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13章 唐小舟的處長任命正式生效

  一邊往外走,心裡一邊鬥爭著。理智告訴他,只要打這個電話,就算徐雅宮有天大的事,也一定會推掉趕過來,但他絕對不能打。情感卻一再和他作對,不斷地對他說,打吧,你已經好久沒有接觸過女人了,正好趁著今晚,把這事給辦了。他相信,黎兆平決不止在喜來登定了餐廳包間,一定還開了好幾個房間,其中既有給丁應平準備的,也有給他自己準備的,甚至可能替唐小舟準備了一間。今晚如果辦了徐雅宮的事,可算是水到渠成。

  迎賓館是五十年代建起的省委招待所,後來一再擴建,便有了今天的規模,最初栽的香樟樹已經非常高大,樹蔭蔽日,整個空間裡,瀰漫著一股清香。樹上有很多知了在叫,竟然已經進入了夏天,唐小舟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正在此時,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是任大為。

  任大為說,哥,你在哪裡?

  唐小舟說,我剛剛離開老闆,正準備去喜來登。

  任大為說,那我過來接你吧。

  唐小舟說,不用了,我打個的過去就行了。

  打的來到喜來登,黎兆平和丁應平早已經到了,正坐在旁邊的休息室裡說話。唐小舟走進去一看,心中暗自驚了一下。這個黎兆平,將這裡搞得春光無限,竟然坐了一屋子的美女,一個賽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性感。

  唐小舟迎著丁應平走過去,主動和他握手,說,祝賀你,丁書記,哦,不對,丁部長。

  丁應平說,小舟呀,我要感謝你呀。

  唐小舟說,部長,你這話就不對了,別說我沒為你做什麼,就算做了什麼,你是領導,我為領導服務,也是應該的。

  丁應平說,剛才兆平說,你現在成熟多了,我還不相信,現在看來是真的了。

  黎兆平說,剛開始我還擔心,怕他把那丑脾氣帶到省委辦公廳去了。現在看來,小舟進入角色很快,比我想像的還要出色。

  丁應平說,那是當然,你們兩個,是我們江南省的才子,那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現在卻一下子出了兩個。

  唐小舟說,是不是真的人才,那還要靠丁部長的使用呀。

  丁應平說,小舟你說錯了,你現在是二號首長,是我的首長呀,我想用也不敢用。

  唐小舟說,部長,你用不用我,倒在其次,兆平你如果不用,你會後悔的。

  丁應平說,二號首長發了話,我敢不從命?

  話雖這樣說,唐小舟卻知道,丁應平要立即用黎兆平,怕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黎兆平的經歷,和唐小舟頗有些相似。當初,他大學畢業後原本可以進北京工作,可他在家鄉有一個女朋友,名叫舒彥。為了愛情,他堅決要求回到雍州,因此被分配到雍州師院,也就是現在的雍州師大。可讓他措手不及的是,他回到了雍州,舒彥卻避而不見,後來才知道,舒彥為了留在雍州,背叛了他們之間的愛情,聽從父親的安排,和父親的一位老朋友的兒子談婚論嫁了。此事對黎兆平的打擊巨大,他發誓要在江南省混出名堂,讓舒彥後悔當初的背叛。他努力調進了省電視台,成為一名記者。然而,黎兆平在電視台非常不幸地遇到了張承明。張承明是新聞部主任,黎兆平不喜歡新聞稿那種老八股,他將自己的新聞稿寫得激情四射、文采飛揚。張承明拿著他的新聞稿,在大會上宣讀,然後一把將稿子撕碎了,說,這是新聞稿嗎?這是垃圾。連新聞的ABC都不懂,連五個W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想當記者?簡直是異想天開。黎兆平血氣方剛,哪裡受得了這種氣?當即和張承明拍起了桌子,大吵了一架,從此把張承明得罪了。

  黎兆平說唐小舟的性格張揚,其實,黎兆平的性格更張揚。

  黎兆平絲毫不肯向張承明低頭,不僅不低頭,而且和張承明幹上了。會後,他將自己的草稿重抄了一遍,找到老台長。老台長是一個仁厚的長者,他支持了黎兆平,將那篇稿子簽發了。黎兆平年輕氣盛,自然不知道,他這樣做,犯了職場大忌。你雖可以越級上訴,可更上級領導卻絕對不可能為了你這普通一兵,和一名中層幹部鬧翻。甚至還有一種可能,更高級領導為了掌控中層,有意在下面培養幾個刺頭,如此一來,你就成了人家手裡的槍子。

