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四七折、一以貫之,行馭有術

  這一劍無聲無息,劍刃與凝鎖諸物的內息劇烈摩擦,曳開一道龍火般的刺亮軌跡。

  倏自車中飛起的老人,似是內堂裡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綻,又似水中飄散的金鯽尾,忽自青衫中飆出龍火,颼然而凝,幻成一點燦星;殷橫野回頭的剎那間,星芒已入咽喉。

  眾人見蕭老台丞又橫劍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撲殷橫野背心,轉向之速、變招之毒辣,與浮空的鬚髮衣袂形成突兀對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橫野前後反覆穿行,劍光矯矢,竟不稍停。怪異的光景持續了片刻,談劍笏才突然會意:原來老台丞斬的,全是殷橫野的殘影,三才五峰等級的絕頂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絕,遠非常理可度。

  殷橫野尚有餘裕回頭,露齒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誆你哩。他的腿腳從來都是好的,不定比你還好,卻教你鎮日推著輪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為你不平。瞧這絕妙的劍式……好個『竹在曉煙孤鳳去,劍荒秋水一龍沉』!鯤鵬學府的《八表游龍劍》盡領古今之風騷,的是不同凡響。」

  談劍笏何止不知腿腳,連台丞在輪車裡藏得有劍亦無所覺。

  老人此刻顯露的劍法之精,實是談劍笏平生僅見,莫說許緇衣、韓雪色這些後輩,他有幸見青帝觀鶴真人露過一手,論修為論造詣,的確穩坐「東海三件衣」首位;如今觀之,比起老台丞尚遜一籌,若非形勢不妙,談劍笏幾乎忍不住要鼓掌叫好。

  而這般矯矢如龍、快逾驚電,變招渾無遲滯,簡直像幾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劍陣、攻得密不透風的劍法,竟是在「凝功鎖脈」裡施展,駭人之甚,已超過談大人言語所能形容。

  若無此限,談劍笏覺得台丞一劍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強十倍,沒有出手的機會也是無用,頗覺寬慰:

  「台丞還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家的造詣,較起真來,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裡只說些損人的話,足見包容。」感佩之餘,益發想瞭解老台丞的劍法精奧,不覺上前了幾步。

  南宮損與崔灩月非蕭諫紙擁躉,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灩月呼的一刀掃出,搶先攻來;南宮損於一旁伺機出手,反而更加凶險。談劍笏以一敵二,除須分神保護聶雨色,還頻頻關心老台丞那廂,如非熔兵手威力強絕,對手難以久鬥,怕已失守。

  殷橫野始終背負雙手,立於原處——當然這只是假象而已。蕭諫紙多次在他的殘影間穿來越去,心知連片衣角都沒能劃破,殷橫野存心相戲,如貓捉老鼠,否則以「分光化影」之能,閃至蕭諫紙身後一戳要害,不過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強者自負,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對決,使「凝功鎖脈」意義不大,不定還會惹來對手訕笑,但對於三五層級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鎖脈」幾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徵,原因無他,唯快不破。當速度內息雙雙受限,武人便成凡人,與市井裡的販夫走卒並無不同,只能任人宰割。

  凝功鎖脈並無解法,施展憑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鎖之能的蕭諫紙,如何在鎖限中運使內力、趨避自如?

  殷橫野幾乎是半閉著眼眸,如聆妙樂,在分光化影的極速移動中,賞玩著對手的內息變化——當意念佈滿整個空間,無孔不入地鎖住一切,本就是最徹底、最精細的感測觀察。

  「原來……是《雲霄吟》麼?」

  他不覺微笑,似頗欣賞,又有些佩服。

  《雲霄吟》是鯤鵬學府的一門內功,稱不上絕學,比《三省功》易上手,講究氣似川行、化如雲蒸,頗益養生,以極高的適性著稱,尤與音律相契。缺點是威力平平,對武功有所要求的學子,多不選擇此功,無意於江湖,又或雅好琴簫、吟詠嘯歌之人,方有涉獵。

  蕭諫紙的內息並不行於體內諸脈,而是練至如血氣一般,滲入四肢百骸,乃至骨肉毛髮,無所不在。

  此法耗損極大,效益寡少,唯一的優點也就只有「無從鎖起」了。如河道或可截流,但滲入土中的水氣卻難中絕。當河水蒸騰成漫天雲海,誰可凝鎖,又拿什麼來鎖?

