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武登庸」三字,獨孤峰、染紅霞等俱都變色,連獨孤天威都不禁直起身來,目中掠過一抹精光。耿照聽得瞠目結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點沒掉地上。
「刀……刀皇傳人?」
(就是這個表情!就憑這副傻鳥樣,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幹得好!)
胡彥之非常滿意。
「沒錯,耿兄弟。當日路過龍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動天下的刀皇武登庸。金貔王朝公孫氏的「皇圖聖斷刀」已被此人練至化境,據說能在交手的瞬間辨出敵人的陰陽、進退、剛柔等,再以順合逆斷、轉換五行的法子破敵,一經施展便如行雲流水也似,號稱是千勝不敗的刀法。」
他瞥了南宮損一眼,笑著說:「今日適逢儒門兵聖在場,南宮先生見識過無數奇功絕藝,閱歷最廣。敢問當今天下刀法,有哪一門使開來如行雲流水,能見縫插針,接刀引招於無形?」
眼見眾人目光聚集過來,南宮損輕咳兩聲,捋鬚道:「依老夫之見,西山金刀門柳氏「不周風」、南陵青丘國秘傳的「稽神刀法」練到了極處,皆能生罅尋隙,破關如裂紙,未必讓皇圖聖斷刀專美於前。」
胡彥之哈哈大笑。
「人說「天下三刀」,稽神、聖斷、不周風。南宮先生一口氣抬出另外兩門,那是沒得說,對症下藥,行家裡的行家。在下斗膽一問:過去三十年裡,柳家有誰練成了不周風,青丘國內有幾個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這……」南宮損面色鐵青,沉聲道:「一個也沒有。」
「練就皇圖聖斷刀的倒有一個。其餘兩門,不過是百餘年前的江湖神話,嘴上說說、慎終追遠不妨,較真便不好啦。」胡彥之嘻皮笑臉:「依南宮先生之見,那岳宸風岳某某在當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幾位?」
南宮損冷冷一哼,銳目裡滿是輕蔑,緩緩豎起了三根指頭。
「老夫敢說,無論往前或往後十年,岳莊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麼殺得岳某某滿廳亂滾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了,是也不是?」
南宮損銀眉一聳,交迭在杖劍方首的雙掌緊握,兩條雪練似的長鬢無風自動,寬大袍袖忽如鼓帆,週身塵灰揚起,似有一隻看不見的無形圓環倏然擴散。這是打入城以來,胡彥之頭一回見他動怒,心頭微凜:「老頭身負藝業,絕非泛泛,可不能當他是一般的馬屁精。」
南宮損拄劍昂坐,寒聲道:「老夫平生觀鬥無數,自問未曾走眼。胡大俠若然不信,不妨與岳莊主一鬥,若能對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水亭的牌匾,從此退出江湖!」
這話胡彥之若早半個時辰聽見,只怕要反臉,但與岳宸風一對掌後已大為改觀,心中苦笑:「你倒是抬舉我。」正色道:「岳宸風的本事很高,這點無庸置疑;阿傻被妖刀附身後,竟能殺得他勻不出雙手,可見天裂之能,決計不在岳宸風之下。兩名強者豁命一決,試問能以一刀輕輕佻開、接招移轉之人,實力又是如何?」
南宮損默然良久,半晌目光才越過了胡彥之,抬望金階上的獨孤天威,沉聲道:「能教出這等身手,遍數刀界,我也只能想到武登庸。至於這耿姓少年的招式路數,只能說與傳聞中皇圖刀法相似。老夫並未親眼見過刀皇武學,所論止於臆測。」
兵聖都這麼說了,誰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反駁。遲鳳鈞見機極快,眉目一動,拈鬚笑道:「都說流影城中臥虎藏龍,不想竟有刀皇傳人。武登庸與虎帥韓破凡、陶老丞相等並稱開國三傑,若非退隱,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國,顯赫非同一般。耿少俠師承刀皇,臨危挺身,果不負神功侯之威名。」
黃纓一聽,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轉,眼波盈盈,彷彿連眼角的晶瑩小痣都笑了開來。
「嘖!看不出你這木頭一段,居然也有忒大來頭。」她見眾人打量耿照的眼光丕變,不由得暈紅雙頰,嘻嘻笑著,拿手輕按柔軟碩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層雪肌薄汗,只覺胸腔裡一顆心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興奮什麼。
