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將盡,橫疏影走過陰濕漫長的地底巖道,來到骷髏巖。
她戴著那張妖異詭麗的木製女面,頭罩黑巾,籠住長髮,玲瓏浮凸的姣好胴體被一襲寬大曳地的黑絨大氅盡掩,再加上雙肩厚重的三層烏布披膊(肩甲),活像從冥府爬上來的魍魎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論雌雄。
橫疏影出身青樓,不懂武功,「那人」卻能在流影城重重守衛下、將她神不知鬼不覺劫將出來,她假定其餘的姑射成員也都是身懷絕藝的頂尖高手。雖說從加入組織的那一刻起,橫疏影便已豁了出去,連死都不怕了,還怕甚來?然而每回集會她仍小心翼翼地將那樣防身武器帶在身邊,以防席間突生變化,危及自身。
轉眼巖道將盡,露出一扇自山壁上鑿出的長方石門,門中透出些許青幽異光,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會,「那人」總是頭一個抵達九幽泉骷髏巖坐鎮,以防餘人彼此交談,私下聯繫。
橫疏影滅去糊紙燈籠裡的焰火,取出一隻小小的白骨燭台。那燭台雕成人頭髑髏的模樣,只比尋常的男子拳頭略大些,雕工精細寫實,難辨真偽;通體潔白似雪,既無象牙、珍珠之溫潤,又不似玉石剔瑩,倒像烈火燒煉後的骨瓷石灰,白得妖異。
台座上小半截青燭,色如翡翠,橫疏影取火絨點上,蕊心「噗!」綻出一小蓬青滋滋的詭綠焰苗,雖無燒煙,空氣裡卻瀰漫著一股極不舒服的濃烈濁香,嗅不出到底摻了什麼燒料。
橫疏影初次聞嗅時嚇得踉蹌跌坐,差點將燭台擲下,嬌軀不停顫抖。
「很熟悉麼?」那人低頭望著她,深黝的面具眼洞裡迸出兩道銳芒。橫疏影不寒而慄,但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為他冷冽蒼茫的目光,而是源自那股濃厚呆板、充滿死氣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麼?」
她記得自己瑟縮在巖縫裡,抱頭拚命顫抖,一心只想搖散腦海裡蜂擁而出的恐怖景象:縮到成一半大小的乾枯人頭,堆得像山一樣;被烈火燒去皮肉血污,燒去腐臭糜爛的外表,只剩一顆顆白森森的髑髏,粉爍爍的,潔白得沒有一丁點雜質……還有為了掩飾兇猛撲鼻的濃烈屍臭,人們往燒成一片灰燼的殘垣上堆置綠葉香花……
橫疏影猛然回神,咬著唇驅散雜識,秉燭走到石門邊。
青燭綠焰的光暈只能照到周圍一尺之內,其餘便只一片漆黑。就著鬼火般的螢焰望去,黑暗裡懸浮著三張詭異的木製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駭人。
橫疏影知道在其餘三人眼裡,自己也是一張懸空的妖異鬼面,這便是青燭焰的妙用。她來此已不下數十次,對集會處是圓是方、有幾個出入門戶、周圍有沒有其他機關佈置等,仍是一無所知。
在黑暗裡,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說不定走出石門幾步,便是一處巨大陷坑——抱持著這樣的驚覺,在「那人」出現之前,其他成員便只沉默地隱身黑暗,彷彿這是僅剩的最後一點安全。
今天的情況極不尋常。子時將過,卻只來了四張面具,還有兩人遲未出現,包括召集會議的人在內,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姑射成員間互不相知,不許刺探、不許洩漏,違者必死;唯一掌握全員身份的,便只「那人」而已——放任成員獨處,決計非他所樂見。
時間在滴答的巖壁水聲中流逝。洞裡陰濕刺冷,儘管橫疏影黑袍下穿了御寒的旅裝,仍覺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氣透骨而入,額角如有無數小針攢刺,十分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開口。
「「古木鳶」呢?叫人巴巴站著,自個兒卻藏頭露尾的,這算什麼意思?」
西北方的綠焰一陣晃動,顯然秉燭之人說話所致。那是張虎形面具,張嘴露牙的模樣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際忽聞動靜、猛地轉頭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這張木鬼面的代號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鳶」,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組織的那個人。
橫疏影對深溪虎沒甚印象,兩人的任務並無交集,記憶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向沉默,做出這麼輕佻大膽的發言,這還是姑射集會以來的頭一次,只可惜無法從聲音多做判斷。面具有特製的簧片機構,能巧妙變化人聲,無論誰戴上面具,都只能發出專屬於那張面具的、既獨特又詭異的聲音。
