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想起他編撰的《東海太平記》。
這部傳抄天下五道、被視為當今顯學,洋洋灑灑十七卷的史家巨著以「嚴謹」著稱,無論敘事、記聞、品評月旦,均一絲不苟;就連最具創見的神獸圖騰變化之說,也以破邪見、立言說為本,消除神怪妖異的色彩,將神話之中的人物,還原成身死而終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於書案之後的老人,活脫脫便是這十七巨冊《東海太平記》的化身。
(也只有像蕭老台丞這樣的人,才寫出那樣卷帙浩繁的大作來!)
耿照聽他提到「副手」云云,想起琴魔曾提過靈官殿裡的混戰,以為是指談劍笏丟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赤眼被琴魔前輩取走,用以對付幽凝,輾轉落入晚輩之手,帶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攜來面呈台丞,在下護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談大人的過失。」
「你才有所不知。」蕭諫紙連頭也沒抬,一邊振筆一邊說道:
「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頭上,談大人丟的是另一把妖刀。橫疏影派人飛馬傳報,說在朱城山附近的無生澗撈到妖刀萬劫,已交由談大人攜回。萬劫體大沉重,一路運行緩慢,不久前接到輔國的鴿信,說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萬劫不幸失落。輔國……談大人正趕來越城浦與我會合,屆時再細說經過。」
「輔國」是談劍笏的字,蕭諫紙與他是上司下屬的關係,平日均以表字呼之。開頭的「談大人」云云,多半是學著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譏諷裡別有一絲無奈。
耿照聽得一凜:「七玄妖人?是集惡道麼?」出口便知不對,卻已遲了。
「是天羅香。」
蕭諫紙抬頭,犀利的目光如實劍一般。
「你與集惡道相熟麼?怎這麼快便想到了集惡道?據我所知,集惡道已有三十年未履東海,行蹤杳如黃鶴。時人若說「七玄」,頭一個想起的該是天羅香。」
耿照本毋須替集惡道隱瞞,但「蓮覺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換日」、冰獄鐵箱剝除面皮云云,沒有證據恐難取信,只道:「在下在阿蘭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稱是集惡道的匪徒,聽台丞一說,便想到了他們。」
蕭諫紙沉吟:「連集惡道都出現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札後頁空白,將此一變量也記錄下來。耿照見他不再逼問細節,鬆了口氣,喃喃道:「沒想到,竟是天羅香先動了手。如此大張旗鼓,難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麼?」
「玉面蠨祖野心素著,由來已久,只是萬萬料不到她這麼快便動手,看來是掌握了什麼籌碼,有恃無恐。」蕭諫紙搖了搖頭,一比旁邊的長背椅。「坐。你說罷,我聽著。」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氣,將當夜琴魔的口述內容詳細說了一遍,與呈稟橫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奪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幾句的交談間,讓他對蕭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這些話他原本就打算告訴許緇衣,此際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過程出乎意料地短暫。蕭諫紙只是靜靜聆聽,不發一語,手上的工作始終沒有停下,偶爾抬頭蹙眉,鋒銳的眼神表示出些許興趣,也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沒想到這麼快就說到了頭,似有些交代不過去,彷彿千里迢迢歷盡險阻,只為說上這麼一小段,未免無聊,又把失刀的過程概略說了——自是省去五帝窟、集惡道的部分,重點在於:赤眼落到了岳宸風手裡。
言談間,那老舵工又叩門幾次,呈上蠟丸、鴿信等,蕭諫紙總是立刻展讀,有時交辦幾句,有時則揮手示意他離開;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詞窮,兩人隔著書案經卷相對無話,平添尷尬。
「照你說,這岳宸風佔據五絕莊,又竊取虎王祠岳家的家業,乃是十足的惡人,教他潛伏在鎮東將軍身邊,絕非好事。我著人去調查一下這廝的來歷。」沉默片刻,老人終於放落硃筆闔上手札,抬頭道:
「還有沒有其他要說的?」
耿照一怔,終究沒將奪舍大法一事和盤托出,只搖了搖頭。
「那好,」老人又繼續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罷。」
「回……回去?」他一下反應不過來。
「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這裡沒你的事了,其他的我來處置。」
「這……」
蕭諫紙忽想起了什麼,抬頭道:
「我接到消息,獨孤天威的行輦今晚在臨江鎮外駐紮。他一路遊玩過來,車行緩慢,但再怎麼拖沓,這兩三天內也該抵達越城浦。料想橫疏影必定隨行,你可在此暫住,屆時與她會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軒處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
「我會取回。」老人打斷他:
「慕容柔雖難纏,倒也非不識大體。那岳宸風得了妖刀,必是獻給鎮東將軍,刀一入慕容柔手裡,天皇老子也挖不出來。岳宸風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說說,教他砍了那廝狗頭,一了百了。」
「那岳宸風武功高絕……」
