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08章 良禽擇木而棲,做一個建立結構的人

  唐小舟說,至於主觀原因,這一屆市委市政府班子,能力確實比較強,也比較親民,所以,民聲比較好。比如說城管部門,是全國的一個焦點部門,以前公安的許多執法職能,轉到了城管。城管又不像公安,既沒有那麼多法律法規的約束,城管隊員又不像公安人員,全都是由公安大學等一類高等院校培養出來的,個人素質不那麼高,工作對象也非常特別,面對的是那些最低層的市民甚至是城市貧民。普通人或許不太在乎的利益,在這些底層居民眼裡,就是很大的利益,因此,也更容易引發衝突。以前,雷江市的情況和全國差不多,城管和攤販的衝突不斷,甚至常常發生流血事件。丁應平書記來到雷江之後,感到這個矛盾太突出了,影響到了穩定的大局,不解決不行。他為此花了半個月時間進行調研,最後決定將車站廣場拿出來,這個矛盾就緩解了。這件事,我還在日報上發過一篇新聞稿並且配了言論,當時,我有一種觀點,我們的許多矛盾,並不是無法解決或者難以解決,關鍵在於執政者想不想解決或者站在什麼樣的立場和出發點去解決。像雷江車站廣場這樣,只不過一個決策,執行起來也沒有絲毫難度,就將一對極其尖銳的矛盾化解了,執政成本更是降到了最低,就充分體現了執政者的理念、能力和智慧。

  趙德良問,你也覺得,這是丁應平的功勞?

  唐小舟說,這是誰的功勞,我還真不敢說。不過,丁書記在雷江,政聲真的很不錯。不僅僅是雷江,他以前幹過市長市委書記的幾個市,也基本就是這種情況。

  趙德良說,可是,每次民主測評,他的呼聲都不是太高。我也聽說了,當地的官員,好像並不太喜歡他。

  趙德良已經吃完了他的早餐,起身向外走。唐小舟早已經拿著紙巾等在一旁,起身將紙巾遞給他,跟在他的後面。趙德良沒有繼續他的微服私訪,而是乘出租車回了海山酒店。唐小舟原以為,省委書記不見了,這裡一定亂成了一鍋粥,實際上並沒有,丁應平等人,很平靜地等在大堂。趙德良並不是從大堂進去的,而是讓出租車送到了後面副樓,然後再走到前面。

  看到丁應平淡定地坐在那裡,唐小舟大感驚奇,他不相信丁應平不知道趙書記神秘失蹤了,可他既沒有派人去找,也沒有打唐小舟的電話,真是奇事一樁。

  後來,趁著唐小舟回房間清行李的機會,丁應平悄悄跟到了房間。唐小舟知道,丁應平一定是想知道,這兩個多小時,趙書記幹什麼去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或許,丁應平是希望唐小舟主動說吧。可現在的唐小舟,畢竟不再是當記者時的唐小舟了,每做一件事,都要在心裡仔細地評估一番,有些事,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做的,有些話,就算是任何環境下,他也不會說。

  直到他將自己和趙德良的衣物清理好了,丁應平也還沒有將這句話問出來。兩人一起離開的時候,唐小舟有點不忍,對他說了一句話。

  唐小舟說,雷江的早餐不錯,很豐富。

  能說的,他說了,聽不聽得懂,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剛從趙德良的辦公室出來,桌上的電話響了,唐小舟看了眼號碼,是侯正德的座機,立即接了起來。侯正德說,小舟呀,有沒有時間過來開個會,研究一下處裡的工作?

