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十七折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此話一出,本擬激起滿座驚詫,誰知眾人無一開口,只有黃纓睜大明眸,雙手掩著小嘴,低呼:「原來……原來是你!」岳宸風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壺自斟自飲,彷彿耿照所指,與己全然無涉。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覺激起義憤,胸中似有炭炙火燎,不想餘人卻都反應冷淡;冷靜一想,登時醒悟:「這不過是阿傻的片面之詞,若要定岳宸風之罪,須拿出證據來。正所謂「打草驚蛇」,若無憑證,便是誣指!」餘光瞥去,果然橫疏影俏臉一沉,面色難看至極。

  金階之上,忽來一陣哈哈,獨孤天威舉杯仰頭,竟也笑了起來。

  岳宸風收了笑聲,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為何發笑?」

  獨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當年太祖武烈皇帝駐守蟠龍關時,曾經斷過一門奇案。」黃纓忍不住皺眉:「怎地又是蟠龍關?」被染紅霞明眸一瞪,扁著小嘴噤聲。

  「願聞其詳。」岳宸風瀟灑舉杯,彷彿一點也不在意。

  「當時鄉里間有家富戶,老爺突然暴斃,眾人疑心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卻抵死不認,臨堂開審時,只說:「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證據來!」太祖皇帝一聽,天眼頓開,當場聖裁:「既是苦主,當喊冤枉說委屈,只有殺人兇手,才會開口問人要證據!」婦人一聽,嚇得魂飛魄散,立遭天譴,活生生死在了堂上。」

  黃纓噗哧一笑。「這案子倒也不怎麼奇,奇的是太祖武皇帝。」

  獨孤天威執杯乜眼,沖岳宸風一笑:「岳老師,關於阿傻之言,你有何話說?」

  岳宸風沉默半晌,仰頭飲乾酒水,直視金階:「片面之詞,何足道哉!城主若要論罪,還請拿出證據來。」面上雖掛笑容,眸中殊無笑意。

  獨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岳老師晚生了幾年,若教太祖皇帝遇上,聖威一動,當場便遭天打雷劈,化成一灘膿血。」岳宸風撣衣起身:「城主大人若無見教,岳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請。」以目示意,南宮損與遲鳳鈞也跟著起身離座。

  「慢!」獨孤天威舉起手掌:「這事還沒完哪!今日之事,若非這小子誣指,便是你岳宸風犯案,長短扁圓,橫豎得有個交代。」

  岳宸風傲然負手,撣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將此事遍傳武林,訴諸公論,看看世人眼中,究竟是這廝誣指,還是岳某犯案?」

  獨孤天威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顧阿傻:「喂,他與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卻遲遲未殺人滅口,可見圖著什麼。你不掏點家生出來嚇唬嚇唬他,本侯這案子是要怎生問下去?」

  阿傻猶豫片刻,從懷中取出一隻燒餅大小的油布包,伏跪呈上。

  獨孤天威扯去布裹,露出一本黃薄小冊,紙質陳舊,不消細看也知年月久遠,簿面上寫著四個樸拙篆字,墨跡發毛轉淡,頗見磨損。獨孤天威瞇著眼睛,大聲念道:「《虎禪殺絕》……哎喲,聽來挺厲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尋不著的撈什子虎菉第七絕罷?」

  岳宸風眉目不動,半晌才淡然道:「敝莊祖傳七本秘籍,確有一部失落在外,連我也不曾見過。多年來,岳某耗費重金、遍尋不得,見慣了上門訛詐的假書騙子,早已不存想望。這廝多半聽聞此事,才編出如許謊言,請城主明察。」

  獨孤天威點頭:「原來是這樣,本侯最討厭騙子了。既是假書,留之無用,還不如毀了罷!」雙手一揪,頓將薄冊揉作一團!

  「且慢!」

  岳宸風一腳跨出,忽然停步。金階之上,獨孤天威鬆開十指,露出一抹邪笑,薄冊僅只微皺,並未毀裂;方才一喝,竟是作勢恫赫罷了。

  「慢些好,岳老師。」他瞇起小眼,慢條斯理笑著。「這書是老太爺啦,禁不起折騰,再捏揉一下,只怕化出滿天紙蝴蝶,誰都沒好處。」見阿傻神情木然,反不如岳宸風緊張,不由歎息。

  「阿傻,說實話,咱們拿書要挾他,所求高不過這本書。以岳老師今日的武功地位,諒必不會為了區區一本書橫刀抹脖子,以死謝罪;就算把你的故事傳將出去,也是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這世上弱肉強食,本沒什麼道理可講。說罷,你到底要什麼?公道可免;旁的,咱們再來參詳。」

  阿傻毫不猶豫地比劃。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道:「這有什麼用?你……」阿傻一把揮開,定定望著階上的獨孤天威,猶如著魔一般,又將手勢重複一次。

  耿照不等比完,忙抓住阿傻的手,他膂力極強,阿傻雙掌肌肉萎縮,力量遠遠不及;掙扎片刻,忽然開口叫道:「決……決鬥!」聲如鐵器磨砂,擦刮刺耳,咬字發音雖然怪異,眾人卻聽得分明。

  獨孤天威怒斥道:「耿照!好生翻譯手語,若再添亂,休怪本侯不顧情面,先砍了你的腦袋!」耿照正要開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見阿傻飛快比了幾個手勢,神情冷靜而漠然,益發襯出耿照的氣急敗壞。

