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六三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

  不同於適才離去的冒牌貨,此際現身屋中、手握妖刀的,毋寧才是貨真價實的「高柳蟬」。其怪異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徵,興許是他始終隱於骷髏巖的幽影深處,絕不在其他姑射成員面前出現的原因之一。

  古木鳶輕哼一聲,逕自轉身,確認崔灘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力逐漸平息,拈起針灸用的牛毛金針封住幾處穴道,才將面具解下,信手擱在一旁。過程之中,高柳蟬始終立於他身後,是抄起離垢即能揮中的距離,古木鳶卻毫不設防,輕易便將背門要害賣給了對方,不知是藝高膽大、欺其身殘,抑或信任至深,全無猜疑。

  「忒快便回,看來是失敗了。」他冷著臉道:「是對方身手太快,還是你早該服老?」

  高柳蟬鼻中出氣,也拉了條板凳坐下,冷笑:「你讓瘸子去跟蹤兩腿俱全的,還巴望著別追丟了,隨便拉個人問問,這腦子還好不好使?」古木鳶默然片刻,才「噗」的一聲笑出聲來,旋又板起臉:「的確,怎麼看都是我腦子不好使了,才該服老。可為了讓那胖子跑慢些,差點毀我一具刀屍,蝕本之甚,這還不行?」

  「本來行的。」高柳蟬撩起烏氅,但見袍底以極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條約尺半長短的狹角。「要轉出山坳之際,斜裡忽來一刀,差點卸了我一條腿子———是好的那條。我轉念即退,沒見是誰出手,自也沒讓對方瞧分明。那胖子早有準備,是我們低估他了。」

  換作古木鳶,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

  身為暗著,高柳蟬身上背負的機密,怕是十個巫峽猿也抵不上。逮著聯絡人,權輿未必痛癢;失卻高柳蟬,古木鳶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數年心血付諸東流,權輿得其所欲,翻臉背約也非不可能事。

  巫峽猿多年來受權輿信賴,擔任兩方聯繫的橋樑,為古木鳶領導的姑射提供協助,無論武功心計,皆非泛泛,古木鳶未想輕易取之。此番設計,不過試試能否找到聯繫權輿的蛛絲馬跡,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蟬堅持追蹤,原本古木鳶是打算自己來的。

  「好險的刀!」望著老搭檔的袍角,檯面上姑射的領導者喃喃道:「看來胖子那廂尚伏有好手,暫時莫輕舉妄動為好。」

  高柳蟬卻有不同看法。

  「那刀還欠了點火候,否則我足脛難保。且說不上高,之所以險極,乃出刀決絕、毫無猶豫所致,卻是個刀動心止的主兒。我料他並未見我,一感應氣機便即出手,偏又不帶半分火氣;若非顧慮胖子回頭,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該當場斃了,以絕後患。」

  「最後兩句我要寫在牆壁上,煩你畫押為證。」古木鳶正色道:「下回你再說我拿刀屍的性命開玩笑,我便指這兩行壁書與你。」

  高柳蟬冷哼。

  「權輿麾下,豈有餘辜!崔灘月他卻幹了什麼事,合該家破人亡?」

  「你去問死在風火連環塢的赤煉堂幫眾,看姑射麾下,何有餘辜。」古木鳶並不激昂,甚至斂起了平日的譏諷冷峭,靜靜說道:「我不是勸你冷血。刀屍是我等復仇之根本,若『權輿』真是你我推想的那個人,要除掉他可不簡單,一個崔艷月尚且不夠,下一個還不知在哪裡;提升刀屍能為,是眼下最快的捷徑。」

  「我以為刀屍是復仇的線索。」高柳蟬斜睨他一眼,並不領情。「藉此釣出權輿真身,一舉剷除,你這麼認認真真地整治下去,便是權輿身敗,世間仍有妖刀。

  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訓難道還不夠?「

  「我沒聽錯的話,你是在指摘我別有用心。」

  「你要是這種人,我頭一個便殺了你。」

  佝僂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牆邊,伸手撫著離垢那光滑如鐵槍桿的刀柄。「你以為,自己是不會死的麼?你以為在你死之前,能游刃有餘地銷毀這一切?你怎麼知道我們不會一出此門,便猝不及防死於某處?我們留於此地、留於秘穹,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該如何收拾?

