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六四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

  姥姥再回到天宮頂層,已是兩日後的事。

  老婦人神色略顯疲憊,衣發卻精潔齊整,身上的服履都是她過往慣穿的,倒是自冷爐谷陷落以來,最華美有度的一次。黃纓只瞥一眼,心中便有計較:「看來耿照說得沒錯,老虔婆被送回了北山石窟,才能換回自己的衣裳。石窟中另有他人,至少也得有個梳頭髮的。」

  盈幼玉驚喜交迸,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雖有滿腹疑惑,見老婦人薄有倦容,沒敢惹她發怒,只喊了聲「姥姥」,小手交握,乖乖退到一旁。蚳狩雲似有些心神不屬,皺起疏眉,在桌畔坐得片刻,茶都沒喝,忽道:「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我要沐浴。」卻是對黃纓所說。

  日前鬼先生現身之後,佔據隔鄰的諸鳳崎已被「請」下樓去,整片樓層只盈幼玉住著,堪稱是最廣衾豪奢的囚室。「所以姥姥肯定沒事。」黃纓見她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生怕她一沒忍住,幹出找鬼先生拚命之類的蠹事,隨口分析:「喏,他要和姥姥談崩了,一翻兩瞪眼,何必冒著招惹那『鳳爺』不快的險,硬弄他下樓去?依我看哪,這是對姑娘的禮遇,表示他給姥姥穩住啦,要討她老人家歡喜,自然對姑娘客客氣氣的。今天的菜都比昨兒好哩。」

  盈幼玉一聽,覺得挺有道理。那諸鳳崎嗜色殘忍、目無餘子,連自封門主的鬼先生平日都對他敬重有加,要他撤出聚眾淫樂的地盤,怎麼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兩天不僅沒見諸鳳崎,似乎連谷中豪士都少了大半,白日裡憑欄遠眺,幾不見有男子走動,彷彿回到昔日景況,更加佐證了黃纓所說。她略放下了心,驀地一凜,斜瞟著撫頷沉吟的圓臉少女。

  「你這村姑挺聰明的嘛。」

  黃纓心念微動,故意裝出得意洋洋的樣子,傻笑道:「是罷?我媽也這麼說。這道理多明白呀,我老家那兒,下蛋的母雞同配種的公豬非但不能宰,連食料都喂最好的。我們還沒有小米吃呢,全得留給蛋雞。」

  被比作母雞種豬,盈幼玉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拿這事修理她,隨便找個藉口擰她耳朵,整得大奶妹雪雪呼痛,忙不迭地告饒。就這樣,她每日焦灼難耐時,黃纓總能三言兩語間安撫下來,幸而沒出什麼亂子。

  自那老虔婆進門,黃纓始終打醒十二分精神,聽她吩咐,連忙捲起袖管提來熱水,服侍蚳狩雲入浴。既然整層樓都給她們師徒倆包了,自毋須擠旮旯兒似的窩在同一間房裡,隔起屏風解衣之類。

  黃纓在樓層另一頭的房間裡布好熱水澡盆,才請蚳狩雲過去。盈幼玉總不好跟著,而蚳狩雲始終蹙眉長考,心頭似乎轉著大事,直到推門而出,兩人都沒能說上話。

  被選作浴間的,是一間以交錯的鏤花扇隔成兩室的寬敞房間,朝外的一邊兩面挑空,外設欄杆,拉開垂簾似的長狹琉璃門片,便是現成的陽台;理想的洗浴場所自是裡面那一邊。黃纓刻意將隔扇前的厚絨布幔拉上,省得灌風。

  蚳狩雲一把年紀了,倘若可以,黃纓一點兒也不想看她赤身裸體。沒想到老婦人保養得相當不錯,肌膚白皙光滑,並無明顯的皺斂;身段雖不比少女凸腴凹緊,與黃纓想像裡的鬆弛塌陷亦有天壤之別,單看背影,說是四十出頭的中年婦人盡也使得,可見養尊處優。

  她褪了衣衫浸入水中,熱水漫過肩頸的剎那間,終於從思臆間被喚回了現實,忍不住輕聲呻吟,舒服得閉上眼睛,倚靠桶緣。黃纓極是乖覺,見狀趕緊洗淨了雙手,笑道:「姥姥,我幫你程程胳膊可好?」老婦人閉目哼道:「你會麼?」

  「我以前在家裡,經常幫我姥姥捏的。姥姥都誇我捏得好。」少女笑嘻嘻道。

  「那好,你且試試。」

  黃纓卷高袖管,跪在桶邊,白嫩嫩的小手伸進水裡,不輕不重地捏著老婦人的肩膀。蚳狩雲閉目蹙眉,片刻才道:「你這捏法兒對男人可以,對姥姥不行。使點勁兒。」

  黃纓心裡問候了她家裡人幾百遍,面上卻笑咪咪道:「好。姥姥肩膀好硬呢,定是這幾日太累啦。」蚳狩雲喃喃道:「許久沒這麼認真打了,武功竟擱下了這麼多。老啦,不中用。」

  「姥姥說啥呢,單看背影,您比膳房大娘還年輕三十多歲。」

  連蚳狩雲都忍俊不住,噗哧一聲,輕聲哼笑:「那豈不是才十八?嘴皮!」兩人隨意聊著,氣氛意外地融洽。言談之間,黃纓不住往桶裡添熱水,連說幾個笑話逗樂老婦人,指尖沾了點胰良沫子,在桶緣內側的不起眼處,寫下「五月初七桃花塢」幾個歪扭小字。

