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去半臉的老人立於庵中,頂著穿破屋樑的一束光,映落幾縷銀灰散發,安靜得令人心涼。露出面具的半張臉頗經斧鑿,分不清是皺紋抑或傷痕;那不是一張心狠手辣的臉,巫峽猿心想。但必要時他不會猶豫。
這種強大的壓迫感,遠超過獨對殘毒嗜血的聶冥途。巫峽猿事前恐難想像: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會自困於這般狼狽而古怪、進退不得的尷尬窘境,彷彿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顯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跡。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說「千中無一」都嫌輕巧。不是改變慣用手忒簡單,重心的平衡、經脈的淤塞、斷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動武之難甚於常人。
巫峽猿能續斷肢,被武林中人傳得神而明之,但在「神醫」看來,斷鶴續鳧的成功概率,毋寧是高於殘而不廢的。並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運氣和堅忍,但對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簡直不值一哂。
屈鹹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戶曉的武林傳奇,「天功」一說,隨這位六合名劍之首的聲譽益隆,昔年可說是膾炙人口。
江湖傳言固不足信,巫峽猿本以為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的另一種說法,親身領教之後,卻有一番不同的見解。
屈鹹亨的「天功」,應是某種極其敏銳的協調適性,無論身子如何改變,總能摸索出最佳的運用法門,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只餘一手一足,亦有相應之道。
適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現的經驗、技巧,乃至肢體運用,給了巫峽猿莫大的啟發。如兩度利用力道反饋的攻擊手法,直是別開生面,只消過得了眼前這關,此後靜心閉關數月,當於拳腳上大有獲益。
「潑喇」一響,光影間懸塵飄揚,「深溪虎」撥開坍塌的欄杆,顫巍巍起身,摸索眉刀還入腰鞘,雙手各拈一根細長碎木片,重新擺出接敵架勢。
阿傻於《十二花神令》領悟尚淺,但這已是少年所知最強武學,先前使的亂披風刀勢即來自二月杏花《領春》之卷,被老人一桿搠入空門,連拆上一招的資格也無,明白近身戰毫無勝算,遂以《銀台金盞》的飛刀法應付。
巫峽猿右臂軟軟垂在身側,看來此戰是指望不上了,虛提左掌,跨過高檻,重又回到庵裡,與戴著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勢;但究竟是誰包圍了誰,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著灰翳的濁目望穿面具眼洞,緩緩掃過二人,唯一能洩露些許表情的嘴角絲紋未動,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線下,也只得滿身陰影,如一塊嶙峋錯落的山巖,擁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靜不僅滲入骨髓,甚至流滲蜿蜒,漫出一地,吞沒四周諸元。
巫峽猿還在斟酌出手的時機,忽見光柱裡煙塵飄散,掌影已至面門,急急仰頭避過,卻見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飛撲來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飛出去,面具下逸出血珠!
阿傻雖中老人的誘敵計,一上來便受創飛出,應變能力仍不容小覷,落地前兩枚木片脫手,替大夫爭取時間。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轉,貼著第一枚驚險避過,第二枚卻被旋勢一帶,沒入老人袖影。驀聽巫峽猿悶哼一聲,隨即「碰!」撞上門扉,原來七叔轉近一標,木片倏然插落;魔君肩頭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記,老人不知從哪又冒出條腿來,蹴得他踉蹌倒退,背脊撞上庵門。
師徒倆一合間雙雙倒地,尚不及震駭,單足落地的佝僂老者微一斂頷,灰濁的視線與魔君對上,祭血魔君心頭突的一跳:
「……今日斃命於斯!」
老人單臂一振,袍袖間隱現劍指,四周氣勁旋扭,倏忽集於枯瘦的二指尖端,庵內宛若風雲攪動,強大的威壓令祭血魔君動彈不得;饒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眸裡亦不禁露出懼色,亟欲起身,卻不可得。
——雲台八子,草堂秘劍!
(這……便是「寒潭雁跡」劍法!)
