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他答應谷瑞丹中午看能不能抽出時間,那是因為趙德良通常會在中午休息一會兒。他也往往利用這個時間,在辦公室裡睡上半個小時。既然谷瑞丹堅持要他去看望谷瑞康,就只能犧牲中午休息時間了。
中午一點,谷瑞丹按照約定來到省委大院接唐小舟。
谷瑞丹是副處長,雖沒有專車,可公安廳的車多,調個車還是很方便的。唐小舟知道她的心理,一來嫌北京吉普檔次太低,丟自己的面子,二來公家的車,既經濟又方便還有派頭,不用白不用。谷瑞丹喜歡坐副駕駛席,也不知她是什麼心理,總覺得這是領導的席位,實際上,越高級的領導越不坐這個位置,這恰恰是領導秘書的座位。
唐小舟要上車的時候,谷瑞丹假惺惺地客氣了一下,說,你坐前面來吧?唐小舟心裡覺得好笑,如此虛偽的一個人,自己在結婚前,怎麼就沒發現呢?
唐小舟沒有答應谷瑞丹虛意熱情的邀請,直接拉開後車門,坐了進去。畢竟她主動對自己說了話,畢竟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夫妻,當著宣傳處司機的面,他如果不理她,顯得不是太好。他想說句什麼話,比如瑞康是怎麼回事?怎麼被人打了?轉而一想,谷家人是最愛面子的,谷家人被人打了這件事,肯定很失面子,如果讓宣傳處的人知道,糗大了。因此,唐小舟斷定,谷瑞丹肯定沒有告訴司機這件事。
果然,還是谷瑞丹先說話了。她說,瑞安已經上班了,在市地稅局。
谷家人就是有趣,谷家老爺子從來都擺出一副極善教育子女的派頭,遇到隔壁鄰居教育孩子的方法粗暴一點,他便要上前數落人家一通,然後現身說法,告訴人家,自己的子女教育得多麼的優秀。可唐小舟有一點不明白,如此善於子女教育的谷家老爺子,怎麼就沒有教會孩子有尊卑觀念,谷家的孩子,除了孝敬谷家兩老,其餘的人,一概入不了他們的法眼,就連兄弟姐妹之間也是如此,從來都不叫哥哥姐姐,一律叫名字。起先,唐小舟還以為老爺子年輕時新派,學了人家很多外國的東西,因為老外別說兄弟姐妹間直接叫名字,連父母也是直接叫名字的,叫名字對於他們來說,代表著更加的親暱。後來他才知道,老爺子除了地攤小報,從來都不讀書不看報的,他很懷疑老爺子是否知道外國人相互間直呼名字這種習慣。
談過了瑞安,谷瑞丹又開始談起了女兒唐成蹊。
唐小舟的這個女兒,和她的媽媽完全一個個性,在家裡,永遠站在母親一邊,對唐小舟進行批判,語氣儼然就是個小大人。他家三個人的關係,常常讓他聯想到國際關係,谷瑞丹就像是美國,強勢專橫,說一不二。女兒就像是英國,惟美國馬首是瞻,亦步亦趨,錯也是對。自己就像是日本,不僅要對美國惟命是從,還要看英國的臉色,同時,又想自成體系,老是夢想著第三股勢力的崛起,擺脫美國和英國的陰影。
谷瑞丹說,你能不能抽時間輔導一下成蹊?她的成績怎麼都上不去。前幾天,老師打電話來說,她在班上搞了個小團體,誰不服她,她就打擊人家孤立人家。
唐小舟想,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整個和她媽媽一個模子出來的。
谷瑞丹見他不說話,便更加起勁地數落,說,你看你,幾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女兒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從小到大,你管過女兒沒有?天下有你這樣當父親的嗎?