  唐小舟想,侯處長肯定是看了今天上午的安排,知道書記中午十一點前不會出門。他說,好的,我和趙書記打聲招呼就過去。

  一處實際可以叫書記辦或者叫趙辦,主要職責,就是為省委書記服務。

  省委書記的秘書其實是一個班子,這個班子,需要處理大量的日常事務。比如某個人給省委書記寫了一封信,然後,這個人接到了省委書記的回信。顯然,這封信,並非出自省委書記之手,而是這個秘書班子代勞的。此外,對於省委書記的工作生活等方面的安排,諸如定期檢查身體等,都由這個處負責。每天,省委書記需要處理大量的信函,對於省委書記來說,這些信函別說一一處理,就算是看個大概,也一定看不過來。所以,所有的信函,均由一處負責疏理一遍,只有那些最重要的信函,或者一處無權也不知怎麼處理的,才會層層上報,上報的第一人,自然就是秘書長,秘書長是書記的大秘,由秘書長決定是否呈報給給書記本人。

  侯正德很早就是一處的副處長,在綜合一處資格最老,此前跟過兩任省委書記,趙德良是第三任。若按通常程序,趙德良來後,侯正德本應順理成章地升上正處長,也就是坐穩唐小舟現在的位置。韋成鵬的到來,使得侯正德的希望落空,也直接導致了唐小舟的進入。

  可無論是韋成鵬還是唐小舟,都不是一處的處長,而是副處級調研員,可他們兩個後台太硬,職權比主持工作的副處長要大得多。且不說唐小舟是省委書記的秘書,韋成鵬既是陳運達的親戚,又是余丹鴻的心腹,侯正德做任何事,都受這兩個人制肘。既然他這個處長名不正言不順,下面的人就不太聽,處裡的工作開展起來,困難重重。

  既然侯正德主持處裡的工作,他要開會,是很自然的事。可他又不得不給唐小舟打個電話,頗為客氣並且慎重地說明是商量。唐小舟馬上想到了自己第一天見侯正德時,他那尷尬的態度,和今天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唐小舟想,經過這些天,他或許已經想通了,既然一處處長這個位置遲早都是唐小舟的,與其以後調整心態擺正位置,不如現在就做順水人情。

  唐小舟來到侯正德的辦公室,副處長楊衛新正坐在那裡聊天。

  因為少了很多副書記,辦公廳的辦公場地,就非常富餘。綜合一處都是書記的秘書處,辦公室,比其他處,更好一些。侯正德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此外還空了一間辦公室,是以前一處處長的。侯正德雖然主持工作,卻不敢去占那間辦公室,這也說明,侯正德在處裡的地位,其實很尷尬。

  楊衛新是不久前才由部隊轉業的,能夠進入省委辦公廳,已經是非常不容易,進入後又被安排在一處,而且安了實缺,就更加的不容易,至少在相當一個時期內,沒有提拔的可能。他對於目前的位置,顯然是滿意的,和處內同事的關係,也就非常融洽。儘管侯正德也是副處長,畢竟主持工作,並且資格很老,楊衛新對他十分尊重。

  唐小舟進去的時候,楊衛新不知講了一個什麼笑話,兩位副處長正哈哈大笑著。唐小舟看了看陣式,似乎是處長會議,便說,侯處,你們是領導研究工作吧?那我參加就不適合了。說著,就要往外走。楊衛新立即站起來,拉住了他,說,唐處你等等,我們一處就這麼幾個人,商量工作,怎麼能少了你?

  正在這時,韋成鵬進來了。韋成鵬和現在的唐小舟一樣,因為沒有明確處長地位,剛開始,在一處並沒有辦公室,只有省委書記辦公室隔壁那間。後來,趙德良換了秘書,他只好離開了三樓,便和楊衛新兩人共一間辦公室。韋成鵬穿著很潮,頗有幾分娛樂明星的味,頭髮是精心做過的,兩邊的頭髮往上梳,在頭頂形成一個刀形。他一進來,便掏出一包軟江南,給大家分煙。唐小舟伸手擋住,說,我不抽。韋成鵬不依,一定要塞給他。他只好接了,韋成鵬又掏出打火機,無論如何,都要給他點上。他點了煙,卻拿在手中,不吸。

  坐下來,韋成鵬便掏出手機,翻了一下,說,我剛收到一個段子,很有趣,給你們念一念:組織部考察幹部條例有最新規定,主要有兩條,特別強調,要想當好領導,首先要向女人學習:一是肚子裡容得下小人;二是能頂得住來自上面的壓力;三是能容忍有人在後面捅;四是善於應付磨擦;五是能在磨擦中獲得快感;六是每個月必須開例會。同時,最新規定還強調,要當好領導,還必須向男人學習:一是從不外露炫耀政績;二是關鍵時刻能硬得起撐得住;三是能培育出接班人;四是善於攻擊對方並且讓其感到愉悅;五是既能製造磨擦又使大家同感快樂;六是勝利後能謙恭地縮小自己。

