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逐形 第098章:浮生若夢

  一把劍丟了過來。

  聶陽下意識的接住,緩緩拔出,吞口下一瀲清光,寒氣逼人,確實是一把寶劍。

  他抬起頭,盯著仇隋,把劍鞘丟到了一邊。

  把劍借給聶陽的劍客頗為不滿的瞪過來一眼,只是在仇隋面前不好發作。看來,若不是仇隋開口,那人是一定不會把劍借出的。

  這裡的人,竟然都這麼相信他。聶陽握緊劍柄,憤怒抽緊了他每一條肌肉,發白的手指緊貼著纏布微微顫抖,劍穗懸在下面,輕輕晃動不休。

  仇隋也拔出了劍,立刻便有一名弟子上前接過劍鞘,恭恭敬敬的放回桌上。全然是一門宗主風範。

  雲盼情憤憤頓足,若不是此時出言會分了聶陽的心,她必定會抱怨他為何不走。儘管心中有氣,她還是與孫絕凡不約而同的守在了通往廳門的路上,順手撿起一把劍鞘,收劍示和,免得節外生枝。

  田義斌眉心不斷鎖緊,皺出的紋路猶如斧鑿,慕青蓮輕輕歎了口氣,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已沒人能阻止這場決鬥。

  「誤會已讓你憤恨難平,在下只有親自出手。今日之事,已鬧的太不愉快,」仇隋緩緩說道,目光輕描淡寫的從雲盼情和孫絕凡那邊滑過,「即便誤入歧途,你總歸是聶家晚輩,這次比試,只當是對你稍加教訓,望你能及時悔過,迷途知返。」

  這番話語氣柔和,隱隱帶著不及期許的失落與顧念舊情的不捨,旁人聽了,紛紛向聶陽投來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猶如一群長輩,在盯著族中最為忤逆的不肖之子。

  罷了,和這班人有什麼可說。只要殺了仇隋,縱使被他們群起而殺之,也算是了結了畢生所願,死,也可以瞑目了。聶陽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暫時忘掉浴血出逃的妹妹。

  所有的精神,都必須集中在面前的對手身上。

  任何一個哪怕會玉石俱焚的機會,他都不能放過。

  好似不屑在聶陽激鬥疲憊之時出手,仇隋從容不迫的持劍站定,靜靜望著他胸口起伏,把氣息調整到最為合適的狀態。

  血脈中的真氣鼓蕩得愈發強烈,耳畔不斷傳來隱約的嗡嗡蜂鳴,聶陽輕輕晃了晃頭,知道再怎麼調息,也難以把體內凝玉功的內力發揮到十成,反不如趁著幽冥九轉功還拖得動這股真氣,強行出手。

  若是走火入魔,乾脆就把性命交代在這裡算了!

  以為是養父其實卻恰好相反的生父、連名姓都沒有只知道已經自盡多年的生母、同父異母卻與他有了苟且之事的妹妹……糾纏在腦海的紛雜思緒,隨著一聲大吼驅出心神,「殺!」

  搏命之際,聶陽出手便是迅影逐風劍的殺招,經過謝煙雨的點撥,和之後多日的苦思冥想,他終於能將影返功法融入劍招之中,一劍遞出,柔勁密佈劍身,唯有劍尖凝出一道青芒,疾吐仇隋喉頭。

  第一次與邢碎影交手的時候,聶陽也是這樣一招,一劍刺向對手咽喉。時過境遷,這一招今非昔比,再也不能靠二指虛點半途攔下。

  只不過那時叫做邢碎影的那人,手中並沒有劍。

  仇隋手中有劍,一樣寒光閃閃的寶劍。

  這裡許多人都沒見過仇隋的劍法,投奔來與新招收的天風弟子,也都只是被口頭指點過一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仇隋的劍上。

  六大劍派之一的天風劍派,劍法可以說無人不識。懷疑本就是容易發芽的種子,如果仇隋的劍法足以令人質疑他這些年苦修的經歷,那原本否定的陰謀就將得到肥沃的土壤,飛快的成長為四竄的流言。

  仇隋雙目一凜,足下未動,身形平平滑開半尺,左肩一沉,右掌劍鋒斜斜引出半個圈子,叮的一聲彈開聶陽劍身,旋即順勢而下,斜劈聶陽頸窩。

  氣盈於鋒圓轉如意,順勢而為一氣呵成,正是天風劍法中的「貫虹式」。

  廳內都是識貨之人,這一招至少也有二十年火候,縱然林鶴鳴在場,也未必能更加爐火純青,眾人頓時疑慮全消,一個天風弟子忍不住低低叫了聲好。

  聶陽對天風劍法只是略有瞭解,但也看的出仇隋的確對這劍法融會貫通,絕不是裝裝架子,心中一陣苦躁,步法踏慢一霎,哧的一聲被削去肩頭一片衣料。

  也不知是否存心賣弄,仇隋劍勢不歇,迴旋兜斬,「破雲式」、「揚雪式」、「散霧式」、「潑雨式」連環進擊。

  影狼劍法不重招式劍意為先,迅捷為主,影返為輔,無奈仇隋內力雄渾,劍氣絲毫不見外放,盡皆斂藏於鋒,幾次雙劍交擊,都沒讓聶陽佔到半點便宜,招式又極為精妙,若不是聶陽此前多次觀摩過雲盼情的清風十三式,此刻必定會被逼的手忙腳亂。

  聶陽好不容易勉強擋下,人也被逼退到空地中央,仇隋一聲清嘯,踏步橫移,「掃葉式」攔腰斬出。

  手中長劍剛被震開到另一側,如何也格擋不及,聶陽不得不雙足一蹬,擰身後旋,百忙之中一劍刺出,意欲迫住仇隋後招,卻被「散霧式」攻守合一,輕鬆化去。

  天風劍法不過一十八式,只不過變化繁複,一生萬象,並非返樸歸真的流派,尋常弟子施展出來拘泥刻板,威力自然平平無奇,此刻仇隋行雲流水般招招搶攻揮灑自如,看的幾位舊弟子目眩神迷,恍然間似乎看到曾經六大劍派統御武林的輝煌時代。