  這完全是針對「凝功鎖脈」鑽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為敵,最初的靈感雖是《雲霄吟》,《雲霄吟》卻沒有這等威力。只聽蕭諫紙冷冷一哼,切齒森然道:

  「……豎子,這是我自創的《雲海蒼茫訣》,今日定教你完納劫數!」八表游龍的起手劍路「一龍沉荒起秋水」使盡,長劍圈轉,抖散青光,劍刃於凝功之中擦出星火,捲起兩道熾亮龍騰,上下交攻,火花間迸出嗡嗡低吟,逕取殷橫野!

  「接下來是『雙龍欻飆鳴天鐘』麼?來得好!」

  殷橫野殘影一凝,肩頸閃動,俯仰於劍芒間,說是閃躲劍招,更像避開劍刃所生震音;雙足雖未離原處,卻是首次以實體應對,而非「分光化影」的殘像。

  談劍笏於鏖戰間仍不忘關心,暗自凜起:「莫非……那劍刃所生之震響,會影響『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覺原本在內堂的鎖限範圍內,聲音傳遞異常遲鈍,像隔著厚厚水簾,此際劍鳴卻異常清晰,若非懸浮諸物未動,談大人差點以為凝術已解。

  這「雙龍欻飆鳴天鐘」大開大闔,氣象萬千,憑空斬出的龍形火光淡去緩慢,轉瞬繞著殷橫野週身纏成了一團,宛若熾紅荊棘,在被劍鳴震散之前,又留下新的軌跡……

  青衫老者繞著荊棘砍削擊刺,步罡踏斗、襟袂飄飄,說不出的肅穆端雅,雖不及先一路劍快,卻有著神人般的氣勢,令人心生仰望。談劍笏略一分神,幾乎被南宮損偷襲得手。

  惡招臨門,殷橫野首當其衝,絲毫不以為意,捋鬚笑道:「再加套高冠鶴氅,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著『天下明宗』招牌,連雙龍之劍亦不能御,未免太辱前賢。卻不知仲驤玉那無用殺材,能御幾龍?」

  蕭諫紙明知是激將,聽他辱及恩師,仍不禁狂怒:

  「……你也配問!」唰唰數式連環,將整套「雙龍欻飆鳴天鐘」使盡,劍式再變,劍氣如環交疊而出,後式破開前式,一招未盡,後招又至;目中無敵,招招自爭如龍纏鬥,戰至鱗殘甲碎、諸物皆傷,正是游龍劍第三路「三龍紛斗駭奔鯨」!

  談劍笏力扛崔、南宮二人聯手,險象環生,有一小段時間顧不上內堂;好不容易逼退兩人,赫見堂裡有三名蕭諫紙圍著殷橫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劍,擊刺的颼颼風聲不絕於耳,每一劍拜凝功鎖脈之賜,在空氣中留下白煙似的清晰痕跡,如萬箭攢刺,密密麻麻穿插於合圍的中心部位。

  談大人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將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劍」的候選名單,還極有可能掄元……即使如此,隱聖依舊毫髮無傷,這點又更令人絕望。

  他對劍法所知有限,隱隱覺得台丞有此造詣,似不應浪擲氣力,如示演一般,把整套劍法從頭使到尾,然後才換過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游龍劍中,「雙龍欻飆鳴天鐘」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三龍紛斗駭奔鯨」是快到留下殘影的快劍;首路「一龍沉荒起秋水」雖無花巧,這種堂堂之陣的正攻路數非常適合一槌定音,宜采後兩路尋隙,令敵人疲於奔命,再以一龍沉荒之劍決勝——

  這樣的策略足以擺平絕大多數的強敵,可惜並不包括三才五峰。

  但無論如何,總比在如此劣勢之下還虛耗體力,來得更穩妥些。

  從名目推想,《八表游龍劍》應是八門劍法的總稱,前三套已是上乘劍法,其餘只消段數相近,奇正相生,靈活運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給殷橫野一點顏色瞧瞧。

  卻聽殷橫野笑道:「你這般自暴自棄,是把這百品堂錯當生沫港的登龍台,用你此生終戰,向泉下恩師證明,他並未傳錯衣缽,將『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長進的劣徒麼?蕭諫紙啊蕭諫紙,可惜仲驤玉自己,就是僭位盜名的頑愚之輩,你這一脈從一開始便歪了,何以成棟樑?」

  蕭諫紙眸光如電,啞聲厲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龍紛斗之劍轉眼使盡,殷橫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劍痕當中忽不見人,下一霎眼,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於蕭諫紙背後。