  侯正德說,這都不知是哪些缺德鬼編的。

  楊衛新說,有些人的聰明才智,全用在這上面了。

  韋成鵬翻了一下手機,說,這裡還有一個,也蠻有趣的。最貪婪的漢字:晃。最直接的漢字:昆。最西化的漢字:咬。最自豪的漢字:鵝。最牛逼的漢字:昊。最痛苦的漢字:旱。

  楊衛新說,這是什麼意思?沒聽懂。

  韋成鵬說,我們的正宮娘娘是大才子,他一定懂,讓他說吧。

  他說的正宮娘娘自然是指唐小舟。現在坐在這裡的,不是副處長主持工作,就是副處長或者副處級調研員,沒有一個是血統純正的。未來最有可能成為處長的,便是唐小舟,所以,韋成鵬說唐小舟是正宮娘娘。

  這個韋成鵬,怪話一火車,和他的穿著打扮一樣,方方正正的一個人,偏要往斜裡竄。唐小舟在心中對自己說,離這個人遠一點,他不是你喜歡的那類菜。由韋成鵬的正宮娘娘之說,唐小舟也想到了一個詞,如果自己可以比喻成正宮娘娘的話,韋成鵬其實是自比為冷宮娘娘,孤獨深宮鎖阿嬌的怨毒,溢於言表。人的情感真是奇怪,所有人都只看到了阿嬌被鎖進深宮的命運悲劇,卻沒有看到,阿嬌的命運悲劇,其實是她自己造成的。

  生活就像一個大遊樂場,人生就像一場遊戲。遊戲都是有規則的,誰如果無視規則,就注定要被裁判紅牌罰下場。你可以同情被罰者境況的落魄,你也可以憤怒執法者的嚴苛,卻不能輕視尤其是不能無視規則的神聖。

  侯正德見唐小舟始終不出一言,大概意識到,他對韋成鵬這一套不感興趣,便說,大家都來了,我們來研究一下工作吧。主要有兩件事。第一件事,馬上就是五一長假了。一處的人,每天都陷在材料堆裡,難得有放鬆的時候,大家有一種想法,希望處裡組織一次旅遊。需要確定幾件事,一是去哪裡,二是怎麼去。現在大家提出了幾個預選方案,一是去麗江,二是去青島,三是去西安。

  這個話題與自己沒什麼關係,這個五一長假,唐小舟可能陪趙德良去北京,根本沒時間去旅遊。這類事,他基本不說話。最後決定去麗江,不去的人,發一千元過節費。

  第二件事,省直每個單位都有小金庫,目的是要替職工謀點福利。廳裡有廳裡的小金庫,各處室也有自己的小金庫,至於小金庫的資金來源,就是各顯神通。一處只替書記服務,和外界接觸少,要充實小金庫,難度比較大。以前,處裡定了一個創收目標,處長每人每年創收四萬元,副處長和副處級,一萬元,一般科員,五千元。這個創收目標,通常都是處長想辦法,全處一起打下手,實際等於是處長一個人完成的。畢竟,處長是省委書記的生活秘書,關係廣人緣多,要完成這點創收任務,還真不是一件難事。可現在情況不同了,處長一直沒有定下來,侯正德主持工作,外人可不認這個賬,他去跑創收任務,誰都不拿他當一回事,眼看二季度也快過去一半了,今年的創收任務連影子都沒有。