  彷彿心底知道聶陽意欲何為,仇隋雖然攻勢綿綿不斷,卻沒有一招稱得上以命相搏,反而儘是在力保不露破綻,寧肯犧牲一擊得手的絕佳機會,也不給聶陽以攻代守一命換一命的空隙。

  三十餘招一過,聶陽心中愈發煩躁,不再回救強出三劍,卻又被仇隋「卷塵式」的奇詭變化消解,正想索性只攻不守,仇隋一招「掃葉式」轉攻向他下盤,接連七種變化劍劍不離他膝彎足踝。

  說什麼也不肯被生擒活捉,聶陽只得回劍拆擋,十招之間,又被牽回方纔的態勢。

  越鬥,被強行牽引的內力便越發難以控制,聶陽掌中長劍漸漸失卻靈動,幾次搶上皆被仇隋料敵先機一般輕鬆封住,本就不長於招式變化的迅影逐風劍竟被層層堵死。

  只是仇隋選擇的打法對聶陽的威脅實在有限,若是聶陽轉身逃走,他反倒鞭長莫及無力攔截。

  不過聶陽絕不肯走,沸騰的意識只剩下一個念頭,殺了仇隋。

  煩悶終於進一步變化成無法壓抑的狂躁,聶陽左臂一抬,一道鮮血淋漓的破口換來仇隋「飛沙式」綿密劍招中稍縱即逝的一點破綻。

  他毫不猶豫劍鋒高舉,談不上招式,甚至談不上武功,就那麼將內力洶湧貫入,迎頭當面直劈下來。

  胸腹之間儘是空門,只要一招「乘龍式」出手,最多拼著手臂中上一劍,便能把聶陽立斃當場。

  雲盼情在旁甚至不由自主的驚呼出來,嗆啷一聲便要拔劍。

  但她的劍才拔出數寸,聶陽一聲低喝,劍芒驟然消失,凌空劍鋒瞬間如天降雷霆,狠狠劈下。

  若是仇隋出手,劍刃洞穿聶陽胸腹之時,也正是聶陽將他劈開那刻。

  只可惜,仇隋彷彿根本沒有牽制以外的打算,諾大的空門他視若無物,沉肩橫肘,雙掌齊握劍柄,硬生生自下而上自劣勢之位接住了這一招。

  聶陽還未及心喜,就覺兩股內力於兵刃交界之處重重相碰,自然是仇隋的內力更加渾厚穩固,可沒想到反震之力竟然極其微弱,僅有一股細若蛛絲的酸麻從右臂攀上。

  不及細想,他劍上加力下壓,仗著居於上方的借力之便,一邊壓上體重,一邊運起影返功法,將仇隋反抬之力卸往雙足。

  鋒利劍刃寸寸迫近,仇隋卻面不改色,只是微微偏頭,讓劍鋒從耳邊沉下。

  眼見被壓下的長劍已經貼住仇隋肩頭之際,聶陽突覺反抬力道變強少許,恰恰僵持在那位置,他連運數股真氣,仍未憾動分毫。

  沒想到兩人比劍仍會比到內力相抗的境地,本以為會看一場精彩決鬥的諸人不禁微微皺眉,頗為不解。

  畢竟此前仇隋穩穩佔據上風,直如天風劍法的實戰演示一般,聶陽凝聚全力的一劍雖然速度極快,可仇隋那鬼魅般的身法要想躲過也並不太過困難。

  只能猜測,這形勢,本就是仇隋想要的。

  聶陽早已失卻了冷靜,自然想不到這一層。雲盼情卻是旁觀者清,她秀眉緊鎖,貝齒不覺緊咬下唇,原本像是護身符一樣的清風煙雨樓五字,此刻卻成了她不能出手的禁錮枷鎖。

  若真是危急關頭,拼著將來讓師伯責怪,也只有動手了。她目光滿是焦灼,拔出幾寸的長劍,也並未收回原位。

  隨著吱吱的刺耳響聲,劍鋒交錯滑動,終於劍鍔相抵,護手交叉,鈍處相貼,不再需要顧慮劍鋒中折,內力更加洶湧澎湃,激盪在兩人之間。

  仇隋雙目一亮,一聲輕哼,衣袖由內鼓起,如灌疾風,手上那柄長劍猛然抖了一下,發出誇勒一下脆響。

  聶陽面色驟變,也不知對手這一下逼出了多少真氣,連忙竭盡全力,拚命迎向這最後一搏。

  但傳來的,竟仍是蛛絲般纖細的一股酸麻。

  只是這次,那股細若游絲的真氣並未一閃消失,而是趁著他經脈空虛長驅直入,霎時間便到了他丹田旁側。

  沒想到仇隋消耗如此多的真氣竟是為了這樣一擊,聶陽心中登時疑雲四起,但看到仇隋悶哼一聲唇角沁血,無暇深思,強行聚起一股殘氣,又將力道加強幾分。

  這時,那股游絲終於抵達了它的目的地。

  那是盤結與聶陽經脈深處,幽冥九轉功的根基所在。

  勉強將渾厚的凝玉功綁縛牽扯化為己用的九轉邪功,本就已被扯緊到極限,聶陽直至此刻仍未走火入魔,本就已有幾分運氣在內。

  而那股游絲,就像一把並不鋒利的小刀,輕輕劃在了他經脈中那根張滿了的弓弦上。

  胸腹間好似被重錘接二連三的敲擊,聶陽週身巨震,仍想勉力下壓,卻被仇隋輕鬆反抬站起,逼得他踉蹌退後兩步,長劍駐地,方才站穩。

  先前被凝玉功轉化了八成獵物的九轉邪功正如一條飢餓至極的毒龍。

  這一刻,毒龍脫縛。

  不能煉化的凝玉真氣完全無法滿足狂化的九轉邪功,因聶陽自斷陽脈而束縛已久的貪婪渴望,霎時間迸發到極限。

  「休想!」聶陽怒吼一聲,錯亂的內功已經踏入走火入魔的境地,他滿面不甘,長劍連挽幾個劍花,活絡開的右腕緊接著一轉,刺出的一點青光瞬間爆為寒星無數,迎頭罩向面露訝異之色的仇隋。