獨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時曾見過一回,模樣與胡大爺的轉述差不多,這事的確有門道。」喚人將地上的殘屍血漬清理乾淨,把雲錦姬等一班嚇傻了的姬妾打發下去,瞇眼想了一想,轉頭對耿照道:
「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小廝,否則傳將出去,人人都說本侯屈了名門高徒,背地裡笑話。我看這樣,你也別干下人啦,本侯便補你個七品典衛的官兒,平日仍歸二總管調遣。你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滿座盡皆錯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還未可知,卻平白得了個正七品的「典衛」之職,由小廝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間。眾人心想:「難怪在白日流影城,寵姬與廚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總管,可說是其來有自。」
橫疏影蛾眉微蹙,不過是眨眼功夫,隨即一笑。
「還不快謝恩?」
耿照如夢初醒,跪地磕頭,也不知該說什麼,目光不自覺投向胡彥之。 獨孤天威笑道:「本城有刀皇傳人做典衛,想必岳某某也不敢再來耀武揚威。耿照,你跟你師傅好些年沒見了罷?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師傅若未埋進土裡,不定便來與你相見。」
胡彥之陡然省覺:「原來這廝打的是這主意!」
放眼當今天下,誰在刀界的聲望能蓋過「八荒刀銘」岳宸風?唯有昔日被尊刀中之皇的「奉刀懷邑」武登庸。消息一旦放出,武登庸若還在世,極可能上流影城來找徒弟,屆時六月初三秋水亭一會,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萬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傳人,又或武登庸撒手人寰,這一著也足以打亂鎮東將軍府的佈局;慕容柔被迫應變,倉促之間,便有可乘之機。胡彥之幾乎要喝起彩來,暗自捧腹:「說他傻,這廝還一點都不傻。「引武登庸對付岳宸風」雖然異想天開,卻不失為妙著。所謂:「盲拳打死老師傅。」獨孤天威胡亂出手,這下可有人要頭疼啦。」
遲鳳鈞與南宮損對望一眼,顯然也想到了一處,找了個借口,並肩起身告辭。
獨孤天威瞇起小眼,懶憊揮手:「不吃飯便快滾蛋!留你們吃點喝點,倒像灌毒似的,一個跑得比一個快,忒掃興!不吃啦、不吃啦。」把幾上碗碟一推,起身道:「我睡午覺去。那阿傻給我照看好,本侯與岳某某賭局未竟,誰敢傷了本侯的押注馬兒,我抄他全家!」階下幾名內侍慌忙來扶,將他攙下了不覺雲上樓。
主人離席,染紅霞姊妹也一齊起身。橫疏影送遲鳳鈞、南宮損等下樓,撫司大人與秋水亭之主的身份非同泛泛,染紅霞久歷江湖,通達人情,也領著黃纓,隨橫疏影一同送客。
胡彥之打了個酒嗝,面頰脹紅如血,踉蹌倒退幾步,靠著樑柱搖手道:「哎喲,居然喝醉啦。兩位走好,請恕……請恕在下不送。」
遲鳳鈞暗忖:「天門掌教的親傳弟子,於應對進退之上,竟還不如水月停軒的女流。謠傳近年天門派系紛亂,幾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壯的野心,鶴著衣節制無門,早晚生變,看來不假。」面上不動聲色,拱手道:「胡大俠是江湖豪傑,瀟灑自任,本就不拘俗禮。就此別過。」南宮損杖劍懸腰,負手拾級,倒是頭也不回,樓板下依稀能聽見他嚴峻的冷哼聲,充滿了輕蔑與不屑。
獨孤峰一聲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干金甲武士同去。
橫疏影臨下樓前,回頭吩咐道:「你先扶胡大俠回房去。」蓮步欲移,又拋下一句:「少時在挽香齋等我。」耿照聽命慣了,躬身答應:「小人知道了。」橫疏影責怪似的瞥他一眼,耿照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怔怔看著人去樓空一片風,飄散著若有似無的淡淡血味。
「你現下是親王府裡的七品典衛啦,哪來的「小人」?」胡彥之低聲取笑:
「一縣縣令也不過就從八品,還比你小了不只一級哩!我的典衛大人。」
