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十九折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邵鹹尊躺足了七天,才勉強能下榻走動,大夫說他是急怒攻心,傷上加傷。秀綿依舊天天前來,只是他發呆的時間比過去長得多,兩人經常一整天都說不上話。

  相隔逾旬,他才終於見著了師父。

  熟悉的飛崖棧道,一樣的豆焰昏燈,書齋裡植雅章伏案振筆,連聽見他推門進來都沒抬頭,只說:「先坐。」邵鹹尊留意到小几上擱著托盤,幾碟菜餚、一盅白飯,還有一碗青菜豆腐湯,通通放得涼透,原本滿腹的憤怨不平,突然都像鯁住了似的;回過神時,竟已托著木盤走過長長的懸索橋。橋畔小屋裡輪值的兩名僕役見是他來,慌忙起身陪笑:

  「邵師兄安好。」

  邵鹹尊沉著臉。「這些時日裡,都是誰服侍掌門人用飯?」

  兩人不曾見他如此面寒,相顧愕然,半晌一人才強笑道:「俞、季二位爺來過幾回,其他……多半是掌門人自行用膳罷。」

  那就是沒吃了。他幾時知道自己盛飯吃?還不擱到天亮!

  (一幫混蛋!)

  邵鹹尊忍住揍人的衝動,見桌頂置著掀蓋的雙層木盒,盛著一大碗摻了筍塊、干魷一起煮的紅糟燒肉,碗內還埋了兩枚剝殼水煮蛋,也被濃稠的澆紅醬汁燒得油膩鮮亮,膏脂香撲鼻而來;底層是兩隻覆著盤蓋的海碗,邊縫不住逸出熱氣,應是貯盛湯飯之類。他心中有氣:「掌門人沒吃,你們倒是熱湯熱菜!」放落托盤,隨手將木食盒蓋上,提著轉身就走。

  兩人連大氣都不敢吭,眼睜睜看晚飯飛了。

  「聽好。」行出兩步,大病初癒的瘦白青年倏然回頭,面如嚴霜,眸子精亮,令人不寒而慄。「打明兒起,掌門人沒動筷,你們倆就給我在門外站著,他幾時吃完,你們幾時才能離開。要是掌門人的飯菜原封不動擱上一夜,莫送餿桶,留作你們的晚飯。明白不?」

  「是……是,小……小人們明白了。」

  回到書齋,植雅章兀自埋在紙堆裡,案上的卷軸書冊一摞一摞堆放齊整,自有次序,只是旁人看不明白而已。

  說了大概不會有人相信,這些裱糊裝訂的工夫,全出自青鋒照的掌門人之手。植雅章講學的意願是極盛的,講得好不好則見仁見智;若不做掌門人,倒是出色的裱糊匠,手藝無可挑剔。

  邵鹹尊替他盛了飯菜,擺好碗筷,突然沒了興師問罪的火頭,就像過去十年來每個稟燭侍讀的夜晚,本能地開口喚他。「師父,先用飯罷。」

  「喔……喔,吃飯啦?」植雅章回過神,抬頭嗅了嗅,笑道:「好香啊!你也一起來。」邵鹹尊沒等他說,早替自己添了一碗,拉開圓凳坐下。植雅章記不住生活裡諸多細瑣,心思永遠都在別處;就算端起飯菜就口,也未必真當自己在吃飯。會忘了這些年他們總是這樣對坐用膳,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邵鹹尊卻一口也吃不下。

  十數天不見,植雅章彷彿老了幾十歲,焦黃的髮絲毫無光澤,肌膚灰暗,瘦削的臉皮裹出骨相,肉都不知跑哪裡去了。神秘人的指創持續侵蝕他的身體,片刻也不消停……都到這節骨眼了,還寫什麼書!什麼東西如此著緊,比你的命更重要?邵鹹尊面頰抽動,氣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覺,扒了幾口飯,忽然歎道:「那天,我騙了你師叔。」

  「嗯?」

  邵鹹尊習慣了他的沒頭沒腦,卻沒想過「騙」字能用在他身上。你別被人騙就不錯了,騙得了誰?青年利落地夾起一枚鹵得紅亮噴香的水煮蛋,強忍住捅進他嘴裡的衝動,「匡!」一筷子擱進他碗裡。

  「師父,多吃點。吃蛋補身子。」

  「好。我騙他們說,打傷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從手法看來,極可能是血甲傳人再度現世,欲向本門報你師叔祖的大仇。」

  前代祭血魔君「飛甲明光」鍛陽子,潛伏丁甲山敕仙觀近二十年,隱然有引領正道群倫之姿,暗地裡卻建造了號稱「於願可達,書羽風天」的武林秘境風天傳羽宮,以及送出銷魂艷姬陰神玉女、以絕色與權勢引誘黑道加盟的逍遙合歡殿,借雙城對立的假象,甫以鍛陽子的身份推波助瀾,以常人絕難想像的三面兩手策略,將整個東海武林推向一場同歸於盡的毀滅戰爭。

  若非青鋒照掌門「夜雨松階」展風簷揭穿陰謀,破了雙城機關,並打敗幕後操弄的鍛陽子,東海黑白兩道的菁英幾乎絕於雙城之戰。此事傳頌江湖逾一甲子,耆老皆知,青鋒照更由此確立了正道首善的地位。

