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十八折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來人正是耿照。

  他忽露出痛苦之色,一躍起身,抱頭後退。芊芊見他與孫某反應相似,唯恐再生遺憾,趕緊攏裙爬了起來,忽然驚叫:「不要!」已然不及,邵鹹尊自重重人牆後掠出,一掌擊中耿照左肩。耿照應變稍慢,被打得口吐鮮血向前撲跌,摟著芊芊滾作一處。

  芊芊頓覺天旋地轉,心子幾欲嘔出,好不容易停住,抬見耿照趴在自己身上,臉孔卻埋入綿軟的碩乳間。芊芊雙丸極是傲人,又大又軟,料想他僕在乳上,不至摔傷頭面,略微寬懷,才發現他強有力的雙手環在自己身後,穩穩托著背和屁股,難怪翻滾間不曾撞上堅硬的地面,心底掠過一抹暖洋洋的羞喜:

  「原來……原來不是我保護了你,仍是你保護了我。」

  耿照身子一搐,頭未全抬,悶聲道:「芊……芊芊?」

  芊芊破涕為笑,嗔道:「你認哪裡啊!」然而清醒只得片刻,隨著一抹快銳的危機感應,獸性再度攫獲了少年。他挾著少女一躍而起,將人掉了個頭,環著她飽滿的酥胸遮護在前,縮頭踉蹌倒退:

  「你別……你別過來!我……我……」

  邵鹹尊面無表情,哼的一聲,一掌拍向芊芊的小臉!

  勁風壓面,芊芊連叫都叫不出,乳間束縛一鬆,耿照本能舉臂,「啪!」兩掌相接,被打得滑開數尺,鮮血噴濺黃沙。

  「阿爹!」

  邵鹹尊負手行前,提掌照準跪倒的少年,芊芊拉住他的袍角,滿面哀求。

  又是……又是這副神氣!邵鹹尊望著女兒楚楚可憐的模樣,彷彿又回到了畢生中最難忘的一日:一樣的黃沙校場、一樣的黝黑少年,一樣的不動心掌,一樣是勝負已分……這回,他還要不要妄動惻隱,再饒了那廝,好教自己輸去地位、輸去機會,輸去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絕不!

  「讓開!」

  塵沙迸散,芊芊失聲驚呼,被一股無形之力推了開來。

  邵鹹尊殺意暴升,連銀髮女子的威脅亦拋到九霄雲外,右掌劃個半弧,朝耿照胸口一推,看似平平無奇,然而掌胸間的氣流擠壓至極,翻騰如沸,映得週遭景物劇顫不休。台上談劍笏識得厲害,顧不得禮數,猛然起身:

  「邵……休傷人命!」喀喇一響,竟將交椅前腿之間的擱板腳踏踢碎。

  邵鹹尊施展的,乃是不動心掌的至極殺著,繁複的招式至此無用,氣旋磁勁被昇華成最純粹的力量,隨手一推裡包含了一十三種方向不同、質性各異的詭異勁道,或纏或絞,離合併流,絕難抵擋,威力猶在「數罟入洿」之上!

  極招臨頭,無人堪救,千鈞一髮之際,耿照左手五指一翻,猶如鬼使神差,忽然扣住他肘內的「曲池穴」。

  曲池穴屬土,五行土生金。這一扣之下,鼎天劍脈的緻密真氣隨之迸入,邵鹹尊的護體功勁竟不能擋,劍脈的金行之氣一插一絞,彷彿往木絞盤裡扔了把釘子,掌中十三道明暗勁力一擰,頓時凝滯不前。

  不待對手反應過來,少年的手臂左翻右轉、連繞幾匝,震開掌勢中宮直入,先一步按住了邵鹹尊的胸膛。

  全場驚得呆了,鴉雀無聲,沒人敢喘口氣。

  看來像是青鋒照的邵家主在將勝的當兒,自把要害賣給了典衛大人,但為何要這樣做,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日後市井議論,有說邵家主識才愛才,唯恐神功到處,一掌將典衛大人週身經脈震成了一百零八段,才在緊要的關頭收手;也有說鎮東將軍權勢滔天,連武林的清流領袖亦不得不低頭,做個順水人情給他。雙方各執一端振振有詞,就沒吵出個結果來。

  芊芊本以為他要痛下殺手,及至耿照反敗為勝,才知阿爹早有相讓之意,顧不得摔疼了的膝蓋,起身歡叫:「……阿爹,阿爹!」腳步細碎,逕朝二人奔去。

  現場最錯愕的,要屬邵鹹尊自己了。

  他不知這式「河凶移粟」耿照反覆拆解過幾千次,已將招數拆得爛熟,隱約覺得使青狼訣的邪人手法固然凶殘,打敗自己的這招卻是光明正大,以簡御繁,每個動作都是精華,咀嚼越久,越覺滋味不盡,獲益無窮。

  然而,比起它那難以捉摸的勁力,招式亦不免相形見絀,讚一句「博大精深」他是毫無勉強的,心底服氣得很。

  耿照永遠記得將自己擊飛、甚至擊得暈死過去的那一掌。毋須借助「入虛靜」的法門,那種胸口彷彿有數道勁力相互拉扯,彼此間毫不相屬、完全無法抵抗的滋味,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求教於蠶娘,卻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動心掌最厲害的,既不是招式,也不是勁力,而是做人處事的道理。」