  那幾年時間,因為有老台長的硬撐,黎兆平還算暗自得意,和張承明之間的鬥爭,也白熱化。豈知幾年之後,老台長到齡退了下來,張承明竟然升上了副台長。

  大權在握的張承明,便開始對黎兆平大肆報復。黎兆平也曾考慮過退卻,想調一個部門,張承明一定要卡死他,堅決不同意。張承明的做法,再一次激起了黎兆平的鬥志。當時恰好全國掀起下海潮,黎兆平雖然沒有辭職下海,卻做起了皮包生意。他通過自己認識的關係經營鋼材、彩電等緊俏物質,大賺了幾筆。又遇到國家的貸款政策寬鬆,他在沒有任何抵押甚至沒有任何經濟實體的情況下,從銀行貸了一百萬,並且在兩三年之內,將這一百萬翻了好幾番。

  有了錢的黎兆平,拿出一些錢來搞關係,又用這些關係來和張承明鬥法。

  黎兆平和張承明的爭鬥,其實又犯了另一個大忌。在一個官本位國家裡,錢永遠是鬥不過權的。所以,在相當一個時期內,張承明一直處於優勢地位,之所以無法徹底地滅掉黎兆平,也僅僅因為那個時代太特別,錢的地位,被提到了一種高得令人炫目的程度。即使如此,黎兆平也僅僅只能對張承明形成一些困擾而已,根本無法撼動他。

  當時,舞廳剛剛興起,整個雍州市,那種不上檔次的由單位自辦的舞廳倒是不少,真正上檔次的沒有幾家。最上檔次的只有一家,是由省歌舞團辦的。黎兆平聽說張承明要請幾個領導去那裡唱歌跳舞,便派人將那間歌舞廳包場了。張承明帶著領導興沖沖地進去,卻又狼狽而出。

  張承明請領導吃飯,黎兆平便事先跑到那間餐廳,將所有的好菜,全部包了。餐廳自然不肯失去這筆大生意,而張承明雖然訂了座位,卻沒有下菜單。等他帶著領導去時,好菜一個沒有,且廚房正為黎兆平大忙,根本顧不上別人,菜上得有一搭沒一搭。

  所有能夠用錢解決的事情,黎兆平都會令張承明難堪甚至出醜,但所有用權解決的事情,張承明又壓黎兆平一頭。很快,張承明由副台長、常務副台長升上了台長,黎兆平還只是一名普通記者。

  顯然,形勢在悄然逆轉。黎兆平並不是那個永遠的弱者,他的生意越做越好,錢越賺越多。黎兆平實在太聰明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和張承明的爭鬥,其實真正受損失的,還是自己。張承明之所以始終壓他一頭,關鍵還是權力的作用。他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便調整了自己的方向,開始用錢打開權力通道。

  許多時候,錢和權是可以置換的。黎兆平是江南名記,又是個有錢的名記,兩種力量結合的結果,使得他在江南省官場人脈極為深厚。黎兆平意識到官場人脈的重要性之後,開始啟用這些關係。

  黎兆平也開始學會利用權力的時候,張承明就被這個權力場牢牢地釘在了台長位置上,多年再無法動一動。相反,黎兆平從生意場抽身而出,將自己的事業一分為二,一部分交給妻子陸敏,一部分交給弟弟黎兆林,他自己則全力以赴維持人脈關係同時也和張承明周旋。他公開表態,他要徹底玩殘張承明。

  然而,世事的變化,往往充滿了戲劇性。

  就在兩人的鬥法而黎兆平明顯處於優勢的時候,杜崇光調入廣電局當副局長,陳運達作出這一安排,實際是要讓杜崇光當局長。

  此時的杜崇光,原本應該迅速團結黎兆平,那麼,張承明可能永無翻身之日了。可不知為什麼,杜崇光不僅不喜歡黎兆平,甚至恨他。有一種未經證實的傳說,當年,杜崇光在下面當廣電局長的時候,曾喜歡一個女孩,差不多快成功了,豈知黎兆平半路殺出,橫刀奪愛,令杜崇光恨黎兆平恨得牙癢癢。

  張承明此時反倒異常清醒,知道自己不能兩面受敵,便極其主動地和黎兆平緩和關係,以便竭盡全力和杜崇光競爭。兩人關係緩和之後,黎兆平很快被提拔為娛樂頻道副總監,黎兆平則投桃報李,全力支持張承明打敗杜崇光。張承明從中嘗到了甜頭,當上局長之後,很快將黎兆平提拔為總監。

