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書房裡走,並且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他不敢不答應,如果他答應得慢了或者聲音小了,她可能立即咆哮起來。她就是那種火藥桶性格,一點就爆,更多的時候,不點也爆。
有幾次,他忍無可忍,說你這是一種病態,醫學上叫狂躁症,你應該去看病。
只要他說這種話,她便發作得更厲害,簡直要吵得天翻地覆,說他誣蔑她詛咒她。這個話題,後來就成了他的罪證,她動不動,便會拿出來宣判一番。唐小舟有次找到一份醫學類的雜誌給她看,讓她相信,她的每一種症狀,和狂躁症都十分吻合。不知是不是那篇文章對她產生了影響,幾年後,她還真去看過醫生,甚至拿回一些治療狂躁症的藥。唐小舟偶爾看到過這類藥,可第二天再去找,那些藥又神秘地消失了。他十分懷疑,她可能從未服用過,否則,為什麼從來沒有絲毫改善?
在書房裡放下包,唐小舟站在那裡發愣。他打心眼裡不想配合她,卻又不想累了一天,回到家來大吵一架。打開櫃門,拿了睡衣,來到衛生間,水已經放了一半。唐小舟根本就不想盆浴,甚至不想洗澡。他只想早點做完這件事,早點上床睡覺,明天還要起早床呢。
讓他沒想到的是,谷瑞丹今天異常主動,在他進入浴盆後,她並沒有離開,而是脫掉了她身上的睡衣。
再一次讓他吃驚的是,她的睡衣裡面,竟然沒有穿內褲。
昨天晚上,他有意回來得很晚,回來時,她已經睡著了,別說做什麼事,就連話都沒說上一句。今晚她似乎有了預謀,早早就做完了戰前準備。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事。他想拒絕,可不知怎麼開口,尤其是她進入浴缸並且主動往他身上塗浴液之後,他很快就有了反應。
他恨透了自己。心理上情感上,他永遠都不想和她做這件事,他不想自己一個堂堂男人成為一個性乞討者。可是,他的身體不爭氣,竟然迅速有了變化。也難怪,一塊田幹得太久了,充滿了對雨水的渴望,老天一旦下哪怕一點雨,整塊田,都會跳起歡快的舞蹈。
唐小舟以為自己會非常快樂,畢竟不記得幾個月沒有這種體驗了。可他沒料到,以往的記憶,那麼快就又回來了。他因為過於激動,動作大了點,可能弄疼了她。她立即就爆炸了,大聲地對他發脾氣,指責他太自私,只顧著自己,一點不溫柔。
如果說剛才唐小舟的激情已經被點燃的話,那麼現在,一場傾盆大雨,將他的激情澆滅了。他極其迅速地從她的身體裡退卻。
谷瑞丹心裡其實也特不爽,剛剛端上一盆美味佳餚,她才僅僅只是嘗了一點點,正準備饕餮一場呢,突然被人連盆端了回去,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盆幻影,她能不惱火能不憤怒?
她再一次爆炸了,質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一下子就軟了?是不是在外面給了別人?
以歡樂始而以痛苦終,這樣的經歷,他體驗太多了。他和她的日子,永遠都是以滿懷期待意外驚喜的心情迎來意外打擊,他已經麻木了。
既然不能離婚,那就任她去吧。他輕輕地將她往旁邊推開。
這一推,又推出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她再一次咆哮起來,你推我?你竟然敢推我?我說對了是不是?
他抓過毛巾,揩著身上的水,然後抓住睡衣,迅速往身上一套,向外走去的同時,隨口扔了一句,是或者不是,你問翁秋水去吧。
這句話,自然又招來一聲暴喝。可他已經無所謂了,甚至都沒有停,迅速走進自己的房間,反閂了門,仔細地再將身子揩一遍,赤身裸體躺在床上,開始幹一件極其痛苦極其憋屈卻又不得不幹的事。
她的惱怒達到了極致,在外面敲門,並且質問他,你給我說清楚,你是什麼意思?
