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如此,事情輪到自己頭上,他還是不甘心。他必須掙扎,並且不顧一切地掙扎。這就像一個溺水者,此時哪怕能夠抓到一根稻草,也定然會緊抓不放,誰能保證,他抓住的,不是一棵大樹?他所抓的東西越多,自己沉沒的可能,就越小,獲得生天的機會,也就越大。
在龍曉鵬所有的救命稻草中,最大的一根,是陸敏。
因為和黎兆平交往頻密,龍曉鵬對陸敏還是有相當瞭解的。陸敏的兆元房地產公司是江南省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之一,每年的資金流轉額幾百億。如此之大的資金,僅靠能力,是無法流轉起來的,必須靠關係和權力。房地產並不是普通人所能經營的,並不像開餐館,租到一個場地弄到一筆資金,便可以開業經營。房地產必須批地,而土地資源屬於緊缺資源,這種資源,掌握在極少數握有絕對權力的人手中,這些人。憑什麼將如此緊俏的資源給你而不是給別人?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資源置換。這種資源置換的背後,是權力和金錢的勾兌。同時,房地產商幾乎沒有靠自有資金發展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房地產商,靠的是銀行貸款,只有極少數小房地產商,靠資金募集。銀行為什麼貸款給你而不貸給別人?理由同樣簡單,因為你給了別人巨大的好處。房地產價格為什麼居高不下?國家平抑房價的政策措施,為什麼一再受阻?金錢和權力組成的底盤,實在太強大太牢固,大到不僅綁架了銀行,而且綁架了地方政府。
曾經有一段時間,龍曉鵬和黎兆平過從甚密,幾乎每個星期都要見一兩次面,或者打麻將,或者泡妞。尤其陸敏不在家的時候,他和黎兆平的見面,就更勤,活動也就更加豐富。所以,龍曉鵬對於陸敏的活動情況,非常瞭解。陸敏的房地產開發項目,主要集中在江南省,尤其集中在雍州市,因為房地產業務出差的機會並不是太多,省內的項目,她通常都是當天去當天回,更多的時候,她並不負責具體的管理,這些工作,一直右都由張雲峰負責。陸敏這個大房地產商,其實當得很輕鬆。她幹得最多的一件事,是帶著一幫貴夫人四處旅遊購物。每個月,陸敏至少有兩次前往海外的日本或者韓國。每年至少有兩次前往歐洲或者美洲,目的並不是旅遊,同樣是購物。前往香港台灣澳門的次數就更多,一有空閒,就往那裡跑。龍曉鵬的印象中,陸敏似乎總是在這些地方轉。從黎兆平偶爾露出的隻言片語可知,陸敏每次出去,至少花費二十萬以上,有時候花費上百萬。這樣算下來,陸敏每年出國購物,可能花費上千萬。這些錢,難道是她個人花費了?龍曉鵬絕對不信,是不是和她一起出去的那些人,都是商界的重要人物,陸敏將錢花在她們身上了?同樣不可能。只有一種可能,和陸敏一起外出的,是一些官太太,她必須輪換著帶這些官太太出去。
社會上早就在討論一種現象,說是國外最喜歡接待中國的旅遊團,這些旅遊團一旦出國,給人的感覺是,國外那些商品根本不要錢一般,動輒幾十萬幾百萬地購買。國內有人懷疑,這些人全是公費旅遊公費購物,也有人說,這些人全是沒有素質的黎發戶。這些人中,或許有公贊購物者,也可能有暴發戶,但最大的群體,肯定不是這兩種人,而是像陸敏這樣的人,購物只不過是他們的一種行賄手段。這顯然是另一種行賄。
龍曉鵬要將陸敏控制在手中,有兩種打算。他心裡清楚,就算黎兆平沒有受賄情節,陸敏行賄之罪,肯定十拿九穩。陸敏是黎兆平的妻子,只要坐實了陸敏的行賄罪,黎兆平就很難完全撇清自己,就算他想撇清,龍曉鵬要將這些罪名往黎兆平頭上安,只是一個技術操作上的問題。只要找到證據證明黎兆平有罪,眼前的一場危機,立即可以化解。另一方面,陸敏的關係網很可能比黎兆平更複雜,如果說,黎兆平在江南省官場織就了一張密集關係網的話,陸敏則在江南省的官太太階層,織就了一張更大更密的網。整個江南省,到底有多少人怕這張同被撕破?龍曉鵬沒法估計,但可以肯定,陸敏一旦掉進了海裡,定然有數以百計的高官夫人會奮不顧身地跳進海裡去撈。這就是籌碼,龍曉鵬可以將這枚極其重要的籌碼抓在手裡,然後和權力談判。
執行對陶向陽以及張雲峰逮捕的兩個小組返回時,已經接近晚餐時間。龍曉鵬要求他們連續作戰,立即再出動,一個小組去逮捕陸澄,自己親自帶領一個小組去逮捕陸敏。
奉命去逮捕陸澄的是王雷。他從龍曉鵬手裡接過逮捕證時有些發愣。他雖然年輕,干紀檢工作,也已經好幾年,否則也不可能當上科長。憑經驗,他感覺此事非同尋常。對黎兆平的審訊並沒有取得突破,採取一些非常手段,他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要求張雲峰和陶向陽協助調查。問題在於,這不是協助調查,而是逮捕。雖然他也曾執行過逮捕,可那些逮捕,通常都是在犯罪嫌疑人處於雙規階段,被紀檢部門嚴格控制的情況下,由檢察院批捕然後由紀委配合其他執法機構執行。據他所知,紀委從未在雙規地以外的地方執行過逮捕程序,也沒有單獨執行過逮捕程序。他有一種預感,這次執行的逮捕程序存在問題。另一方面,他畢竟只是一名小小的科長,一切都得聽領導之命。這一類任務,即使出現錯誤,最後承擔責任的,肯定是發出指令的領導。然而,真正出現了這樣的錯誤,對於執行者來說,卻會成為一個政治上的污點,是否會影響到政治前途,那要看某位領導怎樣看待了。
王雷需要一點時間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所以,他不想立即執行這個命令,便說,老闆,是不是先讓大家吃點東西,晚上對陶向陽和張雲峰審訊之後,再考慮下一步行動?
作為下級,他不好直接反對龍曉鵬,只得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見。
龍曉鵬最怕的是下面這些人眾叛親離,他現在是在和時間賽跑,跑贏了萬事大吉,跑不贏很可能萬劫不復。他急躁地說,非常時期,就得採取非常辦法。先執行吧。
雖說龍曉鵬一直將自己當成親信。王雷也清楚,自己要想在這個圈子裡混下去,就一定得抱緊某個官員的大腿。他身處低位,能夠抱緊的人,也就是龍曉鵬了。跟著龍曉鵬一起,做點小壞事還可以,如果涉及自己的身家性命,政治前途,他就不得不考慮。眼下這件案子,他很清楚辦得有些過火。普通的過火,反正有上面的人罩著,就算最終出麻煩,也不會有他什麼事。眼下形勢變了,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一連發出多張逮捕證,實在是太瘋狂。他需要搞清楚一件事,簽發這些逮捕證,到底是龍曉鵬的個人行為,還是上面某領導的指令。
逮捕證的簽發,是有嚴格程序的。先需要辦案單位提出申請,遞交給檢察院後,有一個專門的班子,對此進行審核,每一張逮捕證的簽發,需要幾名負責人的簽字,並且需要備案,特別重大的案子,還需要檢委會開會集體討論。檢察院簽發了批捕命令之後。再由辦案單位簽發逮捕證並且執行逮捕。這件案子,從始至終,王雷都參與了,按說,如果遞送張雲峰等人的報捕手續,肯定會是他去送材料。這一過程,前後怎麼也需要一個星期以上時間。如果這是必須的,龍曉鵬會和他商量的。現在突然一下子逮捕幾個人。太突然了。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根本就沒有檢察院的批捕手續,龍曉鵬便將逮捕證簽發了?