  唐小舟之所以認為丁應平要盡快提拔黎兆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兩個原因,一是黎兆平被提拔為正處級總監才只有一年多一點,二是他支持張承明擊敗了杜崇光,卻沒料到張承明贏了競爭卻輸給了時間,現在杜崇光替補當上了局長。即使丁應平想用黎兆平,大概也不是近期之內的事,杜崇光這一關,他恐怕就難過。

  黎兆平請大家入席。這樣的宴請,並沒有什麼實質性內容,僅僅是聯絡感情而已,酒席之上,除了喝酒,也就是談一些風花雪月,最生動的,也就是黎兆平講了幾個段子。丁應平礙於即將上任的省委常委身份,自然不可能放得太開,唐小舟是省委書記秘書,自從走上這個崗位的那天起,他便完全改變了自己,變得極其低調,彷彿在嘴上安了一把鎖,無論何種場合,能不說話盡量不說話。除了同丁應平以及黎兆平敬酒,再沒有更多的活動。

  倒是任大為,趁著給唐小舟敬酒的機會,小聲地對他說,哥,丁書記想把我調到他的身邊,你說好不好?

  唐小舟明白了妹夫的意思,丁應平想調他來當秘書。他說,這有什麼好不好?在省裡肯定比市裡好。

  酒場上的沉悶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黎兆平發動他身邊的美女,將氣氛給攪亂了。後來,唐小舟才知道,黎兆平帶了五位美女,全都是娛樂頻道的,有一位楊秋萍,是剛剛招進來的女主持,只不過因為上鏡的機會少,還不太為觀眾所熟知,其美貌絲毫不遜於巫丹,甚至比巫丹有更多的優勢,比如年輕、活潑、高挑、性感等。楊秋萍非常大方,主動給丁應平敬酒,一開始,丁應平似乎還有些端著架子,但耐不住楊秋萍的一再進攻,開始和她頻頻碰杯。

  唐小舟知道黎兆平晚上一定會安排別的活動,但他不想在這裡耽誤時間,見大家酒喝得差不多了,他便借口說還有事,需要提前離開。在座的都知道他是大忙人,既然他說有事,誰也不會強留,他因此抽身而出,來到喜來登門口,給孔思勤打了個電話。

  他問,在哪兒呢?

  她說,在陽光三地。

  他問,還有誰?

  她說,還有一個朋友,但他沒來,我在等。

  他開玩笑,男朋友?

  她說,男性朋友。接著她又問了一句,你的事辦完了?

  他說,完了。

  她問,那你過來嗎?我還沒吃飯呢。

  唐小舟愣了一下,過生日到現在還沒吃飯?那也就是說,她並沒有約別人?

  他說,好,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過去陪你吃飯。

  她說,我在陽光三地。

  唐小舟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問,這是在哪裡?

  陽光三地其實是一間中西餐廳,主廳部分是兩幢建築中間裙樓的樓頂天台。自從這幢樓建起來,這個天台就一直閒置著。並不僅僅是這幢樓,但凡這樣的建築,裙樓天台,通常也不會使用。後來有人出主意,將這裡改建成咖啡廳,供員工工間休憩之用。剛開始一段時間,生意還不錯,但兩個月後,來的人越來越少,漸漸就無法經營下去了。單位的領導便想,與其閒置在那裡,不如承包給某個職工經營。單位的員工都沒有信心,單位才開始考慮向外承包。果然就有一個承包者,他提出的惟一條件,是將裙樓稍稍改造,在後面修了樓梯,來陽光三地,不必再經過單位的正門,也就是說,改原來的對內營業為對外營業。開業一年,生意非常之好,原來的六百多平米天台已經不夠用,老闆想擴大營業地盤,恰好左邊那幢樓比天台高一層有房子出租,老闆便租了下來,使得這個經營場所變成了兩層。不久,右邊那幢樓高出兩層又有房子出租,他再次租了下來。因為兩邊高低不一,與中間相接後,形成了三個層次的平台,老闆也就重新改造了一番,裙樓平台改成大廳,另兩處,都是包廂。

  孔思勤定的包廂叫了一個很古怪的名字:處方。

  唐小舟進去的時候,對孔思勤開玩笑說,你害了什麼病?要我來幫你開處方?

