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07章 你可以得罪全世界的人,絕對不能得罪這一個

  趙德良說,回去以後,你告訴丹鴻秘書長,由辦公廳出台一個規定。具體細節,辦公廳去議,我的意見只有一條,要剎一剎這種迎來送往的歪風。明明做錯了事,還要編一堆理由出來,這種風氣,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虛偽。對上面虛偽,誰能保證他們對下面就不狐假虎威?對更下面的人民群眾,難道就不是作威作福?

  此話一出,坐在唐小舟身邊的姚營建,臉色頓時變成了烏紫。唐小舟從側後面看了看鄭硯華,他雖然尷尬,但至少還沒有到烏紫的程度。

  可以肯定的是,趙德良對聞州搞的這一套接待方案非常不滿,可他又不是那種喜形於色的領導,話語不重,更不會疾言厲色,可聽的人,卻會虛汗直冒。

  中國官員出行,是有規制的。比如古代的縣令,乘幾人轎,有多少陪同,多少旗幟,再往上,哪一級擁有什麼樣規格的轎子或者跟班,規定非常嚴格。現在的官員雖然不乘轎子,卻需要乘車,不同級別的官員,所乘車的品牌、配置、排量等,都有嚴格規定。高級領導,還有安全保衛方面的規定。名義上,這種規定是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實際上,卻是一種官威儀仗。

  省委書記是有安保級別的,雖然不像有些級別的官員出行,規定每隔多少米就得站一名警察,省委書記出行,清道並且一路保持暢通,是最起碼的要求。問題是,市裡進行這些部署需要時間,趙德良將安排打亂,部署的時間沒有了,幾台車出城,不僅無法一路暢通,而且被其他車輛阻斷了。好在前面有開道車,後面的兩輛考斯特,大家都知道坐的是大官,這三輛車的隊形保持不錯。

  原計劃,下午只安排兩個點。趙德良這一改變,便剩出了時間,臨時再加了兩個點。點加了之後,時間又緊了,所以,每到一個地方,僅僅只是蜻蜓點水地看一看,然後花二十分鐘聽取匯報,接著便趕往下一個點。直到晚上六點,才看完最後一個點,一行人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市裡,簡單地吃過晚餐,大家都集中到市委會議室開會。

  參加會議的是省市領導,唐小舟既可以參加,也可以不參加,關鍵還要看領導是否需要他在場。通常這類會議,秘書在場的必要性不大,就算有什麼需要記錄,也有陸海麟在場。鄭硯華將會議室旁邊的一間辦公室打開,讓他在裡面休息。他和鄭硯華的秘書說好,會議一散就來叫他,然後關了門,躲在裡面抓緊時間補充睡眠。

  這也是肖斯言教他的。當領導的人,往往有一個特別的本事,抓住一切時間休息。而領導休息的時間,秘書卻不一定能休息。所以,秘書工作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合理安排自己的休息時間,最好能夠養成見縫插針的本事,利用領導開會或者其他時間,打個盹。秘書在領導面前,必須時刻保持精神百倍,如果領導見秘書困意如山,這個秘書的路,也就走到頭了。

  晚上的會開了兩個小時,唐小舟美美地睡了一個半小時。

  會議結束後,汽車將他們送到賓館,唐小舟的房間,被安排在趙德良的對面。趙德良並沒有立即休息,而是和市裡的相關領導談話。第一個談的,自然是鄭硯華。被通知等待的,是姚營建。趙德良和鄭硯華談話的時候,姚營建就和唐小舟聊天。

  整個晚上,趙德良接見了什麼人,每個人談了多長時間,只有唐小舟清楚。因為每一個人進去,唐小舟都要進去泡茶,並且將上一位留下的茶杯煙頭之類清理一下,不留下殘餘的痕跡。趙德良自己不抽煙,一般人在他的房間裡,自然也不敢抽煙。但並非沒有例外,被趙德良允許當面抽煙,那是非同一般的待遇。今晚趙德良接見的人中,只有鄭硯華抽了一支煙,其他人,顯然只是喝茶,根本就沒有抽煙待遇。