唐小舟自然管過女兒,那時候,他和他母親一起管。可很快他就發現,將母親接來照顧谷瑞丹坐月子是一大錯誤。谷瑞丹除了她自己的父母之外,誰的父母都不尊重,在她的眼裡,他的母親和路上撿來的老媽子差不多,想發脾氣就發脾氣。對待婆婆,谷瑞丹奉行的是三個凡是,凡是婆婆所說,對的也是錯的,凡是婆婆所做,都是應該的,凡是婆婆所食,一定要和保姆同一標準。那段時間,唐小舟夾在母親和谷瑞丹之間,兩頭受氣,家庭關係,迅速惡化,他卻無能為力。
谷瑞丹有一對很大很飽滿的乳房,那一直是她的驕傲所在。唐小舟也很為此得意過,以為這樣一對乳房,完全可以養活一個足球隊。可是,孩子生下來後,竟然沒奶。剛開始,唐小舟並沒太當一回事,以為這樣一對乳房,根本就不用擔心奶水問題。等第三天出院,將母女倆接回家,母親聽說沒奶水,急壞了,立即說出兩種解決辦法。一是讓孩子吸,二是想辦法食補催奶。谷瑞丹聽到這兩種辦法,立即大搖其頭,說這是老封建的辦法,不是科學,堅決不幹。第四天,谷瑞丹的家人第一次來看她和孩子,對於她沒奶一事,她的父母隻字未涉及,倒是谷家大嫂提出了解決方法,也是兩個,吸奶和催奶。直到第五天,谷瑞丹才同意吸奶,不知是不是喝慣了牛奶的緣故,女兒竟然對母親的奶頭不感興趣,出勤不出力,每次吸奶都敷衍塞責,草草了事。到了第十天,仍然沒奶,谷瑞丹才同意用一些民間方法催奶。也不知她天生就沒奶,還是一切措施都晚了,最終,谷瑞丹的乳房,一滴奶未出。
也就是從此之後,對於母親所說的與育兒有關的話,谷瑞丹一概不聽,全都斥之為沒有科學根據的老封建。
老封建你不聽,那你總得有些新辦法吧?孩子出生之前,唐小舟曾買過不少育兒方面的書,谷瑞丹也曾煞有介事地看過,唐小舟也認真地看過。孩子出生後才發現,育兒是一個嶄新的課題,那些書本上的東西,永遠未能將實際情況寫完,就算是寫完了,幾十本厚厚的書,你也無法一一看完並且記住。
為了能夠更科學地育兒,唐小舟開始四處請教,因此得到了許多實用知識。比如單位有一位大姐,其母親是退休的婦產科主任,她告訴唐小舟一個方法:怎樣知道嬰兒穿得多了還是穿得少了?很簡單,你經常摸一摸孩子的手,如果手不溫不冷,那就是正好,如果偏冷,就得加衣服,如果偏熱,就得減衣服。唐小舟回去和谷瑞丹說,話還沒說完,就被谷瑞丹罵了一通,說又是你媽媽告訴你的老封建。唐小舟解釋說,是單位一個同事,她的母親是婦產科主任。谷瑞丹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少跟我說什麼婦產科主任,你以為我弱智呀,用這種方法騙我。類似的事情多了,唐小舟只好不再過問女兒的一切。
到達雍華醫院,谷瑞丹讓司機在樓下等,然後和唐小舟一起下車。
唐小舟又一次想到,谷瑞丹不僅沒有告訴司機谷瑞康被打一事,甚至連到醫院看望誰都沒告訴他。不然的話,副處長的弟弟住院,司機大概是會上去看望一下的。此事再一次讓唐小舟心生疑問。要知道,谷瑞丹是一個貪財貪權的女人,弟弟住院這樣的事,肯定是別人送禮的好機會,她又怎麼肯輕易放過?
一起上樓的時候,唐小舟問,到底怎麼回事?很嚴重嗎?怎麼鬧到要住院?