  孔思勤說,飢餓綜合症。

  唐小舟因此想到她還沒有吃晚飯,便開始點菜。他自己是吃過飯的,自然不需要點太多。考慮到她還有一個朋友沒來,便問,你的男性朋友吃過飯沒有?要不要點他的量?

  她說,我不知道。

  他說,你打電話問他呀。

  她說,他已經來了,你自己問吧。

  他這才明白,她所說的男性朋友,竟然是指自己,心中自然一陣激動。

  既然是兩個人,吃的又是西餐,自然就要點一瓶紅酒。

  他將酒杯舉起來,說,祝你……對了,我應該祝你多少歲生日快樂?

  她端起酒杯,調皮地說,十八歲。

  他和她碰了一下,說,你十八歲,我三十五歲,那我是你叔叔。來,叔叔祝小侄女生日快樂。

  孔思勤意識到被他鑽了空子,立即揮起粉拳,作勢要打他,可畢竟隔著西餐桌,只是被他的粉拳推動的空氣,大概沾了他的邊兒。她說,我才不當你的侄女。

  他說,那你要當我的什麼?

  她故作思考狀,然後說,當老婆已經不可能,你已經結婚,當同事吧,太沒情調,像一張白紙,就當一張彩紙好了。

  唐小舟說,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彩紙怎麼畫?

  孔思勤說,彩紙當然也可以畫,不過需要更細心更用心更匠心。

  唐小舟說,你說的三心,我都有,不過,有一樣東西,我沒有。

  孔思勤問,你沒有什麼?

  唐小舟說,要做到你的三心,就一定得有足夠的時間,這個我沒有。

  孔思勤說,最近網上流行一句話是怎麼說的?時間就像女人的乳溝,擠一擠,總會有的。關鍵就看你去不去擠。

  唐小舟說,不錯,今晚我就擠了,所以就有了。

  氣氛很好,很浪漫,但唐小舟看出來了,孔思勤並不快樂。他再一次舉杯,和她碰了一下,說,三心朋友,來,快樂起來。

  孔思勤說,有什麼快樂?人生就是來受苦的。

  唐小舟愣了一下,問,你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她說,談不上。不過,好像也沒什麼好樂觀的。

  唐小舟說,你還不滿足?你一參加工作,就進了省委辦公廳。我在這條路上走了十三年,現在才和你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孔思勤說,進了省委辦公廳又怎樣?權力是一塊蛋糕,所有有職有權的人都分了一塊,剩下來的,就只是一點渣子。

  唐小舟想了想,這話還真是一針見血。大家都想往權力場裡鑽,還不就是為了進來分權力蛋糕嗎?能夠分到大塊蛋糕的,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人,所能得到的,僅僅只是蛋糕渣子。也正因為如此,大家才都想得到更大的一分,才會想盡一切辦法甚至不擇手段去爭取。嘴上卻說,你太悲觀了,沒這麼嚴重吧?

  孔思勤說,沒這麼嚴重?比這個嚴重多了,像我這種權力邊緣之外的人,連蛋糕渣都分不到,現在還年輕,也算有點姿色,所以可以打掃衛生,將來年老色衰,連打掃衛生都沒人要了,只能掃地出門。

  唐小舟說,你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

  孔思勤說,確實有人惹我生氣了,或者說,我的氣從來就沒有順過,我被這個權力場傷害了。你看看辦公廳吧,每一個角落,都被劃分了權力範圍,每一片瓦,都是某個人的權力自留地。

  唐小舟說,你說得太嚴重了。

  孔思勤說,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唐小舟問,我知道什麼?

  孔思勤說,接待處,你知道是誰的自留地?

  唐小舟問,誰的?

  孔思勤說,余丹鴻的,別說接待處是他的自留地,就連接待處長,也是他的私人物品。

  唐小舟說,越說越不像話了。

  孔思勤說,你不相信算了。余丹鴻一上任,就把接待處長換了。現在的接待處長,以前是迎賓館的總經理。省委的領導,在迎賓館都有專門的房間,當時,余丹鴻還不是秘書長,沒有專門的房間,總經理的房間,就成了他的。那裡就成了他第二個家。

  唐小舟說,你這都是聽誰說的?

  孔思勤說,我聽誰說的?說出來你也許不信。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掃地嗎?

  唐小舟問,為什麼?

  孔思勤說,余丹鴻要我陪他,我不同意。

  唐小舟暗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這是真的?