想了再想,王雷不得不採取一些措施,以便將來真的有事時,自己可以說,處於他這種地位,並沒有盲目服從,而是採取了某種力所能及的行動。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其中有幾個電話,是打給市檢察院的。檢察院有一個部門,專門審查逮捕手續。相關人員,他都問過了,紀委並沒有辦理報捕手續,自然也就不可能批捕。證實這一消息後,王雷傻眼了,思考再三,還是決定悄悄地將此事告訴市紀委的一些領導。作為一名科級幹部,他不可能與更多高級領導聯繫,所以,他分別給幾位組長打了電話。他的想法是,既然自己不得不執行這一命令,那也一定要讓更有權力的人知道,自己是被迫的。真的出事後,至少有些人為自己作證。自己曾經努力過。
對於內部可能出現分化,龍曉鵬是有預見的。這也是他提前好多天秘密做準備的根本原因所在。同時,他親自帶人去抓陸敏,也充分說明,被他列入目標的所有人中,最重要的是陸敏。就在王雷四處打電話的時候,龍曉鵬所帶的人,正等在黎兆平家樓下。
黎兆平有很多幾套住房,既有別墅也有複式,還有普通的居室,到底有多少套,別說黎兆平搞不清楚,就連陸敏,也沒有準確數字。通常情況下,黎兆平都住在複式公寓裡,三幢別墅只有節假日或者特殊用途的時候,才偶爾去住一下。龍曉鵬他們進入小區之後,先在周圍轉了一圈,沒有見到陸敏的寶馬X6,知道她還沒有回來,便在樓下等。
龍曉鵬自然不知道,陸敏此時正和舒彥一起坐在喜來登三十八樓喝茶。
陸敏是聽到張雲峰被捕的消息,才約見舒彥的。下午,陸敏和幾位官太太一起喝茶,正準備散場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張雲峰的老婆打來的。看到這個號碼,陸敏頗有些奇怪,她和張雲峰還合作的時候,他的老婆,就不太喜歡陸敏,關鍵是張雲峰在外面有二奶,自家的田不耕,老是去耕別人的田。他的老婆遷怒於黎兆平和陸敏。覺得是他們讓他發了財,然後將他帶壞了。這次黎兆平惹上麻煩,張雲峰為了自保,和陸敏散伙了。陸敏原本就是一肚子的惱火,不想再與這家人有任何來往。第一次電話,陸敏沒有接,豈知很快來了第二個電話。陸敏接起來,聽到張雲峰的老婆在電話裡破口大罵,指責她將張雲峰害了,先是害他去玩女人不顧家,現在連累他被紀委抓走了。開始,陸敏覺得根本不必理會這件事,轉而一想,情況好像有點不對。紀委帶走張雲峰,到底以什麼名義?既然紀委帶走了張雲峰,下一步,會不會對付自己?
想到這裡,她立即給舒彥打了一個電話,約她見面,想就此事聽一聽舒彥的意見。
自從上次見面之後,兩人幾乎每天都通一個電話,隔幾天就見一次。在選舉黎兆平為黨代表這件事上,她們的合作就十分默契和成功,特別是陸敏,她找到那些官太太,分別和她們喝茶,購物,打球,向她們說明厲害。她們回到家後,立即影響自己的丈夫,而他們的丈夫,又分別前往宣傳口活動。儘管杜崇光那些人做了很多幕後工作,可這種工作,在普通員工看來,屬於落井下石。陸敏他們幕後所做的工作,給人的印象,不僅是自救,而且是主持正義。關鍵時候,人心的天平,向正叉傾斜了。這也恰恰是黎兆平能夠順利當選的原因所在。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陸敏也說不清為什,她竟開始喜歡舒彥了。
舒彥早已經點好了茶等著她。她剛坐下來,舒彥便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一般的傳訊,還是別的?
陸敏說,我也不是太清楚。我接起電話,聽到的是對方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我當時就一肚子的火,哪裡還想到問別的?
舒彥說,那你再給她打個電話,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敏說,還打電話?她是一個潑婦,我不是找罵嗎?
舒彥說,既然這樣,你把她的電話給我,我來打。
張雲峰的老婆畢竟不熟悉舒彥是什麼人,聽說是律師,自然不好對她發脾氣。舒彥問了她很多問題,她非常客氣作答。舒彥知道了,這是一次逮捕而不是傳訊。舒彥得出這一結論的理由有幾個,第一,紀委的人出現後,拿出過一張紙讓張雲峰簽字,只有正式執行逮捕,才會出示逮捕證,需要簽字。第二,在張雲峰還沒有簽字之前,紀委的執行幹部已經給張雲峰戴上了手銬,這也是例行程序,只有逮捕,才會被戴上手銬。除此之外,紀委執行小組對張雲峰的家進行了搜查,還正式通知他的家人,張雲峰涉嫌經濟犯罪被逮捕,並且要求其家人替他清理了一些衣物等生活用品。
舒彥與張雲峰的妻子通電話時,陸敏的手機響了。陸敏看了一眼號碼,不熟悉。為了不干擾舒彥通話,她沒有接聽。電話鈴響過時間後,自動斷了,可沒過半分鐘,電話鈴再一次響起。陸敏只好拿著手機站起來,走到一邊去接聽。
電話裡傳來的是一個女人的哭聲,陸敏心中暗自驚了一下,問她,你別哭。你是誰?發生了什麼事?
對方說,她是陶向陽的老婆,陶向陽剛剛被紀委的人帶走了。剛才聽舒彥問張雲峰的老婆,陸敏有了經驗,問她,是怎麼帶走的。她說,是戴著手銬帶走的。又問,出示了逮捕證沒有。她說,他們拿了一張紙,讓陶向陽簽了字。
舒彥熟悉法律程序,覺得這兩起逮捕大有問題。當然,她因為不太瞭解情況,自然無法排除一種可能,即黎兆平坦白了,牽連了張雲峰和陶向陽。如果沒有取得黎兆平的口供,在完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對張雲峰和陶向陽實施逮捕是不可想像的。但是,就算取得了黎兆平的口供,這類逮捕,也不應該是紀委執行,而應該是檢察院反貪局或者公安局經偵部門。畢竟,被逮捕的人,都不是公務員,沒有行政職務,紀委對他們沒有管轄權。
舒彥立即給楊誠剛打了個電話。楊誠剛說,這幾天,他們對黎兆平的審訊停止了。此前,他們抓得很緊,一幫人長期住在這裡,採取二十四小時車輪戰,輪番上陣。可是,一個星期前,那些人突然就不見了,只留了幾個人看守。舒彥又問,是不是前幾天審訊的時候,黎兆平說了什麼?楊誠剛非常肯定地說沒有。人一直控制在這裡,從未離開過。黎兆平的情緒雖有反覆,但總體來說,非常堅強。
既然黎兆平那邊沒有出問題,會不會是黎兆林那邊出問題了?舒彥又給冷青打電話。
冷青將這幾天龍曉鵬帶人去撈黎兆林的情況告訴了舒彥,並且向她保證,黎兆林控制在他的手裡,龍曉鵬根本不可能撈到。
打了這兩個電話,並且證實這幾天龍曉鵬一直在努力將黎兆林抓在手裡之後,舒彥有了某種預感。顯然,龍曉鵬在黎兆平那裡一無所獲,便想改變方向,把黎兆林抓在手裡。黎兆林畢竟不是黎兆平,龍曉鵬以為,黎兆林更容易被突破。只要通過黎兆林拿到證據,一是黎兆平參與綁架策劃和指揮的證據,一是黎兆平通過黎兆林行賄受賄的證據,那麼,龍曉鵬就取得了突破性進展。這恰恰是他放棄了對黎兆平的審訊,全力以赴想將黎兆林抓在手裡的原因。可他沒料到,對於黎兆林的控制,冷青這邊早已經有了充分準備,根本沒有給龍曉鵬留下任何機會。正因為沒有突破黎兆林的機會,龍曉鵬才著忙了,希望通過別的途徑,取得實質性進展。目前所知的兩起逮捕,顯然就是這種外圍努力的信號。和雙規黎兆平一樣,這兩起逮捕,在程序上大有問題。這似乎說明,對手已經進入瘋狂狀態,完全不遵法理程序完全不計後果了。既然如此,接下來被逮捕的,很可能就不僅僅是張雲峰和陶向陽兩人,極有可能包括陸敏甚至包括自己,要阻止他們的瘋狂,自己必須做點事。
舒彥於對陸敏說,這件事很蹊蹺,你得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下一步,他們可能逮捕你。
聽到這話,陸敏頓時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問道,那怎麼辦?