「高不過鎮東將軍的手段。」蕭諫紙連抬頭也懶了,淡然一笑:「區區一名江湖武人,慕容柔還不放在眼裡。要不,他也用不了這人啦。你回去同橫疏影說,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處……」
「且慢!」
他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喝一聲,老人抬頭擱筆,饒富興致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傷的視線仍難以迎視。究竟是何等風霜歲月,才能淬煉出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還有保留,一次說將出來罷,別浪費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放在腹間,做好了專注聆聽的準備。這是打從耿照進入這間艙房以來,老人頭一次放落了書筆,心無旁騖地面對他。「你還有許多光陰可待,老夫的時日卻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書案上置著一組小巧的漏刻,階梯型的三層玉架分別托著三隻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階最底則有一隻玉雕的執槌小人,身前嵌著拇指大小的鎏金銅磬。蕭諫紙撥了撥最頂端的玉盅,無數米粒大小的玉顆「沙沙」傾落,倒進下一階的白玉盅裡;當玉顆依次倒到最末一隻玉盅,便會觸動小人身上的機括,彎腰一槌擊在磬上。
「我給你一刻的時間。說罷,我聽著。」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進退維谷。他還沒做好坦白的準備,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這名身容嚴峻、脾氣古怪的老人,但耿照無法就此離去。
「琴魔前輩他……妖刀……我……我是說……」
他勉強定了定神,靈光一閃,忙道:
「啟稟台丞,魏老師臨終之前,對在下說了許多妖刀的習性、昔日的應對等,並囑咐我貢獻棉力,務必將妖刀封印,以防無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或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不必。」
「什麼?」
「就算「琴魔」魏無音復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個。」老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興致勃勃一掃而空,隨手從架上抽出一卷圖冊扔給耿照。
那本黃舊圖冊中,不但記載著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經過,每柄妖刀特性、妖魂寄生的方法,連妖刀的模樣都繪有圖形。隨手翻至「萬劫」一節,冊中繪著一口形似長矛、柄細而長的奇門刃器,線條優美,除了刀末鐵鏈之外,與此世的萬劫妖刀判若兩物。
次頁更有工匠用的定規圖制,以三視角度分別繪製。從尺寸看來,三十年前的萬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細長的握柄雖是相差無幾,刀刃卻只有兩尺來長,通體只比普通長劍略長一些。
除了圖規,書中的文字更令人驚歎,不但說明「不復之刀」的無形刀氣特性,連鍛煉時須百年以上的鐵心木等亦有記載,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詳,彷彿琴魔當夜口述,還是從這本札記裡看來的。
「這……這是……」耿照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三十年來,研究妖刀的心得筆記。這本不過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造成的每樁殺戮,都有詳細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證等,洋洋灑灑數百卷,藏於白城山的書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遺體經防腐工序,亦辟有專庫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殘肢斷面,也有剔去肌肉臟腑的淨骨,與仵工的勘驗文書相對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的特性,只怕連魏無音、杜妝憐也未必知曉。」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來東海調查妖刀一案,當時正是央土大戰之初,天下的歸屬還未有定論;我於烽火間往返兩道,遍查每處妖刀肆虐的現場,前後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暫時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執掌劍塚,考察東海風土,我將臬台司衙門以及州、郡、縣衙所藏之調查文書,悉數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檔收藏,並寫成《建武威宏東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書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號。
獨孤弋在位時間雖短,期間卻換過兩次年號,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稱威宏元年;駕崩那一年元旦,又應宰相陶元崢之請,改元「靖恩」。妖刀案起於白馬王朝建立之前,蕭諫紙的調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結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這本札記,再團結東海七大門派菁英,必能消滅妖刀!)
