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逐形 第082章:離殼金蟬

  「你……說什麼?」一聽到那女子這樣說道,聶陽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如墨,目光中的驚駭,彷彿有形有質可以一把從空中揪下。

  那女子也沒想到聶陽的神色竟會變得有些駭人,她武功只能說還算不錯,可單就方才倒兜兩顆毒彈的手法,她也絕不是聶陽對手,頓時驚得臉色發白,一個閃身躲到了王、李夫婦身邊,顫聲道:「我……我說你要找的那個邢碎影,已經死了。怎麼……你、你是他的好友麼?」

  聶陽深深吸了口氣,緊握的雙拳在腿邊微微顫抖,一旁月兒搶道:「那姓邢的與我們家有血海深仇,那人詭計多端陰險狡詐,怎麼會輕易喪命。你可莫要信口胡說!」

  那女子稍稍鬆了口氣,但看著聶陽發青的面色,還是有些懼意,謹慎道:「我早早就到了順峰鎮,邢碎影死的那天,我就在鎮上。不過是十幾天前的事,鎮上不少人必定都還記得。你……你不信我,大可以去問別人。」

  聶陽胸膛急劇起伏,扶著山巖垂手喘息片刻,才稍微平靜下來,對於方纔的失態,心底也是一陣疑惑,他甩了甩頭,直起身子道:「這位姑娘,還請你將知道的都原原本本告訴我。邢碎影的生死,對我十分重要。剛才我心神激盪,口氣不當,還請海涵。」

  那女子輕輕吐了口氣,放慢腳步接近到聶陽這邊,柔聲道:「你報仇心切,聽到仇人已死,會有些激動也是人之常情。按說我與邢碎影素未平生,他的死我本不該那麼肯定,這世上這麼多易容好手,死遁又是江湖常見的手段,你一定以為我看到的是假的對麼?」

  聶陽不置可否,月兒倒是點了點頭,「他一定是假死脫身,隱身在不知什麼地方伺機發作,說不定,這山上的怪事就是他搗的鬼!這六百萬兩銀子,他背後指使的摧花盟本就有最大嫌疑。」

  那女子搖了搖頭,輕聲道:「可那一定就是邢碎影本人。一直追查他形跡的人中,不是有個叫做逐影的組織麼,他們在江北遇到重創……噢,抱歉,我忘了當時你就在附近。逐影有幾個倖存之人,早早就到了順峰鎮。邢碎影的屍身她們幾個親自驗過,有個小個子女人見到那屍身連眼睛都紅了,奪了把劍就把首級砍了下來,那樣還不解氣,又把褲襠砍了個稀爛。」

  她頓了一頓,怕聶陽不信,又道:「那頭顱用藥醃好當作證物,至今還在聶家大宅中放著。驗屍的時候那幾個女人幾乎把他的臉摳了下來,絕對沒有易容。」

  這……是怎麼回事?彷彿賴以駐足的天梯陡然從腳下消失,霎那間,聶陽的胸腹之間一片空落,一顆心直墜下去,好似跌進了無底深淵。他腳下一個踉蹌,竟險些摔倒在山路上。

  月兒連忙把他扶穩,眉心微蹙,問道:「這位姐姐,你詳細說說,那邢碎影究竟是怎麼死的?」

  那女子抬手摸了摸鬢邊,道:「你這麼一問,我才反應過來,邢碎影就是想要潛入聶家老宅的時候被人發現,圍攻而死的。我那時還不明白他冒死往那宅子去是做什麼,你剛才這麼一說,我才明白原來是和你家有舊怨。」

  「圍攻他的是些什麼人?」聶陽的情緒稍稍緩和,低聲問道。

  「就是住在你家的那些人……咦?你該不會是今天才到鎮上,還沒來得及回家吧?」那女子有些訝異的反問道。

  「嗯,我們今天才趕到鎮上,確實還沒還沒回老屋看一眼。」

  那女子哦了一聲,微微點頭,接二連三的報出一串名字,「我能叫上名的有震天雷趙萬鈞、佛劍慕青蓮、崆峒斷空子、仁莊田義斌、十方禪院淨空大師、武當宋賢……」

  聶陽抬手打斷道:「等等,這些人……都落腳在聶家老宅?」

  那女子遲疑著點了點頭,小聲道:「一來客棧也沒那麼多地方,二來又有人邀請,他們也是順水推舟……」

  月兒怒道:「聶家子孫不在,他人憑什麼邀請人住進聶家?」

  那女子瑟縮一下,聲音更顯微弱,「可……可發出邀請那人的宗族,的確和聶家世代交好啊。」

  聶陽心中一震,雙目微瞪,顫聲道:「難道,你說的那人……就是殺了邢碎影的那個?」

  那女子如釋重負般點了點頭,連忙道:「沒錯沒錯,他出手殺死邢碎影是還說是為故人報仇,看來你一定也知道他了。其實這次大家本就是因他而來。只不過沒想到,他除了要在此揭破六百萬兩稅銀大案,還要藉機重振天風劍派。已經有十幾個當年的舊弟子投奔而來,其中有人比他輩分還高,仍尊他一聲仇掌門。真是威風得很。」

  「你說的,可是仇隋?」聶陽緩緩問道,一字字彷彿從齒縫間碾平擠出。

  「不是仇二公子,又還能是誰?」那女子雙眼發亮,顯然已被所見所聞打動,滿心傾慕,「他雖說是聶家托去仇家的養子,但仇不平故去多年,由他接下重擔,也未嘗不可。這人武功超群,舉止文雅,為了重振門派能耐著性子苦修劍法多年,不去追名逐利,此番初入江湖,便查出稅銀巨案線索,誅殺有名淫賊,結交名門正宗,重振本家門派,恐怕不必多久,天風劍派便會重歸江湖。其餘五大劍派的後人,怕是只有眼紅嫉妒的份了。」

