐、嚴珂他們,自然不管這些,跟著趙德良向食堂走去。市委秘書長著了忙,將唐小舟拉到一邊,說,唐處,你看這事怎麼辦?機關食堂沒有準備,人都可能已經下班了。

  唐小舟明白秘書長的意思,他希望唐小舟去勸一勸趙德良,改到已經定好的餐廳去吃。這種話,唐小舟怎麼能說?他問秘書長,你原來準備在哪裡吃?

  秘書長說,市委招待所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唐小舟說,那還不簡單?你叫他們送過來嘛。

  秘書長顯然不太樂意,卻又無可奈何,說,看來,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