  蚳狩雲聽得細微的良滑唧響,睜眼瞧見,笑容微凝,仍閒適地半倚半躺,信手抹去。黃纓會意,接著寫「耿叫我來」,蚳狩雲藉掬水沖淋澆去字跡,笑道:「你方才說家裡還有姥姥,她身子骨還好不?」

  黃纓笑道:「好得很,能跑能跳的,雙手還能提水砍柴,硬朗得緊。」

  蚳狩雲連連點頭。「多大年紀了?古人說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你姥姥是耳順知年呢,還是七十了?」

  黃纓心想:「她是問我耿照能否行動自如,還是只能靠我口耳傳話。」這點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只得憨憨一笑,隨機應變:「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小時候每年都聽她說八十啦,到我長大離家,姥姥還是說八十。」兩人都笑起來。黃纓趁前仰後俯的當兒,斷續在桶緣寫下「龍皇祭殿」四字,這是耿照要她務必帶到的、唯一的一條線報,只說姥姥一看就能明白,為她的安全著想,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蚳狩雲笑得十分酣暢,片刻才收了笑聲,回頭捏捏她白皙柔嫩的圓臉蛋,微笑道:「你真是個好孩子。往後若有機會,讓你回家鄉探望你姥姥。」黃纓開心道:「好啊好啊,多謝姥姥。」又寫了幾個字。

  一老一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半天,蚳狩雲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懶腰,起身道:「頭有點暈,你這丫頭手腳太勤,水還熱著哩!不洗了,穿衣罷。」黃纓乖巧道:「是,姥姥。」取巾帕為她抹乾身子,兩人相扶著移往披衣轅架,於屏風內穿戴齊整,屏風隙間,但見黃纓手裡攢著一抹金燦燦的銳芒回映,卻是一枚末端尖利的金釵。

  蚳狩雲始終背向她,渾然不覺,腳下忽一踉蹌,差點坐倒,趕緊攀住衣架子,似乎真被熱水浸得暈乎,立足不穩;黃纓瞇起杏眸,眼縫中迸出殺氣,手夾金釵,冷不防朝蚳狩雲頸椎處撗落!

  危急之際,少女「啊」的一聲,握住右腕,金釵鏗然墜地,扶著衣架的華服老婦人還等著暈眩過去,半晌才蹙眉回頭:「怎麼啦?」黃纓勉強一笑,拾起金釵遞去:「姥姥,給您簪上。」蚳狩雲搖頭:「不簪啦,費事。咱們回去罷。」黃纓攙著她推門而出,腳步聲慢慢往廊底行去。

  隔著數重鏤花門塥、照準黃纓露出屏風的幼細皓腕,彈出一縷指風之人,本欲掠上橫樑,追著二人而去,忽聽身後一人緩緩道:「我一直覺得是你,並沒有什麼根據,不過是直覺罷了。沒想到真是你。」

  女郎一襲旅裝,白紗裙、束柳腰,分明是輕便俐落的裝束,穿在她身上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女人味。在這座遍鋪紫檀、木色深沉的建築物內部,她一身明淨如雪的打扮是如何瞞過無數耳目,來無形影,去無蹤跡,亦極耐人尋味。

  她俏臉微沉,方知被人無聲無息來到背後,居然是這般滋味,這可不是件舒心寫意的事,然而轉過頭時,那張艷極無雙的美麗容顏卻是似笑非笑,抿著一抹促狹戲謔、但又奪人心魄的姣美唇勾,輕啟檀口,怡然道:「逗你玩兒呢,這便生氣啦?雞腸小肚的小男人!」

  關於兩人重逢的畫面,耿照在心中揣摩過無數次,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景況,忽覺「造化弄人」這四字,果然半點也沒有錯,歎道:「我沒生氣,明姑娘。在阿蘭山上,你又幫了我一回,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啦。」

  來人正是明棧雪。

  她明眸滴溜溜一轉,輕輕拍了一下門欞,恍然道:「原來是陷阱。你同那個古靈精怪的丫頭片子串通好了,故意演出戲來誘我出手,是也不是?」雖笑語盈盈,口氣裡卻不無氣惱,只不知是惱耿照誤打誤撞,抑或自己太過大意,居然被如此簡單的把戲所欺。

  若在往昔,耿照興許會為欺瞞她而感到歉疚,然而,在歷經身殘、拷打、無力回天等磨礪後,心境卻在一夕間有了極大的變化。世間公道,須以勢為之,沒有力量的正義,不過是誇誇其談,徒惹惡徒訕笑罷了;伸張公理,得先牢牢掌握對自己有利的態勢,才有機會讓別人聽自己說話。

  ———得勢進取、造勢奪人,有什麼好歉疚的!

  況且,此計能釣著明棧雪,本就怪不了別人。

  「若非你堅持除掉姥姥,還不欲假他人之手,」耿照定定望著她,笑道:「此計於你毫無意義。我只能繼續猜測是誰躲在阿纓背後,偷偷保護她、不讓發覺,而拿這位神出鬼沒的『高人』一點辦法也沒有,畢竟她武功高我太多,又比我聰明一百倍不止。」

  他畢竟是誇讚了自己,明棧雪不由噗哧一笑,芳心可可,霎時宛若春花開綻、冰雪消融,說不出的明媚動人,嬌嬌地瞪他一眼,暈紅雙頰:「跟誰學得這般油腔滑調?沒點兒老實!」

  耿照本想先拿老胡頂一頂,多少也有個交代,見她並不是真的在意,這才打消了念頭。他自發現黃纓背後有人,再參照蚳狩雲所說,除不知以何計拉攏黑蜘蛛的鬼先生,若還有人能進出冷爐谷,明棧雪始終是嫌疑最大的I她帶走的《天羅經》之中,藏有天羅香與黑蜘蛛的誓書譯本,這份譯本不知何故,竟具有讓黑蜘蛛指引路徑、放行出谷的效力,明棧雪當年能逃離冷爐谷,蓋因得到了這個極有力的秘密情報,而姥姥並不以為她能知曉。姥姥言談間雖刻意模糊閃爍,未曾實指,但在耿照聽來約莫如是。