  前面走的一個漢子回頭笑道:「嘿,我聽說仇二公子忙於修煉武功,至今尚未娶妻,你這麼喜歡他,不如嫁給他作老婆如何?」

  那女子面上一紅,啐了一口道:「我可沒那福份高攀,少來笑我。沒見他才拋頭露面不足一個月,就有那麼多年輕女俠芳心暗許了麼。」

  大概是遠離了危險之處,同行那幾人的心緒總算輕鬆下來,另一個青年譏誚道:「這到不假。你看看逐影那幾個女子來辨認屍體的時候,那感激到痛哭流涕的模樣,要不是知道已是殘花敗柳,恐怕當場就以身相許了吧。」

  他們這般聊著,聶陽卻已不再出聲。

  只要稍加串聯,便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邢碎影死了,仇隋重出江湖,影子變作了人,人變作了影子。自此他的身份便只是天風劍派的新任掌門,不再是被人追殺的下流淫賊。即便天道中有人對他有所狐疑,自此以後也只能爛在肚裡,不敢再提。有心指認他的如李蕭等人,必定會被他設法除去。

  可認得邢碎影的並不是寥寥無幾,縱使他能收買幾個逐影的叛徒做出偽證,也總有會被識破的一天,他如此大費周章,難道最後反而留下了這麼大的破綻?

  想要一窺真相的心情愈發迫切,聶陽按捺不住,搶上兩步,問道:「仇隋現在是否還在聶家老宅?」

  那女子正和別人說話,一被打斷,不禁楞了一下,跟著答道:「八成還在,他們一些正道高手似乎在商量如何幫官府清理掉這山上的惡鬼,仇隋是發起人,應該不會單獨行動擅自離開。」

  「諸位,在下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聶陽匆匆一拱手,拉住月兒手掌,提氣疾奔而去。後面王凝山遠遠叫了句聶兄,他也只當沒有聽到。

  心神雖然激盪,他倒也沒有完全亂了方寸,一路施展輕功到了鎮外,跟著便緩下步伐,一邊往裡走去,一邊調勻氣息,彌補內力損耗。

  儘管已有多年不曾回來過,家宅的大致方位,聶陽倒也不會記錯。為防萬一,他帶著月兒選了一條僻靜小道,繞了一個大圈,從聶家院門斜對面的小巷探出頭來,小心看了過去。

  內裡的情況被院牆擋著,單看四面圍牆和那開敞院門,倒是被收拾得煥然一新,門口還有不知是不是新聘的兩個家丁,一個揮著掃帚清掃門前石階,另一個端著銅盆隨後潑灑清水。

  聶家從沒有過豐裕家財,這祖宅也是代代傳下,即使涉入江湖之後多了一筆來自武館的收入,家境寬裕少許,也秉持著一貫的勤儉作風,門口新立的那兩座石獅,必定是仇隋的手筆無疑。

  看來他倒真是把自己當作主人一樣,聶陽暗暗咬了咬牙,情勢未明之時不願貿然現身,他只想先看一看,那號稱是邢碎影屍身的人,和此時的仇隋。

  如果那女子所言不虛,此刻聶宅中儘是些一流高手,想要偷偷潛入窺探而不被發現,實在難如登天。

  即便現在聶陽內功大進,他也沒信心與那女子提到的任何一人在百招之內分出勝負。且他有信心十拿九穩贏下的,也只有以外功見長的趙萬鈞一人而已。

  更何況那女子並未說完就被他打斷,所說的也只是她認得出來的高手,這麼一算,也不知多少棘手的傢伙就在仇隋身邊。

  啪嚓一聲,聶陽放在一邊牆上的拳頭不覺用上了真力,在那陳舊磚牆上陷出一個手印。而他自己直到聽見聲響,才意識到右臂竟已運足了真力,登時心中一顫,將經脈內息先行散伏。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如是再三,他胸腹中鼓蕩的殺意才稍感平緩。

  這一番磨蹭,卻叫他等出了幾人。

  最先走出聶家大門的,是一個看起來四十餘歲,肩寬腿長的男人,袍袖頗寬仍被臂膀的肌肉撐得滿滿當當,垂在腿旁的手掌好似兩個簸箕,雙目眼簾半垂,內斂精光,單是看他舉手投足的架勢,也知道江湖中對趙萬鈞只是外家功夫登峰造極的傳言有多麼離譜。

  到不如說,他少有機會需要使出內家功夫才對。

  聶陽與他曾有短暫的一面之緣,不禁將頭往巷中縮了一縮。

  與趙萬鈞前後踏出門外的,也不是生人,正是原本說要回仁莊去的田義斌田老爺子。他口中雖與趙萬鈞談笑,神情卻頗為迷惑,似是有什麼奇怪的事情,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看他們二人去的方向,多半是要往西南鎮上最大的酒樓珍饈閣去。

  田義斌家財萬貫,趙萬鈞也是江南富戶,這兩人自然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哪裡哪裡,宋前輩過謙了,在下才是初出茅廬的小輩,向您請教也是理所當然。您可千萬不必客氣。今後天風劍派與武當之間如何重修舊好,還要多仰仗前輩美言了。」

  驟然遠遠聽到這樣一句,聶陽頓時心神一凜,那語聲明明十分陌生,可讓他一聽,就由心底感到一陣難以壓抑的恨意。

  這是邢碎影……不,這是仇隋原本的聲音?