  「他說了什麼?」獨孤天威臉露不耐:「照實講!」

  「他說:「這是天意。」」

  阿傻繼續比劃。

  「我被流放之後,一心想要報仇,他卻派了隨身二奴之一的攝奴,緊跟在後,只要有人想收我為徒,攝奴便出手殺人;數年間,我走遍大江南北,攝奴所殺的刀法名家不下二、三十人,其中有的只是出於義憤,看不慣他如此逼迫一名身殘少年,竟也難逃毒手。

  「後來,我流浪至央土,適逢祖龍江大澇,沿岸潰堤,盡被洪水淹沒。我僥倖抓住一片浮木,在洪流中載浮載沉,最後被人救起,混在難民中一同遷徙,又回到了東海道。來到王化鎮外一處山村,一名退隱的老刀客和他的孫女收留了我,我隨他們砍柴度日,一過就是大半年……」

  那樣安適閒逸的日子,幾乎讓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惡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門來。攝奴在大水中失落了阿傻的行蹤,受到主人責罰,便將大半年來奔波露宿的怨氣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得傷害阿傻,攝奴便當著阿傻的面,將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斷,折磨致死,然後用最殘忍的手段,將那名對阿傻最溫柔體貼的、水靈水靈的標緻小姑娘反覆姦淫,卻又小心翼翼不讓她死去。

  無法反抗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個細節,過程長達三天三夜。他嘶吼到喉嚨干燒滾燙,胸腔深處顫痛得無以復加,眥裂的眼眶裡爆出鮮血,卻無法澆熄攝奴殘暴瘋狂的高昂興致——他本就是江湖上風聞喪膽、十惡不赦的異域魔頭,這幾年跟著主人身邊多所壓抑,一朝解放,更是變本加厲。

  阿傻最後昏了過去,不知是肉體的疼痛抑或心痛所致。

  朦朦朧朧間,一股無聲的音浪穿腦而入,隱含著無窮無盡、凶獸般的毀滅力量,彷彿是應他的召喚而來。然後,他一睜開眼,就看見了「那個」。

  「「那個」?」獨孤天威蹙眉。

  「是一把刀。」阿傻冷靜比劃。「雖然它有刀的外型,但並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麼?」

  「是妖魔。只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毀滅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擎起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攝奴撲了過去。等他回過神,武功高強、出手如雷電炫赫般的攝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緊摟著那名蒼白的小姑娘,兩人癱坐在一地的血泊裡。

  「不……不要咬牙皺眉頭,你剛……剛才的樣子好……好可怕。」她綻開一抹虛弱的笑,顫抖的小手輕撫他的面頰,破裂歪腫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狀:「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氣息漸衰,然後一動也不動。

  ——所有要他「好好活著」的人,最後全都不在了。

  (沒有你們,我為什麼還要活著?)

  在風裡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爾醒來,愣愣起身,將老人和姑娘收埋,把攝奴的屍體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掃落山崖,然後像行屍走肉一樣的走著,漫無目的、無休無止,直到氣空力盡,昏死在朱城山下……

  ◇ ◇ ◇

  胡彥之沉吟道:「我聽說昔日縱橫西山的「夜煉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後,攜家人隱居在朱城山附近。東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鎮郊一查便知。」說著一笑,目光饒富況味:「倒是岳老師隨身二奴一向焦不離孟,武林人盡皆知,怎地如今只剩下一隻孤鳥?另外一位,卻又去了何處?」

  岳宸風冷笑。

  「我派攝奴出門辦事,已遲月餘未歸,正喚人去查。我的家奴若有什麼萬一,這位小兄弟恐怕脫不了干係,屆時報官開審,還請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還岳某一個公道。」

  獨孤天威嘿的一聲,撚鬚道:「依我瞧,這書是真是假,普天下也只有你岳宸風知道。這樣罷!我替阿傻定個約,今年六月初三,沉沙谷秋水亭之上,你二人當著天下豪傑的面,好好比試一場。阿傻這廂,便以這部《虎禪殺絕》作抵押,你要打敗了他,書便雙手奉上,岳老師以為如何呀?」

  滿座聞言,盡皆愕然。

  橫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過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彥之腹中暗笑:「以岳宸風的身份地位,豈能與一名骯髒乞兒動手?他若應了這場,無論勝負如何,斷難再代表鎮東將軍府出戰,慕容柔如折一臂。說到底,這獨孤天威可一點都不傻。」若非礙著場面,幾乎大聲叫好起來。

  岳宸風面色陡青,但也不過是一剎,旋即哈哈一笑:「與這少年有深仇大恨的恐非岳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岳某人一刀便能要了他的性命,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獨孤天威笑道:「岳老師若無異議,咱們便說定了。」岳宸風冷冷一哼,並不答話。獨孤天威滿面得意,撚鬚回顧:「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今年六月初三秋水亭,當著天下豪傑的面,你與這廝好生一決,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白日流影城什麼沒有,就是傢伙特別多,本侯命人給你造口好刀,砍岳宸風他媽的!」

  誰知阿傻竟搖了搖頭,顫著手胡亂比劃。

  獨孤天威眉頭一皺,直視耿照:「他說了什麼?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視線追著他如顛如狂的雙手,飛快念道:「「刀……不用……我有刀。只有……只有這把刀才能……才能殺他。就像我殺了……攝奴一樣。這……這是天意?」」一把抓住阿傻雙肩,使勁捏著,低喝:「阿傻,別慌,看著我!你說什麼,什麼刀?是那柄妖魔之刀麼?刀在哪裡?」

  阿傻嚎叫一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將他推開!耿照被推得踉蹌幾步,正要立穩腳跟,一股潛力自落腳處直撲上來,陡然間將他往後一掀,耿照失足坐倒,伸手往下一撐,使了個「鯉魚打挺」躍起身。