  那訝異之色並非因為這招浮生若塵,而是剛才看到聶陽滿面狂態時,便流露出的吃驚之情。

  好似他也沒想到會讓聶陽變成這副模樣。

  但此人心思極快,浮生若塵方一出手,他便瞬間鎮定下來,雙足連踏,向後退開數尺。

  星點劍光絲毫不收,迅捷無比的直追而上。

  仇隋眉心微皺,長劍斜劃,使出天風劍法中壓箱底的第十八招,「裂天式」。真氣裹挾之下,三尺青鋒聲若龍吟,以開天闢地之威斬入聶陽身前的劍光之中。

  不想聶陽一身內力失控之後,勁道反而更加驚人,飛快撩出的道道劍氣竟真讓那萬點寒光近乎化虛為實,「裂天式」破氣而入,不過尺餘,便被數道劍氣纏住,拖緩這一霎,差的便是生死之距。

  仇隋變招極快,不等劍氣及體,長劍反絞,一招「乘龍式」強行殺出重圍。

  劍氣盛極而衰,聶陽目紅如血,帶傷左手一掌拍下,擊在右腕滯澀血脈之上,單足化軸以毫釐之險避開仇隋「穿林式」三劍直刺,虛晃一招,又將那浮生若塵使了出來。

  連沒見過這招的人也看得出來,這種極耗真氣體力的絕招全力施為一次,少說也要三五個時辰才能重現巔峰一擊,一見聶陽這搾命般的打法,認出這是聶家劍法的幾名高手忍不住面露惋惜之色,還有人輕輕歎了口氣。

  雲盼情手心早已儘是汗水,眼看著劍光如雨再度暴起,俏臉登時變得煞白,如櫻嫩唇被她生生咬破,一滴殷紅悄聲滑落。

  仇隋右足向後一滑,右臂屈抬,看似「穿林式」般的刺擊起手,不料劍尖一顫,抖出三個不大不小的劍弧,他凌空一斬,三道光圈霎時化為一道凌厲劍氣直衝而出,緊接著,就見他手腕幾欲折斷般左右連擺,那一道劍氣凌空爆開,頃刻化為細雨般綿密的奇詭劍招。

  這絕不是天風劍法,與之相似的「散霧」、「潑雨」兩式前者勁力不足,後者精細遠遜,但若要兩者皆有且虛實自如,不僅需要內力驚人,那百煉柔鋼般的手腕,也必不可少。

  硬要說的話,反倒和聶陽正在施展的浮生若塵更像是同出一脈。

  可聶家劍法中,絕沒有這一招。畢竟,就連這威力無比的浮生若塵,聶家也只有聶陽一人練成而已。

  浮生若塵劍路好似日照微塵無跡可尋,仇隋回敬的這一招則恍若江南煙雨,千絲萬縷放眼望去無比清晰,卻綿密交織毫無空隙。

  前者攻勢難敵,後者以攻代守。

  只聽叮叮叮叮金鐵交擊之聲細密響起,連綿不絕,兩蓬各有所長的寒光萬點,激撞出一幕如壁火花。

  轉眼盛勢已過,劍氣將衰,聶陽右臂筋脈欲斷,轉眼便是強弩之末。而仇隋氣定神閒,絲毫不見疲態,恐怕再將他此刻用的這招使上一遍,也是揮灑自如。

  聶陽縱然神智狂亂,也知道此招一收,便也再也拼不出下一招浮生若塵,強行催動真氣連揮數劍之際,眼前陡然驚雷般閃過仇隋凌空收束三道劍弧的凌厲一劍。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靈犀所致,他近乎本能的擰身側移,斜斜一劍劈卷而出,好似風捲微塵,將無數劍光霎時凝為一股,殘氣齊聚,化為數股劍風,奔雷般刺向仇隋。

  這想必便是謝煙雨猜測的那招後招。它本就應該存在,本就該如此自然而然的施展出來,而不是生硬的斷在浮生若塵之後。

  劍氣破風而入,仇隋面色一凜,唇角驟然浮現一絲冷笑,劍上加力,靠那細雨綿綿接連化去三股劍氣,第四股裹挾劍鋒之外凌厲而來,他這一招也已盛極而衰,再難化解,彈指間,胸腹要穴盡被籠罩在森寒劍氣之中。

  「好一招煙雨陣陣!」千鈞一髮之時,仇隋劍光一凝,左臂一橫,一掌拍上聶陽劍脊。

  陰寒徹骨的雄渾真力激盪而上,聶陽虎口被震裂數道血口,劍柄再也拿捏不住,脫手而飛。

  那已經刺破衣衫,刺入仇隋皮肉之中的劍鋒,終究還是噹啷一聲掉在一旁地上。

  這一掌純是仗著內力遠勝強行破招,故雖成於危在旦夕之際,旁人仍覺得有些勝之不武。有幾個直心腸的,反倒替聶陽稍覺惋惜。

  但大多數人仍是疑惑。不僅疑惑聶陽為何會用出聶家劍法中本沒有的一招,更疑惑仇隋在天風劍法之外,為何還懂的這樣一套奇詭劍法。

  聶陽長劍已失,卻不肯就此罷手,長吸口氣,仍要勉強運出已不受控制的狂亂真氣,雙掌一錯,便要用幽冥掌再度出手。

  可才一提氣,經脈中便如萬刀攢動,疼得他一聲慘叫,額上霎時便多了一層豆大的汗珠。

  仇隋眼中又露出少許訝異神情,但轉瞬便被壓下,他摸了摸胸前創口,沉聲道:「你能靠自己悟性生生悟出這浮生若塵的後招,也算是天資過人。可惜,為何自甘墮落,踏進走火入魔的邪道之中。」

  臉頰上的肌肉不住彈動,聶陽緊咬牙關,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下充滿恨意的雙眼,死死地盯著仇隋。

  仇隋緩緩踏上半步,道:「昔年先父感恩聶老夫人宅心仁厚,便將這招浮生若塵傳於聶家,先父創下的這門煙雨劍,對天資體質要求極為嚴苛,遠稱不上是一流劍法。你能以聶家後人身份練到如此地步,已是極了不起的事。」