  師叔祖的事跡,俞雅艷等從小聽到大,以此為釣餌,也難怪他們確信不移。

  「師父英明。」邵鹹尊隨手一拱,沒好氣道:「忒高明的謊話,搞不好連我也要上當,佩服佩服。」

  「是麼?沒想到有這麼高明,還好我先讓你出了去。」植雅章渾沒聽出他話裡的諷刺之意,長歎一聲,搖頭低道:「我其實不知道是誰打傷了我,也不想猜。無憑無據的事兒,跟血口噴人有甚兩樣?叫你出去,是因為我心中發誓,此生決計不對你說一句假話。」

  邵鹹尊停住筷子,那種鯁住胸口似的莫名不適重又湧上。

  植雅章從屜櫃的夾層裡取出一隻木匣。邵鹹尊從不知書齋裡有這麼個機關,明明已摸得精透,植雅章卻彷彿不怕他看,掀掣取物的每個環節都做得很慢很仔細,生怕他沒瞧清楚。

  匣裡貯著的,除了那塊儒宗「御」字鐵令,還有一套魚皮密扣的玄色夜行衣。

  植雅章信手取出一條覆面黑巾,喟然而歎。

  「當年先掌門授我這塊令牌時,我十分迷惘。我們讀了大半輩子聖賢書,學的不就是「君子慎獨」、「不欺暗室」麼?堂堂儒宗六藝,不但覆面夜行,更搜集線報,窺探各門各派陰私,密會時所及,俱是不可告人之事。這與鍛陽子之鋪設雙城詭謀,有什麼兩樣?

  「先掌門長歎一聲,回答我說:「心正行端,此鍛陽子之不能也。況且儒門六藝中若無我等,不定又生一鍛陽子矣。」我才知當年先掌門能解破陰謀,亦得益於六藝甚多。然而蒙面久了,心中難免滋生黑暗,我想到一個辦法,用以維繫清明。」

  雖是傻話,邵鹹尊也不免好奇起來。「師父想到了什麼辦法?」

  「找一個人,一輩子只對他說實話。如此你便能從他的眼中,窺見自己是否變得髒污黑暗。」植雅章笑道:「我頭一次參加六藝密會,回程路上,便在花石津邵家莊遇見了你,我以為這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才不會安排這種事情!

  上天不會安排任何事,一切皆出於人的造作。邵鹹尊忍住還口的衝動,植雅章沒察覺他心中波湧,自顧自地說:「你的聰明才智勝我百倍,一定能想到更好的方法,來面對儒門的隱密身份。自始至終,這塊鐵牌我沒想過給別人。」

  「我以為是沒大師兄可做的人,才補得一塊鐵牌。」邵鹹尊冷笑,終於洩露一絲不忿。植雅章搖搖頭,正色道:「那場比試是你輸了。你的不動心掌練岔了路,若非鹹亨未受過師長點撥,修為不及,你的打法討不了好。」

  邵鹹尊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鹹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為他的錯愕是終能心平氣和面對失敗的意思,寬慰一笑,寵暱地拍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道:

  「我曾問先掌門,青鋒照與儒門鐵令哪個重要,他回答:「儒門為先。」當時我聽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於宗門的傳承?好半天才追問:「何以區分?」先掌門回答:「為禍劇烈。」這塊鐵令能帶來的災害,遠比青鋒照大得多了。鹹亨的武學天分在你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門香火不絕;他於此際突然出現,料想亦是天意。然而,唯有你的聰明才智,方能繼承這塊令牌,為它找出一條正確的道路。

  「你若覺得太沉重太黑暗,害怕墜入深淵、蒙蔽心念時,也學我找個人,一輩子只對他說實話,絕無隱瞞。如此便能從他眼中,時時看見自己的模樣,不致變得猙獰可怖,失去了人形。」

  書獃子師父的話果然傻,邵鹹尊卻相信了他。堆滿案頭的書卷,全是植雅章為他整理繕寫的機要,包含歷代「御」字令主傳下的心血結晶、不為人知的武林機密,以及儒宗隱於黑暗的活動軌跡——

  師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費的一分一毫都是為他。邵鹹尊的激動沒有洶湧太久,他很快意識到植雅章交付的,是何等驚人之物!師叔祖展風簷「為禍劇烈」的考語一針見血,這些東西能教多少人身敗名裂,多少門派分崩離析!簡直……簡直就是一把通往無上權力的寶鑰!

  除了醜聞秘辛,數據裡還有大量的圖紙。

  「這是什麼?」他從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達數十張的圖紙上繪著精巧的分解圖樣,那是輛巨大的馬車,卻毋須以畜力拉動,車裡可容納數名精壯的漢子屈身,各自踩著踏板轉動軸轤,像是轉動龍骨水車一樣,牽引無數齒輪,使馬車自行運轉。

  「那是鍛陽子設計的「銷魂香車」。」植雅章只看了一眼,又埋頭繼續書寫。

  「當年逍遙合歡殿用它來載運黑道首領,於車中行淫之用,雖是淫具,構造卻十分精巧。你師叔祖曾說,如非一意裝神弄鬼、無端取樂,當精簡車身結構,由一人操縱即可。如此進退猶如一身,靈活不遜於一流高手,佐以刀槍難入的外殼,則又勝於高手。」

  展風簷揭破陰謀,除了贏得一身高譽,最大的收穫便是接收鍛陽子的機關圖紙。青鋒照本長於鑄造,展風簷晚年寄情於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將逍遙合歡殿最著名的淫具「銷魂香車」變成威力強大的機關兵械,並造出風櫃大小的模型,與藍圖、手札等一併傳給了植雅章。