颼然一響,凝練至極的劍氣卻未削斷師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轉身,空氣中的懸塵、光線等,無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軌跡,迸出「叮!」一聲金鐵脆響,餘音嗡然,劍氣已被一物擋下,卻不見有實物彈飛。
「……好厲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動,這才發現庵堂裡多了個人。
堂底佛龕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緩緩飄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等身形,雙手負後,所著黑衫卻非束袖綁腿的勁裝,而是大袖披膊、圍腰抱肚,宛若將帥布甲般的武服形制,兩肩、圍腰、下擺等以金紫二色絲糸繡出龍虎圖樣,說不出的威武霸氣。
來人臉上,掛著一張雕工粗獷、極具野性的烏檀面具,風格與姑射六人所持極為相近,模樣卻是七叔從未見過的:
面具左右並置著似火焰、似浪花,一邊各有三股的層疊雲紋,末端無不彎翹指天,意態張揚,既似日輪焰冕,又像殿宇飛簷;正因看不出具體的表徵,反而透出深沉的獰惡妖異,壓迫感遠勝於具象的姑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於詭異的起伏雕刻之間,七叔目力不佳,瞇眼端詳片刻,始終難辨其位,益發神秘難測。
屈鹹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詞,也不想白花氣力——來人若未表明身份,難不成恭恭敬敬問一聲,便會自行吐露?老人靜靜思索著適才那令人驚艷的一指,邊掂量新對手的實力,想著下一回出手時,如何將三人一舉撂倒。他一直都是這樣做的:擬訂計劃再出手,多考慮幾種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應變調整之上。他只能這樣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對,扶牆撐起的巫峽猿——或該稱他為「祭血魔君」——都能清楚感覺那股沉靜而緊繃的危險,眼前的殘疾老人其實是頭猛虎,稍有不慎便成爪下冤魂,絲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嚨:
「高柳蟬,『姑射』的真主到了,你就這般迎接?」
老人無有反應,也未出手。魔君暗呼「僥倖」,把握時機調勻氣息,見另一廂阿傻終於掙起,再成合圍之勢,喝道:
「『權輿』既至,還不束手就擒!」
◇◇◇
嚴格說來,世上並沒有「狹舟浦」這個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沒有。
這個廢棄的破落船塢,位於城外近郊的某條水道盡處,周圍的蘆葦快比人還高了,舟筏難近。一條糧船擱淺在船塢邊,耿照連艙底都鑽進瞧了個遍,除吃一鼻子灰,連只耗子都沒瞧見。
船塢破損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蘆葦雜草侵入其間,要不了多久,就會壞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跡。
要是真有聚會,肯定在這條平底糧船上舉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動手除下面具,碧火真氣忽生感應,耿照心念微動,轉身負手,並未躲藏,感官知覺如蛛網般四向蔓延開來,將糧船週遭全納入感應。
腳步聲輕細……兩個……不,應當有三人,非是相偕並至,而是有前有後。後兩人隔著老遠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遠些,氣息消失在徐徐林風間,可能是一路尾隨護送,見任務達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動,調整呼吸心跳,徹底將形跡隱藏起來。潛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這般能耐,此固與內力修為有關,然而練就一身渾厚內息,並不能憑空得之,乃是門大學問。
第二人的潛行術,則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終察覺那人就在先天感應的範疇內,卻無法真切把握,越想確認,越容易從空明之境抽離;往復之間,情報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僅防著五感覺察,連內家真氣的感應也考慮在內,此又為弦子等所不及。
為首之人無此奇術,儘管放輕了步子,踏著濕軟淤泥的跫音在耿照聽來,同敲鑼打鼓沒甚兩樣。來人繞過船頭走上干地,唯恐撥開葦叢發出聲響,點足飛縱,躍上了離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樹枝幹,輕功造詣頗不俗。
林風穿過枝椏,刮進一陣馥郁馨香,混著潮潤汗澤,嗅得人心魂一蕩,耿照微感詫異:「是……女子?」依舊閉目負手,未曾轉身,卻能從氣流的變化中,察覺對方雙腿勾了條粗枝,向後仰下,秀髮漾開玫瑰幽香,飽滿如瓜實的奶脯裹著衣襟一甩,隨即墜如水袋,濃郁的乳香混著肌膚香澤,豐熟冶麗,分外醉人,絕非半生不熟的青澀少女可比。
耿照正覺奇怪,忽嗅得一縷異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氣運行一周,確定無絲毫異狀,才裝作腳步虛浮,扶額踉蹌一陣,「砰」的一聲倒落艙內,一動也不動。
掛於窗外的女子見迷香得手,靜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竄入船艙,落地時無聲無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逕朝耿照腿側斬去!