另外兩張面具並未加以理會。
東北方的蟬形面具是「高柳蟬」,聲如其名,異常尖刺,然而說話的口吻卻十分緩慢,措辭謹慎小心,冷冷的調子,偶爾也有一絲姜辣火氣。橫疏影從不覺得面具的主人會是女子,更甚者,極可能是一名飽經歷練的年老耆宿。
位於西方的面具則雕成了飛鳥並翼的形狀,名曰「下鴻鵠」,那雙覆著面孔的巨翼上羽根宛然,又像兩隻佈滿鱗片的並排手掌,上頭開了兩個渾圓眼洞,令人渾身雞皮悚立,說不出的噁心怪異。除「古木鳶」外,另一張缺席的面具是「巫峽猿」,再加上橫疏影的「空林夜鬼」,即為姑射六人。
「巫峽猿也未到,還要再等麼?都等個把時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聲音低沉震耳,宛若獸咆,襯與輕浮叨絮的口氣,頗有些不倫不類。
但誰也沒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從地獄裡爬回來的惡鬼;支持他們活下去的,除了復仇的對象及自身的慾望,沒有其他。相對於煉獄裡的痛苦折磨,待在陰冷刺骨的地底巖洞等上一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麼?橫疏影心中冷笑,也選擇了沉默。
兩朵綠焰「噗、噗」接連亮起,東北方的虛空裡浮出一張猿面,兩支尖長獠牙還不算可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顯陰森。正北的首位上,青綠色的幽焰鬼火劃出一張巨喙如鉤、飛羽如熾的鳥形面具,姑射的主人倏然現身。
「諸君久候了。」古木鳶的聲音空洞呆板,猶如機簧震動。那槁木死灰般、一點生命跡象也無的單調聲線,伴隨著巖洞裡的巨大迴響,令人不寒而慄。「今日之會,乃因事態緊急。琴魔一事發生變化,須與諸君參詳。」
「據悉琴魔已死,此一情報經過查證,應有九成以上的準確度。」開口的是下鴻鵠:「有你親自佈置出手,便是魏無音也難逃劫數。人都死了,還待怎地?」
古木鳶冰冷的眼神越過漆黑的虛無,直向她迸射而來。
橫疏影清了清喉嚨——雖然透過「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動聽的嗓音將變得迷離磁啞,悉數磨去聲線、口吻、甚至措辭語調的辨識性,與白日流影城的橫二總管更無一絲雷同。
「據信琴魔在臨終之前,將妖刀的秘密傳給了一名喚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那名少年自稱是刀皇傳人,在流影城與天裂刀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離,本領不容小覷。」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麼?」巫峽猿的聲音隱有一絲波動。
「依我看,那少年與刀皇無關,只是信口雌黃。」橫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馬虎。」下鴻鵠接口:
「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卻擁有壓制天裂刀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腳。魏無音到底傳了什麼給他?光靠口耳交代,決計不能在一夜之間,把自己的所知所能傳給他人……那名喚耿照的少年,有無可能是魏無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兒的愛徒,他們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鳶沉聲道:「當務之急,須盡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處繼承了什麼,竟能壓制天裂。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負責,三天之內調查清楚,速做因應。」
「三天?」橫疏影一凜。
古木鳶並未回答。這是命令而非垂詢,本無響應的必要。
他頓了一頓,沉聲道:「諸君,妖刀既出,計劃便無回頭機會。倘若成功,各位肩負的血海深仇、欲殺之而後快的平生大敵,終能得到圓滿的結果;倘若失敗,則萬劫不復,想做回煉獄之鬼亦不可得。記住:計劃絕不能有一絲破綻,諸君若做了正確的選擇,我對諸位的承諾便會實現。」
黑暗的空間裡一片死寂。
橫疏影額汗涔涔,定了定神,又問:「若調查的結果,那名少年確實自琴魔處得到了破解妖刀的秘訣,又該如何?」
劍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來,橫疏影心驚肉跳,幾乎無法迎視。
「你說呢?」單調如振簧的語音不帶一絲感情。
橫疏影無法回答。