  「做……做人處事的道理?」

  「沒錯。道理不直,站不住腳,就算面對極其弱小的抗問,也能被輕易駁倒;反之,道理直了站得住腳,哪怕是千軍萬馬到來,也扳不彎你的道理。所以說啊,不動心掌是沒有破綻的武功,處處留有餘地,不橫不暴,勿固勿進,反而難以抵擋,秘訣就在這「自反而縮」四字上頭。」

  耿照陷入沉思,靜默良久終於一笑,心悅誠服。

  「世上,居然有這樣的武功!武學的道理果然奧妙得很,處處都有啟發。」

  「話雖如此,也要看是誰使。」

  蠶娘抿嘴一笑,指尖繞著白如狐毛披肩的髮梢哼道:

  「以那廝德性,打死也不信世上有這種事,處處留力的不動心掌在他使來,怕是處處都要人命,其十三道勁力雖異,卻全向著敵人,哪裡見得一絲反省?如此破綻便在肘內曲池穴。

  「既然他一意進取,斷此關隘,就像切斷了大軍進發的道路,縱有千軍萬馬之兵勢,亦不得不阻於此間,進退不得。是他把武功用窄了,可不是這門武功的局限。」

  話雖如此,若無鼎天劍脈的緻密真氣,也無法如此輕易斷去十三道勁力的供輸,擾亂對方掌勢,取得一剎那間的致勝之機。邵鹹尊此敗,可說是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方以有之,也不算冤了。

  耿照憑借本能,恍惚間使出了克制「河凶移粟」的手法,至此才逐漸清醒,搖了搖昏沉的腦袋,赫見自己一掌虛按著邵鹹尊的胸口,卻不明白發生什麼事,遲疑道:「家主,這是……我……」顱內忽激靈靈一痛,身子晃搖,幾乎站立不穩。

  邵鹹尊心念微動,本欲出手,驀聽一人道:「家主關愛後輩,手下留情,這份胸襟氣度著實令人佩服。」卻是李寒陽撤了雙掌,撣衣起身。地上邵蘭生依舊盤坐,閉目調息,面色委頓,卻不似先前那樣白如屍蠟,顯是抑住了傷勢。

  鼎天劍主已至,那是再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邵鹹尊權衡得失,幾乎在瞬間便拿定主意,後退一步,先朝李寒陽拱手:「不敢當。李大俠救命之恩,我代舍弟謝過,待此間事了,望李大俠莫嫌鄙門寒簡,移駕花石津,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說著長揖到地。

  「不敢當,家主言重了。」

  李寒陽側身讓過,亦抱拳還了一禮,言色溫淡合宜,卻無深交之意。邵鹹尊點了點頭,望向耿照,時間之長,已略嫌失態,直到芊芊大著膽子輕喚了幾聲才回過神,分別對著鳳台、佛子以及慕容柔拱手行禮,彎腰攙起三弟。

  他雖敗下陣來,倒也不算太難看,橫豎有李寒陽的例子在前,大可故作瀟灑一笑置之,賺它個「有容乃大」的好名聲。但邵鹹尊卻難得地沉著臉,連一句場面話也沒多說,心神彷彿被遺落在遙遠的彼方,額前散發狼狽披垂,兀自不覺,默然片刻終於低頭邁步,也沒多看芊芊一眼,夢遊般挽著邵蘭生,慢慢朝高台走去。

  鳳台前的拉鋸戰也告一段落。原本瘋狂失控的暴民們一個個怔在當場,猙獰的表情為茫然所取代,被金吾衛砍倒了幾人,忽於哀嚎聲中驚醒,踩著滿地鮮血屍骸沒命逃散。

  耿照回過神,見這些宛若煉獄中跑出的流民自身畔奔過,每張臉上寫滿了驚懼、無助、惶惶然不知所以,竟是感同身受:「他們是怎麼了?我……我又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正欲收攏安撫,忽聽台上有人大叫:

  「來啦……來啦!救兵來啦!」

  喊叫之間鐵蹄撼地,一路震山而來,大批鐵甲騎軍馳入山門,一進廣場便散成數行,如長龍般矯矢蜿蜒,直至鳳台。鞍上騎士人人拖著粗繩網罟,見有流民即振臂甩出,或羅或絆,不多時將流民趕至一處,悉數縛倒,台上歡聲雷動。也不知哪個起的頭,大喊:「將軍!將軍!將軍!」

  劫後餘生的仕紳貴人們,想起是誰以雷厲手段保住了眾人之命,一時都忘了平日如何腹誹慕容柔的諸般專橫,無不高聲附和;若非都是見過世面的,知道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怕連「萬歲」都喊得出來。

  數千名鐵甲騎軍掀起黃塵如浪,一路漫上山來,雲遮霧罩,哪裡分得清什麼百姓流民?見場中還有到處亂跑的,便即拖倒捆縛,寧殺錯不放過。

  耿照掩口避塵,一時間前後左右都是蹄聲沙浪、奔逃哀告,不知該阻還是該救;驀地一騎穿出黃塵,索套迎面兜來,耿照又驚又怒,雙掌一合,那騎士還以為自己套著了山巖鑄鐵,絲紋不動,一怔之間身下倏空,竟是馬過人留。

  耿照拖著粗索一旋,直把那人當成了流星,「鏗!」撞下了另一匹馬背上的覆甲騎士。谷城鐵騎本是精銳,前隊遭遇變故,後隊絲毫不亂,馬韁一轉,紛紛避開耿照所在,維持隊形繼續圍捕。