  這也是姥姥亟欲追回《天羅經》的真正原因。

  想通這一節,要引出明姑娘來,就簡單多了。

  耿照試圖從她眼裡看出昔日在蓮覺寺的影子,但不知為何,對她的過去瞭解越多,他越覺得真實的明姑娘其實是另一個人,並非印象中那嬌俏可喜、風姿誘人的美麗大姊姊,總是機鋒敏捷,和自己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

  「你和姥姥……和天羅香的仇怨,當真深到如許境地?」他凝視她,忍不住歎息。「到了這時,你仍想著要除掉姥姥。」

  「我早該在蓮覺寺就得手啦,只差了一點兒。」她滿不在乎地聳肩,彷彿說的是蕩鞦韆、剪窗花,做做乞巧之類的事。「不知是她運氣太好,還是我運氣太壞。我故意留下形跡,教她們一路追來寺裡,踏入預先佈置的陷阱當中。可惜我倆多年未見,我忘了她習於犧牲他人,決計不肯犯險,總叫豢養的傻丫頭打頭陣,最猛烈的一擊只死了她的替身。」

  蚳狩雲從未向他描述過蓮覺寺大戰的細節,似是顧及他與明棧雪之間的情誼所致。明棧雪見他眸中殊無笑意,收斂戲謔之色,微微一笑,柔聲道:「我不是故意撇下你的。我本想與天羅香做個了斷,再回去尋你,沒想功敗垂成,不僅走脫了姥姥,我自個兒也受了傷,難以自保,回去恐將連累你,權衡輕重,才先離寺避避風頭。

  「待我養好傷,返回蓮覺寺尋你時,你已離開啦。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聽到你的下落,當時你受慕容柔賞識,青雲直上,好不威風,聽說還娶了老婆……我不好現身與你相見,一直悄悄跟在附近,直到論法大會上,你分別與三乘代表決鬥那時。」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對她當日不告而別的事,始終耿耿於懷,彷彿……被親人遺棄了似的;越是親近之人這麼做,受的傷越深。他試圖以戲謔滑稽的言語開場,其實是本能地抗拒這種軟弱的感覺。

  然而,明棧雪不待他質問,便自行提將出來,這種坦蕩直率的方式使他無法生氣。況且還有別的事情得趕快解釋清楚。

  「她……寶寶錦兒不是……」他面頰微紅,猛抓後腦杓:「我們不是真的成親了,是為了要向她三位師父……才扯了謊……唉,總之不是外頭傳得那樣。」

  明棧雪不懷好意地眄著他,神情似笑非笑。

  「原來是這樣。下回那女子再纏著你,我便跳出來打折她的腿子,替你趕走她好了,你這麼煩惱,我瞧著也心疼。好在我武功挺不錯的,是不是?」

  耿照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愣回神,趕緊搖手。「別……千萬別!她……寶寶錦兒不是……哎,我和她是這個……但又不是你想的那個1—」見明棧雪「噗」的一聲笑得直打跌,面色一沉:「你早就知道了,對罷?你是成心的。」「哎唷,肚子好疼……」

  她斜坐在榻上輕揉腹間,無一絲余贅的平坦小腹即使坐著,仍是削如絕壁,線條末端沒於裙布腿凹,耿照依稀想起她腿心裡那只白膩飽滿的玉蛤,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人家好久沒逗你了嘛!狎戲一下不行麼?」

  明棧雪伸手抹去眼角的淚花,笑道:「放心罷,我決計不動你媳婦兒,個個都是。你瞧,連你那大胸脯的小紅顏知己,我不也照顧得好好的?要不憑她,冷爐谷陷落當晚,小白豬早給人宰了下肚,一吃再吃。你別瞧她貌不驚人的,多少只眼睛盯著她的奶脯屁股?」

  耿照聽到「個個都是」時,面頰發熱,沒敢接口,顯然這段日子明棧雪在越浦左近盤桓,自己與寶寶錦兒、弦子、橫疏影主僕,甚或與媚兒的親密情狀,明姑娘沒少瞧了去,表示她確實關心著他,只不知在窺看他與其他女子纏綿之時,存著何種心思;思慮至此,不覺有些癡了。

  她輕歎道:「你果然在怪我,是不是?怨我在天宮沒及時出手,救你脫險,白受了那些零碎苦頭。」

  耿照回過神來,不禁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正色道:「你再厲害,終不能一人打倒近百名魯漢子,況且金環谷除鬼先生之外,還有幾名厲害的高手,你若貿然現身,望天葬又多囚一人而已。」神色和緩許多。

  明棧雪端詳他片刻,忽然笑起來。

  「你要肯罵我幾句,說不定我便少難受些。」一瞥他袖底右腕,喃喃道:「我分明見得……看來你之奇遇,不亞於岳宸風啊『」

  「我殺了岳宸風。」耿照低聲道:「雖不能說是為你,但我見他傷重垂死、墜入江中時,心底是想到你的,總覺得替明姑娘出了口惡氣。那廝此後,再也不能威脅你,威脅世上任何人了。」