  蕭諫紙霍然轉身,揮劍如長鞭,劍氣飛甩似浪,擊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殘影。

  「居然是『四龍或躍猶依泉』!」

  殷橫野疏眉微挑,舉臂一格,劍氣長鞭的鞭梢「卷」住殘影之臂,真身卻凝於化散的殘影畔三寸處,而第二道劍鞭又至。「不容易啊蕭諫紙,你贏你師父啦,一舉跨上了登龍第四階……爾奮空拳彼擊劍,水縱長瀾火飛焰!」

  蕭諫紙已無法開口,額際水漬晶亮,每一道都涼徹心肺。

  這是仲夫子都沒能達到的境界,但殷橫野甚至還沒出手。

  (莫非連踏臨登龍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這廝?)

  ——蒼天啊!

  「只有六路?」

  少年劍眉一聳,除疑問外,只差一點就能被劃歸「桀驁不馴」的自負亦顯露無遺。還有勉強克制卻沒什麼用的「你們大人都是騙子」的譏誚忿懣。「只有六路叫什麼《八表游龍劍》?」

  「等你當上明宗,」輕裘紗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經。「就可以改成《六福游龍劍》了。叫雙拼、四海、七巧八寶都行,總之你說了算。我師傅說,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藺祖師某某人就打過這主意,欲改名為《十八趴》。」

  「不是吧這麼缺德?」少年倒抽一口涼氣,飽受驚嚇。

  「當然不會承認是為了佔個歷史定位,名垂不朽之類,說是希望教育學子們不屈不饒、越挫越勇,別被眼前的困難打敗,只要書讀得好,將來可以提早告老還不愁衣食……之類的。」

  「……他後來是因為這個死的嗎?」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過這個話題,笑顧少年。「用臣,你學什麼都很快,光是『一龍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數年工夫鑽研,猶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載,居然連『六龍馭兮神將升』亦都練成,我敢說往後十年……不,說不定一甲子內,都難有資質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飄飄欲仙,也該歡喜不置,暗自雀躍——仲夫子不但是眾教御裡最為學子們所擁戴,武功學問也是數一數二,大家都說他若有意爭取,府尊之位不作第二人想。

  可惜蕭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鳳眼一翻,語聲呆板如誦經,連說還帶比劃,一句一個動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諂媚,是仲驤玉最討厭的那種、但於講演競賽肯定奪冠的架勢。

  「……但資質並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點。更要緊的是心懷若谷謙沖自牧,如果能無心權位,不受利祿名聲所惑,就太好啦。我還漏了什麼?一會兒讓曾功亮給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藝可好了。熱心助人?五道和平?還是愛護動物?」

  「就……之類的,你曉得。」仲驤玉苦笑。

  聰明的孩子並不好帶,他們自負的外表之下,其實藏著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心思。「但我要同你說的並不是這些。你已練完了『六龍馭兮神將升』,這自是一套極厲害的劍法,但你能不能告訴我,與『三龍紛斗駭奔鯨』比將起來,哪一路要更厲害些?」

  「三龍紛斗駭奔鯨」可說是六劍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複,難的是還得求快。蕭用臣喜歡更獨斷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勢之優劣,依脈絡取勝;競快的變數太多,常做白工,委實不對胃口。

  仲夫子之問卻點醒了他,靈光一閃,疑竇叢生。

  「八表游龍劍的任一路,都足夠你畢生鑽研,武功劍法練到了頭,俱是殊途同歸,一路入門足矣,何須走八個門浪費辰光?」夫子將他的疑惑全看在眼裡,確定少年想對了問題,斂起說笑的神氣,正色道:

  「這門劍法,並不是誰都能練,它是專為明宗所創製的。歷代明宗用它來反省思辨,砥礪自身,莫忘了身為天下士子表率,須抱何等襟懷,以何為念。這六路劍法固然極其高明,堪稱絕學,但『高明』完全不是它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只不過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為比武爭勝,也不可能不高明。」

  這幾句話說得輕輕淡淡,卻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偉岸自負,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價值……是什麼?」

  仲夫子微微一笑,隨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樸拙的長穗劍來,倒轉劍柄,遞向少年。「用言語說不清,試一遍就知道了。亮劍罷。」

  少年難掩興奮。這把「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不但是夫子的愛劍,更是一柄不折不扣的絕世好劍,削鐵如泥、鋼質滑潤,令人愛不釋手。他先擎出鞘來,癡迷地享受自手裡傳來的、滲入肌膚骨髓的絲絲寒銳,突然發現仲夫子倒轉木鞘,立開門戶,原來取劍非是講解什麼,而是要動手過招,頓有些遲疑起來。

