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魔鬼一般,殘酷的人類世界絕對不會安靜。
這是烈冰進入海之眼的最深切的感想。
由吻海冰峰出來,她還沒瞭解這世界,而這世界就給了她醜陋的、絕望的一面,她所看到的、所經歷的,都不是她曾經夢想裡的美麗的世界。她寧願回到吻海那單調的白色,至少在那裡,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雪白的、純潔的。
哪怕人的心,也是雪白的。
然而,一旦他們踏出吻海,進入海之眼的爭戰世界,這雪白的心,就變成了血紅色的焚心。先是無情地踐踏布族的生命和尊嚴,繼而入侵栗族與冰旗交戰、死傷無數,接著受到帝都的征伐,這次不但死的是布族的人民和戰士,就連他們古心族也死傷許多人。
在吻海冰峰的時候,本來古心族還有三十四個人。至現在,只剩下二十一人。自從影明被風長明殺死,斯耶芳跟隨風長明而去。長老中的安裡和英達,第三代中的馬米和天無赫,第四代中的織海雲、丘敏、喬文、鐵默、真雪,第五代中的織丘和蒼漭,都在與帝都的強者軍團廝殺時陣亡了。
古心族的心靈力量,在面對聳天古族的時候,會變得非常之強大,然而在面對聳天以外的種族的強人,他們的力量就相對地弱。他們是修心靈力量的,在體技方面,有著許多不足,除非是那些年齡特高的族人,否則一般的人的體技都並非很強。他們在戰場上使用心靈力量的時候,是聯合起來,控制一定犯圍內的兵將,讓己方的兵將能夠輕易地斬殺。但當遇到帝都的強者兵團的時候,這些人,並非一般的士兵所能比的,他們本身都是強者,要控制他們的心靈,這就顯得比較難,因此,那一戰,雖叫帝都損失慘重,但烈古旗的傷亡亦慘重之極。
若果在敵方軍將中雜有聳天古族的人,則古心族的心靈力量就會變態地增強,可惜,這海之眼,存活的聳天古族的人,只有三個。也就是說,他們所認為的敵人,其實少得可憐。他們曾經給予聳天古族滅族性的打擊,但聳天古族活著的人,卻並不記這個仇。在他們狂妄的天性中,他們只執著征戰於海之眼,讓他們祖宗的榮耀和驕傲重現海之眼,並非為了復仇而出來找古心族。
古心族卻永遠記著聳天的仇,因為對聳天的仇恨,使得他們的世代傳承都對聳天的人有著特別的聯繫,這種力量充塞他們小小的身體之內,遇到聳天古族的人,就會在他們的小小的身軀爆炸開來。加之,聳天古族的人,以強悍絕對的身體傲立於人世,他們執著於他們強壯無比的身軀,造就他們心靈的無限放蕩,因此,對心靈力量很難抵抗。也許,聳天古族的人都很野蠻、很狂妄,然而正是這種野蠻和狂妄,成就他們心靈的豁達和純真,這般的心靈,是很輕易就會受到古心族的操縱的,這也是當年聳天被古心毀滅的原因。
烈古受到帝都的重創。在血靈傳出風長明被困之時,喬野立即要東侵眠栗,當時烈冰反對,喬野不顧烈冰的反對堅持出兵,與此同時,布族後方出現一支軍隊,那是由天力姬率領的,她所率領的是她父親的熾族大軍,北狼和柳燕抵擋不住,喬野只得回師救援……
在戰爭中,烈冰完全成了一個傀儡。她是有著古心王族的血統,但她畢竟是女人。當年喬野一手把她捧成古心族的女王,又一手培養她,其實只是把她當作一個棋子。喬野或者並不想把烈心當成一個棋子,只是,以事實論之,烈冰的確是棋子的。她不願意看到戰爭,很多事情她都不願意,但為了喬野崇高的理想,為了喬野以及族人中的一些人所謂的復仇,她必須得做些她極度不願意做的事情。
從風長明的身世被血靈公諸於世,烈冰知道那個在吻海時的「白明」、與她征戰的冰旗霸主「白明」、殺了影明的「白明」、強姦了斯耶芳的「白明」、冒死強行救走斯耶芳的「白明」,就是她最純潔的記憶裡的、那個在雪城時遇見的大男孩:風長明。
她不願意再侵入他的領地,不願意再與他為敵,可是,喬野亦知道這件事情,他不能容忍古心族的女王愛上聳天古族的男人。已經有了一個斯耶芳,不能再有一個烈冰了。於是他決定讓烈冰成親,讓他的孫子喬武成為烈冰的丈夫,從而成為古心族的男皇。由此,烈冰不但是他的棋子,還是他的犧牲品,為了他的理想,他要犧牲烈冰最純真的感情、犧牲烈冰的純潔的身體、犧牲烈冰所有的想念和幸福……