  耿照鬆開了套索,想起他們亦是將軍麾下,豈能傷阻?正沒區處,忽聽一人道:「典衛大人,這邊走!」卻是李寒陽挾著兩小,冒塵掠至。耿照跟著他左躲右閃,忽見黃沙中矗著一團黑黝龐大的物事,飛步踏上,靴底傳來堅硬光滑之感,恍然大悟:

  「是蓮台!」

  廣場中央的石蓮台高逾兩丈,方圓兩丈有餘,其上遍鋪青磚,規模與一幢具體而微的華美精舍沒甚兩樣。蓮台外圍包覆著九隻巨大蓮瓣,每瓣自頂端至底下的台座,均是以整塊花崗岩雕成,無一絲拼接嵌砌,取「九品蓮台」之意;第十瓣留作梯台,亦是全巖雕就。

  如此講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時間內造成。

  這九品蓮台本是大跋難陀寺所訂,搜選石料、委託名工雕鏨,動員偌大人力,費時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於今年佛誕大會時裝置妥當,以取代現有的經壇,亦合一個「九」數,卻被經略使遲鳳鈞徵用,直接讓人搬上蓮覺寺,就地砌起基座,組裝蓮台。可憐大跋難陀寺粥香都沒能聞上,連粥帶鍋全給人端了,礙於鳳駕東來,誰敢說個「不」字?

  蓮台本是給佛子說法用的,不料三乘論法竟成了比武大會,自然派不上用場,此時倒成了四人的避難處。片刻塵刮稍靖,陽光穿透消淡的黃霧,耿照揮開泥粉,居高臨下一望,赫見鳳台及兩側高台的入口前屍體狼籍,遍地褐漬,慘不忍睹,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李大俠!這……這是……」

  「這便是鎮東將軍的正義,我已看到了。」李寒陽佇立凝眸,神情肅穆。「對將軍而言,犧牲或不可免,只能盡力減少傷亡。有這等心思,五萬流民至少能活一半,不用擔心將軍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體會出話裡的殘酷。五萬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兩萬五千名無辜百姓!兩萬五千具屍骸,足以阻塞東海任一條河川;堆置曠野,觸目便余猩紅!蒼天在上,這……這怎麼能說「不用擔心」!

  這話從李寒陽口裡說出,分外令人難以接受。

  「我記得……記得李大俠曾說,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硬,握著石蓮瓣緣的手掌微微顫抖。他很訝異話說出口時,聽來竟是如此冷靜甚至冷酷。一定是話裡那極端的殘酷,抹去了生而為人的溫度罷?「要死多少人,才能算是少?活了兩萬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這樣還不知足,是我太貪了麼?」

  少年並非有意嘲諷,李寒陽明白。他只是打心底迷惘起來,不知還能相信什麼。

  看遍滄桑的遊俠忍著疲憊與無力,轉頭正視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無能為力,仍有一試的價值,且應當不斷嘗試,並相信它終能成功;這樣的堅持,叫「信念」。人生於世,每一天每一處都有信念遭受打擊、崩潰破滅,因為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擋不了刀劍,也無法替代溫飽,在大部分的時間裡,失敗的遠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這幾千幾萬次的嘗試,最後只有一個成功,這個孤獨的成功都將改變世界。

  就為這點可能吧。

  「對,你太貪了。」李寒陽正色道:「你可以讓自己不要那麼貪,如此一來,下回就會好過些。或者想一想應該怎麼做,才能滿足這樣的貪念。」

  耿照霍然抬頭,順著李寒陽的指尖,再次把視線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羅場。「三川潰堤,央土要死幾十萬人;兩國交鋒,死傷更不在話下……無論天災人禍我們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記得方才與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凜,搖了搖頭,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萬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將軍在那個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我只要確定他有那個心。」李寒陽低道:「但今日蓮覺寺之慘劇,卻是有心人所致。我們既安頓不了五萬人,連阻一阻幾千名鐵騎也辦不到,不如專心應付幾個有心人,莫讓無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過來,好生慚愧,抱拳俯首:「多謝李大俠指點!」

  「不敢當。我先往越浦安頓孩子,典衛大人可於驛館尋我。」說著攜二小步下蓮台。此時黃塵散盡,諸人見流民被制,紛紛山呼「將軍」;又見耿照站上蓮台,想起是他打贏了邵鹹尊,愛屋及烏之下,不由叫起好來,現場一片沸揚。

  「大人適才問我……」

  李寒陽走下幾階,忽然回頭,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裡所想,是「一個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時做得到有時卻不能,唯心中這把臭尺從未改過,也只能盡力而為了。」

  「多謝……」在荒謬絕倫的叫好聲中,耿照沖男子負劍的背影長揖到地,眼眶微熱,心中漸漸不再迷惘;李寒陽只擺了擺手,牽起兩個孩子,獅鬃般的蓬髮終沒於階下。沒人知道耿照何以對手下敗將執禮如斯,只是有些東西永遠改變了少年,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 ◇ ◇

  邵鹹尊對「不動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來都是。

  其師植雅章生前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高手,號稱「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對比其聲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實力遠被低估的人物。謙沖自牧、韜光養晦、嚴以律己……諷刺的是,這些如今被用來形容邵鹹尊的溢美之詞,最初都是他從師父身上學到的,差別在於植雅章是關起門來過日子,他卻是做給天下人看。

  昔年滄海儒宗開枝散葉,以東海為基地,脈延卻遍及東洲各地,青鋒照亦是儒脈之一,打鐵也好、練武也罷,不過是修養心性之用,與灑掃應對進退相彷彿,均是庭訓的一部份,掌門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劍爭勝這種無聊之事——自他入門以來,師父總是這樣說。雖覺迂腐,但出於對師父的敬愛,邵鹹尊從沒有懷疑過師父的真誠,願意試著去相信他是對的,無論聽來有多麼可笑。

  ——江湖爭霸,心性能幹什麼?憑借的是武功,是錢財權柄!