一瞬間,耿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復生,除了絕世武功,所知亦難脫這《妖金一案始末考》的範疇。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蕭諫紙道:
「我畢生研究妖刀,於「知」一道可說窮究所有,現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供,昔年東海菁英各自為政,結果被妖刀殺了清光;魏無音等「六合名劍」的出現,代表七門七派終於捐棄成見,攜手合作,妖刀之亂才得以平靖。這,便是我現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
老人饒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獨孤天威不只是笨蛋,還是個混蛋,唯有橫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權,才能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險阻至此,足見是人才,莫在江湖風浪中白白犧牲,須在正確的位置上做正確的事,方為正途。」
「叮!」一聲脆響,小玉人一槌落下,一刻轉眼即過,更不稍停。
「去罷!回到橫疏影身邊,好生保護她。其他之事與你無關。」老人隨手一指椅邊的小几,以低頭握筆做為談話結束之意。「把書擱在那兒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該如何反應,彷彿肩上重擔被人一把拿走,輕得有些空虛失措。
「就……就這樣?」他挪動重如千斤的腳步,將手札放落几案,忽覺荒謬:
「如此,琴魔前輩又是為何而死?他傳我的「奪舍大法」……還有何意義?」
——若靈官殿當晚,蕭老台丞親至現場的話,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結合琴魔魏無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連幽凝亦須臣服。莫三俠的生命、被屠殺的天門弟子、奮力抵抗的劍塚院生……這一切的犧牲,是否根本就不會發生?
毫無來由的挫折與憤怒侵襲了少年,耿照霍然轉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竹在胸,用不著旁人,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英魂?」
「因為我做不到。」
蕭諫紙乾癟的嘴角一動,整張臉突然皺起來。「年老」這個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人身上顯現威力,彷彿一瞬間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風乾滄桑的衰老皮囊。
他雙手平平推送,緩緩自案後「滑」了出來——
他坐的不是尋常的紗帽椅,木椅下方並非挑空的四支椅腳,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設有機括軸轤,兩側分別支起牛車似的兩隻覆革木輪。蕭諫紙下身蓋著薄毯,灰舊的絨毯下露出乾癟的黑布鞋尖,擱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帶半點生氣。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無奈又痛苦,更多的卻是無力回天的麻木。
「怪只怪妖刀現世太晚,一旦現世,偏又來得太快——對一名殘廢來說,著實應變不易。」蕭諫紙撣了撣腿,手勁不弱,薄氈下的乾癟大腿卻一點反應也無,恍若泥塑木雕:
「如你所見。現在的我,只是個又老又病的癱子。」
◇ ◇ ◇
蕭諫紙中風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劍塚刻意封鎖消息,蕭諫紙平日深居簡出,除了少數親信,即使在劍塚之內也罕見台丞露臉,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丞書齋所出,或交由談劍笏辦理。
赤眼大鬧白城山時,談劍笏正往勝州辦事,台內已無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生沿途砍死了幾人,誰也攔阻不下,一路闖進了蕭老台丞的書齋裡。
蕭諫紙無法行動,眼睜睜看赤眼殺死四名貼身護衛,風風火火地欺進五尺方圓之內,狀如風中之燭的半癱老人突然一拍書案,橫桌躍出,將刀屍轟飛大半個書齋,背脊撞上粉壁;接著抽劍一擲,連人帶刀釘在牆上。事後叫人鑿下整片壁牆,連著地磚澆銅鑄鐵,這才困住了赤眼。
經此一戰,蕭老台丞元氣大傷,臥病月餘,沒能趕上靈官殿之戰。
否則有他親臨指揮,加上琴魔魏無音的超卓武功,只怕幽凝也非對手。
他見耿照錯愕之餘,露出懊悔內疚的神情,嘖的一聲,淡然揮手。「我雖老病,還輪不到你來同情,真要動起手來,三招內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耿照被他鋒銳的眼神逼視得難以喘息,暗忖道:
「目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屍,這份造詣放眼東海,只怕沒有幾人能夠。」更生出幾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唐突了,請老台丞恕罪。」