  如今這些都成了邵鹹尊的新玩物。

  他鎮日待在掌門人的書齋裡,貪婪地汲取著書卷裡的訊息,彷彿不知疲倦。全新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開展,他被難以想像的文字、圖像及其背後的各種意涵填塞,無日無之,幾乎要鼓爆胸臆,卻難以對人言說;再找不到一吐胸中塊壘的出口,他覺得自己就要發狂了。

  從前他認為保守秘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現在,他終於明白永遠保持沉默是多麼可怕的折磨。

  邵鹹尊突然想起書獃子師父的言語。

  ——找一個人,一輩子對她說實話。

  只有一人值得他這麼做。從那天起,他又和秀綿說上了話,兩人之間建立起某種緊密無間的聯繫,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開始一樁接著一樁地來。

  沉寂數月,儒門六藝終於有所動作。「數」字令送來一匣貴重的丹藥,植雅章服用後大見起色,武功雖難復舊觀,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帶邵鹹尊參加六藝密會,以示鐵令交接完畢,「御」字令從此易主;彷彿呼應植雅章的讓賢退位,六藝雖未追究兇手,但青鋒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脅。

  邵鹹尊知道了其餘五令令主的真實身份,包括執掌「射」字令的點玉莊之主「筆上千里」衛青營——他的令主身份,連三位結義兄弟亦不得而知——邵鹹尊接掌御字令前後,六藝正調查一樁驚天之密,衛青營便是調查任務的核心,雖然進展不多,但這樁機密牽連重大,眾令主無不關心。

  對於雙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窺探陰私,他適應得比書獃子師父好,十分享受「比別人知道更多」的優越感,還喜歡學著大夥兒蒙面議事的滑稽模樣逗秀綿,兩人在月下的僻靜房頂上並頭嘻笑,終至無聲——

  三年的時光轉眼即逝,一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沒回來的話。

  邵鹹尊抬起眼眸。

  廣場中央,一騎倏忽而止,頎長的身影翻下馬鞍,正是風雷別業的年輕當主適君喻。他向著鳳台遙遙行禮,接著轉身抱拳,朗聲對將軍報告山下流民已悉數為谷城大營的精兵所制;說是對慕容柔,實是說給眾人、皇后,乃至琉璃佛子聽的。

  果然語聲未畢,現場再度沸騰起來,頌揚將軍之聲不絕於耳。

  邵鹹尊不去聽那些肉麻兮兮的蒼蠅嗡響,吸引他目光的是扶著牆壁,慢慢沿著陰影走上階梯的那個人。耿照鼻青臉腫的模樣,幾乎讓人以為他是敗戰的一方,而非接連在李寒陽及青鋒照當主手下奪得兩勝之人。

  兩人相隔甚遠,第二層上還有許多閒雜人等,一時也說不上話。耿照勉強睜開浮腫的左眼瞼,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邁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著牆微一頷首,待邵鹹尊點頭回禮後,才又繼續往上走。這短短一霎間的視線交會,竟連忙著照顧邵蘭生的芊芊也沒發覺。

  贏得如此慘淡,與輸了有什麼分別?邵鹹尊幾欲失笑,面上卻未洩露半分,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於梯台,心中忽然一動。

  自己在對戰中突如其來的狂怒失控、以致滿盤皆輸,歸根究柢,在於這少年委實太像一個人。一樣橫空出世,一樣來歷不明,一樣沒受過師門點撥,卻擁有近於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樣愚魯顢頇,渾身鄉巴佬的氣息;一樣有著氣煞人的好運道;一樣意志力驚人,怎麼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為自己徹底擺脫了夢魘,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這少年身上看到屈鹹亨的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變得軟弱,開始為前塵舊事所擾,就是耿照極有可能與那人有關。

  ——你還活著麼,屈仔?

  連妖刀都殺不死,果然很像你啊!

  剛剛才輸了比武、輸了聲名人望,甚至連選邊站都押錯寶,簡直一敗塗地的東海正道第一人掃去頹唐,鳳目微瞇,十指指尖輕觸著,陷入沉思。雖然這樣的念頭毫無根據,他直覺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來,沒有人見過屈鹹亨的屍首,唯一能證明他與妖刀同歸於盡的,只有天雷砦甬道裡那條斷落的臂膀。邵鹹尊認得那隻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會認錯。對一個聞名當世的劍術奇才而言,失去用劍之手,無異喪失性命。

  邵鹹尊小心翼翼地動用鐵令,監控他可能落腳托庇的每一處,一面暗裡施作,慢慢拔去屈仔行俠江湖那幾年,所攢下的恩償故舊。屈仔醉心鑄造,沒聽說有什麼紅粉知己,但邵鹹尊寧可假設他曾於某處留下了血脈,但凡有可疑的耳語,只消時間對得上的,總要撲滅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撥時間鑽研醫道,四處替人義診、累積臨床經驗,只為確定屈仔的臂創與現場遺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為擺脫舊日陰影,他甚至將總壇遷回花石津,再把門中舊人一個接一個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家莊的主心骨。除卻「青鋒照」這塊招牌,他簡直憑空造了個新門派……這一切只為斬斷亡靈的歸鄉路,徹底抹去某人的痕跡。

  但屈鹹亨還是回來了,以他從來不曾想過的方式。

  屈鹹亨體質殊異,其脈行近於內家,師父說是「天功」,就像山裡野生的猿猴。

  猿猴沒練過內功,卻跑得快跳得高,反應敏捷,力量甚至勝過體型更龐大的人,除了族類之別,也跟它們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關。屈鹹亨天生懂得某種運用身體的法門,能倍力於常人,若將這種天賦整理成法,按部就班從小施行,培養出來的約莫就像耿照這樣。