舒彥說,這是非常時候,我的感覺如果不錯,這很可能是他們最後的瘋狂,是非法逮捕。這充分說明,他們是在垂死掙扎。越是這樣的時候,事態可能越嚴峻,我們面臨的壓力也就越大,困難也就越多。當然,最後的瘋狂,總是竭盡全力的拚死一搏,持續的時間,會非常短。最終的結果,就看雙方哪一方能夠咬著牙堅持到底。應該說,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龍曉鵬。相反,龍曉鵬的敵人,卻有兩個,一個是我們,一個是時間。他之所以如此瘋狂,也恰恰說明,他已經意識到,他根本跑不贏時間。除了孤注一梆,破釜沉舟,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所以,你要充分認識到一點,我們不怕拖時間,可他拖不起。我們的戰略,也只有一個,就是和他耗,一直耗到他的時間用完為止。
陸敏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下一步,無論發生什麼,我們只需要做一件事,拖時間。可現在,我們總不能坐在這裡等吧。你覺得我們應該做點什麼?
舒彥說,我剛才已經說清楚了,無論是我們還是那些人,都是在和時間賽跑。對我們有利的是,我們可以靜觀其變,以時間換空間。他們卻不行。至於到底怎樣和時間賽跑,到底怎樣以時間換空間。這個我不能教你,你自己考慮。我建議你不要留在這裡了。留在這裡,是浪費時間,你離被逮捕的時間,可能已經非常接近了。這是個敏感時候,時間對於你極其寶貴。所以,該做什麼,你自己考慮,考慮好了就去做。我相信你的智商,這點事,肯定難不倒你。至於我,我可能和你面臨同樣的局面,他們說不定會逮捕我。當然,不是萬不得已,他們可能不會動。畢竟,我是律師,我瞭解執法程序,他們對我不太可能亂來。現在,我並不擔心他們會對我做什麼,但我必須有所準備。我還需要打幾個電話,進一步核實情況。有什麼事,我們隨時聯繫。
告別舒彥,陸敏就在想,她最後幾乎是將自己趕走的。趕自己走,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說自己離被逮捕的時間很短,這極短的時間,非常寶貴,是什麼意思?有一點,陸敏意識到了,舒彥其實是在暗示自己,這極短的時間,應該充分利用。怎麼利用?再想想舒彥說的那些話,靜觀其變,以時間換空間,和時間賽跑,我們不怕拖。拖字,讓陸敏眼前一亮。舒彥實際上已經說清楚了,她們的策略,就是和龍曉鵬那幫人拖時間。怎麼拖?
陸敏進一步想,龍曉鵬不是想逮捕我嗎?我可以讓他抓不到呀。如此一來,不是拖了?對,先出去躲一段時間。自己是公司董事長嘛,既然是董事長,常常就會有一些業務活動,因為業務出差,誰能說清自己是潛逃?就算不是因為業務出差,自己前一段時間太緊張了,想出去旅遊,應該沒有問題吧?對了,旅遊,自駕游,出去十天半月,這個時間,不是拖出來了?只要離開雍州,將手機關掉,他們找不到人,大概只有急得跳腳了。
這個念頭產生後,她原本應該立即走人。她如果決定走,那是很容易的,別說去國內的某個地方旅遊,就算是立即買機票出國旅遊一趟,也不是問題。可是,她覺得走之前,需要安排一些事情,尤其是兒子黎克需要安排。
兒子黎克正在江南師大附中讀高二。這是整個江南省最好的中學,也是全國升學率排名靠前的中學。一般孩子進入這所學校,需要花大錢,陸敏也花得起這個錢。可黎克十分爭氣,不僅沒讓父母出一分錢。而且是學校主動錄取他的。進入中學之後,學校立即安排他當了學生會幹部,目前是學生會主席。儘管如此,無論是黎兆平還是陸敏,對國內的應試教育,都非常憂慮,他們有一個計劃,等兒子讀完高中,就將他送到美國去,遠離這個毀人不倦的應試教育體系。沒想到變故突起,黎兆平被雙規。陸敏知道,父親是兒子的脊樑,是兒子的精神支柱,父親一倒,兒子幼小的心靈,會受到怎樣的打擊,無法估計。她暗自拿定主意,無論如何,不能將這件事告訴兒子。好在她和黎兆平都經常出差,兒子又是住校,要隱瞞他,應該不難。可她沒料到,龍曉鵬將事情做得很絕,竟然跑到兒子的學校去,找了很多老師同學談話,結果,學校所有人,匍;知道黎克的父親被雙規的消息。黎克受到打擊,連學都不肯上了,目前一個人躲在家裡,門都不肯出。陸敏別的都不擔心,最擔心的是兒子。兒子正處於成長階段,她怕這次的事,給兒子留下巨大的心靈創傷。此時決定出去避一避的時候,她首先想到,一定得回去一趟,給兒子一點心理準備。
可她哪裡知道,那些人已經等在她家樓下,她的汽車進入小區,龍曉鵬立即發現了。他們並沒有迅速採取行動,而是悄悄地跟了過去。
回家後,陸敏第一時間走進兒子的房間。黎克正在打電腦遊戲。看到兒子,陸敏的心都疼了。黎克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從小學到高中,幾乎不需要她操心,學習成績一直優秀。別的家長為了孩子擇校操透了心,黎克進入重點高中,沒有要她花一分錢,反倒是幾所學校搶著要他。黎克很多同學的父母因為孩子沉迷電腦遊戲,苦不堪言,陸敏也沒有這樣的體驗。黎克的個性非常特殊,他不追星,不沉迷電腦,永遠能夠在學習中找到樂趣。然而,這次的變故,似乎將他以前建立起的一切,全都毀了。她勸他去上學,他堅決不去,每天留在家裡,整天就是玩電腦遊戲,甚至連話都懶得說。
她進門的時候,兒子甚至連轉過頭看她一眼都省了,更不用說打招呼。她走到他的身後,說,兒子,能和你談談嗎?
談什麼?他問,手上的活並沒有停,也沒有轉頭看她。
她說,談談你爸的事。
他說,你別談,我不想聽。
她說,那我們談談我們目前的處境。
他說,我不想談,我也不想知道。
她說,這是一次危機,不僅僅是你爸的,也是我的,是你的。是我們家的一次危機。是一劫。我們必須面對。
他說,我寧可不要。
她說,現在不是你要不要的問題,而是已經來了,我們必須面對。你是我們家的男子漢,以前,你爸在,我們家的天,是你爸撐著。現在,你爸出了些麻煩,你成了我們家惟一的男子漢,撐起這個家的責任,就落到了你的肩上。
藜克摀住自己的雙耳,說,我不要,我不聽。
陸敏說,人必須經歷一些東西,才能走向成熱……
正在此時,門鈴響了。陸敏並沒有意識到可能是紀委的人來了,現在是晚餐時間,她認為那些人也是人,應該會吃飯。所以,她對保姆說,小雯,你去看看是誰。很快,陸敏聽到了龍曉鵬的聲音,她因此意識到,一切都晚了。既然來了,她的心也就靜了。她很坦然地走出來,出現在樓梯口的時候,見龍曉鵬帶著三名紀檢幹部,已經出現在家裡。
陸敏站在二樓,看著樓下幾個人,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說,我是說一整天右眼皮老跳,原來是白眼狼要來。
龍曉鵬並沒有理她這句話,而是從包裡掏出逮捕證,同時掏出一支筆,對她說,你是陸敏?