蕭諫紙坐在輪椅上,打量了他幾眼,正要開口,忽聽「叩叩」幾聲,門外老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蕭諫紙揚聲應道:「帶進來罷。」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進來的卻不是生人。耿照濃眉一軒,來人雖微露詫異,卻仍搶先開口:「原來是流影城的耿典衛!獨孤城主已經到了麼?」耿照搖了搖頭,拱手道:「敝上還未抵達,是在下先來了一步。遲大人好。」
那人身穿油紫章服、佩掛金紫魚袋,頭戴烏紗帕頭,足蹬粉底官靴,五綹長鬚飄飄,容色雖疲憊憔悴,卻難掩風采,依舊予人清臞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母官、官拜一品東海經略使的遲鳳鈞大人。
他雙手食中二指貼額,小心取下頭頂的烏紗直腳帕頭,沖蕭諫紙深深一揖,恭敬道:「學生參見恩師。公務纏身,叩見來遲,望恩師恕罪。」
蕭諫紙似不在意,揮手道:「你也辛苦啦,別說這些官樣文章,坐。」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光粲然,頷首道:「你也坐。」輪椅緩緩滑向書案之後,又回到原處。
他中風的消息被嚴密封鎖,連朝廷都不知道,遲鳳鈞卻是一派理所當然的模樣,加上「恩師」、「學生」的稱呼,兩人關係非同一般。遲鳳鈞笑著解釋:「我是太宗朝進士,順慶四年的二甲第一名,當年主考官便是蕭老台丞,故以學生禮事之。」
「原來如此。」
蕭諫紙又拈筆翻書,勾點起來,隨口問:「三乘論法在即,各路人馬都到了罷?難為你啦,現羽。」遲鳳鈞搖頭苦笑:「恩師有所不知,該來的都不見來,學生這幾日正頭疼。這會兒不忙,是沒得忙、沒處忙,糟糕至極。」
蕭諫紙停筆抬頭。
「喔?」
「皇后娘娘的鳳駕剛到勝州,雖然緩慢,總算還在掌握之內,學生後天準備西行迎接,這倒不難辦。琉璃佛子明明先行離京,一路郵驛卻無消息,萬一出了什麼事,都不知該找誰去;南陵諸封國的使節團亦遲來,行蹤難以掌握。
「鎮東將軍移駐谷城大營,本應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學生在城外等到太陽下山,連個影子也沒看到;負責將軍安全的岳宸風也不見蹤影,我尋了他一天,到處都沒見人。朝廷諭令,本次升壇論法須請三乘代表與會,但蓮宗八葉隱世既久,學生費盡心思,始終一無所獲。」歎了口氣,伸手揉著眉心糾結。總算他八面玲瓏,旋又恢復笑容,目視耿照:
「貴城獨孤城主離開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都該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駕,正急得半死。適才一見耿老弟,我差點笑出來,心中歡騰,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虛不已,總不好說「我也是剛知道敝上要來」,正自尷尬,卻聽蕭諫紙接口:「獨孤天威今晚宿於臨江鎮,至多三日之內必至,現羽毋須憂心。」遲鳳鈞連連稱是。
蕭諫紙道:「你方才提到岳宸風,你對那人知道多少?」隨口將赤眼一事說了。
遲鳳鈞沉吟道:「恩師所言極是。那岳宸風雖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當獻與慕容將軍,此事須由將軍處著手。」見書案邊擱著一隻摩挲光滑的舊木盤,盤中一盅姜絲魚湯、一碟鹹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飯,飯菜看似不曾用過;興許是擱涼了,飧食上並無熱氣,蹙眉勸道;
「恩師,市俚有云:「人是鐵,飯是鋼。」時間也不早了,學生不打擾恩師用晚膳,明兒再來請安。」
蕭諫紙點頭:「你去罷。」遲鳳鈞起身行禮,抱著烏紗帕頭退出艙房。興許是被得意門生所感動,老人本欲提筆,猶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飯碗吃了幾口,魚湯卻只嘗一小匙便即擱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慣了,察言觀色,上前端起魚湯。「台丞,魚湯涼了難免腥,我讓人再熱一熱罷。」蕭諫紙夾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飯,一邊搖頭:「中午擱到現在,魚都餿啦,倒掉罷。」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這不是他的晚膳,而是午膳!」心中五味雜陳,點了點頭道:「是。」將變味的魚湯端出艙去。守在艙外的老舵工一言不發接過,彷彿習以為常。
回到艙裡,蕭諫紙已將小半碗冷飯吃完,鹹豆是下飯菜,鹽下得很重,只吃了幾顆,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乾乾淨淨。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抬頭瞥他一眼:「你還沒走?」也順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緣,又轉頭繼續工作。
「茶也是冷的,將就點。喝完就走罷。」
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葉粗澀不說,都快泡出茶鹼來了。艙板上那大得驚人的瓦制茶壺只怕是前一晚便已沖滿了的,讓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燒水加添,以免擾了工作。
如這般名滿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譽的人物,為何甘於如此清苦的生活?是因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誅滅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無所用心麼?
