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中,耿照雙手抱頭,陀螺般滿地打滾,扭曲發青的面孔與其說是猙擰,更像痛苦難耐;有一瞬間,明棧雪甚至產生錯覺,以為有什麼鐵叉鐵杓之類在少年顱中翻攪,偏又不全搗個稀爛,殘碎的腦漿一塊塊給刮落下來,偏還留著能記憶痛楚的形狀。
她想阻卻他的翻滾、踢打與嘶咆,以同源的碧火真氣為他鎮攝心神,便如突破心魔關時一樣,卻驚覺耿照全無顧忌、放開手腳之時,竟連靠近他亦有不能,遑論出手制伏。
耿照額際、頸間青筋暴露,涕泗橫流,總算一點靈智未失,餘光瞥見明棧雪的繡鞋尖兒,趕緊掌臀並用,縮向牆壁交角,抱頭啞聲道:「別……別過來!好……好痛……嗚嗚嗚……你別……別過來!我……我會弄傷你的,千萬別過來!啊啊啊啊啊……快停下來!別、別再響啦!好痛……好痛啊!」頻頻以頭碰牆,撞得砰砰作響,狀極駭人。
密室中的平滑骨牆與王座是同一材質,掌勁難傷,然而耿照連撞十幾下,連油皮都沒擦破,遑論見血。明棧雪的碧火功長於感應,毋須近身,即能清楚感覺他全身真氣鼓蕩,密密佈滿肌膚表面,層層迭迭,宛若披甲戴盔。
常人這般運使真力,沒幾下便虛脫倒地,耿照身負碧火神功及鼎天劍脈兩項瑰寶,能在無意識間撐起護身氣甲,一時半刻還撞不死;較之於此,那不斷在他顱內興風作浪、明棧雪卻毫無所覺的物事,毋寧才是要命的關鍵。
明棧雪決斷明快,見少年暫無性命之憂,乾脆利落地退開。石門之上,懾影鏡投仍持續運作,雪肌黃衫的少女揮舞石刃,以壓倒性的敏捷和力量困戰雪艷青,明棧雪認出是那晚冷爐谷陷落,自己一時興起、曾尾隨保護的丫頭,料不到她與耿照是舊識,此際又對雪艷青出手,感歎運合之妙,遠超凡人所能逆料。
黃纓的武功斤兩,她再清楚不過,休說扳倒雪艷青,冷爐谷內隨便找個人來,都能拿下這懶憊丫頭。明棧雪判斷使她與耿照同時發狂的原因,極可能來自於同一處────用毒?不可能。風送藥氣,距離也差得太遠;況一牆之隔,怎會剛好點中兩個風馬牛不相及之人?投於食水,就更不可能了,耿、黃這幾日間雖有聯繫,但吃睡都不在一塊,真要說的話,染紅霞與姥姥落腹之物,可能更近於黃纓,沒道理是耿照跟著中招。
也許是……聲音?武學中的懾魂之法,若非訴諸眼術,即藉琴音、鐘響,乃至隱藏在話語中誘人失神、放鬆戒心的法子,將暗示植入施術對像心中。
然而,以她感應力之強,若有迷魂音,她該先於耿照察覺才是,明棧雪非常肯定並沒有這樣的徵兆。除非,這聲音只有他倆才聽得見────女郎心念一動,閃身掠上台階,提運功力,啪啪兩聲,雙掌分擊壁面約半人高處,差不多就是另一側王座頭枕的部位,勁力所至,牙骨般瑩潤光滑的牆壁雖無缺損,卻透出爆栗似的細響,隨即冒著淡淡煙氣,原本透牆而出的、祭殿內的動靜聲息,至此再不復聞。
身後低咆為之一頓,狹小空間裡只餘男兒濃重的喘息。
適才兩人觸動機關,階台上的王座雖轉了出去,室裡始終能聽見外頭的動靜。明棧雪料那傳聲的機關不在座椅,而在牆壁之上,大膽出手,果然印證心中所想;欣喜回頭,見耿照雙目赤紅,撮緊的拳頭簌簌顫抖,暴凸的青筋爬滿鑄鐵般肌肉糾結的手臂,像在苦苦抑制著什麼,並未因聲源斷絕,而稍有改善。
「我……頭顱裡有……有東西……」他艱難地開口,眼瞳翻轉、白多於黑,嘴角止不住垂涎,語聲含混,彷彿癲癇發作,模樣十分嚇人。「它……它要跑……跑出來……我沒法……快不行……你快……快走……離……離開……救……阿纓……別讓……別讓她……」