  阿傻兩眼血絲密佈,原本慘白的瘦臉青得怕人,飛也似的衝下露台,撲進那堆髹了漆的大紅木箱之間,雙手抓起一隻三尺見方、高約兩尺的紅木箱一搖,逕往旁邊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貯金珠寶貝散落一地,浮起一層暈黃珠靄,如夢似幻。

  遲鳳鈞劍眉一豎,峻聲喝道:「大膽狂徒!來人,將這廝拿下!」

  這些箱子名義上是鎮東將軍府饋贈的禮物,扛箱的卻是東海道臬台司衙門選出的公門好手,個個身手不凡,見狀也顧不得侯爵府的體面,紛紛攘臂呼喝,朝阿傻蜂擁過來;幾條黑黝黝的精壯胳膊鎖著他的肩、臂、腰、頸,便要將人拖倒。誰知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僂著身子一扭一彈,四、五名大漢倏被震飛出去,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摔得橫七豎八,掀翻成壘的貯禮紅箱。

  胡彥之心中一凜:「是道門「圓通勁」一類的功夫……這小子造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縱身撲了過去,速度之快、落點之準,宛若蒼鷹搏兔。眾人乍聞襟風獵獵,一眨眼間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兩人四目相對,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並不奪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濃髮之間,汗水爬滿蒼白的肌膚,血絲密佈的眸中嵌著點漆般的深邃瞳仁,幾乎看不見一點白,宛若一雙紅眼。耿照心中一動,忽覺一陣頭暈目眩,彷彿某種聽不見的穿腦魔音一瞬間透體而入,震得他百骸俱散,體內氣血翻湧,劇烈跳動的心臟不住撞擊著胸腔,似將破體而出!

  (這……這是什麼感覺?)

  耿照忍不住鬆手,抱著頭踉蹌後退,一股莫名的感應自心底油然而生。

  阿傻撫著身邊那只紅箱,裹著髒污繃帶的枯瘦手指滑過油亮亮的紅漆,耿照只覺顱中的無聲尖嘯也隨之震顫,彷彿被指尖細細擦刮,不由得汗毛直豎,渾身透著一股令人牙酸的激靈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頭,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

  「那是什麼?箱裡裝的……到底是什麼?」

  阿傻雙手掩面,從箕張的指縫間露出一雙血瞳,然後顫抖著把手掌置在腦後,像蝠翼般伸展十指,殭屍般的動作說不出的生硬扭曲,透著森森鬼氣。

  「他說什麼?他到底說了什麼!」獨孤天威突然大喝,聲音罕有的透出威嚴。

  耿照眼前血紅一片,紛亂的影像畫面混雜著腦中的無聲尖嘯,滿滿佔據五感,似要進一步奪取他的四肢百骸;屬於「耿照」的部分正緩緩退出身體,另一混沌不明之物即將甦醒……

  失去意識的剎那間,耿照猛被一喝驚醒,腦海中最後殘留的畫面是阿傻怪異的手勢,想也不想,抱頭脫口道:「是妖魔!他說箱子裡裝的……是妖魔!」阿傻啞聲嘶吼,抓起紅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過耿照頭頂,在台上摔得粉碎,破片木屑四散開來,席間諸人紛紛走避。

  箱中所貯之物失去遮掩,遂在露台中央顯露本相,通體泛著暗沉猙獰的銅光,襯與遠方天空陰霾,說不出的陰森迫人。

  那是約莫籐牌大小、厚逾一掌的黃銅楯狀物,週身佈滿古樸的銅餮表號獸紋,又像是贔屭龜甲;兩側各四隻爪狀三節腹足,關節處隱約露出機簧,猶如一隻巨大的銅鑄蜘蛛。銅蛛正中有道細細溝槽貫穿而過,似乎夾著刀板一類的物事,形似刀柄的部位佈滿棘刺,遠望猶如半條蟹足,十分猙獰。

  獨孤天威居高臨下一端詳,氣得哇哇大叫:「他媽的,岳宸風!你們鎮東將軍府吃飽了撐著,竟送老子一口鍘刀!好歹也送個什麼虎頭鍘、龍頭鍘,這玩意兒龜頭龜腦的算什麼?」

  岳宸風冷笑:「這不是我鎮東將軍府的東西。究竟是哪個魚目混珠,尚在未定之天!」遲鳳鈞眼見場面要僵,忙對負責扛箱的公人們一揮手:「來人,把那東西抬下去!」兩名沒被阿傻摔暈的精壯差役齊聲答應,三步並兩步奔上露台,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嘿喲」一聲,合力將斗磨似的銅蛛抬高——

  忽聽「喀啦」一聲輕響,那如蟹腳般佈滿銳刺的鍘刀刀柄陡然彈起,猛將前頭那人的下巴打碎,勁道之強,那名漢子自鼻樑骨以下的大半張臉倏地不見,只餘一個血淋淋的黑窟窿,猶如捏碎的胡桃殼兒。

  銅蛛頓失支撐,前半截盛著屍體轟然墜地,彈起的刀板餘勢不停,「唰」地將後頭之人當胸剖開,鋒刃入肉斷骨無比爽利,如分厚紙,聲音說不出的好聽。那人從左邊鎖骨開到右肋,活活被劈成兩,連喊叫也不及,雙手一鬆,「碰!」銅蛛重又落下,八隻黃銅巨足穿破樓板,猛然鎖起!