  明棧雪與岳宸風堪稱宿命之敵,兩人系出同源,實力相當,雙修而得的功體更是渾如一身,毫無扞格;任一人得到對方的玄功內丹,即能突破境界,躋身當世頂尖高手之林。是以兩人總有意無意相互追逐,一面小心提防,以免淪於對方之口,一旦逮到機會下手,又決計不會放過。

  她傷癒之後,除了打聽耿照,自也沒落了岳宸風。怪的是:從耿照受慕容柔重用起,岳宸風宛若消失一般,非惟將軍側近不見形影,連五絕莊也找不到人,他的弟子們偏偏又像沒事人似的,依舊效力於鎮東將軍,事事都透著一股不尋常。

  市井之間各種流言飛竄,有說岳宸風閉關修練,也有人言之鑿鑿地說看到他襲擊將軍車隊,辟榖升仙說、行刺皇帝以助慕容篡立說……等更是各有擁躉,眾口悠悠,莫衷一是。

  明棧雪始終戒慎小心,畢竟隱於暗處的敵人,要比在明處難提防得多,卻沒想到是耿照殺了他。

  「當然不是我一人辦到的。」耿照沒想瞞她,實話實說。「我的計劃雖漏洞百出,靠著許多人的犧牲幫助,終為世上除I大害。」

  明棧雪瞇起杏眸凝著他,忽覺有些陌生,明明形容未變,還是那個結實精壯的黑黝模樣,但他眸裡的光芒、渾身散發的沉穩……一切都和過去不一樣了。在蓮覺寺密室裡與她繾綣纏綿、抵死交歡的質樸少年,像白紙一樣,總是聽她話、仰望著她,當她是世間至善至美的那個人已一去不返。她思量著該將他放在心裡的哪個新位置上,又該依據什麼———或許就從這個簡單卻有效的小算計,以及他已能無聲無息來到她身後開始。

  耿照捕捉到她眸底那一抹微妙的變化,卻無法明白改變了什麼。他有另一件重要的事亟需求證。

  「明姑娘,這事我想了很久,非問問你不可。」他眸光一銳,緩緩說道:「我帶下山的那口赤眼刀呢?你藏到哪兒了?」

  明棧雪狡黠一笑,黑白分明的美麗瞳眸滴溜溜一轉,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怡然道:「你自個兒帶的物事,怎問我要來?你瞧我這樣,像是藏了把刀子在身上麼?」說著輕輕巧巧轉了一圈,旅裝裙布裹出的長腿翹臀一覽無遺,撩人心魄。

  耿照平生所識女子,明棧雪的身量非是最高,雙腿也不是最修長,胸乳更非最雄偉巨碩,甚至五官分別比較,都能找到更美的,然而合在一塊兒,世上卻幾無較此姝更完美協調的組合,加上她那世所罕有的機敏聰慧,才能得出這樣的一名尤物來。

  他幾乎忘了她的魅力根本毋須裸裎胴體,以皮相示人,甚至毋須迎合討好、勾魂使媚,看她穿衣搭配,聽她妙語揶揄,乃至無心流露的一個俏皮神情,或者含嗔薄怒,便足以教人傾倒。

  而明姑娘深深明白這一點。當她施展魅力的瞬息間,耿照長久以來的懷疑與推論終於得到了一槌定音的確證。他抱持的最後一點僥倖企盼煙消霧散,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那日,將軍命人當堂斷鎖,開匣驗刀,其中所貯,乃修玉善修老爺子的明月環。這刀是渡過赤水,臨別之前,阿傻交我防身的;我最後見著這口明月環,是在破廟裡的篝火邊,你我初見面時。明姑娘制住了我,將我藏在佛龕之後,從此我便沒再見過明月環,直到將軍跟前。」

  「羞羞羞,忒記仇。」明棧雪笑意盈盈,伸出幼嫩的尾指,輕刮面頰羞他,彷彿遭受指控的是另一個人。

  耿照不閃不避,直勾勾望著她,無一絲羞赧尷尬,遑論枰然。

  二開始,我以為是岳宸風掉的包。我丟了琴匣和明月環,後來將琴匣呈給將軍的是岳宸風,兩物在他手裡的時間最長,按說他的嫌疑最大,懷疑是岳宸風動了手腳,似乎合情合理。「

  「是啊,但後來,你怎又不覺得是他了?」她手托香腮,饒富興致。

  「因為赤眼並不是在五絕莊裡被調換的,失卻赤眼,於岳宸風毫無益處,反見疑於將軍,殊為不智。」耿照正色道:「在破廟的那段時間,現場有另一人曾離開我的視線,足以暗中掉包。明姑娘難道不覺得,這人要比岳宸風可疑得多了?」

  明棧雪嘻嘻一笑,挑著柳眉煞有介事地頷首。

  「是挺可疑的。如果這人,適巧又是個精通剪綹開鎖、樑上夜行的獨腳盜,那就更可疑啦,是不?」

  她倆在蓮覺寺時,明棧雪曾說過剪綹活兒的笑話,耿照迄今依然深深記得她的動人笑語,明姑娘自己顯然也沒忘;再加上她經常在寺中偷衣裳食水,如入無人之境,這話看似將嫌疑往自己身上攬,實則是陷阱,專捕見獵心喜的冒失鬼。

  開鎖是個精細活兒,尤其出自白日流影城這等鑄煉名家之鎖,外表雖與坊間慣見沒什麼兩樣,其中構造卻不可同日而語。如老胡受過明師指點,痛下過幾年苦功鑽研,若無稱手的工具,要在短時間內打開一枚設計精巧的鎖頭,也絕非易事。