耿照倏然躍起,扣住皓腕一扭,「篤!」匕首墜地,沒入甲板,可見其銳。
女子一條藕臂被他扭到身後,忍痛反足,使的是極狠毒的撩陰腿。耿照輕鬆避過,暗忖:「無冤無仇下此辣手,絕非善類!且將同夥引出。」信手一轉,便要卸她肩關。
果然腦後風至,來人掌勁渾厚,卻無殺氣,牽制意味濃厚。耿照接住敵勢,兩條手臂連圈帶轉,走的都是卸勁反擊的路子,不止招式相類,連綿密的內息都系出同門,宛若師兄弟喂招;轉得片刻,終究是耿照更勝一籌,圈掌一推,將來人穩穩送出,只見得劍眉星目、滿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誰?
胡彥之雖也起疑,畢竟心繫女子安危,正要揮掌,耿照趕緊扯下面具:「……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傷她!」轉對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黑衣女子道:
「十九娘,這位是我的義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鬆脫皓腕,豈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獰光直標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一柄銳匕。可惜在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之前,耿照連她腿心裡混了汗潮的溫膩濕濡皆能嗅得,殺機未動便即有備,整個人平平滑開,隔空揮袖,匕首與烏檀木面一同飛出,露出一張杏眼桃腮、雪靨酡紅的冶麗怒容,正是金環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彥之明白她與義弟的實力差距,然而她傷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忍挑釁,忙拉住婦人,低喝道:「你做什麼!」十九娘脹紅俏臉,恨聲道:「給少主報仇!蒼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見這廝,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來!」一掙之下絲紋不動,回頭怒道:
「放手!要不……我連你一塊兒殺!」
「我說了,他也不知兄長的下落。」胡彥之不為所動,沉聲道:「你這是要使性子鬧脾氣,圖個爽快發洩便完,還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櫻唇微歙,卻未能吐出隻字片語,恨恨別開視線,咬牙道:「……放手!」胡彥之鬆開指掌,婦人用力一奪,揉著纖細好看的腕子,怒視耿照,咬著唇珠不發一語。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溫柔鄉找到這兒來,合著是外帶野餐麼?」
胡彥之哼笑道:「府裡忒多丫頭還吃不飽,需要你來打獵加菜?」兩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不好當著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只得忍了下來,彼此心照不宣。
胡彥之說要去青樓找姑娘,不過是遁詞罷了,終究放不下兄長,明白小耿亦有難處,索性四處打探,自尋線索;忙活了一夜,毫無收穫,正想去找十九娘交換情報,恰見她黑衣夜行,悄悄離開了母女倆的新落腳處,一路尾隨至此。
耿照大致對他解釋過今日沉沙谷那廂的行動,卻沒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調虎離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聰明才智,經小耿一說,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聳肩道:
「做戲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會出現,那邊仍給了召集令,該說是一板一眼,還是鉅細靡遺?」
耿照卻蹙起濃眉。
「……據我所知,那邊只給了『巫峽猿』召集令,並未通知其他成員。」事實上,橫疏影、遲鳳鈞皆無法到場,發了也是無用。
況且,姑射現行的傳訊方式,乃蕭諫紙親炙,非承自姑射,多年來平安符一方始終無法破解,僅巫峽猿用舊制聯繫,以對古木鳶等隱藏身份。雙方屢有攻防,彼此試探不絕,當是腦力激盪,並不影響合作的關係。
在巫峽猿到場以前,不會知道自己是唯一一個被通知的,因此也沒有刻意發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是誰通知了「深溪虎」來此?