  兩具屍首一前一後,趴在銅蛛之上,一人只剩半顆腦袋,窟窿中兀自骨碌碌地冒著血,一人給片成了兩,恰好順著蛛身上的細細血槽滑向兩邊;被劈開的斷口銳利平滑,便以墨斗刀鋸精細分割,也難如此齊整。若非腰下相連,簡直就是分跨銅台的兩件東西,風馬牛不相及。

  彈起的刀板打擺子似的前後搖動,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咿——」的一聲刺耳銳響,斜斜靜止不動,棘刺橫生的刀柄上黏滿血肉,紅漿緩緩淌下,利棘間還卡著一枚焦黃色的小顆骨粒,似是斷牙。

  這一柄無主之刀,輕而易舉便奪走了兩條人命。

  滿座多是高手,然而機關發動的一瞬間,竟無一人來得及出手,十幾隻眼瞪得斗大,一時俱都無語。雲錦姬等全嚇傻了,半晌才「惡」的一聲,伏地大嘔起來;有的牙關一咬,當場昏死過去,也有手腳發軟、趴在一旁簌簌發抖的。

  黃纓嚇得面無人色:「這……這是什麼怪物?怎麼……」忽然閉口不語。染紅霞亦自心驚,以為她厥了過去,忙舒玉臂將她環起,卻見黃纓抱頭顫抖,呆滯的目光投向虛空處,恍若著魔。

  獨孤天威又驚又怒:「這……這鍘刀會殺人!是……是誰弄來的鬼東西?」省起自己乃一城之主,膽氣略壯,才覺那物事看來不再像一座銅鍘,而是猙獰的銅蛛背頂插著一把刀。刀柄上猶帶鮮血,參差戟出的銳利棘刺張牙舞爪,似是挑釁著持握者的決心。

  岳宸風只當他是作戲,冷哼一聲:「鎮東將軍府內,斷無這等魑魅魍魎!城主搜集天下奇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寶太多,忘了有這一件!」獨孤天威怒道:「放你的狗屁!誰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搜集這等骯髒凶器!閉上你的鳥……」靈光一閃,轉頭大叫:「阿傻!這是你說的那柄魔刀麼?」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耿照神識未復、朦朧恍惚之間,本能地伸手去拉,卻只攫住半幅衣袖,心中湧起一陣不祥,低聲道:「別……別去。」阿傻也未甩脫,逕自登上露台,袖布便從指縫間抽滑而去。

  耿照勉強追上兩階,胸中煩惡益盛,倚著階欄委頓倒地,面色越來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緩緩走到銅蛛之前,默然不動。

  岳宸風望著那佈滿銳利棘刺、鮮血淋漓的鍘刀握柄,不覺冷笑:「就算真能教你抽出一把刀來,卻有誰人堪握?還未殺敵,手掌已被尖刺貫穿……世間,哪有這樣的刀?」雙手負後,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

  話未說完,阿傻低吼一聲,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鮮血鼓溢而出,染紅了纏裹的布條!他枯瘦的右臂肌肉扭曲起來,一條墨線似的氤氳黑氣透出肌膚,沿著血脈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著,「錚」的一聲激越龍吟,竟將刀板從銅蛛上拔出來,流光一閃,霍地撲向岳宸風!

  這一下快得肉眼難辨,眾人回過神時,只見岳宸風渾身裹在一團銀光裡,雙手仍背在身後,卻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練似的刀光緊緊黏纏,繞著他週身疾走,每一刀都是貼肉摩發、更無一分餘裕。

  阿傻人隨刀走,漸漸失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為一抹如翳灰影,混著雪灩灩的刀光盤旋飛繞,其中裹了個不住前俯後仰、卻無法勻出雙手的岳宸風,無數斷毛殘布颼颼而出,被刀風帶得旋繞不去,舞成一個巨大的圓!

  這場面煞是好看,在場卻無一人能喝采,所有的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稍一瞬目,再睜眼時岳宸風已被利刃斷頭,便如銅蛛上那兩具屍身一般。胡彥之掌裡捏了把汗,心中忍不住讚歎:「好一個「八荒刀銘」岳宸風!換了是我,決計撐不了這麼久……這個阿傻,用的到底是什麼武功?」

  正想探身細看,餘光忽見一個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動,卻是替岳宸風背刀的崑崙奴。胡彥之衣下飛出一腿,蹴得几案「唰!」一聲平平滑開丈餘,恰恰抵著崑崙奴的小腿脛骨。

  他將酒壺、食皿都抄在手裡,隨手放在黃纓几上,衝著胖大黑奴笑道:「欸!江湖規矩,一個打一個。要是人多欺負人少,人家滿城鐵衛一擁而上,還不剁了你這頭黑毛豬?」

  那崑崙奴正是岳宸風隨身二奴之一的殺奴。所謂「崑崙奴」,是指海外的伊沙陀羅、蘇達梨捨那等國度的子民,天生肌膚黝黑,直如鍋底,兼有厚唇、塌鼻等特徵,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羅國等地,以為是由海外的崑崙仙鄉而來,又因黑膚之民極是刻苦耐勞,便於驅役,故爾得名。

  殺奴瞥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彥之料想他不通央土官話,多言無益,往前踏了一步,兩手十指折得喀啦作響,指了指刀匣,又做了個禁止的手勢,眥目狠笑:「咱們東勝洲的規矩,下場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兩招。」

  殺奴無動於衷,逕將背後的刀匣解下,作勢欲往場中擲去。胡彥之笑道:「好個不通人話的畜生!」又是一腿飛出,身旁另一張空幾凌空越過,殺奴隨手一揮,小几卻忽然墜下,穩穩落在先前那張几案上頭,猶如迭羅漢一般。