陸敏憤怒地說,廢什麼話,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
龍曉鵬舉著逮捕證,站在那裡說,我是雍州市紀委的龍曉鵬,這些是我的同事。我們正式通知你,你因為涉嫌經濟犯罪,被依法逮捕。這是逮捕證,請在上面簽字。
陸敏此時站二樓,她在考慮,自己是下去,還是等他們上來。沒等她拿定主意,已經有一名女幹部上來了,她來到陸敏面前,掏出冷冰冰的手銬,銬在陸敏的手上。
此時,陸敏的身後,傳來轟的一聲響。她轉頭一看,兒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f-1口,看到母親被銬,頓時天旋地轉,轟然一聲倒在了地上。陸敏大吃一驚,顧不得自己,連忙轉身,跨出幾步,趕到兒子面前,蹲下來,伸手去扶兒子。她的手上戴著手銬,極不方便。好在兒子很快就醒過來,正準備支撐著爬起來。陸敏戴著手銬的手碰到兒子的身體時,他的臉上頓時現出極度的恐懼,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並且向後退了一段距離,嘴裡說,不……不……
陸敏說,兒子,媽媽剛才就想對你說,你現在是男子漢了。你已經長大了,應該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面對生活給你帶來的打擊。
兒子叫著說,我不想當男人,我不要。
陸敏說,這不是你要不要的問題,而是一切已經來了,你必須面對。人生有時候就是如此,很多事,不由你選擇,你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你如果被命運打倒,那你就注定是個弱者,一輩子只能屈辱地生活著。只有那些勇敢面對命運的人。才能成為生活中的強者。
兒子說,我不要,我不要做強者。我什麼都不要。
陸敏的心都疼了,眼淚噗噗地往下掉。她並不害怕自己即將面對的一切,可她害怕這件事給兒子造成的打擊。如果說這是一次劫難的話,那麼,這次劫難毀壞最大的,並不是她和黎兆平的生活,而是兒子黎克的人生。作為母親,她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兒子人生的完整健康,可此刻,她無能為力,什麼都做不到
她惟一能對兒子說的是,兒子,記住,人不要怕打擊。現在,你可能覺得打擊是無法承受的,但等你經歷了更豐富的人生之後,你會覺得,打擊讓你成熟,讓你堅強,讓你有了更大的承受力和更強的生存力。總有一天,你會對自己所經受的全部打擊,心存感激,因為所有的打擊,都會成為你人生巨大的財富。
她用戴著手銬的手摟著兒子的時候,沒有人上前將他們母子拉開,讓她得以有機會,將自己身上全部的母愛,以這樣一種方式,傳遞給兒子。她能感覺到兒子的身子不抖了,他似乎正在逐漸擺脫某種東西。她因此獲得一種特別的安慰,也有了一種特別的信心。
她繼續對兒子說,剛才,媽媽想找你談談,是因為媽媽擔心,錯過了這次機會,你將獨自經受一生中最沉重的打擊。媽媽怕你太年輕,經歷的事太少,完全承受不了。兒子,可現在,媽媽抱著你的時候,能夠感覺到,你正在獲得一種力量,你正在迅速成熟和長大。你的物理成績很好,你一定知道,力學裡面,有一種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原理。其實,人生也充滿了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你的人生經歷了錘煉,你就獲得了一種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有點類似於反作用力。讓你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經歷這樣沉重的打擊,媽媽確實感到非常抱歉。但媽媽同時也相信,我的兒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男人,你一定能夠熬過這一關,並且變得堅強起來。你一定會讓媽媽為你感到驕傲的。
兒子在她的懷裡深情地叫道。媽媽。
陸敏說,你已經答應了媽媽,是不是?
兒子鄭重地點了點頭。
陸敏激動地在兒子的面頰上親了一下,說,兒子,媽媽太高興了。你比媽媽想像的要堅強得多。你放心,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媽媽回來的時候,希望你已經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成為一個堅忍不拔的人。成為我們這個家真正的頂粱柱。
兒子說,媽,我不怕了。
陸敏說,那太好了,現在,你自己能站起來嗎?
黎克果然站了起來。
龍曉鵬那些人已經完成了對黎家的搜查。其實,這種搜查,多少有點例行公事,早在黎兆平被抓進去的第二天,他們已經搜查過一次。和那次一樣,他們大概是一無所獲。龍曉鵬多少有點愧疚地說,好了,親情表演完了。可以走了嗎?
陸敏拿眼看兒子,發現兒子的目光很堅定。她說,來,兒子,擁抱媽媽,和媽媽告別。黎克伸開雙臂。擁抱了母親。趁著母子間擁抱在一起的機會,陸敏輕聲說,記住,生活上如果有什麼困難,你去找舒彥阿姨。她是你爸爸和你媽媽最好的朋友,她會幫助你的。
陸敏走後,舒彥回到了三十八樓的那間辦公室。
這一段時間,她感覺就像坐過山車,一會兒飛上天,一會兒又跌下地。隨著各種不同的消息,她的情緒急劇地變化著,忽喜忽悲,忽明忽暗。同時,她又覺得,這個官場,就像是在下一盤圍棋,你出招我應手,出招的時候,抱著強烈的一招致勝心理。可實際上,一招致勝肯定不存在,因為對手永遠不會被動挨打,他還會應手。應手也並不是被動防禦,而是防中有攻,攻中有守。她想到了圍棋中的一個術語:打劫。不錯,自己和黎兆平目前所經歷的一切,正是打劫,打的是一場官劫。
這是一局極其有趣的棋,下棋的是兩個人,趙德良和陳運達,至於其他人,諸如龍曉鵬、舒彥、周小萸等人,全都是握在他們手裡的棋子。這局棋下了很長時間,現在出現了一個關鍵性的劫,這個劫,就是黎兆平。
陳運達第一次攻劫。將黎兆平雙規了。這個劫打得有些無理。卻畢竟是一個劫。
那麼,趙德良就得應,不應,這個劫就被提了,一大片棋,就會被吃掉,甚至可能是生死劫。趙德良的應手,便是支持舒彥出來替黎兆平奔波。當舒彥拿到高檢的文件時,這次官劫,完成了第一個回合。趙德良應得不錯,看起來,將難題拋給了陳運迭,自己這邊的形勢,豁然間變得開朗起來。但這種開朗,僅僅只是一線天光。舒彥很清楚,那些人絕對不會輕易就範,他們手中還有劫材,這個劫,還會一直打下去。
果然,他們採取了拖字訣,反正優勢在他們手裡,他們還有更多的手段更廣闊的空間,他們不需要著急。相反,趙德良這邊,不能不急。畢竟這顆子被提了,一旦讓對手有機會將子連上,自己就再沒有機會了。所以,趙德良不得不施救。他施救的辦法,是讓黎兆平當選黨代表,這是第二輪打劫了。
這個劫比較凶狠,一旦目的達到,陳運達那邊,前功盡棄。所以,陳運達緊急應對,使出一招,對黎兆平實行雙開。可是,他的目的性太明顯,手法太凶悍。趙德良這邊很快發現了他的意圖,立即應手,再下一子,派出丁應平,輕易將這一招化解了。第二輪打劫,就此結束,形勢仍然不明朗,劫口仍然留著。
就在這緊要關頭,趙德良這邊出現了一著奧棋:黎兆林將周小萸抓到了手裡。最初的判斷,只要周小萸開口,承認她並不清楚那五十萬的事,便可以證明,黎兆平是被栽贓陷害。單從這個方向設想,這是一著妙棋,一子落下,滿盤皆活。然而,這著棋是個意外,是黎兆林代表趙德良下的,而不是趙德良本人下的。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著錯得太遠了,差不多錯到了滿盤皆輸的程度,陳運迭只一個應手,將周小萸救了出來,並且使黎兆林成了在逃犯而黎兆平成了刑事犯罪嫌疑人。
第三個回合,由於這一著臭棋,整個棋局,陷入了絕殺境地。而此前所下的當選黨代表候選人那著棋,因此成了廢著。
趙德良畢竟是高手,處變不驚。關鍵時刻,他使出一個應手,進行一次全省執法程序大檢查。聽到這個消息,舒彥在心中大叫了好幾聲妙。她頓時覺得天高雲淡,艷陽高照。然而,接下來,又是兩條不利的消息,先是聽說,因為黎兆林綁架案的影響,黎兆平的黨代表候選人身份,沒有得到省委確認,接著叉聽說,紀委書記夏春和因為痛風住院,執法大檢查的事,可能往後拖。舒彥當然知道,這兩件事,都不是單純的,一定有什麼力量在幕後活動,這洽恰又是陳運達的應招。這個應招的結果,使得執法程序大檢查一事拖了下來。趙德良這邊,再一次陷入被動。下一步怎麼走,舒彥心中沒底了。趙德良到底還有沒有後著,她不知道。她惟一清楚的是,形勢越來越嚴峻,也越來越難以看清。
可趙德良胸有雄兵百萬,如此嚴峻局面下,竟然能夠從容應對,他將鄭觀華安排到雍州市,又將溫瑞隆安排到省政府。僅此一招,雍州市黨代會平穩閉幕,陳運達的聯盟出現大的分化。
恰在此時,陳運達那邊,也出現了臭棋。這步臭棋,到底是陳運達所為,還是像黎兆林出錯一樣,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舒彥無法判斷。理性地分析,這件事,太容易被抓住把柄,也太著痕跡,不像是高手出招。
形勢仍然極不明朗,官劫還必須繼續往下打。到底怎樣做,才能讓對手目前這一招成為真正的臭棋?舒彥在緊急思考。
顯然,她不能坐在這裡,應該做點事。此時,她想到了汪鼎臣,認為自己應該給他打個電話,看看他那裡有沒有更明確的消息。他是市紀委的組長,至少更接近對手,他應該可以獲得更多有利於自己的消息。
她拿起手機,撥了汪鼎臣的號碼。可她一連撥了幾遍,汪鼎臣沒有接聽。她正要再撥時,那部常用的手機響了起來。她以為是汪鼎臣回電話了,沒有看號碼,立即接了,結果,傳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打電話的是黎克。母親被那些人帶走後,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母親最後那句話,其實是暗示他,將這件事通知舒彥阿姨。黎克知道父親的朋友中,有一個叫舒彥的阿姨,是一位著名的律師,但他本人並不熟悉舒彥,也根本沒有聯繫電話。他非常聰明,上網去查舒彥的名字,很快便查到了舒彥的相關信息,並且得到了她的業務手機。
打通電話後,黎克問,請問,您是舒彥阿姨嗎?