耿照心念微動。「老胡,你在外頭的朋友,也叫他進來罷。」
胡彥之愕然道:「我是自個兒來的,哪有什麼朋……」忽然閉口,倏地掠出船艙。耿照與十九娘追了出去,見胡彥之環視四周,似是在找什麼東西,片刻一躍而下,在來時的小徑邊上撥得幾撥,露出一個磨盤大小的草窩來。
「這是……」
「有人蹲點。」胡彥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窩底部,彷彿從草墊的密實和餘溫推測著什麼。「你所察覺的聲息,並不是有人跟著我來,而是對方離去時的動靜。那人一見我們來,便悄悄離開了。」
「但……」十九娘雙手環抱著沃腴肥碩的乳廓,支頤蹙眉:
「這又是為什麼呢?」一時忘了對耿照的仇恨,只覺詭秘難言,忍不住插口。
胡彥之一時也琢磨不透,直覺應當要回到原初的問題上。
「十九娘,是誰讓你來的?『深溪虎』的面具,為何會在你手上?」
鬼先生與姑射的合作,並不受母親——狐異門的實質掌權者胤野——待見,但胤鏗成年後,名義上是狐異門的正統繼承人,胤野雖攝大權,卻不好與門主明著唱反調,況且在胤鏗諸多不受節制的行止當中,這還算是比較正經的了,權派心腹十九娘領一支豺狗前來東海,明著是打點支援,其實就是監軍。
可惜胤野卻低估了愛子在床笫間的能耐。
胤鏗上位多年,多數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稱他「少主」,胤鏗亟欲培養自己的班底,卻怎麼也撬不動母親的牆角,只得將主意打到最擅長的領域——女人頭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愛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從此死心塌地,雖事事回稟主人,也沒少了陽奉陰違處,鬼先生遂將姑射的許多秘密授予十九娘,讓她在自己分身乏術時幫忙處理。也是十九娘心細如髮,頗有經營才具,「深溪虎」同時肩負起姑射的幾條任務線,成為古木鳶的左右手。
持平而論,除了無法出席骷髏巖的集會,以及胤鏗刻意隱藏的部分核心機密之外,說翠十九娘是半個「深溪虎」,並不為過。
少主雖利用她們母女,又像棄子般隨手捨去,畢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掛心,恨無頭緒,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讓深溪虎趕赴集會。她幾度猶豫,終信不過胡彥之,索性取出面具,親自前來一探究竟,便無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斷了她,肅然道:
「召集令是怎麼送到你手裡的?是循過去的聯繫管道麼?」
十九娘不欲與之交談,見胡彥之目光投來,逕對著他說:「是送到隨心園裡,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雖非一貫的聯繫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隱密,似也沒什麼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實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說是合了幾家的份子錢,能疏通將軍那廂的關係,有意在金環谷重起爐灶,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給她打理,沒準能插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沒錢沒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彥之給她們母女倆安排的藏身處搬了出來,遷入江氏名下的物業「隨心園」裡,也方便同股東們商談合作事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風月場無不轟動,十九娘的所在不難打聽;隨心園雖不是誰都能進,料想難不倒有心人。
耿照聽得心頭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會的,只有兩方;消息如非古木鳶所傳,可能性便只有一個。
眼下時辰已至,巫峽猿卻未現身,兼且有人蹲點窺探……答案呼之欲出,卻是耿照最不願接受的結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陣營入了局,而是他們將計就計,設局等著古木鳶!
他霍然抬頭,凝重的神情震懾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廂出事了,我得趕去。」耿照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咬牙欲碎:「你腳程快,去找蠶娘前輩來救,只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彥之明白事態嚴重,一言不發,轉身掠出淤淺的洲浦,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耿照從懷裡取出一封關條,交給十九娘。
「你拿這個到城外巡檢營,請羅統領全營武裝,即刻馳援沉沙谷,告訴他那裡有個極厲害的對手,須做好死傷的準備。」
十九娘並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著。
「……我為何要幫你?」
耿照無意在此時邀功,告訴她欲資助金環谷復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門鶴賣典衛大人面子而牽的線,其中佔兩股的烏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檯面代表。這是事成之後,耿照打算送給老胡的一份禮,當作他將來入主狐異門的活動根本。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只提著兩串芭蕉,就想同母親坐下來深談。
他只對翠十九娘說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對頭,他們所圖更大。」少年一擲關條,勁力之至,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飛至婦人渾圓挺聳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貴門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宮損分持刀劍,背對困住殷橫野的奇陣,冷徹的雙眸,緊盯著提掌遮護在聶雨色身前的紫膛漢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據說是沒有招式的。西北邊陲三大火工名門,赤鼎、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將肉身錘煉成鍛兵的神器,以肉身銷熔,以肉身淬火,以肉身磨礪……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軀既可鑄成神兵,又何須神兵?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這樣的說法在鑄煉盛行的東海,怕只會惹來一陣訕笑。
把手掌練成錘子鼓風爐是吧?腦子壞掉才說這般瘋話!
證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見此說荒謬。赤鼎派甚至已無據地總壇,談大人的武功是他師傅教的,而他到了這把年紀,還沒收過半個徒弟,大半輩子都在替朝廷盡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種公開場合裡、武林要人們各述來歷之際,聽談大人自稱赤鼎派,那些「久仰久仰」、「欽敬欽敬」的背後,不無嘲弄挖苦之意——就是個貶謫失勢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麼把式?