古木鳶平平道:「我們的計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殺了一個琴魔,這世上絕不能再有第二個琴魔,我的答覆是「殺」。諸君以為如何?」下鴻鵠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雖還不成氣候,為免夜長夢多,自然是殺。」
「既無武登庸,我沒興趣。」巫峽猿道:「殺。」
古木鳶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蟬緩緩說道:「殺。」
只剩下兩人尚未表態。古木鳶決事,一向不問旁人意見;此舉絕非徵詢,而是忠誠考驗。橫疏影香汗浹背,十枚尖尖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肉裡,想不到唯一可能與自己站在一邊的,竟是那輕佻懶憊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運已決,無法改變。眼下她必須挽救自己的。
正要說話,忽聽深溪虎道:「哎呀,這事就定了罷?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二,自是宰了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家生意做這麼大,有許多事忙,犯不著在這種地方纏夾。」他一開口,古木鳶便知不對,猛然轉過頭,眼洞中射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著聳聳肩,陡覺那目光如實劍一般,倏地破眼穿顱,連後腦勺都隱隱作痛起來,連忙轉開視線,暗自心驚:「他媽的,好厲害的老妖怪!」
橫疏影得他解圍,思慮一清,暗忖:「也對。世上豈有神功灌頂、一夕功成的事兒?耿照的舉止表現,說不定另有因由,未必與琴魔有關。」定了定神,從容應道:「他若妨礙了我們的計劃,自當剷除,以絕後患。」
古木鳶滿意點頭,沉聲道:「諸君去罷!待五刀齊出、刀主現世時,會再召集各位,商討下一步行動。」
綠慘慘的焰火逐一熄滅,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鵠、巫峽猿……四張鬼面接連沒入黑暗,最後只剩兩張面具隔空相對。「有事?」古木鳶的聲調依舊平板。
「你答應過我,絕不讓流影城捲入事端的。」橫疏影強抑怒氣,咬牙道:「如今赤眼被耿照攜回,萬劫落在紅螺峪的無生澗裡,天裂與其刀主更是大剌剌的卯上「八荒刀銘」岳宸風!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豈能倖免?」
古木鳶漠然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難,我對你的保證依然有效。還是你要我告訴其他人,讓他們在排局設謀以完成任務時,切不可動著白日流影城,好教他們看穿你的身份?」
橫疏影頓時為之語塞。
「姑射」六人,無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則也無法隱於幕後,借妖刀操弄武林。古木鳶的御下之法,一向只交代任務目標,而由成員自行設局完成;只求結果,不問手段。倘若吩咐其餘四人不可擅動流影城,橫疏影的身份定然曝光,這是她絕不願發生之事。
「你只有三天的時間。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實情,為免生變,一樣要將耿照除掉。」他冷冷說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煩絕不只三妖刀而已。琴魔的遺體還在朱城山,前事未了,四大劍門早晚找上門來;鎮東將軍府鐵了心插手三府競鋒,獨孤天威又惹上岳宸風……你若應付不來,流影城一樣有難。」
這些問題,其實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動東海的「暗香浮動」橫疏影自不會坐以待斃,只是準備尚未周全、麻煩又接踵而至,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軟弱心疲。
「流影城若毀,你也不過是庸才而已,「姑射」中只有超凡絕俗的仙人,無處可供庸才容身。只這一回,我且當你是個軟弱平凡的女子,口出無智之言,記住你沒有第二次的機會。離開!」
橫疏影臉色白慘,捏緊粉拳,咬唇不發一語。「噗!」綠焰滅去,那張既妖異又淒艷的山鬼面具沒入黑暗,細碎的腳步聲一路迤邐,片刻消失在濕冷陰暗的甬道中。
古木鳶並沒有離開。直到確認其他人都已去遠,一蓬妖異的綠焰忽又亮起,鑿刻古樸、宛若朽木的蟬形面具無聲無息出現。
「你受傷了?」高柳蟬的語調還是一貫的緩慢,聽不出波紋起伏。
「魏無音畢竟是魏無音,十分難纏。」古木鳶低道:「所幸那人的醫術高明,敷藥包紮後已無大礙,休息幾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棘手。」說到這裡,平板的聲音忽有一絲微妙變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難為了你那個「殺」字。」