他想說,需要說清楚嗎?你自己幹的事,還有誰比你更清楚?
她大聲地說,原來,你是這樣一個小心眼的男人?那些人別有用心製造的謠言,你竟然當真的?你的心眼就這麼小?你還算是個男人嗎?
他想,要怎麼才是男人?對你的那位翁秋水開門歡迎感恩戴德才是男人?
她在外面大發雌威,他的注意力分散了,身體的某個部位,也就像睡著了一般,向他宣佈處於休眠狀態。可在精神層面,他顯得異常急迫,就像他這麼多年的經歷,每次,他都知道某個職位擺在前面,只要自己努力地伸出手,就能牢牢地抓住。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那個職位,永遠都矗在他的面前,離他只是一步之遙,他根本無法掌握。
他繼續努力著,加快了手上動作的頻率,那個影子似乎離他越來越近,在他的眼前飄忽著,他拚命地伸手,奮力去抓,可實在太憋悶了,那個影子,竟然比泥鰍還滑溜,根本就抓不到。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聲音沒有了。這也可以想像,她一個人罵著,而他彷彿不存在一般,所有惡毒的語言,失去了目標,便也失去了意義。她大概也漸漸失去了興致吧。剛才那些溫柔只不過是假象,眼前才是真實的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再一次響起,這次不是敲打,而是溫柔的輕叩。隨後,外面有一個與剛才的咆哮形成鮮明對比的溫柔聲音傳來:小舟,你睡了嗎?要不,你到那邊去睡吧。
他再一次加快了那件痛苦的工作,心裡惡狠狠地說,去死吧。
趙薇提著包下樓。唐小舟見狀,立即上去接過,來到一樓,將包放在沙發上,打開小心地檢查。
趙薇說,唐哥,我給趙書記帶了五天的衣服。這裡有幾隻塑料袋,趙書記換下來的髒衣服,你就放在塑料袋裡,上衣、內褲和襪子分開放,不要合在一起。
唐小舟看了趙薇一眼,沒想到,這樣一個漂亮女孩,竟然這麼細心。
他的印象中,越是漂亮的女孩,越不會生活。漂亮女人時時刻刻被男人們寵著,什麼事都不需要自己動手,自理能力特別差,生活往往一團糟。女人漂亮了,只適合當畫一樣欣賞,並不適合共同生活的。沒想到面前這個女孩,內外兼修,將來不知便宜了哪個臭男人。
趙德良穿著一件灰色夾克,從樓上下來。走到樓梯中間時問,車子什麼時候來?
唐小舟說,我已經給馮彪打過電話,他說已經離開省委,應該快到了。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汽車聲。省委的考斯特停在了別墅門口。
趙薇要去幫唐小舟提行李,唐小舟說,行李我來拿,你拿這個就行了。他將兩隻公文包和一隻小包遞給趙薇,自己背起了兩隻旅行包,跟在趙德良後面往外走。
馮彪是第一個下車的,跟著下來的,還有副秘書長陸海麟,紀委副書記兼監察廳長梅尚玲等幾個人,卻沒有看到秘書長余丹鴻。唐小舟暗自驚了一下,怎麼是這些人?余丹鴻開出的名單沒有這些人呀,什麼時候變的?為什麼會變?
幾個人分別和趙德良打招呼。趙德良問,都到齊了嗎?