他強行給烈冰和他的孫子訂親的日子是巴洛二十年九月二十四日,正式成親的日子訂在十一月十八日。
凡古心族的人,都贊成這樁婚事。
烈冰對此沒說什麼,她一生都被喬野所操縱。她已經習慣了服從喬野的意願,按喬野的意願,而成為喬野(以及族人)所期待的「女王」。
然而,她是最終發覺,她其實只是喬野和族人的奴隸。
她沒有自由,甚至沒有了夢。
她的夢,埋藏在吻海冰峰那溫潤的雪底……
她所有的一切,都與冰雪相關:她的名字、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的出生、她的成長、她的心動、她的感情以及她的思念,都是關於雪的;關於雪的神秘、純潔以及人們意想不到的溫馨。
在她的認知裡,最溫暖的地方就是吻海冰峰,畢竟喧嘩的人世,給她的,只有孤獨和寂寞,那一種感覺,叫她從心底感到顫慄、感到寒冷;在人們的認知裡,吻海冰峰是海之眼最冰寒的地方,然而對於烈冰而言,人世才是最寒冰的,哪怕烈日曬在她嫩白的肌膚,她仍然感到寒顫——她的心靈,在為人世的殘酷無情而寒冰、顫抖。
自從喬野讓她與喬武訂婚,她就很少露面,都躲在她的房間。哪怕是重要的軍事會議,她也不出來了。古心族的人也瞭解這些,可他們沒有多少人給予她同情的。他們覺得烈冰和喬武是最好的一對,是天造地設的,只是烈冰想不開,一心想著聳天那狂妄的小子……
巴洛二十年十月二十九日。斯雷敲響烈冰的房門,他在房門外站了好一會,烈冰才出來,她看見斯雷,似乎有些訝異——她本來以為是喬野的,不料卻是一直與她沒有什麼接觸的斯雷。
自從斯耶芳背叛古心隨風長明而去,斯雷竟然也贊成斯耶芳的決定,而且他很喜歡看到這樣的結果,他說聳天古族的男人,永遠都那麼驕傲,不可一世的強悍。正因為他的這些言行,被古心族其他的人認為他是不值得信任的,像他的女兒一樣的不可救藥。因此,古心族的人離他越來越遠,甚至不願意和他說話,任何重要事情,都不給他參與,把他排除在外。斯雷對此表現得很豁達,他做父親的,為了女兒,他還能計較什麼?人的心吶,都是肉生的啊!
「女王,我可以進去嗎?」斯雷朝烈冰笑,這笑帶著善意,烈冰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族中的人對她如此的笑,笑中帶著難以想像的親切與和藹的,這是屬於「父親」所特有的笑容。
她點頭,讓斯雷進了她的房間,她就把掩了,斯雷忽然轉身,朝她道:「女王,你把門反鎖了,我有點事想和你商量,是關於風長明的。」
聽到風長明的名字,烈冰的小小身軀微顫,她於是把門反鎖了,招待斯雷坐好,她就坐在斯雷的旁邊。斯雷注視著烈冰,發覺烈冰的眼神已經失去曾純的色彩。他記得,烈冰以前的那一雙美麗的眼睛,是閃耀著雪的明亮和潔淨的,但是現在這雙眼睛,卻充滿憂傷、墮落、以及難以想像的寂寞。
「那個男孩……就是在雪城的時候你遇到的那個男孩,真的就是帶走我家芳兒的男人嗎?」斯雷道。
烈冰的眼睛閃了一下,低聲道:「嗯,是他。我本來很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熟悉的,可是他變了臉容,生得更加高大了。我又怕我認錯人!他應該是認得我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不帶我走呢?他說過,再見到我的時候,會帶我走的。是不是他已經把我遺忘了?」
她喃喃自語,語氣中有些怨恨風長明,她不知道風長明再次遇見她的時候,是沒有關於她的記憶的,直到從臨海歸來,風長明的記憶裡才重現關於她的記憶:那是他在吻海遇到的小小的雪天使。
「也許他有別的原因的。由他冒死救芳兒的情況看,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男人。關於他給女王的承諾,或者是別的原因,他不能夠實踐……」斯雷企圖安慰烈冰,可烈冰的心,豈是他一兩句話可以慰藉的?