耿照見他腳步蹣跚,身子一離樑柱,便歪歪倒倒起來,只怕是真醉了,趕緊上前攙扶,一邊小聲埋怨:「還不是你害的!現在……該怎生是好?」胡彥之笑個不停,片刻才緩過氣,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話剛說完,「嘔」的一聲,一口血箭仰天噴出,幾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彥之連嘔幾口,血污逐漸由黑轉紅,脹紅的面色不住變換,乍紅乍黑,倏地又轉成透出青氣的煞白,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許血色。
「有……有沒有人瞧見?」胡彥之低聲問道。
耿照攙著他四下眺望,搖了搖頭。
「先……先離開這裡。」
兩人相扶下樓,慢慢行走在迂迴的長廊上。胡彥之深呼吸幾口,足下不停,一手搭著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著欄杆一路前行,漸漸恢復元氣。
「那廝掌力之沉,是我平生僅見。」胡彥之恨極反笑:「那股勁力就像蛆一樣,一沾即入,鑽埋之深、散佈之快,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頓失感應,潛伏待發。我及時以天元掌卸去勁力,但還是中了一絲;暗使真氣運行一周天,只覺各處不順,卻不知勁力究竟潛伏何處。」
耿照憶起先前露台之鬥,不由一凜。
「岳宸風?」
「當真是什麼人玩什麼鳥,哪路貨練哪門功。人是陰險卑鄙,掌也是陰險卑鄙。呸!」胡彥之低頭啐了口血唾,恨恨說道:「這路潛勁爆發之時,勢如雷電霹靂,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絕非吐血這麼簡單,恐怕五臟六腑已然爆體而出,死成了一團爛肉。」
耿照聽得心驚膽戰。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會碎體而亡麼?這哪裡叫武功,根本就是傷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彥之糾正他:「岳宸風那廝雖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卻不是外道旁門,須以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練苦修,方有這等造詣。我聽說虎菉七神絕中有一門名喚《紫度雷絕》的掌法;那廝所用,約莫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以卑鄙的手段,奪了阿傻的家業及祖傳武學,又怎能青出於藍,練得比阿傻的大哥還厲害?」胡彥之搖頭:「唯一的可能,就是岳宸風本就身懷高明內功,由內而外,貫通了虎菉七神絕。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自然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勝過岳家傳人,又何必費盡心思盜取七神絕?」
「這……我也想不透。」胡彥之沉吟道:「情報太少,臆測毫無意義。待阿傻醒轉,再好好問他一問;也得走一趟王化鎮,查查「夜煉刀」修玉善是否當真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從何而來。」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出禁園,胡彥之的氣色盡復如常,腳步不再虛浮,看來便如普通的醉酒之人,絲毫看不出身受內傷。「我所練的武功,內息根基全在輕功之上。」胡彥之笑著解釋:「盤膝打坐那一套,對牛鼻子比較有效,偏偏我越是走動,周天搬運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氣血暢旺、身輕體健,可比什麼針藥補丹都強。」
耿照聽他說得逗趣,也跟著笑起來。胡彥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頭,居停獨立,屋舍之外還有一片寬敞的小園,供策影坐臥歇息。
昨夜,流影城內負責馬匹的龍廄司動用了十來名壯漢,本想將它拉進馬廄,誰知策影一靠近廄捨,廄裡的馬匹便騷動起來,相互踐踏、以頭吻撞擊護欄,狀若瘋狂。那龍廄司管事養了二十幾年的馬,從未見過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親眼見著,光聽這聲響騷動,還以為我牽來的是一頭吊睛白額虎……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莫可奈何,只得如實回稟世子,任它自去。