  明棧雪故意將話頭往此處一帶,就是要引他說出「只你有機會和足夠的時間開鎖」。即使明棧雪精於此道,工具、時間、熟練度……等萬事具備,光以耿照先前的陳述,便足以推翻開鎖的可能性———被鑰匙以外的工具強行打開的鎖頭,不可避免將留下刮橇的痕跡。

  若匣上之鎖在被將軍下令削斷以前,是完好如新、鎖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它只被鑰匙開啟過,而非撬鎖的彎角長針。

  這個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慮在內。事實上,那兩截斷鎖在被慕容以證據的名義、暫時收入越浦刑卷庫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細檢查過,的確沒有強行撬動的跡象。

  「要掉包匣中的赤眼刀,毋須具備開鎖技藝。」耿照氣定神閒,娓娓道:「這個答案,竟是岳宸風教我想明白的。沒有鑰匙的情況下,你怎麼把鎖上的琴匣打開,調換內容後再重新鎖起?很簡單,只要同岳宸風一樣,勁貫利刃,一刀斷鎖,將匣中物掉包後,再拿出一枚新的鎖頭鎖上,琴匣就完全是密閉的了,匣上之鎖,決計無有被強行撬動的痕跡。」

  倘若橫疏影用於匣外的,是鐫有獨孤天威之家徽、或流影城鑄煉房字號的特製鎖頭,這法子便萬萬行不通。然而,耿照送刀乃是機密任務,為防消息一漏,黑白兩道全力搜索,她特別選了枚外表普通構造嚴密的結實鎖頭,與日常所見沒什麼不同,明棧雪的行囊裡剛好有一枚相似的,她以隨身小匕斷開原鎖,便拿這枚掛上充數。

  那柄專門對付天羅絲的裁絲匕,後來如此輕易斷折,蓋因明棧雪以之削斷摻了玄鐵的特製鎖頭,匕身已受暗創,承受力大大減弱之故。

  明棧雪低垂彎睫,靜靜聽完,忍不住笑了起來。「無論你信或不信,我一直都相信你能看破這個簡單的小把戲,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耿照微蹙著眉,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聽來沒那麼嚴峻,肅然問道:「你……你為什麼這樣做?」明棧雪聳肩一笑,眨眼道:「這個道理,岳宸風一早也說過了。他說:『寶物奇珍,過目不取,不是你的作風。』你背的東西值得岳宸風深夜追蹤,我怎麼可能放過?那時我又不認識你。」

  她承認得這麼直接坦率,耿照一肚子的不滿不僅頓失矢的,說出來還顯得挺無聊似的,連自己都覺得雞腸小肚,反而開不了口,張著嘴巴有些愣,末了都成了搖頭苦笑。「我們在蓮覺寺……待了忒久,你怎……怎麼不同我說?」只剩這點他無法釋懷。

  明棧雪似是想到了什麼,明艷無儔的瓜子臉蛋忽然一紅,瞬間流露的羞赧無比動人,就連急急收斂的模樣都想讓人抱住她親上一口,彷彿這才是她不輕易示人的真性情。她定了定神,柔聲道:「你還記不記得,在蓮覺寺的穀倉裡,你……你要了我的那一次?」

  耿照臉一紅,訥訥點頭,驀覺空氣有些灼熱,難以喘息。她火熱的胴體、欲拒還迎的熱情,以及那一夜的狂亂荒唐……他一生都無法忘懷。明棧雪卻非故意提起那段旖旎風情來誘惑他,她認真說事的表情耿照非常熟悉,在這種時候若還想狎戲調情,是會挨明姑娘白眼的———即使那模樣也美得教人驚心動魄。

  「我打開琴匣時,便已中了毒。」她正色道:「在乾草堆裡,若非苦苦壓抑的淫毒已到了爆發邊緣,當時身不由己,意亂情迷,哪怕我受傷再重,也決計不能教你這壞小子得了便宜。」

  耿照臉紅耳熱,然而心底又有一絲悵然:「原來明姑娘與我……是因為妖刀赤眼的『牽腸絲』藥力,並不是真的歡喜我。」明棧雪看透他的糾結,紅著臉蛋輕聲道:「就算是赤眼淫毒,我……我也不是哪個男人都好的。我那時並……並不討厭你。」

  耿照心頭一動,忍不住伸臂,去摟她窄窄的柳腰。

  明棧雪嘻嘻一笑,蓮足錯落,輕點跳轉,勝似兔躍羚蹬,臀擺腰擰之間,如穿花蝴蝶般與他交換了位置,逃到欄杆畔,撫著紅撲撲的臉蛋,飽滿的胸脯起伏,吃吃笑道:「你這個壞小子!想什麼下流的事?走開!」但「走開」兩字非但不似冷水澆頭,反是難以言喻的誘惑。耿照畢竟已非莽撞的毛頭小子,這股異樣的評然反成警訊,以極大的定力克制住撲上前的衝動,背倚門扇,有意無意地封住了明棧雪的出路。

  明棧雪似無所覺,咬唇吁吁細喘,彷彿又回到那靜謐的木造禪堂裡追逐嬉戲、抵死纏綿,彼此依靠相孺以沫的時光,很享受這異樣的曖昧似的,片刻才輕聲道:「不只我,你當時也中了毒。這藥對女子特別厲害,但於男子也非全無影響,我當時雖未能細究如斯,也明白那柄刀對你我有害無益。它一直被擱在那間破廟樑上,直到我傷癒後才取回,並不是故意騙你。」

  這說法與琴魔所授頗有扞格,但指劍奇宮研究受赤眼所害的女子、管刀上的淫毒叫「牽腸絲」云云,亦不過是妖刀亂起的三兩年間,雖有諸多奇才,畢竟時間有限,情況又格外緊急。

  魏無音前輩也說,除了「陽精可解藥力」這點,其他尚有諸多不明處;至於他老人家何以能夠手持赤眼,與那鹿彥清纏鬥許久,可以想成此毒對男子的影響或許真遠遜於女子,以琴魔之武功修為,在生效前便已被護體真氣化去,是以不覺有異。