  他微微一笑,突然長聲吟道:「浮生若夢,煙雨濛濛,浮生若塵,煙雨陣陣。」

  話音未落,他長劍疾挑,突的一劍刺出,半空劍尖一顫,化作無數寒星。

  廳中諸人瞪大雙眼,看著這一招由贏北周後人親自使出的浮生若塵。

  聶陽沒有閃避,心頭一片灰敗,神智已漸漸消融,無神黑眸之中,閃動著漫天劍光。他知道,從今天起,浮生若塵便再也不是聶家劍法中的絕招了。

  屬於贏家的,終歸還是會被贏家拿走。

  最後一絲亮光,熄滅在無窮無盡的劍影之中。

  劍光迫近,一劍劍刺在聶陽身上,嗤嗤輕響連綿不絕。

  雲盼情面色大變,恍然醒過神來,左手一抄,已從腰帶內側摸出兩柄柳葉飛刀,但還未出手,便被田義斌扯住手臂,聽他沉聲說道:「別慌。仇隋不想殺他。」這一扯力道極大,顯然田義斌也早就運足內力蓄勢待發。

  關心則亂,雲盼情這才發覺,那一劍劍刺過,破開的儘是聶陽週身衣物,創口無數,卻沒有一處見血。

  單是這拿捏的恰倒好處的火候,就絕非聶陽可比。

  原本心中還有疑竇的旁人這才紛紛相信,聶陽用的浮生若塵,的確只是拙劣的仿冒而已,沒有那份天資,還是不可強求。

  倒有幾個明眼人看出聶陽那劍法其實也用的頗有幾分造詣,並不像是天子體質不合,但這疑慮一閃而過,也沒人會多嘴質疑。

  一招使畢,聶陽已是衣衫襤褸,緊繃筋肉清晰可見。仇隋輕巧一轉,一掌拍在他肩頭,將他震開數步,踉蹌站定在雲盼情身前不足一丈之處。

  仇隋這一掌似乎並非是為了傷人,他一掌出畢,面上又浮現一絲克制不住的訝異,聶陽毫髮無傷,只是直愣愣的望著青石地面。

  「勝負已分。」仇隋怔了片刻,才朗聲道,「一招絕招無論如何也抵不過救命之恩養育之情,若沒有聶老夫人仁心慈厚,也沒有在下今日的榮光。聶陽九轉邪功的幾樁疑案,責任便由我一肩承擔,若是將來水落石出,的確為聶陽所為,在下一定親手為聶家清理門戶。」

  他回到座位坐下,揚手一擺,道:「在下不會再強留聶陽,也不會再出手。若是你們還有誰覺得應該把他擒下的,便請自便吧。」

  雲盼情黑眸連轉數圈,仍想不明白仇隋為何變了心思。心底隱隱覺得不安,連忙走近聶陽身畔,扯了扯他衣袖,小聲道:「聶大哥,咱們快走吧。」

  她這一扯,卻把聶陽破敗衣袖扯掉了半幅,她只得抓他手臂,不料觸手之處一片冰寒,好似死人一樣涼的嚇人。

  這一下驚得她花容失色,忙運力探查聶陽經脈,這才發現,他不僅真氣狂亂失控走火入魔,還有一大團渾厚陰柔的內力旋轉牽扯,好似一個無底漩渦,她探入小股真氣霎時間便被捲吸進去,碾碎消失的無影無蹤。

  「仇掌門知恩圖報,我卻不欠你聶家什麼。你們兄妹亂倫無道,她已經逃了,說什麼,也不能再讓你走脫!」魯英虹擦了擦唇畔血跡,一把推開礙事的單敬誠,大步走上前來,忍著內傷道,「丫頭,你就算愛護情郎,也該知道什麼是黑白對錯。你可不要一念之差,墮了清風煙雨樓的名頭!」

  雲盼情本就已心煩意亂,她終究不過是個年輕少女,定力早已瀕臨極限,雙目一抬怒瞪過去,竟把單敬誠嚇得往後退了半步,「我就是我,少拿師父師伯的名頭壓我!我所作所為,儘是我自己所願,與他們沒有半點干係。」

  魯英虹調順胸中一口郁氣,上前怒道:「好個不懂事的丫頭,我今天就替你師父好好教訓教訓你!」

  雲盼情抄劍在手,護在聶陽身前,一字字道:「你也配?」

  廳內氣氛霎時又變的一觸即發。

  慕青蓮長長歎了口氣,拍了拍田義斌後背,隨手一抄一擰,將身邊那張椅子卡嚓掰下一條長腿,握在手中,閉上雙眼,淡淡道:「這裡的劍都開過鋒,殺氣太重,我還是用根木棍的好。」

  佛劍的武功諸人見過的並不多,一聽此言,紛紛都把目光投了過來。

  畢竟,他與田義斌的選擇,很大程度上可以決定廳中情勢的走向。

  雖說慕青蓮毫無疑問是武林正道一員,但他顯然對聶陽改頭換面在田義斌身邊當小廝的事心知肚明,此刻突然顯露出手徵兆,恐怕對想留下聶陽的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幾人不安的望向仇隋,卻發現原本一直主導著形勢的他此刻正呆愣愣的看著不知何處,也不知在回想些什麼。好像從方才聶陽怒吼發誓要殺他的那時候起,他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單敬誠右手一扯,把受了內傷的癡兒丟回諸人身後,雙拳橫攔,緊張道:「慕兄弟,小老兒不是你的對手,索性先服個軟,你要是想幫他們,可別選我做對手。」

  「阿彌陀佛。」淨空大師將禪杖倚在牆邊,緩緩踏步走入場中,朗聲道,「慕施主,聶家後人終歸有錯在先,他如今走火入魔,放他離去,反而對他不利。煩請三思。」

  慕青蓮唇角泛起一絲苦笑,道:「他若能走脫,自然有人救他。莫非大師自忖,那焦枯竹救人的本事,能抵得過整個如意樓麼?」他說話語氣一向平和,此刻難得多了幾分譏刺之意,更顯得格外挑釁。

  淨空大師微微頷首,袍袖一擺,無風自動,「既然如此,便由老衲領教佛劍高招吧。」

  田義斌面色頓時微變,且不說慕青蓮有傷在身,就算好友全盛之時,以他瞭解,也絕不是這老和尚的對手。他在少林輩分極高,相傳一身內功精純渾厚登峰造極,就算是本院群僧,同輩中人武功在他之上也是屈指可數。