明棧雪知他性情堅毅,極能忍耐痛苦,眼下無論擾亂他的是何種心魔,均已遠遠凌駕少年的堅忍與毅力,距全面失控僅只一線;耿照以驚人的耐力,苦苦抵抗侵蝕,只為將場內的少女托付給她。女郎心頭淒惻,憂急脫口:「那你怎麼辦?」
「轟」的一響,耿照雙拳一振,擊上身後骨牆,整間密室竟微微一晃。
「我……有……法子……」他咬牙甩頭,苦苦掙來的清明卻只夠吐出這幾字,兩臂再度揮擊如振翼,轟於牙骨壁面,不僅轟得密室結構動盪,落拳處鮮血飛濺,迅捷無倫地渲開兩團烏紅,四向蔓延。疼痛令他神智倏清,搖了搖腦袋,勉力道:「你……救……阿纓……啊啊────────!嗚嗚嗚……別讓她……別讓她……」歪著脖子用力甩頭,像要將頭顱從血筋暴凸的頸上拔起也似,「碰!」三度擊牆,嘶吼聲猶如異獸,明明身面仍是人的模梁,週身已漸失人形。
明棧雪心底一異,片刻才會過意來,知是「恐懼」────她已多年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緩緩退上階台,嬌軀微靠壁面,仍放心不下,咬唇道:「你放心,我會救她。但你……你怎麼辦?」
耿照雙拳四度落下,密合無縫的骨壁終被他轟得簌簌落塵,也不知是哪兒迸碎了,但疼痛卻無法再讓他清醒些個,對明棧雪的殷問充耳不聞,喃喃道:「別……別讓她……啊啊啊啊——哈、哈、哈……嗚……別讓她……別讓她……」
明棧雪本想走下階台,聽清他說了什麼,赫見少年身後骨壁染血,黏膩血污流溢直下,緋紅的壁面留著蛛網般的黑紫痕跡────(他……打裂了那面牆!)
她適才以透勁破壞傳聲機構,用上八成真力,骨壁絲毫無損,耿照竟能將牆毀損如斯,純以力論,豈止倍勝!女郎不禁悚然,毫不猶豫按下機括,嘎嘎作響的機括轉動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猛然抬頭,最後一絲理智隨語聲迸出牙隙,雙目徹底轉赤,神色猙獰:「……別讓她殺光他們!」嘶吼如獸咆,整個人電一般疾射而出,撲向轉動中的階台!千鈞一髮,王座轉入,階台及時將明棧雪旋出,這石破天驚的一撲全轟在王座上,龍皇寶座自非壁面可比,密室內一陣天搖地動,似將崩毀,王座卻完好如初。
發狂的少年不再痛吼掙扎,雙臂如刀、大開大闔,身形乍現倏隱,不停出現、消失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掌風、刀氣及飛掠時所引起的驚人風壓,佈滿整個空間,只有上下四面接連出現的刀痕,更不稍動……
耿照睜開眼睛,才發現連虛境內的景象,也跟平時所見不同。
觸目所及,竟是一片滔天血海,彷彿無休無止;唯一的一塊陸地,便是自己落足之處。
「有什麼要來了」的異悚,清晰得像要浮出肌膚表面,耿照正屏息以待,驀地一隻泥塑般的血手自足邊伸出,將他拉倒,繼而緩緩上爬,黏膩的血漿漸成人形,幻出衣衫靴鞋的模樣,焦熔也似的一團圓顱由上方迫近他,慢慢浮出眼耳鼻唇,赫然是耿照的面孔。
一個由血液凝成的自己。
鐵銹般的鮮烈血氣,霸道地鑽進鼻腔────若虛境中,真有五感知覺的話────貼著身體肌膚的黏膩溫涼,也與現實世界裡,「血」的意象若合符節。這或許是整片血海所凝化而成的意志,化成耿照的模樣,為僭奪身體的主導而來。
