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四六折、使子堅銳,破子干城

  彷彿自外於天井內的騷亂,打從殷橫野被困,蕭諫紙便一直隔著若有似無的虹光陣壁,打量著這位平生大敵。

  他素聞聶雨色大名,萬沒料到,這位號稱奇宮百年僅見的陣法奇才一神如斯,不但能在如此狹仄的室內布成陣勢,陣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覺,還困住了三才五峰等級的絕頂高手——上述無論哪一項,都大大顛覆了蕭諫紙對陣法的認知。

  奇門術數,迷惑的是知覺,故對死物不生作用。

  長、寬五丈的堂構是不會變的,除非動手拆除,或一把火燒了乾淨;之所以走不出去、如陷五里霧中,蓋因風生水起調動陰陽,操五行之氣,以影響五色五聲五感知覺。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闊、明不如暗,日正當中不如風雨晨昏,鋪石走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氣自生。

  布奇門遁甲於狹窄的建築之內,尤為大忌,就像夢睡得再沉,屢遭驚擾,很快就會甦醒過來;斗室裡磕磕碰碰的,難以斷開現實與幻象,兩者疊合得多了,迷陣也就不攻自破。

  蕭諫紙想像不出眼前的這個陣,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門數理皆派不上用場,簡直……簡直就像是某種妖法,非托神鬼之說不能解釋。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號的衝動,甚至沒有立時撤退——在「殷橫野」動手之後,蕭諫紙就該這麼做。這是他與七叔間共有的默契。

  迷陣裡的殷橫野始終面帶微笑,饒富興致地舉目四眺,彷彿在欣賞什麼難得一見的殿堂偉構似的,老人幾以為聽見了他嘖嘖稱奇的聲音,但這純是出於想像,實際上並不可能。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可以與罪魁禍首當面對質的機會,明明近在咫尺,兩人卻無法任意交談。沒有這座難以解釋的奇妙陣圖保護,在場所有人不分敵我,於殷橫野不過俎上魚肉罷了,反掌即滅,沒有對話的必要。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盯著灰翳裡那張如田舍翁般、無甚出奇的庸碌面孔,蕭諫紙忍不住喃喃道:「你為何而做,又是為誰而做?你……到底是不是當年招賢亭的那個殷橫野?」

  「……蕭老台丞,我來救你!」

  一聲熟悉的斷喝,猛將老人拉回現實。蕭諫紙本能開口,厲聲喝道:「勿來!我好得很。」才驚覺來的是崔灩月,抬見角羽金鷹撲翼振起,七叔畢竟啟動了救援備策,改換成平時說話的聲音口吻,揚聲道:「拿下南宮損,否則谷中諸人一擁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髮青年,自是乘鷹而來的崔灩月,聽陣後傳來一把冷峻的聲音,不由微怔:「……這語聲好熟,我是在哪兒聽見過?」直到老人把話說完,才會過意來:「是了,原來蕭老台丞在內堂裡。」忽聽前頭一人哇哇大叫:

  「這頭帥鳥你是打哪租的?簡直是酷炫屌炸天!快跟我說……等等,你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就好,別讓人聽了去。」

  崔灩月見他單掌撐地,面貌雖頗英俊,但膚色蒼白、眼神冷銳,滿臉的憤世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漢眉頭一皺,趕緊喝止:「現下是說這個的時候麼?你小心莫要挪動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灩月雖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進,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江湖經驗,逕問紫膛漢子:「你是南宮損?」漢子一怔,大搖其頭:「不是,下官談劍笏,僭居白城山副貳。壯士如何稱呼?」

  「崔……焦亭崔五。」顧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許無措,索性轉頭,見餘人皆一色白袍,頓時分出敵我,單臂自背後取下斧刃,壓眼的赤紅濃眉軒起,眸中迸出殺氣:「哪個是南宮損,受我一刀!」挾帶火勁的離垢刀旋掃而出,離得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後躍,明明躲過了刃尖,衣衫鬚髮卻被烈焰吞沒,沒命地拍打週身火苗,不覺跳近些個。

  崔灩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離,鮮血挾著濃煙烈焰兩頭分裂,撞入廊間,幾幅墨寶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燒將起來。

  餘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絕,崔灩月掄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間殺得殘屍滿地、兵刃折毀,離垢刀前竟無一合之將,魁偉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羅。