  「將藥反覆塗抹鑌鐵上、使之滲入毛孔的秘法,據說古之大匠即有傳落,不過你那口赤眼妖刀更厲害。」明棧雪悠然道:「鑄造之人,用了一種叫『骨槽鋼』的鍛造手法,能在鑌鐵表面留下無數肉眼難見的細小孔眼,而不影響材質之堅韌,藥液深深吃進鋼鐵肌理之中,已入其髓,如骨中的蜂巢糸眼,不僅洗不去,就算扔進水中浸泡,也無法徹底除去藥液;除毀掉之外,別無他法。」

  耿照浸淫鑄煉一道已逾十年,替他啟蒙的七叔更是不世出之大匠,能造出絲毫不遜妖刀的重劍昆吾,但耿照從未聽過什麼「骨槽鋼」。明棧雪雖未必不騙人,卻沒必要在這點上騙他,耿照聽得滿腹狐疑,忍不住問:「明姑娘,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我打了這麼多年的鐵,真沒聽過什麼『骨槽鋼』,今兒算是長了見識。」

  明姑娘眉宇間微露一絲詫異,然而她見機極快,只笑了笑說:「這段日子裡,我躲在廿五間園養傷,偶爾氣悶,也會溜到越浦府尹衙門,梁子同大人不愧是進士出身,家中府內藏書甚多,我閒來無事翻完了整部《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其中便有提到骨槽鋼,是蕭諫紙求教於青鋒照的心得匯整,推斷赤眼刀乃采此種技法冶成。」他原以為是何等驚人的失傳絕技,不料二十幾年前青鋒照便知其來歷,聽這口氣,指不定也能鍛造出這種骨槽鋼來。以七叔之能,要說不懂,委實令耿照難以服氣。至於明姑娘會挑全越浦最大最美、最豪奢富麗的園林藏匿,只能說毫不令人意外,論食精寢適、藥材齊備,何處更甚於此?況且慕容柔與梁子同並非一路,平日相敬如冰,其麾下岳宸風出入廿五間園的可能性,直是微乎其微。

  耿照一想到梁大人被抄之前,府中說不定也鬧起了狐仙,不由莞爾,僅餘的一絲不忿也隨之煙消雲散。眼下,便只剩一個非問不可的問題。

  「明姑娘,妖刀赤眼現在何處?」

  這個問題牽連重大。以赤眼的異能,毋須刀屍,放著不管也能釀成巨災,按明姑娘所說,她傷癒後即取回藏刀,迄今未見赤眼為禍,應歸功於她保管妥適,未曾現世成災。

  誰知明棧雪的回答卻大出他的意料。

  「我給人啦。」她嫣然一笑,似覺此事理所當然,沒什麼大不了的。「為了答謝救我一命的人,他既開口要了,我也只能給他不是?」

  以她的個性,就算用不上赤眼,決計不會輕易送人。況且此物於女子有大害,不為世上婦女著想,也該防著被拿來對付自己……明棧雪讓出妖刀赤眼,怕無關意願,而是不得不然。

  得赤眼之人,並未倚之為非作歹,取刀的目的自然只有一個———繞了半天,終於又回到七玄大會。「明姑娘,你此番入谷,除了針對姥姥外,對昔日師門淪於匪徒之手,教門破敗、道統危殆,難道不覺痛心麼?」

  明棧雪「噗哧」一聲,嬌媚地瞪他一眼,努努小嘴道:「你不只長大了,心思也學壞啦。你想讓我幫你對付鬼先生,是不?」耿照笑道:「能得明姑娘臂助,勝師百萬啊!」

  「嘴貧!」女郎笑啐一口,輕舒柳腰,嬌慵無那。「你別忘了,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狐異門的餘孽攻破冷爐谷,我還嫌他們溫吞無能,連殺人放火、姦淫擄掠也不會,教他們都來不及啦,何必把朋友變成敵人?」

  耿照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明姑娘這話,有兩處不對。第一,你決計不是他們的朋友,一旦行蹤暴露,鬼先生不會問你與天羅香恩怨幾何,如孟代使那樣,才是他們理想中對明姑娘的處置。他們有無能耐是一回事,用心若此,明姑娘不會想交這樣的朋友。」

  明棧雪聽得嘴角微揚,似笑非笑,彷彿很享受這種「我的男人真不錯」的豐收愉慶之感,雖一個字沒說,眼裡那種既滿意又欣喜、偏偏又極力忍著,不教洩露心思的模樣,讓耿照打心底覺得她可愛極了。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確定她倆不會是敵人。

  他定了定神,續道:「鬼先生的目標是混一七玄,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他都不惜代價威脅籠絡,納於麾下。明姑娘做不了其部屬,可姥姥未必,橫豎冷爐谷已陷於敵手,不從則淪為階下囚;選擇合作,便是新主的側近軍師,真能一統七玄的話,所得還在死守天羅香一脈之上。該怎麼選擇,答案昭然若揭。

  「要這樣的話,鬼先生和姥姥便是一邊的了,明姑娘不止要對付天羅香,還得面對至少包括狐異門在內、甚至更多的同盟勢力,其中優劣,毋須我多費唇舌。唯有天羅香歸天羅香、狐異門歸狐異門,明姑娘才不用面對最多的敵人;助我瓦解鬼先生的陰謀計劃,對你的復仇最有利I」話還沒說完,忽然香風襲面,她輕軟的身子已撲上胸膛,兩瓣柔軟溫熱的櫻唇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心魂欲醉。

