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傳宗進翰林院讀書,不能帶丫鬟進去,只帶了趙老四和王大牛兩個男僕,雖然生活上不再有人照顧得那麼無微不至,但卻也自在了。翰林院雖然多半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但是年輕人也有幾個,朱傳宗卻也不寂寞。和他們吟詩作對,讀書遊戲,也是從未經歷過的有趣。
雖說翰林院是讀聖賢書的地方,可是不遠處卻有一條河,兩岸楊柳垂蔭,河內遊船如艤,往來不絕,而且笙歌盈耳,真是一大景觀。
起初到翰林院,朱傳宗是抱著讀書長見識的目的來的,因此一些翰林院士拉他去這些地方遊玩,他都是不去的。那些人笑他愚魯,等到後來打聽到一些他是太監的傳說,便也不再戲弄他了。
朱傳宗出了幾次門,對天下的事情有了許多瞭解,對於人間疾苦很是同情,可卻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事,因此刻苦讀書,不過翰林院中的老師每天多半都是講些孔孟之道,都是些忠君愛國的道理和空洞的口號,對於社會一點意義都沒有。
這天在課上朱傳宗忍不住問道:「老師,您整天說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些道理,可是儒家中有『君不義,臣可以爭於君;父不義,子可以爭於父』這是怎麼一會兒事啊?」老師是一個鬍子都白了的姓夏的半百老頭,立刻變了顏色,顫抖地道:「你這是哪本糊塗書上看來的?在翰林院這麼嚴肅的地方,不要說那些雜經野史。」
朱傳宗道:「那《易經》總不錯吧?不是雜經吧?《易經·序卦傳》有:『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臣君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知所措。』這總不會錯吧?和你說的道理可不一樣。儒家的並不是全對啊!」夏老師立刻怒了,怒喝道:「你這個不肖子,給我出去,出去給我反省。聖人的言論,怎麼能猜疑呢?國家的國策怎麼能胡亂說呢?你這可是不愛國,不愛我大梁啊!」朱傳宗被趕出課堂,他還不知道其他的學生們一方面說他是書獃子,另一方都羨慕他出身好,否則要是換了別人,老師定會把這事告訴院長,把他開除出翰林院,至於官?那是今生休想了!
晚上朱傳宗就被院長華文章請去了,他一臉嚴肅地道:「接代啊,你知不知道今天你犯了多大的錯誤?要不是你袓輩都是皇上的寵臣,要不是我們兩家有姻親的關係,今天你可就犯大罪啦!」見朱傳宗一臉迷茫,又笑道:「不過也不全怪你,你要不是出身這個家庭,可能早明白當今社會上的事啦!你不是外人,我才說給你聽,咱們學的東西呢,都是愚弄百姓和那些讀書人的,可是不管對錯,心裡明白就行,表面上都要遵守,更不能嘴上反對,只要你不付諸行動,也沒大關係的。」
朱傳宗驚道:「我不笨,這些道理我也知道一些,可是翰林院可是咱大梁國所有精英人才的聚集地啊!難道這裡也只能學到這些無用的東西嗎?那些治國的策論,整頓吏制的策略,難道就沒有人研究了不成?這樣國家如何才能進步,百姓如何才能富裕啊?」華文章道:「誰說無用了?再說不是有些課程在專研嘛!那些就足夠了。而且如今天下富裕,咱們生活的好,並不需要什麼改變啊!好了,你回去好好思索我的話去吧!以後記得不要再質疑老師講的課,只要什麼事都聽老師的就是了。而且還要和其他的學生好好相處,你同班的何治嘯是安王爺的外甥,我特意安排你們在一個班的,他年紀也不大,你和他要多親近親近,多和人交朋友,日後才能有更好的前程啊,你聰明過人,這些話你一聽就懂,也不用我操心。去吧!」朱傳宗雖然心中有許多的不忿,但也只好告辭去了。
此後朱傳宗才對翰林院有了深刻的認識,本來那種進入到神聖殿堂,可以開闊視野,增長見識的心便淡了。
不過雖然在課堂上學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但是翰林院藏書頗豐,而且外間沒有的禁書在這裡應有盡有,朱傳宗猶如發現了寶藏一樣,深埋其中,雖然身邊沒有鶯聲燕語,倒也不覺得寂寞。
不覺得日子流逝,期間翰林院也舉辦了很多的活動,而一些史書纂修、經筵侍講的事情更是不少,不過朱傳宗都不覺得有趣,只是遠遠的觀望。
有一次皇上親自駕臨,華院長親自講課,大講忠君思想,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有學生們都聽得津津有味,皇帝很是讚許,大讚院長學問高深,並對所有學生和老師都給予了獎勵。
朱傳宗見大家都對忠君思想很是信服,又都在研究,心裡納悶,便也研究起來,可是覺得很是無趣,都不過是口號而已,因為和夏老師混熟了,便問他這些思想到底有什麼好處,為什麼要這樣重視?