這一對悍馬、浪子的組合既是麻煩人物,自要安置在離群索居之處,免生事端。耿、胡二人越走越僻,所經處廊廡曲折、簷蔭低深,四周悄無人語。
耿照見無人打擾,終於忍不住問:「老胡,你為何說要我是刀皇傳人?那位武登庸武前輩,又是何等人物?」胡彥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我且問你,現今統治東勝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馬王朝的獨孤氏。」
「在獨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臨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厲害的嘛!」胡彥之故作驚奇,乜眼笑問:
「那麼在澹台氏之前,東勝洲又是誰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搖頭。胡彥之絲毫不意外,怡然道:「在碧蟾王朝的三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公孫氏的天下。公孫氏以武功開國,歷代皇帝均享有「武皇」之稱,精刀通劍,亦擅掌法內功,皇族中人人會武,高手輩出,在古今帝系裡更無第二家。」
但武登庸並不姓「公孫」,耿照心想。
胡彥之早料他會有此問,沒等開口,繼續道:「拳頭或可打下江山,卻無法千秋萬載。金貔王朝最後一任武皇驕奢荒淫,國家早已如華宅朽柱,看似金碧輝煌,實則風雨飄搖。他老兄還執意發動戰爭,打算征服南陵道諸國,誰知在青丘國九尾山吃了個大敗仗,六軍崩潰,武皇死於亂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機竄立,天下就此易主。
「武皇雖死,公孫氏遺族仍還有許多高手。澹台公明將他們封到北關道的武登一地,特許免貢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國。公孫遺族感恩戴德,自願為碧蟾王朝守衛北關,為表臣服,歷代族主均以「武登」為姓,不再自稱公孫。」
「原來如此。」耿照會過意來:
「這位武登庸前輩,便是金貔王朝公孫遺族的首領?」
「正是。」胡彥之點頭。「武登庸是遺族中百年難遇的奇才,文武兼備,將「神璽金印掌」、「皇圖聖斷刀」兩門絕學練得出神入化,被譽為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嘗一敗。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歡他,不但封他做鎮北將軍、北關道總制,還把最鍾愛的女兒靈音公主嫁給他;既是重臣,又是駙馬,武登庸手握北關道十五萬大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聲威當世無雙。」
耿照恍然大悟。
難怪城主說武登庸「與太祖武皇帝齊名」,獨孤弋十八歲繼承家業,成為東海獨孤閥的家主,同時也繼承了「鎮東將軍」一職,以及世襲一等候的爵位。兩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鎮東一鎮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還是武功蓋世的絕頂高手,堪稱一時瑜亮。
「當時,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認最有資格角逐「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號稱「五極天峰」。太祖武皇帝與武登庸同列其中,從年輕到老,這兩個人便不斷地被天下人拿來比較:比誰武功強、比誰功名高,誰最後橫掃寰宇,威加四海;誰又為君王了卻天下之事,而後飄然引退,贏得生前身後名……」
耿照想像兩名不世出的少年英傑,從年輕競爭到老,其中一人為了天下蒼生,終於向另一位伏首稱臣,兩人攜手掃平天下,拯救黎民於水火之中。故事的尾聲,那位被認為退讓已極的前朝駙馬、鎮北大將軍,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難以想像的退讓,他謝絕封賞,舍下族民,穿著蓑笠泛舟於江湖,從此消失蹤影——
「……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個好處。」
