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五六折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到底是大船平穩舒適,符赤錦心想。艙頂懸燈不甚搖晃,燈焰從水精製的八角燈罩暈染而出,彷彿頭頂窩著一彎溶月,和光浸透了艙房,一點也不刺眼。

  這艙房佈置典雅,以屏風分隔裡外:外頭擺著幾張几椅,便於會客議事,還有一張書桌,桌上壘著幾盒篋裝的兵法韜略,幾卷小冊隨意攤卷,似是信手擱下,卻又不顯凌亂。

  看來這位人稱「萬里楓江」的染二掌院精通文武兩道,非浪得虛名,閨房裡的書案不光是擺設。

  屏風之內,卻是偌大的紗帳繡榻,織錦的被褥上平攤著十數件簇新衣裳,從長羅裙、對襟窄袖到貼身的肚兜無一不備,裡外均有三五式供她挑選,清一色的都是紅。「真對不住,我愛穿紅衣,姑娘若覺不合意,我再問姊妹們拿去。」離開寢間之前,染紅霞如是說。

  「不妨,」符赤錦微笑,隨口應道:「我也愛穿紅。」

  染紅霞默然扶劍,片刻才擠出一抹笑容。

  「那就不打擾啦,姑娘自便。」微一頷首,跨著那柄鎏金大劍,風一般踅出去。

  符赤錦玲瓏心竅,立時醒悟,不覺懊惱:「不好!她定以為我向她示威呢!」卻聽外頭「喀登」一響,耿照匆忙起身,隨即又是開門、關門,染紅霞始終沒跟他對上一句。她可以想像耿照的失望神情。

  染紅霞在船中發現了二人,按水道上的規矩,遇流船不能見死不救,命人回船取兩件大氅與二人裹身,一併接上去,還讓出自己的艙房暫作安置,將衣箱、屜櫃裡的衣裳通通翻出來任符赤錦揀用,絲毫不吝惜。

  符赤錦的身段不如她高挑,豐潤處卻猶有過之,裙腰甚不合身。

  然而船上觸目所及,俱是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一個個柳腰窄臀宛若風中的宵待草,要將那雙傲人的乳瓜擠進她們小小的衣襟裡,忒也難為了些。染紅霞固然慷慨大方,亦有幾分不得不然的無奈。

  符赤錦面對滿床衣裳,早已揀定——其實她選擇不多,染紅霞的衣式多是窄袖襦衫、束腰長裙、褌褲快靴一類,只一件壓銀束腰郁金裙特別有女人味,與符赤錦的喜好略近。

  她挑了件滾金邊兒的柳紅綾羅小兜搭配,肩臂再裹一條金紅薄紗披帛,對鏡梳了個蓬鬆俏皮的墮馬髻。雖已刻意放慢速度,外室依然悄靜靜的,耿照既未離艙,也沒再見染紅霞進來。

  符赤錦小坐了一會兒,攬鏡自照,幽幽暗歎:

  「不是只你有心思啊,寶寶錦兒。你在這兒等染二掌院進艙,讓他們小兩口把話說清楚,沒準兒人家在艙門外站上一宿,只等你露臉了才肯進來。典衛大人,這回我幫不了你啦。」放落牙梳,裊裊而起,自屏風後頭轉了出來。

  耿照正失魂落魄地坐著,眼前一花,一名裹金飾紅的雪膚麗人款擺而出。

  符赤錦本就艷若桃李,容貌身段俱都是一等一的尤物,被束腰金裙一襯,煥發一股前所未見的優雅,彷彿洗淨鉛華,格外顯露出瑩然玉質。那樣的斯文與何君盼、漱玉節等同出一脈,儘管三人樣貌不同,一見便知是帝窟五島的女兒。

  他上下打量,只覺玉人婷婷而立,說不出的可愛,怦然之餘,脫口道:「寶寶錦兒,你這樣打扮……真好看!」

  「是麼?」符赤錦被他一讚,又羞又喜,軟腴雪膩的胸脯怦怦直跳,雙頰暈紅。總算她見機極快,聽出門縫溢入一絲若有似無的輕響,暗自凜起:「傻……傻瓜!你說這話,還想不想解開誤會?」低聲道:

  「別說啦。」杏眸微乜,作勢瞟了瞟艙門。

  耿照心神不屬,忽聽一聲輕咳,門板「咿呀」推了開來。染紅霞扶著昆吾劍當先而入,跟著一名濃髮雪履、體態豐腴的素裝麗人,一襲蔥白綢衫外罩黑紗褙子,只用一根黑綢束腰,豐滿的胸脯與臀股倏然深陷,束出一把圓潤瓠腰。

  女郎年紀與橫疏影相若,亦生得高挑修長,只比染紅霞略矮些,打扮雖然樸素,卻有股難言的出塵之感。染紅霞進得門來,忽然一愣,呆望符赤錦片刻,俏臉微僵;好不容易回神,匆匆讓至一旁,對女郎躬身道:

  「大師姊,這位便是白日流影城的典衛耿大人。萬劫肆虐時,多得他仗義,眾姊妹方逃過一劫。」

  女郎淡淡一笑,斂衽施禮。

  「水月許緇衣,見過耿大人。蒙大人援手,敝門不致毀於萬劫之下,我心內十分感激;先前上山欲與大人道謝,可惜緣慳一面。不想今日水道相逢,合是天意。」檀口輕啟,磁酥酥的嗓音動人心魄,飄散著如蘭如麝的旃檀幽香,耿照熱血上湧,漲紅了面皮。

  (她……便是許緇衣!)