夏老師答道:「在瞎子來說,白天是不存在的,在聾子來講,聲音是不存在的,一滴水在常人眼裡,只是一滴水而已,可是在佛家眼裡,那裡有大千世界。只有通曉孔孟思想、知曉皇上每一句話的真諦的人,才能理解忠君愛國重要思想的深刻內涵。」
朱傳宗聽了這段話,不由得不服。
這日,翰林院內卻熱鬧起來,學生們都議論不休,就是皇上召人去講經也沒這麼熱鬧。朱傳宗好奇之下,仔細詢問,原來是鄰近附屬國大理國的學者前來訪問,他們久聞大梁國學術精深,尤其是翰林院是藏龍臥虎之處,因此特來參觀學習。
皇上吩咐下來,一定要盛情款待,而且讓最有學問的老師講課,以展現我們大國的文化風範。
皇上特意撥了許多的銀子到翰林院,以準備這次活動。過得月餘,一切停當,大理國國士唐齊連前來訪問了。
先是大理國國士唐齊連講演,羨慕大梁悠久的文化之類的客套話,院長華文章在唐齊連演講完畢後,首先贈送了一幅小篆書法作為禮物,內容是古人一首詩:「寸寸河山寸寸金,侉離分裂力誰任?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當華文章即將念到「侉離分裂力誰任」這句時,就被「侉」字卡住,後經人提醒才得以雄續往下念。
台下學生們一陣哄笑,華文章倒不怎樣,朱傳宗可跟著臉紅,心想:『自己準備的東西,也不事先溫習一下,這可說不過去。難道翰林院事務那麼多?連一點時間都抽不出來?』接著,華文章在歡迎唐齊連的歡迎詞中道:「《詩經》有云:『七月流火』,但充滿熱情的豈止是天氣。我們翰林院的全體師生的心裡,都猶如燃燒了一團火一樣,熱切地歡迎唐先生到訪。」
台下不少人都熱烈歡呼,朱傳宗身邊一個三十多歲的學生卻噗嗤笑了,朱傳宗道:「請問兄台,你笑什麼?」那人道:「『七月流火』,語出《詩經·國風·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火乃星名,指即心宿。夏歷五月,心宿位在中天,六月以後,逐漸偏西,暑熱也隨之減弱。所以『七月流火』是指天氣漸涼,而不是指天氣熱,這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啊!」朱傳宗汗顏道:「原來咱們院長在外人面前出醜了,真是丟人啊!請問師兄貴姓高名?」那人道:「在下黃其,也不怕告訴你名字。我知道你和院長大人的關係,不過公道自在人心,我便不說,別人也會說的。」
朱傳宗忙道:「黃兄客氣了,院長說錯了,丟的是我們翰林院和國家的臉,我們再不說,那不更顯得我們大梁沒有人才了嗎?黃兄博學多才,日後一定要多指教才好。」
黃其見他說話客氣,再說聽過朱傳宗的傳聞,知道他是一個有血氣有風骨之人,便也笑道:「不敢,朱兄文采了得,我才是久聞呢!」二人正在客氣,這時一切活動完畢,隨後,翰林院請唐齊連題詞,唐齊連當場揮毫,寫下:「泱泱大學止至善,巍巍黌宮立中南。」
院長華文章當眾讀誦這兩句,不過卻將「黌宮」(正音當為「宏」宮)念成了「皇宮」(音)台下一片笑聲。
朱傳宗哭笑不得,道:「黌,是指古代的學校,也稱『黌門』、『黌宮』、『黌校』,都是指學校。這些常識我還是懂得的,院長大人老啦!這些字一定是忘記了。」
黃其道:「不錯,《後漢書·仇覽傳》中有:『農事既畢,乃令弟子群居,還就黌學』就有這樣的說法,而且就像我得中進士,我父親也這麼說:『黌門施教有方,犬子才得高中』,也不知道院長大人是不是眼花了。」
朱傳宗擔憂地道:「今天的活動出了這麼多的紕漏,院長恐怕要被彈劾啊!不過出了這麼大的錯誤,就是丟官也不冤枉。」
黃其知道朱傳宗和院長的關係,不能隨聲附和,道:「別擔心,人都免不了犯錯。沒事的。」
