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八九折、糞土為牆,豈可鏝圬

  明棧雪的身份,便在天羅香內部,亦是秘密中的秘密,高層知情者如祇狩雲、雪艷青等,俱都秘而不宣,絕口不提。

  狐異門的情報網絡四通八達,兼有「姑射」所掌握的、各種檯面之下絕不流通的隱密訊息,卻獨獨漏了這位蘅青姑娘,原因無他:天羅香先代門主的一切,本就被姥姥等高層刻意隱藏,身故後,其存在更隨之徹底埋葬,關於他有過兩名徒兒的事,隨骨幹凋零,早已無人知曉。

  所幸鬼先生當年在濮嵋分舵,從垂死的天羅香護法左晴婉口中,得到這條珍貴的線報。

  蓋因先門主昔日起居,多不出北山石窟,除了照拂生活的婢子,連尋常門人也難見。左晴婉當時年紀雖小,恰是服侍先門主的小丫頭,故爾知悉。

  師父身故後,雪艷青再未見過明棧雪,此際遙見,只覺眉目依稀,麗色卻倍於青春少艾時,明艷動人的程度,竟有些不太真實,不禁微露迷惘,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倒是明棧雪落落大方,抿嘴嫣然:「你好啊,師姊。咱們好久沒見啦。」轉視望台另一側,怡然道:「姥姥身子大好啦?那我可就放心了。前度相會,咱們沒怎麼聊,待得此間事了,再同姥姥敘舊。」蚳狩雲拄杖而立,嘴角含笑,神情看不出變化,卻也無意接口。

  鬼先生心中一動:「她是……雪艷青的師妹?那閨名」蘅青「的女子?」知道來歷,便容易應付了。黑衣青年雖不願仰視女郎,此際卻非打草驚蛇的時候,忍著心頭不忿,朗聲笑道:「在下狐異門」鳴火玉狐「胤鏗,蘅青姑娘有禮。」

  女郎噗哧一笑,眸中卻無一絲笑意,襯與她千嬌百媚的絕色容顏,更顯冰涼。「你叫我明棧雪罷。我現在用這個名兒。」

  場內一遠一近兩名女子聞聲抬頭,面露詫異,卻是染紅霞與符赤錦。

  明棧雪心想:「這壞小子終究說了我的事。」這原也在她的意料中。耿照忒多紅粉知己,只同這兩位提過,算是口風緊的了,卻不知說到什麼程度?明棧雪想像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尷尬模樣,不禁哂然,對著二姝微一頷首,權作示意,並未失了風度。

  然而,縱以明棧雪之絕頂聰明,也不知耿照口風之牢,遠超過她的估算,只曾對寶寶錦兒一人傾吐,對染紅霞說起離開朱城山後的諸般奇遇時,刻意隱去了她的姓名未提。

  當日在不覺雲上樓,阿傻越眾申冤,耿照代為翻譯「道玄津」手語,將「明棧雪」之名示以席間賓客,雖僅僅是音譯,但阿傻的故事委實太過悲慘,令人印象深刻;若教染紅霞知曉自己是向阿傻那狠心惡毒的大嫂學的武功,怕有十張嘴也難解釋。

  符赤錦知這位「明姑娘」不僅僅是耿郎的啟蒙恩師,為他一身高強武藝打下基礎,更與他雙修碧火功,有過肌膚之親,關係不同一般。她既是天羅香出身,此際忽然出現,定與耿郎脫不了干係,興許是受托前來助拳,按說武功還在耿郎之上,己方又添強援,不由得精神一振。

  染紅霞卻是神色古怪,見明棧雪容貌過人、氣質高貴,連身為女子的自己,亦不禁生出「我見猶憐」之感,難怪能以色賈禍,令阿傻兄弟雙雙沉淪,心中暗忖:「雖難排除同名同姓的巧合,證諸阿傻之遭遇,這名天羅香出身的絕色女子,恐怕真是他大嫂。」一瞥胡彥之,見他面色沉落,顯也想到了一處。胡大爺畢竟江湖混老,盱衡眼前形勢,不宜多樹敵人,略搖了搖頭,示意她莫要聲張。