  「我沒有一天不想著報仇。但報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卻沒當自己是惡徒。在我看來,乘夜格殺一名先行動手的權輿麾下,算是復仇,把崔II月送進秘穹可不算。你要刀屍,為何不用我的法子?」

  古木鳶蹙起眉頭,面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時間培育的種子,把江湖搞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幹,除了聽從號令指揮之外。無法掌握的兵刃,鋒利不過是傷人傷己而已,打造失敗的武器,還能拿來對付誰?」

  高柳蟬哼了一聲,默然片刻,忽然笑起來。

  「你嘴這麼硬,畢竟沒捨得殺他,是不是?」

  「你耳不算背的話,該記得我下了決殺令。」古木鳶冷哼。

  「連你自己面對面時都沒下手,決殺個屁!」高柳蟬哈哈大笑。

  面色嚴峻的老人轉開視線。「你真要我殺,我倒是不介意動手。」

  「得了罷,別再玩這種假裝壞人的把戲啦。光憑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殺得滿坑滿谷,犯得著忒辛苦,一點、一點發掘線索,小心求證?不錯殺無辜,正是我決定與你合作的原因。那小子你也覺得不錯,是罷?承認這點有這麼難麼?」

  高柳蟬擱下離垢刀,轉過頭來,神情肅然。「咱們拆了那屋裡的贗品,運將回去,我想了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殺不殺得了權輿,都能教妖刀從世上絕跡。你莫繼續在崔艷月身上進行秘儀了,往後幾天叫上胖子,讓他施針用藥,先教崔家小子調養復原,屆時能否派上用場,再看情況。」

  古木鳶眉頭一揚。「那刀屍呢?你口口聲聲要善後,又不肯做惡徒、通通除掉一了百了,毀秘穹而遺刀屍,豈非矛盾?」

  「刀屍蠱鬥,競相稱王,此乃天性。」高柳蟬嗤笑道:「剩下最強的一隻,終是血肉之軀,為惡則天下共擊,橫豎是個死。要是濟弱鋤強,行俠仗義,即為天下蒼生的福氣,你我又何鬚髮愁?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說,我才知看錯了人。」

  古木鳶重哼一聲,回頭嘴角抑得有些過了,似生生吞落一抹笑意,揚起劍眉。

  「你對自己一手培養的刀屍,倒信心滿滿。」見高柳蟬笑而不答,揍他的心都有了,沉吟片刻,斂起戲謔神氣,肅然道:「我會照你的意思辦,世間,不能再有這般妖物。等我確認一事,以免錯殺,之後咱們便毀掉秘穹,逼出權輿。」

  高柳蟬知他絕不輕諾,話既出口,便有貫徹到底的決心,心念一動,沉聲道:「你在等央土那廂的回音?」

  古木鳶搖搖頭。「傳遞訊息的密使該已出發,何時有信,非你我能左右。我已透過昔日錕鵬學府的同窗密友,安排與那人相會;中與不中,見面能增三成把握。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個地方。」

  古木鳶的推測、疑慮,乃至掌握的訊息等,從未瞞他。然而高柳蟬卻想不出,在與嫌疑深重的「那人」見面之前,有什麼非去不可之處,足以決定是否毀去源始秘穹,以為正式向權輿宣戰的鼓號。

  思慮所不能及,代表這是古木鳶新近得到的線索,又或一直以來,古木鳶並未意識到此處與妖刀背後的陰謀有關。高柳蟬不禁蹙眉:「什麼地方?」

  「浮鼎山莊。」

  越浦城裡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質押借貸、換點銀錢傍身的地方。大至廟宇宮觀、客舍酒樓,小至街邊的香藥鋪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頭不太方便時,多半可接受較靈活的兌付方式,由此更突顯出當鋪這一行的與眾不同。

  在越浦,只打算換幾弔錢應急的,千萬別進當鋪;出手太過寒磣,是會給當鋪的朝奉叫人掃地出門的。讓窮苦人當衣換錢、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掛「當鋪」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鋪外布旗上畫兩串銅錢的便是。這種小型當鋪反而不收貴重物品,免遭宵小覬覦。

  敢打出「當鋪」之名招徠顧客的,清一色是資本雄厚、規矩森嚴的大店,打進門便祭出三高迎客I檻高、階高、櫃檯高,通常門內都會放上一扇大屏風,以風水來說是財不出門,也防外人窺看,避免上門的當戶尷尬。

  城南的惠和裡、馬道子街一帶,是當鋪的集中地,再往前走是金銀鋪子匯聚的寶暢裡、天元寺,轉個彎兒便到專賣字畫古玩的永定橋市,以地緣來說非常方便。天水當鋪自也不例外。

  當鋪是開門做生意的,拜高檻屏風之賜,顧客進門以前,也不知來的是誰,因此,當胡彥之大爺領著畏首畏尾、好似做賊的陳三五,大搖大擺晃進天水當鋪時,櫃上的朝奉透過窄小的防搶木柵瞧見,已來不及喚人關門了,本能地將櫃門後的鐵閂一拉,斷了入櫃的門道。

  「奶奶的,」胡大爺一看樂了,嘖嘖有聲,拿食指一逕點著。

  「你個小淘氣!大爺都還沒開尊口哩,這麼怕我搶你?」

  那朝奉本是面色倏沉,聽他一說,職業病發作,本能地陪小心起來:「這……哈哈,大爺您誤會啦!這個……嘻嘻……哪能啊這是。順……順道帶上、順道帶上的,沒別的意思!哈哈、哈哈……」