  隨著那話走出來的人,穿著青布長衫,五十餘歲,黃面微鬚,眉角微微下垂,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但他腰間佩著一柄七星寶劍,劍柄嵌著一塊龍眼大小的八卦石,不難猜到多半就是在武當輩分極高的元老之一,也是董劍鳴的授業恩師,宋賢。

  緊隨在他身邊慢了半步走出的,正是方才說話之人。

  那人應該有三十多歲,也許比看起來還要更大一些。他的面龐休整的十分潔淨,連一絲胡茬也沒有留下,臉上的微笑透著一股誘人安心的儒雅。他的確長的十分俊俏,難怪先前那女子提到他時會情不自禁帶上傾慕之情。

  可他真的不是邢碎影,至少,他長的與邢碎影並沒多少相同之處。邢碎影的五官更加偏於陰柔,若是生為女子,也能算是清秀佳人,眉宇之間,與聶陽還有不易察覺的幾分相似。而此時出來的仇隋,身量雖與邢碎影大致相仿,相貌卻更為陽剛堅毅,週身上下不再有半分書生氣,那種溫文爾雅,也更像是儒俠一般的神態。更奇妙的是,仇隋的相貌竟也與聶陽有幾分相似,而且相像之處更為明顯,連聶陽也察覺到一絲異樣,忍不住皺起眉心。

  而唯一能讓聶陽抓住的一條線頭,便是仇隋的面色。

  他彷彿終年不見陽光一樣,面色極為蒼白,白的近乎透明,且沒有絲毫玉潤之色,否則到可以說是面如冠玉。

  月兒滿腹驚疑,看聶陽神色極為不安,忍不住問道:「那個就是仇隋?他……他當真和邢碎影沒有半點相像啊!」

  此前出現在我面前的……到底是誰?聶陽心中不斷問道,只覺身周密佈迷霧,重重疊疊,摸不到半點頭緒。

  這時聶家門前又走出一人,叫了一聲仇兄,跟了過去。仇隋回頭一笑,返身迎了那人兩步。

  這次,聶陽死死的盯住了他的眼睛。

  那雙眼黑不見底,帶著一絲笑意,又藏著幾分譏誚,冷冷的,卻用溫暖偽裝起來。

  那眉毛已變得不同,眼眶已變得不同,顴骨處也已變得不同,可唯有那眼神,卻一如往昔,狠狠地印入聶陽心底,嚴絲合縫的與他的記憶重疊,沒有絲毫偏差。

  「是他……」聶陽喃喃說道,退後半步,轉身靠在了牆上,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就是他,我絕不會記錯。那雙眼睛……當年在馬車上,我……我看到的就是那雙眼睛。」

  他握住月兒的手,拚命讓自己的心神不要從那慘痛的記憶中擅自逃離,他的掌心滿是汗水,肩頭也微微顫抖不休。

  不僅是因為回憶帶來的痛楚,也因為他猜到了仇隋一直所做的事情。

  邢碎影不過是他一直刻意製造的一個身份,當他是邢碎影的時候,他才是易容過的。而那個與邢碎影這身份長相一樣的,怕是他早就找好的一個替死鬼。從他逃遁消失之後至今,這麼多年,要找一個這樣的替身並不太難。更何況,他多半在找好替身後又數次用那個形象現身作案,留下的每一個倖存者,都是如今他金蟬脫殼的幫手。

  現下邢碎影已死,還有誰能證明,天風劍派的新任掌門,與那陰毒狡詐的淫賊竟是一人?

  他眼前彷彿出現了仇隋滿含譏誚的微笑,無聲的對他說:「你就算來了,又能拿我如何?你要殺的人,我已幫你殺了。你要報的仇,我已幫你報了。」

  「哥!你不要緊吧?」月兒察覺有異,有些緊張的將他拉到身邊,問道,「你流了好多汗,到底怎麼了?你是不是看錯了,邢碎影長相和聲音都和他不同啊。」

  「他……每次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甚至有可能每次以邢碎影的身份向人下手的時候,都是易容過的。一定有人從很早就開始幫他。」聶陽喃喃說道,像是說給月兒,又像是自言自語。

  「沒辦法揭穿他嗎?」月兒怔了一怔,怒色染上秀目,「這麼多正道高手在,一旦揭破了他的秘密,必定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總會有辦法的……」聶陽咬牙說道,「趁他們去吃飯,咱們先去看看那替死鬼的首級。希望能找出點破綻。我就不信,他能將這樣的事情做的天衣無縫。」

  兩人又在巷口等了約莫一刻功夫,見不再有人出來,才往對面的街道走去。

  那街道的一邊正是聶家宅院的圍牆,走到牆末,折入一條供車馬出入的短巷。

  時值正午,日頭頗為驕烈,蒸起了前日的雨水,令人頗有些氣悶,街上行人幾不可見,僅有幾個小販扯開上衣亮出肚皮,用寬邊草帽擋著面龐,就著陰涼處大剌剌躺倒。

  四下看了一遍,聶陽帶著月兒閃進車馬巷中,往盡頭走去。與故居近在咫尺,深埋的回憶絲絲縷縷冒出頭來,他循著心中所想大步走到盡頭再度一拐,繞進了一條一人半寬的縫隙之中。那是聶家大宅與旁邊的綢緞莊佈局不合留下的一條死巷,另一端被兩家門面砌死,並無出路,兩家的污水溝渠都從這邊通出,匯為一股,水溝兩邊對的也儘是些無人收屍的陳年垃圾。

  被那撲鼻惡臭一熏,月兒忍不住掩住鼻子,低聲皺眉道:「哥,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聶陽過去將一扇朽爛門板踢開,就見排水洞邊不遠外的院牆底下,還開著一個破洞,他輕聲道:「以前這綢緞莊後面是南宮家的別院,老夫人也在那邊住過一段,我時常從這洞裡偷偷溜出來,翻牆爬進那院子裡……」記憶到此,不免又將一個溫柔親切的童稚笑臉翻找出來,他神色一黯,不願再說下去,只是道,「這裡進去是咱們家荒棄不用的偏院,屍首若在裡面,自然再好不過,若是不在,也不能冒險再去別處,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來。」