谷瑞丹說,他們去一家工廠搞環保大檢查,那是家環保不達標企業,上面已經限期整改,有可能要關閉。那家企業可能以為他們是來關工廠的,煽動一些工人圍堵執法人員,最後動手了,打傷了兩個人,瑞康是最重的。
唐小舟立即知道,谷瑞丹說的是假話。最近,中央越來越重視環保工作,環保執法的力度逐年加強,他是很清楚的。雖說區級環保部門對某家企業執法這樣的事,對於省一級來說是小事,可發展到圍毆執法人員,就是大事了,屬於群體性事件。比環保執法更加重視的,恰恰是群體性事件,一旦發生群體性事件,將會層層追究。對於群體性事件,上面有嚴格規定,必須在第一時間上報,否則是要嚴肅處理的。也就是說,真有這樣的事發生,省委辦公廳第一時間會接到信息。當然,事件剛發生,下面的呈報滯後,可能性不是不存在。唐小舟之所以立即認定她在說謊,完全基於他對她的認識。
谷家人有一個不好的習慣,特別多小謊言,以至於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他們也往往以謊言對付。谷瑞丹所說的話中,只要不涉及大事的,至少有百分之四十是謊言。她說謊不是性格而是一種習慣,有時候,唐小舟甚至以為是一種遺傳,她的父親如此,她的兄弟姐妹如此,現在發展到女兒唐成蹊同樣如此。
他們來到病房時,谷瑞丹的母親、姐姐以及二嫂在裡面。
這是一間單獨的病房,條件相當不錯,病房裡有沙發有電腦,還有單獨的衛生間和廚房。谷瑞萍坐在沙發上,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無奈,看到唐小舟,只是和他點了點頭。他和這個大姨關係一直不好,原因是她一直在谷瑞丹面前說唐小舟是個鄉下人,一身的酸氣土氣俗氣。最初,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谷瑞丹是堅決不聽的,可聽多了,慢慢也就形成了影響,得到了谷瑞丹的認同。如此一來,這些話,便開始影響到他們的夫妻關係。
唐小舟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自己,因為他的父親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上谷家的門,完全是一副老農相,挑著一擔籮筐進了省城,身上的衣服雖然沒破,卻已經磨得發白。當時,唐小舟無地自容,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谷家找了一些不再穿卻又沒地方可扔的舊衣服給父親。父親像得了寶一樣,當著他們的面穿了,果然比他那套好多了。父親有些捨不得,要立即脫下來,換上自己原來那套。
谷瑞萍說,別脫別脫,穿著吧。你那身衣服,隔壁鄰居見了,還以為我們家來了個撿垃圾的。
唐小舟知道,谷瑞萍並非有口無心,她是故意這麼說的。那時候,谷瑞丹只是公安廳辦公室的一名普通公務員,卻找了一個省報記者。谷瑞萍本人雖然在市稅務局而她的丈夫在市政府,卻都只是普通職員,本能地覺得,妹妹和未來的妹夫比自己混得好,心裡有點酸酸的,所以故意強調唐小舟只是一個鄉下的窮小子。
此後的相當一段時間,谷瑞萍對這個妹夫並沒有好感,見了面要麼是不理要麼是頤指氣使,尤其是她的丈夫在市政府提了一個小小的副科長之後,她的自尊心爆棚,儼然就是這個家的救世主。直到唐小舟當了省委書記秘書,她對他的態度,才開始改變。
谷瑞康的妻子劉麗麗,此時正趴在丈夫的病床前哭著,谷家的老太后站在一旁,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罵娘,說這是哪個斷子絕孫的下手這麼狠。
唐小舟只知道谷瑞康被人打了,進了病房才知道,竟然打得非常嚴重,頭上纏了很多繃帶,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張嘴和一雙眼睛兩個鼻孔,不知是說話不方便還是不想說,他的嘴緊閉著,手上腿上身上也纏著繃帶,整個人被裹成了粽子。即使唐小舟對谷家人半點感情都沒有,看到一個人被打成這樣,他也異常憤怒,說,這是哪個王八蛋,這不是要把人往死裡打?他轉向谷瑞丹問,你們公安部門是什麼態度?這是典型的刑事案。
讓唐小舟大為驚訝的是,谷瑞丹回答得輕描淡寫,說,我已經問過了,他們正在調查。
岳母看到唐小舟,知道他如今大權在握,民間稱為二號首長,只要他說一句話,就連市委書記也不敢怠慢,便以極其權威的口氣說,唐小舟,這件事你一定得做主。我們瑞康不能就這麼被打了。
唐小舟反感她這種語氣,可她畢竟是長輩,他不會給她臉色,便說,是是是,媽,你放心。
岳母說,我放心,我怎麼放心?人都被打成這樣了,我能放心嗎?我不管這麼多,這件事,你一定要管到底。如果不給個說法,以後,你就不是我們谷家的人。
唐小舟覺得好笑,暗想,我本來就不是你谷家的人。何況,做你們谷家人很好玩嗎?你們谷家又何時將我當家裡人?