  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況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從少年身上盤剝出雷萬凜的線索,不意發現更多。邵鹹尊將一抹笑意深藏在心裡,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跡,誰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瀾。

  ◇ ◇ ◇

  耿照拖著傷疲之身回到台頂,慕容柔著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為裹傷更衣之處,又送來一隻木匣,說是越浦烏家的烏夫人所獻,貯有各式內服外敷的療傷良藥,供典衛大人應急之用,待回城之後,再延名醫診治。

  「相公現在是將軍跟前的紅人啦,騷狐狸恨不得把你叼在嘴裡,唯恐他人搶去。你瞧,忒大罐的「蛇藍封凍霜」,不要錢似的,嘖嘖。」符赤錦請蓮覺寺的僧侶燒了熱水,多備細軟素絹,捲起袖管,裸著一雙鵝頸似的白皙藕臂,細細替他擦去血污,敷藥裹傷。「她要知道今兒派得上用場,怕不拿洗腳盆子裝來。」

  耿照哭笑不得。「你說的是面醬罷?拿蔥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還毒,裝什麼好人!」符赤錦噗哧掩口,嬌嬌地白他一眼,隨手在匣內掀動幾下,自夾層之中拈出兩個紙捲來。五島傳遞消息的手法大同小異,她只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蹺。

  紙卷展開,卻是裁作指頭粗細、三寸來長的字條。頭一張以炭枝寫就,一看便是探子擲回,隨身無法攜帶文房四寶,一切以方便為要;字跡雖然娟秀,一撇一劃倒也利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綺鴛的手筆。

  「大軍壓境,形勢底定;零星衝撞,傷者幾希。」符赤錦口唇歙動,卻未念出聲來,耿照與她交換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潛行都監視著山下流民的情形,看來谷城大營的精兵效率驚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準備,麾下將領都不是魯莽無度、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並未節外生枝。

  適君喻雖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讓他處置槐關張濟先時,已預先埋下伏筆。適君喻在諸將中樹立權威,代行將軍之生殺權柄,眾人無不凜遵,也虧得他調度有方,才能夠兵不血刃,順利解除了流民圍山的危機。

  第二張上頭卻是墨字,猶未乾透,筆觸嬌慵、韻致嫵媚,透著一股旖旎纏綿的閨閣風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錦笑道:「連寫字都這般搔首弄姿,也只有騷狐狸啦!相公若不信,一聞便知。紙上有股狐騷味兒。」

  耿照無心說笑,漱玉節的紙條上寫著:「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風火連環塢當夜,她與血甲門的祭血魔君交手數回,認出了黑衣怪客的身形武功,逕以密信知會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籠絡他,這條消息的價值只怕百倍於貯滿的蛇藍封凍霜。

  他蹙眉垂首,幾要將寥寥十字看個對穿。符赤錦瞧著不對勁,以素絹替他按去額汗,低道:「怎麼啦?」

  耿照面露迷惘,片刻才道:「祭血魔君我曉得,那晚在風火連環塢的七玄代表之一。但「黑衣鬼面」指的是誰?」

  符赤錦微微一怔。「我猜,便是適才打傷邵三爺的那個神秘客,戴著一張奇異的山鬼女面。」七玄會時符赤錦也在場,她心思機敏,一見漱玉節的字條,頓時會過意來。

  「邵三爺受傷了?」耿照大吃一驚。

  「就在你和邵鹹尊動手……」符赤錦心念微動:「相公不記得啦?」

  「……不記得了。」耿照雙肩垂落,慘然一笑。「我連自己是怎麼打贏的都不知道,一想便頭疼得緊,跟血河蕩那晚一模一樣。寶寶,我……我到底是怎麼?」

  符赤錦亦不明所以,只能柔聲安慰:「既想不起來,那就別想啦!慕容柔等著你呢。相公替他立了這麼大的功勞,若向將軍討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賣相公面子。」她深知耿照性格,向來是苦他人之苦甚於己身,這麼一說果然轉移焦點,耿照打起精神,由她服侍著換過內外衣物,簡單梳理一番,揭幔而出,前去面見慕容柔。

  慕容柔特別設座,嘉許他兩戰皆捷的驚人表現。耿照神思不屬,眼角餘光頻掃,見倖存的流民被捆縛於廣場一角,人人面露迷茫,彷彿三魂七魄俱被抽走,連驚恐都已麻木,不由心痛;慕容柔語聲方落,便迫不及待地開口求情。

  「這些人怎生處置,不是我能決定。」將軍早料到有此一說,淡然道:

  「驚擾鳳駕,這是殺頭的死罪;刺殺帝后,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誅夷三族。你以為穩住了此間局面,朝廷會嘉許我護駕有功麼?消息傳到京師,屆時參我和遲鳳鈞的折子,怕能一路從阿蘭山腳堆上蓮覺寺來。

  「你莫忘了,外頭還有幾萬央土流民,若處置得當,或可保住部分人的性命。下面那些人是動手殺死百姓和金吾衛士、聚眾攻擊鳳台的,場上幾千隻眼睛都看見了,民求情、官不辦,就是「居心叵測」,將與同罪!到了這個份上,除了痛快一死少受點折騰,沒有更好的下場。」