  侯正德特別提到,韋成鵬進入一處時,曾經誇下海口,一個人完成創收二十萬。可到現在,連一分錢都沒有看到。

  韋成鵬說,在哪個山說哪個話,蹲什麼坑拉什麼屎。這都是八萬年前的事了,現在說,還有屁用?顯然,他將此事推得一乾二淨。

  侯正德顯然對韋成鵬不滿,說,話不能這麼說,這件事,你是在全處所有人面前公開表態過的。

  韋成鵬顯然不太把侯正德放在眼裡,他當即反駁說,侯處,你這樣說,我就不太喜歡聽了。袁百鳴還曾在電視上向全省人民公開表態說,要在江南省建這個要為江南人民做那個呢。你怎麼不去問他為什麼不兌現諾言?據我所知,關於創收問題,我們一處是有傳統的,誰主持工作,誰就負責完成二十萬。

  這句話,可把侯正德堵住了。以前主持工作的處領導,確實每年完成二十萬,甚至只多不少。二十萬雖然不是一個硬性指標,卻也成了某種約定俗成。然而,輪到侯正德,情況大為不同,他畢竟是副處而不是正處,如果硬往二十萬那個目標上靠,顯得名不正言不順,給人的感覺是博上位。他如果不完成二十萬,又讓人覺得他其實沒有主持工作的能力。

  官場哪一個角落都不是淨土,任何單位都有矛盾,真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本經,唐小舟不準備念,他的心理,或許和韋成鵬甚至是侯正德差不多,名不正言不順嘛。別說他不是處長,連副處長都不是,只是個副處級調研員。唐小舟的尷尬,實際和侯正德是一樣的,自己如果完成這二十萬?一定有人說他充大頭、博上位。他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沒人覺得他有什麼錯。更何況,他現在的位置不穩,說不準哪一天,自己就會和韋成鵬一樣,被掃地出門。真到了那一天,像韋成鵬那樣誇下海口,留給別人的,只是笑柄。

  好不容易捱到十點半,唐小舟說趙書記十一點有安排,他需要去準備一下。匆忙離開此地,將一堆的尷尬,留給了侯正德。

  回到辦公室,恰好接到谷瑞丹的電話。

  谷瑞丹說,晚上有個飯局,你能不能參加一下?

  唐小舟問,什麼飯局?

  谷瑞丹說,是我哥瑞安的事,請市政府和區政府的幾個朋友。

  如果是別的女人,或許會說,是大哥的事。可谷瑞丹不同,她偏偏會說,是我哥的事。我和你,在她那裡界線分明,我代表的是谷家,除此之外所有人,就是你。結婚這麼多年,她包括她們谷家,從來沒有認為他是其中一分子。沒有把他當成谷家一分子還好理解,他畢竟是谷家女婿,又是一個從農村出來的人。谷家的兩個媳婦,同樣沒有被他們當成谷家一分子,這就讓人覺得他們的觀念,不知是中國傳統的還是外國的了,完全是一種模糊。

  有一次,岳父過生日,唐小舟從報社借了照相機給大家照相。照著照著,谷瑞萍大呼一聲,來,我們姓谷的照一張全家福。聽了這話,谷瑞萍的老公當即往廚房裡鑽,唐小舟心裡不爽,可他手裡拿著照相機,無處可躲。最著惱的,自然是兩個媳婦,大媳婦立即高聲說,這一張照完了,我們外姓人一起照一張。即使如此,谷家人還不覺得過分,在他們看來,谷家和外姓,涇渭分明,這是根本不需要討論的。唐小舟替他們拍照的時候,真想說,岳母你得離開,因為你不姓谷。

  谷瑞丹的大哥谷瑞安參加工作最早,對谷家的貢獻也最大。待幾個弟弟妹妹長大了,有了點能力,曾經下很大的勁替他活動,才讓他當了技術副廠長。令他們沒料到的是,國企難搞,廠裡的經濟狀況越來越差,到了破產的邊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廠長經理們還胡吃海喝,多拿多佔。這幾年,谷瑞丹等人動用了很多關係,想將哥哥從那間廠裡撈出來。可國企和政府雖然只隔了一道門,這道門卻是銅門鋼門,逾越不易。

  唐小舟有一種預感,他們竟然能夠約到市政府和區政府的領導吃飯,很可能打了自己的旗號。如今唐小舟這塊牌,在江南省還是很響的。如果他能夠親自出席,這件事,大概也就成了。

  今天晚上肯定不行。唐小舟說,過幾天就是五一長假,趙書記要回北京,很多事都要趕在五一節前做完。要不,你們改個時間,五一節後行不行?