胡彥之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第一,「皇圖聖斷刀」沒有其他傳人,與刀皇交過手的,沒死也七老八十啦,多半眼歪嘴斜、癱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來指認你的刀法。第二,金貔王朝公孫氏的武學有項特性,恰好當作煙幕,用來解釋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時很管用,有時又不怎麼稱頭。」
耿照面上一紅,還是抵不過好奇心,忍不住問:「是什麼特性?」
「據說金貔王朝公孫氏的武功,與命格息息相關。」胡彥之笑道:
「想當然爾,若無帝王之命格,自然練不成專為帝王創製的武功。人家問起你為何學不到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於萬一,你便兩手一攤,無奈聳肩:「我是龍口村來的窮小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輩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經不錯啦!」」
耿照忍笑道:「這個我會說。「我是龍口村的窮小子……」」胡彥之噗哧一聲,兩人相對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著肚子彎腰吐氣:「老……老胡,世上真的有對應命格的武功麼?我雖沒怎麼練過武,總覺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關係。」
胡彥之搖頭。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騙人的罷?帝王之家編了出來,用來唬弄無知百姓的。」
他揉揉心口,緩過一口氣來,悠然道:「武學鍛煉的是身心手眼、氣息內勁,瞧不出與命格有甚關連。再說,若真與命格相關,那公孫家的人在學武之前,豈不是要先學算命,秤秤自己的命格,要不練到七老八十一事無成,才知是「命格不符」,還有比這更冤枉的麼?」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胡彥之續道:「第三個好處,刀皇其人,料想已不在世上,更不會巴巴跑來揭你的底。異族攻破白玉京時,武登庸之妻靈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殺殉國,據說刀皇傷心欲絕,每為太祖武皇帝做先鋒時均抱死志,歷經千百陣猶不可得——誰教他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個人活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無生趣,豈能長生?連武功蓋世的太祖武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極天峰」同命凋零,如今餘者寥寥,刀皇也應約如是。」
耿照不勝欷噓,忽然想起:「當年異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時,北關鎮將便是這位武登庸前輩罷?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萬的軍隊,異族豈能輕易斬關,直搗都城?」
胡彥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實在是個很懂得聽問題、又懂得問問題的賊小子。誰要是被這副老實外表騙了,當你是枚大地瓜、楞頭青,早晚要吃虧的。」耿照皺眉道:「老胡,你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在罵人?」
「當日武登庸若在北關,說不定碧蟾王朝便不會滅亡了——這樣的說法,至今還在天下五道間流傳。壞就壞在:當年異族入侵之時,武登庸人並不在射平府,更未向兵部告假,連北關大營的參謀也不知其下落……他就這麼不見了蹤影,誰也不知去了哪裡。」胡彥之道:
「十五萬北關守軍裡,只有五千是直屬武登庸的部隊,由武登遺民組成,戰力最強;其餘各部均有所屬,分佈在北關道各處,那些個太平軍頭平日威福慣了,只聽鎮北將軍府的號令,誰也不服誰。
「異族入侵之日,北方尚無嬰城防護,據說那鬼神般的異族軍隊不到一日便突破了封鎖,迅雷不及掩耳地斬關南下,沿途遭遇的軍隊全被殲滅、屍骨無存,各駐軍肝膽俱寒;沒有鎮北將軍的虎符親筆,無人願意出城血戰,眼睜睜看異族的黑血骷髏旗旋風般一路南下。僅僅是遲了七天,白玉京便即失陷。」
等武登庸趕回射平府時,世上已無一名姓澹台的皇族。
大火燒燬了白玉京,六千多名皇族之屍陳於城郊祖陵,身首分離,死狀淒慘。