他說,這種事,應該讓媒體曝光。這樣吧,我給日報的朋友打個電話,讓他們來一趟。說著,他拿出手機,要撥打電話。
站在他身邊的谷瑞丹悄悄地踩了一下他的腳。他詫異地望著谷瑞丹,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見谷瑞丹正在勸自己的嫂子,不理自己,他有些不好收場,只好裝著出門打電話,離開了病房。
到了外面走廊上,他給日報社跑線的記者打了一個電話。對方說,根本沒聽說這樣的事。唐小舟以為日報記者漏了新聞。日報記者都很大牌,消息來源比較單一,往往接到通知,才去參加會議,回來對著通稿發新聞,漏掉關鍵的社會新聞,是常有的事。他又分別給三家都市類報紙的跑線記者打電話,他們靠市場競爭生存,記者跑漏了新聞,要扣分,所以跑得勤。三家的記者都問了,結果是同樣的,根本沒有這樣的事。
唐小舟原想再問問環保局區政府之類,轉而一想,不必了,自己最初就懷疑這件事是假的,谷瑞丹的那一腳,其實已經證實,此事瞞著岳母和劉麗麗。從谷瑞萍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可以看出,她應該是知情的,這姐妹倆合起來編了一個謊言,騙了很多人。
唐小舟正考慮是否進去的時候,見對面走來一群人,全都穿著白大褂,年紀已然不輕,其中有一個,頭髮全都白了。領著他們的,是谷瑞安。
谷瑞安已經看到了他,叫了一聲,然後向身邊的一個人說了幾句什麼。那個人的臉色立即放出光來,冷漠的表情變得極為恭敬,腳步也加快了,並沒有折身進入谷瑞康的病房,而是快步朝唐小舟走過來。
唐小舟明白了,這個人可能是醫院的什麼權威,被谷瑞安請過來了。那人熱情地和唐小舟握手,說,歡迎首長來視察工作。
谷瑞安立即向唐小舟介紹,這位是雍華醫院的院長。
院長又向唐小舟介紹了身邊的幾個人,全都是醫院一流的專家。
唐小舟暗吃了一驚,谷家何德何能,竟然將這幾個如此顯赫的人物請了出來?雍華醫院是江南省最好的醫院,有一百多年歷史,這幾個人,目前是整個江南省最頂級的醫學專家。很快,唐小舟明白了,這些專家並非衝著谷家來的,而是衝著省委書記秘書來的。谷家人辦事,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大家一起進了病房,專家們看病歷,找護士瞭解情況,又問了谷瑞康幾個問題。
唐小舟原計劃兩點鐘之前趕回辦公室,那樣,還可以抓緊時間睡上半個小時,可現在,已經到兩點了,院方如此重視,他甚至都不能提走的話。果然,院長告訴他,請家屬到辦公室去,院方要開一個病例分析會,商量下一步的具體醫療方案。唐小舟看了看表,說,那我們抓緊,二十分鐘後,我必須走。
會議開始,先是幾位專家介紹情況。谷瑞康的情況確實很嚴重,全身有四十幾處傷,其中有十幾處傷勢較重,大小手術處理多達十一處,全部加起來,共縫了七十多針,兩處骨折。儘管如此,並沒有致命傷。
唐小舟知道這些已經足夠,他不想繼續留在這裡,便向谷瑞丹說明,下午還有很多重要的事,他必須走了。谷家人竟然將他當成救星,簇擁著他,護送他離開。尤其是岳母,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再向他提出要求,要如何如何。那情形,彷彿他不立即下令抓到兇手並且將兇手繩之以法,她便不放他走一般。倒是谷瑞萍變得異常主動,將母親拉到一邊,一再對唐小舟說,你有事,你快走吧。
唐小舟以為,這件事自己做到這一步,已經足夠了,其餘的事,谷家自然會處理,就算是打一下他的招牌,也不算大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後來谷瑞康出院,唐小舟恰好陪趙德良到北京,便躲過了陪谷瑞丹去醫院接他。