舒彥略愣了一下,說,我是舒彥,你是哪一位?
黎克說,我娃黎,叫黎克,黎兆平是我爸爸。
舒彥問,黎克,發生了什麼事嗎?
黎克說,我媽媽被他們抓走了。
舒彥略想了想,有很多話想問黎克,又知道,無論是黎兆平家的電話,還是自己的這部手機,匍;已經沒有任何安全可言,因此對黎克說,黎克,別怕。你聽阿姨說,你把自己的東西清一下,然後住到阿姨家去,阿姨現在就過去接你。
一邊駕駛汽車,舒彥一邊想,看來,陸敏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自己當時很想勸她出去躲一段時間。只要龍曉鵬那些人找不到她,暫時也不可能投入更多的人力通緝她,拖上十天半個月,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有了這個時間空檔,風頭很可能過了,或者執法大檢查開始了,那時,對方肯定不敢再胡作非為。
可她畢竟是律師,陸敏又很難說沒有潛在罪行。哪怕是牽出別的罪行,自己如果叫她出逃的話,那就是教唆犯罪。所以,她只能暗示,不能明確地出主意。現在陸敏落到了他們手裡,事情更進一步複雜化了。身為知名律師,舒彥太清楚房地產商是怎麼回事,就算是沒法辦黎兆平一個受賄罪,也完全可以辦陸敏一個行賄罪。只要罪名一坐實,陸敏身為黎兆平的妻子,那些人刻意要將罪名往黎兆平身上栽,大概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何況,黎兆平受賄的事不會有,行賄之名,大概也是完全安得上的。
這件事不能拖,拖下去,後患無窮。只要陸敏頂不住,將一切都說了出來,要想救黎兆平,就難於上青天了。形勢急轉直下,而且,看上去是越來越不利於自己這一方。面對這突然的變故,自己怎麼辦?牌是雙方打的,陳運達已經打出了一張大牌,自己這邊,有什麼牌足以消耗對方的力量嗎?舒彥想不出來。
恰在此時,手機響了,又是那部常用手機。舒彥接起一聽,一個怪怪的聲音問她,請問,是舒律師嗎?她說,我是,你是哪一位?對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你這個電話不安全,你能不能換一個電話回撥給我?
舒彥立即想到,這個電話,可能是刻意變聲的,而且是一三五開頭的號碼,應該是一個剛剛啟用的新號碼。對方如此謹小慎微,說明這個電話異常重要。她當即關了電話,將車停在路邊,下了車,走到離車稍遠的地方,用另一部手機回撥過去。
她說,我是舒彥,請問你是哪一位?
對方應該使用了某種變聲器材,聲音聽起來像個孩子,又像個不男不女的陰陽人。他問,這是你的手機?剛才你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我看號碼很陌生,就沒有接。
舒彥立即想到了汪鼎臣,她說,你是……
話還沒說完,汪鼎臣立即打斷了她,說,電話是不安全的,請你注意別用稱呼。
果然是從事反貪工作的,小心到了極點。舒彥只好說,那好,我聽你說。
汪鼎臣說,不知舒小姐是否知道,今天有一系列的逮捕行動。
舒彥說,是的。我已經知道這個消息,分別有陸敏、張雲峰和陶向陽,是嗎?
汪鼎臣說,如果我的估計不錯,可能不止這三個。
舒彥說,還有別人?誰?
汪鼎臣說,至少還有一個叫陸澄的。
舒彥又是一驚,問道,陸澄?這是個什麼人?
汪鼎臣說,我側面瞭解過,他是陸敏的大哥。他們現在抓這些人,就是一次典型的突破外圍行動。他們的目標是明確的,就是要把黎兆平的外圍一網打盡。陸敏是黎兆平的老婆,張雲峰是黎兆平最早的合夥人,也是陸敏現在的搭檔,是黎兆平外圍中極其重要的人物。陶向陽也是如此,他是黎兆平的司機,對黎兆平的事,應該是最瞭解的人之一。至於陸澄,估計對黎兆平的事瞭解比較少,但對陸敏的事,瞭解應該不少。所以,抓陸澄,實際是在掃陸敏的外圍。接下來,他們可能更進一步對陸敏的外圍採取行動,這些人包括陸敏的另外一個哥哥和妹妹。黎兆平的外圍,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那就是他的弟弟黎兆林。黎兆林是他們一張極其重要的牌,既然他們抓不住黎兆林,就一定會想辦法突破黎兆林的外圍。所以,黎兆林的老婆曾婭莉,以及曾婭莉的一些社會關係,同樣可能成為他們的重要目標。
舒彥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這就是一次大搜捕。一下子逮捕十幾個人,動作實在太大了,檢察院大概要接連開幾天會,仔細研究之後,才會開出這些逮捕證口巴。
汪鼎臣說,你說得很對,檢察院簽發逮捕證,是有嚴格程序的,相關部門申報之後,需要好幾個人審批。像這種一次逮捕十幾個人的行動,肯定需要通過檢委會集體討論。據我所知,這次的逮捕,根本沒有通過審批,甚至沒有報批,自然就根本不可能通過檢委會,根本就沒有走程序,一個人就辦了。市檢大概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
舒彥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問道,有這樣的事?這簡直太瘋狂了?
汪鼎臣說,確實是瘋狂。我估計,他已經進入了最後的瘋狂階段,想孤注一擲,不顧一切拿到黎兆平經濟犯罪的證據。
舒彥問,市紀委是什麼態度?
汪鼎臣說,我不知道福同同志是否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我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如果我的估計不錯,書記副書記們可能還沒有得到消息。如果舒小姐有辦法,從上向下問起這件事,可能更有利於此事的解決。
結束通話後,舒彥並沒有立即上車,而是在思考這件事。一連簽發了十幾張逮捕證,卻沒有走例行程序。這件事,到底是龍曉鵬個人所為,還是他背後的力量在暗中指使?龍曉鵬這個人,雖說膽子大,可舒彥不太相信,他的膽子會大到如此程度。這種搞法,等於是在背水一戰,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是龍曉鵬自作主張,那就說明,他已經脫離了背後的政治力量,開始另搞一套了。他為什麼要另搞一套?難道說,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過河卒子,隨時都有被犧牲的危險,他只有用這種自殺式行動,來一次置之死地而後生?果真如此,那就充分說明,像龍曉鵬這些人,已經感覺到了空前危機,整個事態,可能在極度的混沌之後。迅速走向明朗。
汪鼎臣建議自上而下向檢察院施加壓力,這顯然是一個好辦法。至此,汪鼎臣先後兩次給自己出主意,他的主意,還真有其可行性。選黎兆平為黨代表的建議,就是他出的,現在,他又建議自己直接將這件事捅上天,形成一種自上而下的壓力。汪鼎臣的這個建議,固然有其個人目的。龍曉鵬擅自開出逮捕證一事如果被調查,無論黎兆平案的結果如何,龍曉鵬都不太可能繼續擔任紀委副書記一職。對於汪鼎臣來說,無疑是一次絕佳機會。
王宗平聽到這個消息時,完全不敢相信,說,這不會是真的吧?龍曉鵬是不是瘋了?