  殺奴皺了皺眉,正要閃過桌案迭成的路障,忽見胡彥之一腳踩住黃纓的小几,笑道:「還來?這回杯盤碗筷齊至,湯湯水水的,包管你沒這麼好過。」殺奴遂不再動作,水銀般的兩丸銳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膚一襯,更顯陰沉,定定望向場中,面色十分冷漠。

  場內激鬥片刻未停,阿傻的動作越來越快,岳宸風仍無餘裕使開雙手,每一刀都差一點點便要破體入肉、血濺當場;黏纏之精,已無絲毫間隙。

  橫疏影心急如焚,須知岳宸風雖無功名在身,卻是鎮東將軍府的幕僚兼特使,今日若有什麼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實。鎮東將軍未必不心疼這位威震東海的武膽,但比起區區一人之生死傷亡,慕容柔毋寧更想要一個能名正言順對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俠、染家妹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倚著染紅霞湊近身去,漾開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溫息,低聲輕道:「若然傷了岳老師,該怎生是好?你們二位武功高強,能不能想想辦法,解了他二人之鬥?」

  胡彥之搖了搖頭,染紅霞也面有難色。

  「我辦不到。」爭端初起之時,染紅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劍法之精湛、手眼之高明,始終找不到一處能見縫插針的空隙,越看空門越少;一回過神,手指不知何時離開劍柄,驚覺此戰已無旁人置喙的餘地。

  胡彥之點頭道:「正是如此。要鬥到這等間不容髮的境地,雙方的內息、勁力、手眼身心已渾成一體,一進一退都須準確無礙,才能維持平衡。但這平衡十分脆弱,就像以髮絲懸掛利劍而不斷,又或者斟酒滿杯,酒水高於杯緣卻不溢出,都是一觸即潰、完美卻脆弱的平衡。」一指不遠處的殺奴,斂起笑容:

  「方纔若教那廝擲刀而入,平衡立即崩潰,那非是輸贏勝負的問題,發斷劍墜、酒溢杯傾,肯定是兩敗俱傷。那黑胖子如不是渾到了頭,便是不安好心。」

  橫疏影不懂武功,滿腹機謀無用武之地,咬唇喃喃:「這……該如何是好?」

  胡彥之搖頭:「外力難入,只好讓他們自個兒分出勝負啦!」黃纓插口道:「胡大爺,那個阿傻武功很高麼?岳宸風是東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沒法兒還手。」

  「我也說不準。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後,動作才變得如許之快,肯定是刀上有古怪。」胡彥之單手環胸,撫頷一笑,眸裡卻無甚笑意。「至於那姓岳的……嘿嘿,我是到了現在,才忍不住有些佩服。要換了是我在場中,這架早已打完啦。」

  驀地一聲驚呼,卻是自金階上傳來,雲錦姬尖叫道:「別……別過來!」卻見刀光灰影繞著一身黑衣的岳宸風不住移動,直朝金階撲去,所經之處木屑四濺、破氈橫飛,器物擺設等如遭尖刀重錘絞搗,盡皆毀壞。

  胡彥之與染紅霞交換眼色,心念一同:「好個狡猾的岳宸風!」

  階上姬人驚慌逃竄,其中一名失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風一觸,整個人像被吸進去似的,一陣骨碌悶響,戰團中爆出大蓬血瀑,殘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遭異獸啃噬,噴了一地白漿碎骨,和著黏稠的血污流淌開來。

  獨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縮在座中,動彈不得。獨孤峰拔出佩刀,慌忙叫道:「來人……快來人!護……護駕,護駕!」南宮損拉著遲鳳鈞退開幾步,手按劍杖,白眉下的一雙銳利鷹眼緊盯場內,眼角皺起刀鐫似的魚尾紋,卻始終沒有出手。

  獨孤峰衝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麼儒門「兵聖」麼?還不快些動手!」南宮損沉聲道:「貿然介入,兩敗俱傷,恐將波及城主!此局不可從外破解,須由內而外,方有生機。世子稍安勿躁。」

  獨孤峰尖聲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們一個個賠命!」頸額青筋暴露,更襯得肌膚蒼白如蠟。他見露台下無數金甲武士湧至,精神略振,揮刀道:「快些過去!保……保護城主!」

  「且慢!」

  一人撫著額角,手扶階欄,緩緩自台下行來,竟是耿照。

  「誰都不許來。此刀變化自在,具有無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雲龍,陰陽從類,乘蹺破空,浮行萬里!刀之所向,凡人沛莫能御。」猛然抬頭,眼中掠過一抹赤紅,沉聲喝道:「這是第四柄出世的妖刀,「天裂」!」

  橫疏影、染紅霞一齊轉頭,兩雙明眸裡各有異色。耿照走過獨孤峰身畔,隨手奪去他的佩刀,手腕轉動了幾下,似是在試刀稱手與否,一邊朝阿傻二人行去。那名慘遭分裂的姬人殘屍還在眼皮子底下,胡彥之不覺色變:「喂!小耿,快回來!」

  耿照恍若不覺,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獨孤峰回過神來,才省起愛刀被奪,氣得俊臉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頭理論;剛跨出兩步,額際一涼,一綹發毛颼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幾聲裂帛銳響,已被刀風削破,嚇得他把手一縮,踉蹌退走。

  黃纓被拉著退到一旁,忽爾清醒,忙搖了搖昏沉的小腦袋,一見耿照自入死地,唯恐他被吸入刀風之中,也變成一堆殘屍膿血,不顧師姊在旁,雙手圈口:「耿照,你快回來!要不,我再也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進,微側著頭,似乎在端詳什麼。鋒銳的刀風在身前翻飛飆射,空氣中塵灰激揚,似能辨出刃跡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綻開裂口、濺出血花,突然刀尖一撥,倏地插入銀光之中!