原本滿腔的躁動不平忽然寂落,少年衝著書案後的老人抱拳一揖,沉默轉身,低著頭推門而出。
甲板之上,許緇衣正倚舷斜坐,夜風吹得她衣袂飄飄,一頭如瀑濃髮披在腰後,宛若天上謫仙。她一見耿照出來便即起身,帶著淡淡笑意,耿照低聲道:「有勞代掌門久候。」
「不礙事。」許緇衣笑道:「適才與遲大人聊了一陣,故舊相逢,也是巧極。」見他神色陰沉,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髮鬢,低聲問道:「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耿照搖頭,沉默片刻,忽然開口。
「代掌門,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會亂跑的。」
許緇衣凝聳了聳肩,彷彿被風拂動似的,頷首嫻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罷,晚一點再來接你。」
「多謝代掌門。」
兩人又登上小筏,許緇衣撐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遠的一處砌石岸,那裡遊人寡少,夾岸遍植柳樹,往前約莫十數丈有間簡陋的小酒肆,草棚簷下懸著陳舊的紅燈酒招,店裡卻沒什麼人。
「典衛大人應該不想請我吃酒罷?」許緇衣淡淡一笑,從懷中取出一隻沉甸甸的小布囊扔給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內袋取出,觸手猶溫,散發著一股淡淡乳甜,中人欲醉。
她讓耿照上了石岸,長篙一點,小舟又划水倒退,宛若漣漪上的一葉浮柳。
「典衛大人莫吃醉啦。」動聽的磁性嗓音自水風裡悠悠傳來:「少時再見。」
耿照打開布囊,裡頭盛滿碎銀,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不由感激起許緇衣的細心體貼。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飲酒,甚至不想跟人說話,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間,索性在岸邊坐了下來,頂著濕涼微颸怔怔發呆。
蕭諫紙的一席話,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便解除了他肩頭的重擔。
那部《東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記載之物,遠比琴魔當夜的口述更加詳盡,連萬劫刀屍不往低處的細節都有——書中說:「低於三尺之處,屍不敢下,恐入窠巢陷構矣。」不但記敘詳實,更溯本探源,已超過琴魔之言。
(或許……老台丞是對的。)
「這裡用不上我。」
他雙手撐著寒涼的鋪石,對星空喃喃自語。
若不是施展「奪舍大法」後只能二者存一,只消把琴魔前輩對他做的、再對奇宮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沒什麼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衛,職責就是保護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寵姬。
一切就像日九說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們去管」。
而他,只須在越城浦與城主一行會合,待此間事了,返回流影城,繼續待在二總管身邊,與親愛的姊姊和霽兒朝夕相伴。以二總管的精細手腕,說不定安排他迎娶霽兒,把老家的父親及正牌姊姊耿縈接上朱城山,一家和樂融融,共享天倫。
這樣的美景,耿照曾夢過無數次,最後總在妖刀或岳宸風的逼殺中驚醒,披著一身冷汗怔怔發呆,現在卻幾已成真。耿照看著自己的雙手,偶爾撫摩著神術刀,腦中交閃著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沉積更深的記憶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橫疏影。
想念她的聰明狡黠、想念她的溫柔眷愛,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樣子,想念她趴在公文堆裡振筆疾書、火氣一來便尋人晦氣的小脾性,想念她溫暖的嬌軀,想念歡好時她那火辣辣的需索與嬌啼……
當然他也想念霽兒,想念小丫頭的貼心嬌順。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膳房的管事鄭師傅,想念辰字號房裡的一夥舊日戰友;連一貫瞧他不順眼的狗叔,如今也都懷念得緊。
耿照拍拍雙頰,發現臉繃得死緊,連摑幾下才發熱發脹,活像揉面時使勁往桌上拍甩,「噗哧」一聲笑出來。
「終於……要回家了啊!」
他喃喃道,歎了口氣,愁容慢慢轉成笑容。
當然,還有些事情必須收尾。五帝窟那廂,得想辦法把阿傻換回來,必要時他不惜以碧火功訣當作交換;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把寶寶錦兒帶回朱城山,岳宸風那筆帳將來找機會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蹤不明,或許可以說服橫疏影,動用白日流影城的情報網絡放出消息找尋——
