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傳宗回到翰林院,聽說何治嘯病了,請假沒來上課,心想:『這傢伙活該,敢打我姐姐的主意,得了教訓真是活該。他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次受了教訓,以後就不那樣張狂了。』想想高雅美麗的姐姐對那些高官子弟一點都不假以顏色,卻對自己百依百顒,不由心滿意足,得意的很。
這天朱傳宗邊吃早飯,邊看官報,自從從寧治省回到京師之後,他養成了每天都讀官報的習慣。一會兒他皺起眉頭,心裡有些不高興,原來官報寫的是這樣一則消息:今天清晨,在百忙當中,左丞相李毅衡大人抽出時間來到京城一處集市,傾聽百姓聲音,瞭解民間疾苦。
左丞相大人來到一家糧店,問起店裡銷售米、面、油的情況。左丞相大人問:「饅頭多少錢,漲價了嗎?」店小二道:「一個四文錢,沒有漲價。」
「面卷呢?」「也沒有漲價!」李大人非常滿意,點了點頭,接著來到隔壁的豆腐店,問道:「豆腐多少錢?」左丞相指著熱氣膀膀的新出的豆腐。
店老闆道:「九文一斤,價格一直沒變。有大人的關心,我們老百姓都很感動啊!」在旁的京師戶部侍郎章大人向李大人稟告說:「近幾個月來,京師針對部分糧油價格上漲趨勢,加大了供應,像老百姓平時需要買的饅頭等食品,價格都沒有調整。不過,糧食和麵粉等價格一度有一定程度的上調。」
「價格上漲,你感覺怎麼樣?」左丞相李毅衡問正在買米的一位百姓。
「謝謝大人的關心,如今是太平盛世,我們還有一些錢,這點漲價對我們沒太大影響。」
那位百姓十分激動地說又道:「我們生活很好。」
「老百姓生活安穩,我就放心!」左丞相李毅衡說。
路過的百姓聽說左丞相李毅衡來到店裡,都紛紛過來給磕頭行禮。
左丞相李毅衡大人噓寒問暖,和百姓們熱情閒聊著,百姓們都對李大人如此關心百姓感到激動,都讚揚皇上聖明,皇恩浩蕩。一直開到掌燈為止,左丞相大人才和隨從返回官邸。
朱傳宗看了新聞,覺得難過,心想:『現在小老百姓日子越發難過了。那些商人背後都有官府做靠山,心太黑了,李大人看來是個好官,可惜心太軟。可恨我現在官太小,要是日後等我掌朝,定把這些吸人血的貪官都殺了。』心裡頗覺不爽,便出去散心。
街上非常繁華,人來人往,朱傳宗逛了一會兒,他不常來倒也覺得有趣,不覺走累了,便進一間茶館休息。
茶僮見客人來了,提壺續水,滿面春風,熱情有加。
這個茶館很熱鬧,來喝茶的人中有退職的官員、有腰纏萬貫的富商、也有在家享清福的官員的父親等等。因此茶館設置許多舒適豪華的單間,並且給每個單間起的名字都能表明來者的身份和地位,諸如:翰林、學士、少卿、侍郎等等。
大梁國人都好虛名這點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這些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走路時,除了架子端的十足,恨不得脊背上寫明自己是什麼官員或者是什麼商家富賈,他們無論走到哪裡,不管是酒樓飯莊,還是煙花柳巷,都派頭十足,講究所謂的品味。一句話:只要有了虛名,其他可以在所不計。
茶館老闆看準了這點,投其所好,讓這些人到茶樓小憩時坐到和他們身份地位相符的雅間裡,那種滿足感和炫耀感彷彿使他們又回到了春風得意的過去,一邊品茶,一邊為他人講述當年過五關斬六將的光輝業績。
朱傳宗頭一次見到這樣的茶館,見各間都是高談闊論,吹噓得不得了,和他去過的小地方的茶館可不一樣。這時只聽幾個退役的士兵,他們到標著「參將」的單間,呵五吆六,吹噓著當年如何打仗,如何殺敵,以一當百的事情,似乎他們當年都是領兵打仗馳騁疆場的軍官似的。
朱傳宗見他們的聲音唯恐不大,別人聽不見似的,大是鄙夷,正想離開,忽然看見薛宏舉搖搖晃晃走了進來。
朱傳宗連忙叫他,薛宏舉到他身邊,笑道:「你怎麼在這裡,我們讀書人,應該到那裡。」
說著拉著他到寫著翰林的雅間去了。茶僮過來上了茶。
