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鐵樹靜待了半晌,不見連玨開聲,聚功於雙目,頗是奇怪的向她凝注過去,恰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過似無可奈何又似若有所待的神情。
赫連鐵樹一懍,難道對方在如此境遇之下還有所恃?剛待升上的那陣恍惚使人愁的快意一掠即沒,只見他大手一揚,抽出掛負於後背的長劍,隨即帶起一串清越的金鐵交擊聲,聲音斜指於天,乍聽去不是很響,但細聽下卻在涵永中泛出一股若有若無的寒氣,彷彿有一剎那,連獸人武裝以萬計的火把也同時失去了素有的暖紅色調,代之而起的是一紫青霜。
見如他所期的,聽到這熟稔的金戈聲,獸人武裝所有的兵士無不精神一振。赫連鐵樹微微一笑,澎湃著強大的自信,在多年的征戰中,適才那手幾乎在他帶兵之初,便成了他招牌式的戰爭信號,而也正是這個信號見證了他在軍事征戰上的一個又一個勝利。
至此,連玨的眼中首次閃過一絲訝色,她對赫連鐵樹這個人的觀感雖難以熟悉來形容,卻也非是毫無所知;赫連鐵樹在西域的諸多傳奇逸事都在她治下的情報部門的收集範圍之中,甚至連他與陸文夫的關係對她有也非是什麼隱秘,不過或許正是由於此,她才會對赫連鐵樹生出了些許忽視之心。
當然了,她決不會輕忽陸文夫這一代武學宗師秘傳弟子的身手,卻想不到赫連鐵樹還兼具卓絕非凡的統軍之才,這一點只從因赫連鐵樹看似隨意的那麼揮舞一下便使場中生出了微妙的變化即可看出。
赫連鐵樹一記彷彿不經意的拔劍式所侵染而出的氣勢不僅使獸人武裝因受懾於己方血衛而生出的頹勢盡去,繼而復如滿弦待發的勁弩般重新凝起了強大的氣勢;而反觀己方,在氣勢上雖不輸於敵陣,但比之適才入場時的鼎盛陣容,仍嫌稍有失色,顯是受了對方氣勢陡增的影響而顯出力量對比上的此消彼長來。
所謂「力者任力,智者任智,上焉者任勢」要知道,戰場上千軍萬馬的慘烈廝殺與生命個體間的對決,其分別只在於境界的大小,又或者其間的微義稍有不同,但兩者被賦予的精微元素卻差相彷彿,至少對連玨而言,她對兩者理解的最高境界只有一個,不戰而屈人之兵:「任勢」是每一個優秀的戰略家畢生的修行之課。
靜靜的望著赫連鐵樹和星原兩人默默向自己行了一禮後,即拔馬回陣,連玨知道這場戰爭終於不可避免的來臨了,久違的熟悉透著些許陌生,她曾經在無數的戰爭中征伐過,只是這次戰爭的意志和時機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嘟……嘟……這時,號角聲起,從獸人武裝的陣營中迅即如潮水般淹沒全場。
忽地,獸人大軍萬餘火把瞬間熄滅,隨之無數若鶴立而起的煙箭直直刺向似若不著半點世塵的碧月,立時讓人懷念起那個關於「月下越女碧江洗劍」的古老傳說,為這個顯得荒野的臨時戰場憑添了份幽幽古意和悲涼情懷。
連玨苦笑一聲,一待退回到陣中,她立時當機立斷的道:「殿下,請你即刻起程去紫雨城,紫雨城刻下岌岌可危,或許你可以皇族的身份安撫城中百姓,又或者能力挽狂瀾也說不準,也順便為連玨代傳個重要口信——」
「連姨——」
連玨話音未落,已然被武信斷然拒絕,「你當我武信是貪生怕死、臨陣懼戰之輩,又或是像武睿般為了一己之私可以置父皇和連姨生死於不顧的卑劣小人嗎?」
「殿下,形勢逆轉,你該知道,若是我們連紫雨城也失去了,你可以想像那後果有多嚴重——」
「連姨,求你勿要再說了。若是你真的說動我在這個時候離去,你和父皇一旦有什麼不測的話,我怕自己餘生也只會活在痛苦與悔恨之中。」
武信說到信誓旦旦,就差聲淚俱下了,忽地他像想起什麼似的,「嘿,若紫雨城真若連姨所說般危在旦夕的話,以連姨對武信之愛護,又豈會夢夜律矸趕漳亍俊?