一旦放鬆情緒,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似箭歸心。
——琴魔前輩,我……就走到這兒了。接下來之事非是我所能為,有比我更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蕭老台丞及許代掌門這樣的人來承擔。像我這等小人物,只要盡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躍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彷彿連吸進胸中的濕潤涼息都變得清爽起來,正要邁步,忽聽一聲長笑:「典衛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請在下一杯?」遠處的柳樹上躍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見白衣如雪、身形頎長,手裡抱了個小酒罈似的瓷甕,容貌卻看不真切。
若非心煩意亂,以兩人相距,那人的聲息決計逃不過碧火功的感應。耿照不敢大意,暗自提防,揚聲道:「我不吃酒。閣下備了酒罈,自飲便是,何必打秋風?」
那人將瓷壇放在樹下,拍了拍手,雙掌一攤,笑道:「現下我兩手空空啦,與典衛大人討杯酒吃。」戴月襟風瀟灑前行,修長的身軀邁出樹影,露出一張英挺面龐,兩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滿唇上頷下;明明不修邊幅,滄桑中卻更顯俊秀,令人難以移目。
耿照不識此人,然而見其形貌、聽其言語,胸中陡地湧起一陣熟悉親近之感,痛如懷傷,撫住心口,直覺反握神術刀,顫聲道:「你……你莫過來!再來,我便要拔刀啦。」這異樣的反應是他前所未見,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傷,卻十分難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聲,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飛步上前,伸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亂如麻,身體自生反應,左臂一勾一轉,頓將青年震退兩步,所使正是「不退金輪手」的招數。
「來得好!」
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併,「呼!」逕刺他右肩,指勁宛若實劍,方位更是古怪!
耿照雙臂一圈,渾厚的碧火真氣轟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劍指潰散。卻見他左腳跟踉蹌似的一點,仰天一翻,腦袋竟從衣底鑽出,雪白衣影「唰!」倒旋如風車,劍指已貼地削來!
此一變招之刁,實是他平生未見。
耿照既有真氣護體,又復有先天胎息感應,指勁難傷,身外物卻非如此。嚓的一聲劍氣攔腰,繫帶應聲而斷,神術刀鏗然墜地,被青年一腳踢開。
「你——!」
耿照一個箭步踏前,正要抄起愛刀,青年袍下飛起足影,「啪、啪、啪!」紛至沓來,竟無一記是虛招!
他以「不退金輪手」悉數擋下,心中駭然:「他踢刀是一腳,站立亦須一腳,踢在我肘間共一十五腳……便是兩隻蜘蛛齊至,也還比他少了一隻!」
兩人飛快換招,青年內力不如碧火神功,進招又難越鬼手一步,勝在出手方位難防,耿照一時失察,空有號稱天下繁複第一的招式,連一招也難遞還。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對手,兩人便在臂影呼嘯間僵持,與當日對戰瓊飛的情況相類。但青年本領高過瓊飛太多,劍指的邪異也非「蠍尾蛇鞭腿」可比,難以照辦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宮」。
稍有閃神,耿照被踢中兩腳,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他以為是碧火功所感,橫肘封住腰側,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踉蹌,耿照這一下方位雖對了,拳頭卻沒起什麼作用,就是蠻力一擊,打得他面色蒼白而已,旋即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詭的指劍路數。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只消順著那股熟悉的感應,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數,一一拆解來招。他換過手刀、掌法配合,作用和拳頭差不多,腕下始終用得不對,每次對招都差了一點。
白衣青年久戰無功,驀地凌空躍起,劍指戟出,如烏雲蓋頂般向下疾刺。耿照全身籠罩在指勁之下,除了硬拚此招之外,已別無選擇!