  青鋒照若無絕頂的武功、絕頂的技藝,與魈山派、巴夔幫這些三流勢力有什麼兩樣?便想閉起門來修養心性,災禍照樣破門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師父永遠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種武人罕見的書生氣,更像讀書人而非江湖客。

  他執掌門戶時,每日昇壇授課,講解經書、武藝及鑄煉之道,不止入室和記名弟子須入座聽講,連打掃的小廝、伙房的雜役等,也可以列席旁聽,座次當然得排在兩班弟子之後,往往堂外階下擺個蒲團亦作一席,但總是擠滿了人,不曾有過虛位。

  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這是他們脫離賤籍的希望。若資賦過得去,能把掌門人傳授的口訣心法練上,不定能得門中尊長賞識,記名錄簿,從此成為青鋒照外堂弟子,雖比不上入室嫡傳,好過一輩子打下手。最不濟也能多識幾個字,離開這裡出去謀一份體面的差事,算對得起家中父母了。

  邵鹹尊對師父這種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門中的師長對此頗不以為然:本門擇徒,首重出身!寒門多蹇,尚且不能溫飽,出得什麼人才?卻為他們壞了祖制!三番四次苦諫未果,心知掌門人雖然處事溫和,唯性子執拗,決定了的事說也沒用,這才不再浪費唇舌。

  青鋒照的叩脛台三年一開,對外招收門徒,同年入門之人不分長幼,以平輩間通行的「字」相稱。邵鹹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門牆的弟子,最有希望成為大師兄——這是對掌門人指定的繼位人選的尊稱——同年的俞鹹威、趙鹹誠等武功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對外堂弟子一貫倨傲無禮,不得人望。

  眾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寬和的邵師兄出線,成為青鋒照的下一任掌門,總好過那些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世家子。

  邵鹹尊不是沒想過掌門大位,只是在他心底,更著緊那個行為迂闊可笑、很有幾分書獃子氣的師父。雖然師父本領要比他大得多,若無他跟前背後地照拂著,哪天怕被人賣了也不知道!

  就這樣,邵鹹尊在青鋒照的頭一個十年倏忽而過,煩惱不多,青雲直上,一天活得比一天滋潤,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訪師父的書齋為止。那人未經門房通報、沒驚動師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無人看過他——邵鹹尊是從八角桌上的兩盞冷茶,才意識到稍早師父房裡有人,而他才剛從書齋唯一一條連外的迴廊上走過來,根本沒見有人離開。

  從那天起,師父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經常獨個兒想心事,神情總有股說不出的凝重。「鹹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燭侍讀之際,師父突然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復古制,重現已逝的過往輝煌,為此他們要製造事端,伺機作亂。」

  「您……怎麼知道的?」

  他忍住沒問書齋那晚的事,這才注意到師父手裡把玩著一塊巴掌大小、形式古樸的鐵牌。植雅章抬頭望見,淡淡一笑,將鐵牌遞給他。師父掌心的餘溫還殘留在冰冷的鑌鐵上久久不褪,握緊時似還有些灼人,可見用力。

  鐵牌正面陽刻的,是個篆寫的「御」字。植雅章一邊觀察弟子的神情,淡然道:「我見你在鈞甄閣翻過《滄海事錄補遺》這部書。你對滄海儒宗的舊事瞭解多少?」

  滄海儒宗極盛之時,分支以千百計。中樞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執事,以及咨議局內眾耆老之外,最著名的便是三槐、六藝、九通聖。

  「三槐」指的是構成儒門核心的司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歷代儒宗之主出身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說是儒宗內最龐大的權力集團,又稱「三司」;滄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終消失於東海舞台,與三槐勢力的沒落密不可分。「九通聖」則是外系菁英,雖未能直接參贊門務,卻以信使之姿活躍於儒宗與江湖;教門沒落後,現今更成為八方儒脈的代表人物,聲名蓋過了昔日的山門正宗。

  至於「六藝」,可說是直屬宗主的嫡系人馬,地位極高,最重要不過——他忽然會過意來。儒門六藝,左輔右弼!禮、樂、射、御、書、數,這枚鐵令所代表的,正是六藝行四的「御」!

  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問我是怎麼知道的,須知儒門六藝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探子,儒宗隱沒的百餘年間,依舊運作如常。因為這枚鐵令,讓我知道許多旁人無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愛徒手中取回令牌,彷彿心疼他的年少,還不應當負荷如此重擔。「將來有一天你會繼承這枚令牌,以及我在組織中的地位。那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負擔,你要做好準備。」

  「徒兒……徒兒絕不辜負師尊期盼!」

  邵鹹尊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那晚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從那天起,他拚命鑽研「不動心掌」,付出數倍於往常的時間心力,不但要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中奪得魁首、成為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師兄」,更要擁有匹配這塊儒門鐵令的實力與資格。

  植雅章則變得更沉默也更焦慮,彷彿承受著外人無法瞭解的巨大壓力。

  他嚴厲督導弟子練武,對鑄劍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積武器糧食,乃至下令伙房、雜役等都必須參與實戰的對打練習。在旁人看來,掌門正積極面對一場即將到來的戰事,但他們甚至不知道敵人在哪裡。

  這場盲目備戰的高潮,在植雅章宣佈提前大比時到達了頂點。

  掌門人不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佈:除了記名、入室弟子,門中餘人均得參加考校!達到標準的一律錄為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門座下,成為青鋒照的入室嫡傳!