  濃眉一揚,田義斌上前一步拉住慕青蓮手臂,開口道:「你有傷,還是我……」

  還未及說完,廳內諸人的視線就都一同往上抬去。

  只因他們都聽到了一聲沉悶的響動,來自頭頂的屋脊之上。

  彭!彭彭!又是數聲悶響,緊接著一個聲音怒道:「東方漠!你是來真的?」

  這班江湖人耳力雖強,卻也只聽到一個輕哼權作回答,旋即悶聲大作,連連傳來十餘響。

  然後,眾目睽睽之下,嘩啦啦一陣巨響,伴著瓦礫塵霧,兩條身影凌空墜下,半空之中對了兩掌,反震兩邊,隔了丈餘分開落下。

  闊背熊腰,勁裝短打的那個,正是上代炎狼趙陽。另一邊一身青袍的瘦削漢子,自然便是孤狼東方漠。

  趙陽扭臉看了一眼地上蜷成一團的聶陽,凌厲目光在廳內掃了一圈,回到東方漠身上,怒道:「我還道你也是來幫忙的,你這是發什麼失心瘋!」

  東方漠單掌豎於胸前,冷冷道:「我沒瘋。他不能走。」

  趙陽一眼瞄見淨空大師、宋賢他們,眉頭鎖緊幾分,道:「你什麼時候同這班人混成一氣了?」

  東方漠面色鐵青,顯得那道傷疤更加猙獰,他並不答話,只是緩緩踏上兩步。

  趙陽眼底流露一絲沉痛,道:「咱們這一代一起練功習武,好像兄弟姐妹一樣,你不喊我一聲九哥也就罷了,竟然還向我動手。聶陽和你,難不成結下了殺父之仇麼!」

  東方漠動作一僵,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一字字道:「絕世的一身內功,都沒了。」

  這話說的不甚響亮,可所有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再加上東方漠壓抑的憤恨目光,正死死盯著倒在地上的聶陽,再蠢的人,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就算聶陽此刻爬起來解釋那一晚的事情,恐怕也沒人會信,更何況,他根本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沒問問她麼?」趙陽先是一怔,旋即馬上問道。

  東方漠微微搖頭,平平道:「她已不肯見我。」

  「看來,這場架是非打不可了。」趙陽看了一眼四周,笑道,「還有誰想來留下我這小師侄的,不妨一起上吧。能有東方漠助拳的架,十年內找不到第二場了!」

  「不必。」東方漠說罷二字,弓步上前,一掌直直砸出。

  「好,我就料理了你再說!」兩人都不喜歡囉嗦,趙陽最惱恨的就是同門背叛,運起焚心訣一掌回敬過去。

  兩人步法相同掌力相近,一鬥起來便是驚濤駭浪般的真氣相擊,廳內能與這兩人一較高下的寥寥無幾,加上這又是狼魂內鬥,自然紛紛退開少許,不去打擾。

  雲盼情看他們一時分不出勝負,忙又蹲下身去,扶起聶陽透著森森寒氣的頭頸,架在膝側,輕聲喚道:「聶大哥,你……你醒醒!」

  內力若是輸入,必定會被捲入那渾厚漩渦之中,她心焦如焚,只得曲起拇指,用最笨的方法掐上他的人中。

  聶陽渾身一顫,微微睜開雙目,露出兩線血紅,口中洩出一串痛苦呻吟。

  「聶大哥,你別慌,我帶你去找玉總管,她沒辦法的話,我再帶你找南宮樓主,你一定沒事的。」雲盼情心頭慌亂,把聶陽抱得越來越緊,讓他臉頰幾乎埋入她胸前。

  喉中發出一串咕嚕咕嚕的細小聲音,聶陽扭了扭頭,面頰下意識的湊向雲盼情的胸膛,隔著衣料,輕輕壓了一壓。

  胸前傳來聶陽皮膚散發出的涼意,雲盼情心頭一顫,這才驚覺有些不對,那股涼氣,竟正蹭在聳起的最頂端,透過層層衣衫,令她心尖冷不丁麻酥酥的一陣酸癢。

  她本就緊張的很,被這一嚇,驚得她身子一縮,雙手一丟,把聶陽直接拋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幾滾。

  不料聶陽卻並未就這麼躺倒在那裡,他順勢一翻,雙手一撐站起,赤紅的雙眼沒有半點神采,他身子晃了一晃,好似站不穩似的踉蹌了兩下,孫絕凡在旁皺眉上前,正要伸手扶他,卻聽他突然慘叫一聲,好似見了毒蛇猛獸一樣甩手躲開。

  焦枯竹方才就一直在悄悄挪動,此刻恰好就在聶陽身後,他本就沒受什麼內傷,立刻乘隙暴起,一爪扣向聶陽後心。

  聶陽根本不知閃躲,只是立足不穩,身子歪了一歪,被焦枯竹結結實實在背心打了一記。

  雲盼情面色大變,哪知道焦枯竹一聲悶哼,向後連退數步,光當把椅子都掀了個四腳朝天,一起摔在地上。

  而聶陽卻藉著這股力道,低頭衝出了廳門。

  「不能讓他走了!」單敬誠縱身追出,孫絕凡二話不說,一招幽冥掌將他半途攔下。

  焦枯竹正要起身,雲盼情右手一甩,長劍破空而來,貼著他的喉頭斜斜釘在地上。她也不再看這邊,飛身搶上,煙雨撫花手連出兩招點住追往門邊的兩人,側身一閃,從那兩人之間追了出去。