  「先說我可不是怕輸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

  「刀劍無眼,我很厲害的。你莫自恃年高,一個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麼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驤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為,怕不小心傷了你,才持木鞘。我從來不敢小覷你的劍法。」少年知他說笑歸說笑,還是很有分寸的,猶豫片刻,劍尖指地擺出架式:

  「你且留神,我要進招啦。拜候——」

  「領教!」羽士笑容一斂,接住少年旋掃而來的鋒銳劍光。

  神劍雖利,仲夫子卻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鐵鑲件接招,果然並未留力,少年蕭諫紙的疑慮盡去,越打越是酣暢。

  在仲驤玉的引導下,要不多時,即將「一龍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畢,這是府內與師長對練的慣例,又稱「請杖叩脛」。學子毋須分心考慮應對,可運力至極限,方便師長考較進境。

  一龍將盡,蕭諫紙立轉「雙龍欻飆鳴天鐘」,這兩路劍訣他浸淫的時間最長,掌握極精,豈料才拆幾招,忽覺真氣不順,劍上彷彿裹了看不見的浸水棉襖,施展困難,但仲夫子劍勢連綿,毫不給他調息的餘裕。

  蕭諫紙本能遞招,身子卻越來越沉,全然不聽使喚,到得「三龍紛斗駭奔鯨」時,他用盡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劍,眼前一黑,長劍脫手,之後的事便全然不知。醒時才見睡在夫子榻上,仲驤玉為他推血過宮,曾功亮在一旁煎藥,見他睜眼,歡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蕭用臣又有氣啦。」

  「你的修為,遠超過我的預期。」仲夫子一臉凝肅,起身整襟,致歉道:

  「我一時停不了手,咱倆不知不覺都到了御三龍的境地。這是我的過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

  「方纔……是怎麼回事?」

  仲驤玉望著他與曾功亮,正色道:

  「你們都聽過要競逐『天下明宗』名銜,須得登龍門罷?方纔我們做的,便是『登龍門』。《八表游龍劍》有個巨大缺陷,與其說是缺點,換個角度看,說不定在創製之初,便以此為目的。

  「依序運使這六路劍法,其運勁法門,將對功體造成極大的負擔,分開使之則不妨,若無貫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將六劍練得精熟,耗費心血鑽研透徹,甚至拿來與同窗打鬥爭勝……我若未逼你按照順序、連氣貫串地運使一遍,你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現這個缺陷。」

  《八表游龍劍》象徵天下明宗,乃滄海儒宗最負盛名的代表性絕學之一,在鯤鵬學府雖非束之高閣,也不是誰都能練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習,蓋因歷代明宗皆由此選拔,教御一職本是明宗的備位人選,不通游龍劍,便沒有「登龍門」的資格。

  「明宗雖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這碼事,你們以為可以不用爭麼?」仲驤玉淡笑:「總有文鬥選不出、非武鬥不可的局面,『登龍門』就是為解決這種尷尬的情況,才想出來的主意。」

  毋須拼生死,甚至不必鬥劍喋血,連運《八表游龍劍》,瞧誰御的龍多,誰便能擔起黎民至苦,成為天下明宗。

  「當今之世,之所以無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內,最多只御得三龍。御三龍而敢稱明宗,那是古今獨步的笑話了,便是權欲薰心、利令智昏,諒他們也幹不出這樣的事,免得生前死後,貽笑大方。列前賢正為這點清淨,才出此法罷?真是多謝他們了。」

  蕭諫紙與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看不出這個主意哪裡高明。便為了撈什子苦民所苦,至於折騰自己麼?你練劍法練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聽得一笑。

  「關於八表游龍劍的缺陷,千百年來眾說紛紜,有人主張儒者禁暴,以此提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爭勝、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說『事不可圓』,明宗須時時反省自礪,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為有此缺陷,是我等還未發現藏於六路絕劍之中、一以貫之的那個『一』;眼前的不能,其實是獲取更強力量的試煉。」

  「那夫子以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發問。

  仲驤玉笑起來,清澈的眸中掠過一抹促狹似的狡黠。

  「我以為是後者。這種謎題……總得有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之類。」

  ◇◇◇

  「四龍或躍猶依泉」的鞭狀劍氣猶如長浪,在鎖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狀的煙氣軌跡,殷橫野笑意微斂,彈指將劍鞭的鞭梢一一擊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語。