舒彥說,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上帝要他滅亡,先讓他瘋狂。龍曉鵬已經沒有路可走了,只有置之死地,才可能有最後一線生機。
王宗平說,這個消息,你是從哪裡得到的?
舒彥說,我從兩個方面得到消息。先是黎兆平的兒子黎克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媽媽被抓走了。接著,汪鼎臣給我打電話證實龍曉鵬可能簽出了十幾張逮捕證。
放下電話,王宗平立即敲門進入彭清源的辦公室。彭清源正在和溫瑞隆談話,黨代會圓滿閉幕,政府班子的調整,即將進入程序,溫瑞隆在雍州市,屬於站最後一班崗。將來,兩人都是省委常委,還有很多機會坐在一起。而他們在雍州市搭班子的時候,多少鬧了點不愉快,需要趁此機會,好好消除彼此的芥蒂,修復關係,不將情緒帶進新的工作崗位。王宗平敲門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彭清源顯得有點驚訝,問道,宗平,你有事嗎?
王宗平走到彭清源身邊,附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了幾句。彭清源的臉色立即變了,問道,消息準確嗎?
王宗平說,我還沒來得及核實。
彭清源說,正好,瑞隆同志也在這裡,你詳細說說吧。
聽了這話,溫瑞隆略愣了愣,問道,什麼事?
王宗平說,我剛剛接到一個消息,龍曉鵬對黎兆平的妻子、司機等十幾個人實施了逮捕。王宗平有意沒說市紀委,而是強調龍曉鵬本人。
逮捕?溫瑞隆說,什麼時候的事?
王宗平說,就是今天下午和晚上的事。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已經執行了四宗逮捕。據說,接下來,可能還有十幾宗逮捕。有人打聽了一下,說這些逮捕證的簽發,都沒有走例行程序,是龍曉鵬私自簽發的。市紀委其他負責人甚至檢察院的相關領導,都還不知道這件事。這個消息,還沒有得到證實。
彭清源已經拿起面前的電話,撥了一串號碼,對著話筒說,老吳嗎?我是彭清源……我剛剛聽說,你們檢察院今天簽出了十幾張逮捕證,對黎兆平的妻子、司機等十幾個人實施逮捕,是不是有這回事?什麼?你這個檢察長都不知道這件事?好。我等你的消息。
他剛剛掛上電話。溫瑞隆便問。吳建新怎麼說?
彭清源說,看來是真的。他也是剛剛聽說這件事,正在查。
彭清源一邊說,一邊撥打電話,這次是打給市紀委書記李福同的。電話接通後,他說,福同呀,我是清源。
李福同問道,彭書記呀,有什麼指示?
彭清源說。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你們市紀委今天逮捕了幾個人?
李福同暗吃一驚,說,逮捕?紀委逮捕?不可能吧?我們沒有執行權呀。
彭清源說,我聽說,龍曉鵬指揮的逮捕,一共逮捕了四個人,接下來可能還有十幾個。
李福同說,這件事,我還不知道,我查一查再回復你。
溫瑞隆坐在那裡,顯得很不安。他自然想到,這很可能是陳運達撇開他獨自行動了。他還想不到龍曉鵬會有如此大膽。既然陳運達的這一步行動撇開了自己,那似乎說明,趙德良要提拔他擔任常務副省長一事,陳運達已經知道,並且已經將他看成了趙德良的人。他因此問彭清源,這件事很嚴重,是不是應該向德良同志通報一下?
彭清源略想了想,說,先還是等一等吧。如果真是如此,就是一次極其嚴重的職務犯罪。不過,畢竟還沒有最後確定,現在就報告上去,如果消息不準確怎麼辦?我的意思是,等福同同志和建新同志那邊有了確切消息,再考慮下一步怎麼辦。
對於溫瑞隆來說,這是極其微妙的時候,儘管趙德良有意讓他當常務副省長,可這個常務副省長,既要經過省人大的選舉,還需要省委的分工。未來的路還很長,如果有哪怕一點差錯,都可能出問題。所以,他必須掌握主動,不能出現絲毫差錯。
和彭清源談了幾句後,溫瑞隆告辭離開了。他必須有所表現,至少要讓趙德良看到。他的態度是積極的。
根本不需要彭清源向趙德良匯報,舒彥既然要將此事捅上天,自然不會忘掉唐小舟。
吃過晚飯後,趙德良便和馬昭武一起研究政府人事安排。關於此次人事調整,主要是因為黨委班子定下來之後,有很多原本在政府任職的人進入了黨委,原任的政府職務,空了出來。政府換屆要到兩年後,可政府的工作不能停頓,兩年後再補這些缺,顯然會影響工作。早在年初,省委已經拿出了初步意見,對黨委換屆後政府職位的空缺以及其他一些問題,予以一次解決。組織部根據省委的這個意見,對相關同志進行了分期分批的考察。不過,年初定下的盤子,到現在已經七個多月了,半年多的時間裡,會出現很多變化。今晚,馬昭武向趙德良匯報,主要有三大議題,一是對政府口各個幹部的考察情況報告。二是這半年來,各地的職務異動情況,主要是某種意外導致的缺崗情況。三是解決方案。兩人才剛剛開了個頭,就被一件事情打斷了。唐小舟進來說,剛剛接到羅先暉妻子的電話,羅先暉在樓梯上摔了一跤,住進了醫院。
如果說夏春和因為痛風住院的消息還沒有引起趙德良足夠警覺的話,這次羅先暉又極其意外地住院,就顯得有些特別了。因為夏春和的住院,執法大檢查不得不推遲。原想,夏春和或許很快就能出院,沒想到一住就是十幾天。這件事不能等了,趙德良因此決定,由羅先暉和紀委副書記梅尚玲主持這項工作,紀委和政法委明天將召開專門會議部署此事。在這個節骨眼上,羅先暉這位主將突然住院,趙德良不得不懷疑,在這件事情上,陳運達橫插了一槓子。
這一插曲,並沒有對他們產生太大影響,中斷的話題,很快繼續。
時間並不長,唐小舟再一次進來,通報了另外一個消息。舒彥給他打電話,告之陸敏等被逮捕的消息。唐小舟只好再一次打斷他們的談話,將消息告訴了趙德良。趙德良聽說後,眉頭皺了一下,輕輕哼了一聲,並沒有表示態度。唐小舟給兩人杯子裡續了水,退出去。馬昭武準備繼續匯報,趙德良揮了揮手,制止了他。
趙德良離開沙發,坐到辦公桌後面,一隻手伸出來,擺在桌上,手指彎曲,在桌面上輕輕地敲著。馬昭武看著他的手,似乎將辦公桌當成鋼琴琴鍵一般,敲得很有章法很有節奏。馬昭武沒有再說話,一直坐在那裡等著。趙德良突然拿起面前的電話,撥了一串號碼。
趙德良對著話筒說。清源嗎?
彭清源立即說,德良同志,我是彭清源。
趙德良說,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今天雍州市紀委捕了幾個人,逮捕證沒有經過例行程序就簽發了,這是真的嗎?
彭清源說,我剛剛已經給市紀委李福同同志和檢察院吳建新同志打過電話,他們已經證實是真的。
趙德良說。你現在有時間嗎?要不你過來一趟?