  直到凌晨一點,趙德良的接見才結束。唐小舟隨後進了趙德良的房間,先試了試空調的溫度,再開始清理。

  趙德良沒有說話,而是開始脫衣服。唐小舟知道他要去洗澡,立即拿出內褲,遞給他。待他進入衛生間後,唐小舟又清出睡衣,整整齊齊地擺在床上。趙德良洗完澡出來,一邊穿睡衣,一邊對他說,我這裡沒什麼事了,你去睡覺吧。明天早晨按時起床,我們去雷江。

  唐小舟心裡一動。雷江是他的家鄉,以前作為省報記者,他無數次回雷江,倒也還算風光,可這一次畢竟不同,他是作為省委書記的秘書回雷江的。來聞州,趙德良並沒有提前告知自己,現在卻告訴他明天去雷江,說明趙德良對自己的態度正在改變?有很多次,他都想給黎兆平打個電話,談一談此事,希望聽到他的分析,也有兩次,他想將自己心中的想法向鄭硯華說出來,希望他能幫自己判斷一下。這樣的事,憋在心裡,他會難受死。最終,他還是決定忍,他不想自己成為一個政壇祥林嫂,遇到一點事,便到處說。同時,他還暗暗告誡自己,以後遇到任何事,都一定要自己設法解決。人在官場,千萬不能依仗拐棍,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根拐棍是否靠得住,是否替你出餿主意或者在關鍵時刻出賣你。

  第二天一早,唐小舟被鬧鐘叫醒,抓緊時間清理自己的物品。他的物品非常簡單,僅僅只是一個小包,裝了兩套內衣和幾條內褲外加一套運動服。好在現在才四月中旬,乍暖還寒,毛衣和外套不用換。在聞州換下來的內衣來不及洗,只能等到了雷江再想辦法。雷江是他的家鄉,妹夫在雷江市,交給他總該不是問題。

  清理好衣物,他打開了門,原是想讓趙德良明白,自己早已經起床。卻不料鄭硯華比他早得多,已經等在門口,見他的門開了,立即閃進來。

  唐小舟說,鄭書記這麼早呀。

  鄭硯華說,小舟,你是我的兄弟,有件事,你要幫我拿主意。

  唐小舟不解,問道,什麼事?

  鄭硯華說,你也知道,官場規矩,誰來了都不能空手。下面縣和市裡準備了一些聞州的土特產,可你們只一輛考斯特,根本沒地方放。我們是不是派一輛車,直接送到省裡去?

  這還真是一個難題。官場之中,迎來送往的事,是極其講究的,送不送禮,送什麼禮,怎麼送,都是學問。上面下來檢查工作,沒有人不是滿載而歸。為什麼上面來一位領導,跟著就是一串汽車?很重要一點,汽車的後尾廂可以放禮物,不同的領導不同的汽車,後尾廂所放,自然也就不同。你只開一輛車來,上面坐著好幾個級別的領導,下面就不好辦了。

  唐小舟說,這個還真是不好辦。你也知道,我當秘書才幾天,你問我,也是問道於盲。

  鄭硯華說,這個我自然知道。趙書記到江南省不久,聽說,他家裡富有得很,大概也不在乎這點意思。可是,一起跟來的人這麼多,如果沒有一點意思,又實在不像話。別的人,還好辦,最多我們派個車,直接送到他們家去。問題是趙書記怎麼辦?我們摸不準他呀,這才是最大的難題。

  唐小舟說,以前,你們總會遇到類似的情況吧?一般怎麼處理?

  鄭硯華說,這樣的情況,確實沒有遇到過。以前,就算某位領導單獨下來,那也是開著小車下來的,我們把東西交給秘書,至於秘書怎麼處理,我們就不管了。

  唐小舟想,我這個秘書特殊呀,自己的屁股還沒有坐熱呢,怎麼幹這種事?老闆一生氣,後果很嚴重的。同時,他也知道,作為秘書,替領導收禮,是他必須解決的難題。別說領導下來視察工作,在每一地都會面對此事,就算是呆在省會,也常常都有人上門,同樣要面對此事。他說,你能不能教我一個方法?