  他不知在心底想像過多少次,兩人的重逢會是什麼景況;屆時,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些———妖刀赤眼、阿傻、天羅香的恩怨情仇———又將會如何地改變彼此的關係……

  明棧雪卻再一次令他措手不及。她的吐息是如此香甜,濕熱的嘴唇混合了熱情與優雅,同時散發出一絲危險氣息,像是要誘人深入禁忌。但這個吻是真誠的,他二人四唇貼合,忘情吸吮著、需索著彼此,毫無保留……

  耿照終於卸下防備,伸手去摟她結實苗條的腰肢,明棧雪卻推著他的胸膛微向後仰,柔軟細膩的唇片脫開他的渴求,舌尖淘氣地在他下唇外一舐,勾出一抹晶瑩液絲。

  少年被她推得碰上門扉,明棧雪咯咯笑著躲開他的環抱,柳腰一擰,借力扭入門中,點足飄退。耿照這才回神,不禁大悔:「糟糕,這便教她逃了去!」然而樑柱廊廡之間,天下何人快得過她?麗影一晃,佳人已無聲無息飄出門橘,連衣影都看不清。

  耿照便有她快,自忖無這般靜悄,唯恐驚動鬼先生黑蜘蛛,斷了攔截的念頭,忽一縷語絲鑽入耳裡,卻是佳人喁喁,巧笑倩兮:「說得極好,賞你點甜頭吃!我問你:若我與天羅香只存一方,你要幫誰?」以「傳音入密」與他對話,向是明棧雪的拿手好戲。

  這問題耿照想過千百回,並無良解,答案卻是早就備好的。

  「我要知你為何非毀掉天羅香不可,才能決定是不是幫你。」他此際武功內力均不同凡響,但「傳音入密」是極高深的技藝,不能無師自通,只得硬著頭皮追出廊間,依靈覺一路循聲,壓低嗓音喊道。

  明棧雪靜默片刻,耿照幾以為追丟,待傳音再起,已在另一頭,無論沿梯上或下,都是轉瞬無蹤的收場。「你連這個問題,都答到我心坎裡了,看來是不能不幫啦。」餘音悠悠一歎,忽促狹似的嬌笑起來:「你若猜到要來哪裡找我,我便源源本本說與你聽!」

  三天轉眼即過,倏忽便至七玄大會之期。

  胡彥之起了個大早,先從天水當鋪的後牆翻入院中,無聲無息來到十九娘房門前。糊紙窗後並無燈影,但與輕勻細鼾不同的低促呼吸,清楚告訴老胡榻上麗人非但無眠,心頭正自亂著,不知從何時一直睜眼直到現在。

  「我不能同你說話,無論說什麼都是背叛。我不是叛徒。」十九娘嬌糯的黏膩鼻音透出紙門,比往常都要悶沉,一如還未全亮的郁藍天幕。「我希望你記著,不管你要做什麼,都別忘了你們是手足,是骨肉柏連的親兄弟,他不是你的敵人。」

  胡彥之明白她的難處,沒有說話,悄悄離開了門廊。

  沒能說動漱玉節,利用五帝窟與游屍門結盟抵制狐異門的構想,已行不通,胡彥之特別求見青面神,希望游屍門果斷放棄蹚這趟渾水;少一派隨之起舞,對鬼先生的「大計」本身就是種妨礙。

  「游屍門早已退出江湖,我等本無意參加。」匿於甕中的大長老,直接以心識透入老胡顱中,表達了游屍門的立場。

  「我很敬佩你,胡大爺。」送他出門之時,符赤錦對他如是說。「只消你說一聲,我倒想走一趟,瞧這撈什子大會變什麼花樣。」

  胡彥之只聳肩一笑。「我兄弟不會讓你去的。」

  「他會跟你一起去。」符赤錦笑著,直視前方的眸光出乎意料地堅定果敢:「你敢說不是我一刀插死你。講話還有沒有良心啊。」

  「我真沒想到會跟你說這樣的話。」老胡摸摸下巴,神色不無感慨。「等我回來,再找你們吃酒。如果你們還沒走的話。」

  「再歇幾日罷,小師父身子還沒全好。」

  胡彥之想起那抹白皙腴麗、婀娜動人的紫色衣影,不知怎的便微笑起來。直到行出大門,他和符赤錦都沒再開口說話。

  昨日他打發陳三五回鄲州,出城前還在不文居吃了頓餞別酒。陳三五從天水當鋪贖回的,活脫脫一口狹棺,長近八尺,比成人還高,寬卻僅尺許丄筒度更薄,竟不到半尺。忒扁窄的玩意還附系麻繩的板車,據說是為了便於攜行。

  「奶奶的!你就拖這棺材從鄲州來越浦?」餞別宴上,老胡仗著酒意,指著他的鼻子:「莫……莫名其妙!有人長這麼細長麼?那要切成了魚膾,才一排排疊他媽進去!娘的,一說又餓了,小二,來盤鯉魚膾!」鄰桌正吃著魚膾的客人面色鐵青,有一個還悄悄跑去茅廁吐了。

  「這……不是棺材!哪……哪有這種棺材?」陳三五喝得舌頭都大了,滿臉不忿,右掌如五爪金龍般一標,空手插起一隻滾燙的蔥油雞,鄭重拿到胡大爺面前:「人……人就……就跟這雞一樣,他媽……他媽是圓的!」