  他慌忙起身抱拳:「不敢當,耿照見過代掌門。」

  許緇衣名動東海,行事卻沒什麼架子,見他神態拘謹,微微一抿,輕抬柔荑:

  「七大派同氣連枝,算來都是自己人,耿大人不必客氣。來!都坐下說話罷,符姑娘也坐。」說著提起裙膝,裊娜落座。染紅霞神情僵冷,木然坐在大師姊身畔。

  艙裡共有四把酸枝木的太師椅,兩兩相對,比鄰的兩椅間另有成套的小几案,以置放茶水點心等。几椅四腳均固定在艙板上,以防顛簸移位。

  船艙不比照堂,坐向順流改變,時時不同,毋須嚴分賓主之位。符赤錦本想坐到許緇衣身旁,空出耿照手邊的座位;許緇衣卻趁著招呼之便,移至內側的左首上座,原本讓至一旁的染紅霞,便順理成章地挨著她,坐上了靠近艙門的左首次座。

  耿照是主客,自當坐上右側首位,與許緇衣相對。反倒是從屏後轉出的符赤錦,得提著郁金裙幅越過大半個艙房,坐在右側的次位上。

  許緇衣含笑看她落座,率先捧起瓷盅相敬,掀蓋抿了一小口香茗,徐徐嚥下,才笑道:「符姑娘不只人長得漂亮,連身姿儀態都是大家閨秀的風範,應是越浦的名門出身。」

  五帝窟絕跡江湖已久,島上的情況外人無從知悉。符赤錦只交代了自己姓符,其餘一概不提,許緇衣故有此問。

  其實不只許代掌門留上了心,耿照亦看得撟舌不下——在五里鋪銜尾追殺的赤帝神君是催命魔女,馬車裡倚窗放空的,則是凝愁輕鎖的小婦人;而在流船篷底與他翻雲覆雨、抵死纏綿的寶寶錦兒,則是一具無比誘人的絕艷胴體……

  但他沒看過這樣的符赤錦。

  動作輕細,拎著裙幅的五指纖長,乳一般的手背細白滑膩,指節繃出一抹粉橘,分外可愛。剛失去陽丹、又飽經男兒採擷的嬌軀有些倦乏,步子輕輕軟軟的,說不出的秀氣,惹人憐愛。

  這樣的風情在何君盼、漱玉節身上司空見慣,他卻沒想過寶寶錦兒也有這樣的一面。或許是衣裳的緣故罷?耿照想。

  卻見符赤錦雙頰暈紅,搖頭道:「許姑娘莫取笑我啦。我家住城中僻巷,一處破落門戶罷了,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有些不習慣。」

  耿照為她種入丹氣續命,起死回生,卻無法在一日之內恢復功力。符赤錦聰明機靈,索性裝作不懂武功,以免節外生枝。

  許緇衣點了點頭,笑問:「是了,符姑娘怎生與耿大人結識的?」

  耿照背上冷汗直流,浸透重衫。倒是符赤錦不慌不忙,低垂螓首:

  「我被歹人所擄,差點清白不保。所幸……所幸耿大人仗義援手,及時將我救出賊窟,跳上了那條船。要不……我這輩子都沒臉見人啦。」說著眼眶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耿照瞠目結舌,不由打從心底佩服:「她若有心騙我,幾個耿照都給賣了。」目光迎上染紅霞,見她神情猶僵,桃花般的容顏卻略湧血色,已不如先前白慘;一見他視線投來,便即轉開眼去,身子坐得直挺挺的,益襯得柳腰一束,胸乳飽挺。

  許緇衣怡然笑道:「是麼?耿大人英雄俠義,敝門亦承惠許多。以符姑娘之溫淑美貌,與耿大人甚是般配,我同流影城橫二總管相熟,欲替她的手下愛將做個現成媒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染紅霞嬌軀一震,倏然轉頭,姣好的櫻唇微歙,終究沒能出口。

  須知耿符二人赤身露體之事,早晚是要傳開的,水月門下俱是青春少艾,咬起耳朵來效率驚人。許緇衣的提議至少從表面看來,最能解二人之窘,且不論雙方種種心思,倒不失為上策。

  耿照這一個多月的江湖歷練,在水月代掌門之前全然無用。他的見聞沒能教導他應付這種場面——滿以為許緇衣一露面,所圖必與妖刀有關,誰知她連個「妖」字也沒問,一心只想替他作媒!