  鄭硯華一聽,頓時笑了,說,我來找你討方法,你倒向我要方法。要不,你等一下進去的時候,請示一下趙書記,看他是什麼意思。

  商定之後,鄭硯華立即閃身而退,他似乎並不想在這裡和老闆碰面。他剛離開,對面的門開了,唐小舟立即進去,和趙德良打過招呼。

  趙德良已經穿好運動衣,顯然要去活動一番。唐小舟立即回自己的房間,將運動衣拿出來換上,然後跟著趙德良下樓。趙德良在院子裡打了一趟太極拳,便返回房間洗澡。唐小舟抓緊時間,將自己洗了一遍,然後來到趙德良的房間,替他清理衣物。趙德良已經洗完澡洗完頭出來,一邊用浴巾揩著頭髮,一邊問唐小舟,早晨我起來的時候,聽到你的房間有人說話,是誰來了?

  唐小舟不好說是鄭硯華,只說,是聞州的同志。

  趙德良問,有什麼事嗎?

  唐小舟說,他們說,按照慣例,是要給大家準備一點土特產或者紀念品什麼的。

  趙德良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慣例?這種慣例,我看還是少一點的好。

  唐小舟說,我已經把這個意思告訴他們了,叫他們別搞。

  趙德良已經穿好了衣服,唐小舟知道,下一件事,便是幫他吹頭髮。

  書記是一省的第一官員,自然也是這個省的臉面,形象極其重要。他的頭髮每天都要洗,洗過後就一定要吹。不洗,頭髮上可能會有氣味,不吹,頭髮卻是亂的。尤其重要一點,到了一定年齡,就算你保養再好,頭髮也會露餡,比如乾澀、灰白。為了保持年輕形象,就一定要在吹頭髮的時候,搽上一些發乳,保持水分和光澤。

  在雍州時,迎賓館有一間專門的理髮室,是為省委領導準備的,每隔幾天,領導們就要去做一下頭髮。而平時,趙德良洗完頭後,總是由趙薇替他將頭髮吹乾,現在,只能是唐小舟動手。

  吹頭髮的時候,趙德良說,有關送禮的事,我要向你特別交待一下。官場確實有這麼一股不好的風氣,有些當秘書的,這方面的油水很厚。我希望你不要貪這點小財。以後,如果有人想通過你給我送禮,你告訴他們,直接送給我好了。

  聽了這話,唐小舟心中狂喜,這似乎表明,趙書記對自己很關心很愛護,有點長期準備了。

  吃完早餐,大家上車往雷江趕。按照慣例,市領導要送到高速公路出口。在市委招待所上車前,趙德良和鄭硯華握了握手,姚營建等人,一直站在鄭硯華身邊,顯然希望書記和他們也都一一握手,可趙德良鬆開鄭硯華的手後,向其他人揮了揮手,說,你們請回吧。轉身上了車。

  在趙德良後面上車的唐小舟看到姚營建的臉色很難看,卻又無可奈何。人家是省委書記,他和誰握手不和誰握手,都是有特殊意義的。

  趙德良的這一行動,完全可以理解為省委書記對姚營建的不滿或者輕視。明天,不,或許今天稍晚些時候,聞州官場便會傳出說法,趙德良對姚營建非常不滿,姚營建主動伸出手要和趙德良握,趙德良只是和鄭硯華說話,裝著沒看見。

  這樣的話一旦傳開,整個聞州,大概再沒有幾個人會聽姚營建的話了。

  汽車到達高速公路入口,一路護送的聞州市領導早已經將車停在了路邊,準備和趙德良告別。趙德良卻對馮彪說,別理他們,直接走。前面的開道車已經減速停下來,見省委的考斯特直接進了收費站,便又立即啟動,跟上來。唐小舟看了一眼站在路邊的那些領導們,雖然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卻能想像,一定很難看。

  趙德良在聞州的一切,顯然早有人報告給了周邊幾個市的市委書記,他們再接待趙德良的時候,就會異常小心,絕對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雷江的官員們並沒有前往高速公路出口迎接,而是站成一排,等在市委門口。