  胡彥之正欲飛身去救,瞥見殺奴身形一動,反足將小几掃了過去,大喝:「老子讓你別動!」小几往先前壘起的几案堆上一撞,三張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幾轟然倒散,殺奴踢開一張、以刀匣擋下一張,直飛而來的那張則撞碎在他圓厚如象的左臂膀上,殺奴面無表情,彷彿無關痛癢,卻也不再蠢動。

  反觀場內,景象又是一奇。

  耿照橫刀插入戰團,彷彿熱刀切牛油,居然無聲無息,人隨刀光不停旋繞,漸漸失去形體,執敬司獨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戰圈,與阿傻的灰影同繞著岳宸風打轉。橫裡多出一柄刀來,岳宸風依舊雙手負後,旋風似的前俯後仰、左閃右避,最後索性閉上眼睛,渾身毛孔放開,知覺敏銳到了極處,全以高明的聽勁應對來招。

  胡彥之心想:「阿傻的大哥練到了「意發並進」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的能耐,但終究要敗在這廝手裡。若非「發在意先」,如何能閃過這等連綿攻勢?」忽聽黃纓急道:

  「這……這又是怎麼回事?莫不是兩個打一個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彥之解釋:

  「為了不破壞脆弱的平衡,他必須追上阿傻的速度,跟著一起出刀;兩刀速度一致,對岳宸風來說只是同避一招罷了,並無差別,三人逐漸形成另一個完整而平衡的圓。到了那時候,耿照只消轉向接過阿傻的刀招,便能將姓岳的排出戰局。」

  黃纓拍手歡叫:「我明白啦!這便是「由內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紅霞喃喃道:「但……他如何與阿傻出招一致?這可不是光靠一個「快」字便能做到。莫非……他倆學過同樣的武功?」胡彥之搖頭:「小耿不懂內功,這我可以打包票。阿傻那小子身上的內功,倒像道門圓通勁一類。」

  黃纓環抱著飽滿沃腴的雙乳,側頭問道:「那麼天下間,有沒有能模仿他人招式的武功?」胡彥之沉吟:「劍法之中,是有所謂的「圓通鏡映」之招,但要學得一點不錯,還能後發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沒有。否則大家也不必練武啦,練得辛辛苦苦,豈不是為人作嫁?」

  橫疏影一凜,陡地想起琴魔遺言,暗忖:「妖刀幽凝的《無相刀境》,不就是專門映射敵招的武功?按說耿照未與幽凝刀照過面,那是琴魔魏無音在靈官殿所遇,怎麼他也會這門功夫?」心思周轉間,胡彥之突然大叫:

  「著!」

  只聽「鏗」的一聲清響,雙刀首度交擊,獨孤峰所用的碧水名刀乃是城中甲字號房首席大匠屠化應親手所鑄,端非凡品,卻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斷半截刀尖。

  耿照雙目赤紅,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為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阿傻眼睜睜看著岳宸風滑出戰圈,辛苦盡皆白費,不禁眥目狂吼,須臾間兩人又被裹入刀光,金鐵交擊聲不絕於耳。

  岳宸風倒退而出,雙臂一振,終於重獲自由,滿腔的氣悶登時爆發,仰頭大喝:「刀來!」整座樓台被吼得一震,梁頂塵灰簌簌而落。根柢稍差的如橫疏影、雲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閉目,幾乎暈死過去;染紅霞、南宮損等高手也各退一步,暗自心驚。

  殺奴一抖刀匣,「錚!」翻開匣蓋,名動天下的赤烏角刀便要出匣。

  胡彥之大喝道:「都說了讓你別動,你偏不聽!」身形微晃,也不見抬腿跨步,人已搶至匣前,一手按住赤烏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擺下飛出一腳,正中殺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殺奴料不到這名青年大鬍子竟如此之快,被結結實實一踹,圓挺的大肚子如流沙般陷下,右腳倒退一步,腳跟著地的瞬間,「啪啦!」樓板應聲碎裂,原本像麵團般柔軟的肚子突然硬如金鐵,夾著胡彥之的腳踝往前一頂,便要將踝骨折斷!

  胡彥之一按刀匣借力彈起,膝蓋撞上殺奴的咽喉,忽聽身後掌風迫近,岳宸風大喝:「狂徒!動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鈞一髮之間,胡彥之不禁暗笑:「他媽的!偷襲便偷襲,哪來這些大帽子理由?」絲毫不敢大意,運起餘勁回身揮掌。

  「砰!」兩人一觸即分,胡彥之忽如斷了線的紙鳶向後飄去,高大的身軀飛出露台;眾人驚呼聲裡,只見他猿臂暴長,勾著樑柱輕輕巧巧轉了一圈,又躍回場中。岳宸風撫掌讚歎:「好俊的功夫!鶴真人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果是絕學!」胡彥之冷笑不語,並未接口。

  岳宸風轉過頭去,眼中殺意大盛。自他出道以來,從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無力還手,羞怒之餘,拼著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禪殺絕》不要,也要將阿傻斃於刀下。

  正要取刀,忽見一條枯瘦黝黑的人影立於金階下,雙手抱胸,面無表情,那雙銳利的視線如真劍實刀般破空而來,週身渾無半點破綻,卻是呼老泉。他往階下隨意一站,剎那間,那座被搗毀大半的階台竟有固若金湯之感,果然阿傻與耿照二人的戰圈漸往後移,獨孤天威之危頓解。