換作他人,又或往昔的耿照自己,早已震驚得動彈不得,任由血海吞噬。此際少年卻微微一笑,正視壓制在自己身上的「血人」,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在世上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我將身體交出來,就為等你出現。」
在密室裡聽見「無聲之聲」時,耿照隱約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
始終困擾他的頭疼、於血河蕩發狂攻擊紅兒,在阿蘭山三乘論法現場短暫失去的記憶……這些無不指向同一個答案。而在虛境中,全然找不到關於這些的知覺片段,更加證實了少年的猜想。
────有人透過某種方式,在操縱自己。
若以虛境中所見來比喻,恐怕是有人在他的識海樓閣之中,另辟了一間密室,密室裡藏有一個人,這人不但會在某種情況突然離開密室,接管他的意識及身體,事了亦將相關的知覺片段,通通收回密室裡,不讓自己發現。
若在過去,操縱暗號一經發動,無論耿照如何掙扎抵抗,只要對方並未停手,最終失利的必然會是自己。然而,或因碧火神功、鼎天劍脈、血照精元,乃至化驪珠及奇宮的奪舍大法等神奇遇合,接連干預,早已脫出陰謀家所能掌握,不僅強化了他的身軀,更一而再、再而三地錘煉其精神意志,就在方纔,耿照苦苦抵禦著難以言喻的穿腦痛楚之際,想到了個絕妙的點子。
他在徹底喪失意識之前,搶先遁入虛境中。
在虛境,神識能影響軀體,卻不受軀體所限,無論陰謀家是用何等異法來操縱耿照的身體,完整遁入虛境的神識將不再為其所害。
身體主導權一經交出,受異術召喚的「那個」,便從隱於虛境深處的密室中走出來,一如既往地,如耍弄藥發傀儡一般,役使少年的身軀為惡,濫殺無辜────只不過這一回,這副身軀的正主兒正在虛境裡,清醒地等它。
鮮血凝成的「耿照」俯視身下從容不迫的少年,忽地眉目消融,微帶透明的酒紅色液體流淌而下,稠如稀蜜,蜿蜒流動,試圖鑽進耿照的口鼻之中。耿照眼也不眨,依舊含笑開口,那活物般的汁血卻無法漫入週身孔竅,彷彿兩者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甲。
「我猜你不會說話,是不?」
耿照觀察它,餘光掃過身子四周,那片向天地盡頭無限蔓延的滔天血海。「沒有想法,只有本能……是殺戮的本能麼?因此,才以鮮血的模樣呈現?真是……好直觀哪!」
少年端詳著妖物持續徒勞無功地試圖侵入、溶解自己,終於確定它能做的事非常少────挾帶的線索也是────不由得微露苦笑。
虛境之中的一切,皆由知覺與神識所組成。前者是材料,後者,則是組裝料件使其成形的巧手匠人。陰謀家在他腦子裡放進的,並不是另一個神識魂靈,無法交流溝通,藉以得知陰謀者的身份與目的:「血人」的本質,比較接近一連串知覺片段的複雜組成,譬如使他嗜殺,譬如使他敏於揮刀取首,無視對象的掙扎哭嚎……「讓我們瞧瞧,你會什麼。」
耿照一動念,血人倏從身上被拔起,在半空中迸碎成漿;殘落的液珠「撲通撲通」地墜入血海,未幾,又凝化成人形,由血浪上支起大腿,右手化出一柄長刀,連同掀捲如蛇的丈餘浪頭,撲向負手而立、只據足下小小一方的耿照!