惡招臨門,耿照福至心靈,一個空心觔斗向後倒翻,頭下腳上,胸口貼地昂起,右手順勢並指,鋒銳的劍氣「嗤!」沖天刺出!兩人劍指一觸,陰陽兩股勁力相抵,頓如泥牛入海,化消得無影無蹤。
青年易指為掌,二人「碰」的一聲雙掌相擊,分躍了開來。耿照怔怔望著自己的雙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這一式從未見過的妙著,白衣青年一撣衣擺、雙手負後,朗笑道:
「果然是你!」
耿照端詳片刻,喃喃道:「你是……沐雲色?」這姓字一出口,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青年點了點頭,正色道:「我是沐雲色。你雖未見過我,卻能叫出我的姓名,還能使出我指劍奇宮的嫡傳絕學《通天劍指》,全是因為「奪舍大法」的緣故。」說著踏前一步,精亮的雙眸直勾勾盯著他,一字、一字地說:
「我的猜想果然沒錯!先師臨終之前,將他畢生所知灌入你體內。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識、所見所聞,俱都是我奇宮所有,本應物歸原主?」
這點耿照自己也想過無數次。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邊做歸鄉夢時,還曾思及此節,不覺心虛,嚅囁道:「這……當時情非得已,琴魔前輩自知難以倖免,唯恐妖刀一事世無所知,只得傳與在下……」
沐雲色冷笑。「誰與你說這個!你可知道,「奪舍大法」的用意是什麼?」
耿照想起「真龍絕傳」之事,點頭道:「是貴宮數百年來造就真龍宮主的秘法。歷代宮主將自身的武功智識,以奪舍大法傳予繼任之人,四百年間未曾斷絕,是以奇宮之主武功超卓,嘯傲東海……」突然一怔,再也說不下去。
沐雲色肅然道:「本宮先代應宮主失蹤後,四百年真龍之傳已絕,我風雲峽支持韓宮主繼位,佩掛紫鱗綬的長老們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將畢生智識以奪舍大法傳予宮主,集數十人之力,為奇宮重塑真龍!先師乃「無」字輩諸長老之首,武功識見超人一等。真龍若要回歸,先師之奪舍至為關鍵。」
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現在你知道,自己侵佔的是何等重寶了?」
耿照搖頭道:「沐四俠,非是我覬覦寶物,又或是心生貪念不願歸還,而是奪舍大法一經施展,施受雙方只能留存一位,是無論如何都要死一個人的法子。」
沐雲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的命很寶貴麼?有什麼死不得的理由?」
耿照本想說「我身負琴魔前輩所托」,突然想到:「蕭老台丞說了,消滅妖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與姊姊、霽兒長相廝守,還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不覺氣餒,片刻才道:
「有件事我一直認為非我不可,縱使屢經危難,依舊抱持此念,不敢看輕自己的性命,唯恐辜負琴魔前輩的托付。如今想來,是我一廂情願了。世間原無什麼事,是非我不可的。」
少年抬起頭來,咬牙道:「沐四俠,我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可否請你給我十天的時間,將未了之事一一交辦,再隨你返回龍庭山,面見韓宮主?」
沐雲色劍眉一軒,異道:「你不怕死麼?」
「怕。」
耿照想起琴魔也問過同樣的問題,老人清朗的笑聲猶在耳畔,登時勇氣百倍,更無所懼,正色道:
「我願協助貴宮,找尋移轉琴魔前輩智識的方法。沐四俠,我原是個鐵匠,在我們鑄煉房裡,沒有鍛不了的精鋼、鑄不成的刀劍;所有的不能,只因我們還不知道方法。我有重要的親人,也有等著我回去的知心女子,縱使我渺小無用,做不了什麼大事,卻不能教她們傷心流淚。」
沐雲色道:「奪舍大法非死一人,沒有例外,亦無其他方法能轉移。你隨我回龍庭山,便是一條死路。到得那時,你待如何?」
「如此,我會殺出奇宮,求得一線生機。」少年聳了聳肩,咧嘴一笑:
「屆時少不了要得罪啦,沐四俠莫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