  (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岳宸風打消了取刀的念頭,左掌握拳置在腰後,右手扶著刀匣,目光定定望向場中——這次他學乖了,岳宸風一向是聰明人。銅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將阿傻那個廢人變成可怕的殺手,再加上自己一時大意,幾乎死得不明不白;說不定,失蹤多時的攝奴真是那廝所殺……

  他饒富興味地打量著銅蛛,又看看場中那兩名突然冒出來的毛頭小子,以及他們精彩的搏鬥。能把雙手殘廢的廢人變成高手、連隨意擺放著都能殺人的神秘兵器,委實太有趣了;將軍對此,一定會大感興趣的。

  ◇ ◇ ◇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岳宸風那一聲內勁雄渾、沛莫能御的大喝。

  他一睜眼,驚見表情猙獰的阿傻揮舞妖刀撲來,速度快得不可思議。耿照一向知道自己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勝常人,但他從不覺得是自己快,或許只是旁人的動作慢了些——

  現在,他終於知道在別人的眼裡,自己究竟是什麼樣。

  阿傻揮刀不但快,而且絕無停頓,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連換氣也不必。更要命的是:妖刀天裂顯然比他的刀還要鋒利,一但擊實了,刀刃便又短少一截,這在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戰鬥中簡直要命。

  他對先前發生的事並非一無所知。這身體所經歷過的,全都印在他腦海裡,只是在發生的當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潛藏在身體裡的另一個人——往好處想,奪舍大法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實在不是時候。

  (琴魔前輩,您若天上有知,還請快快顯靈,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實在是頂不住啦!)

  面對勢若瘋虎、連岳宸風都難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只剩下「反應敏捷」這一項優點。沒有了行雲流水般的神奇刀法,他仗著敏捷的身手伏低竄高,頓時險象環生,眼睜睜看著手中碧水刀一寸短過一寸,驀地腳下一絆,仰天坐倒在銅蛛之上,身子恰恰橫在鍘刀縫間。

  阿傻舞刀一撩,妖鋒過處,碧水名刀剩得一隻空鍔。他殺得興起,目綻紅光,掄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將耿照剖成兩半!死生之間,耿照忽覺熱血上湧,視界裡一片赤紅,也不知身體如何動作,陡地乾坤互易、龍虎翻轉,一陣天旋地晃,整個人已移至一旁。

  「鏗!」阿傻一刀劈入銅蛛縫中,溝槽裡機關發動,牢牢咬住刀板,妖刀天裂竟爾歸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卻絲紋不動,臂上的墨線飛快消褪,扭曲鼓脹的肌肉也開始萎縮,轉眼又回復成原先瘦弱白慘的半殘模樣。

  耿照見機不可失,抱著阿傻的腰著地一滾,只聽他慘嚎一聲,血肉模糊的右掌鬆脫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頓時分離。

  銅蛛之上,帶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動作,又緩緩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聲八足翻起,斗磨似的銅甲蛛身應聲著地。除了滿地的骨血白漿,以及三具畸零殘落的屍身之外,看來直與初現時無異。

  倏忽之間,劇鬥已止。方才打鬥時人影刀光如雷霆震怒,在場無一人能稍瞬目;罷時卻驀地一靜,山已崩、海已陷,生機頓絕,滿堂屍橫血溢,恍如惡夢一般,誰也說不出話來。

  「來呀!把人……把人給我抓起來!」

  眼見阿傻凶器離手,獨孤峰回過神來,膽氣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見二人手無寸鐵,自露台之下一擁而上,風風火火地將耿照與阿傻圍了起來。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間翻開幾個淒慘的血洞,汩汩冒著帶黑的污血,週身汗濕如浸,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氣息十分微弱。耿照用身體遮護著他,揮拳打倒了七、八人,中者無不裂盔陷甲,如遭錘擊;無奈人潮蜂擁而至,不多時被按倒在地,須得十幾條大漢連勾帶鎖,方能將他制服。

  染紅霞見狀俏臉驟寒,劍鞘戟出,接連點倒幾人,濃髮一甩,仰頭嬌喝:「城主大人!臨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貴城的武士之道?」

  獨孤天威受激不過,氣得七竅生煙:「當然不是!你們這些個白癡飯桶,通通給本侯退下!」一干金甲武士不敢違拗,紛紛撒手退開。耿照被揍得鼻青臉腫,身上倒無大礙,撐地一躍而起,抬望染紅霞一眼,小聲道:「多謝你。」沒等染紅霞答應,轉身去照看阿傻。

  獨孤峰把她俏臉霎白、咬唇顫抖的情狀全瞧在眼裡,一股酸意衝上腦門,忿忿不平道:「父親!耿照分明與那廝有所勾結,若不拿下查辦,恐怕……」

  獨孤天威沒等他說完,抄起酒壺便往他頭上扔去,狂怒道:「你這個白癡,給老子閉嘴!」獨孤峰狼狽閃過,還待還口,忽見頭頂上劈里啪啦的砸來一通碗盤,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餘,不得不閉上了嘴。

  「來人!速喚大夫前來,不計一切代價,定要把阿傻治好!要少了一毛半角,本侯活宰幾個與他賠命!」獨孤天威說著,忽然轉頭道:「岳某某,只消阿傻未死,你我之約依然有效。你放心好啦,本侯不會把你的醜事與今日丟臉的模樣說將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別擔心得吃不下飯。」

  岳宸風哼的一聲,並不理會,沖橫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鎮東將軍府恭候大駕。少陪了!」披風一振,頭也不回,逕自走下露台,殺奴背起刀匣,緊跟在後。沿途偶有護衛或詢或阻的,俱都「碰、碰」兩聲倒摔出去,連他一片衣角也沒沾到,呼喝、慘叫聲一路迤邐而出,片刻便去得遠了。