  他心裡很清楚,谷瑞丹並不一定真的希望他出面,否則,她一定會事先和他商量,選定一個他方便的時間。

  對於官場,谷瑞丹是非常熟悉的,但凡與官場有關的事,她都會異常小心和審慎。以她這種敬畏官場的態度,不可能不將一切想在前面。換句話說,如果唐小舟還稍稍瞭解一些官場遊戲規則的話,也得益於谷瑞丹的早期薰陶。剛和谷瑞丹結婚那一陣,他常常陪著她去給領導送禮,通常情況下,她進領導的家,他在外面等,寒冬臘月的,頂著雨冒著風的經歷,至今異常深刻。自從唐小舟當上省委書記秘書以後,谷瑞丹對他的態度大變,給他的感覺,她不像是在面對自己的老公,而是面對自己的廳長。

  果然,谷瑞丹說,你沒時間就算了。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你和他們說幾句話。

  唐小舟很想說,我說話能有用嗎?轉而一想,現在自己的身份不同了,說話不僅有用,應該是很有用。用黎兆平的話說,他是通往省委書記的那根獨木橋,誰不想有辦法有機會踩在他這根獨木橋上,走到省委書記的彼岸?儘管他自己覺得,是否能夠在這個位置坐穩,還是一件很難說的事,畢竟在別人眼裡,那是絕對不一樣的。他於是說,好吧。不過,要看時機,如果趙書記剛好在身邊,我恐怕什麼話都不能說。

  谷瑞丹說,就算書記在你身邊,你和朋友說幾句話也不行?

  唐小舟不想和她糾纏,甚至根本就不想和她說話,便說,再說吧。趙書記有一個接待任務,馬上要走了。我掛了。說過之後,也不管她是否惱火,掛斷了電話。

  剛剛掛斷電話,新的電話進來了,拿起一看,是任大為。

  任大為在電話裡說,哥,是我,大為。

  唐小舟說,大為啊,什麼事,你抓緊時間說,我馬上要和趙書記出去。

  任大為說,我提拔了,小雨的調令也發出了,到市電視台。

  唐小舟有點吃驚,說,小雨去市電視台?她能做什麼?

  任大為說,他們說先進來再說。

  唐小舟想,這一定是丁應平起了作用。自己當時是害怕這個秘書當不長,只想搶在塵埃落定之前,將他們倆的事情搞掂。令他沒料到的是,書記秘書這個身份還真是管用,努力了幾年都沒有結果的事,竟然在半個月之內完成了。他的心中,總算一塊石頭落地。這兩件事解決了,就算他被退回報社,妹妹和妹夫的事,大概也不會更改吧。

  他說,好,我知道了。

  任大為知道他要掛電話,便搶著說,還有,我現在正陪丁書記一起來雍州,丁書記和你說話。

  很快,手機傳到了丁應平的手中。丁應平說,小舟你好,我是丁應平。

  唐小舟立即說,丁書記您好。

  丁應平說,我去雍州辦點事,可能有一兩天時間。不知這兩天趙書記有沒有空?

  唐小舟說,我找機會吧。如果定下來了,我會和志光聯繫。

  丁應平說,志光沒有跟我來,我臨時拉了大為的差,你打電話給大為吧。

  趙德良的時間,一個星期之前,就已經排定了,綜合一處那麼多人,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排這個時間表。時間表排好之後,交給余丹鴻最後審核。也就是說,整個江南省的幹部,若想見趙德良,必須走這道程序。丁應平之所以通過任大為打這個電話,是希望繞開這個程序。繞開這個程序的惟一辦法,就是由趙德良首肯,再由唐小舟安排。唐小舟知道,趙德良有一個時間是可以安排的,那就是每天晚上九點到十點,趙德良會用一個小時練書法,大多數情況下,他會一邊練字一邊思考。如果有必要,他也會在練書法的時候接見下面的領導人。當然,這個時候接見的領導人,肯定不是一般意義的。