  趙德良第一個下車,陸海麟跟在後面,唐小舟緊跟著陸海麟下了車。此時,趙德良正與雷江市委書記丁應平市長劉延光等握手。和聞州市臨時在車上改變行程不同,雷江市沒有去高速公路出口迎接,考斯特直接開到了市委門口,趙德良不可能再改變計劃,只好隨丁應平等人上樓。

  唐小舟對丁應平比較熟悉,他大學畢業分配來報社的時候,丁應平就已經是行署副專員,和陳運達、彭清源等,都是一批的幹部。

  丁應平給唐小舟留下極深印象的,不是旁徵博引出口成章的絕佳口才,而是他說話,竟然比電視台的播音員還出色,沒有一句廢話,也沒有一個多餘的語氣詞,常常還有一種丁應平式的幽默。就唐小舟對江南省官場的瞭解,丁應平應該是最有能力最有才華的官員,執政能力以及處理問題的手段,似乎遠在陳運達或者彭清源之上。不過,丁應平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喜歡賭博,什麼賭博手段都會,什麼都好,卻又不精,賭風還很醜,贏了就歡天喜地,輸了就不肯結束,死耗下去。十幾年來,丁應平一直在地市轉來轉去,全省十幾個地市,他差不多轉遍了,就是升不上來。

  至於丁應平升不上來的原因,有好幾種說法,較為普遍的說法是,他對賭博的愛好,影響了他的政治前途。但也有人分析,他之所以好賭博,大概恰恰因為升不上來,對仕途看透了。高層之間,還有另一種說法,陳運達不喜歡丁應平,彼此有瑜亮情結,所以,他絕對不能讓丁應平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

  唐小舟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趙德良之所以選擇這幾個地方,是深思熟慮早就拿定主意的,原因很簡單,無論是鄭硯華還是丁應平,都不是陳運達的人。相反,余丹鴻最初確定的德山和柳泉兩市,恰恰是陳運達的勢力範圍,尤其是柳泉,是陳運達升副省長之前,在地市的最後一站。後來,陳運達甚至培養了一個柳泉幫,江南省官場,以柳泉勢力最盛。余丹鴻確定的路線,有種將趙德良引向江南地方勢力包圍圈之嫌,相反,趙德良選擇了聞州和雷江,更像是在權力突圍,是一場尋找政治同盟軍的戰鬥。

  聞州市長姚營建和雷江市長劉延光是不是陳運達的人,唐小舟不是太清楚,卻可以肯定,鄭硯華以及丁應平和陳運達的關係肯定很一般。

  唐小舟因此私下裡琢磨,趙德良獨自一人來到江南省,要撐起這個權力的天秤,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三個多月過去了,大家一直傳說,他會對江南省官場來一次大調整,事實上光打雷不下雨,至今沒有看到任何動作。這是否說明,不是不動作,而是他還沒有想好怎樣動作,或者沒有真正找到自己的同盟軍?

  站在趙德良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他一來就進行權力結構調整,因為他對江南省官場一無所知,最終起關鍵作用的,肯定就是陳運達。陳運達如果借此機會將自己的得力人員往上再提一提,趙德良要想控制權力,就更難了。既然如此,動不如靜。自己靜,人家就得動,只要他們動起來,自己正好可以暗暗觀察。

  這樣一想,唐小舟有些明白趙德良為什麼不去德山、柳泉等地了。

  站在權力平衡的角度分析,趙德良如果去了那幾個地方,雖然不是大錯特錯,至少也是做了一番無用功。相反,來聞州以及雷江,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他若能將這兩個市委書記收在自己的權力場中,江南省的權力平衡,便已經發生了悄然變化。而這兩個書記,又是陳運達權力結構中的最薄弱環節,只要趙德良投出橄欖枝,他們便會迅速行動。

  和在聞州一樣,唐小舟的工作十分簡單,就是跟在趙德良的後面,在他需要自己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做自己應該做的事。這種事,說起來十分簡單,甚至單調,沒有任何技術含量,比如說,趙德良視察的時候,肯定要用眼睛看,他以前是近視眼,年齡大了以後,眼睛又出現了老花和散光,因此,唐小舟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在他需要的時候,將近視眼鏡換成老花眼鏡。某些時候,他會有點恨自己,難道真如谷瑞丹所說,自己是一個沒用的人?堂堂復旦大學的高材生,竟然幹起了這種服侍人的事。另一些時候,他又會想,天降大任於斯人,必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或許,自己以前的所有經歷,都是大任之前的煎熬。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看看,竟然是任大為。

  他走到旁邊,接起電話,問道,大為,什麼事?