  耿照被駁得瞠目結舌,忽然想起李寒陽所言,忙道:「將軍!這些百姓可能受到有心人的控制,喪失心神,才做出此等……」

  「這是臆測還是反駁?」慕容柔打斷他。「有證據,我便寫折子保他們;沒有證據,你就是妖言惑眾,串謀造反!」見他欲言又止,忽生不耐,轉頭移開目光,低聲道:「人還在手裡,就有機會查。現下替他們說話,你就等著給人五花大綁,與他們捆作一處,卻有誰人救你?」

  耿照啞口無言,卻無法心服。

  說到了底,將軍心裡有一桿秤,這幾百人放上去,與另一頭的數萬流民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而數萬流民放到秤上,與另一頭十倍乃至百倍的東海軍民相比,似也不是不能犧牲。有朝一日,將軍卻把「天下」放了上去,屆時區區東海,又有什麼好可惜的?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全然想錯了。

  在慕容柔的世界裡,「犧牲」本是常態,沒有一件事不是折衝、交換以及損益操作的結果。他拔掉梁子同,卻借由流民一事,迫使政見素來不合的央土任家和自己站到一邊;他不戀棧權位,卻沒有傻到輕易交出權位,放棄有所作為的能力與資格……

  將軍並沒有欺騙他,自始至終,慕容柔判斷事情的準則都是同一套——比起耿照所知的其他人,慕容柔這套可能更理智、更周延也更有效,所求甚至比世上的多數人都要大公無私,但將軍從頭到尾就沒打算要拯救每一個人。

  對耿照來說,將軍是智者、是能臣,是國之棟樑,多數的時候耿照還覺得他很偉大,似乎無所不能,總是為茫然無知的自己指引方向。這麼了不起的一個人,此時此刻,對那些流民而言卻非救主,他必須保全自身,才能做更偉大的事業、照拂更多百姓,因此他決定犧牲這些人。

  世上有沒有一種力量能超越一切,在這個當口,呼應無助之人的哭泣哀告,永不令他們失望?如果有的話我想要——

  如果有的話,少年心想。超越朝廷、超越得失,超越權謀計較,只用來做正確之事……的力量。他握緊拳頭,望著廣場角落裡那些茫然無助的臉龐,一一將它們刻印在心底,彷彿這樣做就能得到那不存於世的大力量。

  適君喻派兵收拾場上狼籍,金吾衛也重新整頓,將捐軀者抬到殿後暫置。雖不甘心,但任逐流知是誰挽救了混亂的局面;阿妍這孩子一時心軟、迫使任家在流民一事上不得不與東海同列,現在卻是扎扎實實欠了慕容人情,誰也料不到琉璃佛子會搞出這等事來,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厲,幾乎不可收拾。

  這下子強龍也不得不俯首,唯地頭蛇是瞻了。他娘的,敗事有餘!任逐流暗啐一口,拄劍支持傷疲之身,正要開口喊慕容柔話事,忽聽一陣低沉梵唱,右側高台的央土僧團魚貫而下,兩百多名僧侶繞行廣場,齊聲誦經,最後來到蓮台之前列成方陣,莊嚴的誦經聲兀自不絕;忽然,數組兩分,從中行出一人,於經聲飄揚間登上蓮台,正是琉璃佛子。

  「他媽的!你還有戲?」

  任逐流面色一沉,直要抄起飛鳳劍砍人,礙於場面,憋得胸鼓如鳴蛙,差點內傷復發。南陵僧團不買佛子的帳,卻不能失卻出家人的慈悲胸懷,就著高台現地,起身同為亡者誦經,持續一刻有餘,方告一段落。

  這麼一來,原本向著慕容柔、幾乎是一面倒的洶湧群情冷卻下來,面對滿地的傷亡殘跡,佛儀更突顯出生死之別,任誰也無法再鼓噪歡呼。誦經聲落,南陵眾高僧齊齊落座,央土僧團的青年僧人則一一向蓮台上的佛子頂禮,收斂聲容,又魚貫地返回了高台,現場一片肅穆。

  慕容柔沉默俯視,淡然不語。

  他本要起身說話,以方纔之形勢,怕連皇后娘娘都壓不住他,正是奪回主導、讓這出鬧劇落幕的絕佳機會。殊不知佛子還留有此著,一刻鐘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太短,足以讓人想起很多事,場中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良機一去不返。慕容柔畢竟長年掐著東海一道的大小事,眾人對鎮東將軍本能的隔閡與排拒又復燃起,彷彿回到初時。

  這一手實在不能說是不高明,然而若無相稱的實力,不過是小聰明罷了。佛子究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樑小丑,抑或有回天之能,就看接下來的表現。

  佛子朝鳳台合什頂禮,轉向慕容柔。

  「將軍手下能人眾多,委實令人佩服。然而典衛大人身披重創,流血甚多,接下來的第三場比鬥,將軍還是另遣高明為好。」此言既出,眾人相顧愕然。

  任逐流簡直聽不下去,衝出來大叫:「喂!這都成這樣了,你還要打?莫非你央土僧團藏得什麼絕世高手,不打上一架手癢癢?他媽的忒愛打!」此話甚不得體,不過大家也習慣了。況且金吾郎說出眾人心中的疑慮:

  李寒陽、邵鹹尊相繼落敗,要找出武功勝過這兩位的高人,莫說場中無有,便放眼東洲,只怕也不容易。況且流民受制,危機解除,到這份上佛子仍堅持要打,簡直是莫名其妙。

  眉目如畫、幾乎判斷不出年紀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合什道:「方纔將軍與我約定,須得連勝三乘,方能決定流民的去留。將軍雖有大兵,卻只勝得兩場,尚有一乘未曾發聲,仍不作數。此乃奉娘娘之懿旨,將軍記得否?」