  此話既出,師叔們一片嘩然,長年累積的不滿終於爆發。而日日於講堂旁聽的小廝雜役則摩拳擦掌,欲把握機會躍登龍門。入室弟子鼓噪騷動,連外堂的記名弟子也常藉故找下人麻煩,門中氣氛緊繃,衝突無日無之。

  「各位師兄弟請聽我一言。」

  最後,邵鹹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齊了師兄弟,將他們安撫下來。「我等埋頭練了這麼多年的武藝,受掌門人及師長們殷切指點,豈能輸給埋頭瞎練的外行人?若在大比之外為難他們,倒像我等心中畏懼,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場上光明正大,教他們點做人處事的本分?」

  眾人聽得大聲叫好。

  「邵師兄說得是!」

  「合該如此!我們是什麼身份?還怕雜役不成!」

  「教那幫癡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門的嫡傳!」

  然而邵鹹尊心中所想,卻是那日掌門人在內堂勉勵眾弟子之後,特意將六位師叔留下,閉門宣佈的一席話。「鹹尊,你也來聽。」門扉闔起前師父瞥了他一眼,將他喚住。

  「江湖將亂,不可無備。本門以鑄煉行文章事,武藝雖然精深,奈何須費十數年的光陰、千錘百煉,方能稍窺門徑,唯恐世局變換,時不我與!有鑒於此,我決定向芥廬草堂尋求協助。」

  師叔們聞言色變,齊齊起身:「掌門人!」

  植雅章微微搖手,繼續說道:「本屆大比魁首,將繼承我之衣缽,授予我所修習的一十三門上乘武藝,並持信物前往飛鳴山,帶回芥廬草堂的不傳秘劍。日後接掌門戶,方有滅魔除妖、勿使禍世的本領。」他一貫的自說自話,態度雖然溫和,卻沒半點聽進旁人的言語,幾位師叔豈肯罷休?再顧不得君子斯文,你一言我一語的搶著插口,堂裡一片哄亂。

  主持鈞甄閣的俞雅艷俞師叔最是老成,始終不發一語,待眾人口乾舌燥之際,才離座行禮,打破了沉默。

  「掌門人春秋正茂,便要虛位禪賢,卻不急在一時三刻。赴草堂求劍,歷來都是大事,秘劍所托非人,對飛鳴山那廂也難交代。我等對大位俱無非份之想,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陰育才,亦無蕭牆禍虞,掌門人萬勿見疑。」

  這話說得極重,誰也想不到平日和顏的人發起火來,措辭竟強硬如斯。

  掌門人處事沒什麼架子,師叔們在他面前少了顧忌,儘管罵人抨政無不是文謅謅的一大套,也算有什麼說什麼了,犀利處未必稍遜於此。但俞雅艷絕非是好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語更具份量,「鏗!」擎出佩劍交與左手,卻將右袖挽起,架上劍刃。

  「鈞甄閣為本門蓄才,不於江湖爭勝,用不上這只右手。卸與掌門,亦為我等明志!」

  「華甫不可!」眾人驚呆了,知他不是說笑,趕緊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壯季師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擇言,衝動的性格比之年輕人亦不遑多讓,情急之下,回頭沖掌門人叫道:「從來都是你說如何便如何,有哪個說過一言半語?今兒誰惹你了,犯得著這麼逼人!你……快讓華甫把劍放下!」說到後來眼眶微紅,猶對他怒目而視。

  「子雄,不可對掌門人無禮!」

  俞師叔厲聲斥喝,隨即閉目仰頭,沉聲道:「掌門人,但教本門上下從此一心,再無猜忌,流這點血也儘夠了。」「華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門人,你……你也說兩句啊!」

  ——一群笨蛋!

  邵鹹尊為之氣結。

  俞、季幾位師叔以為提前大比,又送繼承人上飛鳴山,是師父想要寡佔大位的佈置。殊不知師父雖是柴薪腦袋,卻比他的師兄弟又聰明些,若非被逼到了頭,斷不會行此極端。師叔們是冤枉他了。

  邵鹹尊所慮,與他們全然不同。

  俞師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一閃,驀地想起另一種可能。

  「華甫,把劍放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掌門人低聲道,神情看起來疲憊不堪。短短兩句自不能打消俞師叔苦諫的決心,直到掌門人一言不發解下腰帶,一層一層揭開裡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來。

  內堂裡一片死寂,只餘粗濃錯落的呼吸聲。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頭大小的烏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顏色卻深沉得多,周圍肌膚呈現某種帶紫的蠟黃,總之十分詭異。「這是……」俞雅艷扔下佩劍,趨前觀視,不看還好,一看聲音都顫了,愕然脫口:

  「掌門人!這傷——」

  「沒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對手所發勁力凝而不散,數月以來,我用全身功力將它封在胸口,依舊不能阻止,也無法祛除,只能任其一寸寸斷血塞氣,腐壞筋肉。待異勁穿透肺腑,觸及心脈,便是我的死期。」