  任大為說,哥,你來雷江了?

  唐小舟說,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任大為說,趙書記來了,你肯定跟著來了。

  唐小舟說,我們再聯繫吧,我這裡還有事。

  任大為問,你回家看爸媽嗎?

  唐小舟說,恐怕沒有時間。趙書記的行程安排得很緊。

  任大為又說,要不,我和小雨去看你吧,你住在什麼酒店?

  唐小舟說,我們剛到不久,現在陪趙書記在視察,還沒有到酒店,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時間。

  任大為說,好,我知道了,你忙吧。

  從小學到高中,唐小舟都和任大為同學,是最好的少年朋友,也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成績總是唐小舟第一任大為第二。但不知什麼緣故,高考的時候,任大為沒有考好,只上了雷江師院。畢業後,任大為分回了家鄉高嵐縣,在他和唐小舟的母校高嵐一中當老師,後來又娶了唐小舟的妹妹唐小雨,成了他的妹夫。

  唐小舟留在省城,而且在黨報工作,又娶了谷瑞丹這樣一個老婆,在家鄉,名聲是很大的,家鄉有很多人上門求他辦事。

  事實上,唐小舟能回報家鄉回報父母的,非常之少。在報社,他沒有任何權力,人微言輕,什麼忙都幫不上。最初,高嵐縣一些人,得知他在省委機關報,對他還十分恭敬,後來知道他在報社其實沒有丁點地位,便漸漸疏離了。

  和谷瑞丹結婚,似乎成了唐小舟人生中的一大亮點。畢竟,他在省委機關報而谷瑞丹在全省最大的廳公安廳,都是權力部門。可谷瑞丹以及她的家人,極度瞧不起唐家的農村身份,不願因為唐小舟和高嵐縣有任何牽連。結婚十來年,谷瑞丹只去過唐家三次,一次是結婚的時候,一次是結婚第一年的春節,一次是女兒出生的時候。平常過年過節,或者父母生日,她是從來都不會去的。

  唐小舟很想在經濟上照顧一下父母,可自己的工資,全部掌握在谷瑞丹手裡,每月從她那裡領一點點零用錢,想幫家裡一把,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幸虧有任大為這個妹夫,對唐家是盡心盡意,比親兒子還親。可惜的是,任大為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中學老師,妹妹唐小雨,也只不過是縣機關幼兒園的一名保育員,兩人的收入極其有限。

  唐小舟無數次想,既然自己無法幫家裡,不如幫一幫任大為和妹妹,以便他們有更大的能力資助家裡。

  正是出於這種想法,唐小舟無數次到雷江找關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找了黎兆平幫忙,才將任大為調進雷江市廣電局。他原計劃將妹妹也調進來,再想辦法給任大為撈個一官半職。可是,他雖然進行了不懈努力,丁應平也曾當面答應過他,可一拖幾年,事情就是沒有辦成。

  唐小舟想,現在自己的身份不同了,一定要找個機會,將任大為和妹妹的事給辦了。

  一天的安排,和在聞州時一樣,吃過晚飯是開會。唐小舟不需要參加這樣的會,丁應平的秘書陳志光便讓他坐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唐小舟想,這或許是一次機會,便拿起手機,撥打了任大為的電話。唐小舟問,大為,你在哪裡?