  「記得。」慕容柔點頭。「若有蓮宗聲聞乘的高人在場,還請現身指教。」

  任逐流聽到這裡,腹中暗笑:「他奶奶的!看不出啊,這慕容柔夠陰損的。大日蓮宗絕跡江湖怕沒有一兩百年,那幫禿驢骨頭都能打鼓了,跟喊「沒來的人舉手」有什麼兩樣?鬼才應你。」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右看看,只得一片靜默,怡然俯首:「佛子也看見了,現場並無大日蓮宗的代表,非是我不問蓮宗,而是蓮宗無以教我。這第三場便不用再比了罷?」

  佛子笑道:「將軍這話,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大日蓮宗消亡既久,宗脈無有傳承,如何出得代表?大乘、緣覺、聲聞等三乘之分,早已不存於此世。」

  慕容柔淡淡一笑,眸中殊無笑意。「佛子此說,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為著三乘論法,朝野勞師動眾,耗費官銀私捐無數,恭迎娘娘鳳駕一路東來,舟車辛苦。若無大乘、緣覺、聲聞等三乘之分,佛子豈非欺君罔上?」

  佛子從容道:「世局變遷,自有更迭。古三乘已杳,卻有今三乘之別。」

  「這本鎮倒是頭一回聽說。」慕容柔笑道:「願聞其詳。」

  「古之三乘,以教義區別,故有大乘、緣覺、聲聞之分。今天下大治,五道莫不在聖王教化之下,朝廷以宣政院總領釋教,止有風土地域之別,豈有異義?是故今之三乘,乃指央土、南陵及東海。」

  慕容柔見南陵僧團一干老僧面色丕變,幾欲失笑。

  這是什麼歪理!南陵緣覺乘對經義的理解與央土大乘大相逕庭,彼此之間連修行的目的都不一樣,說什麼「豈有異義」,簡直荒天下之大謬。況且東海無佛,人盡皆知,東海的寺廟、僧侶,不過是本土的鱗族祭祀傳統假外來宗教為權變,長期遮掩交雜下的產物,真正鑽研佛理的叢林稀少,何來教團組織?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治下,東海縱有千寺萬佛,誰敢造次!

  「喔?」慕容柔忍著蔑意,眉梢一挑。「東海也有教團麼?」

  「有。」

  眾人聞聲移目,一片愕然之間,卻見一名披著大紅繡金袈裟、身材高瘦頎長的老僧,自十方圓明殿中緩緩行出,微閉的雙目裡似有一層薄膜般的淡淡灰翳,分明已不能視物,卻不影響其行動,益顯道骨仙風。

  東海的寺院雖然虛有其表,與富人權貴間的往來聯繫,較之央土、南陵等地並無不同,各大山頭養出的「名僧」多遊走於玉宇朱門,越出名的人面越廣。然而現場數千東海仕紳,卻無一叫得出老僧的名號,眾人面面相覷,紛紛交頭接耳,越問越是糊塗。

  最先認出老僧來的,居然是鎮東將軍慕容柔。

  「原來是你。」慕容柔目如鷹隼,上下打量著老人。上一回兩人初見時,雖有岳宸風在一旁護持,自己仍幾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際縱然相距甚遠,一想這蓮覺寺畢竟是老人的地盤,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輕描淡寫:

  「貴寺規模自不算小,卻也當不得「僧團」二字。莫非法琛長老又來說偈語、打禪七,還是如上回一般假托天機,實為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來……他便是法琛!)

  身為蓮覺寺住持,「法琛」之名於東海豪門無人不曉,然而識者寥寥,誰都知道蓮覺寺當家的是顯義,法琛癱癰已久,平日連外客都不見,怎知在這當口突然冒了出來,還似與將軍有舊。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托大直視那雙蒙著灰翳的眼睛。卻聽身畔一人低道:「啟稟將軍,這廝的眼中練有左道邪術,不但黑夜視物如白晝,兼有迷惑人心之能,斷不可久視。」卻是耿照。

  慕容柔一凜。「你識得此人?」

  「是。」耿照低道:「這廝冒用法琛長老的名諱,其實另有匪號,三十年前傳遍江湖,萬萬不能是蓮覺寺的住持。」

  這「法琛」對自己施展過的,恐怕就是這種迷惑人心的左道之術了,以岳宸風武功之高、閱歷之廣,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聽耿照的語氣,對此人似乎十分瞭解,頗有克敵致勝的把握。

  「依你的狀況,原不該再打第三場……」慕容柔的遲疑不過一瞬,幾乎聽不出停頓,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為。若有風險切莫硬拚,我教羅燁或何患子替你。」

  「屬下理會得。」

  當耿照拄著長刀的身影出現在高台下,眾人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氣,隨即大聲鼓噪,全場為之沸騰——

  替鎮東將軍打第三場的,仍舊是他!對手尚不知在何處,典衛大人已持刀進場,看起來神威凜凜,教人心折。許多人腹中暗忖:撈什子「八荒刀銘」岳宸風,緊要關頭連根毛都不見,浪得虛名!真正的「將軍麾下第一武膽」,捨此少年其誰?