  月兒皺眉望著那狗洞一樣的出口,為難道:「就不能翻牆過去嗎?」

  聶陽搖頭道:「這邊院牆比綢緞莊的屋頂還要高些,從上面翻過太容易被人發現。」

  「好,」月兒把心一橫,忍著臭氣道,「我也鑽就是,我陪你一起去。」

  聶陽遲疑一下,轉念一想,留她在這裡也未必能夠安心,帶著一起反而有個照應。便點了點頭,先彎腰趴在地上鑽了進去。

  洞內被一片長草密密擋住,聶陽抬手撥開站起,望著雙膝和手掌上的髒污,不禁心中自嘲,多年不曾回鄉,歸家後頭一遭進門,竟鑽了狗洞。

  月兒跟在後面爬入,抬手揮開盤旋飛舞的蚊蟲,低聲問道:「接著呢?」

  聶陽並未答話,而是怔怔的看著一旁,那邊有個已經乾涸的池塘,塘邊長著一棵歪脖老柳。他輕輕歎了口氣,邁步走了過去,彎腰盯著樹皮上還能清晰可辨的幾道劃痕。

  那是幼年的他與南宮盼在這裡比身高時遺留的痕跡,如今痕跡仍在,紅顏卻已無蹤。

  「哥,咱們沒時間磨蹭了!」月兒有些情急,一邊低聲催促,一邊在後面拍了他一下。

  聶陽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略顯紛亂的思緒,轉身向著房簷下走去。

  那一列是自他出生就未再住過人的閒屋,聽說因為死過人,父親嫌那裡晦氣,便連院門一併封了。不過他不知為何,偏偏願意往這院子裡跑,就像這裡有什麼人在輕聲喚他一樣。

  屋裡早已沒了傢俱,房門自然不必上鎖。

  這偏院一共只有兩間屋子,他挨個推門看過,一無所獲。

  「這邊仍然空著,看來我只有晚上再來探過了。」聶陽略感沮喪,扶著那棵半枯柳樹,一時不願離去。

  月兒瞭解他此刻心情,也沒出言催促,只是有些好奇的打量著周圍景物。畢竟對她而言,這祖屋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喚起的記憶,只是有個模模糊糊的大體印象,描繪不出半點細節。

  大概正因如此,她對這舊宅並沒半點懷念之情。

  他二人正要原路返回,就聽院牆另一邊傳來一個略顯惶恐的男子聲音,「這……這位大姐,小的都說了,仇公子和那些大俠都出門用飯去了,小的不知道你說的東西在哪兒,沒法給您找出來啊。」

  緊跟著,一個聶陽還算熟悉的女子聲音平平板板的響起,「你不知道,我可以陪你去找。我不是來見仇隋的,你只管找那個人頭讓我看看就是。我看一下就走,絕不多留。」

  「孫絕凡?她也到了?」聶陽拍了拍月兒肩頭,向著一邊屋門使了個眼色,「走,去那邊看看。」

  屋內後窗用木板釘死,聶陽靠在一條接近邊緣的縫隙處,用纏著繃帶的左手扶好板邊,右手二指一捏,掰下一塊,透出一個可以看到外面的小洞。

  後窗外是一排樹,應該是為了特地擋住這兩間房屋才種下的,透過樹幹的間隙,勉強能看到這一進院落的情形。

  「那……那可是個死人的腦袋哎,有什麼好看吶。您就別讓小的惹一身晦氣了成不成?」一臉苦相磨磨蹭蹭走進院子的,就是方才說話的幫工,看他一臉憨厚腳步虛浮,多半是臨時雇來幫忙打理院落而已。

  「你指給我,我去拿就是。」跟在他身後的灰衣女子,自然就是孫絕凡。

  孫絕凡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消瘦憔悴,但神情卻有了極大不同,曾經那死水般的雙目此刻竟泛著赤紅,滿臉恨怒交織,讓原本還殘存幾分秀美的面容變得有些猙獰。

  她一定也想到這可能是仇隋李代桃僵的手段,也和聶陽抱著一樣的想法,必須親眼驗證死去的邢碎影,才能讓那絲疑慮徹底消失。

  那幫工一步三回頭的走到東首的儲物間,拉開屋門,向裡指了指,跟著畏畏縮縮的站在一邊,並不敢進去。

  尋常百姓,自然對死人這種滿是晦氣的事物退避三舍。

  孫絕凡大步邁了進去。

  聶陽屏息看著那打開的門口,靜靜等著。

  不料這一等,竟足足等了一刻有餘。聶陽遲疑著將釘在窗上的木板扳松,萬一情形有變,也好破窗而出,把孫絕凡救走。

  剛處理好半扇窗戶,就聽那房中傳來一聲充滿驚疑、淒厲高亢的呼喊。

  「為什麼!這不可能!呀啊啊啊——!」那恍若垂死母獸般的嘶吼餘音未歇,孫絕凡嬌小的身影便一閃衝出房門,她手裡抱著一口黃漆木箱,像是抱著自己的生命一樣用力,扣在箱底的手背青筋突起,連指節都已經發白。

  那一定是邢碎影的首級!