陸海麟說,都到齊了。
趙德良說,那我們就早點走吧。
此時,馮彪早已經從唐小舟那裡接過兩隻包,放到了汽車最後一排一個空出的座位上。唐小舟則接過趙薇手裡的公文包,最後一個上了車。
汽車裡早已經坐滿了人,只有副手席以及中間兩排座位以及最後一排是空著的。
趙德良上車後,直接坐到了空出兩排座位的第一排。唐小舟是第一次坐考斯特,不瞭解這種車的座次安排,以前也忘了問肖斯言。不過,他看了看車上的情形,也就立即明白過來。這車內的座位經過改裝,原本第一排留下的空隙最大,可第一排的危險性也最強,後面比較顛簸,肯定都不適合首長坐。中間沒有這兩種劣勢,但座位與座位間的距離不夠寬敞。這個弱點自然不是問題,稍稍改裝,便留下了足夠空間。看來,這一排,是專門給首長準備的,秘書自然不能和首長平起平座,那會擠著首長。後一排,應該是留給他的。
他將兩隻公文包以及那隻小包放在旁邊空出的位子上,又向後看了看,只有趙德良和他這兩排兩個人的座位只坐了一個人,其餘的全都坐著兩個人。大部分人,他不認識。按照余丹鴻最初的安排,有幾個人,他是應該認識的,比如秘書長余丹鴻,政研室主任池仁綱和辦公廳秘書處副處長易芒。可這三個人都不在車上。現在坐在車上的,都是些什麼人?這一切,為什麼會改變?是什麼時候變的?
很快,他發現車行方向也不對,如果去德山,應該從雍州的西北邊出城,駛上雍德高速。從西北出城,就一定要過雍江,走雍江大橋。可現在卻是一直在向南行駛,穿過雍州市的繁華街道,逆雍江而行。
看來,此行的目的地也改了,並不是西北部,而是南部或者東南部的某地。發現這一點後,唐小舟突然感到恐懼,預感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錯。
當初,趙德良說要下去走一走,叫他和余丹鴻秘書長一起商量個方案。那個方案,雖然全部是余丹鴻定下來的,畢竟,也算是他們兩人商量,然後由他匯報給趙德良的。為了這個方案,他還向趙德良提供了一個詳細的計劃書,包括人員車輛目的地以及時間等,計劃書上列得清清楚楚。
方案做好後,他很詳細地向趙德良匯報過。趙德良手裡拿著一份方案打印稿,一邊看著,一邊聽他匯報,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他以為,這種事,通常都是由辦公廳安排的,既然余丹鴻這樣安排了,趙德良也就認同了。
現在,人員變了,路線也變了,而他卻一無所知。
為什麼要變?即使智商不怎麼樣的人也能想明白,肯定是趙德良對此前的安排不滿意。不滿意很正常,畢竟別人不清楚他心裡所想,他也沒有完全表達。但他並沒有在任何場合表現這種不滿意,而是在最後時刻,突然將一切都改變了,這就不正常了。這件事所透露出來的,並不僅僅是對相關安排的不滿意,而是對做出這些安排的人不滿意了。這也恰恰是唐小舟感到恐懼的原因。
一路上,唐小舟的腦子裡轉動著的就是兩個詞,一個是伴君如伴虎,一個是天威難測。
唐小舟一路上心緒不寧,卻還得強打精神投入到工作之中。
在一般人看來,乘車就是乘車,很單純的一件事,能有什麼工作?可是,他的身份和別人不同,別人只是陪同省委書記下去視察工作,他們的工作崗位在下車以後的某一處。唐小舟是省委書記的秘書,他的工作崗位在省委書記身邊。
趙德良有一種特別的能力,抓緊一切時間休息。別說是這種有幾個小時車程的旅途,就算是只有十幾分鐘車程,他也能在極短的時間內進入睡眠,哪怕是睡上五分鐘,待他重新投入工作時,便會精神抖擻。唐小舟卻只能是打疲勞戰。比如現在,趙德良在開車不久,就睡著了,唐小舟卻不得不睜大眼睛,隨時注意路上的各種情況,萬一發生什麼意外,他必須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
汽車非常平穩,什麼意外都沒有地接近了雍聞高速公路出口,第一站竟然是到聞州。
唐小舟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這件事,是不是上次鄭硯華到雍州時定下來的?或者說,趙德良要到哪個市,本身就有極其特殊的政治意義?