被簧片掩去的細微之變,並未逃過高柳蟬的耳朵。
「如果說我還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軟弱多情?」老人冷哼一聲,緩緩說道:「你我千算萬算,沒算到魏無音還有這一手。他若對耿照施行了傳聞中的「奪舍大法」,可能發生干擾、突出異變,也可能效果出奇的好,後果實難逆料。從我讓耿照上朱城山來,便已做好了棄子的準備,但挑這個節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節外生枝的方法只有一個。」古木鳶冷冷說道。
「我既已點頭,便無後悔的道理。只是你須答應一件事。」
「說。」
「橫疏影那小娘皮若殺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鳶猛然轉頭,直視著面具後的黃濁雙眸。
「不是親生的孩子,也有這種無聊的感情麼?」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橫的丫頭一樣,開始變得感情用事;說到了底,你還是想保他。橫疏影若失手,我會親自殺他,魏無音便是榜樣。」
高柳蟬「呸」的一聲,居然笑起來。
「你想錯了。沒有價值的東西,留之何用?」老人哼笑著,緩道:
「奪舍大法與妖刀,關鍵都在一個「蠱」。妖刀奪人意志,又彼此殘殺,目的是爭做蠱王;而奪舍大法將神識灌入他人體內,爭主其軀,也是強者存弱者滅,二者無論源流脈絡,俱有相通。橫家那小娘皮不是省油的燈,她若殺不了耿照,證明那孩子成長之快,已走上「蠱」之一路。究其變化,能加速我等對妖刀的掌握。」
古木鳶靜靜注視他。
高柳蟬瞇眼迎視,不閃不避,彷彿對他銳利的目光全然無懼。
「這理由我可以接受。」姑射的首腦輕聲道。
他們的確亟需突破。計劃啟動,再無轉圜的餘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殺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妖刀將不符所需,「姑射」必須更有效、更隨心所欲的製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耿照這樣的損失。
「橫疏影若失敗,我將親自動手。通過這兩次考驗,我就承認他有被留下來的價值。」
◇ ◇ ◇
耿照一出挽香齋,就知道消息已經傳開了。
沿路的侍女僕役大老遠瞧見,立刻讓至一旁,有的微微頷首,露出討好諂媚的神色,但落差實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才好,目光尷尬地一交會,也只是笑而已;有人索性避了開來,等明日執敬司正式布達、塵埃落定了再說。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無概念。他苦著臉回到新撥下的隨班院舍,長孫日九已洗浴更衣完畢,倒在床鋪上呼呼大睡。
這座小院落離他昨夜還睡著的庚寅房甚遠,平常根本不會走到這兒來,床帳、擺設,整齊迭在榻上的換洗衣物、桌頂擺放的青瓷茶釜……觸目所及,無一不是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無視他的出身,貧賤時不欺、富貴時不諛,除了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七叔和木雞叔叔之外,大概就只有長孫日九了罷?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懷著一絲希望,盼與日九聊上幾句,一吐心中的積鬱彷徨,誰知亦不可得。
他歎了口氣,和衣倒在床上,毫無躋身出頭的喜悅興奮,怔望著天花板發呆,直到睡意鋪天蓋地襲來,一把將他攫入迷離夢鄉,混亂的思緒倏然中斷,只餘一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撥,虛無的黑幕應手而分,化作一縷縷灰翳;忽然一團血艷艷的赤光爆炸開來,四周頓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還形,變成一大片石砌牆垣,青石覆蓋的範圍從腳下、牆上,一直延伸到天頂,似乎是某條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來處,地上到處散落著殘肢斷劍,切口平滑齊整,怪異到幾乎讓人忘了這副景象所代表的殘酷與血腥。火舌四處竄燒,濃煙滾滾而來,但他探手卻不覺灼熱,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彷彿整個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視覺,其餘的感官全被阻隔開來——
(這是……琴魔前輩的記憶!)