  要是鯤鵬學府尚在,蕭諫紙憑借這一手御四龍的功夫,即便沒臉僭稱明宗,混個府尊來做也綽綽有餘。以殷橫野掌握的情報,蕭諫紙之師仲驤玉,昔年因強禦四龍,最終落得身死收場。蕭諫紙此際的表現,已遠遠超越授業恩師,可說是不負栽培。

  殷橫野察其真氣運行、數著招式順序,心知蕭諫紙已逾極限,走火入魔乃至境界崩潰,不過轉瞬間耳,但老人長劍一抖,終究使到了「五龍金角向星斗」,每一劍揮過,都發出銀鈴般的細碎聲響,卻不知從何而來。

  鈴聲令殷橫野心煩意亂,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開始有些惱人——

  山上還有個「高柳蟬」哩!比起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蕭諫紙,這名不斷在各種技術上帶來驚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橫野的興趣。

  毋寧說蕭諫紙押上這張王牌的莽撞之舉,才是促使隱聖於今日今地收網的最關鍵。

  他決定撤去凝術,一指擺平蕭諫紙,好轉移陣地、繼續收割,突然發現情況有異。

  被內息凝鎖的空間裡,纏上了另一股異力,殷橫野略一放鬆,那異力便似欲爆開,他一察覺不對,旋又鎖起,但異力隨著銀鈴般的清脆異響,一股又一股地交纏上來,整個空間隱隱震動。

  面色白慘、冷汗涔涔的蕭諫紙雖無力言語,劍勢依舊連綿而出,瞪視殷橫野的目光帶著一抹險惡譏誚。

  《雲海蒼茫訣》乍看是為了對付「凝功鎖脈」,然而當年蕭諫紙在改良《雲霄吟》時,連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無五峰,豈能以此為目標?

  雲海蒼茫訣,是為了解決八表游龍劍的缺陷而生。

  內息不循奇經八脈,散入骨血等諸元,正為降低功體負擔。但氣血行功雖不若經脈受限,六劍法門自相衝突的問題仍在,雲海蒼茫訣是透過功體的發散,削弱了衝突,並未徹底消弭它。

  蕭諫紙接受了仲夫子的見解,六劍並非真有捍格,須得找到關鍵的那把鑰匙,一以貫之。

  在凝鎖的空間裡,《八表游龍劍》所發每道劍氣,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許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鎖限之中,積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驚人……

  不知不覺間,《雲海蒼茫訣》統合了內外諸元,蕭諫紙體內的氣血、滯留在鎖限裡的勁力,以及殷橫野用來凝鎖的異力逐漸融合,如將溢出杯緣的液面,呈現潰縮前的平衡。

  力量持續累積,超過蕭諫紙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轟然炸碎的唯一依憑,竟是殷橫野的凝功鎖脈!

  他只能繼續鎖限,以免積蓄至極的力量一股腦兒炸開,蕭諫紙必死無疑,自己卻不免要陪葬——

  蕭諫紙終於拿出「鑰匙」,那仲夫子遍尋不著的「一」。

  一陣錚錝清響,「六龍馭兮神將升」應運而出,蕭諫紙越過當世無人能及的龍門頂端,攀向時御六龍之境:熾烈的白光集於劍身,青鋼被看不見的無形壓力擠出裂痕,原本在鎖限中滯空不動的一切開始掙扎起來,空氣中迸出絲絲皸裂,整座建築的木構都在震動,驚飛滿山林鳥無數……

  音律,就是調和六劍衝突、貫串脈絡的那個「一」。

  這個道理蕭諫紙在十數年前便已悟得,卻無法驗證。殷橫野的凝功鎖脈,提供了最完美的試驗場,由「雙龍欻飆鳴天鐘」的震音伊始,蕭諫紙邊積蓄劍勁、與鎖限內諸物相調和,一邊試著敲擊各種音調,換過形形色色的鑰匙,一層一層地打開通往龍門的階梯。

  殷橫野早沒了笑容,運起十二成功力,試圖穩固行將崩潰的鎖限,而蕭諫紙搾取最後一絲氣力使完「六龍馭兮神將升」,劍發異響,音頻陡地拔高;終於對上的「鑰匙」插入一道無名鎖,標出通往下一階段的秘門。這是自有《八表游龍劍》以來,從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橫野忽生感應,首度露出懼色。

  ——同歸於盡吧,賊子!

  蕭諫紙嘴角扭曲,心滿意足地望著他臉上的駭異轟然擴散,毫不猶豫地轉動了「鑰匙」!

  (第四十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