唐小舟暗想,如果這一猜測還有幾分道理的話,趙德良實際上在玩權力平衡棒,正在江南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組成一股足夠和陳運達平衡的勢力。從某種意義上說,權力控制,只有兩種手段,一是以雷霆手段動外科手術,將某些人的權力剝奪;一是在權力結構體,利用提拔、調動、正常退休等手段進行調整,完成新的權力分配,改變原有的權力結構,達到新的權力平衡。相對而言,後者更加的溫和,適宜於社會的穩定,也更挑戰控制者的政治智慧。前一種,稍有不慎,便可能釀成戰爭,可以說後患無窮。
關於權力的運用,人們往往將其通俗化庸俗化甚至神秘化。通俗化的體現,將權力說成是鬥爭,曾經一度風行的階級鬥爭理論,便是登峰造極的產物。庸俗化的體現,將權力說成是權術,諸如所謂的官場厚黑學之類,便是這種觀念的直觀表達。神秘化就極其不神秘了,這種表達的直接方式,是所謂的清官和貪官理論。簡單地將官員分成清官或者貪官,實際上掩蓋了官場本質。
官場本質是什麼?說起來非常簡單,那就是權力平衡。
趙德良獨自來到江南省,這裡的權力蛋糕早已經分得精光,他單槍匹馬,孤身一人,怎樣才能達成一種新的權力平衡?這才是他最大的難題,自然也是最大的考驗。不僅僅是他,現在官員陞遷,不再像改革開放初期那樣帶一大群了,一劍走天下,難的,就在這個權力控制。
散佈在別人手裡的權力,如同散佈在沙漠中的沙子。趙德良將怎樣將它們拿捏成一股力量?唐小舟覺得,這真是一個大難題。
出高速公路的時候,趙德良準時醒來。
出口處停著五輛車,四輛黑色奧迪,一輛警務開道車。聞州市四套班子成員,在市委書記鄭硯華市長姚營建率領下,站在出口迎接。
這些成員,有些唐小舟以前就認識,比如鄭硯華和姚營建。有些見過但沒有太多的交往。比如市委副書記朱若丹,常務副市長嚴珂。至於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唐小舟完全不認識。接任趙德良的秘書時,他臨時抱佛腳趕功課,抱著幾大本通訊錄,將省委、省政府以及各市主要領導的名字死記硬背過一番。可畢竟人數太多,能夠記住的,還是一些主要領導,那些二線領導,印象自然就不深了。十幾個人頂著烈日站在路邊,似乎是在蹺首以待,唐小舟能夠認識的,也就那麼幾個。
這個高規格的歡迎儀式,讓唐小舟暗吃了一驚。這不是頂風作案嗎?下來之前,趙德良親口交待唐小舟,要余丹鴻下通知,不准搞高速公路口的迎接,是他們沒有收到通知,還是余丹鴻根本就沒有通知?
事後唐小舟才意識到,這樣的通知,余丹鴻絕對不會剋扣。而下面的地方領導,收到這樣的通知,卻如收到燙手山竽,往往不知所措。幾乎所有的領導下去,都會提前打招呼,說不準迎接。下面如果真的不迎接,他們又會覺得自己沒被尊重,暗中給你記一筆。許多地方領導因此覺得,與其讓領導留下不好印象,還不如現場挨一次批評。
趙德良偏過頭,對唐小舟說,你去叫硯華同志上來。
聽了這話,唐小舟立即站起來,到了門口。這一瞬間,一路上的苦惱頓時消失無蹤。他知道,省委書記的第一秘是余丹鴻,如果余丹鴻在車上,下去與市委書記接觸的事,就應該由余丹鴻來完成,余丹鴻不在,自然應該由陸海麟具體安排。現在,趙德良卻叫他下去,這是否說明,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又扔過來一顆糖果?既然要扔一顆糖果,那就說明,他還是要用自己的。
汽車緩緩停下來。唐小舟下車,迎著鄭硯華等人走過去。
鄭硯華領頭快步走過來,準備和唐小舟握手。
唐小舟想,書記坐在車上呢,自己和市委書記握手,市長握不握?市長握了,副書記副市長握不握?這麼一路握下去,給人的感覺,自己不成首長了?這個手如果真的握了,說不準人還沒有回雍州,叫他回報社的通知就下來了。當了這麼多年記者,也認識不少官場人士,這個分寸他還是知道的。他並沒有伸出手,而是在隔著還有幾步的時候,便說,趙書記說他不下車了,直接走。
幾位領導同時站住,準備轉身上車的時候,唐小舟又說,硯華書記上考斯特吧。
鄭硯華和姚營建小聲地說了幾句,然後兩人分開,姚營建向自己的小車走去,鄭硯華轉身,向考斯特走來。經過唐小舟身邊的時候,他小聲地問,老闆情緒怎麼樣?