前仆後繼、交閃纏繞的血蛇,紛碎於耿照週身一丈方圓,半滴血珠也濺不上。血人的臂刀則走大開大闔的路子,左劈右砍,當中一掠,刀頭砍至耿照身前三尺,倏忽消失;再現時已欺入臂圍,來得悄無聲息,只能以「靜謐」二字形容。
此招精妙,實是耿照平生未見,縱使他在虛境中宛若造化之神,也僅能不為血刀所傷,卻無法閃避,遑論抵擋────「嗤!」一聲,刀尖在他胸前三寸處綻成汁血,再無完形,血人卻未頓止,回臂斜圈,連撥帶轉,重新凝成的刀身再度碎於耿照頸間三寸上,依舊難傷神識本體分毫,但在交手紀錄上,耿照才與它換過兩招,這便輸了兩招,堪稱盡墨。
「……有趣!」他許久不曾嘗過這等心癢難搔、不甘卻又不得不服的滋味,忍不住哈哈大笑。「看來,陰謀家竟在我的頭顱之中,放進了一部活生生的上乘刀譜啊!」
言笑之間,血人接連得手。它克制耿照,不曾用過第二刀,出招即中,毫釐不差,遍數耿照平生所習之套路,約莫只蠶娘前輩所授,以對付月下青狼的一式《蠶馬刀法》堪比,但畢竟是以守代攻、誘敵以深之法,比起主動進擊,卻連拆招都不及的震撼魄力,簡直不可以道里計。
三十六招轉眼盡,耿照連完整的一式都沒能遞出,既不多也不少,挨實了卅六刀,心悅誠服,第三十七招上,又回到那乍現倏隱的當胸一掠,他想也不想提前躍開,落足於血海之上。這回應變及時,多瞧了兩個變式,仍是胸口一刀,簿上再添一敗。
虛境時間大異於外界,這路刀法耿照來來回回拆了百餘趟,漸能反出幾招,與血人互有勝負;時間拉長,於諸般變化越見精熟,益覺刀招裡透著的「靜謐」二字最難,套路或可苦練有成,這般心境縱有十數寒暑之功,未必能心到意到。尋常人動武,必是遇著不平之事,乃至殺伐爭勝,刀頭喋血────耿照忽然一怔。
這路刀法他並非初遇。只是當夜所見,充滿憤怒怨恨,殺意高漲,縱使烈火焚天、血流成河,亦不能稍平持刀之人心中不平,是以刀路扭曲,成了另一番修羅景象。
(但為什麼……我的腦海裡會有這套刀法?)
答案其實不難想像。當他發現自己聽得到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曾在「姑射」佈置的陰謀現場失控發狂,事後全無記憶,其實已隱約明白,只是不肯承認,不願面對而已。
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成為刀屍的?
耿照全然想不起來。答案或許便藏在血海中────正這麼想著,四周血浪翻騰起來,宛若煮沸,虛境中震盪不已。持刀的血人猛被一震,散成無數液珠,被劇烈搖動的血海吞沒,異象卻未休止。
一道豪光自海中衝出,直射天際,漫天烏紅被豪光衝開,頓成刺亮的熾白,無邊無際的血海持續翻騰著,耿照原以為是怒潮將至,片刻才發現:整片血海,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凝縮,最終凝成一粒鴿蛋大小、璀璨如寶石般的渾圓晶珠,緩緩降於他的掌中。
(外人灌注於我心識裡的,全都在這兒了。)
這念頭才剛掠過耿照心版,被抽離的感覺突然變得極其強烈,彷彿現實中,有什麼正召喚著他。耿照只覺自己被吸入豪光,穿越重重壁障,所經處帶著一絲血溫腥滑,感覺極是熟稔;未及細辨,倏地張口吸入一大把陰涼陳腐的空氣,聲音、光線、膚觸、溫度,乃至痛楚……重又回至身內。
他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密室的地板上。觸目所及,皆是淒厲刀痕,由指掌間傳來的刺痛酸麻推斷,怕都是自己所留。
這刀,他可熟了。耿照閉上眼睛,嘴角微揚,在起身之前,貪婪地汲取著密室裡的最後一絲幽靜。
◎◎◎
「不復之刀」的刀氣貫穿雪艷青的肩窩,透背而出,留下的創口既細又薄,若再低斜個三兩寸,便是穿心而過的致命傷。
常人受得此創,早已倒地不起,但玉面蠕祖非是普通人,她垂著鮮血淋漓的左肩,竟不伸手搗傷,也未點穴止血,右手拎著槍尾,長近七尺、通體烏沉的精鋼槍桿在女郎手裡,不比一根竹竿稍重,繞著週身一旋,勁力凝縮,如揮巨椽,轟然砸向前方空手的少女!
雪艷青嬌軀修長,臂距不遜男子,這一砸已逾一丈長短,恰能自黃纓額面上削過。況且這招乍看平平無奇,不過仗著膂力,持槍揮砸罷了,然而揮至中途,精鋼所鑄的槍身竟已彎成了弓形,路徑上空氣被壓縮得劈啪作響,宛若雷滾,縱以妖刀格擋,如此沉勁、從天而降,便是石柱盡都能攔腰砸毀,更何況脫去石殼的細圓尖錐?