  另一廂,鬼先生見蚳狩雲對明棧雪不冷不熱,想起月來天羅香多處分舵遭人挑滅的情報,據林采茵回報,只知是一名極厲害的明姓女對頭所為。「明」這個姓氏不算特別,但在天羅香一處,要一氣撞上兩名互不相干的明姓女子,卻也不易,見了蚳狩雲的反應,更無疑義:「此女返回東海,專向舊日師門尋仇,未必便與我作對。」轉念又想:「她若能自行進出冷爐谷,恐怕……血誓書便在她身上。」

  他由秘閣典籍知有血誓書的存在,但只知天羅香代代須與禁道交換血誓,以保門戶之安泰,卻無法知曉血誓書與《天羅經》之間千絲萬縷的關連。

  若明棧雪身懷血誓書,那麼針對天羅香的屠戮之舉,說不定非是尋釁,而是自保……無論如何,敵人的敵人總是朋友,能拉攏過來,自是最好。

  「原來是明姑娘。」至此形勢明朗,鬼先生確信雙方並不對盤,好整以暇。

  「以明姑娘的身份,若要一爭七玄盟首,原也使得。卻不知此際明姑娘,能不能代表天羅香?」

  明棧雪避而不答,逕行笑問:「……我的身份?我的什麼身份?」

  鬼先生道:「你能自行出入至此,已是持有血誓書的最好證明,而持有血誓書之人,自然只能是天羅香真主了。我召開大會之前,並不知蛾長老、雪艷青是竊居大位,僭稱正統,故未邀姑娘參加;明姑娘若能得天羅香上下支持,穩坐門主的寶座,欲角逐七玄盟主,自是毫無問題。」

  他這話不惟揭底,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女郎:此際冷爐谷在狐異門的掌控下,要扶誰上位,不過是一念間。「角逐七玄盟主之位」云云,說的恰是反話,明棧雪若不能明白,誰才是她應該結盟輸誠的對象,除非屠盡了天羅香,否則永無入主冷爐谷之一日。

  ────將她們交給你、任憑你處置,亦非不可能之事。

  這是鬼先生未出口的弦外之音。

  明棧雪姣好勻細的柳眉一挑,掩嘴輕笑。「挺不錯。寥寥數句,威脅、利誘俱都說了個全,可惜多此一舉,徒然浪費時間。」鬼先生還在評估這名絕色女郎的本領,是否與容貌一般令人印象深刻,不欲與她破臉,從容道:「姑娘這話,請恕在下不能明白。願聞其詳。」

  「能吃你這套的,本就不是值得認真的對象;真正棘手的人物,你可曾恃此成功,一一擺平過他們?聶冥途就不吃你這套,陽奉陰違、反覆不定,攪得你手忙腳亂的;祭血魔君算是與你合作無間了,但我猜也不是聽了這套廢話,才站在你這邊的罷?你的話術真有用,何須挾持游屍門的人質,設計攻陷冷爐谷?」

  明棧雪說得慢條斯理,所舉卻無不是條理明晰,襯與她不慍不火、優雅動聽的語聲,縱以鬼先生之嘴快,竟無一言以駁,面上青一陣紅一陣,咬牙一徑狠笑。

  「你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不服你麼?」明棧雪可沒想忒容易便放過他,悠然笑道:「因為他們看透了你的無聊。你所做的一切,有用的不過是多此一舉,即使不做,本來也都能起作用;沒用的,做得再多依舊是不生效用,而你卻一而再、再而三,樂此不疲。看在眾人眼裡,有什麼比這更傻的?