  一股熱氣從足底直升腦海,聶陽雙目一亮,頓時彷彿連周圍的一切都徹底忘卻,單掌凌空一劈,將扳松的木板砸開,縱身穿窗而出。

  月兒暗叫一聲不好,緊隨其後跟了出去。

  孫絕凡輕功只是不錯,但心性大受刺激之下,好似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甚至等不及從首排房屋兩側繞行,屈膝一蹬,倒翻上屋頂,渾不在意被人發現,在房頂上又是一掠而起,飛鳥般遠去。

  聶陽本就落後十餘丈遠,正要提氣飛縱,才想起妹妹就在身後,只好等她一等,拉她一起躍起。已經到了屋頂,自然也顧不得被人看到,他勻出三成力氣緊緊拉住月兒手臂,好讓兩人速度接近一致,兩步踏到簷邊,盯著孫絕凡遠處起落身影,二人好似合二為一一樣一起追了過去。

  月兒人在半空,突然如芒刺在背,踏足落腳之時差了半個鞋底,險些滑落下去,幸虧被聶陽一把托住,才不致在這遍地江湖人的街道上丟人現眼。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想找出那股不安的來源,雙腿跟著聶陽的牽引發力前縱,不得不回頭看向前方之時,餘光驟然掃到了一張剛剛才見到過的蒼白面孔,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睛,一直冷冰冰的盯著她。

  「怎麼了?有些勉強麼?」聶陽察覺到妹妹猛地打了個冷戰,不禁吐氣開聲,出言問道。

  這一開口,又落下了兩棟房屋的距離。月兒知道哥哥情急,連忙搖了搖頭,道:「不礙事,咱們追。」

  看孫絕凡的方向,顯然並無確切目的,只是朝著一個方向縱躍狂奔。聶陽只有硬著頭皮苦追不休,一番飛簷走壁下來,體內內息流轉愈發如意,終於漸漸拉近距離。

  轉眼前後三人就已到了鎮外,孫絕凡仍不改向,也不上大道,就那麼徑直衝進了道邊農田。她這一路損耗過來,提縱速度大減,踩著田埂展臂疾奔,灰濛濛的背影總算徹底慢了下來。聶陽內力充沛,一看週遭並無他人,撤力放下月兒在身後,發力前掠,猛地抄到孫絕凡身前,沉聲道:「孫前輩請留步!」

  孫絕凡左臂一收,將木箱護在身側,右手直推,一招幽冥掌攻了過來。

  聶陽立足不穩,避無可避,只得右掌一翻,一模一樣的一招迎了上去,雙掌半空相交,無聲無息對在一起。孫絕凡悶哼一聲,後退兩步,左足一滑,踩進旁邊鬆軟泥濘的黃土之中。

  月兒緊隨其後趕來,一前一後把孫絕凡擋在中央,她看到兩人對了一掌,忍不住怒道:「你這瘋婆子!怎麼一聲不吭說打便打!」

  聶陽看孫絕凡被一掌震開後神態似乎漸漸平復下來,連忙揚手讓妹妹住口,柔聲道:「孫前輩,你好些了麼?」

  孫絕凡緊緊夾著腋下的那口箱子,面色忽而赤紅,忽而蒼白,細小的汗珠密密麻麻的從額頭滲出,越凝越大,滾滾流下。

  足足喘息半晌,她才低頭望著地面,緩緩道:「你追來……是為了看看他的頭吧。」

  「不錯。希望前輩成全。」

  孫絕凡唇角泛起一絲苦笑,將那箱子往前一遞,淡淡道:「你最好還是不要看,看過之後,好像一切都成了空的,空蕩蕩的,什麼也摸不到。」

  聶陽點了點頭,蹲下將箱子放在膝上,拇指扣住箱蓋,深深吸了口氣,往上掀開。

  耀眼的陽光立刻照亮了黑暗的箱內,金芒之下,一覽無餘。

  箱內放著一顆人頭,因方纔的顛簸,斜斜倒在一邊,露出頸部那整整齊齊的斷口,被藥水泡過的筋肉呈現詭異的淡黃色,散發出濃濃的微酸臭氣。聶陽略一猶豫,用衣袖墊住手掌,扯住那頭顱上的散亂黑髮,仔細看了過去。

  那的確是此前一直見到的邢碎影的面孔,總是泛起溫文爾雅笑容的嘴唇此刻泛著青紫,嘴角還拖出一道烏紫血痕。臉頰靠近耳根的地方和額頭都被抓破,留著數道傷痕,顯然是不相信死者身份的人為了驗證留下的印記。

  這張臉本該給聶陽帶來無盡的恨意,可他卻從心底提不起一點精神,仇隋一直以易容模樣現身只不過是一個沒有證據的猜測,而這猜測很難在親眼見到邢碎影首級並無易容之後仍不動搖。

  正如孫絕凡所說,看到邢碎影的面容安靜的擺放在這狹小的箱子中,聶陽的心中登時變得空空落落,連扶著箱子兩邊的手都變得有些無力。

  眼見為實,真正看到所產生的衝擊,的確遠非聽一個女子講述能及。就連對仇恨並不那麼銘心刻骨的月兒,也在看到邢碎影的頭顱時低低啊了一聲,睜大眼睛呆立在地,說不出話來。

  聶陽看了一會兒,才幹澀的開口:「這……的確不是易容過的。」他停了一下,抬頭望著孫絕凡,緩緩道,「但這絕不是你我見到的那個邢碎影。」

  孫絕凡死灰般的眸子盯住他,道:「你怎麼證明?」

  聶陽看了一眼箱子裡的頭顱,心頭一片空茫,只好不情不願的搖了搖頭。

  「聽到死訊的時候我就猜測,仇隋是不是也有可能每次以邢碎影身份出現的時候,都特地易容改扮,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金蟬脫殼。可這只是個猜測,一個根本沒有任何證據的猜測,」她單薄的身軀激烈的隨著喘息起伏,雙肩都微微顫抖起來,「仇隋是天風劍派重振聲威的發起者,是調查六百萬兩稅銀的大功臣,這還不算,他說他潛心修煉劍術,十餘年來只是各處雲遊隱居,根本未曾涉足江湖,不少有頭有臉的人,都可以為他作證,曾經受到他的拜訪。我也想相信仇隋一定使了什麼手段,被他殺掉的這個是個假貨,可是……可是我根本沒辦法說服自己!」

  語音及末,近乎嘶吼,孫絕凡聲嘶力竭的說罷,軟軟坐在了田埂上,口氣變得沒有絲毫生氣,「我根本沒見過那張臉,那個叫仇隋的,對我來說就是個陌生人……除了眼神之外,他們兩個沒有半點相像,你叫我……怎麼去維持我的滿腔恨意。」

  聶陽抱著那口箱子,心中竟也感到一陣悲涼,的確,他所堅持的陰謀猜測,也不過是因為仇隋的眼神讓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場慘劇罷了。那真的和仇隋的眼神有關嗎?他低下頭,就在不久前,他還因為凌絕世那成熟豐美的胴體而情不自禁的回想起那場慘劇,可凌絕世與當年的事件絕無半點關係,莫非……真的是心中的偏見作祟麼?