  正沒區處,符赤錦低垂粉頸,小手揪緊膝裙,身子輕顫,咬牙道:

  「我非是不知廉恥的女子,賊人如此辱我,本也想投江自盡,落得清白名聲。實是華郎……先夫見棄,英年早逝,家裡還有公婆要奉養。待……待兩位老人家百年之後,我也……不苟且戀棧,必追隨先夫於……嗚嗚嗚……」哽咽之間,眼淚撲簌簌落下,雙肩不住顫抖,揪緊裙布的玉手卻透著一股火烈烈的倔強。

  耿照目瞪口呆,只差沒起立鼓掌,大聲喝起彩來;聽到最後,心中不禁憮然,暗忖:「你所說的,便是你心中所想、所痛麼?向岳宸風報仇之後,對世間當真再無半點眷戀?」見她肩頭抖動,幾乎想伸手去環。

  這一下,輪到對面的兩個人面面相覷了。

  染紅霞正要開口,許緇衣卻輕按她手背,笑道:「原來姑娘已有婆家,自當盡心奉養。佛家有云:「孝事父母,當願眾生,一切護視,便成佛道。」以後的路還長,姑娘切莫悲傷。」轉頭殷囑:「我喚紈雪在後艙燒了熱水,你先帶符姑娘沐浴洗身,用點飯菜。我與耿大人談完,稍後便至。」

  「小妹省得。」

  染紅霞扶劍起身,臨走前瞥了耿照一眼,同樣一觸便即轉開,面無表情地領著符赤錦離開艙房。

  偌大的船艙之中,又只剩下兩個人。

  耿照盡量不看許緇衣——不知為何,這名溫婉嫻雅的麗人帶給他莫大的壓力,即使被染紅霞目睹自己的不堪,即使她手按昆吾劍殺氣騰騰,明知她足以迎戰萬劫,不容小覷……但他並不懼怕染紅霞。

  許緇衣卻不同。她的美貌與和善之下,有著看不透的深,他只能憑借先天胎息似的朦朧感應隱約察覺;通常這意味著危險。

  許緇衣放落瓷盅,抬頭一笑,如浸乳脂的纖長十指幾與骨瓷同色。

  「典衛大人,早在今日之前,我便久聞你的大名啦。」

  耿照訕訕而笑,正想搪塞過去,見許緇衣眸中殊無笑意,定定注視自己,突然省悟:「她指的是「那件事」!」背脊一寒。

  許緇衣濃睫垂落,含笑輕撫裙膝,撣著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我師妹與我親若同胞,大小事情,她一向不瞞我。特別是切身相關之事。」

  耿照僵直而坐,猶如被貓盯上的老鼠,冷汗涔涔滑落。

  「你可知,我師妹是什麼人?」

  「是……是鎮北將軍的千金。」

  「不止。」她笑起來,撣完膝頭,又捏著袖口輕撣裙腿。

  裙布上裹出大腿曲線,既豐腴又結實,被蔥白亮綢一襯,起伏有致的潤弧更是充滿肉感,幾能想像其綿軟彈滑,如臥雲端。許緇衣只坐得椅板的一半,腰、膝兩端曲線深陷,繃緊的蔥銀裙筒探入腹間,夾出深深的「丫」字,腿心裡隆起飽滿,縱有黑紗掩映,依舊引人遐思。

  「鎮北將軍英武豪邁,不拘小節,由一介步軍刀牌手做起,從不羞於示人。你若想娶鎮北將軍的愛女,只消投身軍旅、建功立業,未必不是將軍府的乘龍快婿。」

  許緇衣口吻淡然,動聽的磁性嗓音如低語呢喃,卻似暴雨將至,令人悚慄。

  「但我師妹也是家師最最屬意的衣缽傳人,江湖上都以為我是未來的掌門,其實我不過代師傅管管帳、看看家罷了。雖無明令,但我知她老人家是想把水月一門交給紅霞的。

  「歷來水月掌門,如非剃度持戒,便是守身如玉的帶發女修。我師姊妹三人均是完璧,方有繼承一門的資格。你可知你對紅霞所做之事,將掀起何等風波?」

  這話采藍也說過。但許緇衣不比采藍,從她口裡說出,可見事態嚴重。自與橫疏影一席長談之後,耿照對此事已不再迷惘,即使重來一次,他仍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喪命。

  「代掌門教訓得是。」他沉聲道:

  「在下不明水月門規,事急從權,才冒犯了二掌院,但人命關天,實無選擇。杜掌門若要見責,在下也不推諉,願負荊至斷腸湖,任憑杜掌門處置。」望向她身旁空位,彷彿那彤艷艷的麗影猶在,心底輕道:

  「我雖配你不上,但絕不逃避責任。佔了你寶貴身子的男子,不是貪生怕死的鼠輩。」熱血上湧更無所懼,雙眸昂然迎視。

  許緇衣靜靜望著耿照,似乎想確認他的決心。片刻才淡淡一笑,低垂眼瞼:「你有這層覺悟,便好辦多啦。此事僅得五人知曉,其中只你一個外人,這一個多月來我始終留心江湖耳語,看來你口風甚緊,未到處吹噓。」

  耿照微微一怔,心想:「我怎麼可能同別人說?」橫疏影雖知此事,那是她聰明絕頂,窺破端倪後自行推敲而得,不能算在他頭上。

  許緇衣露出放心的神情,從腰畔摘下一柄青鋼劍,置於几案,手按劍柄,一邊垂首低頌,寬大的右袖覆著大腿,袖中不住輕輕滾動。

  耿照看了半天,才知她正數著小巧的翠玉念珠。

  那念珠從袖底小露半截,每顆玉珠約莫豆蔻大小,通體渾圓、色澤瑩碧,更無一絲駁雜;即使最大的兩枚達磨珠,也不過龍眼核兒似,做工十分細緻。珠串中綴有一把鵝黃流蘇,同樣做得小巧可愛,似是日常隨身之物。

  耿照不敢驚擾,片刻許緇衣睜眼抬頭,淡然道:「自我代掌門戶,已有十年不曾殺人。今日迫不得已出手,內心實屬不安。我佛慈悲!」左腕一翻擎出劍來,持劍如玉瓶,劍尖吞吐不定;裙下探出一隻尖尖雪履,踏前之際,劍氣轟散!

  那青鋼劍是柄凡鐵,比起黃纓、采藍所佩尚且不如,在她手裡卻似活物。許緇衣皓腕微振,如灑甘露,遊星般的劍芒「嗡」地一顫,倏又凝於一點。

  玉人一聲輕叱踏地而出,勢若山傾、發袂齊飛,但艙裡除了異樣的壓迫感之外,連一絲微颸也無。耿照被壓得動彈不得,身子深陷椅中,隨著劍芒迫近,壓力還在持續增加;喀啦一陣裂響,酸枝椅的扶手、榫點等已迸出碎粉!

  (好強……好強大的劍罡!)

  他平生所遇高手,氣勢最強者當屬岳宸風。蘆葦灘一會,耿照未及回頭,心中已怯,非是膽氣不豪,而是岳宸風的殺氣挾著渾厚的內力撲至,霎時感應危機,自然生出反應——「恐懼」,正是身體發出的警訊。

  許緇衣這一劍卻不同。

  劍尖瞬顫,青芒如螢;足尖踏地,嬌軀飛傾……這一切的「動」都充滿了混沌不明,如山移萍飄,挾綿厚的純陰內勁,於遞劍一瞬轉成極端之「靜」。動靜倏易、極發而凝,終於成就這式「太華青燈」。

  再由「靜」轉為「動」之時,這一式的大殺著、大威力便即爆發,咫尺間絕難抵擋,然而耿照所通曉的一切招數,無法再拆解如此簡單的一劍。唯一的方法就是運足內力,以「薜荔鬼手」的剛猛殺招硬撼劍式,拼它個強勝弱敗,二者存一——

  眨眼玉人已至,他端坐不動,緊握扶手,直到劍尖停在胸口,雙眼始終不離許緇衣的端雅面龐。

  「是江湖變得太多,人都不怕死了,還是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人?」

  許緇衣長劍不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當年我創製這一式「太華青燈」時,師傅說我能放不能收,像內家掌力多過劍法,不予「劍」字為名。我苦練十年,近來方踏入收發由心之境,莫非是天意?」本欲撤劍,劍尖忽地一顫,如陷漩流,發出嗡嗡急響。

  (這是……)

  許緇衣運勁一奪,「嘩啦」一聲,耿照身下的酸枝椅應聲爆碎,卻見他腰帶中綻出異光,一股無形氣勁轟然迸散!

  她橫劍揮出,青鋼劍被罡氣「錚!」一撞,刃彎欲折;耿照握拳大喝,腹間異光又縮回去,隨勁鼓出的飄塵頓失依托,如細雨般簌簌而落。

  兩人各退一步,許緇衣倒劍入鞘,拂袖掃去落塵。耿照卻因壓制化驪珠的莫名奇力,已用上十成功勁,此際壓力一鬆,通體酥乏,踉蹌幾步仍立身不穩,仰天坐倒在地,模樣狼狽。

  許緇衣收起輕視之心,心中一凜:「這股氣勁之渾厚,若與「太華青燈」硬對,說不定是我要吃虧……他硬生生撤回內力,豈非五內破裂,碎爛如靡?不好!」正要救人,耿照竟一躍而起,紅著臉拍了拍屁股襟袍,頻頻致歉:

  「真是對不住!竟坐垮了二掌院的椅子。我……這……唉!」

  原來許緇衣的劍勢雖凌厲,碧火功卻未感應殺氣。若耿照出手格擋,反將虛招逼實了,以「太華青燈」之威,定是二者存一,甚至兩敗俱傷。他冒險一搏,索性全不反抗,料定許緇衣不會痛下殺手,果然中的。

  耿照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小鐵匠,與他融為一體的化驪珠卻無此靈識。劍罡臨門,神珠感應危機,護體的碧火功忽又撤去,為保宿主,登時大放異能,湧出巨量奇力!