  「合併七玄,可以霸道為之,領狐異門之精兵,明刀明槍,鐵血攻伐;此雖下策,但勝者為王,乃是天經地義,服力不服理,誰來皆須低頭。要不,於此間設下擂台,比劍奪帥,光明磊落地決出一名頭兒來,雖是中策,亦不失正道。

  「上上之策,可效你父胤丹書,拋棄骯髒污穢的手段,以德服人,糾合群力,無論成或不成,總能留下王道之名。可惜,你不行霸道,代表對自身的實力毫無自信,煥發於外,人皆不服;假大會之名義,乍看欲行正道,卻無磊落一決的膽魄,手段頻出,不幹不脆,豈能不落笑柄?最後,醜事都做完啦,居然還想攤上個王道的聲名,你究竟是蠢到了何種境地,居然以為這樣能夠成功?」

  全場悄靜靜的,彷彿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也不知過了多久,驀地響起掌聲,卻是聶冥途撫掌搖頭,難得連一句刻薄話都沒出口,似不想稀釋這番話的殺傷力,品味再三,餘韻無窮。

  她以優雅動人、略帶嬌慵的口吻娓娓道來,刺耳之至、輕蔑之甚,遠勝世上一切污言穢語,偏又入情入理,頭頭是道。鬼先生再難隱忍,勃然色變:「明棧雪!你一個反出門牆、四處屠戮宗門的外人,跑到七玄會上大放厥詞,將七玄群英至於何地?你────」

  「又錯!」女郎咯咯嬌笑,輕易打斷他的低咆,揚眉道:「怎就是學不會呢?資質忒差,誠朽木也!這種時候該做什麼,我示範給你瞧瞧!」衣袂微動,宛若謫仙落銀河,雙掌一併,潑剌剌地撲向鬼先生!

  鬼先生早動了殺意,手按刀柄,卻不忙出招;本擬女郎落至身前,珂雪寶刀藍芒一掠,將她攔腰橫斷,教這妄逞口舌的賤婦吃盡苦頭,卻求死不能,方能稍解心中之恨。豈料一刀掠出,女郎飛仙一般的形影忽然消失,身側溫香襲至,鬼先生未及回身,腳下飛轉,挪避的同時連出三式,晶芒如蛇竄,無一不是「天狐刀」的精妙招數。

  女郎如有天心通般,無論奇銳的晶刃如何刁鑽,婀娜曼妙的身形在藍汪汪的刀芒間乍現倏隱,似無實體,珂雪刀卻只能掃斷殘影,連她一根頭髮都碰不著。鬼先生自己便是輕功的大行家,明棧雪身法再快,也決計不能勝他這許多,心念電轉,登時會意:「是了,她定練有一門長於感應的奇異功法,能料敵機先,見微知著,用於被動防禦,總能快我一步避開要害;一旦採取主動,卻無如此優勢。」加緊攻勢,不讓女郎緩出手反擊,左掌忽自刀芒中穿出,連圈帶轉,左推右挪,與刀路並非相輔相成,而是各自為戰,各不相屬,卻又全無扞格干擾的問題,彷彿左右半身一分為二,雙邊輪戰明棧雪。

  這等「分心二用」的奇能全無道理,直是聞所未聞,明棧雪以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預測「天狐刀」的刀路,卻防不了他左掌點拍挑捺,異軍突起,剎那間似是陷入以一敵二的局面,偏偏其中一人的攻擊碧火功若非全無感應,便是感應與實際面臨的招式不符;猶豫之間,形勢大大不利。

  而鬼先生的殺著卻還不只如此。

  遠處台間,雪艷青只覺他左手所使,無比眼熟,看明棧雪拆解片刻,要說刁鑽詭異,比之右手的天狐刀頗有不如,不知怎的卻令女郎險象環生,只消她認真專對左半招式,就特別容易受珂雪刀壓制,藍汪汪的刀芒接連批下衣角發毛,觀戰眾人的手心裡,無不捏了把冷汗,只姥姥眉頭越蹙越深,似看出了什麼端倪。