以刻下形勢而論,武信對紫雨城是半點信心也無,現在返城與送死有何分別?事實上,他後一句說話純粹限於隨口無心的試探,若依他想,連玨久踞紫雨城,又豈怎甘心在芳華之齡犧牲自己,反讓位於他這個自來見面總共不上五次、而現在更僅是個有名無實的大武帝國的二殿下?
但當他見連玨一副真拿你沒轍的氣樣兒,登時知道自己想差了,表面上露出一絲猜中對方心思般的狡獪得色,心下卻差點連腸子也悔青了,早知如此,就應賭他娘的一把,順水推舟應了,也勝過在此和等死沒兩樣分別,連玨負鳳帥之名,還真不簡單啊——「能與鳳帥並肩作戰是我們畢生的榮幸!」
耳旁傳來血衛軍整飭齊嶄的狂吼。
喝叫聲一波高過一波,其聲勢之動容連武信也聽到氣血暗沸,但當他望著獸人武裝的大軍鋪天蓋地向己方推進時,心頭立時直冒冷氣。
上林苑藏星樓下,槍戟如林,兵甲如雨。
但在武沖與陸文夫的眼裡,這一刻除了對手外再無其餘,他們所在的數十丈空地因他們的真氣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次元空間,別說是一枝普通武士射出的箭羽難進分毫,即便是由赫連鐵樹親自操弧,也得考慮若用上他的不世絕技「滴水箭法」會否有身敗名裂的可能。
他師尊陸文夫曾提及「滴水箭法」本源自大武皇朝,據傳該箭法得名於上古一本現已逸失的經傳,「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水性本柔,但正如該經傳所穿透出的微義般,「滴水箭法」實是霸道無倫,在皇城一戰,武沖先後射殺魔門京百福與浪琴所用的詭異箭法正是源出於「滴水箭法」的不二法門,由此可窺見其質實之一斑。但讓人稍感不足的是,此箭法只宜攻堅,且目標愈是硬悍,愈顯其穿透力;但若是驅之於柔物或者類似刻下用先天真氣結成的護體氣盾的話,不僅功效大失,且若稍有不慎的話則有勁氣反嗜之虞。
在武信冷氣直冒的當兒,獸人武裝那些被佈防於場外為武沖而設計的數千弓弩手們也在暗暗為自己的命運而憂心忡忡。
身在第一線的他們,雖然距開武陸兩人足有三四十丈之遙,但仍可強烈的感受到這兩大不世高手外掃出的漫天拳勁與掌風加身的痛楚。
武陸兩人甫接手之初,他們還只是稍感呼吸不暢,身為獸人武裝一個優秀的箭手的自尊和意志仍讓他們屹立於原地,且連架弓的手形亦保持到完好如初;但當由武陸兩人處滑溜出的風勁變得愈來愈狂躁和桀驁不馴時,這些忠於職守的箭手在真切的感到耳鼻口眼仿若塞滿了狂風流沙般是苦痛之餘,心頭驟起的死神腳步也似乎離自己愈來愈近,雙腳已陷進地面足有十餘寸之深的他們終耐不住強勁的風力和心頭求生意念,開始本能的後退,當他們發現橫於他們與外圍的步騎兵尚有十餘步的空地時,立時把這片空隙當作了他們最後的避難所。
到他們的身體與步騎兵緊緊貼靠在了一起時,他們彷彿得到慰藉似的發現空氣已然不是那麼乾燥時,大喜過望下,正準備重新集結起有效的攻擊隊形時,場外忽然傳至血衛軍突如其至的恍如死神歎息般的節奏,這立時讓仍有些驚魂未定兼不知就裡的他們的心重新懸掛了起來。
而比對起如風暴驟至的血衛所造出的駭人聲勢,連玨那把溫柔好聽的女聲更削他們的鬥志,充滿死亡氣息的氛圍,令他們備加懷念起曾經倚紅偎翠、尋歡作樂的時光。