  孔思勤說,權力場是什麼?馬克思有一個形象的說法,叫上層建築。權力場就是一個建築,一般人以為,建築是由一磚一瓦組成的,所以,我們小時候常常聽到一句話,革命同志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可是,你如果認為身在權力結構中,你只是其中一塊磚,那就大錯特錯了。權力結構並不是由單獨的磚或者瓦組成的,而是由結構件組成的。每一個結構件,就是一個勢力團體,相互支撐相互依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某個人出了問題,肯定不是這個人的原因,而是這個結構件的原因。只要這個結構件不出問題,組成這個結構件的每一分子,只可能越來越好。誰如果不想成為結構件的分子,誰就無法在這個權力場生存。我就是一個例子。

  唐小舟真的對孔思勤刮目相看了,到底是研究生畢業,思維和別人就是不一樣,經她這麼一比喻,官場就變得清澈透明起來。所有的官場現象,全部得到了解釋。但他不能沿著她的話意往下說,否則,她的心理可能更灰敗。他說,你的話或許有道理,但我想,人類社會自從成為社會的那一天起,其實就在建立社會規則。不管這種規則存在多少弊端,它畢竟是規則。任何人面對規則,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適應規則,要麼改善規則。除此之外,恐怕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你可能會說,我難道不能迴避?是的,你或許可以迴避,但你走到社會的任何一個領域,都可能有其自身的規則。你不能適應一個行業的規則,很可能也無法適應其他行業的規則。

  孔思勤說,我沒有說過自己要逃避呀。雖然我覺得這樣的上層建築存在很大的問題,同時我也知道,這些問題,很可能是一種普遍存在,只要是官場,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都存在同樣的問題,或者都遵循同樣的規律,都是由各種各樣的結構件或者說利益團體組成的。我也承認你所說的,面對這樣的結構,你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適應它要麼改造它。對於普通人來說,改造它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你其實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適應它。

  唐小舟說,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去適應呢?

  孔思勤說,不是我不願意去適應,而是沒有我願意適應的結構件。這些結構件,全都是利益團體,你要適應或者加入,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獲得更大的利益。可人家憑什麼讓你獲得利益?這就像商場一樣,你要獲得利益,就必須付出,必須進行等價交換。權錢色,是這個市場的通用貨幣,前兩者我沒有,只有第三種。可是,我不願意和那些人進行交換,我覺得那是在自我侮辱,既侮辱我的人格又侮辱我的智商。我想,若是被他們潛規則和被強姦擺在我面前,我甚至寧願選擇後者。

  唐小舟說,若是按你這樣說,我可就麻煩了。權錢色三樣,我一樣都沒有,我不是慘了?

  孔思勤說,可是,在權力場中,永遠存在兩種人,一種是被結構的人,一種是建立結構的人,你就是建立結構的人。

  唐小舟立即笑了,說,我怎麼成了建立結構的人?你要知道,我無職無權。

  孔思勤說,我想我沒有必要和你討論這個,甚至沒有必要提醒你要建立自己的權力結構件。我只想告訴你,如果建立你的權力結構件,我希望能為你出一臂之力。

  真的沒想到,孔思勤竟然如此坦率。儘管唐小舟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有權建立權力結構件的人,可實際上,他正在構築自己的權力結構件。比如和丁應平、鄭硯華、黎兆平等人的交往,確實就有這種意思。但是,在這個體系中,孔思勤算什麼?如果說,丁應平等人可以在他的仕途成為助力的話,孔思勤大概不可能對自己有絲毫幫助。

  有一點他算是明白了,孔思勤在向他表明一種態度,她已經做好了準備,要適應這個遊戲。如果一定要拿色進行交換,她願意和唐小舟交換,而不是別人。

  他再一次端起酒杯,舉到她的面前,說,我真的很感謝。不過,有一點,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選中我?

  她嫵媚地一笑,說,你不會告訴我,你不知道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吧?