  「法琛」閉目含笑,逆著兩旁的如雷采聲,黝黑枯瘦的面孔轉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見,且目力之強,能於百步外辨清松尖上的鱗片,閉眼睛倒不是故意裝瞎。明姑娘說過:「照蜮狼眼」視黑夜如白晝,格外畏光,為防雙目被日光灼壞,眼瞼內自生一層薄膜覆於眼珠之上,能隨意開闔,便如第二層眼皮般,以保護雙眼。

  「小和尚!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算來你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兒也是因我而得,對恩人刀劍相向,怎麼說都不合適罷?」

  老人裂開血口,露出一嘴尖黃錯落的利牙,以只兩人能聽見的聲音笑道。

  「你若是遠走高飛,從此退隱,又或看破紅塵,便在寺中潛心修行,縱然過去滿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終。」

  耿照拖刀而行,「藏鋒」的包銅鞘尖劃過青磚,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麼叫報應?便是天網疏漏,偶爾給了你這種人一條活路,你卻放不下作惡的念頭。無論換過多少身份,永遠掩不去一身惡形,直至惡貫滿盈。你啊,真是無可救藥了……」

  少年忽於兩丈開外停步,怒氣卻如有形有質之物,掀塵貫過,劈哩啪啦打在大紅袍袖上。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間,袖影下的雙眸掠過一抹青黃異芒,旋即沒於爬蟲般的灰翳後,再不復見。

  「……聶冥途!」

  認出他來的,還有對面高台的媚兒。

  集惡道早已無聲無息佔領了蓮覺寺,寺中的骨幹全由白面傷司替代,連顯義都被拷掠成了癡呆。滿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獨獨漏掉癱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過聶冥途的廬山真面目,手下的鬼卒卻是不識,見住持禪房骯髒污穢,法琛又病又癡,如動物般被豢養於內,連看守的人也懶得派,頭幾日還記得扔些吃食進房裡,末了忘卻還有個人在法性院,聶冥途樂得自來自去,開始在外頭積極活動。

  他真正被囚於法性院娑婆閣的時間,並沒有那麼長。

  娑婆閣內刻滿天佛圖字,聶冥途不敢睜眼,成了真正的瞎子。娑婆閣本非建來作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聶冥途青狼訣被廢,虛弱已極,飲食又是三天才供應一回,直餓得人手腳發軟,莫說窗門閉鎖,便是六扇明間大開,他爬也爬不出去。

  貯裝食物的瓦盅與收集屎尿的穢桶,都是送到閣內的階梯下,並點起檀香、打開窗牖,驅除室內因無法梳洗而致的臊臭氣味。

  聶冥途嘗試過打翻穢桶,或於閣中隨地便溺,誘使送飯之人上來,伺機脫身;豈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樣,來人也不說什麼,靜靜退將出去,索性連收拾都省下了,然後數天內不聞不問,餓得聶冥途氣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經書果腹。哪裡曉得這些古籍都是浸過防腐藥料、再放上幾百年的,一入轆轆飢腸,差點把剩下的半條命送掉,才明白這人簡直是世上最最稱職的獄卒,毋須刑具枷鎖,便能治得他束手就縛,竟連說話也不必。

  聶冥途花招出盡,無一得逞,於半死半活之間倏忽過了幾年,終於等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趁那人送飯疏忽,起出預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這天殺的閣樓,重見光明。

  那「獄卒」是個頭罩兜帽、雙手籠於袖中的老僧。待適應光線後,聶冥途定睛一看,嚇得魂飛魄散:老人的鼻樑塌陷,面目浮腫,雙手指節膨大如核桃,肌膚多處潰爛,模樣已不能用「猙獰」二字形容,無論原本的相貌是俊是醜,如今只能說不似人形。

  「你、你……這是……」他重複著囈語般的單音,有一瞬間幾乎想掉頭衝回閣子裡,鎖上所有門窗,遠遠避開此人。

  「如你所見,」老人淡淡說道:

  「我是癘人。我盡量不碰觸到你,給你的食水也都是乾淨的,是你自己要來挾持我,我也沒法子。」

  「癘人」指的是罹患痲瘋之人。痲瘋自古即為絕症,無藥可治,且與病人的爛瘡潰膿接觸久了,更有傳染之虞。被稱為「癘人」的患者,經常被驅入荒野自生自滅,甚至有被活活燒死的,以防止惡症蔓延。

  「你可以選擇回到閣子裡,或者跟我來。」老人說。「如果要殺我的話最好考慮一下,據說我的血比瘡膿更毒。治療癘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開膿血,也有畢生未曾染病的。」

  「我大可從這裡走將出去。」聶冥途冷笑:

  「天下如此之大,怎麼會只有這兩個選擇?」

  「這裡是哪裡?今夕是何夕?」老人問得他啞口無言,悠然道:「囚你於此間之人,許不許你離開?你在江湖上的仇敵、故舊、部屬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們知曉聶冥途武功全失,結果如何?」

  聶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強笑道:「殺了你,便沒人知道我是誰。喬裝改扮,哪裡不能去?」

  老人點了點頭,忽道:「你既不是你,卻要往哪裡去?做回你時,又有哪一處不得不去?」聶冥途猛被一問,竟答不上來。老僧淡淡一笑,轉身行吟:「為尋法門入空門,已慣他山作本山;塵網依依數十載,蛟龍虎豹困井欄!」漸漸走遠,未曾再回頭。

  聶冥途仇家遍地,御下又殘酷無情,嗜血濫殺、反覆無常,所恃不過武功心計而已。七水塵廢了他的青狼訣,落入仇敵或所謂「正道人士」手裡固然是死,集惡道的老巢棲亡谷卻更加回不去了。那些好部下的手段可是自己調教出來的,算起舊帳什麼花樣玩不出?能一死還算是輕鬆的了。