  雪艷青畢竟是天羅香第一高手,「武癡」之名絕非幸致,心念一動,驚叫道:「這是……本門的武技」洗絲手「!」

  鬼先生穩佔優勢,百忙中猶能分心還口,邪笑道:「紙長老已奉我為天羅香之主,冷爐谷舉門投降,盡在我之掌握。區區武技,豈能難得倒我?」

  「洗絲手」雖非什麼上乘的武藝,卻是天羅香諸般外門之基礎,推挪運化,以柔克剛,尤利於身嬌力弱的女子修習,向來是七玄中極具標示性的武學。鬼先生所使,非只是徒具其形而已,他在授與染紅霞《玄囂八陣字》招式的同時,也悄悄觀察紙狩雲的應對拆解之法,將招形、勁力運使的特徵等,俱都深深刻於腦海,信手翻過谷中所藏內功秘籠後,這路手法於他已無秘密可言。

  明棧雪漸趨不利,鬼先生益發囂狂,套路連變,左一招「狼荒蚩魂爪」、右一式「碎骨金輪」,竟都是先前場中拚搏,各人曾使的絕招,縱無正宗心法推動,光是凌厲的招式,亦足以使人眼花繚亂。

  聶冥途喃喃道:「他媽的!胤家小子邪門。老狼怎不記得收過這個徒弟?」媚兒氣力略復,撐持起身,見鬼先生一記「憑虛御龍落九宵」直蓋明棧雪腦頂,卻是以刀使之,一霎間產生錯覺,以為燦藍刀芒將女郎千嬌百媚的腦袋瓜子捲飛,咬牙怒道:「學人路數,好不要臉!有種你就用自家的武功,使旁人的武技算什麼?」

  鬼先生笑道:「本座欲為七玄之主,自當諸門兼通。鬼王若於《役鬼令》有甚不明,日後歸於本座麾下,盡心辦差,本座亦可指點一二,絕不藏私!」媚兒迭聲吐唾,恨不能如大奶妖婦般隔空傷人,好歹也噴死了他。

  鬼先生長聲大笑,運起十成功力,雙手間招式轉換,已超脫掌刀之限,以掌使天狐刀,以刀使役鬼令,忽又屈指成爪、刃作鉤鐮,雙手同使蚩魂爪與破魂劍;及至袍襴驟揚,一條倏然旋出的腿鞭使出五帝窟的武功時,明棧雪已非以一敵二,根本就是獨對三名敵手了,雖不致左支右絀,明顯已落下風,稍有不慎,便是兵敗如山倒。

  染紅霞與符赤錦交換眼色,心下駭然:「……遭遇這等怪物般的對手,該怎生應對才好?」世上不乏可分心二用的奇才,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如使規矩,總還是聽過的,但一心三用……卻又如何能夠?

  媚兒越看臉色越沉,回顧染紅霞道:「你還能打麼?我們倆上去幫手,應該不算一打三罷?」染紅霞苦笑搖頭,不知是回說「不算」,還是氣力未復,難施援手之意。

  鬼先生施展絕學,本就打算以此震懾全場,任何人自忖武功與他在伯仲間的,亦知絕非是兩名鬼先生連手之敵,況且此人似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外門武功一經入眼,竟能信手使出,威力不遜本家;打得越久,被盜取的招式越多,勝負消長自不待言。

  自他露出這一手,漱玉節、聶冥途,乃至老虔婆蚳狩雲俱都面色凝重,顯然心中盤算無不翻了兩番。鬼先生正自得意,忽聽塔下一人道:「他變換招式,不過掩人耳目而已,牽制你的,還是左邊的」洗絲手「。你一心與他拆解,身法、路數俱失靈動;若非他對」洗絲手「的掌握還不夠通盤,早已搶在你前頭。」卻是經蠶娘敷裹妥適、重回場中的雪艷青。

  鬼先生心頭一凜:「此妹不愧」武癡「之名,竟看出我之盤算!」

  明棧雪從他一使洗絲手便落下風,蓋因這路手法乃天羅香拳掌外門之根本,鬼先生正是要她陡然間一見、本能拆解起來,行動便容易預測得多;至於分心三用、分使各家絕學等,不過虛晃一招,若明棧雪全不理會,專心攻擊或閃避,戰況決計不致這般一面倒。