  胡彥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著他。「你臉挺有事的,哪兒扭著了?」

  「沒……這個沒有!決計地沒有!哈哈哈……嗚……呃……哈哈……」

  「不過,這回你對。」

  胡彥之一個箭步跨前,臉無聲無息貼上小木柵,嚇得朝奉猛然退後,櫃裡的簿冊、算盤、文房四寶等掀落一地。「大爺真是來搶你的。瞧好了啊!」嘩啦一響,鑄鐵般的大手破板碎柵,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將整個人拽出櫃檯,犁著滿地木碎拖至堂中。

  內室堂外湧進七八條大漢,此起彼落的呼喝聲還沒喊滿一輪,全給胡大爺打趴下。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几凳,種蘿蔔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就這麼往背門一頓,桌腳插碎青磚、貫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動彈不得。

  可惜屋裡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兩名護院跨入高檻,胡大爺揮拳一陣暴打,轉頭卻找不到几凳,靈機一動,抱起一隻半人多高的琺琅嵌花瓷瓶,往其中一人腦門上砸落。

  「砰」的一響,伴隨淒慘悲鳴,挨打的兩腿一伸當場昏死,慘叫的卻是那當鋪朝奉。

  「那是海外傳來、價比千金的掐絲骨胎雙龍瓶啊啊啊!」

  「不忙不忙,還剩五百。」胡大爺抱起完好的另一隻,照準了地下神情驚恐、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護院武師,對一旁看得發呆的陳三五努努嘴:「喂……喏……你他媽發什麼愣啊!當票當票!」

  陳三五嚇得不輕,給連喊幾聲才如夢初醒,毛手毛腳地摸出一張發黃的兩折當票,小心翼翼遞到朝奉鼻尖。那朝奉兩眼始終不敢離開胡彥之手裡的掐絲骨胎單龍瓶,老胡慇勤笑勸:「沒事,啊?乖。瞧瞧,瞧瞧。」

  朝奉心驚肉跳,勉強分神乜了一眼,認出是前年的票子,上頭龍飛鳳舞、潦草難辨的草書正是自家手筆。當鋪櫃上書寫當票,自來是越草越好,一來難以仿造,二來若旁人都看不懂,贖當之時鬧出什麼糾紛,當鋪正好撇得一乾二淨,都說票上有寫,是當戶混賴云云。

  「這位兄弟點當的物什,還在不在呀?」胡大爺笑咪咪問。

  「在、在!當然在!」衝著高舉的單龍瓶,就是真不在也沒敢說個「不」字,生都要生出一件讓他贖。何況陳三五典當之物,雖價值不斐,卻屬於不易脫手之一類,故當時只給了他二十兩。

  一般當鋪的當期約莫是十八個月,超過一年半沒來贖,或付不出利錢的,就算「死當」,東西即歸當鋪所有。當鋪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詞。陳三五隻拿區區二十兩,哪裡付得出利息?若非此物無市,早已售出抵債。

  胡彥之讓朝奉指派兩名不通武藝的小廝,前往庫房取物,把掐絲單龍瓶塞到陳三五手裡,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個敢動一動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順手從他襟袋摸出那張五十兩的櫃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蕩:「在你這兒押上兩年,要花兩倍多的銀兩才贖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貸?」

  朝奉苦著臉,本想回他「開當鋪就是放高利貸」,唯恐鎮店的雙龍瓶———想到如今只剩單龍,不禁心如刀割———屍骨無存,哪裡敢還口?唯唯諾諾間,只聽老胡笑道:「你今兒走運了,同行。老胡收保護費,一向也是翻倍,後來一想,不對啊,今年不是五倍嗎?五十兩的五倍恰恰二百五,與你相當合稱。我自己拿就不麻煩你啦,多謝,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掀簾一溜煙鑽進堂內。

  陳三五抱著大花瓶,滿臉茫然:「胡爺,你上哪兒去啊?」

  「解手啊!你來不來?」餘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我等你回I」陳三五閉上嘴,只覺當著滿屋哼哼唧唧的護院,老對布簾說話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彥之來到天水當鋪的後進,於廊間略觀察了橫樑斗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所謂的「上房」——通常日照充足、又不致有東西曬,位於主廂之中,便是最好的房間。其時尚未正午,房中之人卻像剛起身不久,半掩的門縫裡透出香湯茗茶的甘香氣息,簷下階前的花圃泥地上濕濡一片,顯是剛潑了梳洗用的清水。

  老胡停住腳步,輕叩門欞,房內傳來一聲幽幽輕歎,誘人已極。「進來罷。」

  他推門而入,但見鋪了錦緞的圓鼓桌後,斜坐著一名花容慘淡的麗人,姣好的瓜子臉上只點了些許唇胭,雲鬢紊亂,身披細縷,鼓出肚兜邊緣的大片奶脯綿軟酥瑩,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樣是翹著腿兒,她與在新槐裡大雜院時判若兩人,難相信僅過一夜,甚且不足一日之數。此際,原本風姿綽約、顧盼自若的美婦人彷彿被抽走了生氣,只比病懨懨稍好些,真個是說不得淒涼,覷不得淒楚,令人打心底生憐。