耿照渾身悚然,身體不聽使喚,「他」——其實是當年的琴魔魏無音——揮散濃煙,拖著身子向甬道的盡頭前進,一邊嘶聲大吼。耿照聽不見聲音,仍能感覺那股聲嘶力竭的震動。前方不遠,一名蜂腰長腿、苗條健美的女子拄劍扶壁,掙扎欲起;另有一具屍體倒臥一旁,面目難辨,被鋒利的刃器開膛破肚,死狀極慘。
女子爬過一地血污狼籍,被刀刃割開的殘破衣衫濡著血膩漿滑,裹出玲瓏浮凸的姣好曲線。衣裳破口依稀見得玉質般的瑩潤肌膚,被淒艷血色一襯,更是白皙得無以復加;背心衫子被鷹爪功一類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後,裸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勻停的美背,背脊瘦不露骨、曲線滑潤,蜂后般的細腰扭轉如蛇,腰下的臀股卻渾圓緊繃,聳起如兩瓣險丘,望之令人血脈賁張,難以遏抑。
耿照不覺癡望,一股奇妙的感應油然而生。
(不要去!)
——這……這是前輩當時心中所想麼?
女子似是聽到「他」的叫喚,回頭大聲應答,容顏被披散的濃髮與煙硝所掩,依稀見她下頷尖尖,生得一張端麗的瓜子臉,肌膚酥白耀眼,與半裸的美背一般無二。
「我們上當了!刀畢竟是刀,永遠……都不會變成劍!」
琴魔嘶吼著,女子卻捂著耳朵拚命搖頭,活像情緒崩潰的小女孩。這在一名十八九歲的年輕女郎身上看來說不出的荒誕滑稽,然而耿照卻笑不出來。那是無法言說、偏又難以抵抗的巨大絕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對抗妖魔的英雄們,也只有無力倒下……
水平的視線突然向下滑落,「他」傷疲已極,終於跪倒在地,離女郎止有兩步之遙,奮力向伊人伸出手臂,一邊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劍,他是預言中的叛徒……是最後一把刀!」
「六」這個數目忽然掠過耿照的腦海。
——封印妖刀的最終戰,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輩、背影動人的美麗女郎,屍橫在地的不知名男子……這裡只有三個。另外三人是誰?誰,又是前輩口中的「最後一把刀」?
突然間,一條人影自出口踉蹌退入,雙手胡亂抓向空中,身子轉了幾轉,仰天倒下,卻不知是何許人也,只因來人並沒有頭。第四個人死了,還在通道外纏鬥的是哪兩個?
女郎尖叫起來,一把揮開「他」的手掌,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一躍而起,一跛一跛地向通道的盡頭奔去!「他」拼著最後一口氣追上前去,逆光衝出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分不清是烈陽抑或刀鋒——
「前輩!」
耿照猛然坐起,驚出滿身冷汗。
榻邊「砰」的一聲,一條高大黑影跌入窗裡,摔了個四腳朝天。來人翻身躍起,呼的一巴掌扇去:「去你媽的前輩!這等砍人天命的陰損稱謂,豈可對自己人喊?你個缺德的混小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幾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彥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為什麼不能喊「前輩」?」
「陰損,真是陰損!」胡彥之揪住他的髮髻,提兔子似的一把拎起:
「我問你,你都管魏無音魏老兒叫什麼?」
「都……都管叫「前輩」。」他抓著胡彥之熊掌似的大手拚命掙扎。
「所以咧,魏無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點忘了抵抗。胡彥之把他的腦袋提近面前,表情陰沉。
「正所謂:「上天揮大刀,先砍出頭鳥。」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從前輩死起的。這兩字實在是太陰損了,萬萬不可對自己人喊,對外人則無妨,特別是那些個混蛋,什麼獨孤峰前輩、岳宸風前輩,多多益善。喊死這些王八羔子,大夥兒圖個清靜。」
「原……原來如此。」
耿照揉著被揪疼的發頂,才發現窗外天光未明,月華盛茂,雲下壓著無數星子,山與天邊交界處隱有一抹浮暈,離天亮怕還有一個多時辰。對角的另一張榻上,長孫日九睡得正酣,給他二人這一番鬧都還驚不醒,胡彥之忍不住笑道:「這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著靴,就著桌上的青瓷茶釜點了兩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水,你多擔待。」胡彥之搖頭:「待會有活兒要幹,飲冷茶不宜,回來再說。跟我來!」一推窗格,翻身躍出。