  唐小舟和她碰了一下,說,看來,在你眼裡,我還算是一根優質木材啊。

  她說,不是優質,而是超優質。

  谷瑞康被人打傷住進了雍華醫院。

  谷瑞丹打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唐小舟正在整理趙德良的錄音資料。

  這是唐小舟給自己找的一項工作。每次跟在趙德良身邊,他會帶一支錄音筆,將趙德良說的話全部錄下來,哪怕是吃飯或者其他一些非正式場合,他一樣會錄音。這是他當記者總結出的一條經驗。他發現,有些領導人平常說話的時候,妙語連珠,充滿了智慧和幽默,一旦坐上台作報告,那報告就變得冗長乏味。這是因為,平常領導人很放鬆,他們在說自己的話,上台就難免端著架子,就像電視節目主持人,一旦上台,就說著編導的話一樣,這些領導人所說,是別人的話,是其寫作班子替他們寫下來的話。領導人最精彩的講話不在台上而在台下。

  唐小舟將這些錄下來,然後將最精彩的講話載入檔案。這不是辦公廳資料室的檔案,也不是省檔案館的檔案,而是唐小舟自己所建的檔案。他所建的檔案,還不僅限於領導講話,同時包括領導參加各種活動的一些照片等等。

  正在這時,座機響了,他以為是辦公廳什麼人打來的電話,頭都沒抬,便伸出右手,拿起了話筒,沒想到是谷瑞丹。以前,谷瑞丹幾乎從不主動給他打電話,自從他進入省委辦公廳,這種情況正在改變,她每天都給他打好幾個電話,有時是打座機,有時是打手機。聽到她的聲音,他有點煩,說,什麼事?

  如果是從前,他這種態度,肯定引來她一通大火。最近幾個月,她顯然在壓抑自己,對他發火越來越少了。這讓他覺得,權力真是個好東西,男人有了權力,即使你並不想馴服女人,女人也在你面前變得馴服。

  她說,瑞康住院了。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們一起去看看他。

  他才不關心她谷家的人,如果可能,他寧願從記憶中將谷字刪除。畢竟他現在和谷瑞丹還是夫妻,這事,他如果不裝出一星半點的關心,可能會引發後患。

  他問,二哥住院了?什麼病?

  她說,不是病,是被人打了。

  這次,他吃驚了,就算他不是自己的二舅子是別的什麼不相干的人,被打得住進了醫院,他也一樣會驚訝的。他聲音提高了幾度,問,到底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被人打了?

  谷瑞丹說,現在還不太清楚。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們一起去看看。

  唐小舟原本想說沒有時間,再一想,這也太不近人情了,人家被打住進了醫院,自己去看一看,還是應該的,怎麼說,他也是女兒的二舅呀。他想了想,說,上午肯定不行,老闆正和春和書記談話,一會兒可能有事。要不,看中午怎麼樣。你中午一點再給我打電話吧。

  他說的全是實話,趙德良確實正同紀委書記夏春和談話。

  今天,唐小舟通過非正常渠道得到一封舉報信。以前,他也曾收到過很多這類信件。最初收到這類信件的時候,他十分謹慎,幾乎全都呈給了趙德良。後來趙德良對他說,遇到這類信件,有兩個處理原則,第一,是不是署名的。如果是署名舉報,可以先調查一下,摸清基本情況,主要是摸一下是否有真憑實據,如果有,再呈送給他。第二,如果是匿名舉報信,那要仔細看一下舉報的內容,如果只是籠而統之,含糊其詞,那就直接歸檔好了。只有那些雖然是匿名,卻有真實依據的,才遞呈給他。

  今天這封信舉報的是副省長尹越,雖然是一封匿名舉報信,卻列出了兩個腐敗事實。一是德聞高速公路招標的時候,尹副省長替浙江華威路橋公司說情,華威公司送給尹副省長一百五十萬元以及一個叫梁昕子的美女作為回報。二是修建岳衡市雍岳大橋時,收取了華威公司一百萬。看到這封舉報信,唐小舟當時就認定,這些很可能是真的,舉報人一定掌握了很機密的資料。他甚至認為,此事很可能與華威公司高層的權力爭奪有關。

  之所以說渠道非正常,是因為這封舉報信沒有走流程,而是由侯正德悄悄送給他的。侯正德作為一處主持工作的副處長,所有需要呈報給趙德良的文件,都要在他這裡處理一次,然後再送給余丹鴻。余丹鴻看過之後,決定是呈給趙德良還是退還一處。這就是流程。侯正德通過非正常渠道處理這封信,本身就說明很不正常。