  老胡逮到語病都樂歪了,嘿嘿嘿地打岔:「到底人是圓的,還他媽是圓的?你說呀你說呀你說呀!」

  「他媽也是人!」陳三五腦筋突然清楚起來:「圓……圓的塞不進箱裡!除……除非你把它這樣……啪嚓!啪嚓……再……再把它那樣……啪嚓!啪嚓……然後又啪嚓!啪嚓!啪嚓!這樣……這樣才塞得進去……」隔壁桌的小孩「哇」的一聲哭起來,正點著葷菜的客人趕緊讓小二劃掉,改點了寶素齋。

  最後這頓餞別飯是以大廚操著解牛刀出來趕人作結,倆醉漢不過癮,跑到府衙後門並肩撒了泡尿,老胡興致一來,欲寫反詩,在粉壁留下「慕容柔大咪咪」的塗鴉,被大批氣急敗壞的衙差追過大半個越浦城,跑到發汗酒醒才甩脫。

  至此,心頭掛慮一一放下,該是同兄長好好清一清前帳的時候了。

  西去棄兒嶺無有水道,老胡出了城門,撮唇招來策影,一人一騎披星戴月,將漸升的旭日拋諸腦後,一路往殘剩的夜幕深處行去。「萬姓義莊」雖有建物,不過孤嶺間一座三合小院,越浦左近說起這四個字,指的是嶺上雜布錯落的大片孤墳塋壘。

  胡彥之悠哉悠哉地越過了義莊,來到萬安擊。

  兩日前他來此勘過地形,甚至伏在茅草屋頂,從下午一直盯到夜裡,看看能否遇上狐異門往來佈置的人馬,然而卻一無所獲。這似也合情合理,他若是鬼先生,要安排七玄首腦循不同路線至無央寺集合,肯定不挑最好踩點的萬安擊;再者,要徹底疏散居民,實也不易,一不小心便走漏風聲,除非將居民全部———陰涼的空氣裡,傳來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畜……畜生。)

  ———畜生!

  策影發出獸咆似的呼嚕低響,似是感應到週遭的危險氣息。胡彥之強抑狂怒,輕拍馬頸,低聲道:「我知道了。先別忙。」反手自鞍袋中抽出一柄長劍,又緩緩抽出另一柄,斜斜垂在雙腿外側。

  所經擊中街道,兩側屋影內東一塊、西一塊潑墨似的血漬,卻不見屍體,只餘干皸似的拖曳痕跡,吃入黃土塵沙之間。鬼先生終是清空了萬安擊,無論有著何種目的,都決計不能被原諒。

  ———畜生。

  胡彥之感覺全身血液沸騰,握劍的雙手微微顫抖,心底似有什麼迸裂開來,強烈的殺人衝動伴隨著熊熊怒火,流遍身體的每一處。

  閉上眼睛,彷彿能見前天在這街上戲耍的髒毛孩,衣裳破舊、發面枯黃的婦女收拾曬乾的菜葉,打零工的男主人拖著疲憊已極的身軀,走過長長的山嶺荒道返回家中,手裡拎著用藺草繩子紮成一束新鮮豆皮,煮時摻點毛豆和醬,吃起來會有肉味兒……那是貧窮卑微、卻從未有片刻放棄的人生,誰可生殺予奪?

  身體本能地過濾了血味,胡彥之從風裡嗅出更多。兩旁的屋子都不是空的,相反,紊亂的呼吸心跳簡直像敲鑼打鼓一樣,向訓練有素的獵人洩盡驚獸的行藏。策影則對鑌鐵、刃器,以及不友善的肅殺之氣異常敏銳,它低沉如雷滾的嘶啡也預示了這一點。

  出乎老胡意料的,是長街盡頭緩緩行來的一條高瘦人影。

  為埋伏不惜清空一村子人,此際露臉,難不成來炫耀的?

  來人一身厚繭赭袍,單手負後,袍襴的左角高高撩起,掖於右脅腰裡,露出袍底的白褲黑靴,束緊的腰帶上綴玉瑩然,顯非凡品。他生得濃眉壓眼,面目青白,瘦削的長麻臉上透著一股陰鶩,見胡彥之拍馬行來,冷笑開聲:「我就知你會早來,特別提前一夜來候,果不其然。」負在身後的右手一抖,鏗啷啷地拋落一地銀芒,宛若蛇迤,回映著獰惡的鈍光。

  「爛銀九節鞭!」胡彥之微凜:「西山『九雲龍』?」

  那人忽露獰笑『I「沒見識!九雲龍算甚?這是雲龍十三———」

  胡彥之打斷他。「我沒想知道。幹下這等事,你還要萬兒做甚?連立墓碑也不配!」

  那人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怒極反笑,點頭道:「也好。沒必要遮遮掩掩,該怎麼便怎麼。」甩鞭空擊為信,數名錦帶豪士從一旁屋裡綁出一名少女,雖嚇得花容白慘,卻仍緊抿小嘴,瞪大美眸,如貓頭鷹般不住轉動,似好奇又驚恐,總之反應就不像常人,卻不是翠明端是誰?

  「……明端?」胡彥之一凜,夾腿駐馬,揚聲道:「你有沒有怎樣?怎會……怎會跑到這兒來?」

  那持鞭之人,正是金環谷四大玉帶之一的「雲龍十三」諸鳳琦。

  他冷蔑一笑,寒聲道:「這就同胡爺沒干係了,你且擔心自個兒罷!」驀地兩旁房頂齊發聲喊,湧出大批埋伏的人馬,從茅頂拖起黑呼呼的大團物事,挾著無數草桿,朝胡彥之與策影呼嘯著擲去,層層疊疊、此起彼落,正是以粗索結成的巨大繩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