翰林院這次出的醜,很快的傳遍了天下,尤其在民間更是編了許多笑話,不過就像是水中被投了一個石子一樣,雖然表面出了很多的漣漪,但是過一陣子卻平靜的很,朝廷對於這件事情就像是沒發生一樣。
日子一久,黃其也和朱傳宗混熟了,便笑道:「人難免犯錯,但是咱們大梁的官員們,錯了就改嘛!改了再繼續犯,犯了再改,改完再犯,沒有事的。」
於情朱傳宗應該為華文章高興的,可是國家法律何在?朱傳宗不知道說什麼,也只好苦笑搖頭。
翰林院是文化重地,四周都有圍牆,是不能隨便進去的。大梁法律規定,不是翰林院學生和內部工作人士,撞入翰林院者是死罪。可是天下讀書人很多,能入翰林院的卻是少數,有些讀書人不服氣,便經常在翰林院外牆貼些詩句對聯來挑戰院裡的學生。
這日,翰林院外牆上貼了一副對聯,上聯是:「李伯陽生指李木為姓,生而知之。」
句中的「李伯陽」指的是老子。老子是春秋時候有名的思想家,姓李名耳,字伯陽。李耳又叫老聃、老子。傳說,李伯陽剛生下來,就用手指著門外的李樹。後來,他就用李樹的「李」做了自己的姓。後來道教的人說老子「生而知之」,指剛一生下,就知道天下大事了。牆上的這句上聯,說的就是這件事。
上聯出得挺妙,妙在幾個地方:第一,前半句人名的姓「李」跟「李樹」有關係,第二,「生」是「姓」的偏旁,第三,下半句是個成語,還得用前半句的「生」字開頭,最後,整句說的又得是古人的一件事兒,而且還採用了對聯中的「復字」、「析字」等技巧,這個上聯夠難對的了。
翰林院裡頭,淨是些有學問的人。可看了這個上聯,都皺著眉頭不言語。過了好長時間,也沒人能對出下聯。
偏巧這一天朱傳宗和黃其出翰林院出去買些東西,不經意看見了牆上的題句。二人都挺感興趣,就站在那兒琢磨下聯。一會兒工夫朱傳宗想了出來,就借了一枝毛筆,在牆上添了下聯:「馬文淵死以馬革裹屍,死而後已。」
黃其知道朱傳宗的下聯說的也是一個古人。馬文淵就是馬援,是東漢初年有名的大將,人稱伏波將軍。馬援一生立下了許多戰功。他曾立下過誓言:「男子漢應當勇敢地死在戰場上,用馬皮裹著屍體回家鄉!」後來,馬援病死軍中,實現了自己的志願。「死而後已」也是個成語,意思是幹事情要一直到死才算停止。
黃其大讚道:「你的對聯實在高明,一生一死,不單是對得整齊,還全符合上聯的幾條妙處。真是讓人歎服。」
朱傳宗道:「黃大哥,你真客氣了,我知道你學問是最大的。我遇見的人中,除了吳先生之外,沒有人如你這麼博學了,那些講課的老師,都不配給你提鞋。」
黃其笑道:「我可不敢和吳先生相提並論,你太抬舉我了。」
二人正在行走間,一農夫肩擔糞擔從他們身旁過,二人經過的街道狹窄,路面坑坑窪窪,不知是裝得滿還是路面不平,那農夫桶裡的糞水晃蕩不已,有的竟飛濺出來。二人避讓不及,長袍下擺被濺上了點點糞漬。
那農夫慌忙擱下糞擔,驚恐地立在一旁,兩腿瑟瑟發抖,不知所措。朱傳宗見狀,笑著對農夫說道:「仁兄,你知道我的袍子該洗了,特意提醒我吧?」說完,拉著黃其便走,黃其讚歎道:「你真乃當今謙謙君子啊!交你這個小朋友,是我的福氣啊!」二人正準備回翰林院換衣服,忽然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對二人道:「二位別走,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到我家換洗衣服如何啊?我家離這裡不遠。看你們都是好人,老頭我也做點好事。」
二人也不願意帶著臭味回去,便道:「如此那麻煩您了。」