  中午,趙德良是陪一個企業家吃飯。省委書記陪企業家吃飯,多半只是一種姿態,一種精神上的支持和肯定,並不一定有實質性內容。這類飯局與純粹的官場飯局是不同的,官員們在一起吃飯,可能會談一些與工作相關的話題,許多甚至是絕密的敏感話題,這類話題,身為秘書,並不適宜知道,所以,官場飯局,有些,唐小舟可以上桌,有些不能。能不能上桌,不在他掌握,而在趙德良的意願。和企業家吃飯就不同了,沒有那麼多講究和規則,唐小舟上了桌子。

  吃完飯回到辦公室,唐小舟知道趙德良要休息一會兒,便替他整理了一下裡面的房間。趙德良走入房間時,唐小舟趁機說,雷江的丁書記來了雍州。

  趙德良說,哦,應平同志來雍州了?什麼時候到的?

  唐小舟說,剛到。

  趙德良說,去北京之前,我正想和他談一談,今天能不能安排時間?

  唐小舟說,除了晚上九點,沒有別的時間。趙德良說,那好,你叫他九點鐘到辦公室來。

  唐小舟按照這個時間通知了任大為,可他沒料到的是,有人插隊了。

  插隊的人是省長陳運達,他人已經到了樓下,才給唐小舟打電話。對於趙德良的習慣,陳運達是知道的,他顯然就是要撞這個時間。

  晚上,趙德良宴請江北省省委副書記顏春,常務副省長彭清源作陪。這三位高官,是中央黨校的同期同學,趙德良來江南省任職時,顏春還在國外擔任職務,不久前才調任江北省。

  江南和江北是鄰省,也都屬於中部不發達省,相對而言,江南省的經濟底子更差一些。但是,改革開放以來,江南省一方面背負廣東,另一方面領導人也更具開拓精神,發展速度比江北省快。江北省因此將江南省當成了假想敵,在各個方面對江南省予以制肘。江南省的產品進入江北省受到了嚴格限制,如煙酒等,不僅採取行政手段在市場上禁絕,而且派了公安、稅務、城管、交通等部門,在各交通要道口設障檢查。一經查到,作走私處理。省內的有關門店,除了極少數應付上面檢查的店能夠獲得特證經營之外,其餘店,只要發現經營江南省的煙酒,一律沒收執照。長期以來,這兩個省的關係極其微妙,除非上面召集的會議,兩省從省到市到縣,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

  這次顏春到江北省當副書記,顯然是想在兩省關係方面有所作為,才會在上任之初,便趕到江南省來會自己的老同學。

  這樣的宴會,唐小舟自然沒有資格上桌。他同彭清源的秘書以及顏春的秘書司機等,在隔壁房間裡吃飯。

  谷瑞丹果然在這個時候打了電話過來,唐小舟只好起身,走到外面去接。唐小舟站在走廊上,用左手捂著手機,小聲地說,趙書記和彭省長宴請江北省顏副書記,就快結束了。一會兒我還要陪趙書記回辦公室。有什麼事,你快點說。

  谷瑞丹說,主要是瑞安的事,我們找了市委辦公廳的梁處長,他答應幫忙。等一下,我把電話給梁處長,你和他說幾句話,幫瑞安敲敲邊鼓。

  唐小舟說,我不認識梁處長呀。

  谷瑞丹突然有些火了,說,你什麼意思?是不是不想幫瑞安?

  唐小舟很想大吼一聲,你什麼意思?我憑什麼要幫他?可這裡畢竟是迎賓館,四周全都是省委省政府的領導,誰都說不清會被哪個人碰上,他只好忍著,不說話。

  谷瑞丹說,算了算了,你這人就是這麼沒意思。我懶得跟你說了,隨便你怎麼跟梁處長說吧。顯然,她打這個電話的時候在外面,此時正在往裡面走,說話的語氣,也大變了,顯得十分溫柔多情。她說,小舟呀,梁處長知道你很忙,他為人很大度的,不會計較你。你要跟梁處長說幾句話?好好好,你等著。

  很快換人了,傳來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語氣顯得很恭敬,說,首長好,我是梁國棟。今天原本想和你好好喝幾杯的,你有事不能來,真是遺憾呀。