「那是……」咫尺八垓寸萬象「!」
染紅霞辨出來路,驚駭莫名,脫口叫道:「阿纓,快閃開!」
金甲中所錄,僅《玄囂八陣字》的理論與心訣,原本狹小擠旯的甲片內裡,便以蠅頭小楷書就,也寫不了多少字,且未聞虎帥兼擅丹青,要想留下招式圖形,只怕是難上加難。
《玄囂八陣字》本以變化莫測、活潑自在見著,招式由心訣衍出,無窮無盡,人人不同。雪艷青練成的「地字訣」,招式便是她自行穎悟,再與姥姥補益修正而得。染紅霞自姥姥處學了地字一門套路,雖徒具其形,亦略知威力強弱,這「咫尺八垓寸萬象」乃其中殺著,摒棄花巧,純以力量決勝,寸勁中包羅萬有,咫尺間可定八垓,故爾得名。
萬劫刀兀自插於壁間,黃纓手無寸鐵,眼看要被拍成一灘肉泥,驀聽雪艷青一聲慘呼,左肩傷口爆綻,鮮血狂噴,濺得雪面頸間殷紅點點,分外淒艷。
這一下重創加劇,饒是驍勇絕倫的玉面蠕祖,也難撐持,長槍脫手向後癱倒。眾人不及回神,眨眼烏影一晃,雪艷青已被一名矮小老人扛至望台底下,正是蠶娘隨身的四窮童子之一。
那老僮兒站著都沒雪艷青跪著高,地虎背著天龍爬樓梯,模樣十分滑稽。
適才黃纓以「不復之刀」貫穿雪艷青肩胛,傷口看似細薄,以雪艷青堅毅,猶能負傷出手,然而刀氣實附於創口,並未消散。雪艷青一運功力,兩股異種真氣撞擊,引發氣脈反應,被「不復之刀」貫穿處,遂成真氣暴沖的出口,才造成大量失血。
胡彥之遇過碧湖的「不復之刀」,比勁力之刁鑽,抑或空手使之這兩處,俱不如黃纓,暗忖:「看來刀屍適性,亦是人人不同。觀小妹之根基,勝過黃纓丫頭甚多,化身刀屍時,卻明顯是黃纓勝過了她。」
蠶娘出手相救,染紅霞略微放下了心,轉頭見遠處黃纓神情空洞,怔怔立於萬劫之前,雖保住一命,卻如行屍走肉般,也不知日後能恢復否,心中酸楚,幾欲落淚。總算她性格堅強,不願在惡人面前示弱,咬牙忍住。
鬼先生立於方塔之上,環視全場,雖說計劃趕不上變化,但以結果論,七玄共主的大位終究是落入囊中,益發覺得自己見招拆招、隨機應變的本領,絲毫無愧於這架龍床,不禁躊躇滿志:聶冥途雖未全復,牽制染紅霞和二弟卻是綽綽有餘;游屍門一系已無戰力,天羅香只蚯狩雲一個能打,以她城府之深,此際大概也沒有獨撐大梁的打算;雪艷青與南冥惡佛雙雙重創,暫無起身再戰的能耐,恰恰省卻鬼先生出手壓服的麻煩;漱玉節擺脫了薛百滕這條攔路老狗,目前與自己是一邊的,也沒有什麼問題。陰宿冥則一直都不在他忌惲提防的名單之內。
連最棘手的蠶娘,靠古木鳶的錦囊計買空賣空,居然也能穩住,令鬼先生不得不佩服此人算無遺策;比起亂七八糟、老是白費工夫的「平安符」陣營,直有天地雲泥之別。
形勢再度逆轉,掌握大局的權柄,重又回到鬼先生手裡。
「看來,妖刀萬劫之歸屬,眼下應無異見了。」他對身畔一使眼色,黃纓忽然睜大了美眸,嬌軀一震,軟軟癱倒,纖薄的背脊起伏甚微,明顯就是體力透支,損及精元的模樣。若放著不管,少女的生命跡象將越來越弱,慢不過一兩日,快則幾個時辰內,突然間就斷了氣息,也不奇怪。
「阿纓!」染紅霞本欲上前,無奈狼首攔路,半化獸形的青皮怪物乜眼獰笑,揚聲道:「胤家小兒橫豎這肉娃娃也用不久啦,壞掉的少女五十收……啊不是,不如給老狼罷。」
既有要求,便能條件交換。鬼先生正愁他不開口,樂得心花怒放,面上卻不露聲色,怡然道:「狼首與敝門,皆屬七玄同盟,同氣連枝,不分彼此;互通有無,豈有不可?待此間大會結束,本盟主便以此姝相贈,狼首可自行攜去,或於祭殿內另覓雅室溫存,亦無不可。」
這話說得露骨,是為免聶冥途反覆。果然江湖混老的狼首哈哈大笑,只吐出兩字:「……成交!」便算是締結了盟約。