  談劍笏看呆了,連「殺人須論罪」都來不及說,已攤得一地羊片也似。聶雨色見南宮損面色鐵青,不知是心疼字畫,或見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聲:「談大人,合著這位是你本家啊,殺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宮損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刀劍依舊交叉插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間談劍笏「啊」的一聲,似是想到了什麼,面色沉落,肅然揚聲:「崔壯士!你手裡的那口刀,可是叫『離垢』?」崔灩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宮損,聞言未停,沉聲如雷滾:

  「……正是!」

  談劍笏猶未輕斷,厲聲追問:「近日內,壯士可曾去過風火連環塢?」

  崔灩月終於停步,微微側首,露齒獰笑:「去過。」鏗啷啷地拖著離垢刀,在地面鋪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談劍笏在邸報裡讀過赤煉堂總壇的生還者對離垢刀屍的描述,再無疑義,沉聲道:

  「殺人兇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灩月嘴角微揚,並不搭理,足踏焰星,勢如野火,繼續逼近南宮損。

  聶雨色見談劍笏竟有相阻之意,簡直快瘋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別在這時發正義春行不?」正欲當頭棒喝,忽然地氣旋扭,內堂的陣壁晃蕩起來,原本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飛快擾動,越轉越見清澈,殷橫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再次顯露出來,轉過一張和藹笑顏。

  「不容易啊,這個陣。」老者撫著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劍奇宮四百年的傳承之中,從未出現過這樣的陣基,佈置的符菉圖書,更與東洲現行各派渺不相涉,半點沾不上邊。你該不會說,這是出自你的發明罷?」

  聶雨色死死按著地面,額際滲出微汗,試圖取回陣勢的主導權。

  自從在槐花小院遭遇這廝、陣法俱為所破之後,好勝的聶雨色便決心排設一座新陣,足以困住這頭灰袍對子狗……不,根本是專為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絕不再重蹈覆轍的終極殺著。

  以奇宮正統的遁甲術,便算上現存的「無」字輩師長,也找不出比聶雨色更厲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費數不清的無眠之夜,不得不承認:即使準備周全,他排的陣法終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陣只是時間問題,遑論克制。

  焦慮非常的聶雨色,偶自《絕殄經》得到靈感,走上另一條與現行術法截然不同的道路,終於完成此陣。

  當耿照向宮主提出條件交換,欲請聶雨色協助抵禦灰袍客時,聶二公子乍看興趣缺缺,只教宮主給賣了,不得不然耳;實則心中歡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人惡鯊,渴求一雪前恥的機會。

  此陣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聶雨色眸中透出強烈的不甘與疑惑,卻無法開口。他已錯過抽手自保的關鍵一瞬,推動陣式的符菉將地氣與他的內息、血氣連結成一股,不住絞入陣圖中,像被擰亂後再收卷的線團。他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仍抱一線希望,欲從陣式內找出癥結,撥亂反正。

  殷橫野似未察覺眼前正是破陣而出的天賜良機,遙對崔灩月道:「這位是崔五公子罷?你雖變了形容,眉目間依稀見得令尊模樣,我能認出。」

  崔灩月本殺紅了眼,聽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湧,卻不能不理,沉道:「你是何人?」悶雷般的語聲極是險惡,殺氣所向,已從南宮損移到殷橫野身上。

  「老夫殷橫野。」

  拜凌雲論戰之賜,縱非武林中人,也聽過「地隱」大名。崔氏書香門第,崔靜照崔老爺子素敬儒宗,書齋裡藏有成套的《凌雲智纂》,經常同諸兒討論其中絕妙的對子、詰問與策論,對崔灩月而言,地隱直是從書裡走出來的人物。

  聽殷橫野的口氣,似與亡父相熟,崔灩月頓有些手足無措,生硬回道:

  「是……是地隱前輩。」

  「原來你還曉事!」殷橫野斂起笑容,語帶責備:「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你不圖復興家門便罷,竟從了邪魔外道,拋卻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異相……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灩月心神震動,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辯駁:「為報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誰?」

  「是赤煉堂雷氏!」

  「錯!」殷橫野不假思索,飛快接口: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崔氏滿門因何賈禍,滅門之後,又是誰得好處?你連這點都不明白,兀自認賊作父……崔五啊崔五,焦岸亭舉莊百餘冤魂,日夜在你身後墜著血淚,恨海難填啊!」

  臍間火元滾燙如炭,崔灩月渾身劇震,餘光瞥向離垢,一個荒謬至極,尋思間偏又絲嚴合縫、無不入裡的念頭掠過心版,過去不敢面對的諸般疑點一一顯現,再清楚不過。

  ——赤煉堂鍛造技術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滅崔氏而失火精,赤煉堂亦是可有可無,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姑射」何以知曉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們又隱於何處?