到了那老頭家裡,二人脫下了衣服,老頭拿出兩件舊衣讓他們換上,雖然衣服破舊,也不太合身,但二人還是穿上了。閒聊之下,二人打聽到老頭名叫薛宏舉,也曾是個讀書人,是個秀才,可惜一直沒中過舉,家裡有一個女兒,出外給人家縫衣服做工,晚上才回家。
二人謝過薛宏舉,記下地點,等下次來換衣服,便回去了。
路上,朱傳宗笑道:「黃兄,我們可是有患難之交啊!」黃其道:「豈止是患難之交,還是臭氣相投呢!」二人一起大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黃其道:「其實我很討厭翰林院的一些習氣的。翰林出身的人,由於在朝中長期任職,逐漸形成朋黨勢力。而且他們進入內閣之後,便有一些同僚、同鄉、門生及親信官員聚結在周圍,形成門戶。閣臣的翰林院經歷本是為培養其輔政能力,使其在入閣後就能擔起輔弼之任,但卻在翰林院過早地沾染了官場的習氣,拉幫結派,這很成問題。如此下去,就算真有才能的人,也會被打壓下去。」
朱傳宗道:「說的極是。可是皇上看重翰林院的人,我們有什麼辦法?」二人都搖頭歎氣。
過了些日子,朱水月受老太君、朱夫人和嫂子華采雲之托,帶小郁和暖雲來看望朱傳宗。
朱水月等人不能進翰林院的,便在外面的客棧相見,恰巧被朱傳宗的同學們遇見。
其中便有何治嘯。
何治嘯本來是不大瞧得起朱傳宗的,可是自從見了朱水月之後,驚為天人,回去之後,腦中日思夜念,便忽然對朱傳宗熱情起來,稱兄道弟,親密的不得了,朱傳宗哪還不知道他的心思,沒理他,誰知道何治嘯越挫越勇,毫不在意,弄得朱傳宗也沒了辦法。
恰逢翰林院放假,朱傳宗回家省親,何治嘯非得要跟著去他家拜訪。朱傳宗擺脫不了,心想:『讓你吃吃苦頭也好。』二人到了朱家,何治嘯拜見了朱傳宗父母,朱佑繼很是誇獎他,說他懂得禮貌云云。
朱傳宗心裡明白:『還不是因為何治嘯是安王爺外甥的緣故?』也不敢說破,只得唯唯諾諾。
何治嘯住在朱府,哪裡是來拜訪的,只是為了見伊人一面,可是大家閨秀,豈是那麼容易見到的?過了兩日,連個影子也沒看到,沒辦法只好厚下臉皮去求朱傳宗。
朱傳宗大怒,心想:『你把我朱家當做什麼?』面上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替你安排就是,不過我姐姐脾氣甚大,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可別怪我。」
何治嘯一聽能夠見到夢中情人,什麼都不怕了,再說他地位高貴,一般女子對他自然另眼相看,他便自以為英俊不凡,女子一見他自然都會喜歡。
這天夜裡,朱傳宗把他帶到後花園,在門口道:「你進去吧!我姐姐此時在拜月吟詩呢!」何治嘯大喜過望,謝過朱傳宗便進去了,遠遠見一女子隱約在對天播告,何治嘯急沖沖便過去了,哪知道不知怎地,腳下一滑,竟然跌進了旁邊的湖中。
何治嘯在水中撲騰著,聽見清脆的笑聲,等上了岸,渾身濕淋淋的,狼狽不堪,卻也不顧,連忙四周張望,可周圍早沒了人影,哪有伊人芳蹤。
何治嘯回去之後,也不敢埋怨朱傳宗,只怨自己不小心,朱傳宗見平時不可一世的何治嘯轉了性子,不由詫異,心想:『愛情的力量如此之大,能改變人至此嗎?』想起水靈兒,不由發呆。
何治嘯再求要見朱水月,朱傳宗倒不想再戲弄他了,直言道:「我姐姐看破紅塵,想入道門,她不會見你的,何兄,還是死了心吧!天涯何處無芳草,以何兄的身份,就是金枝玉葉也不成問題。」
何治嘯呆呆地道:「她?她通道家?要做女道士?」一臉失望和疑惑的表情。
第二天,何治嘯很傷心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