  潛伏數月而不散的勁力,簡直是聞所未聞!六人面面相覷。季雅壯按捺不住,振臂嚷道:「究竟是誰打傷掌門人,與本門為難?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沒看清他的真面目,只知是個黑衣人。」植雅章打斷了他。「交手三合,均為試探,我知對手修為之高,平生僅見,不敢托大,遂以「數罟入洿」牽制,欲施展「河凶移粟」時,便即中招。」

  「數罟入洿」是威力絕強的進擊招數,用以牽制敵人,那是寓守於攻、攻守兼具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於套路,眾人聽掌門人說起,不由得在腦海中試演一遍,果然妙極,怎自己就沒想過這般運用?季雅壯隨手比劃,幾乎脫口大讚,片刻才想起此時不宜,趕緊將半舉的兩隻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艷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門人以右掌施展「河凶移粟」,這攻守間的轉換堪稱無懈可擊,便是三方受敵,盡也當得。那人如何能尋得破綻,數擊掌門人胸口要害,留下如此凶勁?」

  植雅章慘然一笑。

  「他只用了一指。」

  六位師叔自踏出內堂,彷彿變了個人,與掌門人連成一氣,逼著弟子們練功,連最溫和的俞師叔也不例外。關於堂議眾說紛紜,有說師叔們賭了綵頭,牽涉極大,這回是真的輸不起,也有人說是掌門人動之以情,說服了眾人……

  只有邵鹹尊明白:以師父的修為,任兩位師叔連手都討不了好,對方能以一指之功,傷他到這般田地,當真殺進青鋒照來,「滅門」云云絕非危言聳聽。這是本門百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機。

  雖說師父沒見到兇手的真面目,可沒說猜不到是誰,震驚過後,到底是俞師叔老練,最早恢復鎮定,想了一想,沉道:「傷而不殺,這是裹脅之意了。」眾人聞言一凜,見掌門人垂眸不語,顯然心中不是沒有答案,一致扭頭,靜待掌門人發落。「鹹尊,你先出去。」此後的堂議,他便未能再與聞。

  邵鹹尊並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只他一人被留在內堂,而眾師叔對此皆無異議,彷彿理所當然,其中意義不言可喻。比起在這種地方鬧彆扭,邵鹹尊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從師父的話裡得到靈感,重新鑽研「數罟入洿」這一式,試圖增益修補,以提升不動心掌的威力。在他看來,本門的武功不能說是不厲害,然而失之於溫吞,內功修為須耗年月,倒還罷了,手底的路數卻也拖泥帶水扭扭捏捏,不能裨補其闕,是為大害。以書獃師父的修為,若鐵了心欲致對方於死,豈能被輕易擊中心口要害?說到了底,就是迂闊自誤。

  身為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來的掌門人,他絕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

  這可不是自我陶醉。無論對方意欲何為,只要青鋒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定的繼承人必是對方的下一個目標,這也是書獃師父執意將人送上飛鳴山的重要原因——想在芥廬草堂的地盤殺人,要比殺入青鋒照困難多了。本屆大比的魁首不但將負起青鋒照的未來存續,並從奪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憂,怎麼都說不上是好事。

  瞧我的罷!書獃師父。我……我會守護青鋒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輕人揮汗如雨,自殘般進行著超量的艱苦鍛煉,帶著無畏的昂揚笑意。

  三個月的時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體已虛弱得再難掩飾,弟子們都察覺掌門人的氣色極差,咳得像要嘔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總染著茶褐色的深漬,出入都由俞、季兩位師叔陪同,絲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這種山雨欲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氣氛下展開。

  原本內外堂弟子加起來不過七八十人,算上雜役之後,人數一下暴增到三百餘,一天根本比不完,只好兩兩分組,一對一捉對廝殺,敗者淘汰;一直比到了第三天,兩排分組樹列的頂端才各自誕生了一位最強者。

  邵鹹尊這廂可說是毫無懸念,另一位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絕大部分的人甚至是頭一回見到這名黝黑結實的鄉下少年,只知鑄煉房裡大伙都管叫「屈仔」,也不知是名是姓。

  首輪的頭支籤,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場比鬥根本沒人留意。

  季師叔是風刮火燎般的性子,一上來就讓十二人分六組同時開打,他自於高處觀看。反正全是內外堂弟子對上雜役,結果不言自明——與季師叔的預料相去不遠,除了屈仔,其他雜役可是結結實實挨了頓好打。

  鑄煉房幹的是體力活,膂力大些、手腳利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況且他對上的外堂弟子資質平庸人又懶憊,連名兒一下都想不起來。樹大有枯枝啊!掌門人錄籍的標準較前人寬鬆,長此以往,豈無積蠹?當時季雅壯是這麼想的,心中不無喟歎。

  誰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記名弟子,仍是得勝。

  待第三場對上趙鹹誠時,季雅壯也坐不住了,喚弟子去請掌門人,負責其他組別的師叔們都暫停督戰,圍了過來,屈仔恰以一式「芻蕘往焉」將趙鹹誠打出土方,卻在最後一刻拉住了他。素來自負的趙鹹誠面紅耳赤,不及揖禮,怒目頓足,推開人牆狂奔而去。

  趙鹹誠在一干入室弟子中武藝出眾,甚至比俞雅艷的親侄俞鹹威更受矚目,連師長都看好他在最終決賽裡與邵鹹尊一鬥,若掌門人的愛徒不小心失常,沒準四十七代的「大師兄」就姓趙了。

  (這是……本門的嫡傳心法!)