耿照尾隨著來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東繞西轉,以他在城中數年,一下子也不確定究竟身在何處。那院中甚是寬敞,鋪開一大片平整青磚,月光灑落,映得分外清明,沿牆卻是枝丫扶疏,濃蔭環繞,不易自外頭窺入。
胡彥之從角落裡取出兩柄連鞘單刀,將其中一柄扔給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鋼刀雖是一般,卻折回滿目流輝。「這是?」
「你沒時間睡大頭覺啦,咱們哥倆切磋一路刀法。」
胡彥之懶憊一笑,隨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兩朵拔風勁芒,刮面凜烈,動作卻是舉重若輕,說不出的好看。耿照心思極快,知他是有意傳授武功,但江湖人最重門派師承,非是天門弟子,不得鑽研天門武功,否則便是偷拳,勢成武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
胡彥之窺破他的遲疑,聳肩一笑。
「我十六歲上便出江湖歷練,除了本門武功,起碼拜過幾十位師傅,學習各種雜學。要不,我師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觀劍門一脈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還活著的徒弟,哪來的刀法教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覺失笑。
胡彥之拿刀鞘輕敲他腦袋,難得正經起來。「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臉,這是對武藝的尊重。」手腕一抖,鞘尖斜斜指地:「你來砍我,只消砍中這只刀鞘,便算我輸。你試試。」
耿照想起幼年時與木雞叔叔玩的砍柴遊戲,頓覺親切,笑道:「你別托大,我很會用刀的。」也是一抖手腕,那鋼刀未掀風聲,竟已掄掃開來!
他天生速度快絕,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鬆軟已極,無所用心,全憑鋼刀自身的重量旋掃;刀似離心去後,才以尾勁一拖,當日木雞叔叔將整把筷子似的柴束橫裡削斷,用的便是這等手法。耿照只看了一回,便即學起。
誰知鋼刀掃過,胡彥之手裡的環銅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處,鞘尖指地,彷彿耿照未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難不成……老胡的動作比我更快!」胡彥之面無表情,輕哼一聲:「就這樣?老太太穿針納鞋底,只怕還比你利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勝心,點頭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的一聲,掄刀回掃!胡彥之手腕微晃,連衣袂都沒怎麼揚起;鋼刀過後,木鞘仍在原處,姿勢與先前一般無二。
眼見他游刃有餘,耿照不再顧忌,舞刀似潑風,越逼越緊,終於不知是第幾回出手,耿照一刀劈出,忽然扭腰旋肘,猛將鋼刀拖回;「篤!」一聲細微輕響,刀鞘仍在,只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陳舊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興奮叫道:「我懂了!」
胡彥之點頭道:「咱們變個方法玩兒。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著,明不明白?」耿照隱約抓到訣竅,知道躲比攻更困難,連忙打點精神應付。
這遊戲一開始便已知道結果。
無論他如何挪開刀鞘,胡彥之總能稍稍一動,輕易以刀擊之,無比準確。耿照漸漸發現:恰恰便是自己的「動」,引來了老胡之刀,索性閉上眼睛,全憑感應;胡彥之的攻勢卻未稍止,鋼刀刀背如雨點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遲疑,刀鞘上便連吃幾記,細碎的爆擊聲密如炒豆,劈啪不絕——
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來越聽不見聲音,閃躲的動作反而流暢起來。
下一個瞬間,在「刀來了」的念頭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橫,一抹銳風貼肘滑過,胡彥之的鋼刀首度落空!還來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懷裡一抱,反掠而回的刀刃只差分許便要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閉目止聽,以毫釐之差閃過了第二刀!