  唐小舟只好說,梁處長,請你叫我小唐或者小舟好了。你這樣叫,別人聽到會誤會的。

  梁處長連忙說,好好好,我以後就叫你小舟。

  唐小舟說,這就對了。我是什麼身份,你在市委辦公廳工作,自然是很清楚的。你才是首長呀。以後,還要請首長多關照呀。

  梁國棟說,小舟你這樣說,我就有點坐不住了,以後,你應該多關照我才是。你放心好了,你大舅子的事,我心裡有數。

  唐小舟被逼上了梁山,不得不說句場面上的話,那就太感謝梁處長了。他實在不想摻和這事,便說,對不起,梁處長,趙書記出來了。下次再聯繫。說過之後,匆匆掛斷了電話。

  打完電話回到餐廳,他心裡憋了一肚子火,卻又不能表現出來。他有一種預感,將來,谷家還不知會打著自己的招牌幹些什麼事,得想個什麼辦法才好。問題是能有什麼好辦法?除非是離婚。然而,離婚是否影響到他的前途,他又確實無法評估。

  帶著這種不能表露的憤懣,和趙德良一起回到辦公室。

  進入辦公室後,趙德良甚至沒有坐下來,而是拿了一些衛生紙,又出了門。

  唐小舟知道,趙德良有便秘的毛病,大便從來都不正常,有時候,甚至兩三天才來一次,尤其到了江南省這個無辣不歡的地方,便秘似乎更加厲害。趙德良的便秘屬於老毛病,據他說,他的母親就是如此,每次蹲廁,沒有幾十分鐘出不來。以前也曾找很多醫生看過,效果不是太理想,時好時壞。唐小舟知道這件事後,曾經找過一些人,希望打聽到什麼偏方之類。別人說了不少方法,每一種方法,唐小舟都找相關人員求證,大多數被他否決了。也有些明顯無害的,他會試一試,比如在他喝的茶裡放一點蜂蜜之類。不知是由於時間不夠還是方法不對,目前的效果不是太明顯。

  唐小舟第一時間給趙德良泡了一杯茶。晚上,他喝了幾杯酒,每次喝過酒後,都習慣喝些濃茶。他人還在趙德良的辦公室,手機卻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響起來。他以為是丁應平來了,立即返回來,沒有看號碼便接聽了,打電話的竟然是陳運達。

  陳運達說,小舟,我是運達呀。德良同志晚上沒什麼安排吧?

  書記晚上有什麼安排,唐小舟當然不能告訴省長,卻又不好直接說,只能說,首長您好,有什麼需要效勞?

  陳運達說,我就在樓下,如果德良同志晚上沒什麼特別安排,我就上去坐坐。

  這事讓唐小舟有點棘手。趙德良已經約了丁應平,唐小舟雖然不清楚丁應平見趙德良所為何事,可領導間這種會面,被另一個領導知道畢竟不好。他只好說,趙書記上廁所去了,等一下他回來,我問問他。

  知道趙德良沒有這麼快出來,唐小舟抓緊時間給任大為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讓丁書記別急著過來,在這裡碰到陳運達不好。他的電話剛剛放下,陳運達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門前,他立即熱情地迎上去。陳運達竟然像他還是記者那樣,主動伸出手,和他握手。他卻已經沒有了當記者時的理直氣壯,身子半躬著,雙手送出去,和他相握,鬆開手時,已經將身子更彎低一些,做出一個請坐的動作,等陳運達坐下之後,又立即替他沏上茶。

  唐小舟和陳運達的交情,算起來已經不短了。唐小舟剛剛分到報社的時候,跟一位老記者跑地市州,陳運達當時剛剛到柳泉市委當書記,兩人一起對陳運達做了專訪,回來後,由唐小舟執筆,寫了一篇長篇通訊,將陳運達大大地吹了一番。那是唐小舟寫的第一篇長通訊,寫得文采飛揚,激情四射。這篇文章為陳運達博得了很好的名聲,為此,陳運達專程趕來省城答謝,給那位老記者封了一個大大的紅包,唐小舟只是蹭了一頓酒喝。一年的見習期結束,唐小舟不再跑地市州,所以,同陳運達也就沒有了聯繫。但四年後,陳運達調到了省裡,擔任副省長。唐小舟恰好跑省政府,便又常常和陳運達走在一起。每次,只要是與陳運達有關的新聞,唐小舟就格外努力,總希望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以便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可實際上,他總在做夢,而這夢,一直都不曾實現。