  那是張棄婦的臉,胡彥之想。

  十九娘勉強一笑,輕聲道:「我要還問胡爺是怎生尋來,就真傻了。胡爺師從西山道追蹤術名家『獵王』,習得絕藝『縮地法』,據說見毫末能知飛羽,觀露沁而預雨晴,妾身昨夜倉皇逃脫,雖已極力抹去痕跡,料想在胡爺眼中,所留破綻怕不是車輪大小,自招辱耳。」

  胡彥之不禁莞爾。「誰吹得法螺震天價響?我都不知道縮地法這般厲害。實話說,我只是陪個朋友來贖物,見小小一間天水當鋪,安排的人馬也未免太多,我那鬼靈精似的兄長縱能未卜先知,連我自己也是剛才曉得要走這一趟,他總不能埋伏了等著我,顯然此地有緊要人物,須加強人手保護。」

  十九娘淒然笑道:「我一直以為自己挺緊要的,也剛剛才曉得不是,巧了。」

  胡彥之觀察她的模樣,確是傷心透頂,嘴上越機伶,代表心頭越亂。乘虛而入雖非君子所為,實際上他選擇不多,若不能在大會前打入金環谷核心,鬼先生的陰謀便無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梢道:「十九娘,我無意離間你們主僕,但金環谷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據地,也不該撇下你,當你是局外人似的,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他不是對你有什麼不滿,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物全都一樣,不過是他用以遊戲的小巧玩意兒。你小時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真會管它們死活?」

  翠十九娘開口欲駁,卻無隻字片語可用。是誰把她推到如許尷尬的境地?這一切又是為什麼?他……他明明說過,金環谷乃復興狐異門之基地,她母女倆將長立於他的寶座畔,甚至讓明端以「超詣真功」操縱天羅香之主為傀儡,實際上統治一門……等等,難道他將金環谷的人馬移到了———(這怎麼可能?)

  天羅香的禁逍足世問最複雜難解的迷宮,數百年來,正邪兩道無數才智之士試圖攻破這道詭密藩籬的,最後無不慘絕其上,沒有例外。少主未曾向她透露過,他能自由進出冷爐谷,否則何須冒險送玉斛珠等潛入臥底?

  一股莫名的憤怒攫取了婦人。她瞭解胡彥之所說,少主並不關心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過往她總以為自己,最多以明端之愛屋及烏,或是例外;經昨夜之後,終於證明是一廂情願。

  少主毋須瞞她。他這麼非是出於保密或其他考量,如果是那樣,倒也還罷了,充其量是少主輕視她的能力、質疑她的忠誠,雖然同樣令人難受,至少不是無端造成。承認並面對他之所以這麼做,或許純是出於戲謔,甚至只想看看她事後的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無法對自己交代。

  「我並不是要你背叛狐異門。你是我母親的下屬,最懂她的心思,她真的希望我兄長一統七玄,在這個過程對其餘六派上下其手,搞風搞雨麼?」胡彥之乘勝追擊:「世上不是只他一人聰明。所謂『七玄大會』,本是設計侵奪的陷阱,成功與否,會後狐異門皆是以一敵六,除非鐵了心將他們殺光,是麻煩抑或助益,你難道分辨不出?」

  十九娘花容白慘,猶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你盡可以鴿信或快馬回去請示我娘,確定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在鼓裡。」胡彥之從頭到尾都沒想說動她背叛狐異門。他雖談不上瞭解母親,卻隱約覺得鬼先生圖謀之事,未必受到門中尊長支持,否則自己四處搗亂了忒久,不見兄長使出什麼雷霆手段,息事寧人的意味濃厚。

  諷刺的是,老胡對於母親的認識,多半來自江湖流傳。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雖已少有目證,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異門更屬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卻是人人愛談,傾城傾國的絕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雖是女流,行事卻雷厲風行,相較之下,她的夫婿胤丹書反而溫和圓融得多。以胤野的個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動則矣,一出手必置所有人於死地;搞什麼稱盟稱霸的聚會,怎麼想都是為了滿足鬼先生無聊的表演欲,不像是潛伏多年極盡隱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離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馬自居——或許拿掉「馬」字,改作「少主的人」更貼近她內心想法II胤野不禁她與長子纏綿錦榻,一來是七玄中人,本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實則男盜女娼的所謂「正道」,於男女之防看得極淡,二來胤氏死得只剩她們母子倆,十九娘少女時期便有了明端,是個能生養的,鬼先生囿於掩飾身份無法結親,透過床笫交歡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採納胡彥之的建議,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從沒想過這樣的事,直到倉皇逃至天水當鋪躲避、焦急追問金環谷那廂的情況,被下人告知據地已然轉移,世上再無一處叫「金環谷」的所在為止。

  ———你到底……將我當成了什麼?一直以來,我都對你那麼樣的……

  她定了定神,將思緒放回現實中,靜靜說道:「這事我能辦到。是時候,教主人瞭解東海這邊的情形了,近日內我便送出消息。」

  胡彥之暗忖:「她……果不在東海地界之內。」面上不露聲色,溫言頷首道:「我雖沒做過一天的狐異門人,但要替狐異門以及其他免於無辜犧牲之人謝謝你。她……母親會明白你的忠誠,並慶幸這兒有你在,及時做出正確的決斷。」

  十九娘慘然一笑,搖頭道:「你不必腹裡竊笑,我這麼做可不是為你。」

  胡彥之心中感慨:你要真是為我,那還聰明些。實不能怪他撇下你啊!