  任大為說,我在市委,小雨也在。

  唐小舟說,我在陳志光陳處長的辦公室,你過來吧。

  陳志光並不是處長,市委書記的秘書,最高也只是副處調,相當一部分還是科級。他稱陳志光處長,自然是為了抬高對方。

  任大為知道,唐小舟回雷江,對於自己是一次機會,所以,聽說趙德良來雷江的消息後,他就給妻子打了電話,唐小雨請了假,立即從高嵐縣趕到了市裡,兩人一直等在市委,希望能和唐小舟見上一面。

  唐小舟聽說他們就在樓下,便出門接人。見任大為手裡提了一些東西,知道是給自己準備的,便問是什麼。任大為說是茶葉和酒。

  唐小舟說,等一下進去,你把這些東西給陳志光。

  唐小雨說,哥,這是給你的。

  任大為也說,要不,我下次再專門給他送。

  唐小舟說,你傻呀,現在你提著這些東西,怎麼進他的門?你記住,你們的事,他不問,你們不要說。

  進門之後,唐小舟向陳志光介紹了自己的妹妹和妹夫。四個人便坐在陳志光的辦公室裡聊天。唐小舟從包裡翻出了自己昨天換下的衣服,也翻出了趙德良換下的衣服,交給妹妹,要她夜晚洗好,不必涼干,直接用熨斗熨乾,明天一早送過來。

  儘管他告誡妹夫不要提他們的事,他自己卻多次很想提出來,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自己才剛剛坐上這個位置,屁股都還沒有坐熱,尤其這次陪書記出來,行程人員的突然改變,讓他心裡繫上了一個巨大的疙瘩,還不知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現在自己提出他們的事,陳志光如果辦了還好說,若是沒辦或者辦不了,豈不是把這個人徹底得罪了?退一步再想,陳志光如果醒目,或許會找機會向丁應平提起此事吧,那時,丁應平只需要一句話,所有的事,全都解決了。只要他們辦了這件事,這個人情,他唐小舟肯定都是要認的。官場上,有很多事,不說比說好,這就像下圍棋一樣,將味道做足了,空間就沒了。

  陳志光果然比唐小舟更熟悉官場,他問了任大為的情況,也問了唐小雨的情況,然後說,你們夫妻長期分居?

  唐小雨說,市裡到縣裡,也不算太遠,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陳志光說,雖然如此,這樣畢竟不是辦法。

  唐小舟便藉機說,他們能有什麼辦法?在雷江一個人都不認識,陳處你的辦法多,請你幫忙想想。

  陳志光說,唐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件事,你放心好了,我來辦。

  事情就這樣辦妥了,又說了幾句閒話,唐小舟給任大為使了個眼色,他們便起身告辭。

  兩人重新坐下來,陳志光給唐小舟杯子裡續了水。

  唐小舟說,志光,你跟丁書記應該有幾年時間了吧?丁書記是不是應該給你動一動了?

  陳志光說,前不久動了一下,提了辦公室副主任。因為丁書記沒有選好秘書,所以,我暫時還在這裡。

  唐小舟說,那應該祝賀你呀。可惜我在這裡的時間不自由。要不,下次你去省裡,我再補,我們倆兄弟好好喝一杯。

  陳志光說,唐處的心意我領了,到時候,唐處如果抽得出時間,我一定要去打擾你的。

  閒聊幾句,會議散了,唐小舟和陳志光一起出來,各自迎了自己的老闆,一齊下樓,上車,前往酒店。

  接下來和昨天一樣,趙德良分別和市裡的領導談話,唐小舟負責後勤保障。

  趙德良接見這些市領導的時候,唐小舟幹了一件事,這件事有沒有什麼意義,他自己也不清楚。趙德良和領導談話,唐小舟根本不可能知道其內容,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每隔一段時間,進去給領導續水,即使能聽到隻言片語,也不能作出準確判斷。不過,由於他要負責安排所有的談話,便需要掌握時間。他將這個時間在本子上記下來,最初僅僅只想到方便自己掌握。後來,他閒得無聊,便做了一件事,將這些時間精確地算出來。

  這一計算,就算出了韻味。趙德良接見丁應平的時間最長,有四十三分鐘。以前在省委,趙德良接見某個人的時間,唐小舟沒有精確計算過,但印象中,超過四十分鐘的,似乎沒有。這個時間,似乎很能說明丁應平在趙德良心目中的地位。

  時長排在第二的是鄭硯華,三十六分鐘。唐小舟將筆記本翻到最前面,那是他剛剛當上秘書時所做的記錄,上面恰好有第一天上班時,趙德良接見鄭硯華的記錄。當時雖然也記了時間,但並沒有精確到分。僅從記錄上看,應該是半個小時,並沒有超過接見丁應平的時間。