  俞雅艷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絕非土法煉鋼而成,心念一動,拱手低聲道:「恭喜掌門人,收此佳兒!」

  植雅章搖了搖頭,環顧身畔諸位師兄弟。「這孩子是誰的私淑?」按青鋒照的門規,正式收徒須有掌門人的許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給私下違規傳藝之人一個台階下,表示不予計較。然而眾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十四道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終轉為狂喜。

  ——天縱英才!

  一名鑄煉房的火工雜役,竟靠著旁聽掌門人的口述,自學練成不動心掌!

  這是絕頂的資賦,萬千人裡也未必能出一個,是天賜之奇才!本門的武功,合修為、穎悟、心術於一爐,三者缺一不可,縱有過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須有晴雨不懈之功鍛煉修為,更重要的是讀聖賢書陶冶心性,方能達到仁術之境。以上種種,有哪一樣能夠不習而得?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艷正要將他喚來,卻為掌門人所阻。

  「等比完再說罷。」植雅章淡然道:「才第三場不是?」

  眾人給潑了盆冷水,猛想起還有邵鹹尊在,俱都噤聲。季雅壯甚至朝他投來安撫似的一瞥,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困窘,以及內心的些許歉疚不安。

  如此廉價的同情,師叔還是自己留著罷。邵鹹尊不露聲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這名橫裡殺出的火工雜役。從屈仔晉入第二輪,邵鹹尊便留心觀察他的打法,驚訝之餘,亦不免有一絲讚賞,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足為懼。

  第二天的分組賽事在眾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雜役屈仔連戰皆捷,以黑馬之姿,成為角逐魁首的兩名候選之一。為防落敗的弟子滋事,季師叔特別在明正堂安排了廂房讓屈仔休息;而備受師長關愛、同儕簇擁的邵鹹尊,是夜房外卻少了平日的熱鬧,來為他打氣的內外堂弟子零零星星,與前日判若兩地。

  「阿爹?」芊芊嬌嫩的喉音將他喚回了現實。

  邵鹹尊身子未動,卻有種自深水中冒出頭的錯覺,周圍吵雜的人聲背景突然鮮活起來,彷彿一瞬間通通湧進耳朵裡。

  「沒事。」他緊了緊罩在破爛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從隨身簡囊中翻出來給他披上的。「小心照看你三叔,別讓他胡亂起身。」

  返回高台後,考慮到邵蘭生的傷勢,當眾倒臥未免不雅,慕容柔著人在第二層的僻靜處架床設座,供他們一家三口歇腳。邵鹹尊也不推辭,裹著褙子滑入座椅,凝著場中黃塵縷縷,卻彷彿有些散瞳,眸光總在虛空處。

  邵蘭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簡,用長竿和布匹搭就克難的竹架床談不上舒適,總比幕天席地強。而且只要邵蘭生稍一動,就會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對確保三爺老實躺著頗有裨益。

  「兄長,我……」

  「閉上嘴好生歇息。」邵鹹尊揉著眉心,語聲瘖啞,似乎連轉頭都懶得。「你不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說。」邵蘭生望了他好一會兒,才側過半身,不再說話。

  與屈鹹亨的那場比鬥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覺得意外的只有他自己。

  邵鹹尊早就明白,這個半路出家的雜役絕非敵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地道的青鋒照嫡傳,簡直比那幾個死板的師叔還要死板,從他伸手拉趙鹹誠的那一刻起,邵鹹尊就知這廝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動心掌之前,屈鹹亨——那時他還叫屈仔,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個綽號而已——只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撐,毫無招架之力。

  屈仔沒受過門中的師長點撥,掌法套路或可自學而成,內功卻不能無師自通。然而他的筋骨卻是天生的柔軟強韌,能以極小的動作卸去勁道、化消衝擊,便如身負內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鹹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幾招才挾以一式改良過的不動心掌,但隨著屈仔越戰越勇,邵鹹尊的耐心逐漸消磨殆盡:這傢伙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對手,卻像披了龜板似的,怎樣都不肯認輸,老著臉皮一徑纏夾!

  (可惡!)

  邵鹹尊決定結束這場無益且無聊的糾纏,場面倏然為之一變。

  那是單方面的蹂躪虐打,簡直和私刑沒兩樣。屈仔頭破血流,所經處黃沙赤染,令人不忍卒睹。「掌門人!」季雅壯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鋒照於大比有著極嚴格的規範,他幾乎要跳下場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認輸還不行麼?讓他們別再打了!」

  場中變化卻比師長們的反應更迅急。

  季雅壯語聲未落,邵鹹尊四式連環,精心改良過的「數罟入洿」威力驚人,膝錘撞得屈仔身子騰空,仰頭甩開一道血鞭!俞雅艷、季雅壯等均料不到有此殺著,未及防範;若植雅章修為尚在,或來得及出手,但此際說什麼都遲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面、邵鹹尊揮掌竄前的剎那間,一抹翠影橫裡撲至,趴在倒地不起的屈仔身上。邵鹹尊尚未看清來人之面,鼻端驀地嗅到一縷熟悉幽香,嚇得魂飛魄散,拼著身受內傷也要硬生生挪開,這一掌「河凶移粟」打在她起伏有致的嬌軀畔,毫無保留的勁力將地上青磚轟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聲,片刻才抬起一雙婆娑淚眼,顫聲道:「邵師兄!不要……不要殺人!你……你的樣子好可怕……」