  連妒忌、憤怒、偏狹……這些出於內心的負面情感都無法正視,非找個理由才能動手的人,是世間最為軟弱的一群。他是看透你了,十九娘,因此生不出一丁半點平等以待的敬意。

  然而,此際過於露骨的憐憫,只會益發激怒這個女人,萬一怒氣轉向可就大大不妙。胡彥之故意露出一絲算計的神情,抱臂沉吟,似斟酌著如何開口。十九娘瞥了他一眼,將薄紗禪褲裡裹著的雪腴大腿疊上右膝,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小口茶,垂眸道:「胡爺還有什麼指教,一併說了罷。要逞威風,此地沒人打得過你,可欺負我一個婦道人家,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漢。」

  她雙峰本就極是偉岸,縱以錦兜裹住,也只能勉強托住沉甸甸的下緣,溢出兜上的乳肉宛若熟瓜,靠近圓桌端起茶盅時,兩枚雪白渾圓、中夾深溝的半圓乳球便索性擱在桌頂,綿軟的乳質乳廓被木桌一頂,幾乎要傾出肚兜來;光是湧出布料的分舊,就比功常女子衣下的還多,滿於桌緣的酥瑩雪乳,幾乎讓人產生她上身赤裸的錯覺。

  老胡居高臨下,看得更加清楚,趕緊拖過她對面的圓鼓繡墩坐下,免得褲襠支起一頂大帳,當場出醜露乖。只是這麼一來距離更近,但覺滿眼膩白,直想將手伸過桌面,輕掐一把,瞧瞧有多水嫩。

  十九娘淺淺一笑,原本有些黯淡的容顏忽地放光,說不出的明艷動人,似笑非笑道:「說呀,發什麼愣?」嗓音輕軟嬌膩,帶著一抹嗔怪似的撒嬌鼻音,卻拿捏得恰到好處,既有少女般的促狹靈動,卻又不令人覺得刻意扮小,但凡男兒聽了,不免枰然心動。

  這就是報復了,老胡心想。你既不拿我當回事,我便勾別的男人讓你瞧瞧!此際就算撲倒她硬上,十九娘多半便從了I以傷害自己的方式,企圖也讓對方感到心痛,是非常經典、但其實沒什麼效果的傻念頭。

  胡彥之抑著心猿意馬,裝出心猿意馬的模樣,乾咳了兩聲,盡量將視線集中在她嫵媚的容顏之上,避開擱在桌面的那兩顆雪白乳球,正色道:「我要知道,那個撈什子七玄大會在哪裡召開。」

  十九娘並不意外,負氣似的斂眸一笑,薄顰更添幾分艷色。

  「忒巧呢,我也想知道。你猜怎麼著?居然沒人告訴過我。」

  「他沒說,但你心裡肯定有譜。」胡彥之有意無意似的,隨口道:「說不定經昨晚這麼一鬧,你便想到了。」

  十九娘心底微微刺痛,臉上卻掛著笑,宛若春風開綻,令人醺然。「沒準的。胡爺隨便猜上一猜,也就是這樣啦。」胡彥之極有耐性,哈哈一笑也不生氣,以拇指刮得頷髭嚓嚓響,饒富興致一般,涎著臉道:「你個小壞壞!好罷,我猜猜、我猜猜……唔……這個……好像……似乎……也許……哎呀好難猜我猜不到。該不是冷爐谷罷?」

  翠十九娘正聽他死皮賴臉纏著,旁邊要有人蒙著眼,還以為來到青樓筵上,大爺正調戲姑娘;還好沒來得及呷茶,否則便要噴他一臉,雪酥酥的巨碩奶脯一晃,驚異道:「你……你怎麼……」

  「要不你派一斛珠去臥底,單純是研究怎麼開雞寮麼?」老胡興致索然,一臉無趣。「他讓你想方設法打進天羅香,就是為了這一天。」十九娘雖覺此說過於武斷,但結論既與自己不謀而合,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你已知我與游屍門、五帝窟結盟,」胡彥之不著痕跡地虛張聲勢。「這兩派所持請柬,上頭寫明的目的地卻不相同,顯是另有引路之法,不讓這些首腦有互通聲息的機會,或預先派人踩點子打埋伏。我料有一處真正的集會地點,至少他是當成備案的。」

  「……備案?」

  「萬一冷爐谷去不成,便於該處直接召開大會。」老胡笑道:「現在他既連家當都移到了天羅香的老巢,這個備案便成集合的地點了。待七玄首腦齊聚之後,才由此處出發,前往冷爐谷。」