  但困局已成此消彼長,女郎就算明白過來,此際也難脫身。卻聽明棧雪笑道:「你總是這樣,好不知趣。你有沒有想過,他對洗絲手的掌握,為何不夠通盤?」

  洗絲手不是什麼上乘武藝,鬼先生本無掠奪之意,是對上明棧雪後,才從記憶中擷取祇狩雲運使的片段為己用;除此之外,明棧雪的拆解應對之法,亦一點不漏地映入鬼先生腦海,轉化為牽制她的手段────但反過來說也完全能夠成立。藉洗絲手來限制對手行動的,也可能是迄今未失的明棧雪,鬼先生在不知不覺間,倣傚女郎施展的洗絲手招式,等於落入她刻意構築的陷阱,難怪遲遲無法將她拿下。驀聽伊人笑語,絲毫不像屈居劣勢的模樣,鬼先生的心頭一陣不祥,暗忖道:「莫非……是她算計於我!」大驚之下,變招不及,女郎曼妙的身段再度迭影發散,化實為虛。鬼先生刀掌腿風盡皆落空,連餘光都追不上她的動作,直覺那溫香的嬌軀轉至身後,頭皮發麻:「……我命休矣!」豁盡餘力向前一挪,回身出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玉人綿軟的柔荑觸感絕佳,勁力卻轟得他氣血翻湧,幾欲嘔紅。

  明棧雪這掌明顯未盡全力,藉勢滑開,只聽一旁白玉刀座下一聲悶哼,女郎翮然躍下方塔,隨手將一物收入懷中,點了黃纓週身大穴,將昏迷不醒的少女橫抱起來,嫣然道:「都說你蠢了還不信,這下賠了夫人又折兵,能怪誰來?」

  鬼先生一張俊臉脹得血紅,奮溈調息,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瞥刀座後的祭血魔君身形委頓,單手撫胸,吐息粗濃紊亂,似是傷勢加劇;印象中明棧雪在飛落方塔之前,裙角曾微向後揚,魔君吃她一腳,沒死算是命大。視線一路下移,在他空空如也的雙掌間幾度巡梭,心頭一驚,低聲斥問:「……號刀令呢?」

  魔君連搖頭的氣力也無,扶牆坐正,勉力調息。

  「沒用的廢物!」鬼先生咬牙切齒。魔君無意還口,但週身透出的輕蔑不屑,分明清楚地告訴他,在魔君心目中,誰才是真正的廢物。

  鬼先生的直覺一直都是對的。無論明棧雪的武功高到何種境地,血肉之軀畢竟有其極限,在輕身功夫之上,兩人差距甚小,以命相搏,或能於毫釐間分出勝負,奪物並全身而退卻沒有這麼容易。

  ────自始至終,那個女人的目標就是號刀令。

  明棧雪耍著他玩,不僅令他當場出醜,還誘使他得意洋洋地說出狂妄的言語,現在想來自己就跟傻瓜一樣,方方面面落實了她那不留餘地的尖刻諷刺。每雙投來的眼神,不是透著輕視鄙夷,就是譏諷他被玩弄於鼓掌間而不自知……漱玉節的美眸之中,甚至透著一縷淡淡的失落與責備,彷彿野心為他的醜態所連累,「七玄之主」云云,終究是夢幻泡影,而這一切都該由他來負責。

  然而最令他難以忍受的,卻是染紅霞眼裡的悲憫。你那是什麼眼神?永遠和弱者站在一邊的「萬里楓江」……你把我當成了什麼?弄壞玩具,卻一籌莫展的小毛孩麼?輪不到……愚蠢的婊子,怎由得你來同情我!