  唐小舟向趙德良遞呈待處理文件的時候,特別提到了這封信。趙德良聽說後,幾乎沒有任何思考,立即作出了反應,說,信在哪裡?你給我。

  趙德良拿過這封信,並沒有立即看,而是轉過頭看唐小舟。

  唐小舟明白趙德良的意思。這封信並不是原件,而是複印件。而且,按照規定,所有遞呈趙德良的文件,前面都應該有一個文件處理簽,上面對於誰簽收的文件,什麼時候簽收,經歷了哪些部門,哪些領導看過,均有記錄。可這封舉報信,並沒有附上處理簽,也就是說,根本就沒有走程序。

  侯正德告訴唐小舟的是,這份文件,春節後就收到了。當時,一處是走了程序的,送到秘書長那裡之後,再沒有下文,到底卡在了哪個環節,誰都不清楚。唐小舟明白侯正德的意思,他之所以幾個月後,再一次將這份文件拿出來,說明他相信,文件並沒有傳到趙德良的手裡,最有可能卡住的是兩個人,一是秘書長余丹鴻,一是當時的秘書韋成鵬。唐小舟判斷,韋成鵬不敢如此大膽,一定是余丹鴻將這份文件卡住了。余丹鴻之所以這樣做,有兩大原因,一是尹越是陳運達的親信,和他屬於同一條線。二是他認為自己對辦公廳的控制很緊,這事根本不可能引起麻煩。退一步說,就算引起麻煩,他也可以借口說,這是一封匿名信,他按一般匿名信處理了。

  侯正德為什麼在幾個月後將這封信悄悄地塞給了自己?這件事背後的信息非常之多。比如說,侯正德已經認清了形勢,正在向趙德良和唐小舟靠攏,此舉甚至可以認為他在向唐小舟暗送秋波。還有,辦公廳內部的權力控制正在鬆動,趙德良的威信在悄然增長。

  拿到這封信,唐小舟立即知道,這是自己報仇的好機會。但是,他不能將矛頭直接指向余丹鴻,任何形式的越級,都顯示了越級者的無矩和無理,除非他能將事情處理得滴水不漏,否則,他寧願不做。

  趙德良大概見唐小舟一會兒沒說話,便又看了看文件的最後一頁,說,這封舉報信的落款日期是二月五號,為什麼現在才收到?

  唐小舟說,我瞭解過,這封信的原件,一處在二月底已經收到了,是直接寄給你的。一處按規矩走了程序,但不知卡在了哪個環節。

  趙德良揮了揮舉報信,問,那你又是怎麼得到的?

  唐小舟不能說是侯正德給他的。侯正德這樣做,也屬於無矩無理,這種無矩無理,不僅體現在他越級遞呈,也體現在他私自複印有關文件。此事如果在趙德良心目中留下不好印象,他可能永遠再沒有機會了。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侯正德此舉,是在向唐小舟示好,或者說,侯正德完成了自己的一次排隊。對於這樣的人,唐小舟自然要保護。

  唐小舟說,有人塞到我的辦公桌抽屜裡的。

  趙德良沒有說出唐小舟期望的任何話,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他開始閱讀這份文件,然後對唐小舟說,你問一下春和同志,看他有時間沒有,如果有時間,叫他過來一趟。

  夏春和來後,唐小舟便坐在自己的辦公室整理相關文件,心裡卻在琢磨這件事,如同吸吮一塊骨頭,越吮越覺得有味。

  就他所知,各位領導幾乎每天都收到各類匿名舉報信,大多數這類信件,甚至根本就無法到達領導同志手中,那是因為這類信實在太多了,每一個舉報人,同一宗舉報,一定發給了每一位領導,領導們如果逢信必讀逢信必復的話,大概一半以上的時間,會陷入處理這類舉報之中。所以,幾乎所有部門,處理這類信件,都遵循同樣的原則,只有極少數符合原則的舉報信,才會送達領導人手中。而領導人對於這類舉報,多半看過也就看過了,並沒有下文。

  唐小舟相信,這封舉報信,肯定不止送給了趙德良,包括陳運達、游傑、夏春和、彭清源甚至羅先暉以及余丹鴻等人,均都收到了。可是,沒有任何人提及此事。至於趙德良的處理,同樣意味深長。他並不是把夏春和以及梅尚玲一起叫過來,只是叫了夏春和一人。夏春和是紀委書記,主要抓的是宏觀,並不具體抓案子。如果趙德良同時將夏春和以及梅尚玲一起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那就意味著,這件案子要立案調查。現在只叫了夏春和一個人,是查還是不查?僅僅只是徵求夏春和的意見,還是準備低調處理?

  對此,唐小舟的心中有一堆疑問,卻又無法很快獲得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