此時,由於真氣結界的緣故,這些弓弩手們已然漸漸失去了作為一個箭手的天生的分辨力了,場中的武沖甚或陸文夫的影像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掌影倏分,彷彿一切都由絢爛歸於終極的平淡似的,一切都陷入了死寂般的平靜。
比對起外面戰馬嘶鳴、劍戟鏗鏘的蕭厲的喧囂聲,在這小小的方寸之所,卻是一派月靜風止、萬籟俱闃的格局。
哈哈——一聲長笑終由陸文夫處,干青雲而直上般的劃破了這耐人尋味的沉寂;笑聲漸漸隱入夜空,但任誰都可尋著彷彿繞耳不絕的餘音永味出其所蘊涵的舒暢和愜意。
「痛快——痛快,很久都沒有像這般舒絡筋骨了。呼——」
一番激鬥後,顯得神清氣爽之極陸文夫望著武沖逆退了數步,才勉力站定,先舒爽的歎了口氣,旋而語氣一冷道,「皇兄,記著下次對拳時,千萬別在我意猶未盡時撤出身去,否則就不會再有適才那麼幸運了,哈哈……」
「哼,——咳……咳……」
武沖把強忍的怒氣化作一聲悶哼,隨即又轉作數聲乾咳的單音節,嘴角溢出幾絲若隱若現的血痕,顯是在適才的交鋒中,落在了下風,不知是否由於內傷未癒的緣故還是其他什麼原因。「你適才所用的掌法叫什麼名字?為何可使得如此令人黯然魂消,而你卻能笑得如此歡快?」
「哈,令皇兄見笑了,這只是小弟閒來無事時自創的一式掌法,掌名『一晌貪歡』,不知比之皇兄的『千里殺將』,其滋味又如何呢?」
「『一晌貪歡』…『一晌貪歡』,好!果然是深刻之極——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武沖仰首望月,邊自負手微吟,渾然不顧嘴角漸漸擴大的血圈以及數丈外的陸文夫,最後愈吟愈低,幾至不可辨識。
從陸文夫的角度望過去,此時的武沖連一絲的怒氣也無,月色下的武沖,整個人變得純淨無比,其口中遞出的節奏像是一個飽含最深傷情的行者在臨終前還懷揣的一簾至死不渝的幽夢。
正當陸文夫懷疑自己是否錯覺叢生,所注目的再非是那個曾令他切齒不已、不可一世的大武皇帝,而是他自己另一個幻離出的分身正隔月注視著他的元神時,武衝突然迎著陸文夫凝注於他身上的視線,邊露出注意傾聽的神態,然後有些古怪的向他微微一笑,冒出一句令他一時摸不著頭腦的話來:「我那寶貝侄女來了,你不和我一起去見見她嗎?哎,我也是多時未見她了。」
殿下,陛下呢?(一把略帶著緊的促音又不失恬美的聲線越空而至,往事飛越,——哦,是—是傅真嗎?陸文夫雙目微合,倏忽張開,射出動人至無可比擬的的華彩來……
因武睿的獸行逆施,父皇正被獸人武裝的大軍重重困在裡面,刻下生死未卜——(武沖聽到臉色一沉,不知是武睿這個名字勾起了他的傷情還是武信對他的武功居然如此沒有信心而讓他不快。
獸人武裝?那不是赫連大哥的部下嗎——……
咦,連姨?你不是在紫雨城不妨衛城嗎?怎會也出現在這裡?(漸漸從悠悠往事中回過神來的陸文夫乍聞此語,望著武沖一臉有趣的神色,他的疑惑逐漸變成了某種不安——……
連姨,現在怎麼辦?——什麼,這可行嗎?折衝關的將士連陛下都敢設計暗算,又怎會聽命於真珠呢?況且即便能夠奏效,恐怕現在也遲了,在真珠抵達折衝關的一個時辰前,我好像在關外驛道上看見有數萬軍馬往紫雨城的方向開拔而去了——(武沖有趣的神情尚未完全褪盡,頓化作一臉的僵古之色。……
赫連大哥,你好!