唐小舟立即明白了。對於這次路迎,鄭硯華冒了很大的政治風險。他想通過唐小舟的觀察來評估一下,事情會嚴重到何種程度。一來,唐小舟自己心裡梗著一塊石頭,正忐忑不安呢,哪裡還會注意別的?二來,他初當秘書,沒有經驗,不會看領導的臉色觀察領導的表情。對於鄭硯華的問題,他根本回答不出,只好說,感覺還好。
唐小舟略略拉後一點,待鄭硯華上了車,他才跨上去。剛上車,車門還未完全關上,就聽到趙德良說,硯華同志,你告訴我,是你這個市委書記說話不起作用呢,還是我這個省委書記說話不起作用?
顯然,趙德良發火了,但這火發得很溫柔,聽上去,像是在開玩笑。
鄭硯華自然知道趙德良的意思,連忙走到趙德良身邊,低下頭,弓著身子,說,是我的錯,我向首長檢討。
趙德良說,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低頭認罪?人家小舟還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呢,你這樣站著,馮彪怎麼開車?
因為鄭硯華站在走道上,攔住了唐小舟的路,唐小舟只好站在他的身後。整部車子,只有他們兩個站著。唐小舟突然覺得,鄭硯華應該是異常尷尬的。這種尷尬,不僅是因為受到了趙德良溫柔的批評,還因為趙德良在暗示叫他坐下。坐下?坐在哪裡?趙德良身邊有一個座位,坐在這裡,是一種極高的待遇。趙德良的後面,還有一排座位,他也完全可以坐到那裡去。可那個位子,就非常特別了。既像是坐了冷板凳,也可以理解為他在表現一種姿態。趙德良沒有說明,鄭硯華就難辦了。
鄭硯華顯然頗善於應付這種場面。他在趙德良身邊坐下來,說,我離首長近點,更有利於作檢討。
唐小舟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就聽到趙德良問鄭硯華,你們是怎麼安排的?
鄭硯華說,首長坐了幾個小時的車,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考慮先休息一下,由我和營建市長匯報一下聞州的情況,然後吃午飯。視察安排在下午。我們選擇了八個點,不過下午的時間會很緊,八個點不可能都看,具體選哪幾個,由首長定。
沒等鄭硯華匯報完,趙德良便說,不需要休息了,我們抓緊時間,先去看看汽車工業園吧。
聞州開發區的汽車工業園,是江南省的重點建設項目。
江南省並不是汽車大省,改革開放前,江南省只有一家汽車生產企業,即聞州汽車廠。
七十年代,國家要上第二個汽車製造項目,即第二汽車製造廠,在全國範圍內選點,聞州就是備選地之一。經過幾輪篩選,很多點都被放棄了,聞州卻仍然走到了最後。聞州之所以走到最後,可能有幾大原因,比如聞州四周都是山,便於二汽的隱蔽。聞州原有一家拖拉機廠,為了爭二汽項目,省裡撥了一筆款,將拖拉機廠擴建成了聞州汽車廠,既有工業基礎也有汽車製造方面的基礎。最終,因為純戰備原因,二汽選址沒有任何汽車製造基礎甚至沒有工業基礎的湖北十堰,聞州便錯過了這次發展機會。即使如此,由於省裡的投入,聞州汽車廠,也搭起了架子。當時,聞州汽車廠並沒有自主生產能力,只是進行汽車改裝。
改革開放以後,汽車工業在全國經濟格局中,權重一天天加大,各地開始大力發展汽車工業,投入向汽車製造傾斜,全國冒出了一批小而全的汽車製造企業。江南省也將汽車工業的發展提上了議事日程,將聞州汽車廠列為汽車生產基地,加大了投入。從此而始,聞州汽車製造廠開始轉型,生產一種經濟適用型小汽車飛魚。但因為在資金、技術以及管理等方面的弱勢,這家汽車廠僅僅只是勉強維持。