刀風越強,耿照卻逐漸進入物我兩忘的奇妙境界,捨棄異於常人的靈敏五感,忘記自己發達優越的肢體,沒想過何時歇止,只是讓身體的動作與「刀」維持平衡,進退趨避、如影隨形……
白天與阿傻交手時的情形,忽然變得理路分明;當時,耿照只覺眼前一紅,身體不聽使喚地動了起來,那是別人的功夫,來得莫名奇妙、走時又無所依憑,此際卻是扎扎實實地開了心竅,身使臂、臂使刀,越來越圓轉如意。在他的感知裡,刀的軌跡就像是一座具體而微的渾天儀,一刀劃過便留下軌跡,絕不消失;慢慢的,刀的來勢去向清楚起來,毋須透過眼、耳、膚觸便能掌握,甚至加以預測——
他大著膽子將鞘口往「軌道」上一送,「鏗!」猛然睜眼,只見老胡側舉鋼刀,近乎兩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釐不差,端妙無方,彷彿兩人已為此練過了千百次,方能於快刀纏鬥間靈犀一現,應聲得手。
胡彥之脫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動,意興遄飛。
耿照滿頭大汗,卻難掩興奮,胸中熱血沸騰:「原來……刀是這樣使的!刀,竟也能使到這等境地!」幼年時與木雞叔叔砍柴的情境湧上心頭,忽覺其中妙著紛呈,大有茅塞頓開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體會。
而胡彥之的驚訝只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這門武功別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學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練的是手路直覺,與其記憶招式,不如去透徹運使兵器的細微變化,使之成為本能,臨敵時刀便會自己去找對手攻勢裡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樣,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過。
道理說來容易,但武功造詣越高,反而越難捨下已知,如動物般全心信賴本能;耿照無此包袱,猶如一張白紙,學來自是事半功倍。胡彥之心想:「總以為這門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無其他人能練到如此境界,看來是我敝帚自珍,想得太滿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爭氣,可比自己當年悟通時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還不到鬆懈的時候。
胡彥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剛才只是熱身,現在才要玩真的。你暫且休息一下,待會兒咱們玩個新花樣:我用刀攻擊你的鞘,你也用刀攻擊我的鞘,既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輸。」
耿照似有所悟,還刀入鞘,稍事歇息,舉袖揩抹額汗。
「老胡,這路刀法就這樣砍著玩兒麼?也沒套路什麼的。」
「是沒有。你若練到了家,動起手來活像一團旋風,對手還來不及眨眼就被砍成了一顆爛紅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誰看了都噁心。」胡彥之聳了聳肩。「更要緊的是:這路刀法乍看之下,與你那便宜師父的「皇圖聖斷刀」頗有些相類,都是運使如風,直如行雲流水一般。此後你跟人動手便使這一路刀法,招牌晶晶亮亮,決計不會砸鍋。」
耿照對「刀皇傳人」的話題興致缺缺,扛著刀往樹下一坐,抖抖濕透的衣襟散熱納涼。
「這刀法總有個名目罷?哪兒學來的?」
「呃,這個嘛……是我跟西山道一個獵戶學的,他有個外號叫「獵王」,我的追蹤術便是獵王的正宗嫡傳。除了追蹤術縮地法,我還跟他學了這路刀法,叫……叫這個……是了,就叫「無雙快斬」。」
「哇,是誰取這麼俗的名字?」
「嘖,你個小毛孩懂什麼?這是庶民風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厲害了,站起來足足有兩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時不能取命,就換獵人倒大楣啦。於是獵王創製了這套「無雙快斬」,萬一遇上熊羆,弓箭射盡、標槍投完,拔出雙刀上去一陣亂砍,那是連熊也怕你啊!」
「……真是這樣麼?」
「哎呀,這不重要。總之你好好的練,這門武功雖然難學,所幸你資質甚佳,又遇上我這個百年難得的名師,這幾天辛苦一些,勉強也能湊合。」
耿照笑道:「老胡這話不對。我雖沒練過上乘武學,也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沒有幾年、乃至幾十年的功夫,練什麼都不會有成就。再說又何必急在這幾天?我年紀輕輕,來日方長……」話未說完,語聲忽落。
只見胡彥之雙手抱胸,舉目望遠,罕見地斂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肅。
「沒時間了,必須盡快離開這裡,否則將有性命之憂,更會為他人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他回過頭來,被夜色映藍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輪廓還是那個開朗豪邁的大鬍子老胡,陰沉的神色卻判若兩人。
「三天之內,你定要離開白日流影城,逃得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