「雷大叔,他們在逼我死哩!」
烈冰突然憂傷地說了這句,斯雷的心頭大震,他看見烈冰那雙眼睛裡流出了眼淚,可那淚,不是晶瑩的,那淚,竟然是渾濁的,帶著人世的渾濁……
「不該叫你離開吻海冰峰的。我們為了我們的目的,把你的一切都犧牲了。你在吻海的時候,不瞭解自己的使命,你是吻海的雪裡,潔白的天使。吻海的雪,因為你變得格外的美麗,變得有了生命。可是我們為了復仇,把你抬出來了,又把你往渾濁的人世裡丟……」
「我現在也明白,所謂的復仇,只是一種恆久的自卑的作祟心理,古心族的人,永遠都存留著一種被奴隸的心理,他們想反抗這種心理,可偏偏緊記著聳天古族對他們的奴役。女王——,不,斯雷從此不叫你女王。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可沒有人真正地疼愛過你,也許除了雪城的那個男孩,你從來沒有感受到人的真誠。芳兒她沒母親,可她畢竟有我這個父親疼她,你卻什麼也沒有的。以後,我叫你冰雪兒吧,你是屬於冰雪的,你沒了父親,就認我斯雷做父親……」
烈冰忽然哭泣起來,埋首進入斯雷的胸膛,斯雷歎道:「你如果認了我這父親,你就不再是王族的血統,你只是我斯雷的乖女兒,和我芳兒一樣,都是我斯雷的女兒,要是他們敢傷害你,我斯雷就和他們拼了。」
「都多少年了,我斯雷不瞭解曾經的歷史,我只知道所有關於聳天古族的仇恨,都是被他們灌輸給我們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聳天古族是如何的壞。但由風長明身上看到,聳天古族的人,有著他們恆世的缺點,卻也有著他們令人折服的傲世長優。誰能夠冒著生命危險只為了救一個曾經被他強姦過的永遠仇敵?誰又能夠在心靈和身體的控制下,爆發出聳天的狂、召喚出聳天狂傲的鬼雄之魂?只有風長明!他是聳天恆古傳承裡,被聳天狂傲的死魂所承認的、唯一的傳承者?而你,你不是女王,卻也是我們古心族的傳承者,因為我覺得古心的傳承,應該是善良和寬容,而不是仇恨……」
烈冰掙扎道:「我不知道這些,不知道聳天和古心,我只知道,現在他們都想害我,都在看著我,然後笑,他們的笑,讓我感到到冷。他們說,風長明是我的敵人,可要是他們不說,我又如何知道他是我的敵人?然而,這敵人究竟怎麼回事?都過去五百年、甚至千年了,兩個不相識的人相遇,卻說是仇敵。為何會這樣呢?我當年遇見他的時候,他笑得很狂,笑得讓我很害怕,讓我有種要下跪的感覺,可是,他的笑不會讓我感到寒冷,而是讓我覺得很溫暖。我偎依在他的胸膛,是的,他的胸膛,靠他很近,我的心也害怕,只是,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他的胸膛好寬闊,不像我們的人,那胸膛好狹窄的,狹窄到要把人的血都擠出來。人若沒有了血,就只剩冰冷的身體了。」
「雷叔,你知道嗎?我一直都有一個夢,我夢想有一天回到吻海,然後能夠在吻海遇見他,叫他和我一起乘著火影,在吻海的雪淨的明空上,一起飛翔!」
「孩子,我知道……」斯雷被烈冰所感動,聲音幾近哽咽。
烈冰哭泣道:「可是,這個小小的夢,永遠都不能夠實現了。」
「不!」斯雷吼叫起來,他擁緊烈冰,道:「一定會實現的!你是雪中的天使,天使的夢想,是魔鬼所不能推毀。若誰要推毀你的夢想,我斯雷,就叫廝狂的魔鬼出來,叫他,把一切的小鬼毀滅。叫他,把千世的仇恨,從此了結!」
烈冰知道斯雷口中的「廝狂的魔鬼」就是風長明,可是,那魔鬼會知道她的最初的、小小的夢嗎?會救贖她的被塵世沾染的靈魂麼?
那個巨大的魔鬼,還會記得他在吻海相遇到的小女孩麼?他若再次出現,會帶他離開嗎?
會實現他的諾言嗎?
——「我下次回來這裡,你必須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