  劍尖將至,耿照急忙壓制奇力;碧火功、化驪珠內外一夾,硬生生將酸枝木椅震成齏粉。如此在發勁中途、硬將勁力收回的舉動,由來最是傷身,但驪珠奇力非是普通內功,碧火真氣又有護體調息的神效,自不可一概論之。

  許緇衣見他毫髮無傷,心下駭然:「如此修為,何以能夠!」更加印證了心中設想,反手「鏘!」一聲抽出青鋼劍,飛刺少年頸間!

  變生肘腋,耿照脖頸一偏,食、中二指夾住劍刃,鋒顫一停,難進分許,如陷鐵鉗。他這一著應變快絕,足以躋身高手之林,可惜許緇衣非是等閒之敵,柔勁一吐,嗡嗡顫動的劍身忽變為左右扭轉,耿照的手指畢竟不是鐵鑄,劈啪兩聲,被抹開兩道銳口,血珠四濺。

  他吃痛撤手,許緇衣身形落地,劍刃牢牢架上他的脖頸。

  「代掌門!你這是……」

  「耿大人,只要為了我師妹好,我不惜殺人。我信你不過。」她持劍的手勢十分好看,不但利落而且優雅。「除非,你能給我一個不殺的理由。」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

  許緇衣「嗤」的一聲,白皙的笑靨宛若吐蕊的山百合,純淨不帶一絲駁雜。

  「你說話也未免太有趣了,耿大人。這個理由不夠好。我為一己之私殺人,你只能拿眾生大義來駁我。」她淡然道:「譬如你肩負消滅妖刀的大任,我若殺你,便斷了琴魔前輩臨終唯一的絕傳。」

  「你……你為何知道……」

  「沐雲色沐四俠是魏老前輩的愛徒,依我看,他的內功修為尚不及你。」

  許緇衣柔嫩的臉龐近在咫尺,每一開口,唇瓣間便吐出檀香似的醉人溫息。耿照終於明白女子的櫻桃小嘴何以又叫「檀口」,這兩字用在許緇衣身上,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流影城調教不出你這等少年高手,若非魏前輩臨終所授,我實在想不出別的答案。」

  當然許緇衣的推測並未全對。

  魏無音的《奪舍大法》固然神妙,足以打開號稱無解的「億劫冥表」,間接促成耿照與化驪珠的融合,要成就這一身驚人藝業,更多卻得自種種離奇遇合,未必全與琴魔有關。

  耿照默然良久。「代掌門兜兜轉轉,還是為了妖刀。在下只想知道,代掌門把此事弄清了,圖的是什麼?難道如水月停軒這等清修淨地,也有號令妖刀、逐鹿天下的野心麼?」

  許緇衣微微一怔,似覺此問謬甚,忍不住微笑。

  耿照見佳人顰若春花,面紅耳赤,不禁有些惱:

  「代掌門何故發笑?」

  許緇衣搖了搖頭,微瞇的杏眸中水光瀲灩,盈盈如波,卻沒什麼敵意。「琴魔前輩臨終之前傳授你的,可是號令妖刀、逐鹿天下的法子麼?」她雪靨嬌紅,微捏著右手玉指,以指背輕拭眼角,側頤笑問。

  耿照一愣,本想大聲駁斥,總算這幾日被寶寶錦兒套話多了,頗有些長進,沉聲道:「就算琴魔前輩真留下了什麼,必然也是消滅妖刀、拯救黎民百姓的法子,豈能與妖物同流合污?」

  許緇衣笑道:「照啊!那我逼問你號令妖刀、逐鹿天下之法,豈非緣木求魚?」說著又噗哧掩口,眼角眉梢掩不住桃花似的婉媚。

  自會面以來,她始終保持端莊的形象,縱是和顏笑語,亦合禮守分,帶有一層隔閡。直到此時才笑逐顏開,可見耿照逗得她開懷,終是忍俊不住。

  耿照脹紅面孔,訥訥道:「這……代掌門說得也是。」

  許緇衣輕咳一聲,斂起嫵媚歡顏,又恢復成為身披玄素的水月停軒代掌門,正色道:「我師妹所知,已悉數說與我聽,你可信我如信她。至於你問我所圖為何,其實簡單得很——妖刀禍世,乃我輩俠義道中人的職責,正當追隨魏老前輩之餘烈,掃蕩魔氛!豈可置身其外,故作無事?」