  難道邢碎影真的已經死了麼?腦中一陣眩暈,他緩緩站起身,將箱子蓋好,交還給孫絕凡,「我還是不相信這人頭就是真的邢碎影。你只管把這人頭拿去吧。我一定要揪出仇隋的馬腳。」

  孫絕凡單手接過箱子,眼簾半垂,似是在考慮什麼,片刻之後,突道:「聶陽,你又從誰身上得了一股內力?」

  聶陽正在苦苦思索如何對付已經毫無破綻的仇隋,被冷不丁這麼一問,順口答道:「哦,是凌……」話說到此,他才發覺失言,抬頭一望,果然孫絕凡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敵意,他忙道,「此事另有隱情,請前輩相信,晚輩絕對沒有使任何手段巧取強奪。」

  孫絕凡將信將疑的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才低低歎了口氣,微微搖頭道:「此事……終究與我無關。只不過你既然做下這種事來,就千萬小心提防東方漠。那人為了凌師姐,什麼都做得出來。」

  她將箱子夾回腋下,回身向著來路走去。

  「前輩,你這是要去哪兒?」聶陽心中生疑,揚聲問道。

  「去找仇隋,將這人頭還給他。」孫絕凡緩緩答道,雙腳前後拖行,渾然沒有半點武林高手的模樣,「我一定要親眼確認,仇隋的真正身份。」

  「前輩,你這樣做,會不會太危險了?」

  孫絕凡也不回頭,只是道:「若仇隋是真的他,再危險我也要試。若邢碎影真的已經死了,那危不危險,對我也沒有多大分別。」

  以破冥道人昔年的江湖地位,孫絕凡亮明身份的話,只要有那些正道高手在場,仇隋就算真是邢碎影,也不好直接下手,聶陽念及此處,也就不再勸阻,轉而開始考慮自己這邊下一步應該如何行動。

  思忖良久,甚至與月兒一路緩緩走回到可以看到鎮內建築,聶陽依舊想不出任何頭緒,心中愈發沮喪。

  當務之急,便是判明仇隋的真正身份,可這樣一個突然蹦出來的陌生人……等等,聶陽心中一動,猛然想到,暫且不論邢碎影這個名字究竟屬於誰,仇隋這個身份,可是確鑿無疑是仇家的養子。

  他在仇家發現的那些東西,一定屬於這個仇隋。若是能發現那些東西與邢碎影的關聯,興許就有了可以突破之處。

  或者,能找到仇隋與聶陽養父母之間的深仇大恨,那樣的話……他側目望了一眼妹妹,如果仇隋就是他要找的人,那他一定會向月兒出手。

  可現在在順峰鎮,他反倒是勢單力孤的那個,貿然將月兒暴露成餌,簡直就是一場血本無歸的豪賭。

  孫絕凡以身昨餌,他卻絕不能將妹妹也這般輕率地送到仇隋身邊。

  除非,他有把握一擊得手。

  不論如何,要先在順峰鎮找到落腳的地方才行。

  「哥,是那個衙役。」還沒抬腳,月兒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扭頭看去,就看到早先在關卡查驗的那個年輕衙役笑嘻嘻的拍著腰刀晃了過來,左手還提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酒葫蘆。

  入鎮道口並無他人,聶陽只得向那衙役擠出一個微笑,帶著月兒轉身便走。

  那衙役嘿嘿一笑,幾步趕到他們身邊,揚聲問道:「兄台,劉家二奶奶身子可還康泰?」

  聶陽只得陪笑道:「還好,比前些日子好轉了不少。多承小哥關心。」

  「瞧你們風塵僕僕的,又出了遠門麼?」那衙役不徐不疾走在二人身邊,左掌一下一下拍著腰刀,著實令人心中不安。

  聶陽還未想好如何回答,就聽他緊接著說道:「難不成,去爬了一遭鬼山?」

  聶陽心中一凜,笑道:「那怎麼敢,聽人說那裡現在邪門得很,上去保不準就沒命下來了。」

  那衙役嘿嘿一笑,壓低聲音道:「可不是保不準,而是八九不離十。我們的弟兄折在那上面二十多人,連屍體都找不到,呵,真他娘的。那地方我小時候也常爬上去玩,除了有個墓園子,也沒什麼啊?難不成……墓園子裡鬧鬼了?」