直到上個世紀末,中國汽車工業大發展,各地均把汽車工業列為支柱產業。江南省坐不住了,提出了將汽車作為支柱產業的口號,相應出台了一個發展汽車工業的規劃,這才有了以聞州汽車廠為基礎的汽車工業園。
當記者的時候,唐小舟多次來汽車工業園採訪過。對於全國比拚著以汽車工業為支柱,他是有看法的。
中國是大,汽車工業的發展前景,他並沒有忽視,問題在於,美國那麼先進,也就只有三家大的汽車製造廠,一個中國,就冒出幾十家汽車廠來了,這汽車越做越多,將來往哪裡賣?不錯,中國的人口多,隨著經濟的發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普通的家庭,都有了購買汽車的能力。可購買力僅僅只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更為關鍵的因素,是承載力。比如目前雍州市的汽車保有量,大約在七十萬輛左右。達到這個規模,用了多少年?幾十年。第二個七十萬輛,需要多長時間?以現在的增長速度,大概五年就夠了。第三個七十萬輛呢?恐怕只需要一兩年。再往後發展,很可能一年就增加一百萬輛。
僅現有的七十多萬輛,城市已經擁擠不堪,如果有三百萬輛五百萬輛,城市交通還不崩潰?這麼發展下去,總有一天,中國汽車工業這根支柱,會達到承受極限,一旦斷裂,會是什麼樣的後果?唐小舟不敢想像。
趙德良要去看汽車工業園,他也能理解,畢竟,這是全省工業發展的龍頭,指望著這個工業園打一場工業翻身仗呢,搶先一步把汽車工業做強做大,至於後來哪個省倒大霉,那是以後的事了,這個問題,留給以後的領導去解決吧。
聞州市事前得到了通知,做好了安排。可省委書記就是省委書記,趙德良一句話,下面的計劃就得變。聽趙德良說直接去汽車工業園,鄭硯華立即拿起了手機,撥通了姚營建,僅僅說了一句:去汽車工業園,便掛斷了電話。
到了工業園管理辦公大樓,汽車停下,鄭硯華第一個跳下汽車,然後站在路邊迎著趙德良。趙德良下車後,他便在側前方引導,向前走去。聞州市幾套班子的領導早已經先一步到達,和汽車工業園的負責人一起,站在大樓前迎接。大樓門口,擺滿了各種綠色植物,掛著大紅的歡迎標語。唐小舟提著包跟在後面,領導們看什麼說什麼,他一概不聞不問,他的工作只有一項,就是趙德良需要什麼的時候,他能夠及時拿出來。
工業園的規模比較大,規劃是年產十萬輛。目前正在洽談的,主要有兩大項目,分別由國內兩家大的汽車生產廠商在此建分公司,兩個項目投產後,江南省可以年產中檔小汽車五萬輛。這些汽車的差不多一半,將由江南省政府採取手段在省內消化。
唐小舟想,也難怪省領導對這個項目高度重視,一旦投產,這兩個項目的年產值,將高達五十億以上,如果達到十萬輛的規模,年產值將接近百億。百億產值能拉動近千億的GDP。這個數字,對任何一位領導,都是個巨大的政績工程,誰不需要?
考察結束,已經接近十二點,工業園區主任自然要安排吃飯。可是,原計劃上午是在市裡休息,然後在市裡吃飯,餐廳早就安排好了,大家只好乘車返回。到達酒樓時,已經十二點半了。
鄭硯華、姚營建等人陪著趙德良向酒樓裡走,從一樓正門進入的時候,趙德良見那裡向外開了一扇窗口,裡面堆滿了盒飯,趙德良突然改變了方向,朝那扇窗口走去,問裡面賣飯的女服務員,這飯多少錢一盒?