彭清源說,好的,我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後,趙德良又將唐小舟叫進來,讓他分別通知幾撥人到自己的辦公室來碰一下頭。省紀委書記夏春和在住院,可能來不了,叫梅尚玲過來,市紀委書記,通知到會。另外省檢察和市檢察院的幾位檢察長副檢察長、反貪局長參加,政法委也來一個人。
唐小舟離去後,趙德良對馬昭武說,看來,我們要加快點速度。你盡量簡單一點。爭取半個小時內說完。
馬昭武於是接著剛才的匯報。因為時間不夠,他不可能說得太詳細,只能選擇一些重要的說,每個人,也都說得相對簡單。半個小時後,匯報接近尾聲,唐小舟進來,對他們說,人已經到齊了。
趙德良說,好,你讓他們在小會議室裡等一下,我這裡馬上結束。
唐小舟離去後,趙德良說,基本情況,我都已經瞭解了。基本意見,還是按上次討論的。不過,我這裡提幾個小建議,你考慮一下。
馬昭武立即拿起筆,準備記錄。
趙德良擺了擺手,說,不用記了,你心裡有數就行。溫瑞隆同志和鄭硯華同志的安排,我考慮是不是對調一下,先由鄭硯華同志去雍州代理市長,人代會通過後正式任命。溫瑞隆同志呢?在雍州工作的時間比較長,能力也比較強,是不是給他加加擔子,讓他到省裡來工作。先擔任副省長,人代會如果通過,就讓他接替彭清源同志原來的職位,主持政府的日常工作。這兩個安排,需要盡快形成意見後報中組部批准。常委會如果通過這一方案,我和你一起去中組部匯報。
馬昭武說,這樣安排,更符合兩人的實際情況。
趙德良繼續說,運達同志曾經有一個意見,要給盧新華同志和林志國同志動一動。我看這兩個同志基本還是不錯的。當初,安排盧新華同志去市裡,考慮要他去當副市長的,拖了這麼長時間,也該解決了。至於林志國同志,畢竟是一個年輕同志,有能力有魄力,我們應該給他挑更重的擔子。我看是不是這樣,讓盧新華同志到岳衡去當副市長,林志國同志呢,讓他去德山吧。其他人的安排,我看就按原方案不動。
馬昭武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了。目前,黎兆平雙規案,背後其實就是齊天勝、盧新華、林志國幾個人在推手,當然,最大的幕後主腦是陳運達,有關這一點,省委這邊,沒有人不清楚。他們之所以要這樣幹,一是想借此削弱趙德良甚至將他擠走,同時,也是為了將齊天勝、盧新華、林志國這些陳運達的得力干將推上一步。如此明確的陰謀,趙德良不僅不阻止,還在暗中幫了一把。難道說,趙德良不清楚這些內幕?
馬昭武以為自己領會錯了,又重複了一遍,說,溫瑞隆同志,考慮他擔任副省長,由鄭硯華同志接任雍州市長職務,盧新華同志調任岳衡市副市長,林志國同志,調任德山市副市長。
趙德良說,就這樣安排吧。你盡快拿出個具體方案,過幾天常委會討論一下。
馬昭武畢竟是做人事工作的,腦子轉得特別快。如果要用林志國和盧新華,完全可以就地任命。現在只不過是提出這一任命方向,具體的任命,還需要當地人代會通過。趙德良對這兩個人的任命鬆口,其實也是給了陳運達一個姿態。話說回來,陳運達如果一意孤行,沿著現在的路走下去的話,未來的人大選舉,這兩個人因為不在自己熟悉的地區,很可能落選。這一做法,進退有據,頗見功力。江南省官場一直說趙德良是個書獃子,一種較為好聽的說法,他沒有政治智慧,另一種難聽的說法,是趙德良沒有政治手段。馬昭武在趙德良身邊工作,對趙德良的瞭解,比別人更加深入。對於趙德良的政治智慧,他是極其佩服的。在江南省官場混了這麼多年,見過的幹部不計其數,真正能夠今他佩服的,還真是不多。正因為如此,他成了第一批全力支持趙德良的省委幹部。
馬昭武離開後,趙德良站起來,推開旁邊的一扇門,走進了小會議室。
小會議室裡有一張橢園形會議桌,幾個人已經坐在會議桌的兩邊,左邊,分別是省紀省高檢的檢察長薛有天、委副書記梅尚玲、副檢察長樂朝聞、洪逸斌。右邊的第一個,是彭清源,緊挨著彭清源的是市紀委書記李福同、市檢的檢察長吳建新、副檢察長邵東風。這是臨時會議,沒有人排位,但大家的位置,竟然絲毫不錯。
趙德良坐下來,唐小舟立即將他的茶杯端過來,並且將筆記本攤在他的面前,然後坐在一邊做記錄。趙德良說,臨時把大家召到這裡來碰個頭,主要是想瞭解一下情況。省紀委和省檢察院的同志,可能還不知道,怎麼樣?雍州市裡的同志,是不是先介紹一下?
李福同看了看身邊的彭清源。彭清源說,福同同志,你比較瞭解,你來介紹吧。
李福同攤開面前的筆記本,說,那好,由我來向各位領導匯報一下。今天下午到晚上,市紀委執行了四宗逮捕……
他的話音未落,在座諸位便開始小聲議論起來。這些人都是從事司法工作的,他們很清楚執法程序。紀委是黨的紀律檢查部門,只負責黨紀案件的督查。逮捕屬於司法行為,根本不在紀委的職權範圍之內。紀委只是在查明雙規對像犯罪事實之後,才會將案件移交檢察機關,然後由檢察機關執行逮捕。紀委在一定範圍內予以配合。
趙德良輕輕咳嗽一聲,會場頓時靜下來。李福同繼續他的介紹,被執行人分別叫陸敏、陸澄、張雲峰、陶向陽。陸敏和張雲峰分別是本市一家房地產公司兆元房地產的董事長和總經理,陸敏還是省電視台娛樂頻道總監黎兆平的妻子。陸澄是陸敏的長兄,陶向陽是省電視台職工,黎兆平的司機。執行人是市紀委,簽證人是市紀委副書記龍曉鵬。這四宗逮捕分兩批進行,先逮捕的是張雲峰和陶向陽,時間在今天下午三點前後。第一批兩宗逮捕執行後,龍曉鵬要求執行第二批,這時,執行人中的一名科長對逮捕程序心存疑慮,打電話向審批部門查詢,市檢察院的審批處室才知道此事,並且證實,這四宗逮捕,並未履行正常的報批手續,我們因此懷疑存在程序問題。
趙德良問,你們懷疑?為什麼是懷疑?
李福同說,我們之所以是懷疑而不是確認,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這件事今天才發生,相關的調查,還來不及。第二,有關逮捕的程序比較複雜,我們一時很難判斷有關程序,是否存在問題。
趙德良說,到底怎麼個複雜法?你們誰說說看。
雍州市檢察院檢察長吳建新說,我簡單地說一說逮捕的程序。按照相關法律規定,逮捕需要經過立案、偵查、確證、報捕、審批、簽證、執行這樣一個過程。也就是說,一宗逮捕的執行,最初需要有關部門立案然後偵查,取得確鑿證據之後,再由辦案部門報捕,也就是申請逮捕。申請文件以及相關案卷,必須一併遞交給同級檢察機關。檢察機關將有專門機構對案件進行覆核、審理之後,決定批捕還是不批。個別特殊的案件,必須由檢委會討論決定是否逮捕。某些特殊的案件,檢察院或者法院,也可以自行報捕和批捕。法院有執行權,但檢察院沒有。檢察院報捕和批捕案件的執行,必須交由公安機關。公安機關接到逮捕文件後,由縣級以上公安機關的主要負責人簽署逮捕證,然後由執行機關執行。這是最初的程序,後來在具體執行過程中,發現這一套程序存在一些問題。尤其是後來國家加大了職務犯罪的打擊力度,檢察院將偵查機構單列成立了反貪局以後,矛盾就更加突出。比如反貪局辦的職務犯罪案件,有可能涉及公安局領導,這類案件,如果由反貪局偵辦,卻需要公安局報捕和執行,就不太現實。還有一些特殊的職務犯罪行為,實際是由黨的紀律檢查機關偵辦,也由黨的紀律檢查機關報捕,如果再由公安部門執行,同樣存在一些問題。鑒於這類客觀事實,報捕和執行兩項權力,下放到了檢察院的反貪局。具體到今天的四宗逮捕,可以肯定的是,沒有取得同級檢察機關的審批手續。但是,目前還難以確定,逮捕程序不合法。
趙德良說,為什麼不能確定?
吳建新說,就目前我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顯然是不合法的。這也是我們懷疑程序有問題的原因。不過,因為案件涉及到黎兆平雙規案,情況比較特殊,所以,我們無法排除其他可能。
趙德良問,情況特殊在哪裡?