趙德良去北京是回家,每個月都有那麼幾次,公事私事兩兼顧。唐小舟並不是每次都跟著趙德良去北京,差不多有一半時間,是不需要他陪著去的。就算他陪著去了,也並非全程跟著趙德良,大多數時間,趙德良住在家裡,而他住在酒店。當然,也像他第一次陪趙德良去北京一樣,他會在酒店裡給趙德良登記一個房間,哪怕他根本不過來住。
這次去北京,是他主動向趙德良提出來的。他知道谷瑞康要出院了,如果留在雍州,就會和谷瑞康的事糾纏一段,比如陪著整個谷家人去接谷瑞康出院,就像去機場接一位出訪後載譽歸來的國家元首。此外,還可能要陪著谷瑞丹登一次谷瑞康的門以及回一次谷家。這些事,他一件都不願做,最好的辦法,自然就是逃避。何況,他在北京,真的有很多事要處理。
首先要處理的,自然是要見鄺京萍,完成一次減排運動。
他和谷瑞丹基本已經沒有夫妻生活,偶爾,谷瑞丹為了表現自己的溫淑賢良,會改變以前不聞不問的態度,恩惠一次。可無論她怎麼努力,只要他想到那天家門被從裡面反鎖的事,頓時就洩氣了。經歷了幾次之後,谷瑞丹也就省了事。
在雍州,他原本也可以減排,他還有兩個女人,徐雅宮和孔思勤。
徐雅宮可以說已經是他盤子裡的菜,隨時想吃都可以伸出筷子。他和徐雅宮目前的關係,還停留在經常打打電話以及發一發手機短信,遇到有機會,他也會將她約出來。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都在激烈地鬥爭和掙扎,既想美餐一頓,又覺得還是這樣看著聞著比較好。吃肉不如喝湯,喝湯不如聞香嘛。
至於孔思勤,一開始他是充滿了興趣的。那次給她過生日,她將一切說得太直白了,讓他覺得,如果和她做了,等於是給了她一次效忠自己的機會,事情會因此變得無趣起來。
他畢竟是男人,池子裡的水滿了,就一定得想辦法抗洪排洪,否則就可能釀成洪災。鄺京萍是他目前惟一的減排渠道,當然,他也真的喜歡上了鄺京萍,只要他到北京,她就陪在他身邊,並且從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
唐小舟到北京,還有另一個目的。
他有很多同學在北京,以前在報社,過得不順心,和這些同學基本已經斷了來往。現在當了省委書記秘書,身份變了,那些同學便主動向他靠近,並不僅僅只是他的同班同學,甚至包括其他系以及前後期的同學,也都爭著和他搞好關係。這些同學中,有許多在北京有相當地位,或政界或商界,都很吃得開。他和這些同學搞好關係,等於為自己建立了一個關係網。這件事,就是孔思勤所說的權力結構件的重要組成部分。
千萬別小看了這些關係或者這張關係網。中國社會就是一個人脈社會,人脈資源是這個社會中最重要的資源。不久前,這張關係網,就曾幫唐小舟做了一件大事。
事件的源起要追溯到一年前。當時柳泉市清浪縣發生了一起殘忍殺子兇案,城關鎮一對老年夫婦趁著三十九歲的兒子曹東滿熟睡的時候,將其殺害了。天亮後,夫婦倆手牽扯著手去公安局自首。這起案件,隨即在那個不大的縣城,引起廣泛議論。
無論是公安局調查還是法院審判,兩個老口相互證明,兒子是他們殺的,卻不肯說明殺害兒子的理由和過程。公安局一度懷疑真正的兇手是曹東滿的妻子王文芳。之所以有此懷疑,是基於兩種考慮,一是虎毒不食子,加起來年齡超過一百五十歲的兩個老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殺害自己親生兒子。甚至不是普通的殺害,而是用錘子將曹東滿的腦袋打扁了,這實在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二是曹東滿早於幾年前高位截癱,實際已是一個廢人。曹東滿致殘的原因是他在清浪縣實驗中學當老師的時候,遭遇了一起車禍。當時有一個疲勞駕駛的司機,將一輛大卡車開到了路邊,恰好有一群實驗中學的學生放學,這群學生面臨生命危險之時,曹東滿奮不顧身,衝上去推開了學生,他自己則被卡車撞飛出十幾米。