而在鎮北將軍府迎接他的,是靈音公主聞訊之後懸樑殉國、已然冰冷的嬌軀。容顏傾世的公主有著一顆絲毫不讓鬚眉的剛烈之心,遠比她的王室兄長們更有氣魄。她以一死來向丈夫表達內心無盡的痛苦與憤怒,指責他辜負了父皇的托付,因擅離職守而導致國家滅亡。
不久之後,異族又突然無故撤兵,央土無主,各地軍鎮應勢崛起;北關道多有驕兵宿將,頓時分裂割據,亂成一團。將軍府內的幕僚紛紛勸武登庸自立為皇,武登遺民更是一心盼望能復興金貔王朝,最後武登庸卻選擇投入獨孤弋麾下,只因獨孤弋打著為澹台王家復仇雪恨的大旗。
「……對前朝來說,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擅離職守,導致北關防務的指揮系統崩潰,無法抵擋異族;但他最終沒有據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下,加速了天下一統的進程,不知避免了多少無辜犧牲,又教人十分敬佩。」
胡彥之聳肩一笑:「我若是他,應該也會選擇退隱罷?這一身的功過實在太難議啦,今生不該負的也負了、不該捨的也捨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只能留待後世評說。」
耿照揣想武登庸孑然一身、煢煢獨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陽平原的景象,不禁縮了縮脖頸,說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應該十分後悔吧?)
如果能夠,他願不願用一身武功、一族興復,甚至是一己生命,換取那遲到的七日?如果一切能夠重來的話,他還會不會離開射平府、離開北關道,離開那貌美卻剛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著這樣的悔恨,人要怎樣才能繼續活下去?
他開始有些瞭解,老胡斷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發覺得心虛:「我……能冒認是他的弟子麼?這樣的人,這樣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的名諱?」低聲道:「老胡,我們這樣子騙人,豈非很對他不住?我……我不想這樣。」
胡彥之早已料到他會這樣說,淡然一笑。
「你別聽岳某某亂放狗屁。名位有時確如浮雲,但有的時候,卻是救命應時的萬靈藥。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若只是打下手的小廝,今日獨孤天威追究起來,也只能拿你當奸細查辦。要不,該怎麼解釋一名下人竟能在天裂妖刀之下來去自如,解了「八荒刀銘」的斷頭之危?」
他見耿照默然無語,又道:「況且,阿傻雖暫時保住了一命,然而獨孤天威那寶貝真讓他同岳宸風打擂台的話,肯定白送一條命,你想不想救他?還有你那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義,他私放了我們,這事早晚教獨孤峰知曉。這個你要不要救?」
耿照聽得熱血上湧。他與阿傻萍水相逢,憐其失聰,又想起了家鄉的姊姊耿縈,這才無法袖手;但葛五義卻是受自己的連累,萬萬不能舍下不管,大聲道:「當然要救!」
胡彥之冷笑:「但執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個?只有刀皇的弟子、堂堂七品典衛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機會救人。」典衛一職原本是親王府內的侍衛長,相當於皇帝身邊的御前帶刀,品秩甚高,卻毋須實際任職,逐漸演變成親王重臣們用來籠絡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尋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實屬不易。
耿照無言以對,肩膀垂落,神情十分氣餒。
胡彥之道:「小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幫你一把。你若想調查妖刀之事,這七品典衛的身份十分受用,決計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見耿照猛然抬頭、滿臉震驚的模樣,他嘿嘿一笑,低聲道: 「你認出了天裂妖刀,二掌院卻無動於衷,顯然當夜琴魔臨終前所傳,是你不是她。這個關竅一想通,剩下來的就很容易懂啦:你之所以能應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所傳,是也不是?」