  這番話以她酥顫醉人的嗓音說來,竟也激昂慷慨,耿照胸中血沸,幾乎要鼓掌叫好:「這……才是所謂的正道,此話當真是擲地有聲!」卻聽她話鋒一轉:「但東海正道七大門派,立場各不相同。三鑄之中,青鋒照邵家或肯仗義援手,其餘則關心鋒會遠甚於此,連貴城也不例外。

  「便說四大劍門,觀海一脈組織駁雜,亦有鹿別駕之流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份子,難以倚靠;指劍奇宮獨善其身;劍塚終究是朝廷轄下,蕭老台丞風燭殘年,雖有召集四門之舉,但又似有保留,我心中甚感疑惑。若真有應付妖刀的秘法,合該交給誰?」

  這個問題在午夜夢迴、披汗驚起時,耿照也問了自己無數次。

  聰明如橫疏影,亦無法給出明確指示,甚至要他提防蕭諫紙。她懷疑蕭老台丞的理由或與許緇衣不同,然而「不能全信」的判斷卻是一致。

  「該……該交給誰……」他喃喃道,一如曾經自問的千百回。

  許緇衣撤開長劍,隨手還入鞘中,低頭輕撫劍柄,忽然一笑。

  「誰都不用給。只須公諸於世即可。」

  「公……公諸於世?」

  「是。」許緇衣微笑道:

  「降魔除妖,人人有責!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覬覦,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斷念,使正義之士有依。退一步說,將琴魔遺言當作私物,則黑白兩道不分利害,總要一窺秘奧才甘心,最好是自家獨佔,莫教他人知曉,此即「奇貨可居」的道理。你亡命了大半個東海,當有很深的體悟。」

  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

  「不瞞代掌門,我本想上白城山面見蕭老台丞,將所知告訴他老人家,由他來主持滅魔大計。」許緇衣若要用強,方才兩度能將他斃於劍下,要拷問機密亦非不能,不需要這般拐彎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懷見識,遂不再隱瞞,這話算是認了「琴魔之傳」一事。

  許緇衣淡淡一笑。

  「無妨。我只希望你見過老台丞之後,也能同樣說一遍與我聽。妖刀萬劫直搗斷腸湖,赤眼與幽凝之惡更是我親眼所見,離垢屠盡嘯揚堡兩百餘口,天裂亦在貴城逞兇。水月一門與妖刀勢不兩立,必為生民除此大害!你若有心,當知誰可托付,莫讓我覺得今日走了眼,看錯了人。」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幾分,點頭道:「三乘論法大會在即,聽說蕭老台丞也來參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許緇衣垂斂彎睫,淡淡的笑容裡似有一絲狡黠,隨手輕撫劍鍔。

  「那暫時與我們一道罷,彼此也有照應。是了,敝門有位女弟子名叫黃纓,可曾與你同路?」

  耿照愕道:「黃纓?她沒在流影城麼?當日臨行,我還曾與她道別。」

  許緇衣搖頭。「紅霞說,她追你下山啦,一直以為你們走在一塊兒。」

  回想這一路的艱辛,耿照不禁苦笑:「還好她沒追上我,不然可有的受了。」心想小黃纓天真可喜,對自己又極講義氣,若教她受得一丁半點傷害,那真是萬死莫贖了。

  「她還沒回水月停軒麼?」

  「沒有。不過我已派人尋訪,也不用過於擔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間,你我之議不預他人,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相信你能明白。」一拂裙腿,裊裊轉身,優雅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走吧!我們去用點齋菜,莫讓符姑娘久等啦。」

  ◇ ◇ ◇

  這艘巨艦「映月」乃是水月停軒的掌門座艦,造得極其巨大,腹尖面闊、昂首翹尾,甲板上層壘如樓,兩側設有護板,可抵風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艙算起共分五層:最底層裝載石磨土囊壓艙,第二層供水手舵工居住,第三層的甲板乃升帆操槳之處,也是全船指揮的中樞。第四、第五層則是女弟子們的居所,進出都有人持實劍把守,不讓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艦堪稱是水月財貨實力的極致展現。

  許緇衣先在斷腸湖南岸水深處搭建船塢,召集湖陰、湖陽兩大城的造艦名家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龍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全艦歷時三年才竣工,此番是頭一回離開斷腸湖水域,先自斷龍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後不過十天的光景,既平穩又舒適,眾女一點也不覺氣悶,四、五層甲板終日都是鶯啾燕囀,笑鬧不絕。

  除巨艦「映月」之外,還有兩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搖月」、「浣月」隨行。水月眾姝在湖畔長成,除了水性,搖槳撐篙也不含糊,否則在水道縱橫的停軒之內,可說是寸步難行。

  搖月、浣月體積小巧,每艘只需三人便能操縱,不像映月艦須另聘專門的舵工水手,於是將四、五名幹練弟子編作一船,輕裝簡載,當成旗艦的前導備援。耿、符的流筏,即是在衝撞映月艦後,被靈活包抄的快船「浣月」攔下。