李福同說,特殊在這不是一起市紀委的案子,而是一起上級交辦的案子。
趙德良再問,上級交辦是怎麼回事?
李福同解釋說,雙規案,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案件。實際上,它的偵辦程序,並不是按照刑事案來進行的,而是按黨紀案來進行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雙規案極其特殊。檢察院和公安局,都屬於政府機構,無權執行黨紀案,有權執行黨紀的,只能是黨的紀律檢查部門,也就是各級紀委。這也就是說,執行雙規案,必須是黨的紀律檢查機關,而不是檢察院。檢察院的反貪局,有職務犯罪案件的偵辦權,但沒有雙規權。另一方面,反貪案越來越多,黨的紀律檢查機關人員有限,某些時候,黨的紀律檢查機關根據實際需要,可以將某些案件委託下級紀檢機關調查,或者委託反貪局偵查。具體到黎兆平雙規案,可以肯定的是,這不是市紀委的案子。黎兆平被執行雙規後,我們確實瞭解過情況,龍曉鵬表示,這是上面交辦的案件。既然是上級交辦案件,那麼,今天的逮捕,就不排除一種可能,同樣是上級交辦。
趙德良說,聽了半天,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黎兆平案,並不是市紀委要辦的案子,而是上級交辦的案子。那麼,你告訴我,所謂上級交辦,指的是哪個上級?
李福同說,這種可能性比較多,具體來說,有可能是省紀委交辦,有可能是中紀委交辦。這要看具體的授權委託來自哪一級部門。
趙德良說,今天,省市兩級紀委和檢察院的負責人都在這裡。你們告訴我,這件案子,是誰交辦的?
趙德良見沒有人回答,便一個一個地問,先問省紀委的梅尚玲。
梅尚玲說,據她所知,省紀委沒有立這個案,何況,黎兆平只是一名處級幹部,案情也並不複雜,據說涉及一筆五十萬元的匯款。這樣的案子,通常會委託反貪局偵辦,除非懷疑有其他貪腐行為,否則,可能直接由反貪局審查終結,然後向省紀委報備,不太可能雙規。如果情節更輕一些,甚至直接由廣電局紀檢組查辦。
趙德良接著又問省檢察院的薛有天檢察長,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這個案子。省反貪局的洪逸斌局長,也不知道這一案件。
趙德良此時有些惱火了,但還是努力地克制著自己,問道,那你們告訴我,是否有一種可能,由中紀委或者高檢直接委託雍州市紀委偵辦?
梅尚玲說,如果中紀委要將案子交辦,肯定會通過省紀委來完成。如果案子特殊,中紀委可能委託更下一級部門。但這種委託,也不可能是秘密委託的。中紀委委託秘密調查的可能有,那一定是重大案件,比如涉及級別非常高的領導幹部。但這種秘密調查,一旦進入雙規程序,就已經不再是秘密了。因此可以肯定,若是中紀委交辦的雙規案,肯定會辦理相應的交辦手續,我們不可能不知道。
薛有天也說,我打聽了一下,黎兆平案的涉案金額是五十萬。一個涉案金額五十萬的案件,高檢的通常做法,是將相關材料轉發下來。這種方式,可以說是轉交或者轉批,而不存在交辦的可能。這是其一。其二,高檢如果轉批案件,也不太可能轉給紀檢部門,而是會直接轉給下級檢察機構。
趙德良真有點按捺不住了,用手在面前的桌上敲了幾下,說,那好,你們誰告訴我,你們都沒有立案,也沒有交辦。這個案子,為什麼立了?人為什麼抓了?
彭清源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某位領導交辦?
在座的好幾個人同時說,完全有這種可能。
趙德良說,既然是某個領導交辦,而整個江南省的相關部門,又完全不清楚這件事,那麼,就存在一種可能,這是一起私案而不是公案。他再次敲了敲面前的桌子,語氣頗有些嚴厲地說,同志們哪,你們好好想一想。如果說,這是一起公案,那麼,為什麼至今沒有人敢站出來說,案子是自己交辦的?如果是一起私案,問題的性質就嚴重了。我們黨和國家的執法機構,竟然會成為某個人的執法機構,這是什麼?是共產黨的江南省,還是某個人的江南省?你們都是神聖的執法者,執掌神聖的國家法器。難道說,在你們的權力範圍之內,竟然真的會發生這樣的事,而你們卻一無所知?這件事,讓我汗毛直豎,寢食難安。上次,省委開會,我在會上放了一炮。我為什麼要放這一炮?因為我覺得我們江南省有些事情就是怪,辦事不講程序,只講關係講權力。當時,我建議省紀委和省政法委組織一個聯合檢查組,在全省範圍內,進行一次執法程序大檢查。半個多月過去了,這樣一個檢查組,竟然組織不起來。既然全省的檢查組織不起來,那麼,我們能不能針對具體的案件進行檢查?你們剛才也都說了,具體到我們現在研究的案件,可能存在一些問題,也可能不存在問題,那麼,你們這些執法部門的最高長官們,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麼?
彭清源說,我看,可以由省檢牽頭,組織一個調查組,對我們剛才談到的各種疑問,進行全面調查。
趙德良說,省檢牽頭也可以,但我個人覺得,規格低了。為什麼這樣說?我懷疑這樣一起各執法部門都摸不清方向的案件背後,會有極其嚴重的職務犯罪。我看,就由尚玲同志牽頭,省市紀檢部門以及省市檢察部門,都派人參加,組織精幹的力量,對這一案件,進行全面檢查。尚玲同志,你看怎麼樣?
梅尚玲說,我聽趙書記的。
趙德良從面前的文件夾中翻出一份文件,拿在手裡,說,那好,這件事,就這樣定了。具體怎麼做,由尚玲同志安排。我的意見是,今晚回去後,你們研究具體方案。明天,這個檢查組,就要開始工作,並且將詳細的工作計劃,報到省委。還有一件事,正好你們都在這裡,我也說一說。他舉起手裡的文件,揮了揮,說,我這裡有一份文件,是有關雍州新城保安毆打業主事件的調查報告。這個調查報告,是雍州市公安局提出的,抄送的級別很高,我看看,分別有市政法委書記楊興民同志,常務副市長鄧初華同志,市長溫瑞隆同志,市委書記彭清源同志,省政法委書記羅先暉同志,省長陳運達同志,最後還有我的名字。我看到各位領導同志,都在上面畫了圈圈,我也想在上面畫個圈圈。可是,我提起這支筆,彷彿有千斤重,這個圈圈難畫呀。
畫了圈圈的人中有彭清源,彭清源顯然想解釋一下,趙德良伸手制止了他。接著說,這件案子,我相信大家即使沒有深入瞭解,也一定聽說了。幾名打人的保安,相片已經登上了報紙,像我們的勞模一樣大的照片,很風光呀。我不知道你們看過那篇報道沒有,我是認真仔細地看過了。看過之後,我有一個疑問,幾個被清退的保安,為什麼要跑去打那些業主?他們是不是神經不正常?後來,我又仔細看了這份文件,這份文件,並沒有回答我心中的這個疑問。
彭清源說,這件事,我有責任……
趙德良打斷了他,說,我現在不想知道是誰的責任,我只想知道,我心中的那個疑問,誰替我解開。既然我這個省委書記心中有這個疑問,相信看到那篇報道的所有市民,有同樣的疑問。他把那份文件往面前的桌上一摔,說,這個疑問如果不能解決,這個案子,就不能結。我有個建議,這件案子,還是由雍州市公安局主辦,你們雍州市檢察院,可以派個小組提前介入。市公安局的專案組辦什麼?就辦我心中的那個疑問,把那個疑問搞清楚,給全省人民一個信服的答案。那麼,檢察院的同志辦什麼?一起看起來普通的案件,為什麼需要這麼多高級幹部畫圈圈?我懷疑這起案件的背後,有權錢交易,有權力尋租。有沒有,你們檢察院去找答案。我給你們一個建議,你們組成的這個小組,既不需要對公安局負責,也不需要對檢察院負責,直接對清源同志負責。有什麼問題,直接找清源同志。辦案經費如果不夠,由清源同志解決。這個工作組,既不要在公安局辦公,也不要在檢察院辦公,如果一時找不到辦公地點,你們告訴我,我來替你們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