耿照幾乎想把一切和盤托出,轉念又想:「二總管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千萬不能露臉,以免流影城捲入風波,如玄犀輕羽閣般萬劫不復。我已違背她的交代,鬧出這麼大的事來,豈能一錯再錯?」無法判斷該不該說出來,猶豫片刻,低頭小聲道:
「我不能說。」
胡彥之「嗯」了一聲,也不生氣,忽然停下腳步,原來是客舍已至。
「正所謂「朋友相交貴乎誠」……」見耿照吞吞吐吐、急著想解釋的慌亂模樣,忙舉手安撫,沉穩道:「你別急,我沒生氣,也不是責備你。人都有難言之隱,重點是當你想說的時候,有沒有人可以聆聽。」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這裡。我同你二哥,隨時歡迎你來。」
咿的一聲,柴扉輕輕掩上。胡彥之手扶粉壁,寬闊高大的背影緩緩前行,終於隱沒於客舍門影之內。日影西斜,暮靄浮動,耿照呆立在圍籬外,心空蕩蕩的,彷彿被他的磊落刺傷,既恨自己彷徨猶豫,又覺軟弱無依;霎時天地俱遠,更無一物可恃。
◇ ◇ ◇
耿照踏著夜色,匆匆回到挽香齋,書齋裡已點起高燭,橫疏影正伏在案前振筆疾書,雪白細潤的小巧額角上垂落一綹濃髮,鬢邊微帶輕潮,頰畔黏著些許髮絲,裸露的胸口嫩肌佈滿密汗,連微噘的上唇都潤著一小片水珠,襯與金絨似的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耿照這才發現:比起尋常女子,二總管的體質著實易汗,整個人宛若柔水捏就,被燭火燈焰微烘著,便沁出一整片瑩潤香汗,清幽如梅的體香被汗水體溫一蒸,驀地馥烈起來,活像是煮化在糖膏裡的茉莉花醬,濃郁之外,又說不出的溫甜適口。
他自從領略過了女子的好處,眼中所見、耳中所聽,甚至鼻中所嗅,都與過去大不相同。同樣是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從前只覺她親切、美貌、精明強幹,梳妝打扮都極好看;如今所見,卻是她伏案寫字時那雪潤潤的藕臂線條,滾動著破碎汗珠的酥膩肌膚,還有那雙飽滿尖翹的渾圓乳廓——
沉甸甸的乳房下緣裹著兜錦衫紗,被主人輕擱在几案上,彷彿為了減輕巨乳對肩背造成的沉重負擔。沃腴的乳肉被堅硬的烏檀桌板托高撐擠,在乳房上緣聳起兩座渾圓傲人的雪白乳球,滿滿溢出胸衣綾錦,形狀更加飽滿傲人,乳質既綿軟又尖挺……
耿照佇立在門前許久,始終沒跨過檻兒來。最後,還是橫疏影先瞥見了他。
「進來。」
耿照回過神來,只覺面紅耳熱,訥訥地摸進書齋裡,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橫疏影頭也不抬,繼續寫字;寫完一封,又取過一帖空白書柬。
耿照四下張望,不見其他隨班行走,知她屏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責備自己一頓。思慮至此,心中反倒釋然,見她提腕往硯台裡捺了幾筆,起身趨前,拿起青瓷水注與騰龍貢墨替她研墨。
「回去坐好。」橫疏影繼續低頭書寫,彷彿連撥開他的手都嫌麻煩,片刻工夫都不肯浪費。耿照悚然一驚,倉促間聽不出她的口氣起伏,只覺甚是不善,低頭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發覺水注墨條還捏在掌裡,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兒拿著波浪鼓,模樣頗為尷尬。
轉眼橫疏影又寫完一折,要研墨卻又不見家生,抬頭見他回來也不是、坐著也不是,手足無措的呆樣,圓睜杏眼便要發作;瞧著瞧著,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滿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橫疏影一笑之下,再也板不起臉兒,雙頰暈染,咬了咬豐潤的唇珠,又氣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兒做甚?快還墨條來,淨礙事兒!」
耿照如獲大赦,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忍笑趨前研墨,漸漸不再忐忑。
橫疏影微側著秀靨提筆寫字,淡然道:「你現下是七品典衛啦,要注意言行,打從明日起,莫要再幹這等差使了。」耿照心中有愧,低道:「是。」研至濃淡適可,輕輕放下水注墨條,快步回座。
橫疏影擱下筆,指著手邊的頭兩封書柬。