  好。你說的,我都聽。你別怕。

  邵鹹尊心想,張口卻沒能吐出半個字,腥鹹的鮮血湧上喉頭。那十三道勁力被他不顧一切地撤回三成,等於打在自已的身上,傷得比屈仔還重,眼前一黑,登時人事不知。

  俞秀綿是俞師叔的獨生女,芳齡十二,邵鹹尊很喜歡她——這個說法其實不太準確,該說青鋒照上下每個血氣方剛的男兒,沒有不喜歡俞秀綿的。人人都夢想日後能娶知書達禮、美麗大方,卻又帶有一絲獨生女嬌氣的秀綿為妻,差別只在於敢不敢公開表露罷了。

  當邵鹹尊醒來的頭一眼,見是俞秀綿坐在榻緣,細細呵涼湯藥時,差點以為自己已登上西方極樂,天女相伴,不過如此。青鋒照一向規矩大,男女有別,禮教之防極嚴;但俞秀綿不僅是俞師叔的掌上明珠,掌門人也極是寵愛,什麼規矩一到她這兒就算沒了,她若吵著要來服侍湯藥,料想阻礙不多。

  這令他欣喜若狂,氣血一衝,差點暈死過去。

  俞秀綿武藝平平,從父親口裡聽聞邵師兄的傷勢,乃因生生撤回掌力所致,認為是自己的錯,在邵鹹尊昏昏醒醒的這段時間,她衣不解帶盡力照拂,誰來勸也不肯離開。

  邵鹹尊見她眸中血絲密佈,心疼不已,蹙眉道:「你幾日沒睡啦?弄壞了身子怎辦?」秀綿掰著手指,來回幾遍都算不清,咧嘴傻笑:「不知道。我現下昏沉沉的,算不了啦。我……我先睡會兒。」咕咚一聲趴倒桌畔,不多時便傳來輕細鼾聲,宛若貓兒。

  邵鹹尊忍著笑不敢驚擾,見她背影纖細,臀股曲線卻玲瓏有致,猶如一隻圓熟的薄皮蜜桃,忽覺這畫面美極,便是此刻即死,人生也不枉了。往後幾日,秀綿天天都來,邵鹹尊如置身夢中,整個人暈陶陶的,遲了幾天才想起不對。

  秀綿說他昏厥三日,再加上醒來後這三天,今天已是第七日。七日之間,來看他的人未免太少,四天裡除了秀綿,沒有其他人來過。以掌門人欽點的「大師兄」,同儕師長的表現也太冷淡了些,青鋒照的風氣說不上趨炎附勢,但儒門的繁文縟節一樣也沒少,送往迎來極是講究,此事委實太不尋常。

  只有一種可能。

  「大比……」心知此問可笑,出口都不禁有些赧然,生怕秀綿笑他傻。在他昏厥以前,雜役已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他壓著屈仔打足了一刻鐘,勝負毫無疑義。「是我贏了,對吧?掌門人宣佈了麼?」

  秀綿正為他盛藥,身子一顫,忽然停下動作。

  不妙。依書獃子師父的迂腐,很可能因為雙方盡皆倒地,而宣判比鬥中止,堅持兩人傷癒後再打一回,哪怕結果還是一樣。邵鹹尊心中嘟囔著,面上故作輕鬆,聳肩道:「看來得再打一回啦。屈仔傷得重麼?幾時能醒?」

  秀綿坐回錦榻畔,少女溫溫融融的懷香蒸得他心魂一蕩,面頰微熱。「他早就醒啦。打完沒多久便能下床走動,生龍活虎的,季師叔說他壯得像頭牛,再挨幾下也沒事。」

  邵鹹尊心裡頗不是滋味,卻不好對她發作,乾笑兩聲,並未接口。

  秀綿似是字句斟酌,停了片刻才道:「他休養了一日,掌門人著阿爹和季師叔帶他上山啦,昨兒才回。師哥,我年紀小不懂事,不知該勸什麼,可在我心裡,你……你永遠都是青鋒照的大師兄,誰都比你不過。」露出領口的小半截雪頸泛著眩目的酥紅,滾燙的面頰連兩人間的氣息都熨暖了。

  邵鹹尊愣了一會兒,才突然會過意來,全身冰涼。

  「我輸了?怎會……怎會是我輸了?怎能是我輸了!」手掌一翻,冷不防攫住柔荑,用力之猛,掐得秀綿幾乎迸淚猶自不覺,嘶聲叫道:「是季師叔,是不是?定是季師叔……不!師叔們都一樣,你阿爹也有份的,是不是?定是他們聯合起來,逼師父送屈仔上飛鳴山的,是不是?」

  「放開秀綿!」

  邵鹹尊未及反應,已被反手一扇,打得仰天倒落,眼冒金星。

  火鉗般的箝制一鬆,血液衝過瘀腫的手掌,秀綿頓覺刺痛難當,撲進那人懷裡哭道:「嗚嗚……阿爹!疼……好疼……」

  來人正是俞雅艷。他俯視榻上蒼白失神的青年,似鄙似怒,又帶有幾分惋惜,沉聲道:「我和你季師叔都力勸掌門人,大位宜立親立長,門中方能和睦,可惜他就是不聽。執意立鹹亨為首徒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好師父,你莫含血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