薛宏舉對茶僮說:「你剛才說『請喝茶』,嚴格地說,這『請喝茶』三字用得不準確,應該是『請品茶』。雖然是一字之差,『喝』字俗不可耐,『品』字耐人尋味,而顯其優雅。」
薛宏舉不管茶僮聽與不聽,他還是絮絮叨叨地從某朝視茶為貢品直講到哪個研究貢茶的製法寫成《大觀茶論》等等。講完之後茶僮仍是笑臉相陪,沒有走的意思,他才意識到這不是翰林院,茶僮也不是他的門生,所以不走是等著收茶錢。
朱傳宗笑著付了錢,道:「老伯,你在哪裡喝多了啊?我送你回家去吧!」薛宏舉道:「我才沒喝多呢,我知道你是翰林的學生,你別瞧不起我老頭,我也是中過舉人的。要不是我被人冒名頂替,我早就進翰林院啦!現在說不定當什麼大官呢!那樣的話,光宗耀祖,多麼風光啊!」朱傳宗聽他絮絮叨叨的,覺得厭煩,道:「薛老伯,您家裡有什麼人啊?這麼晚了您還不回家,可要叫他惦記啦!」他曾問過老人家裡情況的,不過沒留心,早忘記了。
薛宏舉笑道:「我只有一個女兒,嘿嘿,說起我女兒,那可真不是吹的。她溫良賢淑,美貌賽天仙,不知道多少王公大臣家的公子追求呢!可她就是不願意。她啊,又聰明又能幹,我們家祖傳下來的針繡絕技,她可會了個十成十。我這女兒啊,心氣太高了!」朱傳宗哪裡肯信,笑道:「你有這樣好的女兒,還不趕快回去,省得她惦念。」
說完扶著他走出茶館。
一路上薛宏舉腿上雖然踉蹌,可是嘴卻不閒著,都是說他的女兒如何如何好。道:「我女兒是天下第一孝順的女兒,我這麼多年來沒有事做,都靠她養活,可她從來沒說過老頭子我一句壞話。」
朱傳宗笑道:「那她多大了?」薛宏舉掰手指頭算了算,道:「十九了,丑時生的,可是大丫頭了,該出嫁了。」
朱傳宗道:「剛才你還說她養活了你好多年呢!那她幾歲開始做活啊?」薛宏舉歎道:「她從十三歲就知道養家了,可真是個乖孩子。」
朱傳宗本來以為指出他說話的漏洞,他便不再吹了,可聽他解釋的天衣無縫,看來似乎真有女兒一樣,不由狐疑道:「那你說你女兒非常漂亮嗎?」薛宏舉道:「是啊,她長的像她早死的娘,她娘可是宮女出身,嘿嘿,那模樣可是千里挑一。」
朱傳宗越聽越信,不覺到了他家,可是屋裡沒人,薛宏舉睡了,並將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門關了,朱傳宗不敢進去。等了一會兒,天色漸漸黑了,才啞然失笑,心想:『我真傻,居然信這個酒鬼的話。再說,世上哪有像他說的這麼好的人兒?既然有這樣的人,模樣也一定沒他說的那麼美。窮人家的女兒,總是要幹活,風吹日曬,也美不到哪裡去。』便信步回翰林院去了。
不覺日子流逝,眼看就要到重陽節了,京師已經是一派節日的氣氛,翰林院的學生們不知道哪裡弄來了一艘大船,在運河上遊玩。
朱傳宗和許多學生一樣,也站在船上望著兩岸的景致。這天天高氣爽,只見兩岸景色如畫,真讓人心中暢快。
遊船上翰林院的學生大都以觀景色為名,但好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實一般都來看美女的。凡路過岸邊的女子,眾人都爭相觀看。
一會兒遊船路過一個碼頭,一群女子在那裡洗衣服,其中一位絕色女子格外出眾。只見那女子年紀十八、九歲樣子,穿了件藕色外褂,內襯白布衫,下系灰色羅裙,衣服雖然樸素,但是氣質高雅,大方中透出一種獨立的風骨,而花貌如仙,玉容似雪,不言自笑,面如含露嬌花,腰似弱柳,裊娜風流,雖在那裡洗衣服,彷彿是在表演舞蹈一般,動作優美大方,遊船上學生們都發出驚呼聲,有人喊了一聲,眾學生都看著大笑,朱傳宗看癡了,也沒聽見他們喊什麼。
那女子聽見聲音,抬起頭來,見一群人望著她,臉一紅,可能衣服也洗完了,便和女伴們轉身拿著衣服去了。
朱傳宗見她影子消失不見,還是呆呆的。忽聽黃其笑道:「你不認得她嗎?她可是這裡聞名的大美人啊!」朱傳宗醒過味來,道:「我怎麼不知道呢!此地還有這麼超凡脫俗的美女,她是誰啊?」黃其笑道:「原來你和薛老伯結交,不是為了她啊!我說剛才看你一副吃驚的模樣,我還奇怪呢!」朱傳宗道:「薛老伯?和他有什麼關係?」黃其道:「那女孩子是薛老伯的女兒薛金線,有一手好針線活,遠近聞名。翰林院很多人都把衣服送去她那裡縫補呢!有的倒不在意她的手藝,只是為了看她一面。她可是個奇女子啊!」朱傳宗呆道:「有這事?我竟然不知道?」黃其道:「我曉得兄弟的人品,否則一定以為你接近薛老伯是為了他的女兒。不過她可不是一般人,你不要魯莽。」