  聶冥途怔立無語,忽覺天地之大,竟沒有容身的地方;猶豫半晌,終於追著老僧的背影而去。

  這名渾身瘡疥膿腐、爛肉不停掉落的老僧,正是蓮覺寺的住持法琛長老。他罹患痲瘋一事,被幾個「顯」字輩的弟子嚴密封鎖,隱於法性院內,對外宣稱中風,謝絕外客探訪。

  聶冥途於法琛院裡住下,法琛雙目全盲,關節腫脹,行動漸趨困難,弟子為防走漏風聲,連大夫也沒請。幸而法琛頗通醫術,自己開方,乃至針灸放血,都是一手包辦。聶冥途怕染上癘病,始終保持距離。

  法琛吃得極少,每日小沙彌將飯菜放在院外,倒有大半都進了狼首腹中,儘管被廢功的身體羸弱不堪,總強過囚居娑婆閣時。吃飽了有氣力,腦筋漸漸恢復靈光:將自己禁於蓮覺寺之人,必也拜託了法琛代為看管,若能從中拷掠出線索,或可解除七水塵的「梵宇佛圖」禁制——

  如果法琛不是癘人的話,他早這樣做了。聶冥途藏身於此,迫不得已與他同處一室,不但遠遠避於禪房的另一角,掩住口鼻的帕子更是從沒取下來過,唯恐被痲瘋惡症感染,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

  法琛倒是怡然自得,早晚誦經,閒時便與他說話。聶冥途旁敲側擊,欲套出七水塵或武登庸的線索,可惜一無所獲,佛理倒大把大把的聽了不少,暗笑禿驢無聊,這些鬼打架腦抽風的玩意,他媽的想渡化誰?日子久了閒得發慌,索性拿聽來的佛理與他對辯,用來消磨時間。

  法琛的佛學造詣不同於尋常東海僧人,聶冥途雖有狡智,奈何腹笥有限,三言兩語間就被駁得啞口無言,又不能動手打人,一來手無縛雞之力,二來揍得老禿血膿迸飛,到頭來是誰倒大楣?氣得他七竅生煙,一口惡氣無從發洩,幾欲鼓爆胸膛。

  「你若不服,不妨到娑婆閣裡翻翻經書,看我說得對不對。」法琛指點他。

  聶冥途差點想不顧一切揍他個槓上開花,咬牙忍住,冷笑:「你是負責看管老子的,該不會不知道老子進不了那幢鬼樓子罷?你個有道高僧,說話忒陰損,不怕將來佛骨燒出滿缽老鼠屎?」

  法琛微笑道:「我教你閉著眼睛進出娑婆閣的口訣,再給你畫一張各部經藏收藏分佈的詳圖,你拿出來看。這總可以了吧?」

  聶冥途學得很快,不到半個月的光景,已能出入自由。每回進娑婆閣取佛經,他總記得多拿幾部出來。除了老樣子追查天佛圖字的線索外,聶冥途還有別樣心思。

  蓮覺寺是千年古剎,連娑婆閣這樣的陳跡秘地都有,難保沒藏著幾本武功秘籍。七水塵毀了他的青狼訣功體,幾度嘗試重練,發現身體竟產生強烈的排斥,怕是七水塵以內力改變了什麼關竅,再練不得集惡道的陰屬內勁。

  (他媽的!既然如此,老子偷你們佛門的武功來練,氣死你個瞎賊禿!)

  然而瞎子摸象的找法,徒然使聶冥途失望罷了。娑婆閣內本無武典的類別,他找了幾個月全都是佛經,有一回還摸出一卷半腐古籍,一翻竟是整本的天佛圖字,若非一陣風來吹了個蛾飛蝶舞,怕聶冥途便要當場了帳,硬生生將頭顱所盛,燉成了一盅滾燙噴香的鮮湯豆腐腦兒。

  最後給他佛門武功的,居然還是法琛。

  「喏,」老人以素絹裹手,遞給他一本手抄經卷。「你想練武,我這兒剛好有一部。每回你多拿忒多本書出來,我擔心放回去時亂了套,再找費事。我這倆膝蓋已上不了樓啦,日後取經還得靠你,我看大家都別這麼累了。」

  聶冥途望著那部《錄伏薜荔多法》,遲遲沒敢伸手,心頭疑竇叢生。

  「你眼都瞎了,取經當手紙麼?再說你又不懂武藝,哪兒來的秘籍?」

  「娑婆閣的羅漢圖與千手觀音像之中藏有這部武功,本寺先人窺破機關,錄了下來,交代住持傳落。」老人道:「一間佛寺,傳下武功做甚?你若不要,我拿去墊桌腳。」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老禿驢。世道可比你想像的要險惡得多,不是光會念幾句「阿彌陀佛」就好。

  聶冥途心中獰笑,收下那部《錄伏薜荔多法》,耗費十年苦功,終於練成了薜荔鬼手。

  這十年之間,他不分晝夜觀察法琛,確定此人身無武功,絕非作偽,冥冥中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直覺兩人並非初遇,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相識,只是痲瘋使老人的面孔腫脹潰爛,喉音瘖啞,已不復原先模樣。儘管與記憶中不同,那個荒誕卻日益強烈的想法始終在他心頭盤繞不去,如生魔魘。

  聶冥途等了十年,直到有自保的能力才敢開口。

  「你,究竟是不是「天觀」七水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