  黑衣青年握緊雙拳,渾身簌簌發抖,怒火正一點、一點吞噬著他僅存的理智。他開始後悔,沒有用對付孟庭殊的法子,來好好「處置」染紅霞一番,將她引以為傲的清白和自尊,連同膝蓋腳踝齊齊碾碎,教她的餘生都只能在殘破的身體與意志中茫然漂浮,再也爬不起來────「這檯子戲你若還想演下去,」明棧雪動聽的語聲將他喚回現實。「我樂意奉陪。如你所見,我掛心的已處理好了,接下來,我們可以玩得很盡興。啊,差點忘了說,耿照是我可愛的徒弟,無論你對他做了什麼,我都將加倍奉還。」將黃纓輕輕擱在染紅霞身邊,信手比劃兩下,竟是他方才使的一式「天狐刀」,雖是徒具其形,卻維妙維肖,顯也具有寓目學招的本領。

  而「可愛的徒弟」一語,畢竟坐實了染、胡先前的推想,兩人交換視線,在彼此眼底都看見極複雜的神色,一時無語。阿傻與老胡、耿照同歷患難,說來是過命的交情,毀家之仇,不共戴天,耿照卻拜了他那心腸惡毒的嫂子為師,日後這筆帳怕不易算。

  鬼先生鬢邊沁出冷汗,面上巧妙的易容油粉漸有些消融。

  女郎輕咬紅唇,似笑非笑,明明一個字都沒說,卻帶給他難以言喻的壓力。

  ────無論力量或智慧,你都不是我的對手。

  ────你會的那些小玩意兒,於我不過雜耍嬉戲。

  他並不以為自己是天下無敵。平生所識,武功凌駕於他的,信手拈來便有好幾位,但無論面對多麼高強的敵人,鬼先生都有「以智取之」的自信────直到明棧雪出現為止。那雙堪稱「傾城傾國」的美艷瞳眸裡,閃爍著他看之不進的謎光,只能憑借本能察覺危險,對於其危險的程度,黑衣青年極其罕見地無法想像。

  (就像……就像母親一樣。)

  明明容貌特徵無一絲相像,美麗的女郎卻有著一股宰制全局的強大氣場,在她面前,鬼先生彷彿被蛇牢牢盯著的青蛙,其狡智較他所想的更狡猾,殘毒處亦然,越美麗便越叫人喘不過氣來,一如母親────那股籐鞭將落未落、背脊一陣酥癢的悚慄感忽然湧起,仇人的名單差點衝口而出,他撮緊拳頭,直到平鈍的指甲刺入掌心,鮮血幾湧,才未失態。鬼先生一貫看不起女人,與幾近於完美的母親相比,這些個庸脂俗粉不過是會走路、會說話的一團蜜肉,腥腐黏膩,一見他便迫不及待薦身席枕的下賤更是令人作嘔,唯有盡情蹂躪她們、作賤她們,將其利用價值搾取一空,才能稍稍平復他在面對母親時的自慚形穢。

  狐異門的傳統,不講長幼尊卑,唯強者居首。從小到大,他曾無數次反抗過母親,想將她攆下寶座、奪過權柄,甚至強佔她那豐熟絕艷的極品身子,狠狠發洩貯溢過剩的青春苦悶……然而,這一切已不復記憶,只有身體記住了責罰的屈辱和痛楚,時不時令他自夢中驚起,抹下滿額濕冷。

  面對母親,他毫無勝算。面對明棧雪也是。

  現在,他明白初見她時,那股異樣的熟悉感是什麼了。

  她們本質上是一樣的人。

  「你替七玄同盟,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條件。」恍惚回神,明棧雪巧笑倩兮,輕移蓮步,逕朝方塔款擺而來。在旁人看來,她玲瓏浮凸的背影簡直美不勝收,無論是旅裝腰纏如細柳,抑或繃出裙布的渾圓臀瓣,俱都完美無瑕,宛若圖畫;然而,直面她全身上下最最完美的俏麗臉孔,鬼先生卻是唇面皆白,彷彿對著什麼恐怖的物事。