鬼先生自方塔躍下,看都沒看一眼,信步跨過昏厥少女的身體,自牆面取下萬劫,拾級而回,轉頭笑道:「漱宗主若無疑義,還請上祭壇來。」漱玉節略一遲疑,終於還是雙持刀劍,隨後登塔。萬劫、食塵、玄母三鋒齊落,方塔第一層的七座祭壇亮起橘赤暈芒,七柄聖器嗡嗡共鳴,驀地塔底「轟」的一響,眾人抬起視線,這才注意到原本空無一物的平滑壁面上,不知何時出現了王座,俱都露出驚疑之色。
鬼先生料不到竟有忒好的戲劇張力,暗讚巨響來得及時,否則眾人發現七柄聖器齊齊歸位後,其實不會有什麼事發生,說服力不免要大打折扣,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如今聖器齊聚,代表在場眾人,皆同意七玄結成一……」又轟然一震,打斷了他的講演。
這回眾人總算瞧清楚了,聲音與震源應來自王座之後。第二聲震響爆出時,除了鬼先生說話,沒有任何人做什麼動作;依此推想,頭一聲巨響,或與七器歸位無關,而是王座背後另有蹊蹺。
鬼先生不免尷尬,正欲打個圓場,第三聲轟響再出,王座頂端落塵簌簌,媚兒恰恢復到能撐起半身的地步,替眾人喊出心中疑惑:「……是不是後頭有什麼要跑出來了?」她在南陵可是養有象兵的,這種體型龐大的異獸雖然性子溫馴,偶爾發起狂來,卻也能撞倒屋牆獸欄,沿途踩死人畜無算。莫非王座後的空間裡,也有頭發狂的大象?
鬼先生難以回答,卻不容王座有什麼閃失,施展輕功掠去,一探究竟。
誰知才上到第二層,塔頂「喀喇喇」一陣機括響,王座竟轉入壁中,誰都看得出這牆竟是堵活門。隨之轉出的,竟是一名白衣飄飄、明眸皓齒的絕色麗人,身段婀娜、穠纖合度,當真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眾人無不愕然,剎那間竟生出「天仙降世」的奇異錯覺。
鬼先生平生多識美人,他的母親本就是傾國艷色,足以顛倒眾生,然而,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除卻母親不算,此姝無論容貌、身形、氣質,乃至整體予人之感,堪稱登峰造極,「一顰傾城」云云,約莫如是。
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給了他莫名的熟悉感。
並非容顏曾見────擁有過目不忘本領的鬼先生,確定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甚至連五官輪廓,記憶中都不曾有過相似的印象────而是某種莫可名狀的怪異直覺。
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才想起雙方分據高下,足有半層塔高,氣勢上就輸了老大一截,於己甚是不利,正要點足掠上,順便試探來人底蘊深淺,不料那仙子般的白衣美女自階台上輕飄飄躍下,落地的瞬間,壁後再度「轟!」傳出巨響,但她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倒像纖足點地,所在處亦為之震動一般,眾人雖明白此非女子所致,卻不禁神為之奪,齊齊仰視,除了蚳狩雲之外。
鬼先生處處失先,心中氣惱,咬牙狠笑:「尊駕是何人?擅闖七玄盟會,意欲何為?」
女郎抿嘴一笑,風華動人,低垂著彎翹濃睫,分明未正眼投來,動聽的語聲以及那股旁若無人、姆媽自華的雍容氣勢,卻像一柄艷麗的巨矛般貫穿了他,連血肉殘跡都攤如爛紅牡丹,美得令人心折。
「不認識我的話,你憑什麼做七玄盟主?不如……讓我來做罷!」