  「聶大哥!」門外只剩下幾個被孫絕凡先前擊倒的人,並沒見到聶陽蹤影,雲盼情叫了一句,匆匆追出大門。

  不料街上竟也沒見到他。

  他內息岔亂,神志不清,這種時候他會去哪兒?雲盼情焦急的來回張望,心裡轉了千百個念頭,卻不知道有哪一個可用。

  對,月兒!雲盼情渾身一個激靈,心想若是聶陽此刻還有什麼掛念,就必定是月兒這個……這個妹妹。

  月兒先一步逃了出來,如果順利,她應該會往玉總管那邊求援,她受了重傷,如果腳程快的話,應該不難追上。雲盼情略一計較,展開身法迅速離開,往玉若嫣他們藏身的地方趕去。

  走出不遠,她就看到幾個捕快正圍著兩具屍體,警戒的驅趕著周圍的平民。

  她遠遠望了一眼,兩個年輕劍客的喉頭都是被薄而鋒銳的軟劍輕巧的劃開,斷了氣管的屍體留下了噴濺滿地的血漿,染出兩片暗褐色澤。

  是月兒的軟劍麼?雲盼情頓住步子,應該是月兒,這兩個人多半是天道的手下,奉命在這裡攔截,也不知是失手輕敵還是月兒猶有餘力,反被斬殺。

  那應該就是這個方向沒錯了。雲盼情壓下心底不斷躁動的不安,飛快的從嘈雜的街心穿過。

  越往鎮外,人煙越稀,少了幾分顧慮,心底焦急愈濃,雲盼情越奔越快,最後索性徹底放開身形,足不點地絕塵而去。

  不多久,便到了外圍玉總管他們的藏身之所。

  慕容極還在,玉總管卻不知所蹤,附近的高手也少了七成不止。

  但此刻顯然不是多問的時候,雲盼情盡量簡明扼要的說明了情況,焦急的問道:「月兒呢,她是不是來這裡請人幫忙了?玉總管她們是不是去幫忙了?那她們是不是見到聶陽了?」

  慕容極面色凝重,沉聲道:「不,月兒沒來。玉總管……也不是去鎮上。聶陽也沒來這裡。」

  「什麼!」雲盼情失聲驚道,「那……那聶大哥到底去哪兒了?」

  慕容極略一沉吟,喚來一人低聲交代了兩句,跟著看了看天色,取了一根火把快步向外走去,道:「走,咱們得快些找到他。不管他還是月兒,都危險至極。」

  「此時鎮上危機四伏,雲姑娘,你留下這個,危急時刻用來防身。這是田姑娘一番好意,只可惜這裡條件不足,她只來得及趕出這個比較粗糙的仿品。」走到門外,慕容極摸出一枚逆鱗,小心的交給雲盼情,輕歎道,「原本她是要交給聶陽的,這時也只能從權了。」

  雲盼情緊緊握住那枚逆鱗,收緊懷中放好,堅定道:「我一定能幫她交給聶大哥。」

  慕容極一邊趕路,一邊沉吟道:「我總覺得,比起聶陽,聶姑娘的情況更加危險。」

  「我知道,」雲盼情不安道,「她早一步逃出來,這時候天都黑了,卻還不知道人在哪裡。仇隋最想要的目標就是她,我……實在擔心得很。」

  「你若是能斷定她確實往這邊來了,她可能拐的岔路並不多。」慕容極一邊左右打量,一邊疾步跟上雲盼情的腳步,小聲道,「咱們一處處找去,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嗯,月兒姐姐受了重傷,我就怕她已經被什麼人抓走了。」

  慕容極安慰道:「應該不會,聶陽昨夜已經把附近天道的據點拔了個七七八八。興許聶姑娘是傷的太重,躲在某個地方休息。」

  雲盼情面色稍寬,輕輕歎了口氣,問道:「慕容,你說,聶大哥到底會去什麼地方?他……他明明已經沒了理智,按說,應該是往最想去的地方才對啊。」

  「難道……他心底真正最想做的,並不是去找月兒姐姐麼?」不知為何,心底浮現這個念頭的時候,雲盼情莫名的打了個寒顫,彷彿什麼令她極為不安的事情,正在悄無聲息的發生。

  「別瞎想。」慕容極搖了搖頭,道,「他既然神智不清,說不定根本什麼也沒想,自然也想不到去救月兒。總之,雖然不知為何,但仇隋並不想殺他,和他相比,聶姑娘的危險更加棘手。咱們快些找人吧。」

  雲盼情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兩人在鎮外岔道仔細尋找,慕容極安排的人手應該也在幫忙,不到半個時辰後,遠遠一支旗火拖著尖銳哨聲高高飛起。

  慕容極面色微變,道:「三岔道口。聶姑娘……為何會繞到那邊去了?」

  「三岔道口?是有家酒肆的那裡?那邊有什麼不對麼?」雲盼情聽出他話音中的緊張,不禁一連聲追問道。

  慕容極展開身法快速領在前面,匆匆答道:「聶陽昨完沒來得及清除的地方就有那裡。」

  三岔道口離他們猜測的線路頗遠,急匆匆趕過去後,雲盼情已經是面色微紅氣喘吁吁,慕容極額上也蒙了一層薄汗。

  兩個如意樓屬下迎了過來,拱了拱手,報告道:「這裡沒有活口留下。」

  慕容極擺了擺手,讓他們去附近警戒。雲盼情按捺不住,先一步衝進了酒肆。

  門口橫著一具中年女屍,額心插著一枚鐵蒺藜,胸前的粗布衣服上留著幾個腳印,像是被人故意踩在上面。

  店裡一個中年男子伏在桌上,頭歪在一邊,從那角度看來,應該是被直接擰斷了脖子。

  奇怪的是,旁邊還倒著一個青衣劍客,按說這應該也是天道的人,不知為何遭了毒手,被三支飛鏢釘在胸前、左眼與喉頭。看他面上那副驚訝惶恐的模樣,顯然也不知道為何會被殺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雲盼情心頭愈發迷茫,聽到慕容極在門外叫了一聲,連忙回身衝了出去。