此事造成了幾個直接後果。後果之一,曹東滿雖然被救活,但因為脊椎受傷致殘,永遠坐在了輪椅上。後果之二,曹東滿被省人民政府頒布予英雄稱號,曾經一度坐著輪椅在全省各地巡迴報告。後果之三,不久前下崗的妻子王文芳被安排在實驗中學食堂工作。後果之四,這個五口之家所有的生活重擔,全部壓在了王文芳身上。
辦案民警一度猜測,會不會是王文芳殺害了丈夫曹東滿,兩個老人見殘廢的兒子已經失去,不肯再失去撐起這個家的兒媳,尤其不想讓才上初中的孫女曹秋芸失去依靠,才出來頂罪。然而,令警方大為意外的是,現場痕跡顯示,此案與王文芳無關,確實是兩個老人殺死了兒子。
此案引起轟動,除了兩個老人親手殺子的行為無法理解之外,還在於司法實踐上的難題。兩個高齡老人,別說讓他們去坐監,就是羈押,都是一大麻煩。總不能將他們關在看守所,再請幾個保姆去照顧他們飲食起居。所以,他們自首後,公安部門並沒有羈押他們。相反,他們倒是主動申請羈押,甚至希望法院早點判他們死刑。
最終,法院認定殺人罪名成立,但由於年齡以及主動投案等原因,並未判處死刑,實刑還是監外執行。
此事過去了一年時間,不久前,這一家又鬧出一件事來,在一次掃黃行動中,縣公安局抓住一個賣淫女,此人竟然是王文芳。這類案子,通常都是治安處罰,賣淫女繳納幾千元後便可放人。而公安部門調查瞭解後發現,王文芳在學校食堂只有八百元工資,公公婆婆沒有一分錢收入,她一個人的工資,根本不足以養活這一家人,才不得不通過賣淫的方式養家。
此案最終沒有處罰,將她釋放了。
又過了一個月,網上出現一篇文章,題目叫悲情的賣淫女。
這個貼子,第一次揭示了很多鮮為人知的內幕,尤其是向外公佈了兩位老人諱幕如深的殺子原因。
原來,兩位老人一直沒有收入,曹東滿致殘後,雖然有一份工資收入,畢竟身體狀況不佳,加上兩個老人年老多病,每個月的醫療費用,就是一大筆開支。這個家庭,別說有點餘錢,就算是日常生活,也是拆東牆補西牆,常年靠借債維持。偏偏這一年,曹秋芸小升初,差五分未能上實驗中學分數線。王文芳數次找到當時的縣教育局長苗學宏陳情,希望考慮到自己是實驗中學職工以及丈夫的實際情況,對女兒的入學問題予以照顧。但是,苗學宏堅決不肯同意,不同意的原因在於,他給人批條子是要收費的,一分收五千元。
王文芳無路可走,四處求人,借了二萬五千元送給苗學宏,總算讓女兒讀上了書。對於有些人來說,二萬五千元或許是一筆小錢,可對於王文芳家庭,這是一筆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巨款。為了盡快還清這筆錢,王文芳開始賣血,她的老年公公婆婆出去撿垃圾。兩個老人不知道,就算撿垃圾,也是分了等級和勢力範圍的。他們跑到了別人的地盤,搶了別人的生意,人家自然不肯放過他們。終於有一次,那夥人對他們動手了。婆婆為了保護自己的男人,和那夥人拼了。結果可想而知,婆婆被打折了腿,身上還留下了無數的傷。
畢竟是高齡老人,這樣的傷,等於走了一次鬼門關。王文芳不得不四處借錢,前後花了三萬多,才將婆婆治好。此時,王文芳的債務已經達到了六萬元。如此之大一筆巨款,靠她買血,絕對還不了。將所有可以賺錢的辦法全都想遍了,最後發現,只有一條路可走,賣淫。
賣淫畢竟需要場所,王文芳不得不將自己的家利用上了。某些時候,嫖客不願開房或者經濟實力不夠的時候,她只好帶回自己的家。公公婆婆大概也知道只有這條路可走,便默認了。只有丈夫曹東滿受不了。每次,她將嫖客帶回家,他倒也沒事。一旦嫖客離開,他就往死裡整王文芳。公公婆婆意識到,這樣下去,兒子會將媳婦整死。兒媳一死,他們全家就完了。為了保住這個家,老兩口不得不採取了極端手段,把兒子殺了。事後,王文芳在兩個老人面前哭過很多場。兩個老人反倒安慰她說,不是為了他們,也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孫女曹秋芸,他們活不活下去,無所謂。如果她被兒子打死,曹秋芸肯定也沒法活了。