  這個推斷合情合理。除非如冷爐谷這般天險,否則任指一地集會,難保五帝窟游屍門等不會事先佈置,屆時召開大會的狐異門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十九娘的確知道這麼一處地點,卻也是這幾日間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冷爐谷還不知能不能拿下,對於這個「備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對照胡彥之的推測,脈絡次第浮現,無不若合符節,絲絲入扣。

  引領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揮的「豺狗」。她能使喚豺狗的裕度,僅限於少主允可的個別任務,鬼先生若未吩咐,戚鳳城等當她是空氣一般,視而不見的程度直如睜眼瞎子。

  這條線索一旦說出,便無回頭之路。無論胡彥之干擾七玄大會至何種境地,事無大小,鬼先生決計不能坐視;他兄弟手足決裂之日,少主定然不會放過自己。想來應該是悚慄驚懼之事,不知為何,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痛烈快感,彷彿不這麼做便難盡吐胸中積鬱似的。

  翠十九娘意氣上湧,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抬頭,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動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軟雪浪,令人目眩神馳。

  「你說的『備案』集合處,便在城外西郊的無央寺。」

  「無央寺?」他蹙眉片刻,恍然擊掌:「你是說棄兒嶺的萬姓義莊再過去……那邊有片小屋擊叫什麼來著?」

  「叫萬安擎。」4九娘低道,忽縮了縮雪頸。

  明明廊外青天麗日,甚是暖和,屋裡卻彷彿刮過一陣習習陰風,須極力克制,才不致抱胸環肩。越浦城商業發達,地處要衝,繁華景況更勝平望,不僅城中寸土寸金,就連城郊鄉鎮亦都雞犬升天,凡是地主沒有不發財的;唯一的例外,便是西邊的棄兒嶺一帶,人稱「萬姓義莊」的大片無主墳塚。

  此間歷有不祥之說,遠近各種傳言無不繪聲繪影,最為人知的,就是三十多年前天下將亂未亂,大批流離失所的饑民湧入東海,當中出了個煽動人的聚眾興亂,連越浦豪商組織的武裝衛隊亦不能擋。眼看城池將陷,東海一道……不,該說天下漕運樞紐不免付之一炬,間接毀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經濟,剛被鎮東將軍獨孤執明尋回的庶長子獨孤弋,在他那籍籍無名的青衣智囊輔佐下,率領一支孤軍,擊潰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隊,斬殺賊首,挽救了絕望的越浦城民。

  日後獨孤弋北抗異族、西進央土,三川界內,堪稱是東洲大地上最有錢的這幫人,無不傾盡所有,無悔無怨地力挺獨孤弋,都是為了回報這段恩情。而東軍強悍無比的後勤支援,正是獨孤閥最終掃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關鍵。

  三川地界河道交錯,越浦身為漕運樞紐,更是網絡中最繁複密集之處,然而棄兒嶺卻是這片河間地裡的異數,四周莫說河運渠道,連大點的水溝都不見一條,在倚賴水運的三川居民看來,此處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窮六絕、走投無路之人,等閒不考慮定居於此。

  地緣如此特殊,當時流民軍盤據棄兒嶺,以水軍為主力的東海部隊鞭長莫及,登岸作戰又無優勢,被打得抱頭鼠竄。而做為最後決戰的主戰場,棄兒嶺下掩埋之屍,以「萬姓」呼之,恐怕沒有絲毫勉強;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種冤魂作祟的可怕景象,白馬王朝開國之初,遂發動豪商出錢,除了設置義莊幫忙窮苦人家的身後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鎮煞,超渡亡魂。

  豈料寺廟才蓋到一半,便是拿出雙倍酬勞,也已找不到願意入駐施工的匠人,倍大的建物矗於鬼氣森森的荒嶺密林間,其後幾任撫司裡,也有請來有道高僧嘗試駐錫傳道的,最後全都不了了之;盤據此間的,便只萬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無央寺」。

  在深入至無央寺前,還有十九娘適才說的萬姓義莊及萬安擊等,那都是實際有人生活、日常進出的聚落,雖較越浦城外的鬼子鎮要更荒涼破落些,卻非人跡罕至之地。鬼先生選在這裡,倒不失為一妙著。

  可惜現在有冷爐谷,無央寺只能是七玄宗主的會合處,要不老胡藝高膽大,從來不怕鬼,預先潛入無央寺佈置一番,這東道便易主兒了。不過,毋須親歷鬼蜮,翠十九娘看來還是挺歡喜的,多數女人都怕鬼,無論會不會武功。

  「你便到無央寺,又能如何?」十九娘似漫不經心,隨口問道。「難不成一躍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說帖背誦一遍,教這幫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頭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覺麼?」

  想套大爺的話,你還早了一百年,小娘子。老胡心中暗笑,臉上卻是一副大義凜然:「那可不,就憑我一身正氣溢出肝膽,站將出去,估計能抵千言萬語,此時無聲勝有聲,大珠小珠落玉盤……」