  聞州和雷江的兩個市長,聞州市長姚營建是二十三分鐘,雷江市劉延光是二十分鐘。市長以下,又是一個檔次,只有一刻鐘左右。

  唐小舟因此知道,這個時間的把握,頗有政治智慧,也極其微妙。丁應平多出的這九分鐘,到底意味著什麼?此時,唐小舟還不十分清楚,但不久以後,他便意識到,這九分鐘的含金量非常之高。

  第二天早晨,六點鐘起床後,唐小舟原以為還會像前一天那樣,在院子裡活動一番,因此,他連運動衣都穿好了。出現在趙德良面前時,他猛地愣住了,老闆並沒有穿運動衣,而是穿著便裝。

  趙德良對他說,把衣服換掉,今天我們不晨運,一起出去看看。

  一起出去看看?看什麼?去哪裡看?唐小舟知道,趙德良又一次不按常理出牌了,到底用意如何,目前還不清楚。

  他很快換好衣服,趙德良已經等在門口。看到他出來,趙德良也不說話,轉身向外走,他便緊緊地跟上。他們住的海山酒店是以前的市委招待所,前面是一幢新大樓,後面有些三層的小樓,樓裡雖然有服務員,卻沒有人認識他們,就算認識,也不敢詢問或者阻攔。兩人走出小樓後,並沒有經過前面的酒店大堂,而是從汽車進出的通道離開了。

  門口停著好幾輛等客的出租車,趙德良拉開一輛出租車的門,坐了上去。唐小舟立即坐到了副手席上。司機問他們去哪裡,唐小舟一時不知怎麼回答。趙德良顯然早有準備,說,去新華路。

  汽車啟動後,趙德良主動和司機說話,問收入怎麼樣呀?江南省的幾個城市如果排名的話,雷江可以排在第幾位?司機說,雷江其實基礎不錯,只是以前沒遇到好領導。這幾年,丁書記來雷江,雷江發展得不錯。

  趙德良說,我怎麼聽說,那個丁書記很不好,獨斷專行不說,還喜歡打牌,牌風又臭,搞得天怒人怨。

  司機笑了笑,說,丁書記牌風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們老百姓只是過日子,肯定沒有機會和丁書記一起打牌。能夠知道他的牌風的人,肯定都是他身邊的人,是那些當官的。我們只能看到我們的日子。日子過好了,肯定是領導得好。退一步說,像丁書記這樣的大官,為什麼喜歡打牌?肯定是心裡煩吧。能不煩嗎?他那麼有能力。我聽說,他在很多個市都搞過,每個市都搞得很好,就是因為上面沒人,所以一直被別人壓著,提不上去。比自己能力差得多的人上去了,還當自己的上司,換了哪個人,都會煩吧。

  出租車到了新華路,司機問,這就是新華路,你們到哪裡?

  趙德良說,哪裡人多,你就停在哪裡。

  出租車司機將他們送到了新華路汽車站,這裡的人最多。

  這個汽車站,原本是雷江市的老汽車站,當年,唐小舟到上海讀書,便常常在這裡登上長途汽車然後到省城搭火車。後來汽車運輸業高度發展,人流客流異常活躍,一個汽車站無法滿足需要,汽車站建在市中心,每天的車次太多,車站周圍,常常交通堵塞。這不僅是雷江一市的問題,而是一個全國性問題。於是,全中國的大中城市,先後將汽車站移出了市中心,分別在市郊建起東西南北幾個汽車站。雖說規定某個汽車站僅僅只是經營前往某個方向的汽車,可實際上,那些有門路有後台的營運車輛,仍然可以在各個車站之間串。汽車總站廢了以後,地皮賣了,在這裡建起了一家大樓,一樓搞餐飲,二樓至六樓是商場。雖說這裡已經沒有了汽車站,可人們叫習慣了,仍然稱這裡為新華路汽車站。

  他們出來得早,市民們大多才起床不久,街上的人並不多。可汽車站前面的廣場上,卻已經有了很多人,這些人主要是擺地攤的,在這裡組成了一個跳蚤市場。唐小舟跟在趙德良後面,在廣場上轉了一圈。趙德良不時和攤主或者購物的市民聊上幾句。

  趙德良問攤主,你們在這裡擺攤,城管不管嗎?