這篇貼子在網絡媒體出現,頓時引起廣泛關注,全國幾百家紙媒登載了這一消息,網上更是瘋傳這一貼子,事件轟動一時。最初,人們還只是關注這一家的命運,很快,風向變了,網絡輿論開始轉向苗學宏,人們紛紛指責他,作為教育局長,他沒能保障一個英雄家庭,已經是無法原諒的錯誤,還收王文芳兩萬五千元,直接導致了曹家的悲劇。更有網友搞人肉搜索,說苗學宏是個大貪官,在清浪到當教育局長期間,貪了幾千萬。就是這樣一個大貪官,竟然得到了提拔,目前是柳泉市教育局長。
針對苗學宏的網上聲討越來越激烈,江南省宣傳部網宣辦時刻關注網上輿情,因此編發了一份輿情通報。趙德良看到輿情通報後,當即批示,責成紀委副書記梅尚玲牽頭,聯合教育廳公安廳組成專案組,徹查此案。
若按照常規處理程序,這一處置並沒有錯。可趙德良不懂網絡,沒料到網上輿情和此前他所瞭解的社會輿情完全不同。網民見江南省一時沒有反應,以為省委省政府官官相護,一時群情洶湧。
苗學宏官場混跡多年,肯定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知道清算的機會來了,紛紛上網,匿名發貼,說了很多難聽的話,矛頭直指省委某高級領導,說苗學宏之所以得到帶病提拔,是因為和某領導一起下過鄉,一起嫖過娼。更有人說,江南省官場早已經爛透了,說江南省的官場原則,就像流行的一個段子:進了班子沒進圈子,等於沒進班子;進了圈子沒進班子,等於進了班子;進了班子又進圈子,那就是班子中的班子;沒進班子又沒進圈子,弄不好一輩子當孫子。苗學宏就是圈子裡的人,上面有人罩著。還有人發貼說,中國官場有三怕,一怕寡婦睡覺,上面沒人;二怕妓女睡覺,上面老換人;三怕和老婆睡覺,自己人搞自己人。苗學宏之所以膽大包天任意妄為,就因為他上面有人。還有網友說,苗學宏當官,是下雨天打傘,上面有罩的;女人穿衣服,前面有抱的;日本女人穿和服,後面有靠的。
按照趙德良的要求,宣傳部每天都要向趙德良報告輿情。每次輿情報告送來,唐小舟都認真地看一看,他明顯地感覺到,這些言論,直指省長陳運達,柳泉市是陳運達的官場自留地。
也就是這時候,有一篇博文開始涉及江南省官場最高層。文章說,江南省官場,可能是全國各省最特殊的官場,這是一個地方勢力割據的土圍子,永遠有Y派和D派。Y派雖然往往佔據高位,可D派盤根錯節,頑固保守,故步自封。中央派袁百鳴來當省委書記,就是想打破D派的銅牆鐵壁。可是,袁百鳴最終當了先烈,出師未捷身先亡,被D派整走了。上面於是又派來個趙德良。趙德良看上去比袁百鳴還軟弱無能,來江南省半年多了,對D派無能為力。好不容易宣傳部長朱興邦調走了,趙德良想從外面調一個宣傳部長來,在省委常委中加強自己的實力。可省長陳運達堅決不幹,一定要提拔自己人丁應平。最後還是D派贏了。這次的王丹陽事件,外面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是江南省Y派和D派的又一次鬥法。趙德良下令組織了三方調查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借助這一事件,將柳泉市的班子一窩端掉,借此將D派的土圍子打開一個缺口。以陳運達為首的D派,又豈容趙德良得手?他們早就已經放出話來,說,我就是不辦苗學宏,看你趙德良怎麼辦?江南省官場就像一個戲場,你方唱罷我登場,階級鬥爭搞得如火如荼,最終倒霉的,還是江南省的老百姓。
此處的所謂Y派和D派,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楚,Y是外字的拼音首字母,指的是外來派。D是地字的拼音首字母,指的是地方派。