  遲鳳鈞與南宮損頓失馬首,兩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對望一眼,只得坐回原位,神情十分尷尬。

  獨孤天威肚裡暗笑,省起一事,質問耿照:「喂,你怎知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結舌,一時也答不上話。

  獨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著老爹的鍋碗瓢盆伺候,只怕早已喚人來拿。眼見避無可避,橫疏影權衡輕重,輕描淡寫地交代了琴魔遺言一事,反正在座的染紅霞、胡彥之等也都知情,消息早晚要傳入其餘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當日琴魔臨終之前,將妖刀種種授與染二掌院,耿照也在一旁聆聽,故爾知曉。」說著瞥了染紅霞一眼,明眸含笑,彷彿此事再也自然不過。

  牽扯到染紅霞,獨孤峰更是不肯放過,一徑冷笑。

  「父親,比起此事,有一節更加可疑。耿照入城數年,一向在長生園打雜,近來轉至執敬司當差,如何能有這等刀法造詣?以岳宸風之能,仍被妖刀殺得招架不住,他卻能輕鬆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這廝故意隱瞞武功,定是潛入本城的奸細!」

  這回獨孤天威不再扔碗碟了,瞇著眼細細端詳,片刻才道:「耿照,托你的福,我兒子總算不渾啦,說的還真他媽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細,何必在我這裡打下手?」拈指一彈,一陣密如擂鼓的沉重腳步聲踏上樓來,幾十名披甲執銳的禁園鐵衛分作兩列,將耿照二人團團圍在槍尖圓陣裡,看來這次是玩真的了。

  耿照轉過無數念頭,卻不知從何說起。

  ——就算把「奪舍大法」的事說出來,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猶疑,忽聽一人道:「喂,小耿!上回你同我說過的,怎地自己倒忘啦?」卻是胡彥之。

  他見耿照一臉茫然,暗自調息,撫胸定了定神,笑著說:「我見你身手不凡,問你的師承門派,你回說:「我沒拜過師傅。不過小的時候,有一位老伯路過鄉里,曾教過我三天刀法。這算不算數?」」

  耿照向來不愛說謊,但冷靜一想,此際坦白反而不易取信於人,老胡江湖混老,自是想到了法子,只得順著他的話頭,低低「嗯」了一聲。

  獨孤天威大笑。「胡大爺,這一聽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是三天便能練成的?本侯雖不是武人,你可不能呼攏我。」

  胡彥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見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卻不得不信。」回顧耿照道:「耿兄弟,你說那人是一名白鬍子白頭髮的老人,雖著粗布衣裳,自有一股官老爺大人們的威風氣派,還對你說:「老夫刀試天下,罕逢敵手,平生從不欠人情,恩仇必報。承蒙你惠予一碗白粥,也算有緣,權且授你一路刀法。」我說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頭霧水,幸虧他天生黝黑,面上難見心虛愧色,又是「嗯」的一聲,企圖矇混過關。胡彥之裝模作樣,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心底也沒什麼把握。此人十數年前已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負;性子又剛直,不肯欠人半點恩情;所授刀法運使開來直如行雲流水,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橫疏影不通武藝,心中卻有一部近三十年來的武林名人錄,由「數一數二的用刀高手」一語發想,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爺的說法,莫非是昔日的東海第一名刀,與琴魔齊名的「刀魔」褚星烈?」

  「刀魔褚星烈」五字於水月一門,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黃纓聞所未聞,蹙眉道:「這人是誰?我可從來沒聽過。」染紅霞久歷江湖,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低聲道:「沒你的事。別添亂!」黃纓貓舌微吐,不敢再問。

  胡彥之不知水月停軒的內規,解釋道:「「刀魔」褚星烈與「琴魔」魏無音,都是昔日挺身對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過當年一役,褚星烈與妖刀一齊墜入落星峽,雙方同歸於盡,按時間推算,斷不能傳授耿兄弟刀法。」

  染紅霞不欲多提刀魔之事,隨口道:「若說年紀形貌、嫉惡如仇的個性,「夜煉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俠已遭攝奴毒手,恐難求證。」

  胡彥之道:「「夜煉刀」威名素著,也是一號人物。但要說刀中數一數二,只怕還不能夠。況且他連岳宸風手下的攝奴也打不過,由他傳授三天的刀法,豈能打倒壓制岳宸風的天裂妖刀?」

  獨孤天威道:「胡大爺,聽你這麼一說,約莫是心中有譜啦!可別淨賣關子。」

  「是。」胡彥之抱臂道:「只學三天的刀法,卻能制服妖刀,唯有傳奇人物方能教出。這等樣人,百年間僅只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刀」,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猶在「刀魔」褚星烈、「夜煉刀」修玉善,甚至是今日的「八荒刀銘」岳宸風之上。

  「難能可貴的是:此人文武兼修,兩道皆能,其名同列東勝洲之《凌雲三才》、《五極天峰》,昂然立於文武兩榜的至高絕頂,乃是奇人中的奇人,智者中的智者,更是最有資格問鼎「天下第一」的人選之一!」

  橫疏影聞言一凜,驀地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驚呼。

  「你說的,可是那位與太祖武皇帝齊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彥之環視全場,目光所及,心頭無不一震,彷彿可以想見其人。

  「傳藝三日,足以技壓妖刀;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的鎮北大將軍、昔日金貔王朝公孫氏的皇脈血裔,被稱為「刀中之皇」的「奉刀懷邑」武登庸才能辦到。而耿兄弟他,便是當世唯一的刀皇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