  慕容極的火把照映之下,草地被侵蝕了了一個一丈有餘的枯圓,內裡的草葉一片焦黑,當中倒著兩具枯骨,散發著陣陣刺鼻的焦臭,和絲絲縷縷的白煙。

  雲盼情頭一次見到這副模樣的屍身,驚得向後退了半步,顫聲道:「這……這不會是……」

  慕容極用木棍翻了翻那兩具骷髏,搖頭道:「這兩具屍體一個過於矮小,一個胯骨瘦削,都不像是女子。」

  「這個……這個斷了一臂的,好像是崆峒的斷空子。他的胳膊……就是月兒姐姐砍斷的。」

  慕容極眉心緊鎖,舉著火把四處轉了一圈,在樹邊一愣,喊道:「雲姑娘,過來。」

  雲盼情趕忙過去,低頭一看,草地上掉著一件連著裡襯的裙子,腰帶被壓在下面,露出短短一截。看上面血跡斑斑,分明就是聶月兒的衣物。

  她腦中登時轟的一下,慌道:「這……這是怎麼回事……是誰?誰幹的?」

  已經轉到樹後的慕容極沉聲道:「也許,並不太難猜。」

  雲盼情跟著繞了過去,才看到另一邊的草叢旁掉著一個破布口袋,附近的腳印十分凌亂,有深有淺,顯然是幾個人匆匆從這裡走過,其中有人負著重物。

  慕容極用木棍挑起那個口袋,輕輕一抖,幾條色彩斑斕的細蛇噗嚕嚕掉了出來,在地上糾成一團,嘶嘶吐信。

  「看來,咱們得去找丐幫敘敘舊了。」慕容極眼底閃過一絲寒意,緩緩說道。

  雲盼情心急如焚,望了一眼陰雲密佈的天空,忍不住想,聶大哥這時候到底跑去了什麼地方?月兒姐姐危在旦夕,你難道當真不想管她了麼?你……到底在想什麼?

  沒人知道聶陽這時候正在想什麼。

  從他呆滯的眼神來看,他也許什麼都沒在想。

  他只是呆呆地望著佈滿蛛絲的窗戶,眼底的血絲比那些蛛網還要密集。

  沒人想到聶陽並沒有離開聶宅。自然,也就沒人找得到他。

  即使體內的真氣已經狂走迷亂,翻過那堵並不高的牆,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已經默默守護了那裡不知多少年月的屋門早已朽爛,門鎖形同虛設,聶陽用力一扭,腐朽的木片就連著門鼻一起落在地上。

  屋裡很乾淨,可見平時燒剩的灰燼都被細心掃走。

  他就呆呆地坐在這間屋子裡,蜷縮在最裡側的屋角,視線穿過朽爛的屋樑下方的空間,落在朽爛的窗欞中央。

  大紅嫁衣,大紅繡鞋,雪白的長綾,雪白的面孔。

  當年,他的母親就是懸在這樣的地方,丟下了自己甫出生的兒子,命歸九幽。

  外面的喧囂似乎還在持續,隱約還傳來了誰的慘叫。

  他眨了眨眼,滿面木然。僅有面頰的肌肉,在不停地隱隱抽動。

  漸漸地,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終於安靜下來。

  靜的只剩下窗外的風聲。

  他右手摀住胸口,左手摀住了嘴巴,血腥味滲進他的嘴唇,滲進他的喉嚨,滲進他的腦海,把裡面幾乎被冰結的意識,凍的更加結實。

  聶家的名望,聶家的宅邸,聶家的劍法,聶家的……月兒,屬於聶家的一切,都在被強行從他身上剝離。就連身上屬於聶家的血脈,也在這件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屋子中變得淡薄。

  好冷……

  明明已近盛夏,明明這裡已是江南,可為何,他竟覺得如此的冷。

  他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攏了攏身上的衣襟,走出了屋門。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條模糊的,紅色的影子恍若依舊懸吊在屋樑下,搖晃著,用蒼白的面孔瞪視著他。

  他向後退了兩步,一個踉蹌坐倒在地上。

  他慢慢爬起來,慢慢走向那個狗洞,慢慢蹲下身,從裡面鑽了出去。

  沿著小巷,他不停地走著,只要是稍微寬闊一點的路,都會讓他瑟縮著躲開。

  不知道繞了多久,他才走出了房屋構築的迷宮,走進了陰暗悶熱的郊野。

  沒有燈籠,沒有月色,烏濛濛的世界,一切都是黑的。

  他一腳一腳的往前踏,身邊的土地全部都是他的影子。

  平常追逐在身後的影子,終於擴大到了整個世界那麼巨大。

  平常被他踩在腳下的黑暗輪廓,終於成為了他能看見的唯一顏色。

  很冷,又很熱。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浸的透濕,渾身的肌肉都在酸痛。

  漩渦依舊在奔騰,捲去他所有的力氣,讓他只能勉強挪動步子,拖動沉重的身軀。

  耳邊傳來輕輕的水流聲,他顫了一下,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調整了方向,向著那邊走去。

  走,不停地走,嗅到的空氣越來越潮濕,不同於雨前的悶熱,而是河流的清新。

  他不斷地邁著步子,眼睛已經閉上。他不敢有任何念頭,只要一開始思考,身體的深處就湧出濃烈的渴望。

  那是由雲盼情不經意間畫下的,毒龍最後的眼睛。

  面頰彷彿還殘留著少女豐腴酥軟的乳峰充滿彈性的觸感,他抬手摸了摸,跟著,又扇了自己一掌。

  腳下的步子一直沒有停,足心終於傳來清涼的濕氣,他踩著卵石,像更深的地方走去。

  一身的汗,一身的髒污,不找到更深的水,又豈能洗淨?

  卵石佈滿了青苔,他踉蹌了兩下,終於還是滑倒在小溪的中央。

  清澈冰涼的溪水,終於流遍了他的全身。

  他閉緊雙目,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如果不是陣陣魚香鑽入了鼻孔,聶陽可能還要昏睡更久。

  他睜開眼,雙目依然血紅密佈,漫長的昏睡並沒給他帶來任何休息和恢復,和昏倒前相比,他唯一的不同僅僅是身上的衣服變成乾爽的褻衣。

  他瞪著眼望了一圈,簡陋的木屋並沒有什麼裝飾,清苦而簡單。

  香味從外面飄進來,是沒有加多少佐料,簡單的燉魚味道。

  他從床上翻下來,木板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彷彿隨時都會解體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打開門,門外蹲著一個瘦小的老漢,正用架在卵石灘上的黑色鐵鍋,燉煮著鮮美的魚湯。老漢聽到開門的聲音,回頭衝他笑了笑,道:「伢子,醒咯?」