朱傳宗笑道:「你把她說的那麼好,我倒要見識一番了。」
黃其哈哈大笑,道:「其實你們倒很般配,不過可惜啊!」搖頭去了。
朱傳宗摸不著頭腦,心想:『可惜什麼?』想起薛金線的絕世容貌,忍不住想道:『我去看看這女子有什麼好,黃大哥不輕易誇獎人的,他把她說的那麼好,必定有原因。』第二天朱傳宗便去拜見薛宏舉,他輕輕敲門,知道白天薛金線一定是不在的,見門虛掩著,便推門進去。
哪知道迎頭撞見一個女子,端莊秀麗,正是薛金線。薛金線道:「請問公子找誰?」朱傳宗不由自主道:「我找薛老伯,來看他的。」
薛金線道:「那請跟我來吧!」薛家是個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雖是很舊,倒還乾淨。來到薛老伯住的南屋子的窗下,就聽見裡面有一陣呻吟之聲。薛金線道:「爹!有位公子來看您了。」
朱傳宗走進去,只見炕上靠牆頭疊了一床被,薛宏舉低著頭躺在上面。他身上蓋著被子,兩隻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兩截枯柴一樣,走近前一看他的臉色,兩腮都沒有了,兩根顴骨高撐起來,眼眶凹陷,哪裡還有人形!
朱傳宗驚道:「老伯,才多久沒見,您就病成這樣啦?到底怎麼了?」薛宏舉見朱傳宗上前,把頭略微點了一點,斷續著道「……你……你是……好朋友啊!我快死了,還有朋友來看我呢!真是落難見真情啊!」朱傳宗看見他這種樣子,心裡覺得悲傷,道:「老伯,你怎麼了?」薛金線在旁邊道:「請了一個大夫說我爹染了風寒,可是吃了好些藥都不好,看來病很重。」
朱傳宗道:「那去醫院看了沒有?那些赤腳大夫,有些病是看不好的。」
薛金線臉色微白,薛宏舉道:「我們窮人家,哪裡能去那地方。」
朱傳宗道:「都怪我,早該來看您的。你們放心吧,你若想去我來安排,可好?」薛宏舉躺在炕上,抬了頭望著朱傳宗,有些感動,有些吃驚。薛金線偷眼看她父親那樣子,是很願意去的。便感激地對朱傳宗道:「公子有這樣的好意,我們真是要謝謝了。不過醫院裡治病,可要花費很多錢的!」朱傳宗道:「這個不用擔心。治病要緊,你們別客氣了。」
薛金線見事已至此,有人幫忙,為了父親,豈能推遲呢,便不再客氣,道:「聽說家人不能跟著一起住在醫院吧?」她擔心父親病重,要是一時不見,病重去世,那時不在旁邊,可是遺憾。
朱傳宗道:「不要緊,找一個單間,家人就可以在一起,方便你照顧。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擱。你們先準備一下,我找人安排去。」
說完,從身上掏出十兩銀子,放在炕上,道:「老伯病了這久,一定需要錢,這點錢你們先拿著,以後再有需要,我再來。」
說著便往外走。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薛家父女要道謝他兩句,都來不及。
薛金線跟在他身後,一直送到大門口,直望著他遠遠去了,不見人影,才呆呆地回屋子裡去。
進了屋子,只見父親望著銀子,微笑道:「金線!天、天無絕人之路呀……」他揮手連比帶劃說,臉上的微笑漸漸放開,不過眼角上卻有兩道汪汪的淚珠,斜流下來,直滴到枕上。薛金線也覺得心裡頭有一種酸甜苦辣,說不出來的感覺,微笑道:「難得爹有這樣的朋友。我怎麼沒聽爹提起過?剛才還忘記問他的名字了。」
薛宏舉先把朱傳宗名字說了,然後又把怎麼遇見朱傳宗的事情慢慢說了,薛金線道:「爹,你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這麼巧,把什麼都花光了,今天就有人相助呢?」接著又安慰了幾句話,薛宏舉聽了,心裡也覺寬心了許多。