這篇貼子,掀起了揭露江南省官場黑暗的高潮,甚至有人列出了名單,誰是D派誰是Y派,還有人列出了那些最終被江南省官場擠走的外來幹部的名單,以證實江南省官場D派的存在以及強大。
但實際上,這些話題顯然道聽途說的多,實際真實的少。比如說趙德良想從外面調一個宣傳部長,而陳運達提拔了親信丁應平,就完全是胡說八道。不管文章中有多少不實之詞,所謂的外來派和地方派,又是事實。尤其這個派系事實,觸動了中國官場最敏感的神經,使得政治生態,變得異常嚴峻。
趙德良震怒了,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研究此事。會上作出了幾項決定。
決定之一,立即逮捕苗學宏。
唐小舟做記錄的時候暗想,這個決定,趙德良作得有些違心。他之所以下令梅尚玲牽頭進行調查,顯然意識到,苗學宏其人,恐怕不僅僅受賄兩萬五千元,背後肯定還有諸多貪腐事實。通過這個案子打開一個缺口,應該可以將一批貪官拉下馬。可這樣做,需要走程序,更需要時間。而現在,網上輿情太凶險,為了阻止網上輿情的更進一步發展和事態的更進一步惡化,省委不得不採取斷然措施對苗學宏予以處置。如此處置,就只能放棄未查清或者尚未開始查的其他案情,就已知案情進行審判。
這一決定存在很多問題。問題之一,案情並沒有查清,現在便逮捕苗學宏,與法有違。問題之二,即使問題查清了,要逮捕苗學宏,那也是檢察院的事,省委無權作出這樣的決定。省委的這個決定,有逾權濫權之嫌。問題之三,也是最重要的,網民們見到這一決定時,或許拍手相慶,認為是自己拉下了一個貪官。可他們不知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正是因為他們,使得案子就此進入終結程序,苗學宏更多的罪行,有可能因此免於追究甚至被掩蓋,而圍繞在苗學宏身邊,可能還有其他一些貪官,因而逃過一劫。
決定之二,採取措施,阻止網上輿情的蔓延。
網上言論已經轉向,江南省委省政府成了重點攻擊目標,這些攻擊,又並不全部是事實,更多似是而非的東西混淆了民眾的視聽,江南省委省政府的形象,已經嚴重受損,若事態繼續發展,後果難以想像。因此,會議決定由宣傳部長丁應平和省委秘書長余丹鴻負責消除網上影響。
丁應平從未搞過宣傳工作,突然面對這件事,有點措手不及。他動員宣傳部的力量,可宣傳部能管的只是江南省的網站,外地網站鋪天蓋地的貼子,他是鞭長莫及。余丹鴻為此專程前往北京活動,三天時間,花了三百多萬,仍然無法控制局勢。
趙德良不得不再次召集緊急會議商討對策。會上決定,由趙德良率一隊人馬前往北京,向書記處以及中宣部匯報江南省的做法,並且希望中宣部支持江南省控制輿情。同時,採取多條腿走路的辦法,動員省內所有人去找關係,最好能夠趕在趙德良向中央書記處匯報之前,將輿情控制下來。
如今中國各級政府有錢了,對於很多人來說,這些錢,不花白不花。更多的時候,花了也白花。比如這次為了控制輿情,江南省委省政府定了一個調子,四個字,不惜代價。一時間,冒出了很多人,都說有關係可以辦成此事,只是要錢。省委省政府只是不想看到那些不負責任的言論,不在乎代價。一些有點實權的人,以各種各樣的借口,弄走了不少的錢。後來唐小舟看過一個賬單,余丹鴻為此花了三百多萬,陳運達為此花了一百多萬,游傑為此花了一百多萬,丁應平花了八十多萬。還有其他一些人,也都花了不少,加起來超過一千萬。一千萬對於一省的財力而言,九牛一毛,實在不值一提,可對於某些個人來說,油水之厚,確實令人垂涎欲滴。網民們為他們拉下一位貪官歡慶之時,卻不知道他們的行動,耗費了自己千萬稅費,真是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