咳,想不到我們會這麼快以兵戎相見——對了,靖兄弟可好?
自上次承赫連大哥相救,之後你便那麼毫無聲息的走了,阿雨他都不知多記掛著赫連大哥哩,阿雨他一直當大哥是著意想結交的好兄弟和頂天立地的英雄的。
咳——哦,真珠,小心背後,……嘿,不想你的身手如此高明,不但從容避去了我難以收手的全力一擊,還在不經意間擊殺了施襲的佐木爾,他在我軍中可是以精擅刺殺而著名的。
哪裡,都是赫連大哥讓情於真珠,——呵呵,不過真珠可不敢居功——咳,你的說話怎麼那麼奇怪,我一句都沒聽明白,——不過以佐木爾這麼卑鄙的人,居然都會這麼奮不顧身的為國捐軀,嗯,戰後怎麼也得給他追封個威武點子的頭銜,這也算是對他高昌父王最好的交代了——……
「皇兄,不若我們來打個商量?」
「何礙說來聽聽——」
武沖淡淡的道,然後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彷彿勝券在握的是他而非對方般。
「但凡紫雨城在你們手中一天,獸人武裝保證我們的兵鋒都不會指向她;甚至必要時,我們獸人武裝在折衝關的駐軍還可予她一定的軍事援手。嘿,對於目下的你而言,這個可是個甜頭大至沒人能拒絕的好事啊。嘿,怎麼樣,若我們是在對弈西域棋的話,我該對你說『將軍』了罷!」
「那你即刻借我兩萬兵馬……」
武沖強忍因對方口中露出的嘲弄的語氣而生的怒意,冷靜的開出了目下對自己比較有利的或者對方亦能接受的條件。
「你是否想和談終止!」
陸文夫斷然的出口拒絕。……
「你若是想你那所謂的精銳之師悉數仆街的話,那你便慢慢想罷——」
陸文夫見武沖久久不開聲,唯有歎聲道,「唉,行軍真是苦差使,這些天來沒睡過一個安生覺,如果皇兄不介意的話,小弟這就去營帳去打個盹,又或者借你的御床,嘿,不定還可找個宮女解解悶呢。若皇兄待會要是對小弟的話有了結論的話,到時可著人知會小弟一聲就是……」
話落,他就作勢欲走。
武沖苦笑一聲,陸文夫這類高手,等閒十天半個月不睡覺,都不會困乏渴睡的,他怎會不知陸文夫分明在話趕話的脅迫於他,他雖然隱隱猜到是羽然真珠在這個關鍵時刻拯救了他,他本或可借此獲取更大的價碼,但一來此時陸文夫和他像是有默契似的隻字也不提及她,再來他對羽然真珠這個侄女也是著意憐愛遠多於利用,從來如此。
「好,這局你贏了!」
鳴金解兵的號角聲喧天而起。
咦,不對啊,無論是比對起他們所熟稔的又或起始的那聲號角好像要高出數個八度來,獸人武裝一眾將士憑聲凝目過去,居然是赫連鐵樹這獸人武裝的堂堂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