「這封是呈給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則是發給掌理皇室事務的宗正寺,明日一早我便派快馬馳報京城,兩頭遞交。主上無戲言,他既讓你做流影城的典衛,你就得拿出七品武勳的樣子來,關於服儀進退等我會再找時間教你。典衛是正七品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錢,足夠你在家鄉買塊良田,為姊姊置辦嫁妝,安心奉養老父。」
耿照羞愧難當,雙手緊握扶手,低頭不敢說話。
橫疏影指著剛寫完的另一封便箋,那是流影城內通用的關條。 「明天,我讓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裝輜重隊,往龍口村接你父親和姊姊入城。你今日在不覺雲上樓插手天裂妖刀之事,雖救了岳宸風一命,可別奢望他會感激你。你當眾掃了他的顏面,以鎮東將軍府耳目之廣,難保不會牽連你的家人。」
耿照感激之餘,心中不禁掠過一抹寒意。
他並未天真到以為岳宸風會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隨著「耿照」這個名號為人所知,如姊姊、父親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八荒刀銘」岳宸風及鎮東將軍府的對頭。昨夜長孫日九的提醒言猶在耳,今日竟已不幸應驗。
江湖之險惡,令耿照不寒而慄,喃喃脫口:「原來我竟救錯了他。」
橫疏影輕哼一聲,怫然不悅:「你午間於禁園,沒做對過一件事。」她若狠狠責罵一頓,耿照心裡或許好受些,此刻只覺滿腔歉疚,既心疼她此後將無止盡的勞心勞力,以應付接踵而來的麻煩,又惱自己無力解決困難,低頭道:「小人知錯……」陡地想起橫疏影的叮嚀,訥訥閉上了嘴。
橫疏影歎了口氣,玉手輕覆書柬,輕聲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罷。有什麼事,我們明兒再說。」耿照還待開口,她一舞紗袖,俏臉上的神情毫無轉圜。耿照莫可奈何,長揖到地,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夠,橫疏影其實還想再留他片刻。
倒不是真想責備他什麼,只是看著這有時精明、有時又憨傻得可愛可笑的少年,她就不由自主輕鬆起來,就像……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只說說笑笑、聊些不著邊際的事也很開心。
但今夜不行。橫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發他離開。
她一回到挽香齋,那張紙頭已擱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攤開散置的賬冊圖卷裡,旁人看來直是藏葉於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見。但對凡事自有一套綿密理路的橫疏影來說,那淡黃色的薄脆紙箋異常刺眼,彷彿放置之人已透徹她獨有的思考模式,以暗碼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樣張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緩。
箋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過巴掌大的紙面,拓印似的斷續痕跡透著一股邪氣,彷彿是某種禽類所留。橫疏影目送耿照走遠,小心地閉起門窗、放落紗帳,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才將紙箋靠近燭火。
燭焰一攫紙尖,「噗!」綻出一蓬青煙,吞吐捲曲的煙絲凝聚成團,並不散逸,一下化成巨大鉤喙,一下又像是猙獰的趾爪,最後幻化成兩道蓋天鵬翼,抖擻著向虛空中飛去,眨眼消失不見,連些許餘燼都沒留下。
青鳥,本就是仙人的信使。這是仙人之間的秘密暗號。
儘管箋上一個字也沒有,但青箋所代表的十六字意義,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橫疏影便已記熟。收到青箋後,必須在規定時限內趕至某地,沒有理由、沒有借口,不惜一切代價。「絕對服從」,原本就是血誓書裡的一部份;由地獄重生的惡鬼們,除了復仇的目標與自身的慾望,只剩下一個必須服從的對象。
——是夜子時,九幽泉下;古木鳶令,「姑射」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