  許緇衣早已吩咐在甲板指揮室中擺下素齋,領著耿照一路前往,頭上的兩層艙房裡,沒有一扇窗是闔緊的,也不知有多少只秀麗妙目沿路爭睹,嘰嘰喳喳彷彿一群麻雀。

  耿照心中老大不自在:「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不如直接探頭算了。女孩子真是奇怪。」殊不知斷腸湖一戰,他奮力營救采藍黃纓,早已成為許多水月少女心目中的英雄。親眼目睹的自是說得無比英勇,天上有地下無;上回沒能遇見的,這回則把握機會,要一見這位耿大人的豪勇風采。

  「……我覺得沐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你懂什麼?」另一人反唇相譏:

  「沐四公子臉蛋白慘慘的怪怕人,還是耿大人精神。」

  「而且……我覺得耿大人的體格比較好,挺結實的。」

  「你見過?」

  「見過!」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

  「在底下的流船裡,光溜溜像鐵桿似的……」

  耿照簡直快瘋了。

  他頭一次如此怨恨先天胎息的靈敏感應,恨不得在甲板挖個洞鑽進去,或直接跳入江裡更省事。這一段狹窄的艙道彷彿永遠都走不完——所幸這只是錯覺。染紅霞與符赤錦在指揮室裡並肩而坐,桌上的菜餚卻用得不多。

  耿照與許緇衣的加入,並未使席上的氣氛更活絡,染紅霞不發一語,持續迴避著他的目光。許緇衣與符赤錦倒是有來有往,一個插針見縫,一個不著痕跡,兩名聰明女子高來高去,耿照卻突然疲憊起來,一徑低頭扒飯。

  許緇衣長年茹素,隨身的婆子擅做齋菜,微苦的炒鞭筍、點了麻油的生切萵苣,冰盆藕絲、鮮菱耳蕈湯等,均是時鮮美味,但耿照吃慣油葷,下箸只覺沉重。如果還要再過幾天像這樣的日子,他寧與寶寶錦兒想法子潛回城裡,冒險在驛館附近等待蕭諫紙出現。

  彷彿聽見他的心語,許緇衣放下牙箸,取巾帕輕按嘴角,洗淨雙手之後,慇勤笑問:「典衛大人吃飽了麼?我長年吃齋,沒什麼好招待,大人莫怪。」

  耿照搖手道:「代掌門言重了,這菜餚好得很。」

  許緇衣笑道:「既然吃飽了,我想領典衛大人去見一個人。符姑娘折騰了一日,不妨先回房歇息,養足精神,明兒一睜開眼睛,包管還符姑娘一個完整無缺的典衛大人。」

  符赤錦強笑:「許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禮,染紅霞也跟著離席。於情於理,符赤錦本不欲與他分開,但許緇衣越是出言擠兌,越代表其中不無試探。她決斷明快,眼看沒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艙房,毫不拖泥帶水。

  耿照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悶悶地隨著許緇衣出了指揮室,來到船尾。

  許緇衣命水手放下一條小筏,與耿照縋著繩索登船,自己卻拿起了長篙,回頭笑道:「我親自為典衛大人撐船,這可是十年來的頭一遭。」夜風吹動她的長髮,飄揚的裙袂黑紗裹出一抹嬌潤曲線,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謫仙。

  其時映月艦業已下錨,越城浦的浦灣綿延極長,越靠近城區水位越淺,像映月這樣的龐然大物駛不進人工運河,只能泊於外浦。遠處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靄,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燈影歌聲不絕,光暈依稀勾勒出箭垛女牆的輪廓,以及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許緇衣挽起衣袖,露出兩條酥白藕臂,長篙一點,小舟便飄離巨艦的船尾。

  耿照坐在船頭不敢亂動,飽含水氣的夜風迎面而來,沁人脾肺,胸臆裡的郁氣一掃而空,回頭道:「代掌門,不若讓我來撐罷?」許緇衣笑道:「你看看這江上,有沒有男子撐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鹽、漕、漁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離開。夜裡還在江上撐舟載運的,不是連接城、浦交通的關駁,便是招徠銷金客的游女。耿照嚇了一跳,搖手道:「代……代掌門,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玉潔冰清、大有身份之人,豈能與游女相比?」

  許緇衣不以為意,笑道:「無妨。別管我會不會生氣,我只問你:你會看不起那些游女麼?」耿照愣了一愣,搖頭道:「不會。」

  許緇衣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說「倘若」你自己的女兒操持賤業,你便許可了?」

  耿照衝口答道:「自是不許。」見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動,想了一想又道:

  「若是我的女兒,便是要我做牛做馬,也捨不得她受這種苦;但萬一她不幸做了這行,仍舊是我女兒,親情疼愛是無法割捨的。再說,游女賺的雖是皮肉錢,但不偷不搶不害人,為什麼要看不起她們?」