  此時,陳運達坐在唐小舟面前,就像老朋友一樣,談話顯得格外親切。他說,小舟呀,還是德良同志有辦法。當初,我一直想把你調到身邊來,可世倫同志說什麼都不肯放。唉,我後悔呀,你這麼好的人才,我卻沒有把你放在身邊。

  唐小舟暗想,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趙世倫是誰?他只不過是你陳運達的一條狗。你叫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你如果真的發了話,他還敢不放?這話,當然只能心裡想想,嘴裡卻說,這些年,首長給我的幫助實在太大了,跟著首長,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陳運達一串長笑,說,你跟我能學到什麼東西?你是正規大學名牌大學畢業,我是野路子。

  兩人正說笑著,趙德良上完廁所返回,經過唐小舟辦公室門口,往裡面看了一眼,自然就看到了陳運達,便向裡面走來,說道,運達同志來啦。

  唐小舟十分敏感,朝趙德良望去,發現他的臉上飄過那麼一絲尷尬,甚至有那麼一點點一閃而逝的慍怒。唐小舟心裡立即抖了一下,想到了他的前任韋成鵬,因為是陳運達的人,趙德良才換的。

  官場並不一定非得分清敵我不可,許多時候,只要有那麼一點懷疑,心中便栽下了一根刺。就像自己目前所面臨的境況,如果處理不好,肯定會在趙德良心中栽下一根大大的刺。他當時便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將趙德良心裡的這根刺拔出來,哪怕是畫蛇添足,這只足,也一定不能少。

  唐小舟立即站起來,迎向門口,搶著說,趙書記,陳省長打電話說上來坐坐。你當時在洗手間,我沒來得及匯報。

  趙德良看了看唐小舟,對陳運達說,那好,運達同志,去我的辦公室吧。

  唐小舟跟過去,端過去了陳運達的茶杯,並且看了看趙德良的茶杯。趙德良的這杯茶,是他上洗手間時,唐小舟剛沏的,他之所以多此一舉地揭開杯蓋看看,只是想讓趙德良感受到他的細心和周到。

  幹完這一切,他往外走。趙德良卻叫住了他,說,小舟,你去準備一下吧。我一會兒寫幾個字。

  有那麼一秒,唐小舟愣住了。陳運達來找他,顯然是要談大事。兩位首長談大事,他這個小秘書在旁邊,顯然是不適合的。儘管那是在隔壁的房間,畢竟只隔了一道門,他們的談話,他是可以聽清的。趙德良是不是有意要這樣做?走進休息室,替趙德良準備文房四寶的時候,唐小舟便想,趙德良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不是想向陳運達表示一種姿態,暗示自己信任唐小舟?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陳運達選擇這個時候來,並且故意和唐小舟談笑風生,就是為了在趙德良心中繫上一個結?

  天啦,這麼一件小事,真是不能仔細分析,一分析,味道就越來越多,事情也是越來越複雜。在普通人眼裡,這無疑是一件比針尖還小的小事,可在官場,情況完全不同,很可能就會成為一件天大的事。知微見著嘛, 《韓非子·說林上》 第有「聖人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故見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之語,更多的時候,恐怕不是聖人在用,而是凡人在用。小人之心,並不一定度君子之腹,君子之心,也並不一定度小人之腹,更多的時候,恐怕還是凡人之心,度凡人之腹。你只要在官場被人這樣度過之後,機會恐怕也就終結了。章

  正想著的時候,聽到陳運達的聲音傳來。陳運達說,興邦同志的時間已經定了,過完五一就走。到時候,我們是不是應該有點表示?

  陳運達說的是宣傳部長朱興邦,中組部調他去外省當副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