南宮損也曾經這樣想過,直到兩度被那雙灼熱的厚掌逼退,須全力運功,才能抑住經脈中竄流的紊亂內息為止。
較尋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絕學,而且極其難練,萬料不到一名來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將這幾乎失傳的武功練到這樣的地步。
南宮損的刀劍皆非凡品,交手時,更極力避免直攖談劍笏的雙掌,不給他熔鋼銷鐵的機會;饒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鏡、光可鑒人的刀身劍刃,如今像被焦煙熏過一般,覆了層污濃炭漬,南宮損虛提刀劍,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額汗細密,咬牙不發一語。
談劍笏沒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前,沒敢下重手,只求護住開陣的聶雨色,看到南宮損面色鐵青,暗忖:「以南宮谷主之修為深湛,該傷不了他才是,怎地臉色如此難看?定是心中有愧。」驚怒略平,苦口婆心道:
「南宮谷主,有什麼事可以好好說,謀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輕,豈可魯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武器,好生交代,有什麼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鏡,定不計前嫌,為你主持公道。」
身後噗哧一聲,聶雨色為之絕倒。
「你這樣開嘲諷沒問題嗎?當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噴上貴臉,場面就難看了。」見談劍笏蹙起眉頭還欲還口,實在受不了,揚聲對南宮損叫道:「反正也沒別人,你就別死要面子硬撐啦。那副刀劍燙得要命,再不放下,一會煨成了紅燒豬蹄,沒準談大人還要安慰幾句。」
南宮損嚴峻的鐵面一陣青一陣白,驀地將刀劍往地上一插,雙手負後,冷道:
「……殺!」談劍笏定睛一看,刀柄劍柄兀自冒著絲絲白煙,雖有纏革之類,仍阻不住熱氣,可見其中鐵芯紅熾,敢情南宮谷主真是給燙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悟。
談大人不及失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湧入天井,雖也是一身白袍,卻無一人佩劍,拿的是狼牙棒、鐵桿秤鉈、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年紀有青有壯,還有一名初老漢子,只是都仿谷中弟子裝扮,混在人群裡還不覺有異,此際一瞧,實有些不倫不類。
聶雨色嘖嘖兩聲,哼笑:「聽說秋水亭私下幹了不少髒活,能拉來這些個歪瓜劣棗也不奇怪。這些是挑過的啊!要是刺龍刺虎、面帶刀疤的都來,堂外能繞幾匝了。」
八名惡漢更不打話,各挺兵刃圍上。到這時,談劍笏始信南宮損勾串亡命圖謀不軌,大聲斥喝:「別亂來啊!刺殺朝廷命官……」哪個肯理他?言語間差點兒沒抓住一桿搠入中宮的鐵槍,槍刃未及劃破手掌,整只槍頭已化鐵水,談大人還得讓過光禿禿的槍桿,又有一柄鋼刀、一隻飛鉈襲至。
「熔兵手」神威驚人,但這批卻是南宮損精挑細選的打手,個個身經百戰,手頭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見他出手熔去精鋼,立時改奇襲為游鬥,兩兩換位、一沾即走。談大人顧忌多多,一會想著開堂問審,一會不忘儆惡勸善,此消彼長,竟也鬥了個相持難下。
按說熔兵手這種絕學極耗真力,眾匪徒經驗老到,都在等他內息耗竭,再行收攏。聶雨色看出門道,假意叫道:「喂,你這樣運掌搞得人很熱啊,老子都一身汗啦。」談劍笏登時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熱你就脫衣裳啊。」呼的一聲掌勁加催,七尺方圓內無人能近,只剩長兵器稍具威脅;使長槍的雖失其銳,依舊一往無前,奮力搶攻,試圖穿過談劍笏的遮護,逕襲聶雨色。
只是八人進退趨避頗有章法,看在陣法大家聶二公子眼裡,活脫脫攤在太陽底下一棋譜,其後十數步無不瞭然於心,覷準時機信手一指,佯作驚呼:
「談大人……小心暗算!」持槍那人沒料到他做賊喊捉賊,陡被一縷指勁戳入眉心,哼都沒哼便翻身栽倒,頓時了帳。
談劍笏又驚又怒:「你幹什麼?殺人也須論罪……莫亂殺人!」氣急攻心,險些被鋼刀劈中。聶雨色懶得理他,提指飛點,又傷兩人,雖說奇宮嫡傳的「通天劍指」在他手裡威力奇大,然而橫屍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談劍笏掌力催逼,眾人散成大圈,指勁難及,此後便無傷亡。
聶二差點氣得中風,須得極力克制,才不從背後一指戳死這木頭腦袋。正想在地上畫個簡單的滅魂陣,伺機誘殺哪個不長眼的,一團烏雲遮住天井上方,鷹唳聲中,鐵塔般的紅髮大漢從天而降,神威凜凜,提氣暴喝:
「……蕭老台丞,我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