  聶陽沒有答話,他的眼裡只剩下了那鍋沸騰的魚湯。

  「年紀輕輕,咋就那麼不惜命嘛,拼拚殺殺,弄得一身疤瘌,圖個啥喲。」老漢絮絮叨叨用破碗盛了兩大勺魚湯,端起來送到他臉前,「最近老有死人從那頭飄下來,你這樣活著的倒是頭一個。來咯,趕緊喝了,好好歇一陣子。」

  聶陽默默接過魚湯,仰頭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魚肉,混著魚刺,燙的要命的魚湯,都被他一股腦吞進了肚子。

  他現在彷彿能吞下任何東西。

  老漢似乎察覺了他的神情不似常人,搖了搖頭,又給他盛了一碗,惋惜道:「可惜咯,好好的年輕人,竟成了傻子。」

  聶陽也不辯駁,只是一碗一碗喝著魚湯。

  好像,他真的已經成了傻子。

  喝完了魚湯,喝暖了身子,他也不答謝,而是緩緩地走到了溪邊,向上游的方向看了過去。

  「伢子,莫要再去和人拚命咯。這世上有啥能比過好好地活著?」老漢一邊收拾著架起的鍋,一邊絮絮叨叨的說著。

  但等老漢回頭的時候,溪邊已經沒有了人影,遠遠地,只剩下上游那邊的一叢灌木,猶在微微晃動。

  聶陽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往回走。他只知道,腳步一朝向別的方向,胸口就覺得好痛,痛的連頭都開始發漲,無數的聲音要從裡面冒出來,擠破他的腦殼。

  他只有聽從身體的要求,向著能令他自己安靜下來的方向走。

  這條小溪養不活幾戶人家,沿途一路逆流而上,沒再見到別的人。

  一直到腳下的地面陡然成了山坡,他才聽到了另一人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並不沉重,也並不孤單。陪著腳步聲的,還有輕快悅耳的小調。

  那是水鄉少女柔婉清麗的歌聲,聲音滿含愉快。

  他定定站住,撥開了另一側的長草,但還沒來得及踏入,就聽到了羊腸小道上,傳來了清脆的話音:「咦,這不是昨夜衝來的大哥麼?咋這麼快就上路咯?好好吃一頓了沒?」

  無數聲音又在耳邊叫囂起來,他低頭喘了口氣,慢慢轉過了身。

  眼前是一個最多也就二八年華的少女,大概是終日挨著溪邊過活,肌膚好似秋日新割的麥穗,透著健康的光澤。

  她的確談不上漂亮,不過是個尋常窮苦人家的女兒,但她卻在最美的年紀,最好的年華。

  她的身體已經長成,碎花短褂被頂的高高隆起,薄薄的布褲幾乎裹不住腰肢下圓聳的臀部,褲長並不太合身,想來是不捨得換,緊繃繃的褲管下頭,露出一截緊湊結實的小腿。

  腳上蹬著草鞋,沒有穿襪子,雖然不是屐上足如霜,但也小巧可愛,腳踝纖柔。

  他往後退了一步,摀住耳朵,搖頭,用力的搖頭。

  「大哥,你……沒事吧?要不要再回我家歇一下子?你看起來好難受喲。」那姑娘好心的將賣魚得來的銅錢揣進荷包,湊過來伸手就去扶他。

  「走……走開……」他咬緊牙關,冰涼的感覺又開始在週身遊走。

  燥熱,喧囂,無數的聲音,無邊無際的影子……雲盼情,田芊芊,董家姐妹,一個個嬌艷的面容從眼前閃過。

  他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掌。

  看著他陰沉茫然的眼睛,少女本能的往後退去,驚恐爬上了她年輕的面孔。

  但已經晚了。

  他的掌心傳來了少女肌膚的溫度,膨脹的漩渦放出了飢餓已久的毒龍。

  隨著刺耳的布帛開裂聲,驚慌的尖叫剛剛響起,就被堵住,只剩下惶恐苦悶的嗚咽。

  飛鳥驚起,撲稜稜衝上天際。

  憋悶了一整夜的雨,終於下了起來。

  乳硬助性:第九十八章

  (一)

  一把劍丟了過來。

  聶陽下意識的接住,緩緩拔出,吞口下一瀲淫光,色氣逼人,確實是一次大寶劍。

  他抬起頭,盯著仇隋,說了聲謝謝。

  (二)

  以為是養父其實卻恰好相反的生父、連名姓都沒有只知道已經自盡多年的生母、同父異母卻與他有了苟且之事的妹妹……糾纏在腦海的紛雜思緒,隨著一聲大吼驅出心神,「CUT!」

  (三)

  關心則亂,雲盼情這才發覺,那一劍劍刺過,破開的儘是聶陽週身衣物,創口無數,卻沒有一處見血。

  轉眼間,聶陽便已赤身裸體一絲不掛。

  次日,聶陽的畫像成為江湖八卦週刊的頭條,名動一時。

  (四)

  一招使畢,聶陽已是衣衫襤褸,緊繃筋肉清晰可見。

  仇隋輕巧一轉,長劍從地上劃過,嗤嗤輕響,石屑紛飛,留下諾大的哲學二字,當中夾著一個古怪的、好似斜指箭頭一般的符號。

  (五)

  慕青蓮長長歎了口氣,拍了拍田義斌後背,隨手一抄一擰,將身邊那張椅子卡嚓掰下一條長腿,握在手中,閉上雙眼,淡淡道:「有金瘡藥麼?這椅子腿有刺,扎手了。」

  (六)

  還未及說完,廳內諸人的視線就都一同往上抬去。

  只因他們都聽到了一聲沉悶的響動,來自頭頂的屋脊之上。

  「糟,他上面有人!」

  (七)

  她本就緊張的很,被這一嚇,驚得她身子一縮,雙手一丟,把聶陽直接拋了出去,光噹一聲一頭撞在門檻上。

  全劇終。

  (八)

  慕容極用木棍挑起那個口袋,輕輕一抖,掉下幾顆硫磺小球、蝙蝠糞、一堆毛髮、幾片骨頭、銅線、蠟燭……

  「看來,咱們得去法師塔走一趟了。」

  「……怎麼這世界觀突然變得不太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