本來病人病之好壞,精神要作一半主,在這天上午,薛宏舉覺得病既沉重,醫藥費又毫無籌措的法子,心裡非常的焦急,病勢也自然的加重,現在有人許了給自己找醫院,又放下了這些錢讓自己來花,心裡突然得了一種安慰,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朱傳宗去了以後,他就讓女兒收拾行李,準備去醫院,心裡覺得很高興。
朱傳宗回到翰林院,吩咐趙老四去醫院安排,他帶王大牛去接病人。剛一出門正遇見黃其,黃其問他做什麼,他便說了,黃其笑道:「救人是應當的,不過……」朱傳宗道:「黃大哥要說什麼?」黃其道:「可別太露富說出你的身份。她雖然是窮人家的女兒,可是最不喜歡結交權貴。」
朱傳宗應道:「我知道,我又不是為她。我真的是為了老伯,他是個好人。」
黃其笑道:「好啦,我知道你的人品。」
看著他匆忙走了,這才轉身去了。
朱傳宗把薛宏舉送到醫院,趙老四跑過來問道:「少爺,醫院問是公費還是自費?」朱傳宗皺眉道:「自費,不過讓那些大夫好好照顧,別怕花錢。你就說我是翰林院的學生,住院的是我的伯父,可不能怠慢。我曉得醫院的這些人看人下菜,你去打點一番,有什麼差錯,拿你是問。」
趙老四道:「少爺放心好了。」
薛宏舉在醫院受到了很好的治療,漸漸病情好轉,朱傳宗本來怕他病不好,準備去請太醫院的大夫來瞧的,如今看到不用,少了麻煩,也鬆了一口氣。
薛金線在醫院陪著她父親,朱傳宗恨不得一天來一次,但是一來醫院人多,二來薛金線雖然很有禮貌,但不大和他說話。朱傳宗覺得薛金線像天上的白雲,捉摸不定,加上薛宏舉的病漸好,不用總是探望,去的心也就淡了。
過了些日子,薛宏舉見身體好了,便出院回家養著去了。
朱傳宗那天正好去看望他,撲了個空,曉得出了院,便去他家看望。走進屋中,見薛宏舉靠在一疊高被上坐著,人看起來氣色好得多了,而薛金線在旁邊做針線活,見他來了,便笑著讓坐,朱傳宗微笑打了個招呼,便對薛宏舉笑道:「大叔果然好了,為什麼不在醫院多住些日子呢?不知道現在飲食怎麼樣了?」薛宏舉道:「多謝你了,我快復原了,醫院那種地方,錢要的太狠了,要不是多虧老弟救了我一條老命,我還能在醫院治病?感覺身體一好,我便出來了,也沒告訴你。等我身體好了,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朱傳宗笑道:「您太客氣了,我早已說了,不說什麼報恩的話,怎麼又提起來了?我家境還行,是朋友的話,以後不要再提了。」
薛金線道:「公子!您的恩情,我們不知道怎麼報答好呢?要是連一些感激的話都不讓說,我們更是感到愧疚了。」
朱傳宗歎道:「愧疚什麼?如今醫院治病這麼貴,普通人家根本治不起病,這是朝廷的失職啊!我作為翰林院的學生,本應該上書朝廷,可是現在社會上弊病太多,就算要整治,也苦於沒有好辦法,我才真是愧疚死了。」
薛金線料不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由對他另眼相看起來。
薛宏舉病剛好,不能久坐,躺下休息了,為了不打擾他,二人便出去了。這一天是重陽節前夕,天高氣爽,二人便順旁邊的山坡行走,薛家是在山腳下,算是比較偏僻的地方。
薛金線只管上前走,也不說話,朱傳宗不得空,只好跟著。走過里許,有一片空地,有兩個岩石。薛金線笑道:「這裡好,我小時候自己時常來的。不過你是貴公子,會嫌棄這裡荒涼吧!」朱傳宗見她美艷的面容,新月般的長眉,兩排密密的睫毛,端秀而驕傲的鼻子配著紅嫩巧致的櫻唇,原本瑩潔的臉上,因為走路的緣故,此刻浮著紅暈,如雲似的素手,頸上露出的肌膚光潤細膩,彷彿吹彈可破,不由看呆了,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便把頭望向別處,道:「我是無可無不可的。你既然說這裡好,就在這裡吧!」薛金線本來見他被自己的美色迷住,卻忽然說出這樣一番道家思想中的自然而為的話來,也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