  「怎麼會,青天白日,就算有鬼也不敢出頭。」聶陽心中有些煩躁,那衙役圓溜溜的眼睛一直往他身上瞄,總覺得有些幾分不快。

  那衙役贊同的點了點頭,突道:「就算有鬼也不怕,都是你們聶家的先人,總不會害你們兄妹倆。」

  聶陽頓住腳步,盯著那衙役道:「你究竟是誰?」

  那衙役笑道:「我不早說了,我也是在這鎮上長大的,說不定還跟你沾親帶故。」

  聶陽定定望著他的顏面,搖頭道:「即便沾親帶故,我也記不起來。」

  「那是自然,畢竟你可是十多年不曾回來了。我要不是偷偷看了你一陣,也不敢斷定你就是聶陽。」

  「近日來這裡的江湖人這麼多,為何要偷偷盯著我?」聶陽捏緊右拳,本就焦躁的心緒轉化為攝人的敵意。

  「我的職責就是留意那些可疑的人物,向上報告,免得稅銀大案再次節外生枝。」那衙役依舊拍著腰刀,語調輕鬆如常。

  月兒忍不住插口道:「我們哪裡可疑?」

  「你們說要找聶琴,當然可疑。」那衙役笑瞇瞇的搖了搖手指,「第一,她最近身體的確不舒服,不過卻沒在家,而是在劉家的別莊療養,你們若是去探望她,可走錯了地方。」

  「第二,她雖然的確是嫁到了劉家,可所有親朋好友,都知道她是劉家的三姨太,三姨太,絕沒人會叫她劉二奶奶。你們若真是她的近親,又怎麼會不知道。」

  他向後退開半步,突然抬手指著自己的鼻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今年二十二歲,卻從不知道我那娘親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外甥女。」

  他得意的看著聶陽的神色不斷變換,一字字道:「好久不見了,大表弟。真沒想到,你們兄妹直到這時才肯回來。」

  「我們路上有些事耽擱了。」聶陽目中警戒不減,半邊臂膀仍將月兒護在身後,「這邊的親戚,我也大都記不得了。」

  那衙役掏出一副畫像,隨手揉成一團,笑道:「無妨,我也記不得你長什麼樣子,還真把上頭髮的畫像當了真,你長得可比畫的好看不少,要不是你從聶家老宅裡竄出來,我可不敢跑來認親。」

  他拍了兩下腰刀,似是有些不解聶陽為何還帶著警惕神情,跟著啊喲一聲,抬手拍了腦門一下,笑道:「看我,都忘了報上名字。我叫劉悝,魏相李悝的那個悝。說起來,咱們也算是姑表兄弟吧。」

  「不必攀親帶故,劉兄,你想怎樣,只管開口便是。那畫像,是通緝我麼?若是如此,請恕我暫時不能認罪伏法。」聶陽力運右掌,一字字說道。

  劉悝卻搖了搖頭,笑道:「上頭給了不少畫像,都是可能影響我們辦案的人物,你也知道,這稅銀大案非同小可,在孔雀郡折了鷹捕頭,著實惹惱了頂上的大人物。畫像上有頭有臉的,都是指定了要我們小心提防的。」

  「我對那六百萬兩銀子沒興趣。」聶陽略感嫌惡,「你大可放心。」

  「既然是職責,我總要盡心到底。」劉悝依舊帶著笑容,道,「看樣子,你似乎不願在聶家老宅落腳。現下鎮內不要說客棧,就連妓館都住滿了外來人,你們這樣隨便去找,晚上恐怕就只能和丐幫的弟子一起在破落院子裡擠一擠了。」

  看聶陽並不搭話,他收起笑容,肅容道:「我可以提供地方給二位落腳,但相對,我要二位保證一事。」

  月兒望了哥哥一眼,道:「講。」

  「六百萬兩稅銀屬於官府,二位此行既然不是為此,必然有本來的目的。」他輕輕握住腰刀刀柄,朗聲道,「我功夫平平,但要說幫忙,總是能幫上一些。不管你們來做什麼,我都盡力幫忙,而若是有人謀圖那些銀子,也請二位幫我們阻止。若是二位的親朋好友打算出手,也請二位不要相助。」

  這話已說的十分客氣,聶陽本就對那些銀子毫無興趣,自然道:「你打算讓我們落腳在何處?」

  劉悝微笑道:「劉家在這裡的宅院雖然不如聶家那麼大,要住下你們二人總不是什麼難事。」

  「劉家?」聶陽微微皺眉,但確實有些心動,鎮西離聶家老宅較遠,被仇隋直接發現的可能較低,能有個隱秘的落腳之處,也方便接下來的行動。就算這人別有所圖,也值得一試。

  「當然是劉家,」劉悝頗為自得的指著自己笑道,「放著家業不管跑去做捕快的劉家少爺本來就是個怪物,怪物往自己家裡帶兩個人住下,劉老太爺不在,誰敢說個不字?」

  聶陽與月兒對視一眼,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劉兄帶路吧。」

  「不必這麼見外,」劉悝領在前面,笑道,「你叫我一聲表哥,我也一樣應你。」

  聶陽笑了笑,並未接話,而是道:「說起來,作為捕快,你的功夫還真是不錯。我看鷹捕頭與你交手,五十招內也分不出勝負。」

  「哪裡哪裡,太高看我了。」劉悝依舊一下一下拍著腰刀,「我們這種刀口舔血的職業,不學好功夫,就是在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我喜歡做捕快,但僅限活的捕快。死了的捕快,就只是個死人。」他似乎意有所知,扭頭看了聶陽一眼,道,「而死人,什麼也不是。」

  月兒突然插嘴道:「你是捕快,若是我們要去殺人,你也肯幫忙麼?」

  「要是罪大惡極之人,我自然會幫你們把他擒住。之後是要私刑殺掉,還是叫我扭送官府,不妨再議。」他扶了扶被拍歪的腰刀,背對著他們道,「你們這些江湖人,就是喜歡殺來殺去,你殺我,我殺你,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王法律例。就不想想,若是天下每個人遇到冤屈,都想著自己報仇,那豈不是要世道大亂?」

  「很多事情,王法不管,也管不成。」聶陽咬牙答道,「若是王法盡如人意,自然就不會再有江湖。」

  「你錯了。」劉悝淡淡道,「只要比起王法,人們更相信自己心中所謂的公義,那江湖就永遠不會消失,也許會變成各種模樣,但只要王法稍微不如人意,他們就會扯起正義大旗,做出所謂快意恩仇之事。」