  ——若無崔家之橫禍,姑射要怎生製造離垢刀與刀屍?

  (借刀殺人……這是借刀殺人、移禍江東的毒計!)

  「認賊作父」四個字轟隆震耳,久久不去,聽得崔灩月遍體生寒,一瞬間連臍中火元的溫度都感覺不到,彷彿墜入萬年冰窖。

  談劍笏完全聽不明白,這才發現聶雨色的樣子不對,手按背心,察覺他體內真氣紊亂,分明是走火入魔,趕緊度入一小股內息,助他收拾殘局。「這……這是怎麼回事?」

  聶雨色得此強援,勉力開口:「陣……有點問題。」談劍笏人是迂了點,卻不缺心眼,此陣一破,以殷橫野的武功,十倍於現場的後援怕都要趴,走為上策,提聲急喚:「……台丞!」

  蕭諫紙一見灰翳轉淡,便知有事,然而能與禍首對話的機會就在眼前,放與不放,龍蟠亦不免躊躇。

  再說這「殷橫野」連竹蜂都閃得狼狽,使不出「凝功鎖脈」,就不是三才五峰之境了,合自己、輔國與崔家小子三人之力,還有兩頭角羽金鷹,算上掠陣的聶二和七叔……這般盤勢,焉有輕易棄子的道理?自崔灩月來,老人無意間脫口之後,始終刻意噤聲,此際一咬牙鐵了心,揚聲道:

  「先擒南宮損,小子穩住陣圖!」末句卻是說給聶雨色聽的。

  崔灩月心思正亂,忽聞老人峻聲,終想起在何處聽他發號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橫野搶白道:「高柳蟬讓你來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稱『古木鳶』的諸惡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蕭諫紙!」

  崔灩月想起自己為見蕭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時他行經廊廡,遙遙眺見底下那個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趕來求取公道的骯髒乞兒,心裡是什麼滋味?是得意、好笑,還是忽生感慨不無同情,最終仍抵不過私心貪婪,大大方方拿他炮製成刀尸利用?

  那些為了復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飽受摧殘,依舊咬著滿口血唾,像狗一樣哀嚎慘叫挺了過來的種種不堪……到底算什麼?這些……都是為了什麼?

  「你不過是試驗品罷了。」像要撫慰他的痛苦顫抖,殷橫野揮散霧絲,隔著若有似無的虹色壁障,柔聲道:

  「他們以在你身上所得經驗,打造出真正的完美刀屍,不惟武功蓋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後揚名立萬,成為東海新一代的頂尖,則又是隱於黑暗、只能執行秘密任務的你萬萬不及……」望著青年愕然抬起、爬滿淚痕,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歎息:

  「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衛?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風火連環塢的漫天熾焰中,美麗修長的紅衣女郎與少年緊緊相擁的畫面,倏又襲上崔灩月心頭,過往如慢刀輕劃隱隱作痛,此際卻轟然一響,碎成一地狼籍。

  ——憑什麼?

  憑什麼他是天之驕子,我卻落得如此境地?

  鋒銳的斧刃、堅牢的寶甲,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強橫肉體,還有一身出類拔萃的武功……原本心懷感激、深慶還能擁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諷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髮青年揪緊胸膛,卻無法毀去冷紅煆煉甲,指縫間迸出的火勁使得鎖環、甲片、掩心鏡等越發堅韌,一如被火元之精徹底改造的筋骨經脈,已是扎扎實實的存在,絕難再逆,無可奉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灩月仰天狂嚎,離垢悍然劈落,擋在陣前的南宮損不閃不避,脖頸微側,火刃砸上陣壁,虹光閃現,範圍幾乎撐溢出內堂,已不限於原本燈柱銅鶴之間,連蕭諫紙也被納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閉狀態:可見可聞,聲息相通,卻仍無法出入。

  赤髮青年咬牙切齒,用盡氣力壓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猙獰的面孔外,未能再斬入分毫。陣壁如一隻軟而堅韌的圓罩,扛下他所有的憤怒,似游刃有餘,並未探底。

  殷橫野走近陣壁,帶著飽含理解的寬容悲憫,低聲撫慰。

  「做點什麼,讓他們後悔如此待你。」

  崔灩月暗紅的眼眸因血絲更顯猙獰,怨毒的視線穿透無形陣壁,越過大儒的肩頭,死死盯著堂底那輪車上的瘦削老者,恨聲道:

  「蕭……兀那老賊!我父親母親……諸位兄長……還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於世,造孽如斯!」淌下兩行血淚,牙根迸紅,一拍陣壁霍然轉身,離垢妖刀挾熊熊恨火,瘋狂斬向談劍笏!