  「……是直接開打的意思啊!」十九娘故作恍然,繼而嘖嘖有聲:「胡大爺忒能打,連七玄的首領都沒放眼裡。以一敵七……不對,集惡道有三支、游屍門有三屍,算算胡大爺得一個打十一個。豪氣啊!我都想敬胡爺一杯啦。」

  「那可不!憑我一身正氣溢出肝膽———」

  「這就省了罷,胡爺。」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狹,仍不禁莞爾,這一笑心情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溫婉動人,連胡彥之都直了眼。「憑你的身份,露面只是討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這幫魔頭,更是白費心機。」

  「這就得靠你幫我了。」胡彥之懶憊一笑,無賴至極。

  「我?」十九娘噗哧一聲,眸中卻無笑意,只覺無聊。「我一名棄婦,被主人一腳踢開,比洋娃娃、泥泥狗還不如,幫得了胡大爺?哈。」

  別這麼記仇了,棄婦。「你能告訴我,他到底想幹啥。其實我一直弄不明白,有什麼法子可以混一七玄,還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個。他手裡是有什麼畫片兒或親筆函之類,揭發他們男的全愛龍陽、女的都長鬍子,管教一個個都聽他發落麼?」

  翠十九娘光想那畫面便忍俊不住。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鬼玩意!好不容易止住笑,心中忽有些異樣:怎同這人一塊兒,忒容易發笑?按了按發燙的桃靨,板起俏臉一本正經道:「少主說了,自古混一黑道,只有一法,便是比武奪帥!」

  胡彥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捩了掮面頰,咕噥道:「你說我,他更能打啊!費了這麼大勁兒搞個大會,就為了要打倒所有與會之人,教他們甘心臣———」忽閉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銳芒。

  ———這事,連傻瓜都不會做。

  鬼先生如此謀劃,不會沒想過橫裡殺出個武功更高的,端了個現成的七玄盟主走,為免替人做嫁衣,須有無論誰來、皆能全勝的把握。他的武功是夠高了,但有遠高過漱玉節、鬼王陰宿冥這些人麼?兄長不過略勝自己一二籌,這點老胡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他定安排了萬全之策,先讓邪派首腦們同意遊戲規則,而後又能自遊戲穩穩勝出;末了,還得教他們反悔不得,甘心奉他為主———絕了。世上哪有這麼厲害的手段?說與旁人聽,怕要被譏為白日發夢。

  「其實是有過這樣的先例,胡大爺沒準還見過。」十九娘盈盈一笑,終於有重新掌握全場的感覺。胡彥之劍眉微揚:「喔?是誰?」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顧自的說起鬼先生構想中的七玄大會該要如何進場、誰站哪廂,萬一誰到誰不到,又該如何……說到了頭,已是晌午,對面胡彥之面色鐵青,久久不語。

  「……有這種物事?」

  「我說了,」十九娘微一聳肩,乳沃頸纖,風情萬種。「沒準胡大爺見過。」

  他確實見過。當日在流影城的「不覺雲上樓」,人與物,他兩樣都見過,只是從沒想過竟會是鬼先生的計劃藍圖。撇開表演欲與惡作劇癖,他哥哥其實算是相當縝密而精細的陰謀家,在他人身上觀摩、乃至試驗積累至一定程度,才轉而運用於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說娘……我母親她知情麼?」

  「關於『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胡彥之斂起了一逕往她胸口亂瞟的賊眼,再起身時,彷彿變了個人,更沉默也更專注,微蹙的濃眉壓著銳眼,透出沉凝的氣質;明明身形未變,翠十九娘卻覺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寬厚起來,肌肉的線條起伏鮮明,反饋其上的萬鉤背負。

  她從未在少主身上看過這樣的神氣,然而此非初見。

  她記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撫摸頭頂的力道要比父親溫柔,走在他身邊總是令人心安……直到她夠大了回想起來,才明白當時他肩上扛著黑白兩道無數人的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瘋鐵漢的壓力與擔子,但一切皆止於他的雙肩,她從未自撫摩發頂的手掌之中,感覺到天下蒼生的重量。

  「我們得阻止他。」胡彥之一開口,重疊在他面上的那副形容舊影頓時消散,又將她從回憶的漩渦中拉回現實。他說這話時的口氣並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嘩時都還要寧定平和,彷彿清楚知道,決心與壯懷激烈什麼的無關。

  決心就只是決心。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瞇眼凝著,沒來得及發現自己的心跳無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親有多像?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發瘋了。問題是:那撈什子鬼「主人」的也沒回,諸鳳琦那死人臉畜生同他的狐群狗黨喝高了,摟幾個妖妖嬈嬈的外四部副使回來,整晚鬧騰個沒完;要是「鳳爺」想起隔壁還有個艷貫群芳的小臉黑美人兒,乘著酒意闖將進來,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麼也沒發生。黃纓邊想著,忍不住打起哈欠。