  許緇衣含笑點頭。

  「你說得不錯。人的心思,決定了所見之美醜、好壞、喜惡,是心思有了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這便是「分別心」了。我不惡游女,旁人縱以游女視之,何由惡我?」

  言談之間,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淺艙的漕舫。她靈活操控長篙,將小舟輕輕巧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幾下,片刻一捆繩梯放落,漕舫的寬闊船頭亮起燈火。

  「上去罷。」

  許緇衣不避嫌疑,當先爬了上去。耿照雖已盡力迴避,仍見裙底凸出兩瓣桃兒似的腴臀,垂墜的裙布間浮出雙腿輪廓,膝彎圓窩若隱若現,小腿細直如鮮藕,風中刮落一抹檀麝溫香,分外誘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褻瀆了她,待她翻過船舷,才低著頭爬上去。

  船舷雖高,輕功自能一躍而上,許代掌門規規矩矩爬繩梯,自非是便宜了他的眼賊,而是礙於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來注目。這艘漕舫的規模遠不如映月艦,模樣像極了老舊的官府糧船——只怕還真是。

  熏成紫醬色的大紅燈籠上,依稀可見「懷德號官船碇」的字樣,那是官船下錨用的燈號,如今倒拿來照明了。以水月停軒的地位,許緇衣本不用迴避官府,他實在想不出夜間撐船而來,她要引見的是哪位達官貴人。

  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層艙房,艙門前站著兩名佩劍青年,並未穿著衙門公服,見她前來,齊聲道:「見過代掌門。」打燈籠的老舵工沖許緇衣點了點頭,逕自往艙後走去。

  許緇衣並未舉步,只對耿照說:「去罷!我在這兒等你。」

  耿照別無選擇,快步追上舵工;瞇眼一瞧,船尾及另一側的舷邊都有武裝侍衛站崗,小小的舊糧船竟擠了八名以上的保鏢,顯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受到嚴密的保護。

  後艙的垂簾只是掩飾,遮著一堵結實的鐵梨門扇,鏤空處被門裡不透光的厚繭綢所遮,鉸煉煥發著鑠亮的銅色,興許比整艘船都來得堅固。

  老舵工叩了幾下,門裡傳來一把悶鈍的語聲:「進來。」繭綢吸去喉音的起伏頓挫,幾難盡聽。耿照推門而入,艙裡燈火通明,船艙四壁都是書櫥,堆滿經卷,明明櫥架是極其堅固的鐵梨木,卻有種「快被壓垮」的錯覺。

  房間的主人坐在一張大書案之後,週身堆著半人多高的卷冊文書,層層迭迭的十分嚇人,卻不顯雜亂,彷彿自有條理。老人埋首於陳舊的軸幅,只抬頭瞥了一眼,繼續振筆,手勢不像書寫,倒像在標點記號。

  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額發在書縫間乍隱倏現,腦後的髻子橫插荊釵,覆在書上的袍袖墨跡斑斑,與埋首公文的橫疏影有幾分相似。老人雖端坐不動,卻一刻也閒不下來——捲起地圖,隨手攤開三本圖冊,批注的硃筆未曾停下。

  「刀呢?」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

  不知為何,耿照知他問的就是赤眼。

  還沒想好怎麼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丟了,是不是?」

  耿照臉上一紅。妖刀的確是他弄丟的,這點無可辯駁,但……老人翻開書籍,頭也不抬,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絕,單打獨鬥,我這輩子沒認識幾個比他能打的。他一樣丟了刀,也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他歎了口氣。

  「我早做好失刀的對策,丟一把的、丟兩把的……通通丟掉的都有。喏,」從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線裝手札,吹去積塵攤在桌上,搖頭輕道:「天意呵。」蘸了蘸唾沫,一頁頁翻閱那部「對策」,邊道:

  「說罷,我聽著。橫疏影信裡說,你有要緊的事兒要同我講。」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愣愣道:「你……我……許……怎麼……」

  「橫疏影要派,怎不派個機伶點的來?」

  老人不耐起來,終於擱下手札,猛然抬頭。

  「你這句疑問,我有四個答案。我本該在白城山,等不到你,所以先來越浦;許緇衣與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間;我對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說,我不知你究竟要告訴我什麼。」

  耿照只覺那雙鋒銳的目光如實劍一般,幾乎穿顱而過,被凝得隱隱生疼。

  「還有,」彷彿覺得時間浪費夠了,老人又拈起硃筆,勾點著札中條陳。

  「如你所料,我是蕭諫紙。」

  水精:水晶的古稱。唐·李白《玉階怨》:「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

  褙子:褙音「貝」,一種由半臂或中單演變而來的無袖長衣,盛行於宋代,男女皆服,形式變化甚多。《宋史·輿服志》:「婦人大衣長裙、女子在室者及眾妾皆褙子。」

  達磨珠:念珠串的母珠,每串一顆(亦有兩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