  談劍笏眼神一銳,「熔兵手」拍出,熾紅的手掌正對熾紅的刀刃,旋攪拍擊之間,對撞的熱浪捲出一條矯矢焰龍,宛若有生,繞著兩人盤旋飛舞;談劍笏擋在動彈不得的聶雨色身前,一步也沒退,離垢刀身卻越來越紅,綻出熾光,就算下一霎眼便撲簌簌地熔成鐵汁,也不奇怪。

  崔灩月臍間迸出紅光,衣甲亦不能掩。雙方所使均是極熱之招,兩側廊間垂掛的字畫早已燃盡,木構發出劈啪裂響,天井內的空氣俱化熱浪,視線所及,諸物無不扭曲晃蕩,堪比礫漠火場。

  南宮損背靠陣壁,已是戰團的最邊緣,卻連鬚髮眉毛的末端都微見蜷曲,煙焦飄散,置身正中央的聶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熱流灼傷喉肺,摒住呼吸,改採龜息。

  談劍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見崔灩月刀勢獰惡,唯恐接招之際,刀勁波及聶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應敵。自熔兵手大成以來,談劍笏未曾施展若此,酣戰片刻,才想起聶雨色真氣失調,豈能忍受極熱之招近距離對轟?萌生退意,卻被聶雨色看出,冒險開口:「再……加把勁!他……他的刀……」

  談劍笏會過意來,雙掌連環、倍力加催,焰勁化作兩條火龍,緊緊纏住離垢,任憑崔灩月如何揮灑,手裡始終握著團巨大的火球,斧刃綻出熾白的刺目豪光,幾難迎視。

  驀聽崔灩月一聲低咆,舞刀疾退,拚命將刀上焰火揮散,原來火元之精雖不懼熔兵手,離垢卻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難免失形塌軟,不得不退。

  「……成了!」

  談劍笏鬆了口氣,急斂火勁,欲贊聶雨色一股真氣,突然間白影晃動,一直站在內堂前觀戰的南宮損倏地衝出,與崔灩月交錯而過,原本插於身前地面的刀劍亦隨之無蹤!

  談劍笏感應殺氣,側頸一讓,堪堪閃過疾刺而來的一劍,飛馳中的南宮損來勢不停,忽作鷂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轉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斬落!

  這一刀稱不上花巧,卻將時間、勁道、勢頭三者拿捏至極巧,所有可藉之力於旋身斬落的剎那間合而為一。

  談劍笏不及閃躲,舉掌相迎,銷鐵熔兵的無匹火勁催谷至極,但見鋼刃入掌濺起鐵汁,整把刀化成液態逆揚,沖天而起,連談大人的衣發都未沾上,悉數灑於梁間簷上。南宮損握著一隻烈焰熊熊的空柄斬落,掠過談大人胸前的瞬間,忽彈起一根食指,凝練至極的指勁宛若判官筆尖,在談劍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飛自身側,猛將南宮損踹了出去。可惜聶雨色勉力起腳,這記「虎履劍」殺傷力有限,南宮損手一撐使個鯉魚打挺,復與崔灩月並肩而立,抹去嘴角殷紅,長劍擺開門戶,依舊是面冷如鐵,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談某佩服。」

  談劍笏自點了胸口兩處穴道,撕下衣擺疊得幾疊,塞進襟裡止血。這兩句話說得毫無煙硝火氣,卻是心悅誠服,不帶譏諷。

  南宮損先前數度搶攻不果,如今想來,竟全是欺敵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極劍法》中的一路中平劍,翻身斬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脈流傳最廣的《存物刀》;至於能堂堂離垢刀屍所不能,幾乎傷著談大人要害的指法,則是《惠工指》的起手式「苟利於民」。

  這三者可說是武儒宗脈的入門基礎,用來打底便罷,罕有人認真鑽研。無論是門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這種大路貨誰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宮損就是把如此枯燥無聊的基本功,練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適才這連環三著,並未將當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氣呵成,竟無餘贅;不是因為快,亦非狠辣決絕奧妙無方,而是其精簡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這等罕世絕學的應變防禦,終至得手。