  沒想到金環谷的人一來,能把她累成這樣。

  為每日能見到耿照,她特別動用關係II與盈姑娘房裡摸來的一枚金釵。她費了好大勁兒才拆下珠飾,拿石塊將整支釵砸爛成團,再洗淨拭乾,看來便像一錠栗子金———央相熟的嬤嬤打點了藥廬那廂,謀了個換藥送食的差使,從此名正言順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風高地險,自古不祥,藥廬在內四部地位甚高,老人們閒適慣了,本就不愛去。林采茵那婊子讓藥廬一次出動八人去換藥,說是怕蘇合薰耍陰越獄,弄得藥廬怨氣沖天;後來倒好,不惟換藥,還得多走趟膳房帶上酒食,藥廬差點被逼成了頭一個揭竿起義的部門。一聽有浴房丫頭自願幫忙,裝腔作勢半天,還不滿口答應?

  耿照有吃有喝了,還要她照拂那老虔婆與盈幼玉。沒奈何,黃纓只好又想了法子,攬下給姥姥盈姑娘打點生活起居的活兒I這回倒沒剮出點什麼來行賄。她本就是盈姑娘房裡的,婢女們聽說了孟姑娘的事,全都離這些昔日的教使鳳凰兒遠遠的,生怕給連累了,抓去讓綠林土匪姦淫取樂。

  膳房的掌杓大娘聽說她毛遂自薦,要服侍處境最難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頗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收廚後,留給她的餐食特別美味,白灼豬頸肉、酒蒸琵琶魚肝,份量雖少,吃得她整晚傻笑,飄飄欲仙。

  這些,夠她從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軒都沒忒勤快,別提還得想方設法,打聽紅姐的下落。真是累死人啦,沒辦法,誰讓他都靠我呢!想著想著,忍不住甜絲絲一笑,哼歌兒扭著小屁股四處忙去。

  好在藥廬的人把差使全扔給她,當她瞧見耿照變戲法似的、亮出一隻完好如初的右手時,尖叫聲幾乎撼動整座望天葬。「怎……怎麼會……你怎麼弄的……我明明……明明看到……嗚鳴嗚嗚嗚……」

  耿照失笑,右手被揪著不放,只好拿左手摸她發頂,寵溺笑哄:「傻丫頭,哭什麼呢!不是好好的麼?乖,快別哭啦,花臉貓!」

  「嗚嗚嗚……人家開心嘛!嗚嗚……哪有這樣的……你妖怪啊!」

  黃纓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抽抽噎噎擺佈吃食,一邊給他遞食水搵嘴角,邊匯報昨兒到處聽來的八卦I「是線報!」她翻了翻哭腫的眼簾,沒好氣道:「什麼八卦?沒禮貌!當心我不告訴你金環谷的四大玉帶是哪四個啊。」

  耿照連忙陪小心,表示非常渴望知道是哪四人這麼威武,居然能佩玉帶。

  但黃纓能提供的「線報」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於扳倒鬼先生一事,可說全無助益。耿照不急,有一搭沒一搭的陪她閒聊,仔細交代了傳給姥姥的話,黃纓才依依不捨離開。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隧深處,趴在另一頭的蘇合薰才敏捷起身,貓兒般掠至他身畔,伸手去拈食盒裡的牛肉條。鐵籠只晃了下,彷彿女郎全無重量似的,單是這輕功,便足以躋身江湖一流好手。

  雖未如耿照吞食的血照精華,有著生肌愈骨、重造經脈的神效,但她腹中那枚血照陽丹正迅速改變女郎的身體,過去許多悟不通、做不到的關隘,忽然都有了簡單而直白的答案。

  「的確有人。」蘇合薰小口小口吃著,低聲道:「耳目難察,但我能感覺。你同她說話時,那人就伏在洞裡觀望。」陽丹發生效用的影響,亦體現於她暴增數倍的五感,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靈覺,近於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及遠或不如耿照,纖敏卻有過之。

  耿照有些佩服。「我的感覺沒那麼清楚,可能是分神說話的緣故。」藉著送食物入口時遮住嘴唇,低道:「……走了麼?」蘇合薰與他默契絕佳,低頭邊吃,指尖蘸油,在籠底寫了「還在」二字,片刻又加一行:「正看著你。」

  他背脊有些發寒,低頭見食物少了一半,忽疑心起這一切不過是她聲東擊西的伎倆,跟著狼吞虎嚥。「喂,那人走了。」蘇合薰連說幾次,他都置之不理,加緊消滅所剩不多的水煮肉,女郎果斷放棄,積極投入清剿行列。

  「昨天聽到的———」風捲雲殘之後,她按了按嘴角,才剛起個頭,難得這回是耿照打斷了她。

  「那個先不忙。」

  少年憑欄遠眺,犀利的目光彷彿穿透洞隧幽影,攫住:現而隱的神秘身形,忽然轉頭一笑,露出雪白齊整的牙齒。「我想……先會會這個不露面的『高人』,你看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