  「……那就是」共同的敵人「。拜你那些個卑鄙手段所賜,在打倒你之後,七玄才有了結盟的基礎,開始思考抵禦覬覦的必要性,非惟是對七大派的挑釁與復仇而已。」女郎嬌笑道:「而打倒你的人,將成為七玄同盟的共主。」

  鬼先生忍不住呻吟出聲。

  母親就說過這樣的話。即使措辭、語氣大不相同,一瞬間,女郎絕美的容顏仍與那張他又愛又懼的面孔迭作一處,竟無扞格。

  隱身幕後、一手掌握狐異門大權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不贊同「姑射」的七玄合併計劃。與她的長子不同,胤野是從這個構想之後,才開始強烈地懷疑起古木鳶的動機來。

  「自然是復仇了。」胤鏗強抑心中的不耐與焦躁,沒敢洩漏分毫。「武烈駕崩前,他便給驅出平望,大權旁落,在東海賦閒幾十年;以他的名望才幹,豈能耐得住寂寞?東海不亂,慕容柔不除,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三乘論法逼反慕容,七玄合一興亂於江湖,雙管齊下,才有點幹大事的模樣。」

  母親只淡淡看他一眼。

  「你確定七玄合一,江湖必亂?」

  「以孩兒的本領,想亂就能亂。」他的得意只張揚了一霎,才嗅出母親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趕緊閉口。多年來狐異門不是沒有準備,揪合七玄為父親復仇、洗刷冤屈的計劃,母親不知寫過多少個版本,為什麼由他口中說出時,得到的永遠只是質疑和猶豫?

  因為是我,所以才不行麼?因為我自始自終都不是胤丹書,所以永遠都不可能贏得七玄的支持麼?一(胤丹書已經死了!)

  狐異門當年的淒慘收場,還不夠說明他的失敗、顯現他的愚昧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們一個個兒都這樣,寧可被一個再也使不上力的死人束縛,奉他那套早已失敗的王道邪說為圭臬,幻想那從未實現的大同世界有多美好?

  為什麼連個嘗試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哈哈哈哈……」黑衣青年仰頭狂笑,襯與俊美的容顏、挺拔的身形,透著難以言喻的末路狂人之感。曾睹胤丹書之崛起與嶺落,此際薛百膳聽他宛若哭嚎的大笑,心中五味雜陳,不禁隱生一縷淒惻,暗自搖頭。

  「蠶娘前輩,」明棧雪人到方塔階下,忽然回眸,笑吟吟道:「想到胤丹書與前輩之淵源,還是先問一聲為好。我……能殺了他麼?」

  藕紗中傳來淡淡笑語。「能帶蠶娘找到古木鳶,任憑處置。」

  明棧雪咯咯一笑:「蠶娘放心,包在我身上。」霍然回首,嬌笑倏凝,週身氣流一滯,身形將動未動,哪怕下一霎眼便出現在鬼先生身後,也毫不奇怪!鬼先生卻恍若不覺,倒拖珂雪,兩個跨步掠上第二層祭塔,回身時高舉寶刀,青芒映亮了他猙獰的面孔,赫見青年眢目咧嘴,全無頹唐之色,「鏗」的一聲,珂雪插入三座司祭玉台當中的那一座,直沒至柄,刀身放出豪光,整座祭殿為之一晃,穹頂簌簌落塵!

  明棧雪正欲一掠而上,忽然全身脫力,天旋地轉,直挺挺仆倒;再睜眼時,滿殿的照明青光,轉成與刀座下同色的橙紅光芒,所有人皆倒地不起,除了眼前得意獰笑的鬼先生。

  「即使是君臨天下的龍皇玄鱗,也留有對付臣下的手段。」青年蹲下身來,捏著她尖細姣好的下頷,像要扳斷纖長的雪頸一般,一點、一點將那張佈滿錯愕與不甘、咬牙切齒的美麗容顏抬起,怡然道:「只有這點你說對了。王道自古皆橫霸,我早該拿出雷霆手段,一個個將你們壓碾過去。錯把諸位當人,的確是我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