  攤主說,在別的地方賣不行,但在這裡,城管不管。

  趙德良又問,為什麼別的地方不行,這裡可以?

  旁邊有市民說,以前,隨處都有擺攤的,既占道又影響交通,城管如果不管,市民的意見大。城管如果管,攤主的意見大。城管和攤主之間,常常發生衝突。後來,丁書記想了個辦法,要求所有擺地攤的攤主集中到這裡經營,但必須集中在早上七點半之前和晚上九點半之後。其他時間,一律不許擺攤。

  趙德良問這位市民,你覺得這個方法怎麼樣?

  市民說,這個方法很好呀,很多下崗工人,可以通過這種辦法再就業,擺個小攤,雖然不一定能發財,至少可以解決生活問題。

  兩人在這一帶走了一個多小時,和很多人極其隨便地聊了聊,很隨意,也很自由。

  大約七點二十分左右,來了好多城管,他們開著電瓶車,在廣場裡面慢慢穿行,既不停車也不吆喝,攤主似乎無視他們的存在。十分鐘後,城管們並沒有怎樣的行動,攤主卻很自覺,漸漸散去了,剛才拉拉雜雜的廣場,很快就空了出來。

  令唐小舟驚奇的是,剛才有數千人的廣場,人流散去之後,竟然無比乾淨。

  趙德良說要去吃早餐,唐小舟便將他領進了中心車站大樓的一樓,這裡是餐廳。

  和其他城市的餐廳不同,這裡做早中晚三餐,甚至還做宵夜。整個江南省,雷江市的早餐是最豐富的,而整個雷江市,最豐富的早餐,在車站廣場。唐小舟對這裡的情況比較熟,兩人進去後,他讓趙德良坐了一個位置,再由他去點早餐。

  早點上來了,一個人一大碗芋頭丸子。

  趙德良很好奇,看著碗裡黑乎乎的東西問,這是什麼?

  唐小舟說,芋頭丸子,雷江的著名小吃,外面的皮子是香竽,裡面的餡是肉,用雞湯下,風味獨特非常好吃。

  趙德良夾起一隻,咬了一口,口感非常好,和所有的包子餃子都不同。他說,很獨特。怎麼只要雷江有?這麼好吃的東西,應該推廣嘛。

  唐小舟說,這東西的真正產地在高嵐縣的唐家坳,也就是我的家鄉。這是我們唐家的祖傳寶物,但凡姓唐的人,都會做。

  趙德良問,你也會做?

  唐小舟說,會一點,但做得不好,沒有這麼好吃。

  趙德良說,這麼好東西,應該好好發展一下。藏在深山人未識,太可惜了。雍州不是希望打響吃在雍州的口號嗎?不能少了這芋頭丸子。

  接下來,趙德良問唐小舟,轉了一個多小時,你有什麼直觀感受?

  唐小舟說,這個問題,由我來回答不適合。

  趙德良問為什麼,唐小舟說,你可能需要的是轉了這一個多小時的直觀感受。可我是雷江人,又當了多年的記者,對雷江的情況比較熟,說出來,可能就不是直觀感受,會加進很多以前的東西吧。

  趙德良說,哦,我忘了這一層。那你就說說以前的感受吧。

  唐小舟說,我的感覺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後,雷江的變化非常大。這種變化,既有主觀原因,也有客觀原因。

  趙德良問,主觀原因是什麼,客觀原因又是什麼?

  唐小舟說,客觀原因,自然是國家富強了,對地方的投入加大了,全國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別說一個小小的雷江,就是整個江南省,就是全國,進入二十一世紀後,一年一個變化,大家有目共睹。

  說到這裡,趙德良笑了,用手裡的筷子指著他說,你這個小舟呀。記者當長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全是空話套話。以後在我面前,這一套就免了,要說就說點實在的。

  唐小舟說,我倒不覺得是套話,只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趙德良說,我知道的事實就不用說了吧。說主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