  光是這份慧見持恆,談劍笏便已肅然起敬,未敢小覷。看來南宮損如非已至宗師之境,便是曾受宗師指點,並不比離垢刀屍易與,談劍笏以一敵二,還得分神保護聶雨色,形勢實在說不上樂觀。

  內堂中,殷橫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陣壁負手踱步,隨天井裡的戰局變化挪動位置,活像尋常老百姓看熱鬧,總要找個視野最佳之處。聶雨色目光極賊,見他行至柱後,指書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著什麼物事,靈光一閃,忽生出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

  「不是陣法失控,是他……由陣圖之內奪走了控制權!」

  除非這該死的對子狗也看過《絕殄經》,同自己有著重疊的思路,循一樣的遁甲路數,衍出脈絡一致的新法式來……這卻又如何能夠?

  殷橫野的視線投來,眸底帶笑,彷彿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過一頭做為舊陣陣基的銅鶴,往堂中央一摜,霎時氣脈反轉,組成陣圖的符菉自行重置,一一自柱上亮起熄滅,蔓延至天井中。

  聶雨色渾身劇震,已無法控制內息血氣,方知不幸言中,是這廝重新改寫了佈陣法式,以聶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論掌握的新術法。

  精於弈道的聶二公子,這才明白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在槐花小院初遇時,這廝是以強橫的指勁內功,佐以對奇門遁甲的認識,暴力攻破了聶二所設的陣圖;考慮到這種足以超越規則的破壞力,聶雨色才做出「現存諸法對其無用」的結論。

  此際這廝奪取陣眼的方式,絕非恃強硬攻,而是循脈絡解構重組,毫無捍格地從操陣的聶雨色手裡接管過來。而殷橫野對龍庭山嫡傳的遁甲玄術,並無如此通盤透徹的瞭解,才須以武力破陣。

  (我無意間,用了那廝精通的手法來佈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殷橫野將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裡,笑道:「聶二公子嗜讀閒書,涉獵甚廣,才得布成這般精巧的奇陣。」聶雨色苦苦支撐,無力還口,咬牙眥目,額際冷汗直流。

  殷橫野信手把玩著銅鶴細頸,轉對前方蕭諫紙。

  「眼下這個情形,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這人,是不是真的殷橫野?以三才五峰榜內的造詣,閃避我輪車中所藏弩機,豈得如此狼狽?

  「人只消存一絲僥倖,判斷力便大受影響。此時此地,你並不打算同我做個了結,今日之行不過試探罷了;你雖冒風險,畢竟沒想死於此間,一見苗頭不對,立時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來?」

  蕭諫紙面色鐵青,不發一言盯著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傷獸。

  殷橫野道:「是真是假,總要試了才知道。」一轉銅鶴,足下亮起成排符書,直至蕭諫紙幾前,現出一道分隔兩人的虹光壁障來;再一轉,虹壁乍明倏暗,微風刮入幾後,吹得蕭諫紙鬚鬢飄揚,連天井內的眾人亦都看出:兩人之間,再無絲毫屏障。

  談劍笏回頭急道:「快……快將陣法復原!」聶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忽氣血逆行,喉頭一搐,滿口溫膩溢出嘴角,單膝跪地,背脊劇烈顫抖。

  「你就別再逼他了,談大人。」殷橫野回頭提醒,猶如好心勸解的老街坊:

  「這已超過聶二公子的能力範圍,當心過度催鼓,嘔血身亡啊!」聶雨色一向自負,聞言果真氣得吐血。老儒生卻轉身邁步,逕朝蕭諫紙的輪車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變得很難看,談劍笏知他非貪生怕死,縱遇絕境,定是從容自若,譏諷不絕;定睛一瞧,堂裡激塵懸浮,揚起的布幔一角就這麼停在半空,如中了定身法……

  ——凝功鎖脈!

  殷橫野並指一掠,輪車前半猛然爆開,聲響悶鈍而遙遠,如浸深水;破片以極慢的速度四散,終至於凝。殷橫野隨手撥開擋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轉身去,對目瞪口呆的談劍笏等道:

  「老夫的凝術,可鎖一丈方圓,其中物性乖違,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際,扣指向後:

  「你說我這麼一彈,能洞穿你家台丞腦袋否?」

  談劍笏居然認真思索起來,片刻才愕然抬頭。

  「……不能。」

  殷橫野失笑。「何以見得?」

  「因為台丞不在——」話未說完,隱聖頸背汗毛豎起,急急轉身,一縷青芒刺亮雙眸,蕭諫紙身若游龍,挺劍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