女服務員見突然一下子圍過來這麼多人,有點不知所措。姚營建有點惱火,聲音大了點,說道,問你話呢,這盒飯多少錢一盒?
女服務員大概也知道這夥人身份特別,不敢回答,只是伸出一個手指,朝上指了指,上面有價格牌,分別是五元六元和七元三種規格。
趙德良說,給我拿一盒六元的。
女服務員於是拿了一盒飯給他,趙德良接過,轉身就走。
陪在身邊的人頓時傻眼了。還是鄭硯華反應快,說,給我拿兩盒六元的。
女服務員伸出一隻手,指著趙德良說,哎,同志,你還沒給錢呢。
姚營建也反應過來了,指了指身後的人說,我們是市政府的,他們誰拿,你記住,一起結賬。給我也拿一盒。
一眨眼,那裡堆著的盒飯全都拿完了。門口還站著很多人,其他人只好站在那裡等。
唐小舟也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見趙德良拿了一個盒飯出來,有些慌了,只好跟在趙德良後面,走進了餐廳。
趙德良什麼話都沒說,見旁邊有空桌,便坐下來。唐小舟不知所措,傻傻地站在趙德良身邊。好在鄭硯華此時拿著兩隻盒飯過來,遞了一盒給唐小舟。唐小舟接過,感激地衝他點了點頭,說一聲謝謝。鄭硯華在他耳邊小聲地說,計劃可能有變,你抓緊時間吃一點,不然,可能沒時間吃飯了。說完,也不等他反應,便坐到了趙德良的身邊,開始吃盒飯。
他們之所以不在開發區吃飯,一定要趕回這裡,關鍵在於市委辦公室早已經做好了統一安排,這間酒樓二樓的所有房間,已經被市委包了下來,中午只招待趙德良一行,其餘的客人,一律不接待。人家料都已經下了,客人也都攔在外面了,如果不回這裡吃,肯定還得付人家錢,那就是一筆大浪費。而現在,趙德良不按常理出牌,他堅持不上樓去吃飯,而是在樓下拿了一個盒飯。跟他一起來的省裡的人以及陪同的市領導們,自然不好坐到餐桌上吃,只好跟著趙德良,同樣拿起了盒飯。
樓上,市委和市府兩位秘書長等一大幫辦公室人員還等著他們呢,計劃一變,善後工作,便有一大堆。鄭硯華和姚營建這些人,自然不過問這類小事,最苦的是這些做後勤工作的,市委辦主任得立即和酒樓聯繫,商量這批備料的處理方式以及市委對酒樓給予的補償。
等他將這件事談妥,變化再一次發生了。
趙德良畢竟沒有坐上餐桌,僅僅只吃了一個盒飯,午餐就已經結束了。按照市委辦原來的計劃,吃完午餐,大概也會是一兩點了,可以到賓館休息一會兒,然後在三點前後,啟程去第二個視察點。可趙德良又一次改變了行程,以至於市委辦主任連午飯都沒時間吃,便又匆匆去安排下午的事。
趙德良的飯量並不大,北方人,對食物也沒有什麼講究,只不過他講究養生,吃飯比較慢,細嚼慢咽。即使再慢,一盒飯半個小時,也就吃完了。另外一些人,拿到盒飯的時間雖有些晚,一旦拿到之後,便開始狼吞虎嚥。他們知道,說不準趙書記吃完後便走人,那時,他們還拿著盒飯在吃,就被動了。所以,趙德良吃完時,拿到盒飯的人,基本已經吃完了。只是由於酒樓的準備不足,盒飯數量不夠,還有些人沒有拿到。
趙德良自然不會等這些人,再說了,他也不需要如此的前呼後擁,儘管無數次打招呼,下面的人就是不聽,他只好按照自己的方法行事了。
趙德良將筷子一放,問唐小舟,小舟,怎麼樣?吃飽了嗎?
唐小舟立即走到他的面前,遞上一張餐巾紙。他接過去,一邊揩著嘴,一邊問鄭硯華,下午怎麼安排的?