  「你的眼光,倒頗為獨特。」聶陽隨口回答,並不願多做糾纏。

  他既然已是江湖人,就不願再想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錯是對。

  劉悝哈哈笑道:「我只是喜歡胡思亂想罷了。也許將來總會有那麼一天,諸事皆依律法,你我都不必舞刀弄劍,打打殺殺。就連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有官府循例判決。」

  聶陽不知如何開口,也就沉默不語,跟在他身後。不過對他的嫌惡警戒,倒是稍有更改。

  弱肉不必強食,江湖嚴守分寸,這狼魂傳承至聶陽的理想,並未因他滿心的仇恨而擅自遺忘。劉悝的一番話,讓他發覺自己已為了報仇掩藏深埋了太多東西。

  幸好……總算已到了要結束的時候。他疲憊的歎了口氣,握緊了妹妹的手,感受著那切實的溫度。

  劉悝說他在這鎮上長大倒是所言不虛,沿著小路走去,沿途店主行人大多都與他擺手招呼,頗有人緣。

  月兒看了一段,忍不住道:「你做捕快,也是在這鎮子裡做的?」言下之意,是武功這麼好的捕快,自然該在更要緊的地方,像鷹橫天玉若嫣那樣屢破大案,名揚天下。

  劉悝笑嘻嘻的說道:「對啊,我自小在這鎮上長大,練出了武功,進了衙門,不正是該好好保護鎮子的時候麼?不過咱們順峰鎮一貫天下太平,偶爾有個毛賊,也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冷不丁來了這麼多高手,我也有點不知如何下手。」

  聶陽突然問道:「那個仇隋,你知道些什麼?」

  劉悝怔了一下,道:「仇二公子的事情,不就是你家的事麼?」他扭頭看見聶陽皺起眉心,接道,「他可是公開宣稱,當年就是聶家把他送到仇家做了養子,他才能有今天的成就。他的事情,你這聶家的長子,怎麼反而會來問我?」

  「他……連這也說了?」

  「對啊,那仇二公子到真是個坦坦蕩蕩的人,別人問起私事,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這做捕快的,自然要問個通透。」

  聶陽神色一凜,忙問:「你都問出些什麼?」

  劉悝瞥他一眼,道:「他是養子,我自然好奇他親生父母是誰。當年有個小有名氣的劍客,叫做煙雨劍贏北周……」

  聽劉悝講述,仇隋竟然對自己的身世沒有絲毫隱瞞,母親早逝,父親在聶家拜訪的時候染疾去世,聶家怕贏家後人孤苦無依,便托給世交家中撫養。與孫絕凡打探出的事情,並無太大差別。

  花可衣的事情,他只用家門不幸帶過,仇不平傳聞死於脫陽,名門正派中人自然不好多問,劉悝到底是多問了一句,卻被仇隋以不清楚內情搪塞過去。

  自那之後,仇家迅速衰敗,仇隋為了重振天風劍派,遠走他鄉苦修劍法,四處遊歷。

  這便是順峰鎮中諸人所知道的仇隋。

  說話間已到了劉家,這院落並不太大,位置也頗為偏僻,倒是適合喜好清靜的人居住。

  進去之前,聶陽將周圍的情形仔細觀察了一遍,確實沒有什麼異常,只是街角處有個賣糖葫蘆的小姑娘一直望著他看,像是想來賣貨,又有些不敢。

  聶陽不禁想起了一定會吵著要吃的雲盼情,微微一笑,問了月兒一句:「要吃麼?」

  月兒奇道:「哥,都什麼時候了,我哪有心思啊。」

  聶陽拍了拍妹妹的肩,又瞥了那姑娘一眼,心中若有所思,微微搖了搖頭,踏入了那扇紅漆大門之中。

  跟著,沉重的大門緩緩關上,彭的一聲閉合在一起。

  院中聶陽兄妹的身影,隨之隔阻在內。

  只剩下那舉著糖葫蘆串的小姑娘,遠遠望著緊閉的大門,一雙黑亮的眼睛,似乎閃過了一絲笑意。

  乳硬助性:第八十二章

  (一)

  那女子也沒想到聶陽的神色竟會變得有些駭人,她武功只能說還算不錯,可單就方才倒兜兩顆毒彈的手法,她也絕不是聶陽對手,頓時驚得臉色發白,一個閃身躲到了王、李夫婦身邊,顫聲道:「我……我說你要找的那個邢碎影,已經死了。怎麼……你、你是他的好友麼?」

  「是啊,他都好幾個月沒上線了!」

  (二)

  「就是住在你家的那些人……咦?你該不會是今天才到鎮上,還沒來得及回家吧?」那女子有些訝異的反問道。

  「嗯,我們今天才趕到鎮上,確實還沒還沒回老屋看一眼。」

  那女子哦了一聲,微微點頭,接二連三的報出一串名字,「我能叫上名的有江戶川柯南,金田一一,明智小五郎,淺見光彥……」

  「好吧,我想我暫時還是不要回家了。」

  (三)

  轉眼前後三人就已到了鎮外,孫絕凡仍不改向,也不上大道,就那麼徑直衝進了道邊農田。她這一路損耗過來,提縱速度大減,踩著田埂展臂疾奔,灰濛濛的背影總算徹底慢了下來。聶陽內力充沛,一看週遭並無他人,撤力放下月兒在身後,發力前掠,猛地抄到孫絕凡身前,沉聲道:「Bazinga!」

  「……」

  (四)

  足足喘息半晌,她才低頭望著地面,緩緩道:「你追來……是為了看個死人頭吧。」

  「呃……雖然你這麼說似乎也對……」

  (五)

  那衙役嘿嘿一笑,幾步趕到他們身邊,揚聲問道:「兄台,劉家二奶身子可還康泰?」

  「還……等等,你把職稱說錯了喂。」

  「哦,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