鄭硯華立即說,下午三點去清余縣養殖基地。
趙德良問,路上要走多長時間?
鄭硯華說,如果出市區不堵車的話,半個小時能到。
趙德良說,那不行,三點出去,到那裡已經三點半四點了。現在就走,路上也可以休息嘛。
鄭硯華能說不嗎?立即下達命令,啟程前往清余縣。
趙德良又對唐小舟說,海麟同志跟我們一起,尚玲同志和文舒同志,就沒有必要跟去了。
唐小舟這才知道,隊伍中除了紀委副書記梅尚玲,還有組織部副部長文舒。
他做過功課,強行記住了省委省政府通訊錄中所有人的名字以及大部分電話,知道省委組織部有一位副部長叫文舒,當時還以為是一個女性。他立即走到梅尚玲面前,說,梅書記,趙書記說,我們現在前往清余縣,但你和文部長就不需要跟去了,你們自行安排。
梅尚玲和文舒各帶了幾個人,他們不乘這輛車,車內就空了。
趙德良什麼人都沒管,自己先上了車。所有人上車後,趙德良又說,小舟,你叫營建同志坐這輛車吧,人大和政協的同志,叫他們回去。
唐小舟又下了車。市裡已經換了車,市委和市政府的人,坐一輛考斯特,人大和政協的人,坐另一輛考斯特。唐小舟向停在前面的那輛考斯特走去。姚營建顯然知道書記有新的吩咐,人已經上車了,看到唐小舟後,又立即跨下車來,迎向唐小舟,恭敬地問道,唐處,有什麼事嗎?
唐小舟說,趙書記叫你上我們那輛車。
姚營建臉上的表情頓時顯得很興奮,他轉身向前走。唐小舟又說,趙書記說,人大和政協的同志,沒有必要跟去了。
姚營建停下來,見政府辦主任早已經跟在他後面,站在車下。他說,你去安排一下,讓人大和政協的人,隨另一輛車回去。去一輛車就可以了。府辦主任答應一聲,向另一輛車走去,姚營建再對唐小舟說,唐處,我們上車吧。
兩輛考斯特,加上開道車,原本只有三輛車,但因為清余縣來了三輛車迎接,車隊仍然有六輛車。
看到這種情況,趙德良便問了一句,姚營建解釋說,是清余縣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已經有十年沒有省委書記去清余縣了,這次,他們聽說趙書記要去,非常激動,一定要到聞州來迎接。
唐小舟這次注意了趙德良的表情。趙德良明顯地皺起了眉頭,似乎並不相信這話。
姚營建顯然也看到了,又補充說,原計劃是下午三點走,所以,他們剛剛才趕到市裡,午飯還沒得來及吃。
唐小舟便想,午飯沒來得及吃,可能是真的,是不是剛剛趕到市裡,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下面這些官員,對迎來送往極其重視,最怕的是一點點禮節上的差錯,影響了自己的仕途官運。也難怪他們如此謹小慎微,處於縣一級,上面隨便哪個部門來個人,都是他們的領導,他們的工作,也就是每天迎來送往,見的人多了,誰能保證每一個細節都不出問題?如果僅僅因為接待時的一句話,就影響了自己的政治前途,那實在太不值了。偏偏官威難測,一個官員就是一種偏好,誰能搞得清哪個官員喜歡哪一種風格?下面只好採取以不變應萬變的方法,寧可做過火受到批評也絕對不能因為沒做到位而被某領導記在心裡。
趙德良說,上行下效吧?我想,你們聞州市的領導,比較喜歡這一套呀。
此話一出,聞州的兩位一把手,臉色均都一變。姚營建立即解釋說,他們主要是出於對首長的尊重和愛戴。趙書記,你不知道,我們聞州是山區,上級首長就算到聞州來,也很少到下面縣裡去。他們聽說趙書記要下去,所以……
趙德良伸出一隻手,制止了他。對唐小舟說,小舟,你記一下。
唐小舟連忙掏出筆記本和筆,準備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